邻女语 - 第 2 页/共 8 页
话说不磨别了老管家金融,带了小厮金利,上了小火轮,一直望清江浦东大道进京的路程奔来。不上半日,走到扬州城外。
这扬州自古称为繁华之地。不磨远望人烟稠密,屋脊如鳞。虽不知粤乱以前是个甚么光景,看到今日情形,便可想到当日二十四桥的风景了。也无心留恋,只听小火轮早已泊岸。一班附往扬州的客人,个个上岸。接二连三,又来了一班附往淮城、附往清江浦的客人。挨挨挤挤,一个个生恐怕落后。背行李的背行李,招呼朋友的招呼朋友,仿佛忙的了不得一样。不磨静中看那一种忙的样子,不觉好笑。想到天下人究不知为了何事,要这样的劳劳扰扰。只待客人到齐之后,小火轮又放了三声汽筒。顿时水声隆隆,铁轮展动,一霎时间,离了扬州城码头。
只见一路来船如蚁,无论大的小的,那一个船上不是有写红字黑字的黄旗子。也如前日在镇江时看见码头上行李一样,写的是甚么翰林院、甚么内阁、甚么户部、刑部等字样。不磨轮舟虽逆流而上,却是借着蒸机汽力,激走如飞。那些扯黄旗子的来船,却趁着顺风顺水,直趋下流,也如奔马一般,按捺不住。一转瞬间,便又是一样船只,一样景象。
不磨看了一日,想着:“ 来船如此众多,大半两宫西幸,这个北京城里已走得一扫精光,我还去做甚么?” 想到此地,便生了退悔之意。要想就是这么样回去,不到北京去了。既而又自想道:“ 不磨,你真好呆吓!这个兵燹后景致,是难得看见的,是天造英雄胆识的好境界,千载难遇的好机会!我生长绮罗丛里,生平所干求不得、梦想不到的兴味。如何便是这样没志气,要想回去呢?我的父亲何等激昂,难道我就是这样的葳蕤不成?” 想到此地,气又为之一壮。虽看见来的官船愈多,却已熟视无睹。
不多一日,遂过了淮城,到了清江浦。却不见一个镇江码头接客那样的伙计,一个个自己搬上行李,自己各找安身地方去了。不磨与金利主仆二人,是文明装束。本没有甚么累累赘赘的东西,又是时当秋热,生恐路上出事,因此行李更少,就是两个大皮包,一个小皮包。甚么穿的、用的、睡的、盖的,都一并在内。主仆二人,手上一提,肩上一背,就是这么走了。
刚要上岸,忽然船上伙计在舱门口拦着,伸出手来说道:“乖乖,你不要走!我的酒钱呢?” 不磨一惊,不觉又好笑起来,就在皮夹子里,胡乱拿了七八角小洋钱,当做犒赏。这个船上伙计,本来欢喜争多论少的,后来看见不磨是有洋装行李的客人,恐怕惹出别的事来,就是这么放过去了。不磨上岸,偶然回头看时,见那伙计们向客人争论酒钱的样子,有许多令人难堪的。不磨也不懂是什么缘故,就一气奔上高岸热闹地面,寻个安身寓所。
那里晓得,挨家挨户寻来寻去,不是江苏省勤王兵作了行营的粮台,就是武卫前锋营陈大人、张大人的败兵败将,做了收队的马帐。那些兵丁个个手里拿着洋枪,腰里插着手枪,枪上套着枪刺。三五成群,都在街上横冲直撞,七七八八,跳的跳,笑的笑。身上穿的,都是红红绿绿的、绣花的、盘金的,也不像军装,也不像操衣。看官想想看,是些甚么东西!
这里不磨寻不着寓所,看看天色将晚,已是焦急万分。那里晓得这些陈大人、张大人的溃勇,一见不磨是个南方打扮的,便指着他,同自家伙里说道:“你看,你看,他那个杀不尽的二毛子,他又来了。”不磨不懂“二毛子”三个字是甚么解说,忽然看见那些溃勇一拥上前,都围着不磨细看。不磨方悟到说的二毛子就是自己。晓得这班人不是好惹的,也不去理他,只顾往前行走。忽又听见一个年轻兵勇说道:“老帽,老帽,我们兄弟打山西省逃命,逃到此地,走得好不辛苦,路上的生意又不好。你看这两个肥猪很壮的。这不是咱们口里食么?咱们矮了化,做一个散伙东道罢。”不磨是一个将门之子,久已知道哥老会、安庆会、巢湖帮、洪帮、卫帮的一切暗号,晓得“ 肥猪” 二字,是有银钱的口标;“矮了化”三字,是杀人的套语。
不磨听了这话,不惊不慌,偏在人众中,拣一个年老的溃勇去问路,问他那里是安身之所。那年老的溃勇,看了不磨这样大大方方,倒吓了一头冷汗。倒退了几步,狠狠的盯了不磨几眼,方答道:“这一带街坊地面,都是我兄弟们占住了,再没一个插针的地方。你要安身,除非是到后街寺院庙观里,寻个安息去吧。”
不磨听明,遂称谢几声,与金利放步而去。再听那年轻的说道: “ 老帽,你怎么了?好好的一桩生意,要送把(给)别人,你敢是昏了?”那年老的溃勇答道:“老幺,你真是一个抱出笼!你一路上发的水还不够么?还要到这地方来想方么?你要发水,也要到晚上再讲。那里这个时候,就是这么撷撸撷撸的乱扯白!你在那里发昏,还说我发昏。你敢是要吃三刀六眼吗?”说的那个年轻的哑口无言。
不磨回头看那年轻的虽则无声,却是恨恨而去。晓得他们“老帽、老幺”,就是兄弟称呼;“生意” 二字,就是打家劫舍;“抱出笼” 三字,就是初出茅庐之意;“发水” 就是发财;“想方”就是设法;“乱扯白”就是瞎炒蛋;“三刀六眼”,是他们法令,将腿横截三刀,以见六个血眼为止。不磨装做不知,假作耳聋,就是这么无声无臭,往后街找寻安身之所去了。
谁知夜景朦胧,认不出那里是寺院,是民家。人人怕这班过路的兵丁骚扰,个个关门闭户,好像入了无人之境一般。两主仆来往蹀躞,好似寻梁燕子。寻了两三点钟工夫,那里寻出一点缝儿。那街上一班一班的逃兵溃勇,更见得凶狠异常,个个借端寻衅。偶不经心,便触犯了他们忌神。不磨小心谨慎,同金利防而又防。
正在焦灼万分,忽然听见一阵钟磬之音。不磨依着声音寻去,却在目前。仔细借星光一看,不多几步,就有白灰粉
过一版(板) 高墙,墙中隐隐露出“ 银河宫” 三字。不磨就猜着几分,是为避乱的意思。既已认定是寺院,不管三七二十一,遂急忙忙的去叩门。门里人忽然问道:“ 是那一个?”像是女人声气。不磨答道: “ 是我。” 门里人说道:“天下的人,那一个不是误了这一个我字上。我晓得你是那一个我?”不磨又答道:“不管是那一个我,你且开门,你看我是一种甚么我。” 门里人又说道:“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我不问明你是那一种我,不是我害了我自己吗?我敢开门吗?”不磨说:“ 你不用调侃了。我是镇江来的,姓金。你开了门罢。”
那门里人一听,果然开了门。彼此在灯下一见,不觉好笑。门里人不是别个,就是往年不磨之母常常施与的一个募化尼僧,名叫昙花就是。不磨笑道:“怪道你一听见姓金的是镇江来的,就开了门了。你却错了主意了,我不是来送布施的,却是来打扰的。” 昙花笑道:“ 我在门里,听得声音好熟,一时想不起就是大爷。远客临门,多有开罪。你请到佛堂去坐罢。我要快关门,不要把( 给) 过路的那些穿号衣的强盗看见,要是撞进门来,那可了不得了。” 不磨主仆二人,果然急急走进堂中。昙花关好了门,再来与不磨看坐。不磨说:“你不用应酬了。我知道你还有一位老师父,你快去请出来一见。” 昙花进去,果不多时,扶了他的老师父空相大师出来。
不磨在灯下仔细看时,空相已是眉长发白,貌古于松。昙花是素脸淡妆,颇似闲云野鹤。不磨立起身,遂向空相深深唱喏,并告投宿的来意。空相大师是一个经过洪杨大乱奔走江湖的老妓女剃度的优婆尼,眼光如电,久能识人。一见不磨神采非凡,知道他是一个有来历的子弟,并且常常听得昙花说他父母家世,遂向不磨合掌还礼道:“施主请坐。出家人以行方便为心,施主大驾远来,那里有一个不款待的道理。虽是尼庵不便留客,但是此时此地,风声鹤唳,岂忍置之虎狼之口。施主暂且宽心,就在小院客房安置罢。但不知施主安坐家中,此时却往何地。有何要事,要冒险远行?”
不磨乃将北方兵乱、破家救人的意思,细说一遍。空相连连的赞道:“ 此真不愧善门之子。善哉,善哉!我佛慈悲,必能成施主的大愿。” 遂转唤昙花道:“你还不快去收拾夜饭吗?施主路途辛苦,也好吃了早早安歇,明日再赶路程。你快去罢,我在此陪了,你不用操心了。” 昙花果望后面安排款客夜饭去了。
这里空相陪了不磨,说些近日清江浦地面被游勇骚扰情景。不磨方知北方拳匪之乱,竟有蔓延南方之势。空相又说:“此地寺院,本来最多,现在已十家有九家被北方逃难的官眷借作行台公馆。大半因为河下船只已空,没处再可雇船,只好等南边镇江的船只回来,再议逃走之法。虽有一二起在中途折回山西的,都是为着手中空虚,借此打一个沿途地方官把势的,那里有一个真心为国、义不忍去的官员!要是有这么样好人,施主你想,他也不逃出北京了。老衲幼遭洪杨之厄,长到今年八十四岁,已是第二世为人。前生不知造了甚么大罪过,还要再遭此劫呢!我听见北京有一位甚么姓徐的宰相,今年已是七十三岁,还是一个不得善终。施主你想,可惨不可惨?虽然老衲出家以来,心如槁木死灰,业已置此身于度外,却已看得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分不出甚么人鬼的境界。施主做事,将来必须学到这个地步,方得大无畏的好处,大解脱的真相。施主不要忘了。这就当做今日老衲见面礼罢。”
不磨听得这番议论,不觉毛骨悚然,连声答道:“蒙老师父指点,这真真可以做我的前途引针。不磨虽愚,总想做到这个样子才是。” 空相忽又笑道:“ 施主是佛门过来人,老衲多言了。”说时,昙花已将饭菜摆齐,请不磨自用。不磨忙起身向空相道谢。空相说声:“ 施主请用,明早再见吧。”就拿了念珠,往里面去了。
这里金利服侍不磨晚膳,昙花横坐相陪。说起不磨小时怎么样顽皮,怎么样玲珑,又说老太太如何教训,如何善良。不磨无言可答,一面吃饭,一面对昙花点头微笑。原来这昙花也是半路出家,深有阅历之人。看见不磨不答他的话,他又变一番言语,来慰他的客中寂寞。不磨深知其意,用心打听他近日游勇情景。昙花一一说知,又说道:“夜间呼啸之声不绝于耳,大爷要听见了,千万不可开门出去惹事。这是不好玩的。大爷记在心上。贵管家也不要出去为是。千万千万!”说毕,看见不磨饭已用完,就引着到一间极雅致的精室,作为行榻。
不磨四围一看,觉得风雅之中,仍寓繁华之景。绣花屏幅,没有一幅不是蝴蝶双双,鸳鸯对对,料想是女孩儿惯技,也不去理会他。刚要坐定,昙花即告辞而去。忽觉扑鼻奇香,醒人烦恼,仔细一寻,乃知是架上蕙花,开得蓬蓬勃勃。不磨甚喜,且去躺着,领略这幽香滋味。静中听得昙花招呼金利吃饭声、洗碗声、收拾厨下声、金利在下房鼾睡声,声声入耳。恍惚要睡去光景,忽然听见远远一片发喊声,顿时间儿啼女哭,凄惨满耳。
不磨刚要起来,忽听昙花走来,到空相房中说道:“师父,师父,他们又干这个营生了!今夜更比昨夜闹的凶,竟是放起火来了!” 老尼答道:“你是生长太平之世,那里晓得乱离时苦况!想必这又是强奸不遂,放火烧林,以便下手动抢的意思。我想我那年十四岁初到南京的时候,那一处不是满眼富丽之景,后来又那一处不是瓦砾之场。我看见那极盛的时候,那些来嫖的客人,不是候补官儿,就是那混世魔王的少年公子,那一个不威风凛凛,得意扬扬。那里晓得后来比我们这时候还不如呢!那家里烧得精光,抢得精光,一个个逃的逃,一个个降的降,做长毛的做长毛,做叫化子的做叫化子。还有那年轻的世家少爷,更弄出奇怪样子来了,搽粉抹胭脂,包着头,踹着跷,装着女人的模样,做长毛的小把戏。那些女太太们更不用说了,不是吊死的吊死,杀死的杀死,也是一个个跟着长毛,做真人的做真人,做王妃的做王妃去了。那里晓得后来长毛打了败仗,厌弃他们做真人的、做王妃的、做小把戏的累赘,一个个把他们杀个净尽。还有那杀不尽的小孩儿,都一个个丢在河里。可怜呀!那些无千无万的死尸,抛弃满地。天气也刚碰着热天,不到三天,烂得个南京臭气冲天。又没得一个人来收尸,都喂了野狗。狗来吃死尸,又不是好好吃的,都是你抢我夺,把个死尸分做七八十块。那街里屋子里,那一处不是死尸,那一处不是人骨头!狗吃了死尸,眼睛都红了,见了活人,也想要吃人的样子。我那时年纪小,我怕那狗,也同怕官兵怕长毛一样。好容易等到官兵来了,以为可从此平安了。那里又知道,官兵说我们做百姓的不该降顺长毛,放开手来杀。可怜呀,可怜呀!我们做百姓的知道甚么是官兵,甚么是长毛,只要不杀我们,就是好人。这些官兵一杀更杀得惨了,杀得个街上人堆积如山。也有杀死的,也有杀不死的。也有做狗叫的,也有像杀的鸡一般,眼睛闭了,腿还动的。有的求死不得,痛苦难当,求过路的勒死他的。有的没有膀子,没有腿,还在地下爬的。那时候我也看得多,这时候说也说不尽了,那里像你这么好福气!”尚未说完,忽听昙花一声“ 啊呀”,老尼就不说了。
要知啊呀一声,是个甚么要事,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逃官官船,趁着顺风顺水直趋下流,语甚隽峭。
不磨退悔之意,人人做事有此境界。所以君子以坚忍为心,不负初志为训。
乱离为天造英雄好境界,是有阅历语。试问古今来真英雄,那个不是从困苦中出来?那有一个坐着说空论的?
写逃兵的情景,历历如绘,惜未能将会党暗号全行披露,以惠行路之人也。
不磨叩门,仓卒语结不得出。写出行路人辛苦,望门投止之景况可想。
天下只为有我无人,故而大乱。昙花禅机隐秘。
老尼说乱景如此可惨,兵争者其引以为戒。
第 三 回 美人拥兵豪仆丑妆官样架 壮士赠马书生神勇俗人惊
话说老尼与昙花,在房中演说洪杨乱时南京情形。正说得凄惨无聊,忽听得昙花“啊呀” 了一声。不磨不觉大惊,以为又有甚么游勇在这院中放火之事。凝神静气再往下一听。那里知道他是说:“ 天已亮了,他们客人今早要上路程,我们还只顾说话哩!我也不睡了,我要去收拾早饭去了。”
听得老尼骂道:“ 天亮就天亮,甚么事这样大惊小怪,阿呀阿呀的乱叫!要是把( 给) 别人家听得,又不知甚么大事。你这个脾气,这么大的年纪,还是不改。我看你愈长愈小了。”不磨听了,也觉好笑,且不理他,忙起身,到下房叫醒金利,取出笔墨,就在晨光黯淡之中,写了一封告谕金融的家信。又写一封致黄中杰的称谢之信,并将昨日昨夜所闻所见情形,详述一遍。无非要他转告南方亲友,知道他们是在福中,不可不知福的意思。信尚未写完,金利已早将摺漱之具、早餐各件,一一搬进房来,听候不磨自用。不磨封完了信,洗好了脸,就去用饭。
饭未毕,老尼空相已早踱进不磨这里来了,坐着主位,对着不磨说道:“施主,多有简慢了。自此以后,施主在路上,就没有这样大米饭吃了,是要吃面食了。施主多用点儿。这里离王家营,虽是没有多远的路程,但是这一路抢劫频仍,施主要步步留心,早晚提防。要紧要紧!我听得这一路的逃勇,要是没有穿的、吃的、用的,他们起初由山西直隶来的,个个带着有骡马骆驼,就是这么沿路便宜乱卖。还有软弱年轻,不愿随着大队去奸淫掳掠,也有将自己军装卖了,当盘缠回去的。施主到了王家营,要是买到了这个,也就可以代步的代步,防身的防身。昨日听得施主说,是要走东大道的大路。我看不如走西大道的好,西大道虽是比东大道远一点儿,却热闹的好多。东大道路上,吃的睡的,都是极苦的境界。恐怕施主南方人,多有不便。施主也吃不得这种辛苦。我劝施主还是改走西大道为是。西大道近来虽有游勇、逃官出没其间,谅他耳目众多,有各省营务处保护,当无妨碍。老衲前时至保定募化,也曾走过这条道儿。风景也好,也繁华得很。施主的意思如何?”
不磨此时吃饭刚完。便叫金利收去赶急用饱,以便上路,就回答老尼道:“多蒙大师指引,感激不尽。我的原意要走东大道,却是为着要去经历一番。一则可以知道北方民间疾苦;二则要到山东省城,便道去看袁世凯操练的兵勇成效。我还要插入天津,察看乱后情形到底是个甚么样子,可以长长我的见识。我也顾不得辛苦,图不得安逸。我这一点点年纪,要不是自己去磨砺,还有何人鼓舞呢?大师的盛意,我感激就是,我却不改初意了,大师休得见怪。”
老尼想了想,笑道:“ 果是一位胸有成算,少年大器,老衲多言了。施主既然如此,老衲也不敢强留一日二日的,做这虚人情。施主今日主仆二人上路,只是此地没有车辆,却是怎好呢?”不磨道:“我随身行李,不过三个皮包。我主仆二人 步 行,也 可 到 得 北 京。我 到 了 路 上,再 去 设 法罢。”说罢,就在皮包内取出银元钱十番,面交老尼作为谢礼。老尼再四推辞,抵死不受。还是昙花送茶进来,见此情形,对老尼说道:“大爷用钱,向来不是那小家的样子。师父要是不受,他猜着嫌他的少,他的心上反不舒服。不如留在这里,代他供养银河宫里这位天孙娘娘罢。大爷还没有娶亲,也应该在乞巧仙姑前烧烧香,求他觅一个天仙似的太太。”说得大家一笑而罢。不磨又取出案上信件两封,托他转送邮局。空相答应了。又称谢一番,不磨遂与金利拿了行李,告辞起身。
老尼又说了这一带路上情景如何,风土如何,那一店可以打尖,那一店可以安宿,说明一切响马忌讳。遂与昙花送出门外,分袂而去。
这里不磨与金利两个少年主仆,都是初次上山东陆路,不但不觉其苦,这里望望,那里看看,倒好像这一路情景,都做了他们的玩意儿,说说笑笑,倒不寂寞。走出小街,抄上大路,照着方才老尼说的走去,果然不见一车半辆。只见那游勇溃兵,如排山倒海而来。背大旗的背大旗,背枪的背枪,抬缸灶的抬缸灶,却不见有骑马的、拉炮的。看得眼花头涨,那脑子里面仿佛麻了一般。
不磨看得呆了,心里想道:“这不是中国的兵么?怎么打起仗来,便跑得一个也没有,难道没有去打仗不成?怎么打了败仗下来,还是一个没有带伤的,跑得这么样快、这么样多?这就令人难解了!”
想着未毕,又见来了一大队兵勇,穿着总统江苏全省勤王亲兵队号褂,簇拥着无数坐二轿的、坐四轿的、坐八轿的官轿,匆匆而来。不磨不觉大惊,以为江苏勤王兵打了败仗,救护着主帅、将官、营官、哨官,死命望南边逃来。那里晓得就近一看,那坐八轿的,都是一个个美貌妖娆,香气喷溢,仿佛上海滩上的女倌人一样;坐四轿的,不是雏鬟鸦婢,即是半老徐娘,个个在轿子里嬉皮着脸,向路人微笑;那坐二轿的,倒是一班尖头小耳,俗气满面的男子汉,好像是二太爷、三小子的模样。不磨甚为诧异。仔细打听,果然是江苏、浙江、湖南三省大员,在京里逃出来的官眷。坐八轿的,就是姨太太;坐四轿的,就是少奶奶、小姐、丫头、老妈子;坐二轿的,果是唱戏所说的宰相家人七品官。那些兵勇,就是这几位姨太太的老爷,在河南边界,恐怕路上出事,向统领借来的。
不磨想道:“怨不得中国要打败仗了!这一队一队的兵丁,不去救太后皇上的驾,倒来这里替这些尚书、侍郎、太太、姨太太保镖。怪不得苏州城里这些人家,都装扮着他的女儿像狐狸精似的,要卖把( 给) 人家做二房、做三房,原来有如此这般的威风。又怨不得中国人不想干那些实在正经生业,都想去做勇爷,个个去捐官,原来倚仗这有权有势的亲戚,又怎么不要得电报局、招商局的差使呢!不用说了。他们做了太太、姨太太的二太爷、三小子,都是这样坐起轿子来,还要呼幺喝六的。我们今天不在地下去爬,还是站着走路,也就万幸了。”
一路想得个好笑,不觉已行至王家营地方。左右打听不出那家有车辆骡马。那街上游勇逃兵,更比清江浦乱得慌。青天白日,都是大家关着门,没有一个敢出来做生意。好容易打听得一家天津人,姓熊的,是个响马出身,专门收卖骡马。认得这班来来往往的游勇,招揽他们做个窝家。有时坐地分赃,有时周贫济急,做天下不要本钱的买卖。地方上土人受了他许多恩惠,也不去攻讦他。他便也安身在此,作一个接待过路英雄的小山寨。这是这金利小厮不知那里去打听出来的。不磨也不管他,就赶到熊家去买骡马。
果然进了熊家大门之后,看见一个高长大汉,满面黑麻,双眉似剑,插入鬓毛,眼光带煞,口唇如墨。身上穿的衣服,自汗衫起,一直到外面马褂,钮扣是没有一个扣着。腰间缠着一匹大黄湖绉,头上缠着一条方格苗布,歪纽着一个三寸来高的英雄结。右手拿着两个大铁蛋,的溜溜的乱滚。口里衔着一支京八寸潮烟袋,吐出那一种闷人的烟味,也不晓得吃烟的是怎样受得。脚上穿着抓地虎靴子,跷着腿,坐在一个马墩上。俨然戏台上扮出来的那些强盗样子一样。见不磨进来,并不起身,先开口问不磨道:“你这个小孩子,来干甚么?”金利怒气冲冲对他说道:“ 来买马的。”那大汉道:“你来迟了。我的马,今天早上把(给)山东贩子卖把(给)他们营里了。你这点点年纪,买马干吗?” 不磨说:“去上长路的。”那大汉道:“你望那里去?” 不磨说:“我到北京去。”那大汉一惊,又问道:“你去干吗?你不怕死吗?”不磨笑道:“我要怕死,我也不来了。”那大汉愈觉惊惶,色颇不豫,又说道:“倒看你不出,这个小蛮子,倒比他当兵的做将官的强多了。你到里面来坐一会儿,我看看有什么人送马来卖的没有。”
不磨、金利也无惧色,跟着大汉,就进入内堂。望后一看,后面是一溜大厂子,两旁的马房、马槽不知其数。后门头,仿佛已有许多嘈杂的人声。那大汉便跑过去,开了后门。已有好几起逃兵溃勇,等候他来买马。见他开了后门,一拥而进。那大汉指着这个说十两,那个说二十两,买了好几十匹。一霎时间,都一个个牵进槽来,分给银两而去。那大汉便请不磨到槽上挑马,任不磨自拣。不磨自小娇生惯养,虽曾习过体操,那里认得马的高低。倒不及金利识得马的优劣,与不磨看来看去,没有合意的。看得这些马更觉可怜。虽说这些马是逃兵溃勇盗卖出来的,看看个个马都是骨瘦如柴,其形似狗,那里能够出兵对敌。这多是统领营官七折八扣买了来充数的,不料今日又落在这里。不磨叹了一声,将要别去。
忽然金利说道:“那———那———那———那不是两匹好马吗?”不磨依着所指的看去,果见最后一间马槽上吊着一匹白毛黄撙,高大倍于寻常;一匹红花枣骝,骨格极是神骏。四只马耳竖立如箭,鼻息直喷,声如洪钟。惟觉得毛片蒙茸,长几二寸,不甚光润。不磨进去看毕,对着金利道:“这种马毛倒不常见,倒像一个大哈叭狗儿。想必是没有喂甚么料,以致马瘦毛长,弄得这个可怜的样子。” 金利道:“大爷不要小看他。这俗名字叫做白雪神狮;这俗名叫梅花赤雁。这两个马虽不能日行千里,倒有三四百里脚力。大爷不信,一问卖马的,便知端的。”
不磨果然走出槽口,招手问那大汉道:“你这两匹马卖多少钱?” 那大汉走来一看,道:“ 这两匹马是我的坐骑,不卖的。”金利道:“你不卖,放在这一堆儿干什么?” 那大汉走近金利面前,向金利面上一看,说道: “ 我就卖把(给)你,你也骑他不了。”金利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不用胡说!不要说我主人是练过外国体操,有头等飞跃本领,就是我这个下等奴才,也要比你强一 千 倍 二 千 倍 的呢!”那大汉大怒,向着不磨两主仆说道:“你不要拿了学过外国洋操的本领吓我。我看那些打了败仗的兵勇,那一个不是练过体操、洋操的吗(呢)?他那种无用,比一个老鼠还不如。我看见好些武备学堂里学生,骑着一只狗样的老马,他还栽下筋头,跌伤了手,跌伤了脚。你不用夸口,说你是学过外国体操的,只要你骑得这两匹马,我赌一东道,我连鞍辔都送把( 给) 你。你们要是骑他不了,你的行李也休想拿出我的门去。”
不磨听他一激,这一番嘲笑的话,只好按着怒气,对他说道:“这也难怪你瞧他那些练洋操的不起。但是我不白要别人家东西的。你只说你马要卖多少银两,我若骑得下,我买了去就是,说甚么送不送。只要你看见我降得下这两只劣马,你不翻悔,让我买了去,就算是好汉;你要是翻悔,你就算不得江湖上英雄。你看好么?” 那大汉道:“ 你不要管这些。你骑得上,我说送你就送你。” 金利说:“ 你快———你赶快———拿鞍辔配上!”
果然那大汉气忿忿的,自己跑到里面房间,取出两副极鲜明富丽的鞍辔,向着金利道:“ 你看可好?” 金利笑道:“好好,多谢,多谢!” 那大汉愈加气愤,走进马房,拉出两只怪马,配上鞍子,扣上肚带。将要上嚼口时光,那两只马都昂起头来,发起长嘶,如龙吟虎啸一般,不肯俯首受人羁勒。那一只红花枣骝,昂头更高,脚下抓地起尘,顷刻眯目不能见人。那大汉用力下勒,那里能动他分毫。还是不磨、金利走近前去,帮着上了缰绳,牵出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