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阳堂意外缘 - 第 4 页/共 4 页
尤氏、悦来的心亦觉稍安,然后到玉坛书房中查诗稿,细细一挤,果是三年前赠的,心上已有一半相信玉坛的说话了。又命陶服到长生庵去跟问来历,且教了陶服到庵中必得如此如此盘诘。陶服答应后便当即就赶到庵中。那知采芹先在庵里向智慧索这香囊玉器等物,希图玉坛的四十两银子。智慧与尤氏说的三十六两的数目,不使反悔。两人正在那里吵闹,一见陶服,两人就将实在根底情由,一一告诉出来,要恳陶服转致尤氏增价。陶服笑道:“我原为此事来的。这件东西你道是谁的?是我们上人继儿子邱少爷的东西。他说若是庵里的人拾到的呢,他们却不晓得是我的东西,送他十两银子便了。若是他人托销的,查明托销的人姓名,当他剪绺贼办他。依我论之,不要说出采芹的兄弟拾到,就说这里拾到的,省得后来吵吵闹闹,大皆面上不好意思。我回去恳出少爷兑出十两银子来,你们两个分分就是了。” 智慧道:“我不要分这银子。”采芹道:“只要你担当,你们这两人拾到的,我也不要暗中分银子,送与你一个人收用如何?” 智慧道:“既然如此,邱少爷也不要拿出银子来,我替你担就是了。”
陶服探明了根由,即刻回家禀知尤氏。尤氏心上正恐怕屈打了他,又恐怕打死了他,被陶服回来从头至尾一说,尤氏候陶服退出后,呀的一声走到床前,捧着玉坛的面,喑喑呜呜哭起来了。悦来也哭了。尤氏懊悔无穷,时刻捶胸自咒。玉坛道:“你不要懊悔,是我命中所犯的。只要想梦中月下老人所说冤根的话就明白了。冥中之事再逃不过的。况你的打我为情义起,见我若果忘恩负义,你不与我较量,你就是无情义的人了。惟其与我较量,足见你是多情多义的人。我今日死在情义人的手中,虽然冤枉,亦无所怨。纵使身遭百杖,亦当笑入九泉。我不死则已,如果死了,切不可与众家人知道。将我尸骸埋在这院内,不要离开你们。我在九泉之下,也是适意的。必得将外边账上几个人,同时叫他们出街收账,待他们回来时便向他们说,我已到影响庄去算账,要到天黑时才能回来。要到影响庄,必过空虚山,这座空虚山,向来多虎,常常噬了人去。故意候了两日,一面打发人到影响庄去查问,一面命黄仁到我家中去查问。如此办法,近于被虎拖去之形,以防我的同堂伯叔起是非,弟兄多议论,你们就不受累了。” 尤氏听到这一夕话,痛伤肺腑,哭不转声来晕了去,移时始醒。玉坛装着不痛,长带笑容。尤氏想道:“我如何这样糊涂,不分皂白,先就乱打一阵,他即与智慧相好,亦断不至于将我赠他的东西转赠与别人;即使要赠东西,尽可买别的东西与人,那时我就什么不想一想就打得他这个样子?他为我轻身作仆,直到如今,未尝瞒我一事,亦未尝拗我—言,屡次受我责备,无论是与不是,总是他来赔罪。他如此待我,我今日给他这一顿冤屈棒。那知他吃了这一顿冤屈苦,还一些不怨,倒说身遭百杖,笑入九泉的话。死后还不要离痛我,要埋在这院子里,还替我出瞒着他家不至拖累的主意。自古以来,那有这样多情多义的人。他不死便罢,他若一死,我情愿投丑,先把他好好成殓后,我即行自尽,到阴司里去陪伴他的了。我今生得到这个有情人,我的名节也不算枉投。” 心里想,口里又喑喑呜呜哭出来了。尤氏、悦来两人服侍汤药,昼夜不离左右,眠不脱衣,起不梳头,废寝忘餐,磨得面黄肌瘦,闹了二十余日,方得结疤止痛。一夕正拟脱衣安寝,才入帏中,忽闻窗外有女人笑语声音,尤氏、悦来吓了一跳。不知窗外何人笑语,且听下回分解。
卷 四
第 十 五 回 否去时梦里游仙界 泰来候灯前到月娥
却说尤氏、悦来正拟脱衣安寝,忽闻窗外有女人笑语声音。正在惊惶之时,忽见两个女子由门缝中一闪而进,向尤氏折腰道:“我们奉主母之命,特来请尤氏和邱少爷、悦来姊到园中去小饮。” 玉坛认得是女史的使女,心中不以为怪,三人不知不觉,歪到床上就睡着了。灵魂脱壳,无拘无束,同着那两个女子飘飘荡荡,走进一座大花园。从竹林而进,过了矾石小桥,花香扑鼻,树色侵衣,亭榭高低,藩篱曲折,从回廊绕进,一路朱栏曲曲,桃柳横塘;对面有水阁三间,通于内室;雕梁画栋,映在虬松古木之中。忽见一个小僮从假山上赶下来,跑进阁去,俄见一个垂髫小环,将朱帘揭起,一位绝少的妇人笑盈盈下阶迎接。玉坛一见,便赶上前去叫了一声:“姊姊。” 女史笑道:“ 恭喜你。” 玉坛一味忸怩之状。大家进了阁中,行了见面礼,然后坐下。有几个袅娜小环上前献茶。尤氏向来与人交接礼貌言词无不的当。此刻见了女史,茫然毫无头绪,未免有些56。女史道:“妹妹却不认得我,我却认得妹妹一年有余了。我即花部中蓉城公主座下的司萌使者,上年承蒙招饮,愚姊因花事鞅掌,未及奉扰,当即具书致谢的便是。” 玉坛又从中道达,尤氏、悦来恍然大悟,于是四人亲昵非常。尤氏随将收到书信、吉祥花、报仇贼一一致谢。女史道:“那时我心上原要来与诸位取乐一回,无奈芙蓉花伤于东皇倾覆之后,正须加意扶持,所以不能奉扰,只得专函奉谢的。今日因玉坛弟否去泰来之日,不得不偷一个空儿回来与诸位叙叙。” 三人心中俱不解,便向女史问“ 否去泰来” 的原故。女史心知玉坛与尤氏半年相交的情节是瞒着悦来的,不便当着悦来明说出来。便道:“ 冥中之事,未可泄漏。大概恶事已去,渐入顺境就是了。我们且到园中去游玩一回,转来坐席。”便命几个使女搀着尤氏、悦来,分头游览。
女史有意近着尤氏,一路游玩,带着冥中三司合勘的冤缘情节,细细告之。尤氏方悟冤缘的原故。女史又同着尤氏从假山洞里穿出,一路绿英缤纷,绝无尘氛之气,到了群芳阁坐下,又见花枝环绕,香气袭人。尤氏向女史道:“小妹到此,不觉心旷神怡,如在梦中一般。不知今生还能修得到这里来走一回否?” 女史暗笑道:“他在梦中,还道如在梦中一般。去年玉坛梦中到这里来,也说从前梦中常常与我相会的话。看来世上的人,个个是梦中人。” 便道:“ 这也不难,只要我有工夫回来,就可以请你来游玩的。妹妹你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与尊府并不相隔,近在目前,远在千里。此处名为‘ 一幅之乡’,所居之园,四季不同,随时更换。原是玉坛替我办的,价值甚属相廉,你回去想就知道了。”尤氏虽是聪明人,那知在梦中就一些不解了。尤氏因女史有回去想就知道的话,也就不去先想了。两人正欲招玉坛与他讲冥中三司合勘的冤缘情节,忽见玉坛兴匆匆手里提着一篮春夏秋冬四季的鲜果,寻进来了。尤氏一见,甚为骇异,便道:“当此仲春之月,那里有这冬夏秋三季的果子?” 玉坛道:“这里的红云姊姊、翠娥妹妹,同着我从那边松林中进去,有一座小榭,榭下左边有小门一扇,上写‘ 万果园’三字,开进去一望,绿荫蔽日,无树不有,无树不实,即地下的菜蔬,池内的莲藕等类,亦莫不有。承他们二位采来送给我的,我特地拿来向二位姊姊献新 讨 赏 呢。” 女 史 道:“你偷了禁园的鲜果,不打已便宜了,还要讨赏么?你要讨赏,照例赏你四十棍,给灌溉夫为奴。” 玉坛道:“ 只要姊姊容我在这里转动,常常得见姊姊之面,我也情愿为奴的了。虽为灌溉夫的奴才,有姊姊在这里照顾,还怕那个来欺我?”尤氏听得玉坛的话,心中就带些醋意,便带着笑说:“未及两年,一身两卖,到百年居后,不知要卖几十卖了。去年为着我就卖与我为奴,今年为要常常见姊姊之面,就情愿做水夫的奴才。将来再见了心爱的人,又不知愿做何等下流人的奴才。” 玉坛听尤氏的口气虽系笑话,其中颇有醋意,也就不敢多言了。女史知尤氏略有醋意,付之暗笑而已。随将冥中三司合勘冤缘情节一一告诉玉坛。玉坛方悟前生负了尤氏,今生所以受尤氏的多少冤枉痛苦的。
女史同着尤氏、玉坛从东首回廊绕去,进了无波亭,倚栏观望,颇似雨花台的光景,远远望见悦来同几个美人坐在一只五彩小艇中,弹丝吹竹,摇近前来。悦来等见了尤氏、女史,皆站起身,女史道:“看仔细船小,活落得狠,不是好顽的,不必拘这礼了。你们可曾拿些鲜鱼鲜虾否?” 内有两个极有姿色的,一唤香云,一唤秋容,皆道:“拿到三头鲤鱼,青虾一筐,我们又在竹林中挖了多少嫩笋鲜菌,到万果园摘了四季鲜果在这里了。” 女史道:“得了鱼也就上岸罢,好坐席了。”尤氏道:“游玩尚且来不及,那里有心绪去吃酒,岂不可惜了这光阴么?” 玉坛看见这两个极美的使女,意欲亲近亲近他们,便道:“继妈的说话不错,我也吃不下东西,不如我们也到这船上吹弹一回,请这两位妹妹摇我们到别处去玩一玩才爽快呢。” 女史道:“ 二位既高兴,我也只好任从容便的。只须要换一只大船,添几个会弹唱的侍儿,就在船中持杯听唱,玩景谈天如何?” 尤氏、悦来、玉坛齐声道:“如此极妙了。” 女史当即命众婢换了一只五彩大船,又添了四个垂髫幼女在船头上弹丝吹竹。尤氏等在中舱把盏,秋容、香云等在傍执壶进馔,蚪羹麟脯,俱系洞府之珍;玉液琼浆,果是金盘之露。另有六个极俊秀的有力美女在两傍荡桨,一路荡去,香风扑鼻,爽气清心。吴姬越艳,娇容掩映于波中;赵曲秦筝,逸韵传飞于树外。尤氏道:“世间的乐事大约无过于此的了。”女史道:“这不过一时耳目之玩,毫无补于人事,何足以敬诸位?惟这三怀水酒,虽不能延年益寿,颇足以除病益精。劝诸位多饮几杯,就胜于耳目之玩多了。玉坛弟更应多饮几杯,调治调治身上的棒伤。” 玉坛对着秋容笑道:“我此刻已经不痛了,再吃下去,惟恐精神太旺,阳亢为灾。” 女史心知玉坛属意秋容,暗想道:“ 我登此位,既不便与他苟合,他恋我之意,又属可怜。他如今既属意了我这秋容,何勿随其所愿,以尽吾心?况秋容素有红尘之志,乘此令他们各适其志,似无不可。”便向着秋容道:“他敢在这里胡言乱语,着你满斟一大杯罚他跪饮放起,且着宾主之分,许他到房舱去,陪着人跪。”玉坛听得女史吩咐秋容替他斟酒,并陪到房舱去,背着人面,心中十分快活。便跟着秋容走进房舱,跪下去,两手抱着秋容的腿。推着笑道:“好妹妹饶了我罢,我的精神实在足得狠,不吃这酒见了妹妹尚有亢阳之苦,若再吃了这一大杯下去,诚恐精神大足,下身蛙怒,谁来照顾?倘蒙你恩妹妹留心一二,我再吃十杯何妨?” 秋容虽有凡心,然身登幻境已勉自速矣,被玉坛一派殷勤温语,将情怀打动,又拿不住主意了,便道:“你既不要吃这酒,我代你吃了罢。”玉坛道:“多谢好妹妹,还要求好妹妹剩一点儿余沥给我尝尝,就更加感激了。” 秋容果然吃了几口,剩了一点儿,亲自送与玉坛口里,便双手搀扶玉坛起来,又附着玉坛的耳道:“我停会儿陪着他们同你到清虚轩去讲话,此刻不便多言,快些到中舱去罢。” 玉坛不胜喜欢,便答应了,同到中舱。女史道:“ 秋容可曾循点儿情没有?” 秋容红着脸道:“小婢不敢。”女史道:“我叫他到房舱去跪饮,原是要你去做个人情的。你怎么这样老诚。” 玉坛道:“姊姊的闺命不要说秋容妹妹不敢循情,就我也不敢逆命。” 大家又赏玩了一回,然后纷纷上岸。众婢扶着尤氏、悦来、女史一径走到女史卧房中去,或寻出路,或洗手回了。
这里秋容同着玉坛傍花随柳,曲曲折折,走到一块极幽静之处,果有清虚轩三间,两人挨肩坐在炕上。秋容便道:“四爷我这里姊姊甚多,胜于我者亦复不少,怎么在船上时偏与我一个纠缠,弄得我毫无主意?我素守清规,希图上进,被你这番温存缱绻,惹得我凡念顿生,你太恶矣。” 玉坛赔着笑道:“ 我的好妹妹,须知人生世上,俱求适意而已。守甚么清规?修什么神仙?天下的趣事虽多,那有比得上这一件的趣事?虽神仙不足取也。劝好妹妹从权些罢。倘蒙首允,道地是济世慈航,又能皆大欢喜,岂不好么?” 遂狎抱之纤腰,盈掬吹气而兰,复又将手伸到他袖管中去,将鸡头肉细细拈了几拈,拈得秋容骨酥心荡,欲火上延,将身子紧靠到玉坛怀里去了。两情俱洽,除解罗襦,就在炕沿上算起五百年前的风流债来了。秋容口占一绝。
诗曰:
仙府瑶台花一枝,噙香含露欲开时。
娇姿不惯经风雨,笑煞东君好护持。
玉坛道:“好妹妹,不要你吩咐的,我自然好好护持,断不敢风狂雨骤,有害娇姿。” 两意和谐,如鳞戏浪,似蝶醉花,将这一盘风流孽债,慢慢结完。玉坛口占一律以答。
诗曰:
自揣何修到洞天,清虚轩里会神仙。
纤腰斜傍金钗堕,秀脸轻回云髻偏。
桃浪色妍罗帕上,乳花香篆枕函边。
相逢一刻无穷价,未识何年镜复圆。
秋容听罢,滴下泪来,道:“ 我们从此一别,果然后会难期。你回去尚有妻妾之奉,解散情怀,我在此举目无亲,情何以堪?”一面说,泪如雨下。玉坛正在那里搦着手帕替他抹眼泪,忽见两个小鬟赶进来道:“主母命我们到这里来招你们出去,你们不要哭哭啼啼,自有后会之日的。现在尤氏、悦来姑 娘 俱 要 回 去,已 走 到 园 门 首 了,你 们 快 些 走罢。”玉坛、秋容一吓非小,即便含羞忍耻,同着两个小鬟赶到园门首,果见尤氏等同着五六个使女站在那里说笑。女史、尤氏、悦来一见玉坛、秋容俱含着笑,替他两个道喜。玉坛、秋容俱低着头,一味不好意思。尤氏向自己头上拔一枝金簪下来,替秋容上了笄。女史向着尤氏、玉坛等道:“你们诸位的缘分俱复不浅,后福绵长,从此毫无关碍了。”尤氏、玉坛、悦来听得这话十分欢喜,俱要跪下地去道谢。女史一把搀住,复将三个灵魂往后一推,三人一惊而醒,方知一场大梦。
那知谯楼画鼓才转三更,三人一齐坐起,各述所梦之事,无不应合。口中犹有酒气,三人精神气力十倍于前,玉坛身上毫无伤处了。大家起来同到书房中去对着女史的小照,焚香礼拜,祷祝了一回。又将画上的景致、人物细细摩看,竟与梦中仿佛。看到秋容头上,果然上了簪子,在清虚轩里斜靠着栏杆,若有所思。玉坛向着秋容叫了几声:“好妹妹!”又道:“ 你倘然有意,常来与我梦中相会。” 悦来道:“你不要着急,你梦中没有听见说,总有后会的话么?但不知何日耳,静候便了。” 尤氏道:“照着南华姊姊向我耳边说的话,是秋容就要来与我们叙在一处的。只要禀明了蓉城公主,就可以除名出班。” 玉坛只道是骗他的话,便笑道:“继妈不要来奚落我了。他幸而不来,若能来时,岂不要天天翻醋罐么?你们二位又不是好惹的人,他又是仙家,未免要僭些你们二位的先头,天天争闹,必定要拿我来做罗筛上的撞头了。” 悦来道:“他既愿做你的小老婆,派到他还是第三个呢。他要来僭先头还早着呢。做此官行此礼,说什么仙家不仙家,我只当他是当初做婊子的李亚仙。” 悦来正与玉坛说气话,忽然香风流溢,抬头见秋容影影约约,体态轻盈,站在灯影下。吓得尤氏、悦来都呆了,意欲避去,而足上如上了铁镣一般。玉坛知道尤氏、悦来害怕,便走近身去,一手搀着尤氏,一手搀着悦来道:“不要害怕,他是我们一路的人,我们正要与这妹妹常常亲昵,才能晓得冥中的事情呢。但看《 聊斋志异》 上多少阴阳仙凡相遇之事,颇有旨趣。你们二位向来是巾帼丈夫,怎么倒害怕起来了?这不是辜负了这妹妹的来意了么?” 尤氏、悦来都定了一定神,想了一想,却也不甚怕了。秋容向着尤氏磕下头去,尤氏将手去搀他,觉得把之而虚,如手自握,惊其不类。秋容道:“ 妾本是无形无声之质,自亚仙班甫经一载,虽有形声,只在可凝可散之际,尚不能造成实质。若容小妾奉侍左右,长沾烟火之味,不待半年,便能凝而不散。再半年,便真实而无妄矣。妾之来也,非勿汗颜,只因适间尤氏姊姊们自园中起身后,蓉城公主知道妾与邱郎在清虚轩干非礼之事,随差一个下来,将小妾逐出班次。承主母之命,叫小妾前来奉侍尤氏左右,与邱郎继续前情。用敢冒昧,求尤氏姊姊二位不弃78,恩施磨琢,实为万幸矣。” 悦来听到秋容钳着亚仙字眼的几句话,觉得不好意思,便道:“ 好妹妹,你不要多心,我是与四爷说顽话的。我是生就粗卤,说话不知轻重的,将来正要求妹妹指教指教呢。” 秋容心中虽恼悦来,无奈要与玉坛成这美事,不得不联络悦来。况悦来又自己认了不是,便道:“姊姊你倒不要放在心上,小妹虽则痴愚,尚知情理。这不过背后的戏言,何足为凭?况小妹与姊姊向无交情,即便骂了,亦无情可伤。我们从今以后才是异性骨肉呢。” 尤氏道:“这位妹妹实在是个通达之人,可敬可重。我们同到上房去谈罢。” 于是大家同到尤氏房中焚香烹茗。秋容向尤氏告了罪,才敢坐下。尤氏道:“我们先要定了称呼才便呢。” 玉坛道:“秋容妹妹,自然要照着悦来妹妹的称呼了。”尤氏道:“ 这倒是的。但我称他什么呢?”秋容道:“竟叫名字便了。”尤氏道:“你比不得悦来,悦来是自小在我身边使用的人,所以没有改口。如今因着你倒要改口的了。叫悦来为悦姊,叫你为秋姊便了。” 悦来、秋容俱道:“不敢当。”玉坛道:“继妈这样称呼他们,我倒不便带着他们的名字称呼,只好称大妹妹、二妹妹的了。” 尤氏道:“ 你本来不应该带他们的名字称的,嗣后准着称大妹妹、二妹妹便了。” 悦来向尤氏道:“ 此刻已交五更天了,请妹妹住在那一间房子里去?” 不知尤氏派那间房屋与秋容住,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六 回 开寿堂捐资行好事 习武艺设计荡奸徒
却说悦来向尤氏问派那一个房子与秋容住,尤氏道:“西厢房最好,一切器具都是现成的,只要挂帐叠被就妥当了。”于是玉坛亲自去替他收拾床铺,携取一切需用之物。大家送秋容进了房,各自坐下。尤氏道:“ 我此刻精神强健,实在不要睡。” 玉坛、悦来也说精神充足,一些不倦,只觉肚子里有些饿了。秋容道:“我自离尘之后,本不限于夙兴夜寐,不 拘 何 时,不 拘 何 地,倦 来 时 打 一 个 入 定 而已。”尤氏道:“既然大家不要睡,我们就来做些适口的东西充充饥罢。况现成的荤素果菜也不少,只要热起来就是了。只要有精神,那管初一闹到三十晚上,那个来管我们的闲事?”悦来、玉坛两人更加高兴,便站起身来就去燃炉热菜。秋容也去帮着尸饔,入房穿户,涤盏开樽,似熟居者。尤氏甚爱之,就在秋容房内坐席。大家见秋容持杯举箸,只放到口鼻间闻一闻就放下了,并不见送到口里去。大众诘问原故,秋容道:“我现在的身体柔弱不堪,尚在可散可凝之间,腹中尚不能容有形之物,只能沾些气味而已。须俟凝而不散之后,才能用些汤水素羹,大约非半年不能。再半年,血气充足,便能与诸位一样饮食矣。现在我所闻过的酒肴,其中气味精华,俱被我收尽的了,俱是无味之物,弃之可也。”玉坛不信,拿到口里一尝,果然一无气味。尤氏道:“你既是形影之质,如何又能运动有质之物?”秋容道:“是非本身之气,是乃灵幻之气助着运动的。随常之鬼,原不能运动世间有质之物。我自跟着我主母归入花神部下,得了灵幻之气,方能如此。” 尤氏又道:“今晚玉坛是要陪着你睡的了。”秋容蹙然道:“ 断断不可,极虚极实,阴阳违悖,是杀身之符也。非下半年不可。只有梦寐中,均是纯阴之气,未尝不可相叙。是以方才在清虚轩里敢于不讳。” 悦来笑道:“虽然阴阳违悖,同宿何妨?今晚叫四爷空陪着妹妹睡觉,俟睡着后再行不讳之事如何?” 秋容笑道:“ 欲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 悦来向秋容钉了一个白眼道:“ 我帮着你算计,你倒来取笑我了。我来撕你的嘴。” 秋容笑道:“姊姊你没有读过‘ 大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 的书么?”尤氏笑道:“看来秋姊又要来侮我了。” 大众以尤氏的说话希奇,定心一想,都笑起来了。玉坛道:“ 大家慢些取笑,此刻天已大明了,且将二妹妹的存身之事,商量停妥后,再顽笑罢。” 尤氏道:“ 不要你费心的,我已安排在肚里了。家中耳目甚多,虽在的屋里,也遮掩不得许多,总要堂皇冠冕,又要将隐情瞒得铁桶似的。除我们四人之外,就是你的老婆,以及你继父面前都不好说穿的。为今之计,秋姊尚能隐身,今且隐着身同你出了墙门外,不拘到什么地方去耽搁一回,你替他雇一个牲口,堂堂皇皇骑了回来,向众家人只说买回来做妾的,不用肩舆,用牲口,免得多少破绽之处呢。到家之后,一切起居饮食,洗衣浆衫溺桶等项,都混在我与悦姊名下,使丫头老妈们不知他不饮不食,不洗衣不洗身,不用溺。过了半年,再行分清理白。我这法子你们以为何如?”三人齐声道:“极妙!极妙!”议毕,然后将残羹冷汁收拾干净,尤氏、悦来各自回房梳洗,玉坛开出门去,料理家务事,秋容闩上房门,隐身歇息。
到了午饭后,玉坛叫开了秋容房门,一见秋容轻盈袅娜,花气袭人,果然仙女降凡。便慢慢向前并坐,偎傍之间,仿佛以身就影,便道:“你与我相形之下,我实自惭粗莽,难并仙姿,我恐无此福分,反致灾殃。我现在只能见妹妹的虚形,不能着妹妹的实迹,足见我的福分是薄的了。”秋容道:“你不要性急,终有同衾共枕之日的。况你的前程远大,不要自暴自弃。前程远大的说话,我却不能晓得,是主母给讲过的。你也不要与别人说起,天机不可泄漏。天谴攸关,不要再说了,我隐在你怀里出门去罢。” 随向着玉坛怀里一开而进。玉坛胸中觉得少重,便带上了房门,唤了败计,同到街坊。一路买了许多珍鲜,便与败计道:“你先将这些买的东西送回去罢,我此刻要去看一个使女。昨日有人来邀我去看的,如果合式我就带回来。但买人的事恐有耽搁,你回去对众说一声。家中若有事情,不必等我,竟到上房禀知主母便了。”说毕玉坛因刘采芹家拾到香囊,不肯随时应认,以致被尤氏痛责隐恨在心,意欲赶去遭遢他一场。耳边忽闻秋容道:“刘采芹家拾遗图利,人情之常。你受奶奶的苦楚,是偿前生之怨债,不宜孟浪,毋得前去。” 玉坛才得缩住了脚,便到至相好常借乘家去,借了一匹牲口,跑到雨花台无人处,便唤秋容现了形,骑上了牲口,同着游玩一回,然后同着回家。男男女女的家人尽行知道。到了明日,赏内外男女家人们酒席,写信通知史堂、童氏知道,玉坛又添了一个小老婆,以及近日光景等事。从此玉坛一无受冤受枉之苦,与尤氏、悦来、秋容恩恩爱爱,朝夕不离。夜则床第风流,昼则吟诗弄盏。又因气力充足,闲时练习武艺。凡天文、地理、兵法诸书,过目洞识,一学便成。所有秋容的一切起居饮食等事,俱照着尤氏所议之法,混在尤氏、悦来名下办理,一切不必细述。
光阴迅速,日月如梭,转瞬到了十二月了,秋容已能饮食,诸事与世上人一般,已于十月初八日,与玉坛毕过姻的了。兹于初二日,邝史堂带着小老婆施氏,并未满月的儿子,以及乳娘孙妈、丫头翠娥、素香、小使寿儿等一齐回来,替尤氏祝寿。至初三日,童氏带了一个双满月的儿子,以及老妈,并丫鬟侍拂等也到了。到初八、初九、初十等日,一应拉拢亲眷也到了。尤氏看见施氏生了儿子,童氏又生了儿子,悦来肚内又有了胎,一家粉白黛绿,团聚一处,替他做寿,十分欢喜。自已贴出六百两银子出来做些功德。数日前,史堂、玉坛将祝寿的章程一一安排停妥,不但挂灯结彩,酒席唱戏、拜忏等事,不要费尤氏的一点心,即女亲戚的住房、铺盖、梳妆、溺器等项,都不要上房费一点心的,热热闹闹,花团锦簇,一连开了四日,然后方清。一切疏亲远眷,陆陆续续俱已回去。童氏亦欲择日回去。尤氏道:“你的家务本是要紧的,况年终岁暮更不必说的。即你继爹亦应于年内赶紧回店收账,我未尝不知,你们俱是要紧去的。但目下断断不可起身,现在浙江倭寇骚扰甚急,赵文华提兵前去,至今尚未廓清。闻说江西、安徽两省都有流民流寇,肆行抢掠,甚至有烧杀之处。安徽省城已属可虑,而路途中更觉可怕。至于你住的地方是偏州小邑,难保无灾。此地虽亦可虑,究竟还是小朝廷,兵马充足。你们难道不想想的么?” 史堂道:“ 我未尝不想,然耳中所听之话不一,或有人说已经报捷了,或有人说流民、流寇只在常岳等处肆掠。然长江一带,盗贼蜂拥,却也可虑。我所以不提回店的话,惟惦着年终的账务呢。” 尤氏道:“ 这也无可如何的,听天由命便了。” 童氏道:“倘这里也有流倭混进城来,我们便如何了?”尤氏道:“流寇进城,决不敢携带枪炮,不过短刀短棍,五六百人为群,随抢随去而已。我们也要设法防备才是。我们虽有些武艺,然亦杀不尽许多人。为今之计,莫如用踏笼拿飞禽之法为妙。照我们的房基可陷死五六百人。从前进房屋的天井、茶厅起,到中进房屋为止,可掘地窖六个,每窖可陷百人,下铺石灰,上架木板,照踏鸟之笼用转轴为机做法,仍用索子系住机关之处,每机关之处暗藏一人,持刀一把,候两声炮响,将索子割断,自然站在板上的人尽行陷入窖内,被石灰扪死了。还要沿着厅堂上房造夹墙包裹,将一切家私,以及无用之人,临时用梯度过墙去。少有用的人,派管窖中的机变。如秋姊是能飞能舞的人,派在高处一看情形,如见前后有窖之处贼人已满,便在高处连放号炮两个,使管机关者闻炮响割索陷死众贼。我与悦来、玉坛在无窖之处巡察,遇贼便杀。明日着家人分头去买砖木石灰,雇木匠瓦匠挑坭夫子,只要人多,三日可成。如此防备,所费无多,你们以为何如?” 大家俱道: “ 极妙。”又说了一回闲话,各自回房睡觉。一夕晚景不题。
到了明日一早,尤氏、秋容等又将抵御流寇的道理斟酌了一会,又开了一张单子,发了三百两纹银交付众家人分头赶办。果然不到三日,俱停妥了。格外又募了勇士二十人,每日每人给银三钱,保护大门。到了二十三日,果有倭贼千余名,又有本城本乡过不去年的穷汉三百人混在里头,分头掳抢。并不抢劫仓库,专到有钱的人家烧杀抢劫便了。此时城中的官兵十不及二,尽行调到浙江、江西去了,事起仓猝,各官无所措手,是以城中处处焚掠。尤氏听有枪炮之声,便命将一切家私,及无用之人,度过夹墙里去。又吩咐秋容及管窖中机关之人道:“官兵出来必有枪炮,你们不好以炮声为号的了,以三下锣声为号罢。我们四人坐在大厅上去,开着大门,开筵饮酒。这些贼寇倘然疑我有埋伏,不敢进来,免得我们一番杀戮,全其性命。这是我的本心。如果疑我是空城之计,毅然直进,这是他自投罗网,非我有意残虐生灵。”又吩咐那二十个勇士道:“ 你们不必在门抵御,跟着我们背后,帮着擒杀便了。” 一一吩咐毕,就在厅上摆起酒席,四人坐下。秋容时刻登高眺望。那知不到一个时辰,便有二三百人明火执杖,在墙门首探望,不敢遽入,若有所疑。秋容在屋上听得众人的说话,尽是本地人的口音,知道是过不去年的穷汉,不过是乘风打劫些过年盘费而己。便不忍伤害他们,恐怕他们自己走到死路上来,便献一个本事,将他们吓退去就是了。遂拔出双刀向各贼人头上打,一个转身,将各贼的头巾截去一半,吓得这些土寇果然一齐跑散了。未几又来了三四百个贼寇,也在门外窥探,不敢入内。内有四五十个不怕死的人共道:“我们怕什么?姑且进去试试他的本事也不妨。”又有人道:“恐有伏兵。” 又有人道:“如有伏兵,我们跑了出来便了。如无伏兵,与这几个吃酒的妇人交手杀一仗,无论输赢,总是有趣的。” 四五十个人齐声道:“是。” 一冲而进。尤氏等拔出剑来,领着二十个勇士迎出去。但见雪花飞处贼人之首若崩厥角滚下地去。又赶出门去杀了百余人,其余流寇吓得东窜西遁,都散去了。尤氏等才进内房脱换血衣血鞋,复有七八百个贼拥进门来。尤氏等上了晒台,又转上了茶厅。从背上见贼人进来已多了,便撒下了几担散石灰,撒得烟舞成天,众贼人头昏眼暗,乱钻瞎撞,自相矛盾,欲遁不能。秋容拽起号锣打了三下,各窖守机关的人听得明白,各将绳子割断,霎时间六处窖板大打秋千,将众贼一并翻下窖去,做了石灰腌的私孩了。尤氏等又赶出门去追杀了数十人。回到屋里一片血腥。一面令勇士们将夹墙里的人度了出来,又汲水冲净地下的腥血。一面命将窖中机关仍行绊住,以便转动,且俟明日,再行雇人搬尸。
正在收入之际,满城大小文武官员,领着几千官兵赶到了。史堂领着尤氏、玉坛、秋容、悦来勇士等出迎,各官俱有惭色。登堂拜贺毕,细细履勘,又点验了尸骸数目,然后坐下细问各人的名姓,各人的武艺,系何人的计策。史堂等以实情一一告之。各文武大宪啧啧称赞,便道:“这件事我们明日午刻就要拜本奏闻的。” 兵部尚书李默讲道:“但这件事若以实情奏上,有多少不便的情节,此刻就要大家商通了方好奏闻。若照实情奏闻,不但我们文武各官都有处分,即姓张人也没有趣味了。况朝中有严嵩当权,极为刻薄,弄出多少是非来都论不定的。照你们的歼寇功劳,固属不小,实在可嘉。若以实情而论,原不是为国,直为自己保护身家起见,势不能邀皇上的天恩。至流寇混进城来,我们既不能盘诘于前,又发兵迟延于后,以致城中一夜烧杀十二处,一经奏上,定获重尤。我意欲通融办理奏摺上,将十二处的烧杀作为六处,六处的烧杀作为同时起手,官兵亦即同时分剿。因城中兵丁大半调在浙江、江西等处,又均出一千六百名在龙江等处堵御,所存不及五百名,不足以抵敌,正在筹画时,有本城张某某,率领伊妻某某,伊子某某、伊子之妾某某,两人前来助剿,伊妻子子妾等俱属奋勇,不满一时,将一千六百五十二名流寇剿得净尽。如此办理不但姓张人有功,我等亦可无虞矣。诸公以为何如?” 各官感激道谢,俱说全仗大人格外包涵,公侯万代。邝史堂及尤氏、玉坛、秋容、悦来都跪下地去叩谢。各大宪又称赞了几句。天已大明,然后各官带兵回衙去了。
这里玉坛即命众家人到乡间雇了八百名抬尸夫子,本拟抬出城外,投入千人坑内。那知尸身有财宝者十有八九,俱是掳抢富户人家的东西,内无价之宝亦复不少,统算不下四五万金。尤氏命将珠玉宝物等尽行留下,其余金银尽数作买冢、买棺、斋醮之费,约用银一万七八千两。又雇了许多木匠、瓦匠打扫夫等人,赶紧收拾一新。访得安徽省城未曾受害,不过闭城三四日,惟乡间掳抢了二十余家富户便了,于店中无害。玉坛家中亦无恙,惟因近邻被劫时受了些虚惊而已。尤氏等才得放心。到了二十八日,所有一切收拾房屋及埋尸拜忏等事方能告竣,得以热热闹闹过了年。尤氏等大家快活,以为既除了多少余孽,将来还要受朝廷的封典,兼之悦来月辰在迩,怎么不快活呢?自歼寇之后,各官无不钦敬,当此新春之后,史堂、玉坛与本地四品以下的文武官每以春酒相敬,常将除寇之事绣绣议论称赞。且各大宪的夫人慕尤氏、秋容、悦来等的本事,亦不时往来,名驰各省,荣耀一时。
且说各宪会奏一摺到了朝廷,天颜有喜,便封尤氏为智勇恭人,秋容、悦来为健锐淑人,赏史堂游击衔,玉坛都司衔,封童氏照本夫应赠例封之。上意本欲召用玉坛,缘严嵩素嫌李默9嵩,见摺上加意赞扬玉坛有邀用之意,嵩便在帝前打了破句,是以仅赏虚衔而已。到了十五日,史堂、尤氏同着童氏、秋容等,正在那里闹元宵作乐,忽然跟班进来禀道:“本府署中打发内使来要与老翁当面传话。” 不知说什么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七 回 得军功七人承诰典 捐倭饷两代荷天庥
却说内使奉主人之命,气吁吁赶来坐在门房下,史堂、玉坛出去接他到厅上让坐。内史先向史堂、玉坛道了喜,然后道:“小的奉主人之命,特来通知,尊府的恩诏已经到了院了,马上就委人送来,快些预备香案,拜阙谢恩。” 又将一切封典的职衔,以及接诏之礼一一告知,方才辞去。史堂、玉坛即便预备,未及一时,果然到了。便照着府内使所教的仪注一律遵办,旋即有向来来往的各官、亲戚朋友俱来贺喜,闹得不可开交。先是史堂、玉坛因朝中小人用事,如严嵩、世蕃、赵文华、胡植、郑懋卿等狼狈为奸,怨盈天下,不愿出任,诚恐召用,心中甚为着急。至是方得放心下去。尤氏亦是喜欢,免得离别之恨。略停了几日,然后演戏请喜酒,一连闹了五六日。尤氏、秋容也怀了娠了。史堂意欲罢了店业,将寇贼身上检下来的财宝变出价来置了产业,以作安享之计。那知施氏心中要紧回安庆去,觉得在聪明威猛的大娘手下,未免有些畏首畏尾。况见了秋容、悦来一样是偏房,就有封赠,如此光荣,如此才杰,相形之下,一刻不安,每每背着人就在史堂耳边闹,要回安庆去。因此史堂转过念头,也想回店。且心中惦记了夏旺,但不知尤氏的意下如何。那知尤氏也要史堂回安庆去,好与玉坛同枕合被。因家事闹忙,无暇题及。三人的私意虽属不同,而照旧离居之念则一。
到了二月初四日,又因玉坛生日闹了两天,晚上大家在女厅上弹丝吹竹后,史堂要)尤氏之意,便向尤氏道:“我家的日用应酬日多一日,单靠着这几亩田、几所房子、一个小铺子是不足恃的,设或碰点儿格外事情来,就要折耗下去了。我意欲将倭寇身上检下来的珠宝等物变出价来,添一万银子,到店里开一个大洋货铺,其余添些田地房屋,你以为何如?” 尤氏道:“ 你说那里话来?这项财饷岂可得的么?彼虽抢来之物,我们伤其命为受害者泄冤而已。我们又从中而取其抢来之物,直与此等人无异了,天理何在?我恨不得将这项财饷送还受害的人家呢。如今无从查考受害人家,只可存作救苦救难之用,总是不可沾染的。你莫要只图眼前之利,不顾后来之报。至于家中用度,也还扯得过去。人生世上,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那能料得日后的事情?只要我不负天,天断不负我的。你也早早打算回店去检点检点店务罢。童小姐既然要紧回去,我也不便强留了。定于初八日,一齐起身罢。” 史堂听见这一番光明正派的话,怎敢不服?便道:“我有你这一位的内助奶奶,不怕将来没有好处的。”又指着尤氏的腹笑道:“你的母亲先在这里替你造福地了。”尤氏道:“难道我不怀这个胎,我就不是这样办的么?足见你的气量就卑浅了。” 童氏听见尤氏说“ 不勉强留” 四字,觉得过意不去,便道:“并不是媳妇要紧回去,家中既受了虚惊,也当回家张看张看,将来正还要长在继爹、继妈跟前奉事左右的。”尤氏随吩附悦来、秋容办理史堂、施氏、童氏起身事宜。又吩咐施氏多少作家之道,施氏一一答应。
到了初七日,热热闹闹家宴了一日,初八日打发史堂、施氏等起了身。又命玉坛亲送童氏回家,举直至十八日玉坛才得转来,其中多少繁文,不必细述。从此尤氏、玉坛、秋容、悦来四人的恩爱如漆之投胶,鱼之得水,不足喻也。
玉坛自问一生所作所为之事,除色事之外,诸可对人。但万恶淫为首,诚恐难逃阴谴。因此刻刻维图行善,参掇尤氏将倭尸身上检下的财宝变价行善。尤氏亦乐于此,玉坛尽心承办。共变银五万六千余两,除去已用过银一万八千两外,尚存银三万八千余两。将八千两密查现在急不可解等人,一一暗助。所余三万两,尽得田产,每年收纳租息,除赋外,尽作功德之事。夙 兴夜寐,未少懈怠。那知暗周众急感动神明,冥中江宁县城隍司即将此事奏达天庭,摺开:
江宁县城隍司奏为报施善人仰祈恩准事。钦惟昊天上帝监观九域,总宰万灵,仰赫赫之照临祸淫,不饶于分寸,看明明之在上,福善亦照乎锱铢,臣泥有玉阶,披肝金阙,水渊时懔,仰体天心,凡赏善罚恶之事,不敢少有轻重。兹于嘉靖三十三年十二月一十三日,有流倭一千余名,自浙江延入江陵城,烧劫富户,被该处富室邝史堂之妻尤环环,协同前世孽缘今生怨偶之邱树业,并树业之妾于秋容、胡悦来两妇人,设计除害。妾良功劳綦大,已蒙朝廷考功,奖赏不录外,尚有暗中周急善事,相应归入冥中承办。臣勘得尤环环与邱树业今生苟合之行,系前生冤缘,已于年终会奏册内,注明在案。其淫行毋庸另议。查其歼除流倭后检得各倭尸身上掳掠之财物,共变价银五万六千余两,尤环环毫不入己,提出一万八千两置备棺木,埋葬倭尸。余银三万八千余两,先将八千密查急不可解之人,一一暗中资助。其余三万两尽置周急产业,每年租息,除备赋外,尽作紧要功德。而玉坛一身承办,尽心竭力,无少遗误。尤环环倡意于前,邱树业尽心于后,相应牒报喜阎王司注册,按年报施。查律载:有力之户,乐助急难之人,如银一两,报以二两。又律载:居闲之人参拟有力之户,周济急难之人,如银一两,报还。有力之户,一两报施居闲之人亦一两。又律载:作不入可取之财,因而移作济难之资。如银一两,报亦一两。又律载:如有力作善之户,不须财帛报者,视其所缺之福,酌量报之等语。今查尤环环不将倭尸身上之财物入己,移作济难之资,与不入可取之财,因而移作济难之资例相符合,依照原数报施。但尤环环富、寿、子三项俱不充足,应照有力作善之户,不须财帛报者之律拟报。今拟得增其寿限二十年,将其现娠之六甲,施以食禄五品,增家私银二万两。其邱树业既参掇尤环环济穷于前,复出身承办尽心于后,应照参掇有力之户,周济急难之人,如银一两,报施居闲、参掇之人,亦一两之例定拟。但邱楚甲尽心竭力,无少贻误,心逆更加。臣不敢拘泥于律情例意之中,参拟增其寿限二十年,将其二龄之子,施以食禄七品,增其家私八千两。是否有当,理合具表奏闻,叩祈玉皇上帝俯赐察核批示遵办,为此备摺谨表。
玉帝一见,即行批准,发回江宁县城隍司,即行牒报喜阎王司注册,按时报施不题。
第 十 八 回 儿子辈同登仕宦籍 尤氏们共赴神仙界
从此史堂店中生意年年发财,家中日旺一日,无论大小事情,无一不顺适。即一应用人,亦无一个不护主。如恶奴周配高、吕惟扬、施败计、高周、恶妇夏妈、蔡妈等人,无不改过自新,一心护主。悦来即于是年四月初八日,尤氏于九月初二日,秋容于十月十二日,各生一子。尤氏所生之子名天佑,童氏所生之子名国珍。果然如城隍奏表,一一出仕。尤氏、玉坛同居到老,虽各有儿子在外做官,写信回来迎养,尤氏、玉坛俱不肯去。惟有史堂到六十二岁才肯歇店,携施氏、童氏各赴儿子任所受享。尤氏、玉坛同着秋容、悦来在家取乐,倍胜于前。天佑在湖北武昌府任上丁了父艰,起服时复告终养在籍。国珍在江西大度县任上告终养后,未及十年即丁了母艰。其时天佑在家终养母亲,国珍在家终养父亲,两人在家兼管家务,暇则课子课孙,家私日旺。
光阴如箭,日月似梭,至是尤氏已一百十岁,玉坛已九十九岁矣,而精神丰采直似三十余岁之人。于是天佑、国珍择八月十四大吉之日,为尤氏、玉坛庆寿。其时子孙绕膝,官府临门,钟声沸腾,颂声盈耳,一连闹了三日。至十六日二更后,甫经收拾,忽闻仙乐缥缈,自远而近。天佑、国珍等推窗一望,但见窗中彩云数朵,照耀下方,明如白昼。中有仙舆数辆,前有勇士五六人,后有四个女子,执着长幡,渐渐逼近。天佑等正在骇异间,便有四个勇士执着金爪追来,但除尤氏、玉坛、秋容、悦来四人外,一齐驱出大厅之外,然后执幡女子引着一个仙女徐徐而进。尤氏等一看,不是别个,就是南华女史显形而至。尤氏等不胜欢喜,俱道阔别。玉坛、秋容见着女史尤为亲近。女史道:“我自上年别后,蒙玉帝拨入婺宿宫听差,无故不能下降,所以不能回来与你们相叙。今蒙婺宿娘娘差我下来渡你们到蓬莱仙岛去当差,考功论职,注册候选。刚刚碰到这里的差使,所以来的。你们的乘舆我都备来了。” 随将差票送与四人开看。票计开:
为渡善登仙归班,考功论职事:于嘉靖三十四年正月初八日,奉玉旨抄粘江宁城隍司奏摺一纸,并饬本宫即将善女尤环环、助善之士邱树业渡入蓬莱仙宫,注册听用,十年后考功论职。所有侍妾秋容、悦来两人仍许随带注入副册,一体听用,十年后论功任职等因,到宫为此合行抄粘江宁城隍司奏摺一本票,仰南华女史持票前去,协同该处土地,即唤尤环环、邱树业、秋容、悦来四名到案,以凭验明,发交蓬莱宫注册试用去役,毋得迟延,致干未便,毋违速速。
尤氏等一见城隍司的奏摺,方知六十余年的好运气全赖神灵保佑。但一时就要脱凡,未免有些惊惶、顾恋之意。尤氏、玉坛共向女史道:“我们四人同在一处,颇觉有趣。况儿孙满堂,纷华靡丽,那忍舍去?” 悦来道:“ 这个总要求大仙从中周全一二,再与我们在世间同叙数十年才好呢。” 女史笑道:“你们休得糊涂,难道上天为你们行善而反渡你们到不好之处么?你们以为此刻之乐就算满心足意的么?那知仙家之乐胜于你现在之乐,有天渊之隔呢。至于儿女之欢,阴阳一理,仙凡无异。即如刘纲夫妇双双得道,同入仙班,至今仍为夫妇,未尝杂间。况惜玉怜香等事,仙家亦有不免之时。如吕纯阳三戏牡丹可证。若说投不下堂前的富贵,膝下的儿孙,仙家自有幻术,欲见即见,欲近即近,何愁睽隔?即我亦容易与你们相见,你们放心便了,快些沐浴梳妆,毋庸调脂弄粉。”尤氏等被女史几句点化之言觉得胸中茅塞顿开,转愁为喜。便各自去梳洗、更衣,分床独睡。霎时间灵魂脱壳。女史命执幡女子一个一个引上了肩舆,一片仙乐喧闻,簇拥而去云。所有天佑等在大厅外探听,惊惶之状,以及知道仙家渡去,兼开丧茔葬,子孙后来等事,他年续记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