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天雷 - 第 2 页/共 5 页

自己如没有田产,亲友们及一切不干涉的人,只要将田过了你的户,你在衙门里招呼一声 ,也只要完二成好了 。只要户头多,一千八百块钱,算不得什么。这不是白用他的么。这就叫做包仓米。譬如人家有词讼,请你到衙门里去说情,你只要看哪一边送的礼物多 ,就帮哪一边 。那县官儿对翰林先生说的话,比爷娘还灵,没有不依的。你不看城中几个绅士么,都是靠这两样做金饭碗的 。这是官面的弄钱 。还有那不官面的。”   北山问道:“不官面的是什么?”谭老爷道:“就是聚赌抽头。”   北山又问,谭老爷回道 :“譬如你做了东家 ,约了许多赌鬼,或摇宝,或牌九,看押主的多少,每挡抽几块钱,这是下等的弄钱法儿。寻常人做了,衙门里要访拿的。有些功名,就不敢捉了 。你看徐市苏家尖 ,不是长有几个绅士在那里聚赌么。”   北山方晓得天下还有这些事情 ,心中决断不来,嘴里不做声。   谭老爷道:“我要问你一句话:听见你对的那一家亲,未过门,那位小姐死了 ,现在想还没有定吧 ?我有一个表妹,给你做媒,好不好?”北山听了刚才一席话,心里早不耐烦,又听他说起亲事,心里竟十分不快。看官你道,前回北山听见给他对亲,他就喜欢得手舞足蹈。为何这次听见谭老爷给他做媒,心中就不快活呢?这有个道理。原来北山听了周升说的,点了翰 林,是要娶大富大贵人家的小姐。心里时常记了这句话。谭老爷的表妹,既不是世家,又不是富翁 ,且北山幼时曾见过的,相貌又生得平常,你道他愿意么?北山一时心中发躁起来,忙说要回去。谭老爷留不住,送出了门,还说道 :“明日奉屈再来晤谈,还有许多事要奉托呢。”   北山也不答应,一直回家 ,嘴里不住的说 :“可笑 !可笑 !”嫂嫂也不知他为什么事烦恼,只见此日一早就叫船进城去了。谭老爷倒备了午饭,自己过去请。走到荀家门口,只见荀施利在外站着 ,见谭老爷到 ,忙施礼道 :“老爷过来什么事?”谭老爷道:“我来看北山。”施利道 :“我昨日到人家吃酒醉了,不能回来。今日一早赶过来,哪知道他已进城去了。”   谭老爷知道北山事忙 ,却不觉他为听了昨日的话 ,心里不舒服,只好回去了。   且说北山进城,到仲玉家 ,仲玉留他住在书房里 。那时常、昭两县尊及众乡绅都知道了,纷纷来拜。一日,有一个孝廉,姓甄,单名标,号君才,借虚廓园设席请北山。这个虚廓园,是贾家的别墅。园内三分水,两分花木,台榭数处,幽雅异常。那日设席就在凌波榭内,请的陪客是:庄仲玉内阁,齐燕楼太史,呆琼秋孝廉。高朋满座,谈一会中东的时事,偶然提起韩稚芬,甄君才蓦地称起一件事来,问北山道 :“舍亲贝季瑰太史,足下想知道的。”北山道:“不是写得一手好字的季瑰先生么?怎么不知 。”君才道 :“他的爱珠,今年方二十一岁。才貌俱全,尚未许字。足下倘意订丝罗,弟当效力执柯。”   北山听了,知道贝家是苏州城内有名的巨绅,如何不愿呢,起身谢过,且说费心。君才应了。过数日,叫船到苏州,进城停泊在桃花坞内。原来贝季瑰是戊子的举人,己丑的进士,点了翰林,考差放了一个浙江主考。只是为人太爱钱,家里虽有十 数万家私,还不满意。在主考任上,为一件事坏了名声,恐被御史参革,回到家里,足不出户。这日见了君才,君才即将姻事说了。   看官晓得做媒的长伎。譬如这样有四五分,就要说到十分的。当时君才讲起北山如何有才略,如何好品貌,说得天花乱坠。季瑰虽是心许,迟疑不答。原来季瑰有惧内的毛病。那件事,夫人心里如要的,不由季瑰不依。若季瑰要做的事,夫人不答应,那就一世不成功的了。况且这是儿女的婚姻大事,自己更难做主。停一回就进内 ,将君才一席话告诉夫人 。夫人道 :“他是翰林,不怕他不得法。但恐怕相貌不好,不配我的女儿。你还要细细打听,不要像你这副嘴脸,就够我一世受用的了。”季瑰忙赔笑道:“相貌说是好的,夫人放心。象我这般丑脸,天下原是少见的,只好下一次轮回,投着一个俊俏的后生,报答夫人吧。”夫人啐了一声,丫环们都笑了。夫人又道:“随你主意吧。但寻了一个丑女婿,我不依你的,你仔细着。”   季瑰应了出来,又盘问了君才一会。君才又细说了一回,说得千妥万当,季瑰就答应了。君才请了贝小姐的年庚八字,带回常熟,请吴琼秋做了男媒,将北山庚年八字,两交换了,送至荀、贝两家。配定,即择次年正月十八日成亲。北山仍住仲玉家过了年,到正月十六日,叫了一只大船,同吴琼秋、甄君才到苏州,泊太子码头。君才、琼秋先将聘礼白银二百两,及向仲玉家借的金银珠翠手饰装蟒刻丝绸缎绫罗衣服等,又备的八色盘礼,共十余担送去 。那时贝家张灯结彩 ,先请了二位媒人。到十八日午时,贝家准备了十数对衔牌,二十多对官衔明角灯,全副执事,一班小堂名,四对纱灯,一乘四人大轿到码头上来接。前面二顶媒轿,君才、琼秋坐了 。后面四只跟马,实时请新贵人上轿。大吹大擂 ,进了阊门 。到桃花坞贝家门 口,送了几封开门钱。只见重门洞开,里面一派乐声,迎了出来。外面升了三个炮,媒人先下轿进去。贝大史金顶貂套,朝珠缎靴,迎了出来,行了一个礼 。又是一班小堂名 ,四对纱灯,请新贵人出轿。北山貂套蟒袍,金顶朝珠,簪花披红,一径进内。到了大厅,先行过奠雁礼,拜见丈人。献过了三套茶,摆上酒席,共十数桌。贝太史奉新婿正面一桌坐下,又奉了两媒人及众客人入席,北山亦回奉了。堂下奏着细乐,北山偷眼看时,见簇新一座大厅,金碧辉煌,灯彩夺目。北山下来告过丈人的席,又同媒人行了礼,入席坐了。一回席终,赞礼的报吉时已到,请新贵人花烛合卺。两媒人掌了花烛,送北山进新房。厅上众客饮酒听唱,直闹到晚不表。   且说北山那一晚上到新房,见贝小姐已更便衣,穿着一件狐皮缎紧身,正在卸妆,真的人如玉立,貌比花妍,心中喜欢极了,不觉将从前的呆态齐露出来。不管众丫环在旁,就瞅了两只眼,走近贝小姐看了又看 ,哈哈大笑了一回 。众丫环诧异。那贝小姐先时偷观北山几眼,见他身村短小 ,面目可憎,心中十分恼恨。又见他那么样子,急得要哭出来。匆匆的卸了妆,叫丫环扶着,走出新房,到里面楼上,进老夫人房中。夫人见女儿进来,含着一泡眼泪,忙问道:“你为何这个样子?”   小姐道 :“不好了 。”夫人大惊道:“什么?什么?”小姐道:“爷妈不打听仔细,招了一个疯子来了。”夫人吓了一跳,道:“那个人相貌不好罢了,怎么又是个疯子呢?”小姐将刚才的样子,述了一遍。夫人大恼,唤丫环去请老爷进来。贝太史送客散了,正要回房 ,见丫环来唤 ,慌忙赶进内房。夫人拍案道 :“你误了吾的女儿终身,吾的老命也不要了。”带哭带骂,闹了一会,撵出房外,不许进来。北山在新房里,见贝小姐走了进去,恨不得拉住她。等一回,忽听里面的哭声带骂,只远 远的听不清楚。随见季瑰出来,过新房门口 ,见北山也不睬,吩咐将被褥铺在书房里,即去睡了。北山又等了一回,按耐不住,唤一个小丫环去请小姐。小丫环走进里面,只见老夫人房已闭,不敢敲门,就走出来要回复北山,又想道 :“新姑爷是个疯子,吾去回他什么 。”这么一想,就怕起来,回到自己房里去睡了。北山等小丫环不来,自己又不敢进去,只好独自一人,呆坐在房里。那新房真是铺得锦团绣簇,桌上陈设的玉艳珠辉,北山大半是没见过的。踱来踱去,瞧东望西,自己趴到牀上,将大红大绿的湖绉被,绣花嵌钻的和合枕 ,抚弄一会。   那时桌上的西洋钟当当打了二下,只是不见新人来。北山下了牀,走出新房,向里面偷观,见重门已闭,鸦雀无声,便仍回进新房,心中似热石头上的蚂蚁一般,弄得毫无主意。足足坐到天明。正是:天台路近,忽起横汉风波;琴水舟来,幸遇知心故旧。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拒新郎两番设计 念旧交三友赠金   话说贝家的老妈、小丫环,次日清早起来 ,过新房门口,见姑爷靠窗坐了。老妈问道 :“姑爷起来得好早。”北山不语。   小丫环道 :“妈妈,你睬他什么,他是个疯子。我们小姐,昨天在太太房里哭了一夜呢 。”这句话一人传十,从此贝家都知道新姑爷是痴的。北山坐在房内,等到吃饭的时候,只见一个仆人进来请道:“姑老爷出去吃饭吧。”北山听了,以为必定到里面同夫人去吃了,就走出新房 ,要往里走。仆人拉住他道:“进去做什么?”北山道:“不是你们小姐叫我进去吃饭么?”   仆人见他疯头疯脑,也不直辩,道:“在外面呢。”北山跟着就走。走到大厅厢房内,见一个管帐的老先生正在算帐,见北山进来,忙立起见了,请北山坐下。那时北山弄得昏昏沉沉,也就坐了。只见家人搬出饭来 ,一碗绉油肉,半盆吃剩的烤鸭,一大碗鸡血蛋衣汤。那账房先生见北山不声不响,早晓得他有些疯意,也不招呼他吃饭。北山亦不举箸,怔怔的看他。旁有一个老仆人看了,道 :“姑爷为什么不吃饭?”北山听了,方才拿起筷碗,吃一碗,就不吃了,呆坐在账房内。一回账房先生要出去了,只好对他说道 :“姑爷既是心里不快活,出去逛逛吧。”就拉北山出了门,自己先溜走了。 北山恍恍荡荡,要想回到船上见君才、琼秋,只是不认识出阊门的路。信步行来,不知走到什么地方,这且慢表。   且说君才、琼秋上夜吃过了酒,回到船上,倦了就睡。到次日十一点钟起来,二人商议道 :“现在我们的事完了,回门是要明日,今天无事,吃过了饭,进阊门去买些东西,闲逛一回。琼秋道好,同吃了饭。只听得船头上来了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张名片。船家接了呈上一看,原来是贝世宝的名片。君才问什么事,外面应道 :“我们大人请两位老爷过去,打轿子在这里伺候 。”君才应了,即换了衣,二人上轿,同到贝家花厅内。只见贝太史气愤愤的坐在里面 ,见二人进来 ,招呼过了坐,君才、琼秋道 :“昨扰喜席 ,饱醉而归。今日又蒙柬招,未识有何赐教?”季瑰红涨了脸,气嘘嘘的半晌方答道 :“二兄做的好媒,弟实在感激不尽。”琼秋道:“老先生言重了。北山虽家有范叔之寒,人乏潘安之貌 ,但乡会联捷,名籍翰苑,是人人知道的。不知老先生所怪的哪一样 ?”季瑰忽厉声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他是一个疯子。”君才、琼秋哈哈大笑道:“这是鬼话,还是梦话?我们同他好端端的上来,怎么就会疯呢?恐怕老先生倒是喜欢胡涂了,说这样笑话。”季瑰道:“疯不疯还要问你们二位,我知道什么!”说罢就进去了。   二人气得说不出话来,实时离了贝家。君才对琼秋道:“此事有些奇怪,且回船再商 。便出阊门来到码头,下了船进舱,只见北山满身泥水,坐在炕上。二人见了,似半天上打下一个霹雳,要想说话时,一句也说不出来。定了一回神,问道:“你为何在这里?这是怎么说呢?”北山亦不回答。二人叫他将衣服换了,北山只是不语。管船的道 :“刚才船上的伙家到齐门去买东西,恰巧碰着荀老爷,见他走近城根望了几望,扑的一声,跳下河去。那个伙家认得荀老爷的,不知他为什么事,慌 忙喊起救命来。就有四五只渔船 ,飞奔的划上来 。两个又下水,将荀老爷救起,领他到了船上。他不言不语 ,请换衣服,总是不应。君才、琼秋二人听了,弄得一无主意,只得叫管船的到桃花坞贝家去打听。管船的回来,就数一数二的说了。又道:“现在贝家太太大怒,要与贝大人拼命呢。”君才、琼秋听了,半晌想了个主意,忙安慰北山道 :“这是你太执滞了,新娘子见人,总是羞答答的,何况见你这样涎脸,不管丫环们在旁不在旁,自然要跑进去,不出来了。你不要慌,我们总给你想法,你且换了衣。”   北山本是一时气急,痰迷了心,寻起短见来。这时候已清楚了一半,又听君才等的说话,自己亦觉得太冒昧。又听说给他想法,自然心事放下了一半。换了衣服,二人要问他昨夜的事,只是不肯说 。琼秋等知道他必有不好说的,就一一问了。   二人商议一回,上岸去见邵孝廉六峰。邵是贝季瑰的表弟,二人见了,将一切情事诉说一遍。君才道 :“北山并不是疯,只是向来呆头呆脑,是有些的,季瑰兄当他是疯,须知北山果真有病,我们怎好做这头媒?那连我们都是疯子了 。别的慢说,明日回门的事,到底怎么样呢?望六兄转致意季瑰,我们是没脸再去的了。”又将见季瑰的情状重诉说了,邵六峰诧为奇事,道:“我说是去说,但怎么说法好呢?”想了一想道:“有了。”   附君才耳唧唧一会。君才道:“此计大妙。”六峰道 :“二兄且回,晚上弟当有以报命 。”二人回了船,到上更时,见岸上送下一封信。琼秋拆开看道 :“顷晤季瑰,将尊意转达。季瑰亦自悔鲁莽,获罪二兄 ,欲负荆谢罪,弟反止之,言且商正事。   回门一节,季瑰始尚含糊不应。弟谓明日依旧谢媒请酒,否则恐亲友辈贻作笑柄,须知有玷门第也 。季瑰闻此语 ,欣然应诺。二兄明日照办可也。只此不宣,寿康顿首。” 二人看了大喜。次日送北山上去,季瑰见二人谢了罪,吩咐设席。饮到午后 ,贝家已备了大船一只 ,依旧排起仪仗执事,请新姑爷、小姐上了轿 。媒人同辞了季瑰,上轿出阊门。   到了码头,北山同贝小姐及跟的仆妇、丫环乘了一船,媒人就回原船,鸣锣解缆,开船赶到蠡口,日已西沉,就停泊了。琼秋、君才正在上了灯,叫船上开饭,忽见北山跳过船来,进舱问道 :“你们怎么还在吃夜饭 ?我已经吃了过来 ,寻你们谈谈 。”二人拉他坐了,谈到二更。君才劝北山过去。北山辞了二人,走上大船,只见舱门已闭,碰了半日,里面回答道:“这里睡静了,请姑爷那边过宿吧 。”北山走到后舱门,也是这么说。无法可想,只好回到媒人船上。君才、琼秋在隔船听得明明白白,见北山进来,恐怕他疯性发作,因安慰了一番,就留睡下。 次日,这边船上伙家起来,只见那大船早已开了。忙下橹赶着,到晚上四点钟,泊在南门接官亭,就有绿呢轿两乘,大轿两乘,吹手执事伺候,两新人两媒上了轿,到翁府前借的庄仲玉家市房,一般行过了礼 ,请酒待媒 ,不必细表。到了满月,贝小姐要回去,北山叫了船,同回苏州去了。   且说吴琼秋、甄君才在常熟见齐燕楼,将贝家的情形一一诉说,燕楼皱眉道:“这事究竟不妥,下文还是笑柄呢。”一路走,一路想,便到石梅。   石梅在虞山脚下,有茶寮数处,士大夫茗会之处。燕楼进枕石轩来,见龙通政、尤员外、王举人 ,还有一个候选县丞,专在乡绅间打浑说笑的趣人,叫做曹老爷,燕楼都熟识,一一招呼过了。曹老爷先开口道 :“齐太史又来了,今日可谓群贤毕集,兄弟厕列其问,何幸如之。”燕楼笑道:“不敢不敢!吾兄近来颜色大佳,准是吃鸭子吃得肥了。”曹老爷道:“鸭子也 吃,保养是不如吃肉的日子多。燕翁不知鸭子是清贵品,须翰林先生吃的,兄弟看屁股的不配吃,只好多吃些肉吧 。”王举人笑问道:“吾兄吃的狗肉,还是猫肉?”曹老爷点头道:“猫肉狗肉小时候都吃过的。猫肉干涅涅,有些酸味儿;狗肉又香又肥,倒很配口。现在也好几年没吃了,常日吃的猪肉。兄弟曾有两句拙作云:生不为官死不休,一斤猪肉在心头。”又道:“不通不通!见笑见笑!兄弟这些学问,都荒久了。象宝瑟兄那样用苦功,转瞬间,就是一个状元。”王举人道:“状元是三年一个,没有什么稀奇,兄弟是要做千古一人的。”尤员外道:“前日史圭兄见惠一绝,题目是咏画龙。诗句笼盖一切,小弟佩服之至。诗云:画龙不点睛,惟恐龙飞去。画龙若点睛,龙也不飞去。”王举人道:“史圭兄当今名士,这首当推绝作,余的小弟不甚佩服。做诗要有断制,须像《咏西瓜灯》云:秦桧腹中怕点火,由来奸贼命难长。这诗何等精练,可谓用古入化了。龙通政、尤员外、曹老爷俱点头。燕楼听了 ,觉得可厌,正要举步出来,远远望见一个穿枣红宁绸马褂的人,垂头丧气走来。燕楼停睛道 :“这不是北山么!”走近一看,越发诧异,叫道 :“北山,你到苏州去了,几时回来的?”北山听有人叫他,忙抬头见燕楼道:“我正要来看你,不想在这里相遇。”二人同走到伯荪家中 ,仲玉亦在 ,仲玉问他情节 ,北山叹道:“我内人是没得说的了,只是可恨那二老,不许她给吾多说几句话。吾在这里一个月 ,内人给我有说有笑的 。到了她的家内,整日子在里面伴岳母,吾不能见面。一日岳母出去了,吾见她出来,拉住问她,她说你等明年散馆过了,看是怎么样?   或者在京,或者到外省,你来接了我去,那就可以整日子在一块儿。现在这里万万不能 ,我娘是厉害不过的 。你在这里没趣,不如回常熟也好。说罢,就给我二十块洋钱。吾带了两只 衣箱,一个铺盖,叫船回来了。”伯荪道:“你令岳为何不体贴人情至此?”仲玉只是笑着不语。燕楼问道:“你有什么好笑?”   仲玉正色道 :“难道我不准笑么 ?”对北山道:“你在本乡,也非结局,还是吾们帮助你些盘费,到湖北去吧。现在余梦栋新放荆宜施道,你去见了他,暂时住下,到明年散馆,你就进京。现在中东和议 ,已派合肥相国到日本 。合肥是一个和事佬,办过数回交涉,随便什么天大的事,总可以讲得成。吾们打算下半年就要进京。”北山道:“吾也是这么想。”   三人议定,仲玉送了一百块鹰圆,燕楼、伯荪各送了五十。   北山就带了二百洋钱盘费,十余件行李,择日动身。到了上海,就住在五马路天元栈。起了行李,北山心中长记着贝小姐,只是闷闷不乐,摊开被褥就睡。合着眼睡了些时,忽觉身在桃花坞,见了贝家的门,就走进去,见厅上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北山心里诧异道 :“向来那些人哪里去了?”走过自己新房,只见双门紧闭,推也推不开 ,北山越是发疑起来 。走到窗外听时,彷佛是夫人声音,道 :“只恨爷妈不生眼睛,把我嫁了一个肮脏的疯儿,只好靠你一世的了。我爷妈自己晓得这件事做得胡涂,也不来管我的闲事 ,你放了心吧 !”北山不听犹可,一听时正是:怒从心上起 ,恶向胆边生 。狠命的将窗一拳打开,大叫道:不好了!抡着一条木棍,狠命向一个穿元色花锻马褂的男子,兜头打上去。只见那人慌忙将两手抱住道 :“北山兄,你怎么这个样子,连我都不认得了?”北山道 :“你是个唱戏的小旦。”那人道:“我是戏子,你也犯不着打杀我,你还是仔细认着 。”北山定了一定神看时,哪里在贝家,原来是栈房里,手里拿着一个枕头抱住的那人,便是向来认识的同年蒋占园,是浙江钱塘人。   那时茶房听见这里吵闹,就有二三人走进来。占园道:“你 们去泡洗脸水来,给荀老爷洗脸,他是发魇入了魔了 。”茶房就去打水。北山洗了脸,约略清爽些 ,又一回道 :“占园兄,你从哪里来?”占园道 :“我到此地来寻个朋友,寻不着,走过你这里,看有你的名片在桌上。我走进来,见你睡了,想拉醒你,不料你跳起来,将盖的被掀在地上,举起枕来就打,我抱住了你。你为何发起魇来?”北山此时方才想起梦来,已忘了大半,越想越不记得 ,也就罢了 。走到牀前,将枕被铺好道:“我心里很烦,同去走走吧。”二人就出了栈房。正是:新婚远别,便教么凤分飞;樽酒高谈,闻说龙蛇起蛰。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逢故友讲述奇人 灭天理强夺基业   话说荀北山同蒋占园出了栈房,在黄浦滩闲步了一回。看看天色晚了,占园道:“吾们到一品香去吃大餐吧。”二人便同步至四马路,遇见一个候补知府魏古轩,与占园认识的,拉了同到一品香来。进十四号房间,西崽送上菜单,占园请魏古轩先点了鸡丝鲍鱼汤、纸煨鸡、英腿蛋、杏仁茶、蛋糕布丁,又请北山点菜。北山握笔半日 ,写不出来 。占园只得代点了五样:火腿麻菰汤、芥辣鸡、五香鸽子、炸鳜鱼、鱼生粥。又自己点了四样,牛尾汤、妙牛肉、板鱼、虾仁蛋炒饭。三人饮了数杯白兰地,忽见门外有七八个广东人,都是宽衣大袖,咭咭咕咕,说笑而过。中有一人,身穿天青宁绸马褂,宝蓝花缎袍子,大方脸,英气勃尹,年纪不过三十多岁,而双鬓有须,走进来向占园招呼。占园忙站起与那人说一会话,陪那人出去了半日,方回进十四号房甲,向北山、古轩道 :“这人你们可知道么?”古轩道:“他是广东人,吾哪里认识?”占园道:“不是这么讲,说起你们都应知道的?”北山问道 :“你说得这么郑重。这人姓什么?”占园道 :“就是戊子上书的荫生,南海人康祖贻,号长素。”北山道:“就是他么?虽没有见过,名是早闻的了。”占园笑道 :“如何?吾说你总应晓得这人的。”北 山道:“吾虽晓得,而不详细,你将他的家世为人讲讲。”   占园道 :“我同他是总角交,他的为人,都原原本本在吾肚子内。”说至此,呷了半杯酒,又说道:“长素的祖赞修,在本乡讲学,专以宋儒理学,提倡后进,一乡的人敬服,称他醇儒。父早死,有二子 ,长的就是长素,小的叫幼博 ,现在家里。长素早岁失怙,赞修公抚养大了,教他读书。长素赋性颖悟,读书过目不忘,又是家学渊源,自然学问醇正。到十五六岁时,便晓得讲求立身经世之学。同伴的都取笑他,替他取个绰号,叫做清朝孔圣人。十九岁上,受业朱九江先生门下。九江先生是以陆王的学名重一时。当时见长素旨趣不凡,令他研究历代政治得失,以致用为主。长素却深有所得,戊子那年挈装进京,经过上海 ,认识了几个外国人,买了许多译的书籍,他讲西学就从此始。”北山道:“吾听朋友说,他的经学是窃取廖季平、西学是窃取严几道,这话确否?”占园道 :“这吾不知。平心而论,长素的学问,总可以算近来表表的了 。”北山道 :“吾又听他以对圣人自待,他有一篇谒孔林的祝文,你可晓得?”占园道:“怎么不记得。那文是:‘大成至圣先师殁后二千四百三十九年,南海康祖贻谨具羊酒瞻谒墓道:祖贻少受圣学,服习大道,因思先师获麟之谶,叹凤之悲 ,秦王改制,大同创法。孟子云:千圣一圣,犹旦暮也。祖贻曷敢不勉,临渊履冰,惧忝所生,惟先师鉴之。祖贻惶恐稽首。’”   说罢,二人皆笑了 。古轩摇头道 :“长素吾从来不认得,曾听李石农侍郎讲来 ,这人是阴险不过的 ,有意做得奇奇怪怪。那些没眼珠的,都当他是个热心救世的豪杰,其实他的阴谋诡计,百出不穷,而且品得不端。石农前年请他在家里住了几时,李家有个使唤的老妈,给他鬼鬼祟祟勾搭上了,给了许多东西。后石农知道,将那个老妈赶出去了。他自知没脸,就 辞了出来。这是一件。还有一件,吾不便说。那人不过会弄些小聪明,所著的《广艺舟双楫》,你们二位想是见过的 。其中议论荒谬,这还罢了,我还晓得他以素王自待,讲什么孔子嫌周朝的法律不好,上古的书都不合他意,所以自己删定五经。   又说尧、舜、禹、汤、文、武,都是孔于将来作记号的,并不是实有那种人。总而言之,把孔圣人说得满心想做皇帝,不得已做了一个主教,一般制礼作乐。这可笑不可笑?前年那个条陈,说祖宗之法不可恃 ,要仿效外夷制度,这不是用夷变夏、非圣无法么?须知吾朝太祖皇帝入关以来,制的法度,都是应天顺人,尽善尽美,就今上也不好做主擅改。他是个什么人?   生几个脑袋?敢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吾们做官人,须知明哲保身四个字。这种人少近为是。鄙人忠告善道,二位高见以为如何?”占园忙道 :“是极是极。一闻大论,顿开茅塞,兄弟谨遵大教。”北山道 :“吾听说他进京独拜龚师傅。别人问他,他说孔子观周,问礼于老聃,就是此意 。”占园道 :“笑话笑话。不必讲了。”   那时莱已上完,西崽送上签字单。占园签了字,三人同下楼。古轩向北山道 :“兄弟今日还有应酬,不能奉陪。大驾几时动身赴湖北?”北山道:“总在这数日。”古轩道 :“临行我来送你 。”说罢,便拱手别过了北山、占园,到清和街蟾华阁吃酒。原来是一个铁路局总办请的,呼么喝六 ,热闹了一回。   席散回来,已近三更,就有包车来伺候。古轩辞了主人,回新马路公馆。下车进门,车夫道 :“送老爷进去。”古轩道:“不要了 。”自携了一盏手灯 ,走过客厅就扑灭了。要想叫跟班,又想不必,就是内堂了,一人摸进去,灯火全无。黑暗中忽听见隐隐的脚步声,心里诧异。刚要举步,一人撞将上来,打了个寒噤,只听啊呀一声 ,一个人倒地 。古轩大骇,忙走进内 房,叫丫环娘姨点了灯火,古轩同出来看,兄见小厮冯的儿滚在地上,脑边鲜血直流。古轩大喝道 :“你进来做什么?”冯的儿在黑暗中碰着古轩,吃了一惊,将身向西面一让,壁上有铁钉寸许长,撞在脑边,撞得天昏地暗 ,就滚倒了 。古轩问了,只是“小的小的”,说不出话来。古轩大怒道:“混帐!娘姨拿木棍来 。”举起就打。冯的儿一面哭,一面跑到门房。古轩还赶出来 ,给打宅厨房娘姨等劝住了。古轩叫跟班取片子,明早即送到新衙门作盗贼办,跟班应了去。少停厨夫齐进来磕头,求老爷宽恩。古轩余怒未息,定要送办,家人又跪着不起来,足足磕了二三十个头,古轩方才道:“给我连夜赶出去。”   众人出来,给冯的儿说道 :“你这祸闯得太大了,如今不办,还是你的便宜。你今夜住了一夜,明日只好出去,另寻人家的了。”冯的儿谢了众人。一个道:“戏子还养,这也不算什么事,你是该晦气罢了 。”次日早晨,冯的儿卷了铺盖,到了四马路赛金花寓里,寻个姐夫,名唤狗儿。那狗儿是跟赛金花做堂子里的帐务,那日冯的儿来,就将魏家的事告诉他,狗儿便留他住下。冯的儿在魏家弄了许多钱 ,如今出来 ,无拘无束,就在洋场上,朝吃茶,夜听书,肚里无限快活,如登了洞天福地的一般。一日同了狗儿过麦家圈,冯的儿不当心,撞倒了一个外国人的脚踏车。外国人跌了一个斤斗,拉住冯的儿交给巡捕。狗儿见不是势头,就溜回去见赛金花说了。赛金花有个客人姓熊的,就将一个名片到捕房讨出 ,罚了二十块洋钱。   冯的儿垂头丧气,回来谢了熊老爷。熊老爷见他伶俐,道:“我正要用一个人,你就跟吾去试用一个月,如好以后重用你。吾今夜就要回衙州,你如愿意,快将行李搬到名利栈去 。”冯的儿正是身边的钱将用完了,自然情愿,应了一声是,就将衣服铺盖搬到栈里。那夜就跟熊老爷上宁波轮船,到了宁波,雇轿 赶到衢州。离城四十里 ,有一个大镇 ,那镇上大约有四五百家。到了市中,见一家门外有石狮两只,一只已倒卧地上,一只剩了半个头。四面围墙上面,已塌一半,正中黑漆八扇,漆已大半剥落。熊老爷进得门来,叫冯的儿将行李搬进,冯的儿一件一件押着挑夫送到里面。只见高高的五间,陈设一样都没有。过了茶厅,便是大厅。厅上的炕儿桌椅 ,都是灰尘堆满,约寸许厚。屏门白染都剥蚀了。西面四扇,将要倒下来的样子。   过了大厅,有一个院子,中间蓬蒿野草,弄得路径不分。两旁轩廊铺的方砖,十分中已有九分没有了,剩的都是破碎。又走进了四五层,通是这样败落人家的样子,空空洞洞,无一人在里面。看官你道,这不象衙门,又不象庙宇,是什么地方呢?   原来这家人家姓罗,这所大大的房屋,是前三百年有个姓华的大富翁造的。华家盛时,足有五千万家私,置了十万余田。族中约有三百八十余人,住在一镇,那镇就叫做华家庄。那时正是明末时候,天下大乱,盗贼蠭起。有钱的都被抢夺一空,性命不保,那华家是著名的大富,岂有没人垂涎呢 ?李闯造反,就有族中恶少,招致一群流贼到华家庄 ,杀得华家死的死了,逃的逃了。那几个恶少也死在贼手,庄上没有人敢住。本朝入了关,乱渐平定。   邻镇上有个姓罗的,知道华家家破人亡了,想道:盗贼抢的是金银珠翠,那些房屋租契是抢不去的,我何不去搜搜?就到华家庄来看时,房屋依然,就是草木长得密密层层。进了华家,到了第十八层房楼上,只见箱笼翻得满地,靠北窗有一只铁柜,盖已倒在地下,在里面一搜 ,所有田契借券帐目均在,便向铁柜中取出,过了箱,扛回家里。隔了数年,姓罗的老头儿死了。临死的时候,叫两个儿子顺宝、国治,叮嘱吩咐了一番。以后又过了十数年,吴三桂平定,本朝大一统的基业完成 了。那时天下升平 ,万民乐业,华家庄人仍旧没有一个回来。   顺宝、国治商议搬到华家庄老宅住下,发限单收租。那时华家的户都是小一辈了,见限单下来,想必是华家的人回来,自然赖不过去,纷纷还租。自此之后,从前的华家的家私,都被罗家吞没了。   到了乾隆末年,华家子孙逃在外面的,传说有祖业在华家庄,就有二三十家搬回来。那时姓罗的已占住了一百余年,哪里想夺得转来,只好忍气吞声 ,看罗家享用舒服 。罗家的子孙,也忘了祖宗夺人家的产业,耀武扬威,欺凌乡曲,一庄的人都叫他做活阎罗 ,唆使华家子孙给他寻事,只是无机可乘。   哪知天道好还,罗家到了第八代上叫老咸的,没有儿子,娶了一妾,是从上海买来的,叫赛西施。这赛西施是做过广东人家的妾,逃出来的。生得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心窍千伶百俐。老咸十分宠爱,将家事付她经理。过了年余,生了一个儿子。亲友们都来贺喜,快活得说不出话来,从此便将赛西施扶了正,吩咐下人叫起三太太来 。那老咸日夜伴着赛西施,不出房门,色欲过度,不上三年,得了痨病死了。三太太哭得死去活来,料理丧务完毕,那时儿子还小,家中大小各事,齐听三太太主意。后来儿子长大了,叫做小祥,到十八岁上,三太太在后面空地上造了一座大大的花园 ,就叫人买一班戏子,日夜在里面做戏。有一个小旦叫赛叫天,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三太太最喜欢他。做一出戏,就赏他衣缎金银,不计其数。这赛叫天百般讨好,说什么话,三太太没有不依的。因此那些下人管帐,都奉承他。但三太太的脾气。生得躁不过,时时要责罚那些仆妇丫环。下人衔恨,就将些不要紧的事,传播出来。 小祥有些风闻,从此在三太太面前说些规讽的话。三太太 明知自己做的事有些不合,听了敢怒不敢言。那小祥正在少年血气未定,在东家西舍干了不老成的事 ,就有丫环去献殷懃。   三太太却将那丫环责罚了一顿,立刻撵出去,吩咐门上到夜就闭,不许出入,小祥便忧忧郁郁死了。族中都来争嗣,三太太怕年纪大的不听约束。即拣了一个四岁孩子 ,却与小祥一辈,三太太就算他是老咸的嗣子,叫做干蛊,不给小祥立后了。族中哗然,怕她势力大,也不敢怎么。那时干蛊年小,家事仍旧三太太经管。一日,镇上到了几个无赖,晓得罗家大富,就在后园放起火来,乘势打劫。三太太即将金银二千两献出。那些无赖究竟不是江湖大有些胆怯,得了金银,就一哄而散。后来干蛊渐渐的长大起却弄出许多事件。正是:天道循环,顿看桑田变海;家园寥落,谁教牝鸡司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赛西施造翠微园 罗干蛊困水心亭   话说罗干蛊长大了,三太太将家事交付他。自己又在从前院子基上,盖造一座花园,叫做翠微园,是取杜工部日日江头挹翠微的意思。这园却造得与前不同,从前的不过寻常人家的别墅罢了,这回请了一个衢州府内姓熊名士禄,从前在上海做过洋行里管事。那人人品不正,却有些歹才。这日罗府用聘帖礼银请了他进来,教他先绘了一个图,呈三太太看了。三太太喜欢道:“就照这个样子造吧。”随唤齐各行匠役金银铜锡土木砖瓦,搬运进来。又叫人到上海去置办外国器具花草,绘洋房图形,请熊先生监着,安插摆布,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造得赛过洞天仙苑一般。足足造了二年,方才告成。那日请三太太游园,三太太坐了轿,干蛊跟着进门 。一路轩廊,都铺著名国的水门汀。到了大厅,只见匾书翠微园三字,是德清俞曲园太史书的。旁悬一联云:   清风和风咸助长养;春色秋色并有光华。   走进去一座大山,用太湖黄白石迭成,有二丈余长的两只石笋,上鎸一联云:   春花秋月自娱乐; 三山五岳长游行。   山中凿一洞,曲折进去,便是外国式的高楼四层,四面有无数外国花木环绕。三太太叫歇了轿,丫环扶着走。干蛊跟进来看时,里面陈设的 ,都是外国购来的新式花样几榻、桌椅、瓷杯、玉箸、织锦、地毯 。上了三层,都是铺设得锦团绣簇,耀得眼睛都花了。下了楼来 ,又到水心亭、焚香阁、听雨轩、芙蓉院、玉京山馆 ,各处游玩了一会 ,正是说不尽的繁华景象。三太太大喜,回来就封了四千两银子,唤干蛊送到熊先生的房里道 :“这回重重费了先生心,这四千金送给先生,寄回去作家用。先生如不嫌简慢,还在这里住着,时时要叨教呢。”   熊先生大喜过望,给干蛊磕了四个头 ,道 :“我到府上几日,蒙三太太、公子厚待,正是过意不去,这些小事,敢不尽心竭力。还叨扰太太这许多银子,恨不能当面叩谢,只好在公子面前多磕几个头,乞公子转达吧。”   看官,这便是熊先生的运气到了。从此之后,一年三百六十日住在罗家,不知骗了整千整百的银子,便寄到家中,置田买产起来。这年有些事到上海,住了一个多月,带了冯的儿回衢州,依旧住在罗府。冯的儿跟着住华家庄不表。   且说华家子孙出了一人,叫做复畴,少年苦学,且生得智略绝人。村上有什么事,都去与他商量,却又性情慷慨,事事公正,人人都喜欢他。那人见罗家恃富欺贫,心里不服,且时常听说罗家夺取华家的产业 ,叫他寻事报仇。复畴心内沉思,无势可乘。这日见罗三太太重造花园,熊先生发一注财,皱眉一想,便得了计。那华家有个管帐姓邬的,在罗家管了四五十年帐,且曾教过干蛊书,府内人人敬重,三太太十分信任。这老头儿却是和气不过的人,与复畴也认识的。这日复畴寻他谈了一会,复畴就说舍间略备粗肴 ,要你老人家赏光 ,过来便 饭。邬老头儿见他殷懃,遂答应了。到了那晚,邬老头儿到华家来。那华家三间瓦屋,却是破碎的了。复畴迎出来,邬老头儿道:“你说我不好不来,你不要多费,我是不吃什么的。”复畴道:“没有什么。”就叫一个小厮去搬饭来,一壶酒,一碟盐花生,一碟臭咸肉 ,一碗鲫鱼 ,一碗豆腐汤。二人吃了几杯酒,复畴说:“我今日要同你老人家商量一件事,你答应了我,我就磕你四个头 。”说罢,就跪下去,真的磕了四个头。邬老头儿大惊道 :“这是什么说,你快起来,有事好商量 。”复畴道 :“我近来家计艰难,你老人家晓得的 。我如出去做生意,一则没本钱 ,二则死读了几句四书五经,生意规矩一些不懂。   如出去处馆 ,家里又没有人照顾 。所以现在要与你老人家商量。”邬老头儿听了,大惊道:“你的景况,我都知道。但吾一年在罗家骗的,只好家中一年过活,哪里有许多帮助别人呢。”   复畴道 :“不是这样说。你老人家在里面管帐 ,也费心得很,我想进来帮你,你给罗公子说了,一年开支三四十块洋钱的薪水 ,在罗家正是牯牛身上拔根毛,在我就可以敷衍过去了。”   邬老头几听了,道 :“这个奸商董。罗公子那人极欢喜字,你书法很好,何不先抄些什么,给吾带进去,若瞧见了说好,就成功了。那罗公子人有些呆气的,他中意你,就肯整千整百的钱给你用了。这要看你的运气。”   复畴大喜,送了邬老头儿回去,道:“这件事总费你的心,以后作牛马报答你 。”邬老头儿道 :“你明后日来,我总给你说 。”这夜复畴就将范仲淹《义庄记》、陆象山《语录》,全抄了几条。次日,便携了小小的一本抄本去见邬老头儿。邬老头儿道:“你这本书放在此地,明日来听信。”到了次日,复畴过来,邬老头儿道 :“我昨日见公子 ,给你说了,呈上那本字,公子说要去回明三太太,你明日再来吧。”复畴心上忐忑不安, 想道:“这三太太,我听见人说是狠不过的,不知她怎么样?”   足足一夜不曾合眼。到了次日,只见罗府上有个小厮来道:“请华相公过去 。”华复畴整了一整衣帽,跟着那个小厮先到账房内,见了邬老头儿。邬老头儿道 :“公子在花厅上,我同你进去 。”复畴就跟了进来,见了公子。话说干蛊那人,从小有些呆气,爱书若命,极讲究诗词、歌曲,也学些天文、地理。听见他的祖宗是夺华家的产业,心里大不为然,想道 :“我若他日一切家事得一人做主,便去寻华家子孙,都交还他,我一些也不要,那不是吴季札之后,便是我罗干蛊一人了。”又想道:“没有钱的人家 ,都羡慕富翁。象我这般,有什么趣味呢?”   房子虽大,都破的了,我娘又老昏了,不想修理修理,日夜看戏,不知费了几多万银子,造了这个翠微园,将金银财宝去赏小旦,以后怎么了结呢?我身子象束缚住的一般,足不能多动一步,嘴不能多说一声,倒不知贫家快活 。咳 ,我娘这种行为,怎么对得住祖宗呢?”时常这样想,这日听见邬老头儿说有姓华的进来帮做账房,肚里快活起来。你道为何快活?这正合着他想让产的意思。及见了华复畴生得人品雄俊,大喜,就叫他做个书契公子,日日伴着他讲些学问。那复畴是聪明不过的,与干蛊伴了数日,便将他的性情摸熟了。晓得他一心不满意三太太,有时便将言语探着干蛊,干蛊将心事说二三分,复畴索性用言语激他。干蛊是没城府的,便和盘托出来。自此干蛊、复畴,便结了生死交。干蛊一样苦处,一家的人,都奉承三太太,不从他号令。   复畴荐了四个书童,从此干蛊有了心腹人,便觉得做事称手了些,就感激复畴不尽。复畴劝他将大厅门墙修饰整理,又劝他立义庄及本地义学、团防局等善举。干蛊听了,心里虽要办,只是自己不能做主,就叫复畴将义学、义庄、团防局的好 处,做了洋洋的一大篇,去给三太太看了,一样一样讲给她听。   三太太怒道:“你要搅完祖宗的家产么?”干蛊抱头鼠窜而出,给复畴说了。复畴道 :“三太太也不想想,她造这个花园,用的银子是哪里来的?讲到这样善事,就一钱不肯舍了,义庄等还是缓事,府上这座大大的房子,弄得这样破落,给乡邻人家看见了,不是笑话,说里面没有人,才弄到这样。公子再去求三太太,请示,三太太如愿意 ,我有一个学生 ,是可以包办的。”干蛊又进去给三太太说了。三太太骂道:“我不要修什么房子,要修房子,有熊先生在,要外人做什么?你听谁的话?”   动火要打,被丫环们劝住了。干蛊出来,含泪诉说给复畴,并求复畴想法。复畴道 :“就是这些管帐下人可恶,公子总要责罚几个才好。那个姓熊的顶不是东西,他目无公子,总要把他除了,那就好了。”干蛊听了,次日便将三个门房,一个厨房,一个打宅,叫齐了管帐就将六人骂一顿,赶了出去。熊先生及管帐,觉得奇怪,从没见过公子发过脾气的。恰巧值书房一个小厮,将干蛊、复畴所说的话都告诉出来 。熊先生听了大惊,忙进园去,见赛叫天 ,将公子的话齐行诉说了 ,又添上几句道:“公子和你切齿呢。”赛叫天忙去禀知三太太,三太太唤干蛊进来,话也不说,叫锁在水心亭内 ,着几个仆人来唤复畴。   复畴早得信逃去了。那所荐的四个书童被痛打一百板 ,赶出。   三太太又究起荐复畴的人,便唤邬老头儿痛斥了一顿,赶出不许进门。邬老头正是无处伸冤,回家叹口气道 :“不做中人不做保,一世不烦恼。我才信这句话了。”   干蛊自关在水心亭,饭食不周 ,时时受下人的气,叹道:“辇路长秋草,上林花满枝,凭高何限意 ,无复侍臣知 。看来,唐文宗就同我今日一样的了 。忧忧郁郁,以后是死是活,也不能知道。 .40 .且说华复畴那夜正闲坐,忽见有个书童呈上一信,看信面上没有一个字,想道奇怪,忙拆开看道 :“顷内间搜得毒药一包,即诬我大逆,有仆妇作证出道,吾今夜不知身死谁手?恐累及君,速去可也 。刻与君心轩话后 ,谁知已不能再睹君一面。自此之后,没为永诀,生则长离,君见此书,亦不能再睹吾笔迹矣。痛哉吾二人!痛哉吾二人!书尽意,即祈监察。”   复畴看了大惊,知三太太不是好惹的,就想要走。又看了信几看,心中一酸,眼泪直流下来道 :“这是吾害他的。如今怎么才好?”就想一会道:“有了。”便用原来的没字信封,背面画了三十六个棋子,就叫书童送进 。那书童走进第十四层,就给内园仆妇拉去了。   且说复畴自己拔步就走,他又没有娶亲,就托邻人照顾了房子,说要替罗公子办货去。邻人答应。到了次日,罗府内就沸沸扬扬传出来,说华复畴要替罗公子买毒药 ,要害三太太。   一庄的人骇然,都不服道 :“复畴向来公正不过的,岂肯做出这些事情来。他要去告,有吾们四邻在,总要给复畴洗那不白之冤的。三太太本来声名不大好听,从此越发弄得臭了。本要请县内究办华复畴,因晓得祖宗是霸占华家的家产,而且村上自己的声名不好,就也罢了。   且说华复畴赶到衙州城里,寻着一个朋友姓贾的,是在上海做生意的,回家来看妻小,已住了半年,将要出去。复畴道:“吾在本乡,毫无生计,就想同你出去寻个饭碗儿 。”姓贾的道 :“也好,吾正是孤伴寂寞,你准和吾同走吧。”复畴大喜。   这夜就住在贾家,挑灯夜会,想起在罗家的时候,觉得有今昔不同之感。又想起罗干蛊道 :“那人真是绝世贤公子,可惜自己没有权柄,现在还不知死活存亡呢 。这倒是我负了他。咳,吾祖宗这口冤气,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报复呢 ?”想了一会, 朦胧睡去。只见一个古冠古服的人 ,走近牀来 。复畴吓了一跳。那人道 :“你不要怕,吾就是你的祖宗华黄初。你想给我报仇,我很喜欢,但罗家亦不久了,明年就有一般贼将罗家的人杀完。你到这个时候,回去想法吧 。”复畴正要开言,忽然惊醒。到次日,同贾姓的到了宁波,搭上轮船,到了上海,就到姓贾所开的书店,唤做二酉堂住下。正是:家国多艰感荆棘,孤身作客类萍蓬。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登长城少年雪涕 见宗室北山处馆   话说复畴在二酉堂住下,同账房屠先生闲谈 。屠先生道:“华兄 ,这里上海是有名的繁华世界 ,你为何不出去玩一会儿?”复畴道 :“我街道不认得。”屠先生道:“吾同你出去喝一碗茶吧 。”二人便走到三万昌来 ,沿窗坐下,堂倌泡上茶。   复畴凴栏观望,果然车水马龙 ,行人络绎。屠先生指东说西,二人正看得高兴,复畴忽觉背上有人拉了一下 ,忙回头看时,哎哟一声。原来是衢州城里的一个拜盟弟兄 ,姓符,号绂之,忙拱手施礼。符绂之拉复畴在自己泡茶一边坐下,笑问道:“你为何到此地?”复畴叹了一口气道 :“一言难尽。吾久不得你的信息,正想得你苦。你现今在这里做什么勾当 ?”绂之道:“吾从陈道台出来,承他厚意,荐我到大马路化敦洋行里做管帐。今日礼拜无事,出来逛逛。吾与你别后三年了,这三年内,做些什么事?”复畴便将如何进罗家,如何见干蛊,干蛊如何器重,如何触怒三太太,三太太如何囚干蛊,自己畏罪而逃的一席话,原原本本对绂之诉说了。又道 :“吾志不成,倒害了干蛊。”   线之道 :“这是你自己呆串了皮了。你若自己想好处,尽着忘本的奴颜婢膝去奉承三太太、罗公子,也不必将替祖宗复 仇这句话在我跟前装个门面。你若真个不忘记祖宗大仇,就应拼自己性命,乘夜潜入罗家内堂放火,把这不义之财,烧个干净。祖宗的仇也复了,你族中的气也雪了 。”复畴忙摇手低声道:“这如可使得,这如何使得。”绂之道 :“照你意思,便乌头白,马生角,也不能成功。据吾看起来,干蛊那人,也不是东西,现在要借你除三太太,三太太没了,你便鸟尽弓藏了。”   复畴长叹不语。绂之道 :“这事且休提。你如今在外面东飘西荡,也不是事体,不如同我去见见洋东,留你住下,帮帮吾忙吧。一年开还你一二百块钱的薪水 ,你无家无室 ,尽够用度了。”复畴听得,想了一想道:“既如此,奉托吾兄在贵东家面前吹嘘吹嘘,吾明日去见你吧。”绂之道:“正好,你现寓什么地方?”复畴说了 。绂之道 :“吾明午去看你,今夜已不早,吾要走了。”说罢,匆匆下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