跻春台 - 第 19 页/共 57 页

男儿一诺值千金,切莫因贫易素心。子受屈父来伸,姻缘巧配是天成。   嘉定府金顺斌,幼小家贫,与人撑船度日,为人忠厚,心慈爱物,上无父母,孤身一人。几年积得有钱,买只小船,与人载货,顺做生意。时当明末,天下大乱,献赋蹂躏四川。嘉定有一杨展,督勇剿贼,贼不敢来;后展遇害,贼党复来。顺斌幸有船只,上下飘流,一不伤命,二找钱。及我朝定鼎,天下清平,顺斌已积得三千余串钱,就在嘉定城内开铺。至顺治十年方娶妻陈氏,生一子,取名水生。此时极肯为善,凡一切救人利物之事,无不勇力为之。又兴一捞尸会,自捐千金,各处募化。他平时肯与绅粮结交,所以人人乐从,把会兴好。凡河中三四处陡滩,皆买地方报人经理。捞一死尸赏钱四百文,给板安埋;救一活命赏钱一串,无盘费者给钱归家。众人见他肯做好事,各神会皆报他经营,顺斌亦尽心办理不题。   且说洪雅有一富户,姓俞名栋材,与顺斌交好,捞尸会他也捐了百金。但此人外务好善虚名。内有贪财实意,平日刻苦贫民,贬剥佃户。家住花溪乡,离飞仙阁十里,其地险峻,乡人俱遵金飞遗制,团练有法,从无一贼入乡,因此栋材拥赀极厚。娶妻金氏,生二子,长名大明,次名大化,女名翠瓶。这翠瓶生来秀美,举止端庄。栋材见金顺斌好善,后必显达,欲与联婚。顺斌以俞家富,未敢高攀。栋材再三俯求,顺斌方允,朝年拜节,时通往来。   顺斌名誉日盛,宾客亦多,每年进不敷出。至康熙三年,猛涨大水,顺斌至河边经理救人,忽然打来三人,浮沉江心。顺斌命人去救,众以水大不去。顺斌恻然,自己去救,方救一人,忽来一股风浪把船淹没,顺斌竟死水中。迨水消捞尸,并无影响。他妻陈氏请僧超荐,各神会见顺斌子幼,另报首事。陈氏请到家中,把帐一算,不够开消,遂将铺子顶了,各会让些利钱,方才给(清)楚。只剩钱十串,母子佃间后房居住。从此讹言四起,都说善不可为,沾着就要背时,“你看金顺斌,无善不作,临得死了无尸可捞,家亦随化。我们切莫被人引诱,误入善门,不惟使钱,而且倒灶。”   一夜,陈氏梦夫冠带回家,谓曰:“我因数尽死于水劫,上帝喜我为善,封我为洪雅县城隍,今已上任,念尔朝夕啼哭,故回家一望。尔亦寿数将终,因尔常助夫为善,上帝有命,准我夫妇聚首具府。尔可告知众人,不要阻人善路,负我一生心力。我于某夜三更,前来接尔。”陈氏方欲问话,忽被更锣惊醒,想其言语,历历在心,将梦遍告众人,闻者半疑半信。到了某夜,陈氏忽觉头昏眼花,知梦必验,即将水生喊到面前,嘱咐一番:   这阵神昏气又短,咽喉哽哽上涌痰。   叫声孩儿听我谈,为娘今夜有些悬。   “妈呀,你为着啥子事?”   前日儿父回家转,曾把根由对娘言。   生前正直多为善,死后上帝心喜欢。   命作城隍洪雅县,身为冥神管阴间。   说娘寿数今已满,要接娘去不迟延。   “妈就该推辞莫去。”   此是帝命谁敢侵,犹如泰山压一般。   娘去别事都不念,难舍我儿痛心肝。   可怜才把九岁满,年轻骨嫩气力单。   无兄无弟家贫贱,饮食衣服难周全。   呀,儿呀!   倘若为娘归阴殿,儿莫啼哭要耐烦。   白日切莫寻娘喊,阴阳阻隔一重山。   晚来一人放大胆,骇了谁去把门拴?   开口切莫把人□,莫与儿童去迁翻。   见人东西莫眼浅,搞坏脾气惹人嫌。   找个执业莫迟慢,农工商贾都找钱。   安分守已要勤俭,苦尽自然要生甜。   长大切莫胡乱干,行要正来品要端。   好人相交恶人远,读好书来说好言。   有了银钱须为善,能继父志是奇男。   心想与儿长久谈,怎奈神昏口又干。   看儿不饱看又看,望儿不尽眼望穿。   摸了头来又摸脸,摸了手杆摸脚弯。   为娘虽去路不远,也要看儿转家园。   保佑我儿无灾难,早早翻身进财源。   说毕而逝。   众人见陈氏无疾而终,与前日说的日子又合,方信为神不虚,从此讹言顿息。水生哭泣,求近邻帮忙,念了两天经,把母安葬。剩钱无几,一人孤孤单单,受尽惊慌,家具器物被人诳借罄尽。次年钱已吃完,父执辈时或赠些,饱顿饿顿,难以生活,竟落于乞讨之中。   他岳父俞栋材,闻女婿亲亡家败,与妻商量,念在从前交好,骑马来看。见铺中地是人非,问知在下河坝讨口。栋材命官夫去喊,回说不见。栋材自去访问,面摊一人告曰:“他爱来此吃鳅鱼面,客官在此等下,不久即来。”栋材坐下,果见水生丢钱摊上,拿面就吃。栋材问曰:“你叫啥名字?”答:“我叫金水生。”问:“你认得我么?”答:“我认得你,是我半边爹。”问:“何为半边爹咧?”答:“我是你的女婿,即为半子,你不是我半边爹?”栋材又问曰:“你爹妈死了,怎不借些钱去做生意,为啥要讨口咧?”答:“我年纪太小,怎做得生意?大丈夫背时讨口,也是常事,岂可向人乞怜吗?”问:“你又不到我家来咧?”答:“我都想来,又怕狗咬,又怕莫人张我。”问:“你跟我去,有吃有穿。”答:“穿吃就有,但我年幼做不得活路。”问:“不要你做活路,送你读书。”答:“好,那我就去。”栋材喊他骑马,水生怕跌不骑。栋材叫官夫陪着水生后来,自己骑马先归,告知妻子。余氏寻些衣裤,见水生来了,叫人倒水洗澡、穿换,然后引进。见水生貌秀嘴甜,都还喜欢,命随二子读书。又极聪明,读了年余,诗对便有理路。   一日,大明讲不得书,老师喊水生讲,水生讲得有条有理。老师曰:“这们大的人,反不如小儿,看你羞不羞!”大明怒恨,暗将水生毒打。从此不准水生多读,凡读书写字对对,比他稍微好些就要打他,红黑把他逼住。老师姓袁,虽是廪生,不讲气节,心怕打脱馆地,只管把大明硑贺,明知他逼住水生,也不说他。   这水生挨打受气,抑郁难伸,久来久去,遂成疾病,体黄身瘦,不言不语,竟至痴呆;又兼心虚,夜尿湿了睡床,余氏每日喊人洗晒,晒得厌烦了,一见就恨。又因水生鼻涕双流,更不喜欢,叫他与雇工同食;雇工亦恨,也不与他同桌,若是水生拈过的菜,都不肯吃,进去另要弄得。余氏恨如眼中之钉,总想悔亲。一日,见翠瓶一表人材,遂叹气曰:“为娘当日眼瞎,把我如花似玉之女,放与那似鬼似怪之穷乞,如何下台?这下开了眼睛,另放一个有才有貌的女婿,你说好不好咧?”翠瓶不答。母曰:“这是终身大事,只管讲。”翠瓶曰:“儿既许金郎,就是金家人了,岂有另放之理?”母曰:“你看上他那一宗!护着他做啥?”翠瓶曰:“儿是爹妈放的,就是穷乞儿也不怨!”余氏怒曰:“好,那铺盖你天天去晒!”翠瓶见母发怒,只得含羞去晒,可怜人小力单,费尽气力才晒得上。余氏见了心痛,依然另叫人晒,亦不再提悔亲之话。一日,翠瓶又见晒铺,见水生在后闲耍,问曰:“你为何不读书?”水生答曰:“读书难,得挨打。”翠瓶曰:“你发狠些,就不挨打了。”水生曰:“再要发狠,怕被舅子打死。”翠瓶曰:“不读也到书房里去咧,免得爹妈嫌你。”   水生把翠瓶看了两眼,叹气而去。来到书房,老师有人请去了,俞大明坐在师位装师样儿,南腔北调,骂张骂李。一见水生就喊背书,故意说他书生,将他来打匐板,打一下青一梗。方打五板,水生痛极想走,大明抓住几个耳巴,鼻血长流。大明大笑而去,水生伏桌而哭。众曰:“老师走了,那去寻个东道来下酒?”大化曰:“我佃户田五爷喂兔极多,他家无人,我们去捉几个来吃。”众人凑兴一拥而去。方才进门,田五回来大喊:“有贼!”众骇奔走。大化曰:“是我在此,你喊啥子?”田五见有主人,便认错送出;进房去看,绊物跌地,起看满手是血,仔细一看,才是他女满英杀死在地,即去投鸣。老师与近邻保甲看明形迹,进城报案。   洪雅离飞仙阁只四十里,次日官来验尸,只见横睡地下,鞋落裤脱,脸有手痕,系逼奸毙命。官叫保甲来问,保甲禀曰:“田五投鸣方知。”官问田五曰:“你女到底是谁杀的?”田五曰:“民家皆已上坡去了,只留小女看屋。民先回家,见有多人在屋,疑贼大喊,见少主俞大化在内,便由他去了。后进房看,才知小女已死。”官问大化,大化曰:“童生到他家买兔,见他家无人,也未上堂,闻喊即去,杀人之事童生不知。”官见内中一人像恶,问是何人。大化曰:“是童生的长兄俞大明,他未同去,实童生与某某等八人去的。”官问大明曰:“你未同去,必知其情。”大明曰:“老师出门,托童生代馆,满堂俱在,惟金水生后来。童生见他衣有血迹,问又不说,打亦不讲。童生归家,他们即去买兔,此外并不知情。”官叫水生上堂,见衣稍有几点血迹,官问血从何来,水生骇不知辩。官数问不答,差人代问,方说是舅子打出来的。官问打着何处,水生摸鼻。官又问:“杀人之事,你知不知?”水生不答。官曰:“看他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怎能逼奸杀人?各自下去。”大明曰:“他年虽小,其胆极大,调戏妇女已非一次。”官问老师,师曰:“此子累次戏人妇女,廪生责戒几次。”官将田五叫来,喊他将尸安埋,把大明、大化及众徒锁了,并老师都带进县。   俞栋材回家谓妻曰:“只想把此命案移在水生身,除了这个祸害,谁知官又不信,如何是好?”余氏曰:“去进点水,把他治死就好了,免得害我女儿。”翠瓶在内听得,大怒,说道:“爹!妈!你二老在讲啥子?”二老曰:“未曾讲啥。”翠瓶哭道:   爹妈在上容儿禀,细听你儿把话明。   金郎昨日馆未进,儿在后园看得清。   儿去劝他要发愤,因此才进书房门。   正值田家出人命,连累书房众学生。   太爷验尸把供问,哥哥为甚乱诬人!   呀,爹妈呀!   别人遭冤尚怜悯,代递保状把冤鸣。   况是女婿名分定,平白把他性命倾。   爹妈扪心忍不忍,然何不怕坏良心!   他若含冤废了命,就在黄泉不闭睛。   那时削冤来报恨,你儿焉想活命存!   “莫得那们凶,生人岂怕他鬼吗?”   呀,爹妈呀!   常言阎王能要命,本夫要妻是古评。   还望爹妈施恻隐,莫把儿命当灰尘。   “你这妹崽,太不讲脸了!爹妈做事,要你来管啥子?”   爹妈若从儿言论,免断金家后代根。   一来儿不把节损,二来爹妈也有名。   “不从你言,你又怎的?”   爹妈若不从儿论,儿愿上堂把冤伸。   儿头可断身可殒,要儿背义万不能!   “女子在家从父,为父做的事你敢与父做对?”   孝子当要从治命,若从乱命是乱臣。   爹妈呀!   不如先把儿命尽,那时任你去施行。   母曰:“爹娘虽然不是,也是为你,你又何必这样固执咧?”   呀,爹妈呀!   姻缘本是前生定,关乎风俗与人伦。   不贤女子随波滚,败名丧节自甘心。   你儿生成坚贞性,岂肯学那下贱人?   “金家穷了,爹妈怕你难过日子,你说通权从父,也是莫来头的。”   女婿贫穷爹妈恨,你儿好孬听命凭。   与其有银把水进,何不周济姓金人?   一积阴德二全命,天佑爹妈福寿臻。   栋材夫妇见女劝不回心,遂改口说道:“既然如此,我进城去把他保回来就是。”翠瓶拜谢而退。谁知栋材进城,把衙门内外贿通,总想治死女婿。县官听得处处都说金水生人小计大,最爱贪淫,兼之心毒,沾着就说要杀人,若把此案滚脱,后来定是个大杀手。官因众说一般,心始疑惑,夜出衙外,见房班处处交头接耳,俱说此女定是水生杀的。官以为实情,次日提讯,将水生苦打成招。栋材藏刀于店,官又要水生献刀,差人带进店内,把刀拿去献官。官见刀上有血迹,信之不疑,遂命丢卡。众犯见他无钱,也不作践他。   且说这官有一妻一妾,此日退堂,妾先倒起茶来,官去接茶,其妾丢个眼色,官笑,妾亦笑焉。其妻见了也倒杯茶来,丢个眼色,官未看见,莫有还他的笑脸。其妻大怒,把茶一泼,骂道:“怪得哦!只爱你的小妈,把我抛在一边,这们无情无义的吗?”官曰:“啥事,我又未做啥子!”妻曰:“你爱那少母猪,笑些甚么?”那知这杯茶正泼在妾身上。将要冒火,又听得骂他是少母猪,更加忿怒,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大闹起来。其妻向前打妾,妾向内跑,妻赶去,地下被茶打湿,溜个坐斗,把气跌脱了。官见大骇,忙拿姜汤来灌,久而不醒。官骇得无主,想道:“莫非狱有冤枉,天加报应吗?”即命人打轿,到城隍庙去许愿。回衙如故,说是死了,又不冷硬。到黄昏时,忽然大叫一声起来,行动言语不似本人,走至官前说道:   叉手上前把礼敬,尊声邑侯听原因。   飞仙阁下一人命,是非颠倒未得情。   既知是假无凭证,隔壁戏唱便昏心。   杀人凶手全不问,只把无辜来辱凌。   阳间有错阴加警,故来播弄你家庭。   因此妻妾相矛盾,看你心惊不心惊!   “本县已知改悔,你是何处神灵到此?”   你我职分无差等,你管阳来我管阴。   论我生前无他恨,只把善事认得真。   死后上帝加锡命,封为城隍管幽冥。   “既是城隍,何不留名于世?卑职也好信心顶礼。”   吾神本属西方姓,川页之下应武文。   生前居住在嘉定,还有一子叫水生。   “是不是今日招案那个金水生?”   正是吾子家贫图,因无栖止傍俞门。   栋材夫妇改初性,当年爱富今嫌贫。   将就此案谋婿命,人死自然悔了亲。   衙门内外买嘱尽,伙将人命卖纹银。   “卑职愚昧,得罪尊神,望其赦宥,指示凶手。”   凶手邑侯自审问,十人之中有一人。   本待说出真名姓,泄漏天机罪不轻。   邑侯改过如不吝,伫看弦歌颂政声。   说毕倒地,不久便醒,问其前事,一毫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