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棚闲话 - 第 4 页/共 4 页
机房窠子半村妆,皂帕扳层露额光。
古质似金珠似粟,后鹰喜鹊尾巴长。
和尚
三件僧家亦是常,赌钱吃酒养婆娘。
近来交结衙门熟,蔑片行中又惯强。
花子
蓬头垢面赤空拳,蓝缕衣衫露两肩。
茶棚酒店如梭串,哀求只说舍铜钱。
老龙阳
近来世道尚男风,奇丑村男赛老翁。
油腻嘴头三寸厚,赌钱场里打蓬蓬。
后生
轻佻卖俏后生家,遍体绫罗网绣鞋。
毡帽砑光齐钦压,名公扇子汗巾揩。
大脚嫂
乡间嫂子最跷蹊,抹奶汗巾拖子须。
敞袖白衫翻转子,一双大脚两鯿鱼。
孝子(举殡者多在山塘一带,孝子无不醉归)堪嗟孝子吃黄汤,面似蒲东关大王。
不是手中哭竹棒,几乎跌倒在街坊。
以上说的都是靠着虎丘山生意的,虽则马扁居多,也还依傍着个影儿;养活家口,也还恕得他过。更有一班却是浪里浮萍、粪里臭蛆相似,立便一堆,坐便一块,不招而来,挥之不去,叫做老白赏。这个名色,我也不知当初因何取意。有的猜道,说这些人光着身子随处插脚,不管人家山水、园亭、骨董、女客,不费一文,白白赏鉴的意思;一名蔑片,又叫忽板。这都是嫖行里话头。譬如嫖客,本领不济的,望门流涕不得受用,靠着一条蔑片帮贴了方得进去,所以叫做“蔑片”。大老官嫖了表子,这些蔑片陪酒夜深,巷门关紧不便走动,就借一条板凳,一忽睡到天亮,所以叫做忽板。这都是时上旧话,不必提他。只想这一班做人家的,开门七件事,一毫没些抵头。早晨起来就到河口洗了面孔,隔夜留下三四个铜钱,买了几朵茉莉花签在头上,戴上一个帽子,穿上一件千针百补的破衣出门去,任着十个脚指头撞着为数。有好嫖的就同了去,撞寡门,觅私窠,骗小官,有好赌的就同去入赌场,或铺牌,或掷色,件件皆能;极不济也跟大老官背后撮些飞来头,将来过活。闲话丢过,且说正文。』彼时正当五月端午之后,大老官纔看过龙船,人头上不大走动。一班老白赏却也闲淡得无聊,聚在山塘一带所在,或虎丘二山门下茶馆上、古董摊边,好像折腿鹭鸶立在沙滩上的光景,眼巴巴只要望着几个眼熟的走到。忽然大山门外走了几个人来,前边乃是一位相公,头戴发片凌云方巾,身穿官绿硬纱道袍,脚穿酱色挽云缎鞋,手里拿着螺钿边檀香重金扇子,年可三十上下,面方耳大,沿鬓短胡。后边随着四个戴一把抓帽儿、小袖箭衣的管家,俱拿着毡包、拜匣、扶手之类,摇摇摆摆踱上山来。众白赏们道是个西北人,不甚留意。
看他走到千人石上,周围观看,径上天王殿去,对着弥勒佛像拜了四拜。有几个油花和尚挟了疏簿上前打话,求他布施。就上一条椽木上写着:“山西平阳府信官马纔舍银十两。”那些和尚即刻殷懃势利起来,请马爷方丈奉茶。马纔道:“咱也不耐烦呷茶,有句话儿问你,这里可有唱曲匠么?”和尚语言不懂,便回道:“这里没有甚么鲳鱼酱。若要买玫瑰酱、梅花酱、虾子鲞、橄榄脯,俱在城里吴趋坊顾家铺子里有。”马纔道:“不是。咱今日河下觅了一个船儿,要寻个弹弦子拨琵琶唱曲子的。”和尚方懂得,打着官话道:“我们苏州唱曲子的不叫做匠,凡出名挂招牌的叫做小唱,不出名、荡来荡去的叫做清客。”马纔道:“小唱咱知道的,却不要他。只要那不挂招牌、荡来荡去的罢了。咱问你怎么叫做『清客』?”和尚道:“虎丘,天下名山。客商仕宦聚集之处,往来游玩作耍的人多,凡遇饮酒游山时节,若没有这伙空闲朋友相陪玩弄,却也没兴。”马纔道:“陪酒也算不得清,玩弄也算不得清。”和尚道:“这班人单身寄食于人家,怎么不叫客?大半无家无室、衣食不周的,怎么不叫清?”马纔道:“咱今日要寻几个相陪玩弄的,可有么?”和尚道:“有,有。”疾忙在殿前门坎上往下一招,只见那五十三参礓礤上跑起三两个来,道:“可是那位官儿要寻访白赏朋友么?我去!我去!”和尚道:“弗要乱窜,一伙做淘走去,凭渠拣罢哉。”这几人都有个绰号,一个叫做油炸猢狲强舍,当日强梦桥之子。因他日常手零脚碎,坐不安闲,身材短小,故有此名。一个绰号叫做皮画眉徐佛保,因他没些窍头,大老官问他一句纔响一声,没人理他,就自家吃得头红面赤,鼾鼾的就睡着桌上。一个老的。叫做祝三星,年纪将已望七,面皮格绉,眼角眊,须鬓染得碧绿,腰背半似弯弓。他恃着是个先辈伯伯,却占着人的先头。人也厌他,改他三星的号为三节。因他少年人物标致,唱得清曲,串得好戏,人去邀他,装腔做势,却要接他三次方来,乃是“接请”之“接”。中年喉嗓秕哑,人皆嫌鄙。清明走到人家,推他不去,直到端午中秋方肯转动,乃是“时节”之“节”。如今老景隳颓,人又另起他个笑话,说小时出身寒簿,乃是吕蒙正上截,中年离披不堪,乃是郑元和中截,如今老朽龙钟,沟壑之料却是蔡老员外下截,又是“竹节”之“节”。』和尚引了三人,马纔见了喜之不胜,说道:“贵处多才之地,怎的把手一招,就有几位来了?”众白赏道:“晚生们乃无贝之才,还仗爷们有贝之才培植培植。”马纔一手拉了强舍,将与和尚作别。强舍就把和尚一手扯定,向马纔道:“马爷既有兴玩水登山、寻花问柳,断断少不得一位长老纔是胜会。今日相凑,乃是奇缘,难道就与马爷别了不成?况且马爷写了布施,你也该去领来投在柜内,韦驮神前也要销缴这个大讳。”马纔道:“有理,有理。同行,同行。但我们还要寻个婊子,只怕长老有些不便。”祝老道:“敝处这些人家,到是长老无甚忌讳,原走惯的,正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了。”一边嚼蛆,一边已走到顾家园上。徐佛保道:“这是扬州新来燕赛官住在里面,待我敲门进去。”里面回道:“昨日浒墅关上几个相公接去了。”又走到山塘桥韩家园上寻那吴老四。说“今日徐乡宦设席,不便接见。”连走三四家,不见人影。马纔便焦躁起来,道:“些蹄子淫妇!分明见咱故意躲着,难道咱是吃人的么!”众白赏齐劝道,“马爷勿要焦躁。敝处是个客商马头去处,来往人多。近来又添了营头上人,吵闹得慌,婊子们存扎不定,止有这几个婊子,委实不得空闲。”强舍道:“许老一就在这里,身段极介即溜,面孔也介花哨。
马爷与他相处极好,是介对结个哉。你们倍着马爷桥上略坐一坐,待我先进去看一看。只怕此时还睡着哩。”却不知老一早已梳洗停当,正在厨房下就着一个木盆洗脚,连声道:“不要进来。”强舍早已到了面前,吃了一惊道:“老一,我向来在你个边走动,却不晓得你生子一双干脚。”老一道:“小乌龜又来嚼蛆哉!那亨是双干脚?”溜强舍道:“若勿是干脚,那亨就浸涨子一盆?”老一挠起脚来,把水豁了强舍一脸。骂道:“臭连肩花娘,好意特特送个孤老把你,到弄出多呵水来!”老一道:“真个?”即便拭子脚,穿上鞋与那衫子,出来接着。
欢天喜地,拂尘看座,连口唤茶,一番热闹。马纔也不通名道姓,便开口道:“咱不吃那撞门寡茶,到就去船上呷酒罢。”众白赏也就搀掇下了酒船。马纔一边就在腰下取出银包,拿了一块银子递与家人,叫买菜取酒。马纔等不得,就要老一唱个曲子。老一道:“我们只会睡觉,那里知道唱甚么曲子?”祝三星道:“他的《哭皇天》、《山坡羊》、《银绞丝》、《玉河郎》是此间第一无赛的了。”马纔道:“你会唱,怎说不会?想是初会面生么。咱们自今日相知了,早上便要唱到晚,晚上还要唱到天亮哩。”众白赏道:“别人不敢夸口,若是老一这个力量,却是不让人的。除了老一,苏州也便没第二个了。”老一被这几个局得快活,也就直了喉咙喊个不祝少间摆上一桌菜蔬:烧猪头,炉牛肚,熏蹄踵,卤煮鸡,约有七八碗,大盘大块,堆上许多。装出几壶烧酒,斟了几巡,马纔举杯道:“请!”老一就一气饮了数杯,佛保也就随着照杯。强舍看见老一脱介家怀,就照老一做了几个鬼脸,连篇的打起洞庭市语,叽哩咕噜,好似新来营头朋友打番语的一般,弄得马纔两眼瞪天,不知甚么来历。那管家刻落了些东道使费,心里忌怕主人算帐。怀着鬼胎,却到主人耳边一擦,说道:『这几个蛮子骂老爷哩!”马纔性气勃发,将桌上一碗酱煮肥肉照着众白赏头脸一泼,抽出拳头乒乒乱打。徐佛保躲出船外,祝老老直僵僵靠着壁立,许老一油腻污了衣服,秃秃的哭个不了。强舍坐在老一上首,一时跑不脱身,一手按着桌角,口里说道:“大杀风景哉!”那管家又对主人道:“他还要打杀封君来。”马纔越觉怒,提起脚凳打去。强舍拚命跑到艄上,却往水中一跳就不见了。管家道:“老爷惹出人命来也。』马纔也着急,到艄上问那船家,船家道:“无事,刚方随风飘过对河去哉。”管家道:“怎么不沈下去?”船家道:“个些人浑身是海螵蛸样的,那亨肯沈呀。”此是一班白赏偶然出丑诨话,不题。
再说一个老白赏叫做贾敬山,自幼随着主人书房伴读,文理虽未懂得,那一派文疯却也浑身学就。一日听见徐佛保、祝三星受了一番狼藉,人头上越发形容得不像人样,他就拉了十余个老白赏朋友,齐行的相似,都到虎丘千人石上挨次坐了,创起一个论来道:“我哩个行业,说高原弗高,说低也弗低。
昨日闻得个些小伙子们受了许多狼狈,多因技艺弗曾讲习,窍窦弗介玲珑,身分脱介寒贱,所以人多看得我哩脱介轻保如今我们也要象秀才们,自己尊重起来,结一个大社,烧介一陌盟心的纸。”众白赏道:“请啥神道做个社主。”敬山说道:“吹箫唱曲,帮衬行中,别的也没相干。想道当初只有个伍子胥吹箫乞食于吴市,传了这个谱儿。伯嚭大夫掇臀捧屁,传了这个身段。这却是我辈开山始祖,我哩饮水不要忘了源头。”众人道:“弗可,弗可。伍子胥是个豪杰丈夫,伯嚭是个臭局个小人,弗好同坐。”敬山道:“我哩个生意,弗论高低,侪好同坐。
得子时,就要充个豪杰;弗得时,囫囵是个臭局。神明是弗计较个。”众白赏道:“伍于胥弗敢劳动,到换子郑元和与我哩亲切点罢!请问那亨打扮?”敬山道:“头上戴顶过文。”众人道:“那亨叫做过文?”敬山道:“我哩向来戴着鬃帽,却坐弗出。
若竟换子高巾阔服,人家见子侪做鬼脸。只戴一顶弗方弗扁个过文,大家侪弗觉着。身上穿介一件油绿玄青半新弗破个水田直裰,人看子也弗介簇簇,自也道弗介猖狂。脚上尽穿介宕口黄心草鞋,亦介斯文,弗当破费。路上相唤,侪叫老社盟兄;小一辈个,侪称老社盟伯。见子大官府,侪称公相;差点个便称老先生。或在人家叫曲,侪称敝东尊馆,学戏个小男,侪叫愚徒门生。弗拘啥人品物件都以仙人称唤;撞着子管家大叔,总也叫他先生。”正在讲论之际,只见前日打坏的强舍道:“河口来了两只卷艄二号坐船,上边摆着深檐黄伞,想是过往仕宦,在此停泊。
老伯伯走动走动,或者寻个线路帮带帮带。”敬山听见,即便奔落山去。却见船上打着扶手,主人头上云巾、山蛮道袍、大红云履,同着阊门蘘里馄饨书铺两个乡亲,一路打着乡谈,走上山来。敬山悄悄挨着管家轻轻动问,纔知万历癸丑科进士,吉安府吉水人姓刘名谦,官至通政,告致回家。要在苏州买些文玩古董,置些精巧物件,还要寻添几个青秀小子、标致丫头,教习两班戏子哩。敬山听子,不觉颠头簸脑,不要说面孔上增捏十七八个笑靥,就是骨节里也都扭捏起来。连声大叔长、先生短,乘个空隙就扯进棚子里吃起茶来。又打听此地那个年家,那个亲戚,一一兜搭在心里,转身就到馄饨书铺,求他转荐,那人也就对刘公说了。刘公道:“你们在此做生意,端是客居,若用此辈,须要本地有身家的作个中保方好。”敬山得了口气,却道这个题目甚难,整整候了两日,犹如热锅灶上蝼蚁,扒不上来,硬骨头里蛆虫钻不进去。
却好管家同了阊门德盛号开缎铺吴松泉--乃是旧日相与,为买货批帐请来。又遇着刘公拜客未回,敬山乘着半面之识,一霎时热闹趋奉,求他鼎言推荐。那徽州人是好胜的,竟应承了。不多时,就同下船,一边引见一边极口称扬道:“他技艺皆精,眼力高妙,不论书画、铜窑、器皿,件件董入骨里。真真实实,他就是一件骨董了。”刘公笑了一笑,叫书童卷箱内取那个花罇来与敬山赏鉴。那书童包袱尚未解开,敬山大声喝采叫好。刘公道:“可是三代法物么?”敬山道:“这件宝贝青绿俱全,在公相宅上收藏,极少也得十七八代了。”刘公笑道:“不是这个三代。”敬山即转口道:“委实不曾见这三代器皿,晚生的眼睛只好两代半,不多些的。”刘公又取一幅名公古笔画的《雪里梅花》出来与看,四下却无名款图书。敬山开口道:“此画公相可认得是那个的?”刘公道:“宋元人的。不曾落款,到也不知。”敬山道:“不是宋元,却是金朝张敞画的。”刘公又笑一笑,道:“想是这书画骨董足下不大留心。那宫商音律乃是究心的了。我要寻几个小女子,教得戏的,可有么?”敬山道:“有有。只是近年四乡成熟,一时寻也费力。即便寻得有时,也弗得草草,面目脚手第一要紧,弗须说起。还要问渠爷娘曾出痘鸳也未,身上有唦暗疾,肚里有啥脾气,夜间要出尿否,喉音粗亮何如。爷娘弗肯割舍郏远,只有晚生当日曾与几位老先生经手几个,后来出跳伶俐,收拾房中,生了公子,至今亲戚往来。所以人家俱道晚生得托,有唦囡儿侪肯放心。
公相不问,晚生也弗敢说,公相既要寻觅几个,弗是晚生夸口,别人也勿敢应承。”刘公道:“正要借重。”敬山又问:“公相有几时停泊?”刘公道:“这也不论时日,只要就绪方行。”一面就与松泉开了缎疋帐目,即便同敬山别了。敬山即去会了许多朋友,四处搜寻,却也没有头路。没奈何只得把个外甥女儿,同着邻舍的小囡,哄说陪到虎丘顽耍,就引到船上。刘公看了道:“总之生、旦、净、丑俱是用的,不必细看,只问多少身价。”敬山道:“如今成熟年岁,人家俱舍不得出身。闻得公相府内极肯优待,又是晚生居间,方肯领来。在当日只消念两一个,如今须得四十两方肯。”刘公道:“比当日加十两罢。”敬山初意不过唤来搪塞,以为进身之计,那知刘公登时就发银子。
着管家同到吴松泉处立契成交。敬山心里又转了一念道:“即使立了文契,还要我领去教他。不若将计就计,且骗到手转动转动。”立刻写了文契,收了价钱,连中人酒水也干折了。并求松泉着个保押。敬山仍旧拿了银子,走到船中禀道:“公相,女子虽然买下,他的父母还要做几件衣服、鞋子与他,须在晚生身上,少待五六日。公相若要教戏,不若就在晚生家下。晚生虽在公相门下奔走,房下也是会教的。恐怕公相不肯放心,连银子也留在公相处。”刘公道:“吴松老所举断然不差,就烦尊阃费心,容日总酬罢!”敬山欣然拿了银子回去,一时花哄起来,不在话下。
不料此辈钻心极密,看见贾敬山谋身进去有些想头,却又走出一个顾清之来,也在船边伸头探脑。打听得刘公差人去请医生杨冲蓭来合药,清之与冲蓭也有一面。一口气即奔到杨家求其荐举。冲一就与他同下船来。刘公接见,说了许多闲话,乘便就把清之赞扬起来。刘公也极蔼然,留待午饭。刘公道:“昨日有个贾敬老来相会,我已托他觅了两个女子,就留在他家教曲。尚有几个小价,都不过十五六岁,如今也要叫他学唱,不知可教得否?”清之道:“十五六岁的孩子正是喉音开发之际,极不费力,晚生斗胆效劳!”刘公道:“贾敬山曾相识否?”清之一边看冲蓭在那边写方甚忙,一边低声答道:“敬山虽系识认,晚生们从来不便与他同坐。”刘公道:“他人品差池,行止有甚不端么?”清之举手便把鼻子摸了一摸,手一做个势子还道:“老爷所托他买的女子,也要留心查看要紧。”刘公也就把头点了一点。冲蓭将药方过来说了一遍。刘公平素极好男风,那几个要教唱小子就是刘公的龙阳君。清之看见刘公照管得紧,也就要图谋这馆。佯佯的对冲蓭道:“晚生年纪不多,近来得了痿症,人道俱绝。”刘公信道这话是真,即就托他教那几个小子。一两日间,把这小馆就坐定了。一面就去寻着敬山要看女子,还要分他媒钱。敬山道:“是我在刘老爷处荐你教曲。”也要分他束修。两个鬼吵闹了一常次日齐到刘公船上坐了一回。早饭已毕,就同随了阊门外买些货物;专诸巷里买些玉器。
两边面面相觑,背地里仍旧伸了几个指头。各人悄地讨了趁钱,各自心照去了。刘公抵暮赴席而回,坐着一只小船。敬山悄悄渡船赶上,见了刘公开口指道:“今日小管家如何不带出门?
若单留清之在船上,也要悄悄留心体访。若引诱坏了身子,那喉音再不得亮了。”刘公却是专心此道,极要吃醋的。自听了敬山这句话,就动了觉察的念头,只因他说阳道痿绝不去堤防。
那日也是清之合当败露,当着刘公午睡,不听见小子唱响,悄地窥他。只见清之正当兴发,挺着那件海狗肾的东西相似,颇称雄猛,与小子干那勾当。却被刘公看见,实时唤出,将小子打了三十;把清之去了衣巾,一条草绳牵着脖子,只说偷盗银杯,发张名帖送在县里。血比监追,打得伶伶仃仃。直待把自己十五六岁青秀儿子送进宅内,方准问了刺徒,发配京口驿摆站去讫。
敬山自从拔去眼中之钉,却也十分得意。凡有卖字画、骨董物件的,俱要抽头,先来与他说通,方成交易。就是讨书求分上的,一要与他后手,管家小费一网包罗。就有几个门生故旧走来,他也要插身奉陪,还要掉句歪文,读些破句,惹人笑得鼻塌嘴歪。那知福过灾生,苍苍之天,毒毒的偏要与此辈弄个花巧。不期敬山骤然骗了许多银两,不敢出手交与妻子,藏在牀下一酒坛内。连日得意,夫妻、女儿三口多吃了几杯,一觉睡熟。却被一个偷儿挖落门臼,就是卧房厨灶。周围一摸,摸着牀下两个酒瓮。一个满满盛的是米,一个半空不空,上面压着一块大砖,中间不知何物,一手摸下,拿着就走。将要出门,神堂前一个香炉跌在马桶上。响亮一声,牀上夫妻两个一觉惊醒,将坛口一摸,大叫起来,贼已去得远了。正在喉急之际,刘公宅内催要两个丫头进去伏侍,急得敬山上天无路,人地无门。邻舍街方娓娓传说,前日丫头原是指空骗的,银子失去却是真的。那管家不容宽纵,一直扭到船上说知原故。刘公大怒,即刻发了名帖,送到府里追要丫头。敬山两只空拳,泥也捏不成团,如何措手?追出原契,却又着落保头一一代偿,仍说敬山拐带子女。身在监中,敲扑不过,也只得将自己亲女十二三岁,送到船内做了使女。也照顾清之一案,问了站徒,送到京口驿去。仍旧使他二人打个帮儿,在那南北马头送迎官长,也不枉老白赏靠着虎丘山得这一场结果。至今说起,留了一个笑声。』
总评苏白赏佻达尖酸,虽属趣行,害同虺蜴,乃人自知之而自迷之。则虎丘乃虎穴矣,何足为名山重也。艾衲偏游海内名山大川,每每留诗刻记,咏叹其奇,何独于姑苏胜地,乃摘此一种不足揣摩之人?极意搜罗,恣口谐谑。凡白赏外一切陋习丑态、可笑可惊、可怜可鄙之形无不淋漓活现,如白赏诸入读之,不知何如切齿也。虽然,艾衲言外自有深意存乎其间。
画鬼者令人生惧心,设阱者令人作避想。知之而不迷之,此辈人无处生活,则自返浮而朴,反伪为真。后之游虎丘者,别有高人逸士相与往还,雪月风花当更开一生面矣。
虽日日游虎丘也何伤!
第十一则 党都司死枭生首
农家祝岁,必曰有秋。何以独说一个『秋』字?春天耕种,不过莱、麦两种,济得多少?若到四五月,夏天耘耨时节,遇着天雨久涝,大水淹没,或天晴亢旱,苗种干枯,十分收拾便减五分也还好,趁着未立秋时另排苗秧,望那秋成结实。若到秋来,水大不退,旱久无雨,这便断根绝命,没得指望。所以丰年单单重一『秋』字。张河阳《田居诗》云:『日移亭午热,雨打豆花凉。』寒山子《农家》诗云:『紫云堆里田禾足,白豆花开雁鹜忙。』为甚么说着田家诗偏偏说到这种白豆上?这种豆一边开花,一边结实。此时初秋天气,雨水调匀,只看豆棚花盛就是丰熟之年。可见这个豆棚也是关系着年岁的一行景物。当着此时,农庄家的工夫都已用就,只要看那田间如云似锦,不日间『污邪满车』、『穰穰满家』是稳实的。大家坐在棚下,心事都安闲自在的了。若是荒乱之世,田地上都是蓬蒿野草,那里还有甚么豆棚?如今豆棚下连日说的都是太平无事的闲话,却见世界承平久了,那些后生小子却不晓得乱离兵火之苦。今日还请前日说书的老者来,要他将当日受那乱离苦楚从头说一遍,也令这些后生小子手里练习些技艺,心上经识些智着。万一时年不熟转到荒乱时,也还有些巴拦,有些担架。众人道:『有理,有理。我们就去请那老者。』却好那老者是个训蒙教授,许久在馆未回。这日乘着风凉,回家探望。众人请来棚下坐定,就道:『老伯多时不在,觉得棚下甚是寂寞。虽有众人说些故事,也不过博古通今的常话。老伯年齿高大,闻得当年历过许多兵荒离乱之苦。要求把前事叙述一番,令小子们听着,当此丰熟之际也不敢作践了五谷,荡坏了身躯。』老者道:『若说起当初光景,你们却唬杀也!记得万历四十八年,辽东变起。泰昌一月短柞,转了天启登基,年纪尚小,痴痴呆呆,不知一些世事。天下募兵征饷,被魏太监将内帑弄得空空虚虚。彼时的吵闹还在山海关外,内地尚自平静。不料换了崇祯皇帝,他的命运越发比天启更低。遇着天时不是连年亢旱,就是大水横流;不是瘟疫时行,就是蝗虫满地。兼之赋性悭啬,就有那不谙世务的科官,只图逢迎上意,奏了一本,把天下驿夫马钱粮尽行裁革。使那些游手无赖之徒绝了衣食,俱结党成群,为起盗来。始初人也不多,不过做些响马,邀截客商,打村劫舍。后来上官知道,遣兵发马,护卫地方。这些盗党或啸聚山林,或团结水泊。那时若得一位有胆勇智谋的元戎出来招安,没有在朝的官儿逼索他贿赂当道的上司,掣肘他事权,也还容易消灭的。不料国运将促,用了一个袁崇焕,使他经略辽东。先在朝廷前夸口说,五年之间便要奏功,住那策勋府第。
后来收局不来,定计先把东江毛师杀了,留下千余原往陕西去买马的兵丁,闻得杀了主帅之信,无所依归,就在中途变乱起来。四下饥民云从雾集,成了莫大之势。或东或西,没有定止,叫名流贼。在先也还有几个头脑假仁仗义,骗着愚民。后来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关中左右地土辽阔,各州府县既无兵马防守,又无山险可据,失了池村镇,抢了牛马头畜。不论情轻情重,朝廷发下厂卫,缇骑捉去,就按律拟了重辟,决不待时。
那些守土之官权衡利害,不得不从了流贼,做个头目快活几时,即使有那官兵到来,干得甚事。那时偶然路上行走,却听得一人唱着一只边调曲儿,也就晓得天下万民嗟怨,如毁如焚,恨不得一时就要天翻地覆,方遂那百姓的心愿哩。他歌道:“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四下起了营头,枝派虽不记清,那名字绰号也还省得,如:大傻子刘通、王老虎王国权、老回回马进孝、过天星徐世福、闯王高汝景、闯将李自成、没遮拦阎洪、扫天王惠登相、平世王贺景、闯塌天韩国基、草天王贺一龙、混十万刘国龙、活阎罗马守应、一秤金牛成虎、虎拉海范世寿、赛金刚薛有功、红狼刘希尧、巴山虎李园、草上飞徐世宝、紫金梁冯进孝、鬼子母董国贤、草里眼孙仁、金翅鸟王国曜、曹操罗汝纔、九条龙郭大成、一斗谷孙承恩、独脚虎刘兴子、金钱豹柳夫成、莽张飞杨世威、蝎子块白广恩、八大王张献忠、李公子李严、邓天王邓廷臣、阎王鼻刘越、云里虎张得功、三猴儿李超、老当家坤一魁。许多头目在那没有城池、乡兵、寨堡的地方,兵马一到,老小随着俱行。凭着力气,抢得驴马,收得小子多的,就是管队。凡四十岁以上,不论男妇一概杀了,只留十二三岁到二十四五岁上下的当作宝贝,或结义做弟兄,或拜认作父子。你道他营中为何不要那老成的?因他年纪大了,多有系恋家小财产,恐生外心。惟是这些小伙子,奋着少年血气,身家父母俱无罣碍,不知天高地厚。遇着打仗,不避利害,即使炮火打来,坏了前边的,后边的就涌上去。撞着坚厚城池,小子们拿着云梯、遮阳、挠钩、套索,搭着一个个扒顶而上。一日不破攻一日,十日不破攻十日。日间一队一队更翻攻打,夜间又有一班专扒地洞的,在于城壕一二里外,用着卷地蜈蚣、穿山铁甲,绕地而进,或到了一两个空隙,加上炮火,一声炸烈,登时城墙倒塌,一拥入城。城内人民杀戮之外,剩下小子都率领而去。始初破城,只掳财帛婆姨;后来贼首有令,凡牲口上带银五十两、两个婆姨者即行枭示。残破地方抛弃的元宝不计其数。有那贪心的只好暗地埋藏,记认明白,希图日后事平,掘取受用。谁知性命不保,那里轮得你着?日久埋没,听人造化而已。
所以彼时小子看得钱财如粪土一样,只要抢些吃食、婆姨,狼藉一番。还有那忍心的,将有孕妇人暗猜肚中男女,剖看作乐。亦有刳割人的心肺,整串熏干以备闲中下酒。更有极刑惨刻如活剥皮、凿眼珠、割鼻子、剁手腕、刖脚指,煅炼人的法儿不知多少!只好粗枝大叶说些光景,叫人在太平时节想那乱离苦楚,凡事俱要修省退悔一番。前日有个客人从陕西、河南一路回到湖广地方,遇着行人往往有割去鼻耳的,有剁去两手的,见了好不寒心。后来见得多了,不甚希罕。更有一个受伤之人,说来人也不信。大凡人的耳目口鼻手足四肢有些残缺,还不伤命;只那颈颅砍了,登时便死,没甚么法儿补救得的。
有个人却在河南府洛阳县地方荒村小镇之上,偶然骑着牲口走到彼处,遇着疾风暴雨,无处躲闪,要借人家屋檐之下暂时避雨。不料大雨滂沱,到晚不住,只得要求人家屋内借宿。里边走出个老者道:“屋宇蜗小,不敢相留。须往前村二三十里方有歇店。”那客人因天色渐晚,不便趱程,看见老者家里尚有侧屋二间空闲闭着,再三相恳。那老者道:“侧房虽是空的,客官借宿何难?此中有个舍弟在内,不便同居。”客人道:“既是令弟单身在内,有何不便?”老者道:“穷途相值也是奇缘,但你见了不要害怕。”客人道:“我也在江湖上走了一二十年,随你甚么尊官贵客、穷凶极恶之人,何处不遇?怎便到你宅上就害怕起来?”嘴里一头说,脚下一头走。将及侧门,老者轻轻叩了一声,里边响动,把门闩拔脱,一手推开。客人随着老者进内,猛然抬头一看,只见门左侧站着一个没头的人。那客人一见就大声叫道:“不好,有鬼,有鬼!”口尚张着,未曾合闭,两脚也就倒下地去。老者连忙扶起道:“预先我已说明莫要害怕,你也口强说道不怕,如何便怕到这个地位?”那客人呆了半晌,问道:“怎么原故?”老者道:“你且坐定,待我慢慢说与你听。”一手指着没头人道:“这个舍弟向在潼关卖布生理。前年被流贼一路追赶逃回,不料到家只离得三十里地面,却被土贼从旁杀出,把舍弟一刀将头砍落,倒在地上。夜间就有许多豺狼把死尸一半残食。将次食到弟尸,那魂灵只听得耳边一声喝道:『畜生快走!督阵功曹尚未查勘,如何就食!』少间却见许多人马簇拥而来,将阵上伤亡一一照名验过。点到舍弟,簿上无名,换个簿子查看,乃是受伤不死,尚有阳寿四载。
次日舍弟心上却就明白起来,将手摸那头时,只有一条颈骨挺出在外。是夜我尚躲在村中僻处,却听见有人叩门,乃是舍弟声音。荒村中又无灯火,只得从黑影子里扶进屋内。他就将前村遇害缘故说得明明白白,挨到天亮,纔见是没头的;却原来与没头的说了半夜。始初也吃了一惊,只见身体尚暖,手足不僵,喉咙管内唧唧有声,将面餬、米汤茶匙挑进,约及饱了便没声息,如此年余。近来学得一件织席技艺,日日做来,卖些钱米,到也度过日子。”客人听见说得明白,心下方安。毕竟是那脱惺忪,一夜不敢睡着,到底是个“怕”字。这也是古今来的奇事,说做活人不得,说做死人也不得。如今再说一个分明是死人,到做了活人的事。此事却在陕西延安府安塞县地方,姓党名一元。生平性子刚直,膂力过人,家业也极丰足。地方上有那强梁霸道的人做那不公不法的事,他也就去剪除了他。
凡有贫穷?难之人,他便捐费资财,立为提挈。远近村坊俱感激他的义气。一两年,处处仰慕他的声名,不减太平庄上柴大官,郓城县的宋押司了。此时流寇尚未充斥,州县地方闻有贼警,乡绅士庶俱各纠集庄丁,措办月粮、器械,以为固守之计。
上司又恐民间有那不轨之徒乘机生变,也就上了一本:凡流贼蠢动地方,俱要举一智力兼备之人在郡城立为都统,州县立为团练,村堡镇寨立为防守;俱各从公选举,若纔行不足的,也就不敢担当。那时朝廷公令虽严,世风恶保有前程的做官,尚要费许多资财,若没前程的百姓,梦也梦不见了。不料时下有团练之举,人头上也就当做真正官职一般。彼时公道在人,地方绅衿保甲齐声推荐党一元堪当此任。文书申上,抚按司道即便发落,党一元也就承其职任。凡一应城守事务,调停设备,俱各得宜,不在话下。『却说延安府清涧县也有个团练,姓南名正中,乃是乡绅子弟,家业富厚,通县称为巨族。平日好弄枪棒,行些假仁仗义之事。只是心性好淫,见了人家美色妇女,却便魂不附体,不论钱财,毕竟要弄到手方祝若论其素行,怎么将团练举他?因他平日专好结识市井无赖小民,地方村镇稍有不平,便成群聚党搅地翻天起来,依着他的行为方罢。故此地方上大大小小都是惧怕他的,背后起他一个绰号,叫做花花太岁。这个团练之职,除了此君,别人也不敢指望。
一日吩咐人城外打扫演武厅,选了日子操练庄叮极早备了鲜明旗帜、锋利刀枪,大吹大擂,摆列行五,一路整齐迎到教场内去。那些乡民却从来未曾经见,有在市上住的,预先请了亲眷住在家里,门前垂了帘儿,看那行兵耍子。不料南团练坐在马上,举头望进帘内,见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团练即便勒住了马,故意道:“前队兵丁如何稀少?”忙叫营中字识取那册来查点,吩咐地方速备围屏公座,紧紧对着帘内。摆设停当,下马坐定,叫那字识,逐名唱过。那团练一眼只射在帘内,做出许多身段卖弄风骚,到费了两三个时辰纔到教场内去,也不过虚应故事,即便回衙。眠思梦想,正没寻个头路,却有门下一个伴当头李三,绰号叫做铁里蛀虫,晓得本官意思,即便摘了两朵玫瑰花,故意走到本官前道:“小的偶在前街张乡宦宅内彩来,一朵进献老爷,一朵进上奶奶。“团练道:”三四位奶奶一朵怎够?”李三道:“这花不能多得,老爷只好送得意的一位奶奶戴罢!”团练道:“有甚么得意的!昨日我到看见一个十分得意,却难得到手。”李三佯作不知,问道:“住在何处?”团练就把帘内住处说知。李三道:“小的晓得了这是本县儒学斋长朱伯甫相公之妻党氏,就是党团练的妹子。如何能够到手?”团练道:“你为我设一计策,重重赏你!”李三贪着重赏左思右算,想了一回道:“容小的三日后来回话。”团练便欣欣笑道“我心里如热锅灶上蚂蚁,恨不今日就来回说纔好!”李三随口应着,即便走出宅门。打听得朱伯甫平素好酒赌钱,李三就带了几十贯钱,寻到彼处,与他相赌。故意卖个撒漫,勾引着他同去见那团练,往来却好是三日。团练正在怀想之际,李三先进去附耳低声,如此如此。团练一见朱伯甫果然是个酒糟头没莑的朋友,即便留茶,称赞了许多,道舍下少一位幕宾相公。立刻备了齐整聘礼,即日起馆。午后排了极盛酒席,与他痛饮,直到五更。朱伯甫心中十分快活,次日即将聘礼送与李三作酬。住了三四日,朱伯甫却要回家说知,也就要料理些安家粮食。团练道:“我知兄有内顾,早已着人送去。若不弃我武途出身,就今日与老兄结义,拜了兄弟,尊嫂即请到舍下同住,岂不两便?”伯甫乃是胡涂糟鬼,即便应承,就叫李三到家与朱宅娘子说知。娘子道:『我前日在门首看见团练举动轻轻狂狂,只怕到宅同住,却是不便。不若我在城内舍亲处觅间小房,与宅内相近些罢了。”李三见娘子如此说话,却象有三分知觉的,若说得太紧,不肯进城,却不误事?只得含糊应允。一面备了车儿装载些要紧家伙,到城中亲眷处住下。团练看得光景十分宽缓,即便同了朱伯甫过门邀请。说是通家盟弟兄嫂,必要请见。朱伯甫也撺掇娘子出来见了。团练假装出十分老成恭敬,党氏不觉堕其术中,依他搬到宅内。供给周全,自不必说。却就有些眉来眼去,党氏也不在意。过了数日,李三却遣妻子携了酒盒,假以探望为由,吃酒中间露些风情说话。
娘于听得不甚耐烦,不言不语。李三妻子只道娘子有暗允之意,乘着酒意将团练思慕、设局秽来之意,一一说个详悉。袖中拿出一枝金镶碧玉搔头、白玉同心结一枚递与党氏。党氏心知是计,也不推辞,且留在手中做个指证。即唤丈夫出来,商量早早脱身。无如伯甫口嘴肥甜,一心信道团练是个好人,反把妻子骂个不贤不慧,生出事来。党氏无计可施,只得写了一书,将前后情节通知哥哥党团练处。』『党团练闻知此信,怒冲冠,心下想了一想道:“三日后新总督老爷到任,他必同我一处迎接。”乘着空隙,密密差了十数名伴当,带了马骡,相隔不过二百余里,火速就到。进了南宅大门,门上牢子拦挡不住,直入花园之内,竟将娘于搀扶上马。那酒徒朱伯甫尚在醉乡,也不管他,竟自出门来了。宅内登时差人报与南团练知道,彼时就在接官亭上与党团练争嚷起来。同僚相劝尚未息口,李三一马就跑到党宅前后探听娘子下落。南团练也不回家,带了二三百个健丁,出其不意竟到党宅把娘子抢了便行。党团练路上闻知,即带随从不多兵丁,登时追去百里之外,狭路相凑,打了一仗。党团练胆勇过人,反把南处人马伤了许多。南团练无心搦战,只抱着娘子先跑。娘于看见仍落贼手,披颠狂,骂不绝口。转到陡险山坡,将身乱迸,马忽惊跳,南团练手脚略松,娘子堕落重崖。可怜一个如花似玉之人眼见得粉憔玉碎,南团练抱恨不已。党团练知道妹子全节而死,即在督台下马放告之日,写状并朱伯甫一齐告准。督台看见状上情节,拍案大怒,立刻差了八个旗牌找拿。南团练自揣罪孽重大,对头又狠,后来收拾不来。平日强横霸道惯的,向来原有反叛之心,今朝攒促拢来无计可脱。那铁里蛀虫又在傍十分挑激,遂开声道:“反了罢!”那些手下兵丁似虎如狼的一哄,就起先把本县知县杀了,劫了库藏,烧了城搂。一路逢人就杀,怕杀的一路就跟随了许多。提督早已知道,点兵发马,就把党团练加升都司,差他领了二千兵丁,上前扑剿。南团练十余日间就拥了六七千人马,虽则人众,其实难民居多。日间放抢,夜间又怕官兵赶来,昼夜不睡,却都是疲倦的,怎当得党都司奋勇当先?部下又是练熟人马,一齐抄出小路,两下撞着大砍一番,将南团练的兵马杀了十之六七。负伤大败,领了残兵逃入深山躲避,整整饿了七日。不料李三起手之时,就将本城内所抢辎重带了许多牛马,前往流贼老回回营中,先已投顺,做个家当在彼。闻得南团练被官兵杀败躲在山中,即便请了五千贼党,抬营前来接应。南团练得这救兵解了重围,即投入贼营,做个前队。』
党都司得了大捷,督台甚是喜欢。正在休息之际,忽报贼兵已抵界上,仍复疾忙披挂,领兵应敌。只见有贼兵千余在前诱敌,党都司不知是计,奋力追上。转过树林深处,四面尽是砍倒树枝塞着去路,急待回军,那贼兵漫山遍野而来。党都司逞着雄威,左冲右突,东挡西搪。虽则杀了多人,自巳牌杀到酉刻,终是气力有尽,不料骞凑山凹之处,马足一蹷堕落崖中。草窠里伸出许多挠钩,将党都司捆困*缚而去。解到营内,正当老回回升帐。远远望见解进,即便下位亲解其缚,口口叫道:“哥哥,弟有罪了!”党都司忠烈成性,怒目张牙,大声骂道:“逆贼,逆贼!朝廷何负于你?如此跳梁,且又护庇淫恶之贼,无端扰害地方?大兵不日剿除,尚不知死!”张拳就打,却被两边牙爪上前挤祝党都司回身一肘,几个掀翻。老回回喝道:“左右与我依旧捆了,发到剥皮亭上,就差南团练细细摆布他罢。”南团练得了这句,就像奉了圣旨一般,换了一件红袍,吩咐手下襬了公座。两班牢子大声喝起堂来,将党都司挽进营来,要他下跪,党都司挺身骂不绝口。南团练故意摇摇摆摆,做那得意形状,上前数数落落。党都司将自己舌头嚼得粉碎照脸喷去。南团练掩了面口,复去坐在位上,骂道:“你如此性烈,如今插翅难飞,少不得受我磨折。”道言未了,那党都司咽喉气绝,觉得怒气尚然未平。左右报道:“党都司已死,手足如冰。”南团练徐徐走近前来,上下摸看,果然死了。忙叫左右备起几桌酒席,请了许多弟兄,开怀吃个得胜之杯。一边叫人将党都司骑的马拢将过来,扶他尸首坐在马上,那口雁翎刀也插在他怀里,然后大吹大擂起来。南团练手持一杯,走到党都司尸前骂道,“党贼,你往日英雄何在?今日也死在我手!”将酒杯往他脸上一浇,依旧转身将往上走。口中虽说,心下却不堤防。不料那马纵起身来,将领鬃一抖大嘶一声,党都司眉毛竖了几竖,一手就把怀中所插之刀掣在手内。两边尽道:“党都司活了!党都司活了!”南团练急回头看时,那雪亮的刀尖往上一幌,不觉南团练之头早已落地。众人吃了一谅,党都司僵立之尸纔仆倒在地。那马猛然一跃而起,冲出营门,正撞李三骑马回来,却当面一口把李三咬翻在地,心头踢了几踢,眼见李三已死,那马即跳了几跳也就死了。众人尽道:“忠臣义士之魂至死不变,说已死了尚且如此,英灵报了仇去。这个人比那死作厉鬼杀贼更爽快许多了。”老回回看见英魂如此猛烈,也就退兵而去。后来世界平尽,屡屡显灵,至今盖个庙宇,香火不绝。起初说的是活人做死人的事,这回说的死人做活人的事。可见乱离之世异事颇多。
彼时曾见过乱世的已被杀去,在世的未曾经见,所以淹没,无人说及。只有在下还留得这残喘,尚在豆棚之下闲话及此,亦非偶然。诸公们乘此安静之时,急宜修省!』众人听罢,俱各凛然,慨叹而散。
总评人能居安思危,处治防乱,虽一旦变生不测,不至错愕无支。明季流贼猖狂,肝脑涂地,颠连困苦之情,离奇骇异之状,非身历其境者,不能抵掌而谈。至于奸淫、忠义,到底自有果报。如南团练以纵淫谋叛,党都司以血战被擒,邪正判然矣。不意狭路相逢,陷落仇人之手。小人得志,将欲抒宿恨以博新欢。谁知精灵闪烁,乘此扶尸数罪之时,即死断生颅之举,天之报施忠佞,果若是其不爽耶!乃知世间尽多奇突之事,人自作井底蛙耳。得此叙述精详,一开世人聋瞽耳目。
第十二则 陈斋长论地谈天
天下事不论大小,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即如豆棚上生了几个豆荚,或早或晚,彩些自吃;或多或少,卖些与人。不费工本,不占地方,乡庄人家其实便利,也是小小意思。只因向来没人种他,不晓得搭起棚来可以避暑乘凉,可以聚人闲话。
自从此地有了这个豆棚,说了许多故事,听见的四下扬出名去,到了下午挨挤得人多,也就不减如庵观寺院摆圆场掇桌儿说书的相似。昨日老者说到没头人还会织席、死的人还会杀人,听见的越发称道『奇怪之极』。回去睡在牀上,也还梦见许多败阵伤亡、张牙舞爪、弄棒拖枪追赶前来,没处躲闪。醒来虽则心里十分惊恐,那听说话的念头却又比往日更要紧些。此是豆棚下的人情,大率如此。不料这个说书的名头,看看传得远了,忽然传到城中一个人耳朵里,听见城外有人在那里说故事,即便穿了一件道袍,戴上一顶方巾,远远走出城来,挨村问信。
彼时从人头上听得不真,竟不提起豆棚的话,却误说了一个『窦朋友』在村中讲书,特来请教。东边西边挨村问过,那里有人晓得?将次问到那村中前后,有一人笑道:『先生差矣!
此地并没有姓“窦”的朋友会得讲书,只有这边村里,偶然搭个豆棚,聚些空闲朋友在那里谈今说古。都是乡学究的见闻。
何足以渎高贤清听!』那人却也笑将起来,道:『我委实误矣!』
即便走到这边村里去,果然看见豆棚下有许多人坐着,他也便捱身进去。坐内一个人看见这人捱进棚来,随即起身扯着一人附耳低言道:『此老乃城中住的一位斋长,姓陈名刚,字无欲,别号叫做陈无鬼。为人性气刚方,议论偏拗。年纪五十余岁,胸中无书不读。听他翻覆议论天地间道理,口如悬河一般,滔滔不竭,通国之人辩驳不过。不知那个勾引他到这乡村里来的?』
道言未了,那斋长也就对面拱了一拱,开口道:『闻得这里有一位大学问的朋友讲论古往今来的道理,小弟不远数十里特来求教!』众人俱是面面相觑,不知甚么来历,只有昨日说书的老者道:『小弟辈偶然乘着风凉说些闲话,都是耳目前的见闻、道路间的事实,不通经书,不入理路,就像念那“劝世文”一般的。幸而今日天气还早,诸友尚未来齐,万一小弟不知先生到来,在此放肆胡说,只怕污了先生之耳,连清晨的早饭也要喷出来哩!』陈斋长道:『老仁翁言之太谦。小弟此来也不是好事,只因近来儒道式微,理学日晦,思想起来,此身既不能阐扬尧、舜、文、武之道于朝廷,又不能承接周、程、张、朱之脉于吾党,任天下邪教横行,人心颠倒,将千古真儒的派,便淹没无闻矣。』老者道:『今日幸荷先生降临,亦生平难逢之会。先生如不弃老朽,请登上席,赐教一二,大开众人茅塞,在先生具有救世婆心,想断无所吝教!』斋长听老者这番说话,却似挑动疥癞疮窠一般,连声道:『予岂好辩哉?亦不得已也。』
对众人将手一拱,竟到中央椅上坐了,道:『老仁翁要我从那里说起?』众人道:『从未有天地以来说起,何如?』斋长道:『未有天地以前,太空无穷之中浑然一气,乃为无极;无极之虚气,即为太极之理气;太极之理气,即为天地之根罧。天地根罧化生人物,始初皆属化生;一生之后,化生老少,形生者多。譬如草中生虫,人身上生虱,皆是化生。若无身上的汗气、木中朽气,那里得这根罧?可见太极的理气就是天地的根罧。
或说来未必明白,取一张纸来画一图你们去看。』那时就有这些好事的后生取笔的去取笔,借砚的去借砚,摆列得在桌上。
那斋长取过一张纸来,画出一图与众人观看:众人道:『太极理气怎么就有阴阳、日月、星辰?』斋长道:『阳之精为日,阴之精为月。星辰浮运于天,俱以象显。阴气聚会于中为地,五行万物承载于地,俱以形显。譬如人鼻中气息,出者发扬而温,属阳;入者收敛而寒,属阴。阴凝聚于中,而水泥变化,五行皆备。阳浮动包罗于外,运旋上下,形如鸡蛋。地乃鸡黄,浮奠于中而不动。天如鸡青,运动于外而不已。天行常健,自无一息之停。随气运动,自成春、夏、秋、冬、风、云、雷、雨,人物之化化生生,而世界乃全矣。天地灵秀之气充溢满足,自生圣人,以助造化所未备。故圣人与天地并称者正谓此也。说来未必明白,再画一图你们细看。』随又画出一个图来:众人道:『天体轻清,那玉皇大帝在于何处?地体重浊,那阎王鬼狱又在何处?』斋长道:『天体轻清,时时运行,岂容一物?物既不容,安能容神道居之?昼在上者,夜必随时序而渐转于下;夜在下者,昼必随时序而渐转于上。若有玉皇等神果在天宫,必因时刻运转。难道神道也随着倒转来不成?
地体极厚,下皆水泥土石,重重积聚。若有阎王鬼狱,难道住在水泥土石之中不成?』众人道:『圣人与天地并立而为三。
天地在,圣人亦该在。如何羲皇、尧、舜、孔子也就随世而没?』
斋长道:『未生圣人之时,此理此气在天地。既生圣人之后,此理此气即在圣人。虽圣人寿老而终,那道德教化垂范万世,与天地同其悠久,可见圣人之身虽没,那理道依旧还之天地。
天地常在,即圣人亦常在也。』众人道:『孔子是个圣人,也还去请教那太上老君,想也是个怕死的缘故。』斋长道:『老子乃是个贪生的小人,其所立之论尚虚、尚无、尚柔。观其训弟子日:“观吾舌,舌在,非以其柔耶?观吾齿,齿亡,非以其刚耶?”天地生物,宜刚自刚,宜柔自柔。如使人口中牙齿皆象那舌根柔软,连饭也不能吃了,何以生长于世?又如金有五色,有黄金,有白银,有黑铁,有铜锡。若说金银性柔而贵,金银不过打造首饰、器皿、玩物等类。在刚铁,用于耕,则有粒食养命之功;用于厨,则有烹庖断割之功;用于兵,则有安民御盗之功。其它难以尽述,总之为其刚而可用也。人之贪色者,必以柔而眷恋;贪财者,必以柔而弥缝;小人之徒,必以柔而趋利避害。假如女人性刚,谁敢调戏得他?火性至烈,谁敢玩弄得他?义经、易理尊重“刚”字,老子说个“柔”字,则已违悖圣经天道矣。且人生不过百年,老子贪生于百岁之外。
又欲阳神不灭,以造化之气。故其尚虚无者实欲贪其有也,尚柔者实欲胜其刚也。与天地正理不大相悖乎?』考得老子生于周末,即今河南府灵宝县地方。其父名广,乃乡野贫人,幼与富家佣工,年过七十尚未有妻。其母亦乡之愚妇,年过四十尚未有夫。偶在山中苟合,得了天地灵气,怀胎八十个月。主人恶其胎久,不容于家,不得已走于旷野大李树下,生下一白白眉之子。其母亦不知广为何姓,遂指树为姓;见其耳大,遂名李耳。世人见其发白,呼为老子。及长而为周天子看藏书,做个卑官,所以多知古事、古礼,故孔子有问礼问官之举。
及后来年老,见周室将乱,遂骑青牛西入函谷关,遇关尹名喜者师之,作《道德经》五千言于秦川铥稨县。遂卒于此,其墓在焉。此老子之始终也。生前不能救周室之乱,又不建一毫功业于世,死后返为天上三清,岂有是哉!』众人道:『佛子西来之教如何?』斋长道:『佛氏亦贪寿之小人。其说尚空,一切人道世事皆弃而不理,并欲绝灭其念虑,使心常空空无我。
有耳目灭其视听,使耳目常空。有口、体、手、足、阴阳之形,必尽制之不动,使百体常空。务要精、气、神三者完足,会而为一,性灵不灭,常存于世。此以贪生贪有之心由真空而成其真实也。盗天地之精华,不肯还之天地,是天地间之大贼也,岂得谓之真空?考得佛未生之时,其母梦一大白象来梦中投生,自此怀胎。日日渐大,腹不能容,及生时裂其母腹,死而后生。
此天生怪异之人,将乱宇宙,故先杀其母耳。世间恶物如枭鸟,如蝎子,如毒蛇,其生也,母必先死而后出。佛之生也,岂与恶类之相同乎?因其初生而先伤其母,世人乃设斋打醮,百方为母祈福,是佛之不保己母者反能保他人之母乎?又考得佛在西域为梵王国主,有美妻、美妾,称为菩萨。金帛财宝极多,国虽殷富而地方狭小,气势甚弱。四邻之国皆强横暴虐,常常被他侵凌,佛国兵马微小,不能抵敌,遂弃国而逃。没奈何倡一修行好善之说,又立出许多四生六道、报应轮回的榜样,以愚弄四邻。他的意思不过说道:“你等今世杀我人民,抢我财物,后世必转变犬马填还我的。”是以十二年间,四邻果被愚惑,佛复归国与妻子完聚。其国仍旧富强起来,子子孙孙方得保全。佛本以智术说个真空,反得了许多实利。他原不以术化我中国,只因中国圣人之教化不行,人的欲心胜了则惑心益胜,不敢向尧、舜、周公、孔子阐明道义,惟向佛子祈求福泽。圣人教人无欲,教人远鬼神,以尽人道之常。佛子惟知有已,把天下国家置之度外,以为苦海,而全不思议。自以为真空,而其实一些不能空,一味诱人贪欲,诱人妄求,违误人道之正。
总此求空之一念也。』众人道:『四大皆空,阳神不灭,佛老之论,总无沾滞。不过存此真性,可以长生永命,亦天人之正理也。先生言之,何其僻欤?』斋长道:『老子贪生,寿过百岁,而又欲阳神不灭;佛子贪生,止活六十三岁,而乃要真性常存。世上人,寿数皆有定期,而佛老独要长生;举世死皆灭亡,而佛老独要长存。此身之外,又说一个阳神之灵,又有一个真性之灵。故佛氏一身而有三像,老氏一身而分三清。分明地上一株柳树,变一个柳精出来,洞里一个狐狸,又变一个狐精出来。一个佛老,又能分身出世,岂不与树木禽兽之成精作怪的有何分别?不惟如此,我还把佛老邪说、向来世人受其大惑、大乱,皆属迷而不悟,我今历历指出,约有十件,你们细心领会着:一件,佛经舍利子之说。以此身为房舍,性灵常存,世世轮回。吃母之乳,如江水无穷,遂以父母为房舍,特借其房舍转生。此则轻视亲身,比之土木,启天下万世以不孝之罪。
其灭天性一体之大惑,一可恨也。一件,佛经视此身为房舍,而不知爱惜。故求福利者,今生如不遂意,欲来生受用,乃因朝山进香舍身,投之千丈崖下,跌碎骨体。尤如荡子与娼妓,淫男与狂童,情浓爱厚,一时不能割舍,遂同自缢投河者,往往有之。盖谓今生不常相守,欲祈来生做夫妻也。此则信了转身之谬,一旦轻弃此身。其妄自杀身之大惑,二可恨也。一件,世人视此身为房舍,而不知珍重,故信神奉佛的妇女被僧道奸徒欺哄,以为此身一客房耳,极不要紧。女体多与男相交,通龙脉,会佛根,今生阴形,来生必转为男身。往往富室良家妇女,每被奸淫,甘丧廉耻而隐昧终身。此其淫乱闺门之大惑,三可恨也。一件,世人迷于前生报应之说,故强盗凶徒执刀夺人财物,曰:“你前世少我债负,我今来讨!”或恃势逼人之奸,或巧言诱人之淫,曰:“我与你原有宿缘,今世所以遇我。”其它种种恶积,皆可以借口前生为解。又有那好学仙人炼丹养性,每被方士将银盗去。此其阴助奸盗之大惑,四可恨也。一件,世人迷惑佛经,信其忏悔罪过。故奉佛者白昼百方为恶,无所不至,及夜间焚香诵经,祈免罪获福;日日作恶,夜夜忏悔。
甚者有一盗入午门楼上,及内官拿住,把他衣服剥开搜看,浑身皆是佛经。盖彼酷信佛经免祸超脱,故穿在身上以作盗耳。
此陷害世情之大惑,五可恨也。一件,世人迷惑于奉佛敬道,朝山进香。每月苦力攒钱积米,而父母冻饿,衣食不足,全不在心。又家家设立神龛供奉佛仙外神,而祖宗先代反无祠堂。
此其灭亲背租之大惑,六可恨也。一件,世人惑于清净苦空之说,以为修仙学佛者必无妻子家产而后可,不知人乃血气骨肉以成此身,岂是土木水石,岂无阴阳配合之欲?彼佛老虽倡清空之论,亦何曾无妻妾子孙财产?彼乃虚说这个箍圈,天下后世之人反实实遵行着他,终久戒守不定,仍旧那情欲妄动,无所不为:奸拐徒弟,哄诱良妇,甘心为禽兽而不恤。此败坏廉耻之大惑,七可恨也。一件,佛老倡欺世异说,使后世人人迷于求福,不修人事。故前有贼兵围了京都,君臣犹穿了戎马之服,听讲老子、听讲佛法者不可胜数。不止于梁武帝饿死台城,宋徽宗被掳沙漠,唐玄宗播迁蜀道。此其欺君诬国之大惑,八可恨也。一件,假佛老神术仙方,烧香聚众。始令人照水盆,看见自己乃一贫病乞儿,后将家财罄舍;照见盆内男则王侯将相,女则皇后嫔妃冠裳玉之状。久之起兵造反,屠城陷阵。如汉时张陵、张角;元时韩林儿、徐增寿;及明时唐赛儿、赵古元、徐鸿儒等类,流毒天下,伤命数万。
虽绑在法场,那师师弟弟犹说“我等往西天去”,至死不悟。此其陷世斩杀之大惑,九可恨也。一件,士农工商各修职业,无非接济衣食居室之利,尽伦理教化之常,缺一不可。彼佛老倡修谬说,僧道姑尼四等,男女游手游食,骗钱安享,做那淫逸不道之事。
上逆天伦,下废人事,消磨世间财物,与猪羊鱼鳖相同。
如达摩西来在嵩山面壁九年,安享世间衣食,以自修证。使天下人人皆面壁九年,则职业尽废,谁人肯去耕织?衣食无所从出,则举世之人皆冻饿死矣,岂是天地造化之正!况其修庙宇、贴金像、醮祭斋会,费财无穷。此其废业蠹财之大惑,十可恨也。我乃聊举十件,他类尤多,不可胜述。自此可以相推,彼佛老仙神果可以劝化愚俗,我亦何苦举此十件,说他许多违悖正经道理?但我自有生以来凡所闻见,皆其惑世诬民、蠹财乱伦之事,深可厌恶!诸君果能体察此情,则知我不得已之心,甚于孟子继尧、舜、周、孔,以解豁三千年之惑矣!』众人道:『如先生之说,佛老俱不足取,则天堂、地狱、鬼神一道亦灭绝矣。』斋长道:『世俗之人醉生梦死,于神鬼之说沈溺而不可解,总起于贪利邀福之心,成其迷惑。佛老乘其迷惑之见,假捏天堂、地狱、水府等神,及鬼怪人妖、长生锡福等事,骗人之财,惑人之心,乱人之伦,欲与尧、舜、周公、孔子之教争立于世。说天上有玉皇仙官,如封神降雨,赏善罚恶,皆奉玉皇敕旨后行。《玉皇经》云,西方有净德国王,四十无子,宝月皇后与君同祈于三清老君。老君送一子,生即玉皇。《玄武经》云,西方有净乐国,国君无子,祈于老君。老君送一子,即玄武祖师。《佛经》云,西方有净善国,生太子名佛,娶妻耶陀氏,生子摩睺罗。后出家十二年,得道成佛。如此看来,释氏之始,实生在周家七百年之后。古即是今,今即是古。今时之所无,岂古时之所有?如今查考西方皆腥臊膻臭之夷人,何得以“净”字名之?今时所见并无三头六臂、四眼八手之人,何得信其为天王神将?亦并无二百三百岁之人,何得信其为长生不老乎?』众人道:『玉皇即上帝也。书上说,武丁梦上帝赐傅说,孟子说斋戒沐浴可祀上帝,明明的是有上帝矣。』斋长道:『唐虞之世,已惑于鬼神之说,就传得有上帝之象。武丁好贤,极其诚笃,梦中见一个傅说的形貌,未曾知其名姓,遂画形像访而求之。如世上人不曾见生龙活凤,梦寐中却常见之,亦画像中见过,故能形于梦寐。若说真有上帝,冕旒冠裳模样,那黄帝方制衣裳,可见上帝乃在黄帝后所生,黄帝前却不曾有上帝矣。
若说黄帝前就有的,难道始初赤着身体、到黄帝时重复冠裳乎?所谓帝者,天地万物之主宰也,故名之为帝。曰上帝者,自统体一太极者言也。太极即上帝,有何形象可见?可以祀上帝者,即此心清净可以对上天也。』众人道:『地狱阎罗掌管生死,生时有鬼送他来,死时有鬼勾他去,受罪有鬼拷打他。
人之为善,转生富贵;物之为善,亦能转生为人;人之为恶,转为禽兽;物之为恶,灭其性灵。其说果否?』斋长道:『此戒训愚俗之人则可,其实道理不然。彼男女交媾,父精母血聚而成胎,母腹中本自生生。若待有了胎,然后鬼魂来投,不知从孕妇口中投的、还从孕妇腰间投的?向来肚中血块岌岌而动者,又是何物?人有此身,必形与气相合,而后知疼痛。今有半身不遂瘫痪之夫,火攻针刺尚不知痛,若人死后形气相离,都化为飞尘、荡为冷风矣,有何躯殻形质可以加其刀山、剑树、油锅、碓磨之刑?即使说黑罡风把恶人的既散之魂,依旧吹合拢来再受罪起,那阴司鬼判也没这样细细工夫。』众人道:『阎王鬼判注人生时即注死期,一切妻子、富贵、穷通等项皆注定在簿上,不容改移。这却有的么?』斋长道:『《玄武传》上说妖魔吃人无数,玄武收之,人间方除得害。若果然吃人无数,则阎王处不曾注定人应死之数矣。若说注定妖魔该吃,此报应正当之法,玄武出力救之,反不是注定生死之说矣。又说八百岁的彭祖曾娶过妻七十二人。
第七十二之妻将死之时问彭祖:“何故享寿太多,想不在阎王簿上么?”彭祖曰:“我的姓名判官做了纸捻儿钉在簿上。”妻见阎王,阎王问道:“彭祖何妻之多?”妻对云:“他姓名做纸捻了。”阎王拆簿看之,方勾取彭祖而去。这样看来,彭祖之妻也圂乱乱生的,阎王不曾注定。彭祖一生衣食穷通,不曾注定,别人的偏注定不成?况孔、孟时世无纸书,俱以竹简、木板为之,此地狱尚在水泥土石之下,那得有个簿籍藏这个纸捻?此说大荒唐矣!』众人道:『城隍土地之神乃是处处有的,难道也有甚么别说?』斋长道:『唐、虞之际尚无城池,夏、商以后方建城池以御盗贼。后人遂立城隍庙,祀城隍、土地,总称地祗,是人与万物之母也。分之在田土,谓其功生五谷,祀之为社神;在乡村街市,谓其功能奠安,祀之为土地之神;在一家宅院,谓其功能承载,祀之为中溜之神;在一方山陵,谓其功出百货,把之为山岳之神;在城墙池濠,谓其有御盗捍患之功,故祀之为城隍之神,皆此一土耳。在人心中,无非饮水思源、感恩报德之意,岂可以前殿塑男,后殿塑女,在家又塑一老头子之像?分明以人身之小形像輙敢诬在天地自然之正神也!此说更又荒唐矣。』众人道:『城隍土地往往显灵,实实有个人像活现出来,怎么总说一个没字?』斋长道:『显灵者又有一种道理:世间忠义英雄烈士,或抱冤枉屈死,或无子早年猛死,其英灵之气不散,多依神庙显应。如元时杀了文天祥,明时杀了于忠肃,谓其为今之都城隍。天地间生为正人,死为正气,正气之灵为河岳山川城隍等神,自然而然,不消敕封,不由人捏,皆造化正理之妙运耳。其实山川土地本自个神灵,不可专指某人为某神也。』众人道:『正人固是以气为主,天地间尽有妖人异事显将出来。我数年在中州,看见柳树上生一二寸人形;江西地上、天上落下黑米;徐州天上落下人头细豆,眼、目、口、鼻俱完全的。世间异事妖物信有之矣。』斋长道:『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也晓得世间非常之变,间或有之,乃是灾祸征兆。圣人只道其常,不肯信此怪事,以启人迷惑之端。若佛老专专以此吓人,所以为邪道耳。如世界将变,或万物将死于兵荒,故五行皆成妖怪,不独柳树、石块、狐狸、猴子已也。在人只有正身修德以消化之耳。』众人道:『妖术怪事,不是神仙也造作不出。明朝成化年间,河南偃师县一个百姓名叫朱天宝死了,埋后三日,其妻三翠儿拿了些荤素酒食往去祭祀,走过高岭,遇见一块大石,高有二文,翠儿刚到石边,忽然一声响亮,山石崩倒,露出石匣一个。翠儿上前看时,石匣开着一缝,露出宝剑一口、妖书一本。翠儿悄悄持回,诵习数日,便知人家未来之事。乡人称为奇异,奉为佛母拜从的,不及一年,约有万人。他有法术,田中苗叶吹气变为刀枪,板凳变成虎豹,布围变作城池。一日反乱起来,官兵剿捕,两下杀伤甚多,方得拿获。翠儿监禁在狱,不出三日,枷锁缭肘俱在,翠儿不知去向。此等法术不是仙人具此神通,也不能有此灵异。』斋长道:『妖人亦神仙之类,盗天地一种化工之巧,为此妖术,藏在山间。世运将变,人民应该遭劫,一旦付之妖人,助以为乱,彼时杀死、饿死、屈死的不可胜数。虽天地气数所致,万民生灵所遭,然自神仙作之,其逆天之罪难逃。信乎神仙非惟无益于世,而实有损于世者也。』众人道:『金主渡扬子江,水不及马腹,元太子北逃,至大河无船,空中献一金桥渡河而去,非怪事乎?』斋长道:『天地造化之气,不足者助之,有余者损之。夏、商以前,人生极少,故天运多生圣贤,以生养万民。至周家八百年太平以后,人生极多,则暴恶亦多,良善极少。天道恶恶人之多,故生好杀之人,彼争此战。
如生白起,坑赵卒四十万人;柳盗跖横行天下,寿终于家;助金主返江以乱中原,赐元太子金桥以存其后。原非天道无知,乃损其有余故也。即如天意欲复汉业,故光武有冰坚可渡之异。
天道穷则变通,怪异之事亦或有之,不可一概拘拘论也。』众人道:『先生之言俱是穷源探本之论,大醒群迷。我辈闻所未闻,开尽从来茅塞。但佛老之教盈满天地、浸灌人心久矣,先生一人独持其说,排以斥之,《佛骨表》、《无鬼论》不足奇也。
窃恐外道之羽翼居多,先生之唇舌有限,先生未必能为世人福,而世人实能为先生祸也!』斋长觉得众人之论牢不可破,乃云:『日将暮矣,余将返驾入城。』老者送过溪桥,回来对着豆棚主人道:『闲话之兴,老夫始之。今四远风闻,聚集日众。方今官府禁约甚严,又且人心叵测,若尽如陈斋长之论,万一外人不知,只说老夫在此摇唇鼓舌,倡发异端曲学,惑乱人心,则此一豆棚未免为将来酿祸之薮矣。今时当秋杪,霜气逼人,豆梗亦将槁也。』众人道:『老伯虑得深远,极为持重。』不觉膀子靠去,柱脚一松,连棚带柱一齐倒下。大家笑了一阵,主人折去竹木竿子,抱蔓而归。众人道:『可恨这老斋长执此迂腐之论,把世界上佛老鬼神之说扫得精光。我们搭豆棚,说闲话,要劝人吃斋念佛之兴一些也没了。』老者道:『天下事被此老迂僻之论败坏者多矣,不独此一豆棚也。』
总评滔滔万言,举混沌沧桑、物情道理,自大入细,由粗及精,剖析无遗。虽起仲尼、老聃、释迦三祖同堂而谈,当亦少此贯串博综也。且汉疏宋注止可对理学名懦,不能如此清辨空行,足使庸人野老沁心入耳。不宁惟是,即村妇顽童从旁听之,亦有点头会意处,真可聚石而说法矣。篇中辟佛老数条,是极力拒盶行放淫辞,一片苦心大力。艾衲所云『知我不得已之心,甚于孟子继尧、舜、周、孔以解豁三千年之惑』,岂不信哉!著书立言,皆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亦在乎后学之善读。
如不善读,则王君介甫,以经术祸天下,所必然矣。
即小说一则,奇如《水浒记》,而不善读之,乃误豪侠而为盗趣。如《西门传》,而不善读之,乃误风流而为淫。其间警戒世人处,或在反面,或在夹缝,或极快极艳,而惨伤寥落寓乎其中,世人一时不解也。此虽作者深意,俟人善读,而吾以为不如明白简易,随读随解,棒喝悟道,止在片时,殊有关乎世道也。艾衲道人胸藏万卷,口若悬河,下笔不休,拈义即透。凡诗集传奇,剞劂而脍炙天下者,亦无数矣。迩当盛夏,谋所以销之者,于是《豆棚闲话》不数日而成。烁石流金,人人雨汗,道人独北窗高枕,挥笔构思。忆一闻,出一见,纵横创辟,议论生风,获心而肌骨俱凉,解颐而蕴隆不虐。凡读乏者,无论其善与不善也,目之有以得乎目,耳之有以得乎耳。
无一邪词,无一盶说。凡经传子史所阐发之未明者,览此而或有所枨触焉;凡父母师友所教之未谕者,听此而或有所恍悟焉,则人人善读之矣。则成十二先示人间。续有嘉言,此笔伊始。
叙 天空啸鹤
有艾衲先生者,当今之韵人,在古曰狂士。七步八叉,真擅万身之才;一短二长,妙通三耳之智。一时咸呼为惊座,处众洵可为脱囊。乃者骄鸽弥矜,懒龙好戏。卖不去一肚诗云子曰,无妨别显神通;算将来许多社弟盟兄,何苦随人鬼诨。况这猢狲队子,断难寻别弄之蛇;兼之狼狈生涯,岂还待守株之兔。收燕苓鸡壅于药裹,化嘻笑怒骂为文章。莽将二十一史掀翻,另数芝麻账目;学说十八尊因果,寻思橄榄甜头。那趱旧闻,便李代桃僵,不声冤屈;倒颠成案,虽董帽薛戴,好像生成。止因苏学士满腹不平,惹得东方生长嘴发讪。看他解铃妙手,真会虎背上筋斗一番;比之穿缕精心,可通蚁鬓边连环九曲。忽啼忽笑,发深省处,胜海上人医病仙方;曰是曰非,当下凛然,似竹林里说法说偈。假使鼾呼宰我,正当谑浪,那思饭后伸腰?便是不笑阎罗,偶凑机缘,也向人前抚掌。迟迟昼永,真可下泉酝三升;习习风生,真得消雨茶一盏。谓余不信,请展斯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