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棚闲话 - 第 3 页/共 4 页

叔齐也道是阵暴风疾雨陡然来的,正待要往树林深处暂为躲避,那知到了面前,却是一队兵马。黑旗黑帜、黑盔黑甲,许多兵将也都是黑袍、黑面的。叔齐见了,先已闪得神魂颠倒。不料当着面前大喊一声道:“拿着一个大奸细也!”不由分说,却把叔齐苍鹰扑兔相似一索捆了,攒着许多刀斧手,解到营内。叔齐还道是周家兵马,大声喊道:”我是初出山来投诚报效的!”上边传令道:“既是投诚报效的,且把绳索松了!”叔齐神魂方定,抬头一看,只见上面坐的都是焦头烂额、有手没脚、有颈无头的一班阵上伤亡。中间一人道:“你出身投诚报效,有何本事?”叔齐也就相机随口说道:“我久住山中,能知百草药性,凡人疾病,立能起死回生。”众伤亡听见这话,正在负痛不过的时节,俱道:“你有药,速速送上来,替我辈疗治一治,随你要做甚么官都是便的。”言之未已,忽见左班刀斧手队里走出一人,上前将叔齐头上戴的孝巾一把扯落,说道:“你既要做官,如何戴此不样之物?就是做了官儿,人也要把你做匿丧不孝理论!”那右班又走出一个人来,把叔齐面孔仔细一认,大叫道:“这是孤竹君之子,伯夷之弟,叫做叔齐。近来脸嘴瘦削,却就不认得了。”众人上前齐声道:“是,是。若论商家气脉,到是与我们同心合志的。但是这样衣冠打扮,又不见与他令兄同行,其中必有缘故。”中间坐的道:“近来人心奸巧,中藏难测,不可被他逞着这张利口嘴漏了去!”吩咐众人带去,正待仔细盘诘个明白。叔齐心里纔省得这班人就是洛邑顽民了,不觉手忙脚乱,口里尚打点几句支吾的说话,袖中不觉脱落一张自己写的投诚呈子稿儿。众人拾起,从头一念,大家拳头巴掌雨点相似,打得头破脑开。中间的骂道,“你世受商家的高爵厚禄,待你可谓不薄,何反蒙着面皮,败坏心术,就去出山做官!即使做了官儿,朝南坐在那边,面皮上也觉有些惭愧!   况且新朝规矩,你扯着两个空拳怎便有官儿到手?如此无行之辈,速速推出市曹,斩首示众!”众人把叔齐依旧捆缚,正要推出动手。且未说毕。』   『只说前日众兽得了叔齐这番说话,报与山君,山君省道:“有理,有理!我辈若忍饿困守山中,到做了逆天之事!”一个个磨牙砺齿,一个个奋鬣张威,都在山头撼天振地,望着坡下一队一队踹踱而来。行到山下,适值撞着那些顽民营里绑着叔齐押解前来,将次行刑之际。那前队哨探的狐兔早已报与山君道:“前日劝我们出山的叔齐,前途有难。”那山君即传令众兽上前救应,却被那顽民队里将弓箭刀枪紧紧布定。众兽道:“拜上你家头领!叔齐乃是我辈恩主,若要动手,须与我们山君讲个明白。不然我们并力而来,你们亦未稳便!”不一时,那顽民的头目与那兽类的山君,两边齐出阵前,俱各拱手通问一番。然后山君道:“叔齐大人乃我辈指迷恩主,今日正要奉上天功令,度世安民,刈除恶孽,肃清海宇,敷奏太平,你如何把他行害?”那顽民道:“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叔齐乃商朝世勋,他既上欺君父,下背兄长,是怀二心之人。我辈仗义兴师,不幸彼苍不佑,致使我辈伦落无依。然而一片忠诚天日可表,一腔热血万载难枯。今日幸得狭路相逢,若不剿除奸党,任他衣紫腰金,天理何存?王纲何在?”两边俱各说得有理,不肯相让。』   『正在舌锋未解之时,只见东南角上祥云冉冉,几阵香风,一派仙乐齐鸣;前有许多珍禽异兽跳跃翱翔,后有许多宝盖幢幡飘靗飞舞;中间天神天将簇拥着龙车凤辇而来,传呼道:“前边的畜生饿鬼俱各退避!”那顽民兽类也先打听得来的神道乃是玉皇驾前第一位尊神,号为齐物主,澄世金仙。专司下界国祚兴衰,生人福禄修短,并清算人世一切未完冤债等事。   当今国运新旧交接之时,那勾索的与填还的正在归结之际。两边顽民兽类与叔齐见了,一齐跪下,俱各诉说一番。齐物主遂将两边的说话仔细详审,开口断道:“众生们见得天下有商周新旧之分,在我视之,一兴一亡,就是人家生的儿子一样,有何分别?譬如春夏之花谢了,便该秋冬之花开了,只要应着时令,便是不逆天条。若据顽民意见,开天辟地就是个商家到底不成,商之后不该有周,商之前不该有夏了。你们不识天时,妄生意念,东也起义,西也兴师,却与国君无补,徒害生灵!   况且尔辈所作所为,俱是肮脏龌龊之事,又不是那替天行道的真心,终甚么用!若偏说尔辈不是把那千古君臣之义便顿然灭绝,也不成个世界。若尔辈这口怨气不肯消除,我与尔辈培养,待清时做个开国元勋罢了。”众顽民道:“我们事虽不成,也替商家略略吐气。可恨叔齐背恩事仇,这等不忠不孝的人,如何容得!”齐物主道:“道隆则隆,道污则污,从来新朝的臣子,那一个不是先代的苗裔?该他出山同着物类生生杀杀,风雨雷霆,俱是应天顺人,也不失个投明弃暗。”众顽民道:“今天下涂炭极矣,难道上天亦好杀耶?”齐物主道:“生杀本是一理,生处备有杀机,杀处全有生机。尔辈当着场子,自不省得!”众顽民听了这番说话,个个点首。忽然虎豹散去,那顽民营伍响亮一声,恍如天崩地裂。那一团黑云、黑雾俱变作黄云,逍遥四散,满地却见青莲万朵,涌现空中。立起身来,却是叔齐南柯一梦。省得齐物主这派论头,自信此番出山却是不差,待有功名到手,再往西山收拾家兄枯骨,未为晚也。』众人道:『怪道四书上起初把伯夷叔齐并称,后来读到“逸民”这一章书后,就单说着一个伯夷了。其实是有来历的,不是此兄凿空之谈。敬服敬服!』   总评满口诙谐,满胸愤激。把世上假高尚与狗彘行的,委曲波澜,层层写出。其中有说尽处,又有余地处,俱是冷眼奇怀,偶为发泄。若腐儒见说翻驳叔齐,便以为唐突西施矣。必须体贴他幻中之真,真中之幻。明明鼓励忠义,提醒流俗,如煞看虎豹如何能言,天神如何出现,岂不是痴人说梦! 第八则 空青石蔚子开盲   昔日孔圣人有个弟子樊迟,曾向夫子请学为圃。那为圃之事,乃是乡下人勾当,如何樊迟要去学他?这是樊迟讽劝夫子之意。看见夫子周流天下,道大莫容,不知究竟何似,不如寻个一丘一亩,种些瓜茄小菜,到也有个收成结果。若论地亩上收成,最多而有利者,除了瓜蔬之外,就是羊眼豆了。别的菜蔬都是就地生的,随人践踏也不计较。惟有此种在地下长将出来,纔得三四寸就要搭个高棚,任他意儿蔓延上去,方肯结实得多;若随地抛弃,尽力长来,不过一二尺长也就黄枯干瘪死了。譬如世上的人,生来不是下品贱种,从幼就要好好滋培他,自然超出凡品;成就的局面也不浅陋。若处非其地,就是天生来异样资质,其家不得温饱,父母不令安闲,身体不得康健,如何成就得来?此又另是豆棚上一样比方了。昨日主人彩了许多豆荚,到市上换了果品,打点在棚下请那说书的吃。那知这些人都是乡愚气质,听见请吃东西,恐怕轮流还席,大半一哄走了。止有十余个人大雅坐在那里,正经说过书的一个不在。   却有一位少年半斯不文,略略象些模样,主人请过来坐,他也就便坐了。后来众人上前道:『今日主人兴致甚佳,不要被那班俗老扫尽了。』指着这位少年道:『看来今日别无人了,却要借重尊兄,任意说一回故事点缀点缀!』那少年道:『在下虽是这个模样,人道是宦门子弟,胸中毕竟有些学问,其实性子从小养骄,睁着两只亮光光眼睛,却是一个瞎字不识。日常间人淘里挨着身子听人说些评话,即使学得几句,只好向不在行的面前胡言乱道,潦草压俗而已。今日若要我上场说那整段的书,万万不敢!』众人道:『不管前朝后代、真的假的,只要说得热闹好听便了。』少年道:『昨日房下叫我捡个日子,却把历日颠倒拿了,被人笑话。若今日说出些没头脱柄的故事,被侧边尖酸朋友嗅嗅鼻头、瞻瞻眼睛做鬼脸、捉别字笑个不了,下遭连这个清凉所在坐也坐不成了。列位谅不是那浮薄之辈,若毕竟要说,没奈何也只得献丑。且说过,我是听别人嘴里说来的,即有差错,你们只骂那人嚼蛆乱话罢了。』众人道:『只是这个话柄也就圆活波澜得紧,自然妙的。』少年道:『我上年到苏州城里北寺中间耍,听得和尚打着铙钹说道:天地开辟以来,一代一代的皇帝都是一尊罗汉下界主持。唐虞时揖让,汤武时征诛;后来列国纷争,秦汉吞并,有以仁义得国的,有以奸雄得国的,其间千态万状,不可计数,总是那冥冥中一位罗汉作主。这也是个轮来苦差,推不去的。当初不知那个朝代交接之际,天上正在那里捡取一位罗汉下界,内中却有两个罗汉,一尊叫做电光尊者,一尊叫做自在尊者,都不知尘世龌龊,争着要行。往见燃灯古怫,求他作主。古怫道:“下界这一遭都是不可免的,只差个先后来去,我也没个别法。只将我面前铁树二株,各人取一株去,种在东西山上。先开花的就去。”两尊者俱各领命而行。电光尊者心里急躁,看得西方背阴处好培植,即将树种在西山。随从的罗剎们道:“铁树须要用火去锻炼他就有花了。”顷刻移那万丈火光中的烈焰,一霎时顺风卷去。那花顿然迸发,却是空花,眼前一晃就不见了。自在尊者心性从容,看得东方近着生气,将树种在东方,待他自然长大开花。却候了许久,纔发出一些萌芽,眼见得开花尚有几时也。   那古佛早已看见,道:“电光,你见识差了,只图到手得快,却是不长久的。既有花在先,你先去罢,自在且略缓些,也随后就来了。”电光尊者即下尘凡,降生西牛贺洲,姓焦名薪,任着火性把一片世界如雷如电焚灼得东焦西烈。百姓如在洪炉沸汤之中,一刻难过。也是这个劫运该当如此,不在话下。』   且说自在尊者,不慌不忙也随即下了云端,降生东胜神州,姓蔚名蓝,生来性子极好清净。一日正在山中放那调神养气的工夫,那晓得焦薪行那些残忍暴虐之政,处处禁受不得,积怨深怒。   上达天庭,上帝震怒,即唤天神天将纠集风伯雨师、雷公电母,领着火轮火部一切神祗,从空豁喇一声,霎时山崩地烈,拔木飞砂,连□□天拄也迸作两截;世界人民物畜,一半都被震烈飘扬,化作纤悉微尘,不知去向。那山中蔚蓝也被唬得魂不附体,看见世界这场大变,不知甚么缘故,竟往山外奔出命来。忽见天上五花迸裂,就像一座极大高山倾圮半边,这半边也象就倒下来的光景。虽有十分惧怕,却也无处投奔,勉强看着脚下随高逐低捡路而去。只见地上斗大一块圆石,里外通明,青翠可爱。蔚蓝原是天生智慧的,晓得此石唤名空青。当初女姻氏炼石补天,不知费了多少炉锤炼得成的。今日天上脱将下来,也是千古奇缘。此石中间止有一泓清水,世间一切瞽目,金针蘸点,无不光明。紧紧抱在怀中,立愿点开世人瞎眼,尽还光明,纔为正果。信步而行,不觉走到中州地面。渐渐琢开那块青石,正欲普度人间黑暗地狱,逢着瞽目之人,一点就亮。   不两日间,四下瞽者俱已传遍,来了许多,俱要求点。只见云端里现出一位金甲神人,大声呼着蔚子道:“你却违了天心也!   “蔚子跪下就问其故。那神人道:”当今世时,乃是五百年天道循环轮着的大劫,就是上八洞神仙也难逃遁。这些世上盲子,都是前冤宿孽,应该受的,你如何一概与他点明?将上天折罚之条是不得行于人世了。速速藏过,日后自有用头。不可滥用了!”言讫,渐渐云掩拢来就不见了。蔚蓝大仙省得上天之意,就把空青收拾好了,访得陕西华山是天下名境,中有陈抟老祖,整整睡了千年,忽然醒了,能知世间过去未来之事,指点愚人吉凶祸福先机,人往叩之,无不响应。不若就往华山寻个静室,皈依老祖,也好就近做那访道修真之事,不在话下。』『且说中州有个先儿,--那地方称瞎子,叫名先儿。这瞎子姓迟名先。有人说道:“你怎么叫做迟先?”那瞎子道:“我不是先儿之先,却另有个意思。如今的人眼捷手快,捷足高才,遇着世事,如顺风行船,不劳余力。较之别人受了千辛万苦橕持不来,他却三脚两步、早已走在人先,占了许多便宜。那知老天自有方寸,不肯偏枯曲庇着人,惟是那脚轻手快的,偏要平地上吃跌,毕竟到那十分狼狈地位,许久挣揣不起。倒不如我们慢慢的按着尺寸平平走去,人自看我蹭蹬步滞,不在心上。那知我到走在人的先头,因此叫做迟先。”那人道:“你何苦闭着双眼,终日嘿嘿痴痴坐在家里?当此艳阳天气,何不走在市上生几贯钱来,买酒吃也好。”迟先道:“我也闷得极了,昨日独自睡在冷草铺上,听得屋檐外桃柳枝上燕语莺啼,叫得十分娇媚。   又听得东边卖花声,西边沽酒声,儿欢女笑,成团结队,或是上坟的,或是踏青的,好不喧轰热闹。自恨前生不知作何罪孽,把我失却双眼,上前不得,退后不得,一个黑漆漆囫囵空影,不知何时踹得他破!昨日有人传说,市上来了一个云游道人,手持空青,点开人许多双瞽。偏我没缘,急急寻他,又不知那里去了。如今欲打听个实信,四下找寻。那有眼的,如何肯扶掖我到前路去?今想一个道理在此,站在十字路口,等个同伴走过,先去撞他个头昏脑晕,然后渐渐与他说入港去。”言之未毕,只听得西边巷里咯支咯支的。明杖响处,却有个先儿来也。迟先把个头颈伸放在左臂膊上,仔细侧着耳朵听他将到面前,便把肩膊横冲过,却好把那先儿的太阳撞得十生九死、仰面一交跌在地下。那先儿手也怜俐,就把迟先左腿抱定,死也不放。少觉苏醒转来,就把迟先腿上咬了两口,骂道:“你又不是我的儿子,如何也学我把人乱撞!”一口气连珠贯串,骂个不了。迟先连忙道:“得罪得罪!”那先儿右手一摸,方晓得也是同道中人。带怒问道:“同在黑暗地狱中人,有何心事要紧,走得这般莽撞?”迟先道:“只怕对你说了,连你也莽撞起来。你不晓得市上有个仙人拿着空青,点开了许多瞎眼,因要寻他,如此性急。”那先儿道:“奇哉奇哉!我昨日耳边又闻得华山顶上陈抟老祖千年睡醒,能言人过去未来现在祸福,往问者纷纷。因此我出门,也要觅个伙计前往一遭。今既与兄同病,自合与兄同调,不老就在此地盟心设誓,并胆同心,互相帮扶,一面去访点眼仙人,一面上山拜问老祖,岂不一举两得?”迟先道:“极妙极妙!”那先儿道:“老兄高姓大名?”迟先就把取名迟先的话儿说了一遍,也赞道:“『迟』字上说出个『先』字来大有意理。”迟先道:“也要请教尊兄姓名?”那先儿道:“弟姓孔名明。”迟先道:“孔明是个后汉时刘先王的军师。你如何盗窃先贤名姓?”孔明道:“我不是那三国的孔明,却另有个取意。如今的人胡乱眼睛里读得几行书,识得几个字,就自负为才子;及至行的世事,或是下贱卑污,或是逆伦伤理;明不畏王章国法,暗不怕天地鬼神,竟如无知无识的禽兽一类。到不如我们一字不识,循着天理,依着人心,随你古今是非、圣贤道理,都也口里讲说得出,心上理会得来,却比孔夫子也还明白些,故此叫做孔明。”迟先道:“难得我与你一对儿合拍的。但是同行合伴前去,途中日子正长,也要彼此预先计较停当,譬如行商坐贾,也要对着本儿。如今我们出路的勾当,不过空着双手本领赚钱,不知你我伎俩何如?不若寻个空处,大家将本事讲论明白,试演一番,省得前途你推我诿,被人讥诮。”孔明道:“有理。寻个僻静去处方好。”两个挨查了半日,刚得一个冷落的庙宇。两个走进庙里,放了拐儿,朝着神道连唱数喏,相率坐下。迟先道:“我的本领多着哩,有个〔西江月〕说与你听:『挑水担泥做瓦,煽炉磨粉驮盐。   子平易课准如仙,铁口人人羡羡。』”孔明道:“我的伎俩比你高贵哩,也有一个〔西江月〕:『品竹弹弦打鼓,说书唱曲皆能。祈神保福与禳星,牌谱棋经俱胜。』”迟先道:“我与你合了伙计,一路行去,不论高低贵贱都用得着,不怕前途没处寻饭吃。但各人俱要放出本心来相处,一路有福同享,有苦同受,不要退悔。就是今日各出少许,在神圣前烧一陌纸,盟一明心,彼此各有个相信处。”孔明道:“妙妙!”两个就各问了生年月日,孔明却长迟先一岁,认做哥哥,先在肚兜内摸出十个钱来,六个钱买块豆腐,四个钱买了蜡烛。迟先身边也取出钱十文,买一小瓶黄酒,又买一股线香。摆列端正,各各祷祝一番,立了一誓,拜了四拜方完。孔明即伸手悄悄的摸那酒瓶,私自喝了一口。迟先也去偷那豆腐,两个以手触手,登时便喉急嚷将起来。-个说“你偷来吃”,一个说“你先动手”,可笑两个盟兄盟弟,登时就变转脸来,气吼吼的俱要动手相打。惹动了地方两个光棍,一个叫做油里滑,一个叫做滑里油,立在旁边看了许久,道:“两个盲囚不知来历,路上相逢,就要拜盟,一言不合,登时嚷闹,到也是个近日好耍子的世情。我们趁他争竞之际,一个装做官儿,一个扮作皂隶,拿他过来,问个明白,却不好么!”油里滑即装皂隶,开声吆喝道:“不要嚷!”滑里油道:“甚么人喧嚷,快拿过来!”迟先、孔明信道真的,即便跪将过去,说了一遍。官道:“这样小事也来惊动上官。本待各打二十,问个罪名,罚几两银子。怜你废疾之人,各罚本领试演一出,饶你去罢!”迟先就请官儿的八字,皂隶的勾当,将子平易课推算了半晌;孔明也就把当时编就的李闯犯神京的故事说了一回,又把一日天的戏本唱了一出。弄得两个唇干舌燥,又磕了许多头方纔释放。迟先道:“此地怎么有这位好老爷?若经别的衙门,这官司不知何时归结?今又不动刑、不问罪,立刻发落,真难得的。这样清廉的官,若在大府大县里,就该造一个极大的生祠了。”孔明道:“我与你依旧相好如初,天下拜弟兄的,打场官司也是常事。若不经这争论一番,你我心事都未见得。今后把这龌龊心肠大家洗涤干净却就好了。”两个从此你敬我爱,一程一程,仗着伎艺趁些饭食。一路来,点空青的道人尚未寻着,不觉的已到华山脚下。进了山门,一步一拜到了山顶。那山上乃是仙家藏真修炼之处,山花果木、猿鹤禽鱼都非人间所有,药炉丹灶俱有仙童看守。那些求仙问福的虽有许多,也俱在彼静心守候,直待老祖讲道之际方去叩问。迟、孔二人虔心,不远千里而来,巴不得立时讨个下落回去,那里等得,两个忽然大哭起来。老祖念他心诚,吩咐仙童扮作采樵汉子,故意作难他道:“你们既要来此问仙,须把旧日肺肠先在山下洗刷净尽,方好问道。何得粗心浮气,刚刚来得就哭泣起来!”迟、孔二先心知自己不诚,求恳樵子领路走下山来,在那池边将双手掬水入口,喷漱不了。樵子道:“肺肠如何洗得净的?我有小白石子数个,从口吞入,待他在内磨砺一番就干净了。”迟、孔二先如法吞下,不一时却吐出许多腌臜血肉之类,顿觉心地空灵。樵子又每人与枣一枚食之,也竟不知饥馁。忽有一个仙童立在山顶棱峭崖嘴之上,招呼道:“两俗子速上山来听候吩咐!”迟、孔二先仍复匍匐而上,依着仙童之言,叩到老祖讲席之下。高声道:“小子罪孽深重,获怒上天,削夺双明,胡涂一世。今闻老祖睡足千年,觉开万古,弟子虔心拜叩,求问生前有何恶孽,致使五行蹭蹬,一隙无明,受此迷离颠倒之苦?”老祖道:“二子远来叩问,性灵中也就开了一线光明。那知你本来恶孽却与常人不等,人身受病各有不齐,如聋者、跛者、蹩者、瘤者,不过一世二世。天资刻雹小占便宜,或面是背非,或阻人善事,犹与伦常彞理之上不相关涉,乃有当身结束,或转世承当,这一盘零星小帐也就勾销尽了。若凿去双睛,沈沦白昼,这孽障更觉重些。今世界大矣,一双脚走不尽;宝贝多矣,一双手拿不完;滋味美矣,一个臭皮囊装不满。只因世人心雄意狠,走出娘怀,逞着聪明,要读尽世间诗书;凭着气力,要压倒世间好汉。钱财到手,就想官儿;官儿到手,就想皇帝。若有一句言语隔碍,便想以暗箭蓦地中伤;若有一个势利可图,便想个出妻献子求媚。   眼见得这些焰头上根基都是财筑起的,强梁的口嘴都是势装成的,雄威的体面都是党结就的。遇着有识见的,到此地位,早早抽身跳出圈外;略不济的,便是粪里蛆虫和身钻入。你在前世两只眼睛早已盲矣,今世怎么又肯把你一对眼睛?你若今世晓得自己罪孽非轻,急图修省,后世还把你做明眼人看待;若痴迷锢塞,不肯回头,那天条瞽目一款之外,更有泥犁不尽地狱之苦矣!”老祖说得痛切,那迟、孔二先仰天号咷大哭,觉得此生不得开眼看那光明世界,便要寻个陡险山崖,从空跳下,做个舍身之计。老祖道:“那『舍身』二字,不过唤醒愚人脱那『贪恋』二字,原不叫人将身跳下。尔辈既要开眼看那光明世界也不难的,我有个道友蔚蓝大仙,现在西山茅茨庵,可前往求他便了。”迟、孔二先叩谢而下不题。』   『却说蔚蓝大仙,自那日来到华山与老祖终日讲论,看得世界扰扰攘攘、东纷西裂,尚无定所,观那天星,该是他的气候方肯出山。一路上访着那孝子顺孙、义夫节妇,都已收载轮回簿上,以待天运转时应世而起,一用着他的。那一块空青封锢好的,终日藏在枕下。忽见迟、孔二先仙童领着自东山一步一拜而来,到了面前,依旧是前日模样,放声大哭。蔚蓝见了,心上就发出一点仁慈道:“既是老祖送来见我,我却无别的说话,只有枕下那一点空青可救得你。”即往睡处取出那一块石来,开了封皮,将瞳神上每人蘸上一点,那四个眼珠子豁然而开,朝着蔚蓝叩头就拜。蔚蓝道:“去暗还明乃是上天所主,只该拜谢上天罢了。但此乃是仙家所在,你尘俗之于速速下山,不可在此久祝”那迟、孔二光立在山顶从空一望,世界上红尘碌碌、万径千溪都在目前,反又哭将起来道:“向来合着双眼,只道世界上不知多少受用。如今开眼一看,方悟得都是空花阳焰,一些把捉不来。只乐得许多孽海冤山,劫中寻劫,到添入眼中无穷芒刺,反不如闭着眼的时节,到也得个清闲自在。   弟子没眼时到好走上山来,如今有了眼却不肯走下山去。”蔚蓝大仙被他哀求不过,却又说道:“此与尘世相隔,不时有天曹仙使往来宣召,尔辈不便容留。向日曾在弥勒大师处借得布袋一个,此中空空洞洞,可容三千大千世界,所培养者都是忠孝节义正气一脉,日后应运而兴,正可仗他扶持世界。尔辈乃上天刑余之夫,不过碌碌等辈,又不便与正人君子同居,勉强另显一个神通。”吩咐仙童往杜康处借一大埕,叫这二人投身入内。始初迟、孔二人看得埕口甚小,将头近埕一望,只见埕内尚自宽大。两个就和身钻人,举头四顾,俱是平坡旷野,不见城廓宫室。趁着风和日暖,走到一个市上。觉得风俗甚醇,相与之人俱欣欣揖让,和和蔼蔼,绝无喜怒爱憎之色。散诞开怀,脱帽露顶,或歌诗唱曲,或掷色猜枚,或张拳较力,或肆口詈人。彼此没有戒心,尔我俱无仇恨。衣服不须布帛,饮食不须五谷。憨憨呼呼,天不知高,地不知厚。四时不知寒暑,朝夕不知晦明。要行即行,不知舟车驴马;要睡便睡,不须牀席枕衾。与鸟兽鱼鳖杂处而不觉;无痛痒疾病之相关。耕作不相为谋,租税不来相逼。正所谓“壶中日月常如此,别有天地非人间”也。只叫那迟、孔二人坐在昆仑山顶,大着两眼,看那电光尊者雷、风、雹、雨过那一阵,地面上把那些孽火劫灰拈得净尽,然后随着自在尊者出来逍遥世道,安享太平之福也。』   『此段说话实是玄虚,原不堪人耳,既承主人有兴,又复承列位雅爱,冒昧而谈。便好请教别位朋友,当个抛砖引玉之意。』   众人道:『承领高谈,不觉两胁风生,通体透快。乘着天气凉爽,各且别去,今夜我等且到杜康埕里世界安享一夜何如?』   总评此则以瞽目说法,大是奇异。至后以酒终之,真是非非想矣。凡天下事到无可如何处,惟醉可以销之,所以刘伶荷锸、阮藉一醉六十日,俱高人达见,不徒沈醉曲櫱而已。艾纳老人其亦别有万言于斯乎? 第九则 渔阳道刘健儿试马   金风一夕,绕地皆秋。万木梢头萧萧作响,各色草木临着秋时,一种勃发生机俱已收敛。譬如天下人成过名、得过利的,到此时候也要退听谢事了。只有扁豆一种,交到秋时,西风发起,那豆花越觉开得热闹,结的豆荚俱鼓钉相似,圆湛起来,却与四五月间结的瘪扁无肉者大不相同。俗语云,『天上起了西北风,羊眼豆儿嫁老公』,也不过说他交秋时豆荚饱满,渐渐到那收成结实留个种子,明年又好生。这几时秋风起了,豆荚虽结得多,那人身上衣服渐单,肩背上也渐飒飒的冷逼拢来。那有家业的,衣服整备,只要开箱笼取出穿上,登时温暖。   那些游手好闲的,风来风尽,雨来雨尽,瓶中尚无隔宿之米,身上那得御寒之衣?四下里没处摆布,未免就起一个无赖之想、不良之心。小意思,逞着自己一身伎俩做个掏摸,随着造化,偷得或多或少,也有几时口嘴肥甜,还图个侥幸,不到那败露之日。那大意思的,就去勾合了许多狐朋狗党,歃血盟心,觅了些刀枪弓箭,聚在一处,预先打听得某家豪富,某家殷实,某家有备,某家无备,或乘月黑风雨之夜,或乘人家忙倦之时,带着火草、软梯,爬墙上屋,劈门挖洞,大声发喊,逞着雄威,持着利刀,捉住财主活逼献宝,口气略松些,便绑缚起来,或将弓弦捎?,火焰炙烙,不论金珠缎匹、器皿衣服,装拾包裹而去。倘遇外边风声紧急,即便放起火来,夺路而走,拣个僻静所在,赃物照股均分,一时星散。这些勾当,全凭时运撞着为数。有劫得金银宝贝的,有劫得破烂衣服的,也有用了许多气力,一毫不曾拿得、反被杀伤捉获的。一文钱不曾沾手,一碗面不曾下肚,到问了已行而但得财,不论首从皆斩之律,本等清清白白一个百姓,把这条性命骯肮脏脏葬送去了。这都是日常间不遵父母伯叔之教,不听弟兄朋友之劝,终日游花开赌,口嘴吃惯,身上穿惯,手里用惯,气质使惯,以至到这田地。   难道祖、父生将下来限定干这勾当不成?所以人家子弟从小时就要择交,遇着惫懒的小厮,不可容他近身。难道小子就有甚么行害着他?但是孩子家心性不要容他,习学惯了,也是防微杜渐之意。在下向在京师住了几年,看见锦衣卫东厂,及京营捕盗衙门,管着禁城内外地方,奉旨严缉贼盗。属着锦衣卫东厂的,叫做伙长当头,俱是千百户官儿出身。属在东西南北中五城兵马司的,叫做番子手。逢着三六九日点限比较。若官府不甚紧急,那比较也是虚应故事。如地方失事,上边官府严追,不消几个日子,那盗贼一一捉将来了。却象瓮中捉鳖,手到拿来,不知甚么神通。   偶然相会一个番子,无心间请问着他,那番子到也口直,说道:『这强盗多没有真的。近日拿来的都是我们日常间种就现成有的,所以上边要紧,下边就有。』在下一闻此言,不觉十分惊骇,道:『怎么盗贼也象瓜儿菜儿种得就的?』那番子道:『我们京城里伙伴不下万人。日常里伙长当头出些盘费,吩咐小番子三两个一伙,或五六个一伙,走出京城四五百里之内外,到了村头镇脑,或大集大会所在,寻个庵堂寺观居祝逢着赌场妓店,挨身进去,或帮嫖捉赌,大手花费,妆着光棍模样,看得银子全不在心。逢人就拜弟兄,娼妓就拜姊妹。自然有那不肖之子亲近前来,日日酒肉,夜夜酣歌。遇着有钱的子弟,乘空就骗他的钱财;无钱的小伙就拐来做了龙阳,到处花费。看见他身边没了银子,故意哄他输了赌钱,人人与他吵打,然后伙中替他代应。自从得他应了银子,只当这身子卖与他的一般,过了几日变转脸来,要他本利算还,却无抵手。一边就挽几个积贼,暗地哄说银财便利,手到拿来。不知不觉,勾到空闲之处,做了一帐两帐,手便滑利,心便宽闲,吃得肥肥胖胖,也就像个好汉。设或比京城上甚处失事,比较得紧,即便暗地捉他顶缸。虽然赃物不对,说不得也冤屈了他。那些小伙子亦拚送这条性命,绝无怨心,所以绑在法场之上还要唱个歌儿。正经那大伙打劫人的本根老贼,到在家中安享,每月每季只要寻些分例进贡他们。若把本贼缉获尽了,这班番子当头所靠何来?』这都是京城积年的流弊,惟有番子心里知道,外边人却不晓得。如今在下再说一个少年,没要紧听信人一句说话,到底躲闪不过,把个性命轻轻送了。这人姓刘名豹,住在顺天府遵化县地方。父亲叫做刘荩臣,万历庚子科举人出身,初任淮安府山阳县知县。宦囊居积也有一二万金。只因居官性子傲僻,临民苛刻,冤死多人,后来升了工部主事,吏部大科考察,处了贪酷,闲住在家。妻妾五人,止生此子。平素骄养坏了,到得十五六岁,父亲风疾在家,起身不得,家中用度出入俱付此子经管。始初年纪不多,不过在家使些气质,逞些公子威风,打大骂小,却也没甚破坏。不料交十九岁上,其父一命归阴,嫡庶之母日常威服下的,不敢喘息。却就有许多恶少拜结弟兄,诱嫖,诱赌。家中跟了僮仆一二十人,兼着帮身蔑片,将槽上马骡就骑了三十来匹。或上京城,或到通湾,或到天津,处处自有那等吃白食、挨帮闲的朋友招接,哄着刘豹放手费钱。若只用在婊子门中到也有限,那知做了嫖客,就做赌客;若只自己输钱也还有限,那知自己输了,帮客又输;若是帮客果然输的,代他清偿也还有限,那知自己真正输了,那帮客假装作输,这就没清头、没底止了。所以出门的时节,皮箱拜匣中带了几千两银子,不够十余日,泼撒精光。一面写信回家拿来接济,一面又等不得到手就将马骡烂贱准折去了。可怜一个泼天的家俬,不上三两年间荡废净荆嫡庶之母无计挽回,未几两年,俱气死了。止存得僮仆三人,却也终日挨饥受馁,别处逃生。刚刚剩得一个本身,流来荡去,亲眷朋友俱已深恶痛绝。一日,闻得蓟镇乃古渔阳地方,添设一个总督团练衙门,增了五六万兵马,人烟凑集,货物俱齐,好不热闹。遵化与蓟州相去止隔得七八十里,那刘豹思想起来,本地并无一人怜惜,只当个客处他乡一般。如今看看清晨至晚一碗稀粥也没处搜寻,不若忍着空肚慢慢的挨到州里。或者有人推我向日情面,东边西边挨顿饱饭也不可知。思量已定,即刻抽身出了城门,望着西边州里大路迤逶而行。也是刘豹命该交运,也是刘豹合该倒运。走不上二里多路,却遇着一个熟识的人,乃是三五年前在天津卫城里薛鸨子家的嫖客。身子生得长大,有些膂力,总督看他模样雄雄纠纠,是个将材,又当用人之际,就赏他做个红旗千总。各处招人,尚无头绪,无心中坐在马上,劈头撞着,仔细看了一会。刘豹也觉有些熟识,把头脸佯佯低着。那马已走过了一段,仍旧勒将转来问道:『那走路的可是刘兄么?』   刘豹听见,躲避不过,正在落寞之际,巴不得有人问他。他也便抬头答道:『小子便是。』那人即跳下马来,唱了一喏。问道:『刘兄,你如何到这田地?』刘豹道:『小子向日不才,沦落至此。』即问那人姓名,那人道:『你彼时豪华洒落,正是焰头上富贵之人,原也不知我的姓名。小弟姓李,名英,号定山,山西太原府人。当年在天津薛老鸨家相会,不觉又五年了。看你光景象个支橕不来的,不若同我到蓟州住下。若识得字,就在我营中做个字识,若有力气,就在我营中补名月粮,宽住几时,再与你渐渐图个出身。只要悔改前边过失,况且年纪不多,正是日出之光,守定程墨,依着本分做去,将来未可料也!』即唤伴当将后边一匹空马叫他骑上,竟往蓟州进发,跟到营里住下。   李千总即寻几件衣服与他穿了,酒饭与他吃了。不上半月间,也就居移气,养移体,依旧成个精壮子弟模样。那知这种人犯了漂流的命运,吃了饱饭便生出事来。遇着三朋四友扯去店上,大肆嚼作。始初人也怜他,不要还席。及至过了月余,李千总把个空粮名字顶上,待得月粮到手,等不得天亮就去请人还席,不上半月都费去了。李千总道他有了月粮使用,别项衣食也就不来照管,却仍旧窘迫得没奈何。一日正睡在冷草铺中,大声叹气道:『我刘豹直恁荒凉得手里一文也无,不如寻条绳子,做个悬梁的苏秦;一把青锋,做个乌江的楚霸,到也干净!』不料隔壁房里也住着一个营里家丁,叫名黄雄,遂接声道:『老刘,老刘!莫要长吁短叹,搅我睡头。可过我房里来,指引你一条好路。』刘豹信是好话,即便跳起身走将过去,听他说些甚么。黄雄道:『我看你又不矬,又不跛,又不聋,又不瞎,虽在这个营里挂名月粮,那里够我们好汉子用度的?   一般我们当家丁,也只这些月粮。那早早晚晚的花费尽多,也还靠些别处来路,方得够用。』刘豹听了此言,却是丈二长和尚,摸头不着。再三请问,黄雄道:『你这痴人!何须细说,难道我们带着纯阳吕祖的指头不成?只要臂膊上弯着一张弓,腰胯里插着几条箭,一马跑去,随你金珠财宝都有,任你浪费。   只要投在营里,依傍着将官的声势,就没有人来稽查了。如今眼面前穿红着绿、乘舆跨马的,那个不是从此道中过来?』刘豹道:『我心里早已有这意思,只是没有这条腿,奈何?』黄雄道:『满地是腿,那一处不寻条来?不难,不难。我的马这几日该操,却是不空。中右营有个弟兄的马尚未该操,却是空的,待我说了你就好与他借骑。』刘豹耳躲里闻了此言,心里想道:『目前这班好汉果然囊中银钱便意,衣服鲜明。若非从此道中来,却是那里来的?』一时也不敢认是好话,遽然应承,就与黄雄别道:『承老哥把这话开示我,我晓得乃是耍呆子的。   万一听了这句没来头的话,设使那人依了做去,日后被你挟制着。倘不依你的性儿或是不满你的心愿,在人前露些不干不净的话头,我这一生一世只好做你名下的贴户也不够了。不去,不去!』口里虽把几句干净话儿回复,也是刘豹的贼星照了,一时发露的乖处。恐怕遽然应允干这勾当,被人知道,不当稳便。口里一边说,脚下一边走,仍旧归在自己窝辅。把房门扑的一关,叹口气道:『我道你有甚么好话说!却原来是哄我的!』   睡倒连声叹气。黄雄又道:『痴小子,明明指你一条道路,不肯信我!只怕日后我们干得勾当兴头,你又在旁看得眼热,到反说三道四,漏泄风声,那时你的性命就不保了。』刘豹又卖乖道:『老哥!你怎么又把这几句利害的话恐吓着我?你也不是疑我的心肠转来疑你,却只是要哄我信这话儿,上那条路去。   我有主意在肚里,不要哄我!』说言未毕,天已大亮。即起身走到李将主宅内听候指使去了。黄雄自言自语道:『这小子口里虽如此说,心里却要做的,恐怕我日后挟制着他,到说这不做的假话。如今边关上兵马用得多了,处处行人俱带着腰刀弓箭,一时落巧干些勾当,却也偶凑不着,正要勾合这小子上路,做个帮手,他又假惺惺说那白地上撇清的话!如今安心牢笼着他,毕竟诱他上这条路上。』过了半月有余,又该领那月粮之际,刘豹指星望月:到手要做一件夹布箭衣,身面上也得光鲜。   不料走到衙门鹿角边撞着一个醉汉,姓朱名龙,绰号叫做红脸老虎。平素最是无赖,仗着有些气力,晦气的撞着他,定要破费几钱。极不济也要吃个醉饱方肯放手。这日刘豹候着本官尚未开门,不期被朱龙着实打一鹘膀。   刘豹猛然惊起,也就还他一拳,嚷道:『你吃酒放在肚里,如何把个臂膊?地打我一下?』那朱龙斜着眼睛看,道:『你这小子为何穿我袍子不还?』刘豹道:『我与你并无半面,此言从那里说起?』众人齐近前来折解,对着朱龙道:『想是你醉后误认了人?』朱龙一口咬定不差。众人俱晓得他的旧规,任他结扭做一堆,没人劝解。少刻,只见黄雄走来道:『朱哥,这个后生是我的兄弟,千万看我分上,放了手罢!』刘豹实要与他并力打闹一场,到为黄雄说了这话,只得放手。旁边又有几个人将话儿矬着刘豹道:『你在营中吃粮,难道朱哥也不曾认得?适纔即有些得罪你处,你也不该就举手回拳。虽朱哥不受你打,你也是得罪的了。』刘豹听了这话愈加气忿,却不知众人为何护庇着他。黄雄道:『刘兄弟,你不要动气!如今好歹陪他一个礼儿,且到铺中坐着。你快回去收拾几钱银子来,若一时不便,就是衣服到印子铺里押几钱来亦可。』刘豹听了此言,爽利口也不开,眼见得身无半文,凭他发付便了。   黄雄道:『想你身边没得摆布,不然把一月份粮,顶与别人,胡乱消缴罢了。』众人俱如此说。刘豹是初入营头的,不知其中有何忌讳。大家俱让着他,没奈何只得将月粮指名揭了六钱银子与他,按日加一起利,不两日间月粮属之乌有。刘豹仔细打听,原来朱龙乃是本官的舅子,又是宗室出身,所以人人让他一分。但是不寻别人,偏偏寻着刘豹,恰好又遇着黄雄解劝陪礼,这明是黄雄怀着歹心,故意使他颠倒破费,不容他身边积攒一些。后来刘豹猜破,也就怀个念头算计黄雄。日日晚头到他房里说话,早间同他出门,情意甚笃。一日黄雄感冒风寒,本官处告假在家,那马放出城外吃草。   刘豹觑个落空,只说『明日有弟兄央我到兵道衙门过队,要借黄哥号衣鞋带一用。』黄雄正在烦躁之际,就应允了,并那壁上挂的方箭撒袋也除在手里。一面将鞍辔悄悄运出城外,不到天亮,就在城外把马备上。一两个辔头,走了七八十里,到了三河县邦均店地方,在个黑树林里闪着。不多时,只见一个骨瘦老者骑一匹大叫驴,身下坐着一个被囊,觉得有些沉重。   刘豹认道是个乡间财主,囊中有货。一马跃出,装着西人声气喝道:『下来快送些盘缠与老子!』那老者不慌不忙,拿着鞭梢指道:『盘缠到也够你用了。但我年纪七旬有余,不要惊吓,待我慢慢下了牲口,你自过来取去。我两臂软弱,实提不起来。』   刘豹信是实言,果然在马上侧着身子向驴背取那被囊。不料老者一手做个千金下坠之势,把他拉倒在地,鞭干中抽出一把锋利尖刀,指着骂道:『乳臭庸奴!老汉在渔阳道上往返五十余年,不知结果多少毛贼!将视我为鸡皮老翁可啖那!』言未毕,即欲将刀挖那两眼,刘豹大声哀告道:『小子有眼不识!原不敢作此行藏,只因八十老母抱病临危,无计策救,勉强行之。   不意冒渎天威,乞求饶恕!』老汉道:『龌龊小子,不足污我之刀!只剁你两指以警将来。』彼时刘豹正在危急之际,只见林内又一马跃出。马上坐着一位雄纠大汉,黑面紫髯,说道:『老翁处之非过,但他为着母病一语似属可矜。若去两指,则终身不复赎矣!』袖中出银五两为老汉寿,即请问老汉姓名。   老汉以一笑谢之,不受其金,亦不言其姓名。止将营马烙印马尾刀割下来,马亦负痛奔回原路,老汉上驴,昂然而去。刘豹起来拜谢大汉,大汉道:『我有空马在后,你快犄上,少迟便有番役至矣。』刘豹着忙,坐了空马紧紧随着大汉而行。大汉道:『我辈驰骋于邯郸道上,已念余年。凡有举动,必先从发脚处踹听着实,窥其护从,尾其后者;沿途又有四五人扮作商旅,三十里一换,或五十里一换,同其歇宿,使之不疑;然后于中途一矢加之,无不应弦,拱手从命。若如此冒昧向前,未有不败者也。今已到柏乡县,与渔阳隔绝千里,谅没有人知觉。』   遂引入一荒僻古寺佛座之下,取出元宝四锭、碎银十两与之潜归。但云:『汝善藏之,母病尚可药也。』刘豹脱下里衣包裹好了。正待叩谢,清问姓名,大汉骑上马,牵着空的,一溜烟不别而去。刘豹得了元宝,俏悄的变易做村庄下人,也不敢回到蓟州居住,直到永平府迁安县地方。始初代人耕种,过一二年渐渐置起田地。自知侥幸全身,改过前非,做个庄家百姓。   就近娶了一妻,将就过活不题。却说那营马被老汉割去尾印,飞奔回营。邦均店地方得知此事,具一报单,各衙门登时知道。   蓟镇总督即批守道查报。那老者拿了马尾烙印也到道里报了。   实时查出,乃是黄雄的马。黄雄却在病中,推个不知,只说刘豹借去骑的。那刘豹又拿不着,黄雄也推不去,只得代他认罪。   申详总督,把黄雄依律问罪,立刻枭示。这也是黄雄立心不善,反累其身的报应了。再说那刘豹避居迁安地方,做个守分百姓,也是改过自新的人,上天也该恕他一分。那知这年遇着大旱,苗地俱如龜背裂开,秋成无望。只要唤些长年汉子开垦一番,还有指望。不期人工忙促,没处寻觅,忽然镇上遇着十余个凤阳府点来筑修边墙的班军完工回去,原是空闲身子。刘豹叫他趁工几日,照例算钱,那一伙班军也就应允。不两日,地上开垦完了,都到家中等算工银。   刘豹一时手头不凑,把厨灶下埋着当日剩下两个元宝,悄悄乘着月夜掘出,将些炭火烧红,錾凿开来。不意那些班军听见錾银的声,爬起屋檐,望见大锭,众人就起心拥将进去,一罟而取,不知去向。刘豹也只得叹几口气,正所谓『得之易,失之易』也。不题。却说班军得了这两大锭,喜喜欣欣从真保等府将到汴梁地方,众人却要照股分用。无计布摆,大胆走到铁铺錾开,却遇着一班捕役,挨身进去问道:『凿开要亏折四五钱,何不到我铺中换些碎银,分使两便?』众人就携了元宝,跟着捕人,走到一个大宅子内。接取元宝一看,认出字号,大声叫道:『拿贼,拿贼!』倏忽走出二三十人,把这伙班军锁链起来。原来这元宝乃是三年前江西差官解的金花银两,在汴梁城外被大盗劫去,至今贻害地方官民,赔补未完。狱中虽捉了几起大盗,却不是这案内人犯。至今捕役监禁,三日一比,却无原赃。今日锭上印凿分明,有何疑案?一伙送到大梁守道衙门,那些班军大声喊冤道:『我们俱是筑修边墙班军领来的盐菜银两。』官道:『你们虽是班军盐菜钱粮,彼处零星分结,那有大锭的?况且这宗钱粮尚未解到,如何有得发出?』用起刑来,然后将那迁安刘豹家中劫来情节一一招出。守道就申文抚院,抚院即移文蓟督衙门,差人登时押往河南质对。   刘豹将从前试马及大汉相赠之言从头诉说,一一备入文内,沿途拨兵护解。行至顺德府地方,忽然遇着大汉半醉单骑而来,刘豹上前泣诉始末。众人听了,就晓得是劫元宝的大盗,向来四下追缉,无处踪迹着他。内中一人乖巧,满口称赞:『好个豪侠!萍水相逢,能救人性命,反又赠他银子。今日他自己运蹇,到此败露。你这种高义甚是可敬!』众人要请他店上叙情,大汉推托。一人乘其空隙,用力将那马腿一砍,倒坠下地。一齐用力上前就把大汉绑了。地方人道:『你们虽拿住他,却要谨慎。倘有风声漏泄,不上三十里就有追骑抢夺,连你们性命亦不可保!』一人道:『我们有个处法,此贼害人多矣,不便远解。若绑缚少松,就要脱去。将他颠倒绑在马上,用小刀把他谷道锤割出来,再用绳子拴在树上,把马一鞭挥去,马跑肠出,我们岂不放心快意!』众道:『有理,有理!』如是而行,割下头来,丢弃五六里之外,始终无人知觉。   然后把刘豹解到汴梁,一一承认。问了不待时的死罪,方结这五六年劫鞘公案。那前边错拿的,已死过了一半,其余因其无赃,尽行释放。可见天地间非为之事,万无没有报应之理,刘豹少年盂浪,正当危急,忽遇李大汉片言排解,怜其母病一言,即赠之金,令其速遁。藏之五六年,厨灶之下,神鬼不知,可谓密矣。偏偏遇着凤阳班军,乃于夜半錾银声一朝漏泄。李大汉二十年邯郸道上恶孽多端,偏在救人施惠之际,却好途中遇着刘豹起解而来,毕命于群解之手。前边黄雄设心不善,早受冤诛。天道报施之巧,真如芥子落在针孔,毫忽不差。可见人处于困穷之时,不可听信歹人言语。一念之差,终身只在那条在线,任你乖巧伶俐,躲闪不过,只争在迟早之间。天上算人,好似傀儡套子,撮弄很得好不花簇哩。众人道:『我们坐在豆棚下,却象立在圈子外头,冷眼看那世情,不减桃源另一洞天也!』   总评古来天下之乱,大半是盗贼起于饥寒。有牧民之责者,咸思量弭盗。铅椠家揣摩窗下,谁不把弭盗寻些策料?也有说得是的,或剿袭前人,或按时创论,非不凿凿可听。然问策答策,不过看做制科故事,孰肯举行。及至探丸满市,萑苻震惊,乃始束手无策。坐视其溃裂,而莫可谁何。甚至开门揖盗,降死比比,却悔从来讲求弭盗有何相干。嗟乎!此迂儒懈弛之祸也。到不如道人此则原委警切,可醒愚人,可悟强横。大盗无不欧刀,王章犹然星日。真是一篇弭盗古论也! 第十则 虎丘山贾清客联盟   《食物志》云:扁豆二月下种,蔓生延缠,叶大如杯,圆而有尖;其花状如小蛾,有翅尾之形,其荚凡十余样,或长,或圆,或如猪耳,或如刀镰,或如龙爪,或如虎爪,种种不同。   皆累累成枝,白露后结实繁衍。嫩时可充蔬食菜料,老则收子煮食。子有黑、白、赤、斑四色。惟白者可入药料,其味甘温无毒,主治和中下气,补五脏,止呕逆,消暑气,暖脾胃,除温热,疗霍乱泄痢不止,解河豚酒毒及一切草木之毒。只此一种,具此多功,如何人家不种他?还有一件妙处,天下瓜茄小莱有宜南不宜北的,宜东不宜西的,惟扁豆这种天下俱有。那猪耳、刀镰、虎爪三种,生来厚实阔大,煮吃有味。惟龙爪一品,其形似乎厚实,其中却自空的,望去表里照见,吃去淡而无味,止生于苏州地方,别处却无。偶然说起,人也不信,今日我们闲话之际,如有解得这个原故,也好补在食物《本草》之内,备人参考。内一人道:『这也是照着地土风气长就来的。   天下人俱存厚道,所以长来的豆荚亦厚实有味。惟有苏州风气浇薄,人生的眉毛尚且说他空心,地上长的豆荚越发该空虚了。』   众人道:『姑苏也是天下名邦,古来挺生豪杰,发祥甚多。理学名儒,接踵不少。怎见得他风气浇薄?毕竟有几件异乎常情、出人意想之事,向我们一一指说。倘遇着苏州人嘴头刻薄,我们也要整备在肚里尖酸答他!』那人道:『苏州风俗全是一团虚讳,一时也说不荆只就那拳头大一座虎丘山,便有许多作怪。   阊门外,山塘桥到虎丘名为七里,除了一半大小生意人家,过了半塘桥,那一带沿河临水住的,俱是靠着虎丘山上养活,不知多多少少扯空砑光的人。即使开着几扇板门,卖些杂货或是吃食,远远望去挨次铺排,到也热闹齐整。仔细看来,俗语说得甚好:翰材院文章,武库内刀枪,太医院药方,都是有名无实的。一半是骗外路的客料,一半是哄孩子的东西。不要说别处人叫他空头,就是本地有几个士夫才子,当初也就做了几首《竹枝词》或是打油诗,数落得也觉有趣。我还记得儿首,从着半塘桥堍下那些小小人家,渐渐说到斟酌桥头铺面上去:路出山塘景渐佳,河桥杨柳暗藏鸦。   欲知春色存多少,请看门前茉莉花。   古董摊   清幽雅致曲栏杆,物件多般摆作摊。   内屋半间茶灶小,梅花竹笪避人看。   清客店(并无他物,止有茶具炉瓶。手掌大一间房儿,却又分作两截,候人闲坐,兜揽嫖赌)外边开店内书房,茶具花盆小榻牀。   香盒炉瓶排竹几,单条半假董其昌。   茶馆(兼面饼)   茶坊面饼硬如砖,咸不咸兮甜不甜。   只有燕齐秦晋老,一盘完了一盘添。   酒馆(红裙当垆)   酒店新开在半塘,当垆娇样晃娘娘。   引来游客多轻薄,半醉犹然索酒尝。   小菜店(种种俱是梅酱酸醋,易糖捣碎拌成)虎丘攒盒最为低,好事犹称此处奇。   切碎捣齑人不识,不加酸醋定加饴。   蹄肚麻酥   向说麻酥虎阜山,又闻金肚壮而鲜。   近来两件都尝遍,硬肚粗酥杀鬼馋。   海味店   虾鲞先年出虎丘,风鱼近日亦同侔。   鲫鱼酱出多风味,子鲚鰟皮用滚油。   茶叶   虎丘茶价重当时,真假从来不易知。   只说本山其实妙,原来仍旧是天池。   席店   满牀五尺共开机,老实张家是我哩。   看定好个齐调换,等头银水要添些。   花树   海棠谢了牡丹来,芍药山鹃次第开。   柴梗草根人不识,造些名目任人猜。   盆景   曲曲栏杆矮矮窗,折枝盆景绕回廊。   巧排几块宣州石,便说天然那哼生。   黄熟香   一箱黄熟尽虚胞,那样分开那样包。   道是唵叭曾制过,未经烧着手先搔。   时妓   好女新兴雅淡妆,散盘头似油光。   梳来时式双飞鬓,满头茉莉夜来香。   老妓   涂朱抹粉污流斑,打扮跷蹊说话弯。   嫖客偭多帮衬少,扯扯拉拉虎丘山。   私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