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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胡连早晨起来,欲寻龙生,走向书房门首,地下有一首饰,拾起一看说:“呀!这是我妹子钗儿,怎么掉在此间?咳!妹子妹子,你有些古而怪之,跷而蹊之了。我如今将纸包好,钗儿藏在袖中,先对母亲说了。待妹子到来,当面开看,使他无言可对。”转回后院,叫声“奶奶快来”。夫人道:“我的病才觉好些,你为何大惊小怪?”胡连道:“有件希罕事,特来告诉,但不好说。”夫人道:“想你做出歹勾当来了。”胡连道:“不是我,到是令爱。说来恐人笑话。”夫人道:“唗!又要胡柴了。”胡连道:“妹子钗儿为何掉在龙生门首?”夫人道:“畜生!口嘴放好些,你亲妹子也来凌并!”胡连道:“你坐家不正,又要护短。”夫人道:“胡说,你拾的钗在那里?”胡连道:“拿贼要赃,获奸要双。须妹子来时方才拿去,看他怎说。”夫人道:“先唤小英来问,便知端的。小英那里?”小英到来说:“夫人有何分付?”夫人道:“你寻着金钗么?”小英道:“找遍花园并无踪迹。”胡连道:“你怎么不到龙相公书房门首去寻?”小英道:“大爷差了,花园里掉的,如何寻到那厢?”胡连道:“烧香是你跟随,往书房中去自然也是你引领的了。我有真赃在此。”小英道:“小英不会嫖,又不会做贼,有甚么真赃?”胡连道:“阿也,分明说我!看你活脱是个红娘款段,不打如何肯招?”遂上前把小英拳打脚踢一顿。小英被冤,未免叫喊连天。小姐在绣房门闻得走来,欲问何故,胡连望见说:“呀!妹子来得好,你的钗儿呢?”胡小姐被他骤然一问,竟不即应。胡连向夫人道:“如何?你真赔了夫人又折兵了。”正闹嚷间,狐仙知道事发,说:“我再弄个神通戏他。”遂摘一朵蔷薇,换出金钗,却把钗儿挂在茶蔗架上而去。夫人哭道:“我那儿也!”小姐道:“母亲为着何事?孩儿一些不晓。”夫人道:“胡连将纸包拆开,与你妹子看。”胡连道:“这是真赃,待我拆来一看,怕你做人不成。”将包打开,却是一朵蔷薇花,被小姐、小英啐了几口,说:“你的话俱是臭屁!”胡连道:“好古怪,我不合做这没兴头的勾当。母亲、妹子骂我应该,连小英也来骂我。”夫人道:“是我叫他骂的。”胡连道:“罢了罢了。钗儿毕竟有个下落,我们同去寻寻。若找着了,尽你再骂一场如何?”小姐道:“使得。”胡连道:“待我先走。”夫人道:“不准,待我们同去。”进得花园,夫人向前一望说:“那荼(上蔴+下糸)架上挂的不是金钗?”小英闻言,急向前取下。这胡连却惊得伸出舌头呆了半晌。小姐用手指道:“你真是睡梦不醒。”小英道:“若寻不着金钗,便是跳东洋也洗不清了。”大家恨恨而去。胡连道:“活笼杀,分明金钗变成蔷薇,受他们一肚皮哑气。咳!以后做事不可造次。”下回如何,再听分解。
第五回 托友生通家作伐 邀隆聘公子辞婚
话说龙兴去请白生,天色已晚,留他住了一宿。次日清晨起身同行。走了好几时候,将近胡街,龙兴道:“已到门首了,请白相公厅上少坐,待龙兴去报相公出来。”白生坐下,说:“去请来。”龙兴走到书房门首,说:“怎么把门扣在此间?待我叫一声——相公!”龙生在内应道:“龙兴回来了么?”龙兴道:“古怪,怎么又在里头?白相公请到了。”遂把门扣去了。龙生问:“白相公在那里?”龙兴道:“在客厅上。呀!相公身上怎么怪香的?”龙生道:“不要多讲,去看茶来。”龙兴道:“是。”与白生相见,坐下。白生道:“且住,几日不见,怎么这光彩夺目,异香袭人。奇哉奇哉!”龙生道:“敢是取笑小弟。”白生道:“岂敢。果然姿容美似莲花,到像那里偷香窃玉来。”龙生道:“休得取笑。今日请老丈到来,不为别事。”白生道:“求见教。”龙生道:“争奈寂寞,意欲觅个姻缘。”白生道:“此事小弟时常在心,但不知谁家女子可以相匹?”龙生趋近指内说:“就在此间。”白生道:“是了是了。这老先生又是令先尊的同僚,他的令爱又是通家兄妹。婚媾甚宜,必然见允。”龙生道:“此事全仗老丈执柯,小弟只怕此事不谐。”白生道:“怎么不谐?”龙生道:“怕的是炎凉世态,不就寒微。”白生道:“这个老先生是个古君子,必然允从。今日到是个好日子,只不曾备得帖儿和大衣服。”龙生道:“小弟俱已备下了。”龙兴道:“咦,好着人。”遂将衣服递与白生穿起。白生道:“龙兴你进去,看胡爷可在家么?”龙兴道:“恰好夫人起病,今日家宴哩。”白生道:“到也遇巧,龙兴,你送帖子进去。说白相公特来参拜。”龙兴持帖去了。龙生道:“老丈进去,小弟看个朋友,回来领教。”白生道:“少不得讨个喜信,回复龙兄。”
却说龙兴走到后所,见了胡公,把帖呈上。说:“外边白相公来拜老爷。”胡公接帖一看,上写“晚生白元钧顿首拜”。问:“这就是你们相公相知的么?”龙兴道:“是同会文的。”胡公道:“是什么衣服来?”龙兴道:“大衣服。”胡公道:“取冠带来。”龙兴取来,胡公穿了,说:“快请。”龙兴道:“白相公,有请。”白生上前施礼,胡公答拜说:“足下儒林梁栋,学海珠玑。小儿辈久荷熏陶,使老夫不胜感戴。”白生道:“老先生朝野具瞻,斯文宗匠,偶缘附骥,遂尔登龙。虽先辈不弃寒微,使后生不胜欣辛。”胡公说:“请坐。”白生道:“告坐。”胡公道:“看茶。”龙兴道:“有茶。”白生执杯打恭后,胡公道:“足下今日光顾,必有所教。”白生道:“晚生不为别事,特来替令爱做伐。”胡公道:“是什么人家?”白生道:“就是老先生通家子龙生。”胡公闻言,笑了一笑说:“哦。”白生道:“令爱是闺中女貌,龙兄是门下郎才,又是通家,真称鸳侣。本来管鲍,再续朱陈。”胡公道:“婚姻非同小可,月下书儿须要端详。”白生道:“事在不疑,何用多虑?”胡公道:“别无可虑,只是寒荆钟爱此女,非吾能专。”两人方把茶杯搁下,胡公道:“足下暂且请回,待老夫与寒荆商议停当,容遣小儿走复。”白生道:“求老先生玉成此事。晚生暂且告退。”
胡公送出白生,转回后厅。叫小英请夫人、大爷出来,内边应道“来了”。夫人走来说:“相公万福。”胡公道:“夫人少礼。”胡连道:“爹爹、奶奶拜揖。”胡公、夫人同道:“罢。”胡氏夫人问道:“适才何人到此?”胡公道:“是冰人月老,须大家商量。”胡连道:“这是替孩儿做媒的了?”胡公道:“不。是替你妹子作伐。”夫人道:“他提那一家?”胡公笑道:“你道是那一家?”胡连道:“想是王家。”胡公摇头道:“不是。”胡连道:“这等是李家?”胡公又摇头道:“也不是。”夫人道:“还是那一家呢?”胡公道:“是龙郎央彼来说的。”夫人道:“怎么回他去了?”胡公道:“我方才言语吞吐。”夫人道:“相公主意还是许他么?”胡公道:“想来这姻缘颇好。但他现在漂泊,又无舅姑。所以狐疑那人道,想龙郎昂昂气宇,一时青云路阻,终是一个出头日子,何妨许他。”胡公道:“夫人意思是许他的了?”夫人道:“女婿必要读书人才是。”那狐仙早已暗中窃听,众人那得知晓。胡公向胡连道:“连儿你的主意却怎么?”胡连道:“他是癞蛤蟆想天鹅肉吃。论相貌,非富即贵。”背地说道:“难道金钗再能变成蔷薇花么?”“若过聘时,须要他夜明宝珠。”胡公道:“你看又胡说了。夜光之珠世间那讨?他是故家儿女,传家之物一定也有几件。倘若没有,也就罢了;若是有时,也是两家体面,孩儿去对媒人白先生说便了。”胡连道:“依孩儿的主意,要他祖母绿猫儿眼、金刚钻夜明珠挑几挑来才许他哩。”胡公道:“不要胡说。”正是:两家情愿是妇亲,何用金银共宝珍。
他们一家商量回去,这狐仙在旁听得明白。说:“胡连这厮要龙生宝贝过聘,只可奈何得龙生,奈何得我来么!时下金兀术暗藏明珠,求援秦府,不免到那里尽可取来,付与龙生便了。”列位,你道古人那两句说得好,这叫做:不旅万丈深潭计,怎得骊龙颌下生。“俺去取珠去也。”不知果得珠否,下回分解。
第六回 寄蜡丸求援宰相 盗明珠持赠情郎
话说中朝有王庆,已投归金兀术部下,现被岳元帅困住,遣他秦府求救。路上难行,只得扮作商人模样,走来说道:“咱家王庆的便是。产在中朝,身归外国。蒙兀术四太子收允部将,视若腹心。今被岳少保将太子十万余重围困朱仙镇上,水泄不通,危在旦夕。忙忙写下一书,封闭蜡丸,叫我赴水潜出重围,送与秦太师,求他做主,班师解围。俺太子旧与夫人有些话头。另有一丸,叫我瞒着太师,送与夫人。路上恐有细作,扮作商人,来到临安。早是丞相府前,门上有人么?”守门人道:“相府深如海,闲人何事来?”王庆道:“我不是闲人,边上报机密事的。”守人道:“既是报机密事的,干系重大。替你通报,须要小心。”王庆道:“晓得。”
却说秦太师升堂坐下,说:“咱家秦桧是也。官居极品,宠官群僚,卖国欺君。笑骂从他笑骂,瞒天吓鬼,好雄到底好雄,旧在金邦与兀术四太子曾有生死之誓。叵耐岳飞这厮倔强不服,久欲除此心腹之患,以报太子,恨无机会可乘。且待边报到来,再作区处。”守门人禀道:“启爷,边上有人伺候。”秦太师道:“着他进来,汝等回避。”众人退出。王庆转来跪到,说:“王庆叩头。”秦太师惊起答拜说:“王庆,你是大金使臣,太子心腹,怎么行这个礼?”王庆道:“不敢。”秦太师道:“我且问你,你此来必有什急紧事情。”王庆道:“四太子被岳少保围困朱仙镇上,危在旦夕。有书拜上,求丞相爷邻念旧情,早赐答救。”秦太师道:“书在那里?”王庆道:“在蜡丸内。”秦太师道:“取上来。”拆开一看说:“元来一绺纸条上画着兀术命在旦夕,恩相早早搭救。嗳!”又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叫我怎么救援?”王庆道:“丞相若不行救,太子决无生理。闻夫人甚有识见,何不请出来求他一计?”秦太师道:“这也说得是。叫彩云请夫人到后堂来。”内应道:“晓得。”夫人遂上堂来,道了万福,坐下。王庆向上叩头。夫人道:“起来。王庆,你为何到此?”王庆道:“四太子被岳少保困住,特来求救。那朱仙镇上有十万条性命,非同小可。”夫人道:“听他言辞惨然,妾闻朝廷新造金牌二十四面,专制边上将官。何不假传到彼,要他急急班师,岂不解他困厄?”秦太师摇头道:“只怕不通。”夫人道:“相公须看妾薄面。”秦太师道:“罢罢,依你做去。王庆,你回去多多拜上太子,休疑我富贵就忘贫贱了。”王庆道:“若得如此,感恩不浅。”只见秦太师低声道:“岳飞岳飞,一霎回朝,祸事难免了。”王庆道:“小将今晚就回。”秦太师道:“且待明朝起身。”王庆道:“只是小将归心如箭。”秦太师道:“你不须挂牵,我就把金牌速遣便了。”说完前行,夫人随后。王庆趁空向夫人下一小跪,将袖一点,夫人亦点头而去。王庆说:“太子密书不好投得。已打个暗号,想夫人明白了,少不得有个下落,且到耳房中睡着,候他便了。”
却说彩云承夫人之命,执着灯儿走到耳房门首,低声唤道:“王庆。”王庆内问道:“是那个?”彩云道:“是小奶奶到这里。”王庆道:“我的娘,吓得一身冷汗。”彩云道:“啐!我又不是偷营劫寨的贼,为何害怕?”王庆道:“你真个是谁?”彩云道:“我是府中姨娘彩云姐姐,难道不认得了?”王庆道:“是了。方才见过,我又忘了。如此夜深,因何到此?”彩云道:“夫人见了你的手势,差来问你。”王庆将蜡丸拿去说:“是太子送与夫人的土宜,你快拿去。我是辛苦人,要睡去。你自把蜡丸收好了。”遂进去,把门闭上。
却说那狐精看得明白,闪在彩云背后,将烛吹灭。彩云失一大惊,说:“呀,怎么倏忽地冷风吹背,烛儿又已灭了,怎么处?”不觉昏昏迷迷,坐在地下。狐仙笑道:“我将丸内明珠换个梅子,别的东西都不要了。”遂隐隐闪去不题。
彩云方才醒转,说:“阿也,怎么一阵冷风吹灭了灯儿?一个头眩跌在地上。”且喜蜡丸还在手中,不免叫起夫人,悄悄与他:“夫人夫人!”夫人应道:“彩云来了,那人有甚话说?”彩云道:“四太子送夫人蜡丸一个,里面不知是什么东西。教不可使丞相爷知道。”夫人道:“不要多说,将上来。”夫人展开一看,说:“呀!原来是一个青梅,一络纸条。有诗四句:合浦珠仍返,天涯人不归。玉关孤月冷,洒泪透征衣。啊呀,这个臊羯狗好生无理,将这梅子放在丸内做个哑谜,倘央个媒人来娶我怎么了!彩云你来,将这蜡丸放个圆眼在里边,与那人送还。太子今后不可再将私书往来,说金牌就遣行了。”彩云道:“晓得。夫人,那四太子蜡丸中梅子,夫人猜他要央媒人来娶,这个着了;夫人回他个圆眼是甚意思?”夫人道:“蠢丫头,这叫做望得眼圆了,你不省得?”彩云笑道:“元来如此。妙妙,又学得个哑谜儿了。”将丸送在外厢不题。
却说龙生拜朋,次早方回,说:“昨晚就宿湖边,不得回来。嗳,我到做个失信人也。今晚小姐必定出来,把门儿半掩,和衣打睡,候他则个。”遂靠着桌儿睡去。那牝狐仙执定明珠走来说:“呀,门开在此。你看门儿半开,灯又昏残,竟和衣睡去。龙郎龙郎……竟唤不醒他。真可怜他形影相吊,推他也是不醒。啐!想是为我梦琐阳台么?待我着实推他一下。龙郎醒来!”龙生睁开眼,看见假小姐说:“你几时来了,我等候倦怠,不觉睡去。央媒说合曾有下落否?”假小姐摇手道:“说你零丁无依,还容商议?”龙生道:“说将起来,亲事不能成的了?却怎么好!”假小姐道:“龙郎,你还不知道,爹妈俱已应承,只是我家哥哥,要你宝贝过聘哩。”龙生道:“我是寒儒,那讨宝贝与他?”假小姐道:“明知你囊箧不饶,故意打敲你哩。”龙生道:“我是个四壁相如,所有者胸中的书,手中的笔,再要搜寻,丝毫没有了。”假小姐道:“你且不要忙,聘礼我替你备下了。”龙生问道:“是什么东西?”假小姐取珠与他一看,龙生道:“呀!一出袖中,四壁灿然,夜光之珠,小姐何以得此?”假小姐道:“这是小时我家外婆与我的。”龙生道:“你一向藏在那里?”假小姐道:“自己藏着,并无有人知道。你将珠儿拿去,我两人婚姻全仗于此。”龙生接珠在手,说:“承小姐这般用心,小生何以相谢?”假小姐道:“你把什么东西谢我?”龙生道:“我将肉身谢你罢了。”假小姐道:“你的身子原是我的,怎么叫做相谢?”正说话间,却说龙兴朦胧之中,听得书房的声喧,只当是主人说梦说,走将前来说:“你看门儿亦开在此。”慌得那狐仙吹灭银灯,隐藏而去。龙生拿定明珠,迎将出来说:“狗才!吃了一惊,吃了一惊!”龙兴道:“相公着了手?”龙生道:“什么着手了?”龙兴道:“相公手巾是块火。”龙生道:“不是火,是颗明珠。明日你送与白相公,作聘小姐的礼物。”龙兴道:“相公,借龙兴瞧一瞧。”龙生递与龙兴看,他接过珠来,随口将锣鼓胡舞一回,龙生喝道:“没规矩的狗才,什么模样!”龙兴道:“你也来,大家跳一跳,你是龙生,我是龙兴,左旋右转起来,岂不是个二龙戏珠么?”龙生道:“唗!好生放肆,少打!明日将珠送去,多多拜上白相公。”龙兴道:“晓得。”正是!得他心肯日,果然是你运通时。不知能受聘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议雁礼忽来宝物 主婚姻哭尔躬征
话说白生受龙生之托,求亲胡公,未得即允,未免盼望。说道:“姻缘姻缘,事非偶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龙兄亲事,胡老先生与夫人皆已允从,只是胡兄勒指聘礼,怎么是好?相见之时,须用再四劝他,完成此事。”却说胡公子承他父命,特来回复。进厅相见后,白生道:“正要求胡兄赞龙兄赞成婚事。恰好又赐顾了。”胡公子道:“姻亲美事,小弟自然撺掇,只不知龙兄怎么样下礼?”白生道:“婚娶论财,最是恶风。岂不闻古人荆钗尚然为聘?”胡公子道:“怎么看得戏文中的穷酸样子!”白生道:“依兄主意,要怎么样下礼?”胡公子道:“礼币之外,也得些奇珍异宝或连城之壁,或夜光之珠将就罢了。白兄,我家舍妹论他容颜,是阆苑仙子;即他才学,也是女如校书,人间鲜有。如何轻易许可?”白生道:“龙兄又是人杰,令妹又是女英,这也是天然的佳配。”胡公子道:“那龙生时下浪迹,恐终偃蹇。”白生道:“咳,料他才情,不是池中之物。你与他自幼同窗,难道不晓得他的学问?”胡公子闻言,笑了一声。白生道:“胡兄为何发笑?”胡公子道:“笑着龙兄。”白生道:“却怎说?”胡公子道:“笑他必是梦见槐花,就要想黄袄穿哩。”白生道:“论姻缘,自是五百年结就的。你不要把龙兄看左了,他是个困马周,才华终是能显的。”胡公子道:“舍妹也不低。”白生道:“却又来,正撞着贤(子血)光。该当联姻了,要他别的过聘还有些理,怎么勒他宝贝,那里有的?”胡公子道:“若没有宝贝,只是拳头大一颗夜明珠也罢了。”白生道:“这真是逼勒煞龙生也!他除非是化作鲛人能泣大珠。”两人正争论间,只见龙兴已到面前,说:“呀,大爷先在此了。”白生道:“龙兴来了,你家相公可有什么话儿么?”龙兴道:“听禀。他说公子似黄梅时节天。”白生道:“说着了。”胡公子道:“怎么叫做黄梅天?”龙兴道:“黄梅天容易晴,容易雨,等闲就会把面变了。”白生道:“一些不差。”胡公子道:“只怕是说我哩,你且不消多说,刚才与白相公说过了。只是拳头大一颗夜明珠也将就了。”龙兴道:“大爷只要夜明珠,这打什么紧。我龙兴这颌下有这件东西。”胡公子道:“这狗才,想你采了月华,颌下生珠么?”龙兴道:“到也差不多。”遂将怀中珠儿取出,擎在掌中说:“这可是么?”胡公子看见,一竟呆了。白生从旁道:“果然好颗明珠。”又大笑起来说:“龙兄,你真似裴航,要谐姻眷就能觅得玉珠,奇哉怪哉!胡兄胡兄,过来赏鉴一赏鉴。”只见胡公子摇头吐舌,又羞又呆,不敢作声的光景。龙兴道:“白相公把珠收好。”白生道:“你对相公说,四月十三日,黄道吉日,周堂俱利,待我送你们相公入赘便了。”龙兴道:“晓得。”白生道:“胡兄可还有什么说?”胡公子道:“茅厕跌到,屁也没的放了,就此告别。”正是:
文君正合配相如,月老冰人话不虚。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话说牝狐仙在暗地里说道:“我这一会费了多少力气,弄得龙生亲事成就。只是今晚蕉帕事儿,一定露了,怎么遮掩得过?龙郎龙郎,今晚尽你受用,却不知道亏着那一个来。小姐小姐,你要知山下路,须问我过来人。今夜那人有多少家数,呷许多甜言蜜语,好不着人知趣。到那地步,又细下功夫。嗳,想他也没用了。那小姐知道我先到手时,还要气我不过哩。咳,我好没要紧,几乎忘乎本来面目。且到洞房之中,花烛之下,显个小小神通,回头去看自家正果,岂不是好?”正是:
春来春去为花忙,花又随风别处香。
这且按下不表。
却说胡公夫妇俱冠带起来,坐在中堂。说:“夫人,吉辰将近,怎不见龙生到来?”夫人道:“想必也就到了。”再说龙兴过来,他道:“暂离娇客马,来到老爷家。我家胡公叫我打点一应入赘仪从。诸般俱已停当,谁想临安城中从来没有傧相,倘若胡爷要将起来,纸画泥塑,又轻又重。在下心生一计,假扮一个傧相,胡诌几句诗儿,骗他赏包,有何不可?”进了中堂,禀:“老爷夫人,相公到了。”胡公道:“着傧相伺候。”龙兴道:“已在门首,不敢擅入。”胡公道:“着他进来。”龙兴道:“晓得。”小英转上来:“启老爷、夫人,小姐妆束完了。”胡公道:“待傧相到来,自然有请。”胡公子道:“龙兴,叫傧相进来。”龙兴道:“叫傧相!”他却转到外边,将借下戏班中白胡须带上,应道:“来了来了。”故装老人咳嗽说:“傧相叩头。”胡公道:“起来赞礼。”龙兴装老人声音道:“销金帐下剔银灯,节节高歌乔合笙。红绣鞋行锦绣道,杨花引出视台英。”胡公子道:“只有个祝英台,那里有祝台英?”傧相道:“祝英台便不叶韵了,我正笑如今做曲子的,不叶韵偏要叶做祝台英。请请请,仙郎入画堂。”胡公子道:“龙兴不知那里去了?怎么叫这个花嘴老人家来?”倏相道:“傧相原是老人家,曾见蟠桃几度花。请得新郎来下马,登时生个小娃娃。”胡公子道:“难道这等容易?”傧相道:“只要他会做人,请请请。”龙生走来站住,傧相道:“请请请,小姐出画堂。碧纱窗下画双蛾,八幅罗裙着地拖。恰似嫦娥离月窟,三年就好做婆婆。”胡公子道:“怎么这样快得紧?”傧相又道:“又道日月如梭趁少年。请请请。”小姐扶来站住,喝拜天地,又喝拜胡公夫妇,然后交拜。胡公子道:“拜见爷爷奶奶了。把好话赞上来。”傧相道:“爷爷奶奶不是人——”胡公子喝道:“唗!”傧相道:“蓬莱仙侣谪凡尘。今日华堂来祝寿,双双活到一万斤。”胡公子又喝他:“傧相道一万春,没了牙齿,字眼不真。”又分付把新人赞来。傧相道:“二位新人用当真,当真之处要殷勤。到得明年正月半,金盘捧出玉麒麟。”胡公子道:“你怎么晓得正月半生儿子了?”傧相道:“我是一掌金,掐过了。如今四月,到明年正月半刚刚十个月,是真正的花下子。”胡公子道:“龙兴狗才好不中用,那里寻这个花嘴老乌龟来!”傧相道:“我是杭州一老翁,胡须雪白响喉咙。今日成亲求赏赐,只要十两好纹松。”胡公子道:“怎么叫做‘纹松’?”傧相道:“纹者细也;松者丝也。”胡公道:“小英,赏他个包儿。”傧相道:“还讨夫人赏。”夫人道:“再与他一包。”傧相道:“还讨小姐的赏。”胡公怒道:“小英,搀他起去!”小英近前把他胡须揪去:“阿呀,这傧相原来是龙兴假扮成的!”胡公道:“这小厮怎么假装傧相?”龙兴道:“这世间人宜假不宜真,百凡事假得去就好了。”胡公道:“快斟酒来!”龙兴忙把衣服脱去,说:“这等仍旧是龙兴了。待我送酒。”
一家正庆喜筵,尚未送入洞房,忽然来一个报子,慌慌张张说:“报报报!为急紧军情事,请老爷看报。”胡公离座接过一读——河南部统制吴玠一本,为缺官防守要害事,奉圣旨着都招讨胡章,即刻提兵五万人,速到河北地方设法防守,毋得违慢。钦此。“我知道了,叫龙兴赏他酒饭。”龙兴道:“是。”报子道:“谢老爷赏。”遂自退去。胡公进内说:“夫人,朝廷命我出守河北,现在即刻起身。”夫人道:“喜筵未完,事出仓促,如何是好?”胡公道:“小英,快请大爷来。”小英道:“大爷有请。”胡公子道:“把酒刚归座,催人不断头,胡老先生好不知趣。区区正陪大媒吃酒,有何见教,打断酒兴?”胡公道:“朝廷差我出守河北,就要起马。叫你来时,有话分付。”胡公子道:“爹爹不要性急,完了酒筵去罢。”胡公道:“军情急紧,怎好稽迟。夫人须了花烛之事,不可草草。”夫人道:“晓得。”胡公道:“孩儿不要游荡,须料理科场的事。”胡公子道:“知道,只是媳妇要紧。”胡公道:“少年妙才,贤婿今秋还当努力。”龙生道:“谨奉教。”胡公道:“夯妹你既尔于归,当循妇道。”小姐道:“孩儿敢不奉命。”夫人道:“既是如此急遽,行装尚未整顿。”胡公道:“只将宝剑、锦袍交付于随行军士便了。”那时有一军官走来说:“门上通报,兵部张爷差来,迎请胡爷到大校场交割兵符牌印。”胡公道:“叫他们伺候着,就此起程前去罢。”回到后所,夫人们未免喜中含忧。胡公道:“快不要如此。”胡公子说:“爹爹请一个上马杯如何?”胡公道:“不消了。众将官就此起马前去。”胡公子叫:“龙兴备马,随我送去。”夫人回来,方安排喜事。不知入了洞房,倘提旧事,必惹惊讶。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提往事洞房闹错 约相会衣上留题
话说夫人打发胡公启程之后,才叫:“小英执烛,引相公小姐入洞房。”小英道:“晓得。”走到兰房,夫人说:“小英在此,好生伏侍。”正是:眼前得快婿,脚下失娇儿。小英道:“相公、小姐,老夫人去了。我小英也交付台场,方便你们去罢。”小姐道:“小英在此伺候,不要去。”小英笑道:“啊呀,小姐,今后你挣斗,小英替你不得。龙相公你须放些手段。小姐是熟路途,下子漏了网,半夜三更没寻处。我自回避去了。”正是:娇枝未惯风和雨,分付东君好护持。龙生笑道:“小姐是熟了的了,何须你这个丫头多嘴。小姐小姐——”弱妹并不应他,龙生道:“堂上便是新人,房中依旧是熟人了,且把酒奉一杯。”弱妹走开,龙生又执他手,弱妹又撒手走远。龙生道:“哦,小姐想是吃恼了,把旧话且休题罢。”小姐背着道:“听他言辞,心下惊疑。”龙生道:“自惭玉树旁蒹葭。”小姐道:“可怪言词句句差。”龙生道:“落花已自随流水。”小姐道:“味,流水何曾恋落花?”龙生道:“小姐,怎么还装这个嘴脸?”小姐将扇遮着,并不答理。龙生道:“小姐,我和你容易到得今日么?生生盼到今朝,得成连理,想那花园晚会似隔千里一般。”小姐道:“呀!我是不离闺门,这话从那里说起?”龙生道:“是我不是了,旧事提它怎么,请睡了罢。”小姐又不睬他。只听谯楼已打三更点了,龙生要代他卸妆,说:“小姐其新孔喜,其旧如之何,待我把灯吹了。”小姐将扇遮住,不准吹灭。谁知那狐仙早在暗中偷觑多时,仍在暗地站立听他相闹。小姐腹内自忖说:“这书生甚不达礼,合卺时节胡言乱语,是何意思?我且走去。”龙生向前拦住说:“小姐,你到那里去?”小姐道:“我去娘跟前讲明是非再来。”龙生道:“你会讲,我也会讲。”小姐道:“你讲些什么来?”龙生道:“将你送我明珠罗帕,约我花园晚会。”小姐道:“见鬼了,有甚么明珠与你?”龙生道:“夜明珠难道不是你的?”小姐道:“呀,有什么帕与你?”龙生道:“绿罗帕,我现收拾!”却说小英听得戟戈,报与夫人,已在外窃听了。小姐道:“怎么有许多胡说?”龙生取帕出来说:“这个帕儿是那个与我的?”狐仙暗中向帕上吹口法气,早已改换。龙生惊讶道:“分明一个罗帕,怎么变了一片蕉叶?”小姐道:“分明是着鬼迷!我那爹娘也,好人家儿女怎招这样邪人为婿?”龙生道:“小姐这蕉叶你当作红叶,倩着他题诗为媒,寻我佳配哩!”小姐跌脚道:“一发了不得!”叫小英快来。那狐仙方才退去,小姐欲开门,龙生上前拦住,“小英小英,快请夫人来。”小英答道:“来了来了,老夫人也在此。”小英持烛,夫人看他两人各立东西,说:“呀,你两人今谐伉俪,为此这等光景?贤婿为甚叹气?我儿为何泪流?你叫我来,有甚话说?”小英说:“小姐,你说一句话儿,缘何做那欲语不语的模样?”夫人向小姐道:“你百岁夫妻,好在此夕,莫要差池才是。”小英道:“你女娘们有忍耐,也看小英面皮罢。”向龙生道:“相公,鸡要叫,天要明,人要倦,没要紧。”又向弱妹道:“小姐,鸡叫了,天明了,人倦了,少不了。”又向龙生道:“相公不要说别的,你看那雄鸽子,他呱呱呱呱,赶着那雌鸽子,那曾见雌的来赶你雄的?依着小英,你还过来。咦,你也要乔作势么。”龙生指着小姐道:“他那壁骂得我无言可对。”小姐指着龙生道:“我这壁难受过的恶滋味。”说完急急跑去。夫人道:“小英,快请小姐转来。”小英赶去,倏息转回,说:“暖哟!小姐听罢便回到牙床上睡了,那里肯来?还用夫人亲去要他才来。”夫人道:“小英,你在此劝解相公,待我自去。”小英道:“相公,梅子开花就燃酸起头,你好家数,还用小英做师父教导你哩。他年纪幼小,须用温存,再不然就跪他一跪,也就皈依你了。笼住的鸟儿竟被他飞去,可发一笑。”龙生道:“到是你说得有理,你快去请来。”小英道:“也罢,今晚正是你罗纬中用人之际,我替你走一遭来。”小英去后,龙生疑道:“且住,明明一个罗帕,一时变了蕉叶。小姐怪我提他旧事,翻了面皮,一经去了,叫我好不耐烦。且坐着,待夫人、小英去请来再作计较。”遂闭目不觉睡去。
却说那狐仙看得明白:我且取他衣襟,再题诗一首,袖中出笔写道:蕉叶即罗帕,仙姬点化成,端阳天目会,指点尔前程。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去悠悠。俺且去也。龙生醒来说:“呀!怎么打起盹来?看衣襟之上有字两行,墨迹未干,小姐又进去了,是谁写的?”将诗念完说:“怎么有这样怪事?且将此衣穿在里面,慢慢详察,待小姐来时陪个小心便了。”忽听夫人嘱付小姐说:“娇儿休得如此执谬,快安置了罢。”只见小英扶着小姐,进了洞房。抽身回去,把门儿扣上,同夫人转去。龙生说:“小姐小姐,是小生多说的不是了。”再三讨饶,方才就寝。虽效于飞之乐,终觉心中耿耿。要得此事明白,须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都招讨征路逢将 狐大圣叩仙脱胎
话说胡招讨统领貔貅,前往河北整顿封疆。一声分付道:“将校听令,此去逢山开路,遇水叠桥,星夜赶到河北,毋得迟慢。如误事者,军法从事。”众应道:“得令。”又分付道:“趁此天色晴明,众军快趱上去。”只见摆队向前,这且不提。
却说有一黑脸双鞭、红脸大刀,两位将官领着一队军马,也往前来。他说小将呼延灼,那个说小将关胜:“吾等奉宋公明哥哥将令,受了大宋招安,东荡西除,南征北讨,众弟兄多有散失。独我二人归投岳少保帐下,蒙主帅差我二人前往河北打探刘豫军情,将校须索趟行则个。”众应道:“得令。”恰遇胡招讨行营在前。众军启禀胡爷说:“后面一队军马打着岳字旗号赶上来了。”胡招讨道:“将校们,扎住了人马,前去打探报来。”众应道:“得令。”他队军兵亦禀报将军说:“前面有兵马扎住在此。”二将军分付,摆下阵势,去看端的。胡爷营中军问道:“你们是何处兵马?”他答道:“是呼、关二将奉岳元帅将令,前往河北缉援探军情的。你们是何处兵马?”胡爷军答道:“我们正是新任河北都招讨使胡爷的军马,待我们禀上,启爷——岳元帅差呼、关二将前往河北缉访军情的。”胡招讨道:“快请相见。”二人闻言进了大营,说:“招讨大人,小将们盔甲在身,不敢施礼。”胡招讨道:“二位将军请了。下官钦奉敕旨往河北守御地方,幸遇二位将军,可谓有缘。”二人道:“小将们奉元帅将令,正往河北缉探军情,愿作后部,扈大人前去。”胡招讨道:“如此甚好。将校们,天色尚早,赶过黄河,靠着北岸安营扎寨。”众应道:“领钧旨。”
按下他合营一处商议军情不表。且说那牝狐仙留诗龙生,约会天目,他先亲求自己的正果,说:“俺修真三世,炼气千年,亏得龙生已供得些丹头在肚子里了。但仙胎虽结,不得上真点化,怎生脱得这副皮毛?闻得各位大仙将到西山,候他来时向前皈依,求个解脱,却不是好。俺想从苧(上艹+下维)村被范大人赚去,断送吴王,转眼又许多时候也。俺且在此等候诸仙便了。”
却说先来到八仙中,四位大师你道是谁?原来是钟离、洞宾、铁拐、果老,一齐同来。说:“今日里为一个多娇,他在睡酣处,唤他觉悟。”早看见狐精伏地叩头。众仙道:“列位师父,你看这孽畜,千般做作,藏头露脚,怕漏他虚花貌哩。那女人你为着何事只管叩头?”狐精道:“弟子敢求列位师父们的长生不死的方儿。”众仙大笑道:“你要咱们不死的方儿么?想是才懂得,走错路了。求咱们长生药,咱们不是仙家,你错寻了路头也。”牝狐道:“弟子千年来打摩下一双慧眼,好不认得真哩。”众仙道:“那范蠡年少,随他归去,趁秋风泛五湖,何等快乐。”牝狐道:“这些旧事不索重提,弟子只求列位师父们一粒蜕化的金丹。”众仙笑道:“你受用过刘阮的风流,把朱颜留住,尽可逍遥。”牝狐道:“弟子一心向道,再不要提起欲界事情。”众仙道:“哦,你要除欲界,只怕洗不净那‘花园晚会’四个字儿哩。”牝狐含羞道:“弟子惶愧知罪了。”众仙道:“你将蕉叶变成罗帕,瞒了聪明的弱妹,骗了懵懂的龙郎。”牝狐道:“这是弟子傍门外道,从今皈依正果了。”众仙道:“你要皈依正果,须翻一个偌大的筋斗才好哩。”牝狐仙叩头道:“但凭师父们点化。”众仙道:“你起来须听咱说。再不许你付粉弄蹊跷。拜斗逞妖娆,丢开风月场,金蝉好脱壳。”钟离大仙道:“这妮子既然坚心好道,纯阳子,你收他在门下做个弟子罢。”洞宾道:“师父在上,弟子怎敢?”众仙道:“不必谦逊就是,你替他翻个筋斗,待他早登正果。”洞宾稽首道:“列位师父,你弟子吕岩却抖胆了。柳树精何在?”只见柳树精走来,说道:“黄鹤楼前一株柳,撞着师父来吃酒。一时点化上蓬莱,长年只把丹炉守。师父叫柳树精,有何法旨?”吕仙道:“叫你竖腰捱肩,撩他到大海去走走。”柳精道:“师父,这个标致妇人只怕吃不得这样鼻头酸哩!”吕仙喝道:“咄,你负他去洗澡,除去尘嚣,另换皮毛。你两个回来时节,咱赏你几粒金丹便了。”柳精道:“来来来,小娘子,你将俏身子跨着我的肩臂,这两只小脚不要撑开哩。”牝狐道:“撑开来便怎么?”柳精道:“俺有个柳树桩儿,碍着你不当稳便。”牝狐道:“说也不该。”柳精道:“俺领着师父的法旨,大海中走一道来也。”竟将牝狐驮起而去。吕仙道:“列位师父,咱要他翻这个筋斗不是耍处,你看他忽刺刺架着一朵祥云,前往弱水涡儿去也。”众仙道:“咱家今日用个金针拨开瞳子,救他儿曹。”吕仙道:“你看那女子,脱了凡胎另换一套妆束,那海中龙神幡幢鼓乐送上来也。”
柳精把牝狐卸肩来,牝狐向上叩头说:“弟子叩谢师父,今日方登大道。”众仙道:“起来。柳树精,你到海中可见些什么来?”柳精道:“俺过他龙王庙,他叫拿住柳树精,逼要随身宝贝。俺说不曾带得,下次补来,他还不肯。叫虾将军、鳖都督执戈擒我哩。”吕仙道:“咄,胡说!去守丹炉者。”柳精应去。牝狐道:“敢求师父替弟子取个法名。”吕仙道:“还是老师父。”钟离道:“你用过苦功三千余年,今日方归大道,取为‘长春子’罢。”牝狐道:“多感师父了!”众仙道:“长春子!”牝狐道:“弟子有!”众仙道:“你有一桩心事未完,你须听俺分付。你有一个大恩人未曾报答,须要在科场助他个朱衣点头,再要到阵场,帮他个凯歌奏捷,成全事业,克结前程才是。”长春子道:“谨领师父们教言。”不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回 兰房中泄漏诗句 天目山欣受册书
话说龙生成亲之后,过了数朝,虽当合卺之时经翻争闹过来,已归和好。他说:“那晚花烛之下,我只道小姐是个旧人,那知道还是个处子。看将起来,两个小姐形容笑语,一样无差。前日相遇的小姐,不是仙姬定是神女,小生何缘有此奇遇?今日且喜新小姐到岳母处问安去了,不免将那旧小姐衣上之诗赏玩一番,有何不可?”取出衣来,把诗念了一遍说:“他原来约我端阳之日,在天目山相会。想将起来,他与我何等恩爱,何等缱绻,总是妖怪料不害我。看他诗儿字儿好不令人动火。想他容貌才华,有多少风韵。端阳已近,果然在天目相逢,不知如何殷勤哩。”却说那小姐早在窗外窃听,不肯少离。龙生又道:“到那时也不敢分别新旧。总是相亲的,我若亲了新的,怕旧的生嗔;我若亲了旧的,又怕新的生嗔。咳!到添些闷怀。他若是两边问我,还是那边亲的是呢?”只见小姐急忙闯进,把衣夺来,掷在地下。龙生仍将衣儿拾起。小姐道:“读书子不学好人,谜暗藏春,瞒人也太狠些。将几句情词又来勾引了。”龙生道:“什么情词?小姐请再一看。”小姐说:“你读与我听。”龙生把读了一遍,小姐道:“今日也蕉叶,明日也蕉叶,你好好将题诗的还了我就罢。”龙生道:“小姐在此,小生也在此,你道是那个题的?”小姐恼道:“呸呸!如何不招人唾骂!”只见龙生有欲说不说、欲吐不吐的款样。小姐说:“这等你是不肯说的了。”龙生沉吟道:“再休题起根由。”小姐道:“不要沉吟,有话便说。”龙生道:“说便说,小姐你却不要吃恼。”小姐微笑道:“我不恼,你说来。”龙生道:“我说了呢。”小姐道:“你说。”龙生道:“晚会花园,还有说不出的这个那般……”小姐道:“啐!又是什么晚会花园了,我那曾在花园会你?有什么云云?”龙生道:“真真!”小姐道:“敢是什么精怪假托是我?且问你这一晚,你与那精怪做些什么来?”龙生道:“他与我先谐秦晋。”小姐道:“咳,不好了。这诗儿是几时写的?”龙生道:“花烛之下留诗为信。”小姐道:“阿也,一发不好了,这精怪也到我房里来了。”龙生道:“禁口!苦杀人。他不是精怪,是个仙女。”小姐道:“咦,怕人看起来还是个精怪。”龙生道:“轻说些,不是个精怪,若是精怪,怎么有许多情分到我?”小姐道:“他有情分,我愈加恼了。”龙生道:“方才说过不恼的。”小姐道:“恼的是你,为什么先去惹花神?”龙生笑道:“该恼该恼。”小姐道:“我且问你,此去天目山有多少路程?”龙生道:“有一百余里。”小姐道:“要去我和你同去。”龙生道:“只怕岳母不允。”小姐道:“这个不难。只说要去天目山仙姑庙中了,还香息兼求子嗣,我母亲必然见允。”龙生道:“虽然如此,只怕路上辛苦。”小姐道:“我自要去也,说不得了。此去真和假,大家寻问。”龙生道:“但恐你如花嫩怕难禁苦辛。”小姐道:“这等,我不去也罢了。”龙生道:“小姐原不该去。”小姐道:“我偏要去!我不去,又与那精怪做出些什么事来。”龙生道:“小姐去去去!”小姐道:“你不怕我吃辛苦?”龙生道:“这等,怕你那一件来。”小姐道:“怕我嗔你?这些言语看起来都是假温存。待我请母亲出来,与他说个明白,来早即好启程。”龙生道:“正当如此。”小姐向内道:“母亲,有请。”夫人走来,他两人道了万福。夫人问道:“贤婿、孩儿,请我出来有何话说?”龙生道:“向年劣婿曾许下天目山仙姑娘娘庙中香愿,今要与令爱一同到彼,了还前愿兼求子嗣。拣定明早起行,故此预先禀知。”夫人道:“夫妻求子极是美事。我儿只是你从来娇养,不出闺门,恐怕路上辛苦,我做娘的怎生放的你下?”小姐道:“小儿同往方表虔诚。”夫人道:“神明之事不好阻留。我去收拾些干粮素果,明早同去便了。”龙生道:“多感岳母费心。”夫人回去,他夫妇也归洞房,一宿晚景不题。
却说龙兴极早起来,走到江边说:“我家相公、小姐要往天目山,了还香愿。昨晚分付整备船只,在武林门外伺候。今日端阳佳节,船户俱不肯去,只得税下空船一只。那小英丫头元是船帮中女儿,正好骗他做个梢婆,大家共去。城门已开,怎么相公、小姐还不见来?”正盼望间,见他们来到,说:“相公、小姐来了。”龙生道:“快来迎迎。”遂上得船来。龙生道:“叫梢公就解缆开船。”龙兴道:“梢公在下。”龙生一望,说:“没有,梢公在那里?”龙兴自指道:“梢公就是在下。”龙生道:“怎么你是梢公?”龙兴道:“今日端阳佳节,有家小的船都叫去看龙船了,止税得这只空船,自家摇去罢了。”龙生道:“又胡说了,没个人看梢,你怎么弄得去?”龙兴道:“相公你不知道,小英原是船上的女儿,今日拉做个梢婆,我便扯,他便摇,俺两个还弄不来么?”龙生道:“如此快开船去。”龙兴摇橹,小英掌舵。说:“相公烧利市,好大顺风。”龙生叫抖起蓬来。你看架一叶扁舟,离了锦城,挂这几摺蒲帆,浑如雨轻。龙兴道:“相公、小姐,看前面斗龙船的来了。”只听打起锣鼓,共唱歌儿。唱道:“标致姐姐俊的哥,一边打鼓一边锣。你打鼓来哄着我,我打锣来引着他。”龙生、小英齐道:“有趣有趣。”小姐道:“龙郎,这是什么故事?”龙生道:“他是荆楚乡风,都吊屈原的意思。”龙兴道:“前面是天目山了。”龙生道:“这样把船泊近岸去。”龙兴说:“晓得。”人去绿杨外,舟停红蓼边。龙生下得船来,说:“那山窝里有许多人家,不免前去相问则个。”你看那野草间花铺满地,啼猿唳鹤在空山。
却说长春子特来赴约,说:“喜得新证道果,却也旧有盟言。当初曾题诗衣上,约龙生在天目山相会。今日待赠他天书三卷,指点一路前程,想他和小姐同来赴约,不免再耍他一番。”向前叫道:“龙郎转来罢——”龙生看见说:“呀!小姐你怎么也上岸来了?”真小姐道:“那仙姑到船上来。手拿书册一卷,说道你一世功名都在书内,怕你逗了个空,故此叫你转去。”龙生接过书来说:“待我收了这书和你一同转去,拜谢他便了。”叫龙兴、小英放船过来。那假小姐不等船到,即跳上船来,一闪而去。龙生道:“小姐,船未到岸,怎么这等一跳?”真小姐道:“我何曾上岸来?”龙兴道:“青天白日,相公放正经些。”龙生道:“你分明追上我,说仙姑在船上了,怎么说不曾上岸?”真小姐道:“我知道了,你把天目山的说儿哄着我不算,又来圆这个谎了。”龙生道:“是了,这书卷是那里来的?”真小姐道:“这书册是仙姑与你的,想这精怪,又来弄把戏了。”龙生道:“轻说些,不是耍处。”小姐道:“待我且看书来。”龙生就把书收藏,说:“这不是耍的,待回去明早焚香盥水,才好开看他哩。”龙兴道:“我们不睡,怎么做梦?”龙生喝道:“胡说,快放船回去。”龙兴道:“是了。”小姐道:“龙郎,岸上有个人来了。”龙生望道:“敢是仙姑?”小姐道:“不是。来拿你说谎的哩。”龙生笑道:“且看且看。”不知回去果是天书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都使安营白鹿冈 刘豫抖战金龙殿
话说胡招讨领着呼、关二将防御江滩一带地方,正然行营,忽后面来一将官,手持金牌说:“前面来的军们且住着,吴元帅有令,着送令牌到都招讨胡爷,就携同呼、关二将军,两路兵马屯扎河北白鹿冈上,用意防守。待元帅不日到营,亲自查点犒劳,毋得有违。”放下令牌,胡招讨令人接过,说:“有劳了。”军将道:“不敢。”竟自回去。胡招讨问道:“此处离白鹿冈有多少路程?”众军道:“还有五里程途。”胡招讨道:“传令趟上前去。”胡招讨道:“既已到此,将大将军分作三营,二位将军屯扎左右,老夫亲督中军。传令各营军士,俱要小心防守,不许疏虞。”呼、关二将应道:“得令。”胡招讨道:“刘豫这贼子,誓不与他俱生。二位将军是我军中韩范,全赖撑着半天,得奏凯歌,何等称快。可再传令三军,就此摆开阵势,操练一番。”呼、关二将道:“领钧旨。”胡招讨坐在将台上执旗观看,众军演习多时,才下台归营不题。
且说刘豫这厮,背宋投金,他想要金龙殿上坐坐。他说道:“咱家刘豫便是,做官厌了,寻思做做皇帝。昨已背了宋朝,投降金国。兀术四太子许封我做个大齐皇帝,怎么招使不见到来?好生焦躁!”左右众应道:“有。”“你们会起马前课,替我排一个卦,看这皇帝做得成做不成。”转上一人替他排卦说:“启爷,先是个蛊卦,变作央卦,有些古怪。”刘豫道:“却怎么?”那人道:“大齐皇帝到就上头了,只怕后边要降就个齐景公。”刘豫喝道:“唗!只等金国有使臣来,快报我知道。”众应道:“是。”果然金国有使臣来,后捧着金冠袍带,说:“快去通报!”众禀道:“启爷,大金皇帝圣旨到了。”刘豫道:“快排香案迎接。”刘豫跪到。使臣开读:大金皇帝诏曰:天厌宋乱,特简新君。咨尔刘豫,弃暗投明,朕心嘉贺。封尔为大齐皇帝,即日受册。并赐金冠一顶、蟒袍二袭、玉带二条、宝剑一口、美女十人、良马百匹。以下诸臣便宜自爵。谢恩。刘豫叩拜说:“万岁万岁万万岁!”使臣授过册玺,复出书一封说:“四太子还有私书奉贺说,待新齐皇帝登基之后,就要同往南郊打围,不得有误。小官使命在身,就此告别,不及候朝贺了。”刘豫道:“上国天使怎好慢去,烦代奏大金皇帝,说刘豫就有表章来贡,谢了。”使臣道:“谨领旨。”竟自回去。刘豫道:“文武众官!”众应道:“臣等有!”刘豫道:“今日吉辰,待寡人坐下龙廷,把皇帝试演一番。尔待诸臣不得违慢。”众道:“领圣旨。”刘豫坐在高处,众臣拜叩,说:“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只见刘豫满身作战,说:“众卿平身。”跌到下来。众道:“陛下,龙体。”刘豫道:“寡人一时身子战起来,想是不曾烧得利市,众卿快扶着,寡人也要抖擞一番。摆个队伍,护从鸾驾回宫。待寡人学惯,不要引坏了他。”众人只得扶将起来。只见刘豫就如矮人一般,说:“寡人是凡蛇变成龙,一时抖得牙关蹉了,俺且回宫去也。”众人亦各笼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