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红楼梦 - 第 24 页/共 26 页

只听冯渊笑道:“不用点了,你们只唱个《张古董借老婆》罢。 ”薛蟠听了,心中不说,借着洒兴把眼睛往上一翻,道:“老冯,你也别欺人太甚了。谁又不知道咱们两人的勾当呢,你怎么偏要点这一出子戏,你这不是有心臊我呢吗。琪官,你敢听他的话,我也点你一出子,唱一出《水浒传》上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又听冯渊笑道:“琪官,你问问你们薛大爷,鲁智深是个和尚,又没妻又没妾,打死了人,可拿什么替人家偿命呢。况且那个镇关西郑屠,又没有躺在苇塘里喝臭水,也还算是一条好汉。”说的众人都笑了。 一句话把薛蟠说急了,大吼一声,撺出席来,就要揪冯渊的领子。此时冯渊已是鬼魂,那里怕他,忙向旁边一闪,薛蟠早已扑空。只听冯渊唱一声:“张三何在?”猛然一阵阴风起处,从墙角下跑出一个人来,像是酒肆中走堂的打扮,满头满脸血迹模糊。薛蟠一见,往后便倒,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人抢了席上的一个酒碗,照着薛蟠的天灵盖砸了下来。只听“啪”的一声,薛蟠早已裁倒在地,磁片乱飞,流血不止,登时晕了过去。那边席上吓得贾琏、宝玉、湘莲诸人,一齐手忙脚乱没了主意。这边香菱、宝钗、宝琴及众姊妹,都吓得魂不附体。 正在忙乱之时,忽听半空中嗄然一声,一只仙鹤从容落了下来。宝玉见了欢喜道:“好了,师兄来了,薛大哥有了数星了。”众人俱各惊喜。只见那只仙鹤就地一滚,早已化为童子,喜的个凤姐拍手笑道:“嗳哟,你们都瞧,一只大仙鹤变成人了,真比耍戏法儿的玩的奇妙”宝钗道:“人家心里唬的什么似的,你还有心肠看变戏法儿,可见不关你的什么事。”李纨道:“你们还不快悄默声儿的罢,仔细那边听见。你们才没听见宝兄弟说是他师兄,必定是个仙人,薛大兄弟也就不妨事了。 ” 凤姐、宝钗二人听了,便不言语,不转眼的瞅着那边。只见众人一齐出席,与松鹤童子见礼已毕,分宾主坐定。只听松鹤童子道:“家师蒙圣上洪慈,敕封了真人。又蒙娘娘布施建庙,永垂不朽,感激靡涯。山野之民,不敢亲来面圣,特差小童前来献仙丹仙酒,以祝万寿无疆。”说毕,便取出仙酒二瓶、仙丹二匣来放在桌上道:“这是进上的,恳烦尊大人代奏谢恩。 ”又取仙酒一瓶、仙丹一匣来递与宝玉,道:“这是仙师奉敬尊翁大人、尊堂夫人的。”又取出一个小葫芦儿来道:“这是仙师新制的,送来与侄儿们常服的,吃了益智定慧,读书过目不忘。诸公大家分些,实与子弟大有裨益。”宝玉与众人听了,一一的谢过收讫,乃向松鹤道:“适才家表兄与冯兄彼此相戏,为鬼所伤,尚望师兄慈悲拯救。”松鹤听了笑道:“无妨,无妨。你们听听,那边城隍庙正在审断此案呢。” 众人听了,俱各诧异。回头看时,那边席上的贾珠、冯渊等早都不见了。仔细听时,那边庙内果有皂隶叱喝之声,众皆惊竦。忙命煞了戏文,撤了酒席,将薛蟠抬在榻上。松鹤便从直袋内取出药末来,撒在他头上,探去血迹,只教众人放心,少刻便见分晓。这边宝钗、香菱等也都放下心来。宝玉等仍命摆了茶果,款待松鹤。 不多一时,果见贾珠、冯渊、秦锤等笑嘻嘻的自外走了进来道:“众位恭喜,案已结了。要不亏姑老爷从中解处,薛大傻子今儿要吃大亏呢。明儿教他另唱一本戏,单请我们才是呢。 ”众人见了,一齐起身远迎,正要追问端的,忽见薛蟠众榻上跳了下来,见了冯渊忙作揖谢道:“老弟台,适才多承照应,愚兄今儿才知道你是个正经朋友了。”冯渊连忙答礼,笑道:“老长兄,奉劝你再不要纵性胡为了。才刚儿要不要有关甄老伯的金面,只怕连你们香菱嫂子也要教人家请了去呢。” 这边玻璃窗内凤姐听的明白,忙向香菱笑道:“嗳哟,你听见了没有,再别是把你断给张三了罢。”香菱听了,“呸”的啐了他一口,芳心由不得突突的乱跳起来,不错眼珠的瞅着那边。只见薛蟠又给冯渊作了个揖,只听冯渊笑道:“你家香菱嫂子本应是我的人,这如今原也挽回不来了,你只教他亲手儿作一对荷包来谢谢我就是了。”凤姐听了又向香菱笑道:“你听见了没有,人家和你要荷包呢。你好好的用心用意的替人家做一对罢。”香菱听了啐道:“人家心里烦的什么似的,你总是信着嘴里怄人。” 正说时,又见贾珠等与松鹤彼此见礼。松鹤又命人舀了脸水来,叫薛蟠洗去伤痕上的血迹,皮肉照旧还是好好的,不过微觉疼痛而已。薛蟠又拜谢了松鹤,从此洗心涤滤,再不敢行凶了。 再说纨、凤、钗、黛诸人,见薛蟠伤痕已好,大家这才放了心,遂起身都往贾母那边去请安说闲话儿。贾夫人便将昨日张三来告状,适才林公审断结案,押令张三前去脱生的话,告诉了众人一遍。众人也将方才所见的光景,也告诉了贾夫人。 贾夫人道:“这全都是冯渊的作用,要与薛蟠解冤的意思。” 香菱听了,心下十分感激。又说了一回闲话,这才告辞各自回家。 这里贾珠、贾琏、宝玉、湘莲诸人,又陪着松鹤童子吃了会子茶果,讲了会子仙家的乐趣。松鹤嘱咐宝玉将仙丹仙酒收好,便起身告辞。众人苦留不住,只得出席相送。只见松鹤就地一滚,嘎然一声,腾空而去。众人叹息了半晌,这才大家分了手,各自回家。 宝玉到家正是五鼓时候,贾政业已起来梳洗穿衣,伺候上朝。宝玉便携了仙丹仙酒径到上房。见了贾政,便将二位现差松鹤童子来谢恩,敬献仙丹二匣、仙酒二瓶以祝万寿无疆的话,说了一遍。贾政大喜,便携了仙丹仙酒亲到朝房,见了北静郡王求为代奏。圣心大悦,,收了丹酒,复赐御笔匾额褒扬。贾政退朝后,宝玉又送上仙丹一匣,仙酒一瓶,小葫芦一个,备述了仙师之意。贾政与王夫人也都欢喜,感激不荆宝玉趁着贾政欢喜,便道:“明儿是老爷的寿诞,正好借仙酒称觞,也请了亲友来家庆贺庆贺。” 原来贾政平日最厌的是做生日,一闻此言便皱眉道:“我从来最厌人家做这件事,可以不必。”王夫人忙劝道:“老爷今年是六旬的整寿,比不得当年的散生日,况且往年原因有老太太在堂。今年再不做做,也教亲友家瞧着老爷太古板了。我想这也化不多的钱儿,不过是孩子们尽他们一点儿孝心。”贾政听了,虽未慨允,也就不言语了。宝玉借着势儿,遂又怂恿了几句。贾珍、贾琏他二人,又极力撮成,不由贾政不依。 元妃又差人送了多少礼物,当下众国戚王众侯伯都差人送礼,亲友家是更不用说的了。帐房里一一的都登记了号簿。只得打扫出荣禧堂来,预备筵宴王公侯伯以及部属官僚;书房里筵宴亲友家的男客;大观园省亲的正殿上款待王妃诰命夫人;贾母上房款待亲戚家的女眷,俱是彩觞。 到了这一日清晨,贾珍、贾琏、宝玉、贾环、贾蓉、贾兰都穿了公服,外有族中贾芹、贾芸、贾蔷、贾菱也都穿了吉服,都在王夫人上房,摆了仙酒果品。贾政刚一退朝,便挨次儿递酒上寿,一齐跪下。行礼毕,又与王夫人斟酒庆贺。 刚然完毕,就有孙二姑爷、周三姑爷、周小姑爷、薛蟠、薛蝌、林成玉、柳湘莲、甄宝玉、冯紫英等都进来行过了礼,都让到书房款待。随后就是尤氏领了纨、凤、钗、黛、赵、范、秦、胡行过了礼。又有迎、探、惜、巧、菱、琴、湘、岫诸人行礼已毕。其余公侯勋威以及诰命夫人,俱谦谢不敢当,惟请午间坐席而已。 叩见已毕,贾政才要更衣,又见家人男妇都在院子里磕了头。又见有许多奶妈子抱了许多的哥儿姐儿上来,乃是桂哥儿、藻哥儿、蕙姐儿、胡氏的孩儿。又有香菱、探春、湘云、岫烟、宝琴、尤三姐的孩儿,一个个穿红挂绿,金装玉裹的抱了进来。 贾政见了,不胜欢喜,遂一的抱着看了一看,忙教王夫人找了些首饰珍玩耍物之类,一一的分给讫,又将葫芦内的仙丹每人分给了七粒。到了晚上亲到城隍庙去接贾母。就有林公、贾夫人领了贾珠、鸳鸯都来家庆寿,又整热闹了一夜。 此次贾政过生日,实从来荣府未有之热闹,笔墨之间,不能尽述。贾政过了生日之后,即届国家开科取士之时。是年乡试,巧姐的女婿并探春的女婿、甄宝玉、柳湘莲四人,都中了两文两武举人。到了会方式之期,贾兰点了探花。彼此往来致贺,不须多赘。 桂哥儿此时已经三岁,蕙姐儿才交两岁,自从服了仙丹之后,桂哥儿颖悟非常,后来亦成进士。蕙姐儿长成,才貌绝伦,元妃甚爱,奏明了皇上,选为皇子妃,此皆后来之事不提。 且说宝玉已蒙圣上恩赏了翰林侍讲,业经供职。这一日,下衙门回来见过贾政、王夫人,回到怡红院,只见宝钗、黛玉二人抱着桂哥儿、蕙妞儿在海棠花树下,指着半天云里教小孩儿们看,不知是谁家放起一个大蝴蝶风筝来,在云端里飘荡荡。 宝玉见了不觉触动了心思,向宝钗、黛玉二人笑道:“宝姐姐,林妹妹,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情来了。”未知宝玉想起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传大道妙玉离太虚 证仙缘惜春成正果 话说贾宝玉自翰林院回来,见过了贾政、王夫人,一直回到怡红院来。刚进了月门,只见宝钗抱着蕙妞儿,黛玉抱着桂哥儿,在院子里指着云端里不知谁家放的一个大蝴蝶风筝,教小孩子们看。 宝玉一见,触起心思,忙道:“宝姐姐,林妹妹,咱们去年开海棠社作诗的时候,我记得凤姐姐嗷着你们玩儿,后来果真的好几位都生了孩子了。去年我原说过,今年要立个孩子社的。你们瞧瞧这如今海棠花也开了,眼看着清明节也到了,我想明日告诉了太太,接他们众姊妹家家作个孩子社,你们说好不好?”宝钗听了笑道:“我说你是个‘无事忙’,这又不是没事寻事呢么?况且去年咱们社里的人,这如今又有好几位有了喜,坐不得车,来不得的,如何能够凑得齐全呢。”宝玉道:“你说的这才真是‘锯倒树儿捉老鹳’的话了。我原说立的是孩子社,并不是什么诗社,何必定要当日的原人呢。但凡有小孩子的都接来也就是了。”黛玉听了笑道:“你们俩人且不用分竞,等我算一算,看有孩子的都是些谁,一共有几个孩子,成得起一个社成不起。”宝玉不等黛玉说完,忙又道:“我咋儿还听见太太说,兰哥儿媳妇也有了喜了,再过几个月咱们就都是做爷爷、奶奶的人了,你们说该乐不该乐呢。”宝钗笑道:“你还糊涂着呢,咱们如今早已有人叫爷爷、奶奶的了,那里还等再过几个月呢。”宝玉听了失惊道:“谁把咱们叫爷爷、奶奶呢?”宝钗道:“东府里珍大嫂子的孙子,他不把咱们叫爷爷、奶奶可该叫什么呢。”宝玉笑道:“可是呢,我也把这个孩子忘了。但只是隔了层次,到底比兰哥儿的儿子又远些儿了。”黛玉笑道:“这不过是论个辈数罢了。若必定要论什么远近,除非桂哥儿养了儿子,你才算得个真爷爷呢。” 宝钗笑道:“罢哟,你们越说越说的远了,咱们算算孩子们罢。咱们屋里现在就是两个,平儿姐姐一个,东府里一个,共是四个。我们家他们妯娌的俩的三个,这就是七个了。外头只有二姐姐、三妹妹、云妹妹、琴妹妹、尤三姐姐他们五个人的五个,一共才只有了十二个孩子,成得起个什么社呢。”宝宝笑道:“咱们的诗社也才不过十二个人。何况孩子社,不过是个热闹而已,可要多少呢。你算算咱们诗社里的人,除了大嫂子、四妹了,来不得的也只有一个巧姑娘,难道还成不起个社么?”黛玉道:“十二个孩子固然不少,然而小孩子们到了一块儿,无非唧吗喊叫的闹人,可到底有个什么趣儿呢。”宝玉道:“你放心,我自然有个道理。后日就是清明节,你看人家放的这个风筝好看,我们到了那一天也都扎起风筝来,一个孩子一个风筝。人物虫鸟务要扎的精巧新奇,都到稻香村西边空地上教丫头们跑着放了起来。再搭一个秋千架,有会打的打起秋千来,岂不有趣儿呢。这里头就是有高兴爱做诗文、填词曲的,随意儿做一首、填一两阕也都使得,你们说好不好?” 钗、黛二人听了,也都点头道:“好。” 当下商议停妥,便将哥儿、姐儿仍旧递与奶妈子,各自抱去玩耍。这里大家一齐进房,早见晴、钏、鹃、莺、花、柳六个人迎接出来,在十锦槅子旁边垂手侍立。黛玉见了向宝玉笑道:“你瞧瞧,你这会子高兴要立个孩子社玩耍儿。再过两年儿,不用请一个外人,只咱们屋里可就够一个社了。那会子只怕你又要闹的害头疼呢。”说的众人都笑了。宝钗又将立社的话告诉了他六个人一遍,就派他们六个人每人扎一个新奇精巧的风筝,以备临时应用。 当下夫妇三人同桌吃了早饭,重新又都到王夫人上房来。 只见王夫人正和李纨、凤姐二人坐着说闲话儿。纨、凤二人一见宝玉等进来,忙站了起来让坐。王夫人说:“你们来的正好,都坐下。我才告诉了你两位嫂子,这两日听见丫头们说,四姑娘有好些日子总只是痴痴呆呆的坐着,白日里也不大吃饮食,夜里也不大肯睡觉。我听了心里很放心不下,你们姊妹们过会子大家都到栊翠庵去瞧瞧他,把他着实的劝解劝解。要是他觉着身上有些不大爽快,早些儿请了王大夫来给他看一看。可怜他没娘、没老子的,他哥哥、嫂子又不大肯照管他。虽说不是我的女孩儿,是我从小儿看着长大的。偏又不听人说,拿定主意要出家。你们想想,一个人白日里不吃饭,夜里不睡觉,这还了得呢。”说着,便流下泪来。 宝玉听了,心里早已明白了八九,就知是惜春的道行修的将有所得了,乃笑道:“太太只管放心,我想四妹妹坚心修道,成日家在一间小房儿里坐静,想是坐的着了魔了。我正有一件事要回太太呢,去年我们开海棠社作诗的时候,我原说下今年要立个孩子社。我想后日乃是清明佳节,接了众姊妹来家,都带了孩子们来作个社。把四妹妹也接了出来大家玩耍,笑笑热闹两天,他心里一开豁,病也就好了。”王夫人听了笑道:“怨不得你老子说,你会千奇百怪的想着法儿闹,怎么忽然又想到孩子社的上头来了呢。”凤姐听了笑道:“去年是我多嘴,来和他们众姊妹们嗷着玩儿,如今果然都有了孩子,所以招起宝兄弟的高兴来了。”王夫人听了,也向宝玉等笑道:“既是这样,你们何不再等几天儿,索性等你凤姐姐也养了孩子,岂不又多一个儿呢。”凤姐听了笑道:“太太也和我玩儿来了。” 宝钗笑道:“眼看巧姑娘恭了喜,你就是抱外孙子的人了,自己腆着脸还养孩子,怎么怨得太太和你玩呢。”凤姐听了笑道:“这可是由得人的事吗?你们明儿可就都不用养老生子儿。” 说的众人都笑了。 大家说笑了会子,吃了茶,便都告辞起身,一齐到栊翠庵来。原来凤姐的身孕已经八九个月了,走路觉得累累坠坠的,出了王夫人的上房,尚未走到大观园的门口,早已喘的受不得了。李纨见了笑道:“二婶娘,我劝你回去罢,不用到四姑娘那里去了,从这里到栊翠庵好远的呢。蜂腰桥那里又高高低低的,你可看仔细,当着宝兄弟把孩子养到半道儿上,那可像个什么意思了呢。”说的众人又都笑了。凤姐啐道:“你收了你那个嘴罢,你也是眼看抱孙子的人了,我不过是当着宝兄弟不好意思给你上好话儿罢了,你也别太得人意了。”宝钗、黛玉二人也劝道:“凤姐姐,你不用和大嫂子斗口齿了,他说的虽是些玩话,却是正经道理。你看你这会子已经发起喘来了,那里还走得了那些高高低低的路呢。”凤姐听了,也自觉走着费力,无可奈何只得笑道:“罢了,恭敬不如从命,你们到那里替我问候四姑娘就是了。”说毕,各自带着丰儿回家去了。 这里李纨、宝玉、宝钗、黛玉四个人缓步行来,不知不觉来到栊翠庵。一进庙门,只见入画、雪雁二人在院子里扫地。 一见众人进来,才要开口,李纨忙向他摇了摇手儿,不教声张。 两个丫头会了意,向静室内努了个嘴儿。李纨等轻轻的走了进来看时,但见惜春在床上一个大蒲团上合目瞑坐,鼻中但有微息,就和木雕泥塑一般。瞧了瞧脸上的颜色,却仍旧红是红白是白的。宝玉见了,不禁狂喜道:“仙乎!仙乎!”惜春徐徐睁眼,将众人看了一看道:“善哉!善哉!”这才慢慢的起身下了蒲团,向李纨笑道:“你们多早晚儿来的,怎么也不教丫头们通知一声儿。”李纨笑道:“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坐功的人,所以我要偷着看一看,果然坐的有趣儿。”惜春听了笑道:“什么坐功,无非胡闹而已。”说毕,便让李纨等坐下,即叫雪雁去烹茶。 黛玉道:“太太听见说,你如今坐功,寝食俱废,心里着实的放心不下,教我们来瞧一瞧,替你散散心儿呢。”惜春听了笑道:“这又不知是那个不知好歹的丫头在太太跟前混说的。 我的身子原是好好的,那里有什么病呢。”宝玉道:“太太原怕你一个人儿在庵里,闷闷的坐出病来,所以才教我们大家来瞧瞧你,替你散散心儿的意思。后儿是清明节,我已经回过太太,接了众姊妹们来家做一个孩子社,大家放风筝玩儿,你说好不好?”惜春笑道:“你也太高兴了,又闹什么孩子社,名色儿听着就新鲜。”宝钗笑道:“我们刚才已经派了晴雯、袭人他们扎风筝。等他们扎完了,还要送到这里来求四妹妹替他们画一画添添颜色呢。”惜春道:“很好。扎完了就拿来,我替他们画画。我明儿也扎一个风筝,随着你们也放一放,好教太太放心。”李纨道:“太太说你白日里不肯好生吃饭,如今到底你的饭食如何?”惜春道:“这都是那里的话呢。你们若不放心,过会子你们就在我这里吃午饭。你们亲眼儿见了我的饮食,也好回覆太太的话,只是委屈你们今儿吃一顿素饭罢了。 ” 宝玉听了欢喜道:“好极了,我这两日正想吃个素饭儿呢,只教雪雁到怡红院搬一坛绍兴酒来。”惜春道:“既是吃素,又要什么酒呢。”宝玉笑道:“四妹妹,你就记不得苏东坡的诗‘酒能养性,仙家饮之’,我们大家公贺你一杯酒,流畅流畅血脉,发舒发舒精神,岂不更好呢。”惜春听了,便不言语了。李纨遂教雪雁去告诉柳家的多办几样素菜,顺便到怡红院搬一坛酒来。于是,大家都在栊翠庵坐着说了半日的闲话,陪着惜春同吃晚饭。但见惜春饮酒啖饭无异平时,众皆诧异。当下吃完了饭,宝玉又命雪雁取蠲下的雪水烹茶。又吃了会子茶,然后告辞,仍都到上房来回覆了王夫人的话。王夫人这才放了心。 到了清明这一日,王夫人清晨起来,梳洗已毕,便命人套了车陆续接了众姊妹来家,都先在王夫人上房吃了早饭。宝钗便命各家的奶妈子,先都把哥儿、姐儿们抱到怡红院去会齐了。 晴雯等预备下好茶,然后请迎、探、菱、湘、琴、岫、纨、凤、尤、平等都到怡红院来吃茶。 当下众姊妹告辞了王夫人,都花攒锦簇的向怡红院而来。 刚一进月门,只见宝玉将众奶妈子抱的哥儿姐儿们早一字儿排在院子里,每人面前放着一个大风筝,人物虫鸟扎的极其精巧。 从头儿数去,果然是十二个小孩子,一个个金装玉裹,粉团花儿似的。原来迎春、探春、湘云、香菱、岫烟、宝钗、尤三姐、平儿、胡氏都生的是哥儿,惟有黛玉、宝琴生的是妞儿。湘云见了笑道:“难为宝哥哥怎么想来,果然这些孩子聚在一块儿倒真有个趣儿。”宝玉笑道:“只可惜男孩儿太多,女孩儿太少了。”迎春听了笑道:“你这是个什么话呢。人生在世,自然要儿子多女孩儿少,这才是正理。你怎么反倒要女孩儿多起来了呢。”凤姐笑道:“你们都不知道宝兄弟的意思,我就猜着了。不过是要六个男孩儿、六个女孩儿,将来好做亲家的意思,是不是呢?”宝玉听了笑道:“你猜的也不是我的意思,是要女孩儿多些,将来长大了他们小姊妹们,也就可以另立一个小社,我们老姊妹们就可称为老社了。”说的众人都笑了。 宝钗笑道:“我看你一辈子再也总不用干个别的正经事儿,总在我们群儿里混混。难道明儿留下大胡了,甚至后来胡子白了,姊妹们群儿里总该有你吗?你们听听,说的教人可笑不可笑呢。” 宝玉笑道:“你说的这是个什么话哪。你瞧瞧,咱们社里的人,可有我该避讳的人么。大嫂子、凤姐姐、二姐姐、三妹妹这是我的至亲骨肉。菱姐姐、邢大妹妹是咱们的内亲。云妹妹是和我从小在一块长大的,他们又给林姑老爷承了嗣,更是亲上加亲。尤三姐姐是珍大哥哥、琏二哥哥的小姨,已经就是亲戚。我和柳二哥又是患难的弟兄。琴妹妹是更不用说的了。 俗语的好,‘姐夫小姨,九分九厘’,就是明儿有了胡子,胡子白了,又怕什么呢。”说着,只见宝琴过来,“呸”的啐了他一口,招的众人又笑了。 只听黛玉道:“都请到屋里坐罢,怎么尽自站在风地里说起话来了呢。”众人听了,这才都到房中坐下,晴雯等献上茶来。茶罢,凤姐正要追问香菱,那日薛蟠从三贤祠回来以后的光景,又问给冯渊做的荷包做了没有。香菱正欲回答,只见麝月进来禀道:“四姑娘来了!”众人听了,一齐诧异道:“我们正要到庙里会他去呢,怎么他倒高兴先来了。”钗、黛二人连忙迎了出来。只见雪雁搀着惜春从月门进来,浑身道装打扮,十分雅淡,体态轻盈,不在妙姑之下。宝钗道:“四妹妹今儿高兴啊,怎么竟成了不速之客了。”惜春笑道:“你们昨儿说太太为我很不放心,所以我今儿早些儿过来热闹热闹。我也扎了一个风筝,同你们大家放放,也教太太放心。” 宝玉在院子里正和众小孩们引逗着玩耍,听见惜春来了,忙过来相见。一眼早望见入画在惜春身后,手里拿着一个大青鸾,翅如车轮,浑身尽是翠羽装成,就和活的一般。宝玉见了,不禁狂喜道:“四妹妹,你这个风筝扎的也就巧极了,竟和活鸾一般,那里像个风筝呢。我看这个圆身子,只怕未必放得起去罢。”惜春笑道:“你别管他,且等放的时候,我自然会教他起去。” 正说时,只见从姊妹都迎了出来。惜春接着逐一的相见问好毕,一齐进房挨次儿坐下。惜春便命奶妈子们将哥儿、姐儿们都抱进来,逐一的抱着玩了会子,又在每个头上摩挲了会子。 湘云见了笑道:“今儿我们这些孩子们,就都算拜在四妹妹门下了。你们看看,一个一个的都摩顶受了戒了。”探春笑道:“可也是呢,常听见说,人家的孩子恐怕养不起,往往的无论僧尼都认在他庙里。我们这些孩子们,现放着他四姨姨,为什么都不认在他庙里。我们这些孩子们,现放着他四姨姨,为什么都不认在他门下作徒弟呢?”惜春笑道:“三姐姐,你们可就不用胡闹,我是清净惯了的,禁不得这些孩子们吵闹。况且这些孩子们不是我的外甥,就是我的侄儿,那一个不是我该心疼的,何用认徒弟呢?”凤姑听了笑道:“四妹妹,你不用推辞,我替你想来,俗语说的好,‘和尚无儿孝子多’。你瞧他们姊妹们受了千辛万苦,一个人一辈子能养几儿子呢。你看,你如今一点难儿不费,就是现成的十个孝子、两个孝女,一共就是十二个了,你还有什么不便宜的呢!” 惜春听了,正要啐他,听湘云笑道:“凤姐姐,你少算了一个,一共是十三个呢!”凤姐笑道:“明明只有十二个,那里还有一个呢?”湘云听了笑道:“你瞧咱们这里头,现在还有一个大肚累坠的一个人,难道算不得一个么。”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只听凤姐笑道:“罢哟,云妹妹,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一个老姐姐,你还瞅冷子和我玩这么一句儿,难道我的脸皮儿比你的脸皮儿还薄不成。罢了。四妹妹,你不用认他们的孩子们了,索性等我明儿分娩了,不论男孩儿女孩儿,认给你作徒弟就是了。”说的众人又都笑了。 忽听宝玉在院子里嚷道:“凤姐姐,不用闹嘴了,咱们早些儿过去看他们放风筝罢。趁这会儿风色正好,过会子风息了就难放了。我已经吩咐把酒席摆在滴翠亭了。”钗、黛二人听了,便让众姊妹们都到滴翠亭去了。命奶妈子们抱了哥儿、姐儿们在前先行,众人随后。 出了怡红院,缓步而行,从蜂腰桥斜岔到滴翠亭来。但见亭子上的窗槅洞开,周围摆着二十盆兰花,清香扑鼻。南边一带空地,十分宽敞。两颗松树中间,设着一个秋千架子。亭子中间,摆着四桌酒席。众人才上了亭子,宝玉便催着钗、黛二人安坐定席。湘云道:“我们不用你张罗,各人随便儿坐就是了。”于是,湘云、宝琴坐了第一席。尤三姐、惜春坐了第二席。香菱、岫烟坐了第三席。迎春、探春坐了四席。李纨、凤姐陪第一席。平儿、胡氏陪第二席。宝钗、黛玉陪第三席。宝玉独自陪第四席。钗、黛送过了酒,大家一齐就坐。酒行数巡,宝玉便吩咐丫头们放起风筝来,引着这些小孩子们观看。 一语未了,只见晴雯、金钏儿、紫鹃、莺儿、柳五儿五个走了过来,每人手里拿着个风筝。宝玉见了,心中不悦,忙拦道:“教丫头们放就是了,你们又都胡闹什么呢。何苦跑的浑身灰尘白土的,万一跑掉了鞋,可是个什么样儿呢。难为你们也不怕人笑话。”晴雯笑道:“这有什么怕人笑话的,那里就跑掉了鞋了呢。成日家把人蠲在屋里,连各处里走走逛逛都不能。今儿好容易碰见爽神的事儿,你又管教起来了。”宝玉道:“不是管教,你们都来了把屋子交给谁看着呢?”只听莺儿道:“有袭人姐姐看家呢。”宝玉听了笑道:“好,亏了还有这么一个知道好歹的人儿。”只听金钏儿笑道:“罢哟,他知道什么好歹呢。”他要不是怕姑奶奶们揭挑蒋琪官的话,他早已也来了。”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湘云笑向宝玉道:“罢哟,宝哥哥,你听他们姊妹们今儿也风光风光罢。当真的,成日家也蠲的受不得了。我们翠缕呢?怎么眼错不见的就没影儿了。”黛玉笑道:“你看,那边山坡底下拿着风筝的那不是他吗!”湘云望了望,笑道:“这小蹄子多早晚儿可就去了。”探春笑道:“我们今儿索性教他们一总风光风光去罢。侍书、绣橘、雪雁、入画、碧莲、丰儿、麝月、秋纹你们一总都放风筝去罢。一个桌子上放下一把酒壶,我们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 当下侍书、绣橘等听了探春的吩咐,早都下了亭子,到那边空地上七手八脚的拿起风筝来乱放起来。只见晴雯先放起一条大长蜈蚣风筝来,随后翠缕也放起一个刘海戏蟾的风筝来。 于是,莺儿、紫鹃、侍书、绣橘等陆续也都放了起来。但见满空中都是风筝,飘飘荡荡,悠悠的。 众奶妈子抱了哥儿、姐儿们,都在风地里站着仰首观看,招的小孩儿们嘻笑吵叫之声不绝,喜的宝玉拍手笑道:“云妹妹,琴妹妹,你们都都瞧瞧,我这个孩子社热闹不热闹呢。” 宝琴笑道:“有你这个孩子头儿领着闹,可有什么不热闹的呢。 ”宝玉听了笑道:“云妹妹,你听,琴妹妹说我是个孩子头儿,他这不是骂我的话吗?”宝琴笑道:“你不用胡挑眼儿,难道社里头就不该有个社长么。”宝玉笑道:“依你说来,我是这些男孩儿们的社长,你可就是他们两个女孩儿的社长了。”说的众人都笑了。 正然说笑,忽见雪雁、入画在那边高声叫道:“四姑娘,咱们这个大青鸾风筝总放不起去呢。”宝玉听了笑道:“我早就说这个风筝扎成圆身子,是放不起去的。四妹妹还不肯相信,果然应了我的话了。”惜春听了笑道:“两个夯蹄子,连个风筝也不会放!人家的风筝怎么就放起去了呢?”雪雁道:“咱们这个风筝,连晴雯姐姐都不能放的。”惜春道:“既是这样,你们走开,等我亲自去放。”说着便站了起来,挽了挽袖子,径自下亭去了。众人见了,俱各诧异,一齐起身都跟了下来,看他到底是怎样一个放法。 只见惜春下了亭子,行走大异往昔,矫健异常。走到山坡之下,拿着那个大青鸾风筝来毫不费力。用手帕包了手,提着绳儿往上一抖,只见那只青鸾就像自己往上飞的一般。渐松渐起,渐起渐高,霎时将绳儿放尽,直入云霄,比别的风筝还高好些。但见青鸾的两翅扇摇,身子纹丝儿不动。 众人见了,都大加惊异。唯有宝玉、湘云二人心下明白,惜春修的道行将有所得了。此时,宝钗、黛玉二人也猜着了几分儿。黛玉向惜春笑道:“四妹妹,你这个风筝做的就奇妙,放的更奇妙。你看这只青鸾放在空中,就和活的一般。可惜青鸾背上少扎了一个骑鸾的仙人,似觉缺典。”惜春笑道:“我这只青鸾,原是放了上去要接个仙人下来的,你们只瞧看就是了。” 众人听了,愈加惊异。大家都不错眼珠儿的瞅着那风筝,眼都瞅花了。不知怎么眼光一瞬,果都瞧见青鸾背上隐隐绰绰的像有个人骑着的似的。只听翠缕叫道:“青鸾背上有了人了,姑奶奶们顺着我的手瞧,那不是的么。”又听凤姐叫道:“果然是真的,我也看见了。”又听探春道:“像个道姑打扮,手里还拿着蝇拂子呢。”又听黛玉道:“三妹妹,你看他那个神情儿,好像妙师父的样儿。”又听尤三姐道:“可不是妙师父是谁呢?四妹妹你快收绳子罢。” 众人俱各惊喜非常,但见惜春并不答言,只将绳子慢慢的收了拢来。渐收渐近,渐近渐真,将至落地时,那青鸾背上的仙人早已跳下地来,果然就是妙玉。又见惜春将手一撒,那青鸾风筝仍旧飞了上去,将绳儿递与入画,这才向妙姑打了个稽首,并不交言,四目相视而笑,似有默契的光景。众人见了妙姑,不胜惊喜,一齐拉住问讯,妙姑也一一的相见。寒温毕,众人拉了妙姑的手,便往亭子上让。宝玉又命丫头们在四席的中间另摆一席素果,让惜春、妙姑二人坐。 大家饮酒间,黛玉、凤姐、迎春等人又向妙姑问了会子太虚幻境警幻的起居光景。彼此说到热闹中间,只见晴雯、金钏儿二人也都收了风筝,来与妙姑问好。妙姑又和晴、钏二人叙了会子旧事。忽听那边入画高声叫道:“四姑娘,这只青鸾风筝收不下来了,我们好些人使劲儿拢绳子,竟纹丝不动。”惜春听了笑道:“既是收不动,就尽他去罢,只把绳头儿拴在松树上就是了。”凤姐诸人听了,又都要下亭子去看青鸾风筝,惜春忙拦道:“咱们早些儿吃了饭,散一散,也让我和妙师父干我们的正经事去。”宝玉听了忙拦道:“四妹妹你忙什么呢,妙师父既然下凡来了,你们干正经事的日子多着呢。已经立了秋千架子了,咱们索性看着丫头们打了秋千再吃饭,也还不迟。 ”惜春未及回答,只听妙姑笑道:“宝二爷,我今儿下凡,原为的是四姑娘的大事,你让我们办完了正事,我还要到上房请太太的安去呢。”探春听了笑道:“妙师父你也别太忙了,你且坐坐,教我们的奶妈子们把小孩儿们都抱来,你也瞧瞧,每人给他们一个记名符儿,强如到别处庙里瞎胡闹去呢。再者还怕我们太太知道你下凡来了,也要先来看看你的。到了晚上,你和四妹妹回到栊翠庵去,有多少正经事办不了的呢。” 李纨听了,忙命人将奶妈子们叫来,不多一时,奶妈子们将哥儿、姐儿们都抱到亭子上来。妙玉出席,逐一的抱着瞧了一瞧,笑道:“可喜可贺,皆大器也。等咱回到庵里,每人给他们画一张记名符儿,保佑他们无灾无病,长命百岁的。”宝玉听了,更加欢喜,便催着众人去看打秋千。众人被缠不过,只得又一齐下了亭子,到松树底下站着观看。 早见一个丫头在秋千架上踹着踏板,左也打不起来,右也打不起来,招的众人都笑起来。仔细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傻大姐儿。宝玉笑着吆喝道:“快下来罢,看仔细跌死了。傻头傻脑的他也闹打秋千儿。”说着,早见晴雯搂着衣裳,就要去打。黛玉笑道:“罢哟,你又要惹的教说呢。难道这些丫头们那里少你去打秋千呢。”说的晴雯无言可对,笑着把宝玉看了一看,连忙跑了。又见翠缕搂衣上前,黛玉又拦道:“我劝你也不用逞强罢。”湘云笑道:“林姐姐,你不用拦他的高兴,不相干的,他在家里常干这个把戏儿。今儿索性教他疯一天罢。 ”黛玉听了,便不言语了。只见翠缕搂了搂衣裳跳上踏板,身子一纵,脚儿早已蹬了起来。但见他腰肢袅娜,衣袂飘扬,打出许多名色来。有什么套花环、盘龙舞、凤朝阳,又有什么双仙渡海、一鹗凌空、雁字一帆风的这些名色,看得众人眼花撩乱,齐声喝采。翠缕打毕跳下来,面不改色,口不发喘。众丫头们见了,尽皆惊服,不敢上前献丑,一个个面面相觑,你推我,我推你,俱不肯上前。宝玉不悦道:“你们这些蠢才,难道只会吃饭么?”迎春笑道:“罢哟,不用骂他们了。你的如夫人一个个都在那里技痒,你又舍不得教他们冒险,这会子又骂别人来了。”说的众人都笑了。 忽见惜春走来,笑道:“宝哥哥,你不用发急,你等我亲自去打着玩玩儿,保管比翠缕打的好看就是了。”宝玉听了忙拦道:“好妹妹,你不用替我惹乱子了,打秋千原是个悬虚事儿晴雯他们我尚不敢教他们冒险,何况你呢。万一教太太知道了,我当不起这个不是。”惜春那里肯听,竟自搂衣前往。众姊妹见了,一齐阻拦,听只妙姑笑道:“不相干的,有我在这里,你们只管放心,倒不要拦阻他的高兴。”众人听了,只得让他前去。 只见惜春上了踏板,悠悠悠的打了起去,飘飘然有凌云之势,也将各样的名色儿打出来,比翠缕打的更有奇妙,更又好看。喜的个宝玉拍手大笑道:“四妹妹,你真是成了仙了。 ”一语未了,只见惜春打了一个鹗凌空的式子,忽听“咯嘣”的一响,绳儿裂断,将惜春从半天云里跌了下来,唬得众人魂不附体。未知惜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享祭祀魂返大观园 庆团圆神游太虚境 话说惜春自从栊翠庵出家以来,一尘不染,诚心悟道,如今已经修成了半仙之体,只等明人指点,便要立证菩提。他的那一灵真性,于每夜坐禅时,必与妙姑相会,妙姑在暗中指授妙诀。今当功行圆满,不欲肉体飞升,恐骇物听,思欲脱却皮囊,以成正果。所以预先约下妙姑,今日下凡来度脱。他因宝玉放风筝之便,略施小术,将妙姑接了下来。又因宝玉高兴要看打秋千,他自己故又借打秋千之便,脱却凡胎,暗中将绳儿扭断,将他的凡胎从半空中跌了下来。他的那一灵真性,依旧聚而成形,早飞在空中,骑在青鸾风筝的背上,众人那里能知道这些缘故。 只见他悬空的从秋千架上跌了下来,一个个都吓得魂不附体,一齐跑上前来,只见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湘云着了忙,连忙坐在地下,将他抱了起来,揽在怀内。众人看时,已连一点气儿也没了。迎春、探春等见了,早已都哭起来。纨、凤、钗、黛等一齐都埋怨宝玉。宝玉此时,早已没有了主意了,也只好大哭而已。此时伺候的丫头们,早已唬的四下里乱报去了。 众人正在忙乱哭闹之际,只见玉钏儿搀着王夫人,贾蓉搀着尤氏,都从蜂腰桥踉跄而来。众人见了,越发没了主意,索性都大哭起来。奶妈子们抱的小孩儿正在嘻笑,忽听众人都大哭起来,唬得小孩儿们不知所以,一齐乱哭。急的妙姑高声劝道:“姑奶奶们不必乱哭,四姑娘升了仙了。”此时哭声震耳,众人那里听得见。 妙姑正在无法,一见王夫人、尤氏奔跄而来,连忙迎了上去,打了个稽首。王夫人含泪道:“妙师父,你既然下凡来了,怎么把四姑娘在秋千架上跌坏了呢?”妙姑笑道:“太太不必惊惶,四姑娘如今他的功行圆满,脱却了凡胎,成了正果了。 太太不信,只看那青鸾风筝背上骑的不是他么?”王夫人听了连忙扬起头来在天上一望,但见青鸾背上隐隐绰绰的像是骑着个人儿,却看不真切是谁。尤氏到底年轻,仔细望去,果然就是惜春,在青鸾背上摇着蝇拂子指着地下,叫道:“二姐姐、三姐姐、宝哥哥你们不用乱哭,看仔细吓着了太太,我在这里呢。”尤氏听了,忙向王夫人道:“太太,风筝上骑的果然是四姑娘,他还说话呢。”王夫人听了,不胜惊异,忙向妙姑道:“妙师父,你快把风筝收了下来罢,看仔细他又去了。” 妙姑听了,先命尤氏去劝众人不必乱哭,众人这才知道惜春是脱了凡胎了。于是,大家止了泪,都瞅着妙姑收风筝的绳儿。只见妙姑手拿着绳儿,并不费力,渐渐的收了下来。青鸾落地,惜春这才跳了下来,见了王夫人,连忙下拜道:“侄女蒙婶娘恩养,不啻生身的父母,今日大道修成,理宜拜谢劬劳之德。”王夫人听了,忙拉了他的手哭道:“我的儿,唬死我也。”刚只说得这一句,就见迎春、探春、湘云等一齐前来,拉了他的手问道:“四妹妹,你既是修成了正果,要脱凡胎,为什么不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们?我们险些儿被你活吓死了。” 惜春笑道:“我若明告诉你们,你们又如何肯依呢。你们这会子也不必害怕了,咱们把太太请到亭子上坐下好说话儿,别把老人家唬着了。”探春道:“四妹妹,你如今脱了凡胎,你这个肉身却怎么样呢?”王夫人听了,忙在秋千架下看了一看,只见惜春的肉身依旧在那里直挺挺的躺着,不由的又伤心落泪。 宝玉忙道:“太太不必伤心,等我去告诉珍大哥哥,教他叫了塑像的匠人来,就将四妹妹的肉身塑在咱们栊翠庵大雄宝殿的东边,永远享受香烟,岂非千秋佳话。”贾蓉听了,也不等王夫人开口,连忙如飞的去告诉他父亲去了。惜春忙拦道:“宝哥哥,我一辈子为人孤高狷介,如今脱了胎,怎肯教些匠役们来摆弄我的躯壳。况且倡扬出来,也招摇是非。你们先把太太请到亭子上去,等我和妙师父把他用三昧真火化了去就是了。”众人听了,那里肯依,也有要塑像的,也有要殡葬的,纷纷不一。惜春一概不听,拉了妙姑的手,走到自己的躯壳跟前,口里念出四句偈来,道:是我全非我,疑君不是君;凭他三昧火,化作岭头云。 念毕,只见妙姑向他的肉身喷了一口仙气,忽的遍身衣履着起火来,就象烧灯草纸张似的,须臾化为灰烬。不但并无一点气息,连一点骨殖渣儿也没有了。 王夫人与众人见了,都不胜悲感。惜春忙拉了王夫人的手,慰道:“侄女一生的大志已遂,太太该喜欢才是,如何反倒伤起心来了。”王夫人落泪道:“我的儿,你如今修脱了凡胎,如何还肯住在家里,自然是要跟了妙师父去的,教我如何舍得你去。”说着,又哭起来,招的众人一齐伤感。惜春安慰道:“太太不必过伤,我虽脱了凡胎,尚有未了之事,还要留妙师父在栊翠庵住两日呢。就是将来我们去了,娘儿们要见面也还容易的。天不早了,咱们都到上房说话儿去罢。”王夫人听了,这才擦了眼泪,一手拉了惜春,一手拉了妙姑,便往上房而来。 尤氏、纨、凤等忙命丫头们撤去酒席,收了风筝,率领奶妈子们抱了小孩儿们一齐往王夫人上房来。刚进了房门,尚未及坐谈,只见王善保家的搀着邢夫人踉踉跄跄而来。一到院子里邢夫人便问道:“怎么把四姑娘从秋千架上掉下来跌坏了,这还不得!”尤氏听了,忙迎了出来,将惜春脱了凡胎、妙姑下来接引的话,告诉了邢夫人一遍。邢夫人这才放了心,道:“我一听见信儿,唬的我连路都走不上来了,大奶奶,你倒来的快当呀!”尤氏道:“我听见丫头们说了一声,我的魂就像在头顶儿上冒了,也没顾得换衣裳鞋脚,亏了蓉儿在家里,我就教他搀着我飞跑来了。你侄儿也没在家,这会子还不知他知道还知道。” 正说到这里,只听王夫人出来道:“大奶奶,你怎么不让大太太进来,尽自在院子里说起话来了。”尤氏才要答言,又见惜春也迎出来,向邢夫人笑道:“为侄女的事,倒教婶娘、嫂子们受惊,我倒心里不安了。”邢夫人听了,细将惜春一看。 但见他仙风道骨,丰致飘然,竟与肉形无异,不觉惊喜异常,忙拉了他的手道:“我的儿,难为你苦志修行,到底熬到成仙的分儿上,将来连我们也还都要托赖你的福分呢。”一面说,一面拉着惜春和王夫人、尤同进了上房。 纨、凤、钗、黛诸人,早已都在房门口迎候。彼此问好毕,刚然坐下,又听丫头们在院子里禀道:“老爷们、爷们都来了。 ”宝玉听了,忙迎了出去。 只见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蓉、贾兰祖孙六个一齐进来。只听贾赦先道:“我们家真是天恩祖德,意外异样的喜事,层见叠出。我们正在南安王府吃祭肉,蓉儿去告诉,初听见从秋千架上跌了下来,吓得了不得。后来才听见说脱了凡胎,竟有这样的奇异。四姑娘在那里呢?我们来看他来了。”邢、王二夫人听了,王夫人忙领了纨、凤、钗、黛众姊妹都到里间回避,邢夫人便拉着惜春在房门口迎候。赦、政二公便拉了他的手一同进来。 惜春进房,忙拜了下去。赦、政二公连忙拉起道:“我的儿,难为你志苦心坚,修成了正果。常言道,一子成佛,九族飞升。将来我们也都有好处,且待明日奏知元妃,替你讨一个封号,也不枉你修炼一常我的儿,且随你婶娘到里间坐着去罢。”惜春听了,便同邢夫人到里间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