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春梦 - 第 5 页/共 65 页
一会子探春也来了,瞧见掸房,笑道:“日子真快,我回到家里来好像没几天似的,一晃儿又要过年了。”湘云道:“从前老太太在时,每逢过年过节又是唱戏又是说书,又是放花爆,有多么热闹。就是那年做灯迷,琴妹妹一个人就做了好几首诗,连二姐姐轻易不动笔的,也做了。我不喜欢打哪个闷葫芦,如今追想起来也很有趣呢。”探春道:“别的咱们孝家不便玩。若做些灯谜,新年里大家猜猜,那有什么做不到的。史妹妹若高兴,你就先做起来。”宝钗道:“这个玩意也得人多才有趣,只咱们这几个做,给谁猜去呢?也可以算了吧。”探春道:“咱们自己做自己猜,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就说一个给你猜。江河汉淮打一个字。”
宝钗想了一会子,没有说出,湘云道:“这不是池字么?”平儿道:“这池字怎么合上江淮河汉呢?”仔细一想,方悟到水也二字。宝钗道:“我也说一个,何取于水也。打四书一句。是脱帽格。”湘云猜的是冬日则饮汤。宝钗道:“差不多了,还没猜对。这怎么叫脱帽格呢?”探春道:“我猜的一定对了,伊尹以割享要汤。这句倒亏你想的。”湘云道:“你们这谜都太文了,我说一个雅俗共赏的。丞相作事太心欺,打一个古人名。”探春道:“这还用猜,不是曹霸么?”宝钗道:“我说一个冷的,你许猜不着。刀下留人,打一个古国名。”
探春、湘云想了半天都没有猜着,正赶着绣凤来请王夫人吃饭,湘云便要宝钗说了出来,原来是休屠。王夫人留她们在上房同吃,仍是湘云、探春陪王夫人吃饭,宝钗、平儿别自吃了。丫环们递茶漱口,又换了清茶,大家陪着王夫人谈至一更方散。平儿回房,贾琏早已睡下。
次日一早起来,胡乱用些点心,便催着小厮们备马出去,直至傍晚才回来。一进门就气哄哄的,小丫头打过捭手来,贾琏生气,立时扔在地下道:“这些人难道都死净了!这样冰冷的手巾,不是死人拧出来的么!”
平儿在里间收拾东西,听见贾琏发怒,三步两步的赶出来,说道:“你又为什么生气?贾琏道:“你倒是问你啊,我知道么?”平儿道:“你一早出去,我还没起呢,怎么就得罪你啦?你倒是说呀,别打这哑谜儿,叫人难受。”贾琏道:“都是你出的高主意,叫我跑了整整一天,到处看人的脸子,还亏得冯老大答应我一千银子,不然我就要死在外头,没脸回来了。”平儿道:“大年下说死说活的做什么,把二奶奶咒死了还不够,再说我也是为你呀!可许我从此不开口么?”
贾琏见她娇嗔便将话收住,自己坐在那里发闷。丰儿进来道:“外头找二爷呢。”贾琏懒懒的走出去,原来是林之孝来回话,见着贾琏便回道:“乌进忠打发他儿子乌学贵来了,爷见他不见?”贾琏道:“这砍头的,他自己死了不来,倒叫他儿子来打擂台,真不是东西!”林之孝道:“这里有他的禀贴呢,爷先看看。”
贾琏接过看去,那上面无非是荣贵平安、加官进禄那些吉利话儿。除掉虎皮、豹皮、獐、鹿、狍子、各色猪羊、各色杂鱼,以及凤鸡、鹅、鸭、熊掌、鹿尾、海参、蛏虾等品,只有柴炭二万斤,碧糯、白糯各米六十斛,杂粮四十斛,常米一千担,外卖梁谷牲口各项折银一千二百两。
看完说道:“咱们还指望着他算一笔进项,这点子谷干什么的,真是这年不要过了。”林之孝道:“这还是好的呢,他哥哥管着东府的庄地,因为经过了一番抄没,这回简直分文不解,那才干呢!”贾琏道:“你告诉这猴惠子,带话给老斫头的,叫他提防着我,总有一天跟他算个清帐,他才知道咱们府里的家法呢!”林之孝应着正要退下,贾琏又道:“林哥你去把咱们这里管事的都传了来,我有话说。”
林之孝连忙应是,去了好一会子,各行当的管事们方才传齐。林之孝带同进见,黑压压的占了半间屋子,站齐了都向贾琏请安。贾琏道:“今天说的话长,你们都坐下吧。”众人逡巡不敢,林之孝道:“既是二爷吩咐了,你们遵命就是。”这才一齐斜歪着坐下。贾琏道:“叫你们来不为别的,现在年底就要到了,老爷叫把这新旧帐目清理清理,我约摸估计着连新带旧将到两个大数,家里和外头挪动只够一成,怎么对付得了呢,你们都是府里旧人,大家掏点良心,想个法子,这也不过是暂时腾挪,少不得老爷总要还的,决不叫你们受累。”
吴新登站起来说道:“奴才正要回二爷,这几天那些行号天天有人到府里来,都说市面紧得很,迫着要结帐,还要上来见二爷。奴才们说好说歹的刚哄走了一起,跟着又来了三起,那些旧帐主更事恶,奴才们说他是陈帐,他说帐没有新的陈的,几辈子的帐也要还的。又说那回府里遭了事,动了产,这帐几乎黄了,好容易的盼得复了职,这时候不赶着要,设或再遇见了什么事,我们的血本不是白丢了么?”贾琏道”混帐,这是什么话?”吴新登道:“奴才也是这么说,他们就要撒赖,说是你们仗着府里的势力欺压商民,咱们到衙门里说去。再不然顶着你们国公爷牌位去游街,谁叫他养出这种不肖的子孙来。奴才多少人吆喝着也不住。”
贾琏道:“这还没到年底下呢?就说还清也得有个筹备。”林之孝道:“这话奴才也对他们说过非只一次,他们楞说这府里现摆着银钱,给不给就是一句话,要什么筹备?就算没到年下,也得有个准日子给他,他才放心。又是筹备个三天五天十天八天,他们也等着,可不要筹备个十年八年的才好。”贾琏:“他们混闹,说也不益,还是想办法的要紧。”
众人相顾无言,只有钱后、赵又华二人站起来说道:“若说是三二百银子,奴才还可勉强巴结,这么大的数目,奴才们就有万分的心,也没有一分的力,请二爷明察。”又一个新提拔做管事的叫余仁说道:“依奴才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二爷不怪冒昧,奴才才敢回呢。”贾琏“你且说来。”余仁道:“二爷明见,这新帐且不必说,只那多年陈帐忽然翻腾起来,其中必有缘故。古语说的好,兵来将挡,眼下只有把赖大爷请出来,老爷和二爷给点面子重重的应付他,一切都交他办去,包管就没事了。”
贾琏笑道:“我们了不了,他就了得了么?”吴新登道:“赖大本是财主,又几辈子受府里的恩典,想必大谱不会错的。”林子孝道:“奴才不敢瞒二爷,若说这些行号有好几个还是赖家开的呢,不过另有人出面就是了。”贾琏道:“那回老爷回南短钱用,写信到赖尚荣任上去通融,他叫穷诉若只借了五十两银子,老爷没有收他的。从前赖大在府里哪一件不是假公济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花园子,就是应酬老太太上面凑个份子送些重礼,那也是用公中的钱买他的好,他只有几分怕老太太。如今老太太过去了,他还怕谁?这会子就是肯出来担这个担子,还不定打着什么主意呢?我们且回了老爷再说呢。”
众人见贾琏无话,也就退下各散。贾琏问知贾政尚在外书房,忙即往见,将出外张罗并管事们的话都说了,贾政本是没主意的,只说道:“赖大也是多年旧人,从前他儿子虽然混帐,我也并不怪他,只要他能够把这些帐目担下来,随你们办去罢了。”
贾琏下来,即令余仁、赵又华去和赖大商量,此时赖大在家中纳福,也养得圆头胖脸,听余仁等说了番话,便说道:“要我担这些帐目,我几辈子受过恩典,也不敢辞,可是我见得到的也不敢不说,一则这些行号都是有面子的,只可和平商量,不要倚势压迫弄僵了。二则要我办里的事得给我全权,老爷只管下大棋睡大觉去,什么事都有我呢。三则府里虽然艰窘,太太们都有体己的,到这时候也说不得啦,与其守着银子发愁,不如交给公中去营运,也可有些生发。再不然,太太奶奶们的首饰妆奁哪一房搜刮搜刮都够吃几辈子的,为什么不拿出不呢?”
余仁、赵又华听了也觉得他手段太狠,却因素来都得过他的好处,不敢驳回,只敷衍答应。那赖大也瞧出来,笑对余仁道:“余大哥,你就做了总管也脱不了是个奴才,依我大开大阖的做去,唯信都有分的,不要错了主意。”二人不便搀言,只答应:“是。”
走到路上,余仁对赵又华道:“赖老大我们是朋友,想不到他变成这副鬼脸。”赵又华笑道:“余大爷你哪里知道,这全是荣哥儿的主意。他自从得罪了老爷,做不成知县,心里又气又恨,便勾串那些行号,迫着府里要钱,想把他老子抬出去,只要家私骗到手,他老子一伸腿不就是他的么。余仁笑道:“到底你管杂物出身,比我知道的多。我只知道他想出来,哪想到还有这许多道儿呢。”
一时回到荣府,余赵二人同上去回复贾琏,又替赖大描补了许多话。贾琏道:“这话他说得出,我怎么去回老呢?若叫太太们知道更要生气。”赵又华见贾琏为难,便说道:“奴才还有个愚见,太太们的首饰都在大丫头们手里,二爷背地里和他们商量,暂时借出来典押,等过了年周转开了,再想法子赎回来,也不至于落褒贬。只要许给他们点好处,想来没有做不到的。”
贾琏虽然也曾向鸳鸯借押过贾母的铜器,听了些话却碍着面子,不便答应。只摇头道:“这个主意不妥,且再商量吧。”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话封狼凝颦慰红粉 赐真人浊玉换黄冠
话说前几回都说的是荣国府的事,那太虚幻境大荒山两处一时不能顾到,却久违了,未免累看官们悬念。如今且说黛玉自从到了绛珠宫,警幻仙姑赠她风月真镜照见了过去未来之事,深知宝玉成亲并非本意,因此埋怨恨宝玉的心事渐渐融解,倒添了无限伤感,又揣度将来自己和宝玉、宝钗是割不断的,只不知悲欢离合,如何演化。就是过世的父母照镜中幻影看来也尚有重聚之望,这更是意想不到的。却因悬望之切,未免怀疑。几次想问警幻只碍宝玉在内,话到嘴边又强自忍住。
一日警幻来访,见着黛玉,携手入室。又对黛玉打量了一番,笑道:“贤妹来至此间,且喜尘虑渐蠲,神采更秀,可见近来修养工夫。”黛玉笑道:“我懂得什么修养,白天也有时候闲想想,眼泪却比先少了,到了枕上不容得想什么,一会子便睡着了。这就是近来的功效。”警幻道:“道家讲究啬神,这啬字很有道理,用心就如用钱一样,越用得多越要用,用惯了就要节省也节省不来。能够少用,渐至于不用,也就不想用了。”
说着,瞧见几上九芝宝鼎,焚着百和名香,便说道:“此香馨烈有余,却不很清。我那里另有一种香,叫做群芳髓,是从各种异卉中采出来,用珠树油炼成的,那香味在各品之上,回去就叫人送来。贤妹善于抚琴,若对那名香抚成就新曲,必然另有一番兴趣。”黛玉向她称谢,又请问修心缮性之法,警幻道:“此间藏有云笈琅签,贤妹如此聪明,闲时研览,当自得之,何待指引?”黛玉又问起前日在警幻宫中所见诸神女,是何姓名道号。警幻一一说了,又道:“前溪风景颇佳,贤妹闲时不妨寻她们同去游览,不日尚有你的故人来此,此后便不愁孤寂了。”黛玉忙问何人,警幻道:“来者非一,且到彼时自知。”说罢与辞。
黛玉送至前院,刚好秦氏和尤二姐、尤三姐从宫门外进来,正与警幻迎面碰着,彼此招呼。警幻又立谈了几句,便自去了。秦氏指尤氏姐妹对黛玉道:“这是尤家二姨儿,又是咱家新二婶子。这是二姨儿的妹子三姨儿。”黛玉一一见过,尤二姐道:“林姑娘那年在园子里咱们见过一面,可怜我那时候还是没公婆的丑媳妇,怎么敢四下里乱跑。别人我也不想见,只林姑娘、薛姑娘没得亲近,是个缺恨,今儿算见着你了。”秦氏道:“二姨儿,你为什么单想她们两位呢?”尤三姐笑道:“她是听小厮们说的,气粗了,怕吹倒了林姑娘,气暖了,怕吹化了薛姑娘。想着这两个人不定怎么千娇百媚呢?在家里就跟我说过多少回了。”一路说着已走入正厦。
晴雯、金钏儿跟她们都是熟的,也一起闲谈。黛玉见尤二姐和婉温柔,三姐儿相貌更胜二姐,别有一种豪爽之气。因此一见如故,甚为亲热。忽然对尤三姐看了半天,笑道:“三姐姐,你脖子上怎么有一条红线?”秦氏笑道:“哪是红线呢,你不知她是抹脖的么?”黛玉道:“我仿佛听人说过,到底为的是什么呢?”秦氏便将柳湘莲退婚之事大概说了一遍,黛玉更触起自己的心事。叹道:“做女子的真不值得,白贴了一条命,人家还不知情呢。”
说罢,瞧着三姐儿,四目相对,眼泪都绕着眼圈。秦氏忙道:“不要想那些了,林姑娘,我告诉你一件事,怪可气的,我前儿到西府去,想劝劝琏二婶子,去的时候只怕见不着她,谁想到见着了倒是她不认识我,等到认识了一句好话也没有,只啐了好几口,气得我跑回来,要劝她的话全没说着,这真是狗咬吕洞宾,好心没有好报。”三姐道:“本来你去的就多余,这种夜叉婆子很该叫她受点罪,还受惜她做什么?”晴雯道:“我也是这样说法,一人做事一人当,若见得好可怜,难道那被害的倒是活该么?”
金钏儿道:“哪庙没有屈死的鬼,说那些做什么。”黛玉道:“蓉大奶奶,你也别怪凤姐姐,她那人是不信鬼的,决想不到你会寻她去。及至确知道是你,又以为见了鬼,于她不利,更想不到你是好心为她去的。总有一天她自己明白过来,要求神拜佛,想法子禳解,到那时候可就迟了。”尤二姐道:“若是她还有别的罪过,该当怎么着,我也无从说起。若是为我们那件事她受了罪,于我有什么好处?我倒可以饶她的。”尤三姐笑道:“你你这么窝囊,只怕再转世还要被人害了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那天秦氏等直坐到天晚方走。黛玉和晴雯、金钏儿送她们出去,又看了回仙草,晴雯取来琼壶中仙露亲自灌溉。只见那草叶如孔翠,梢似珊红,迎风欲舞。黛玉近前更觉得款款作态,依依有情。金钏儿道:“他们都说这草是姑娘的前身,现在姑娘又在这里,到底是一是二呢?”黛玉正靠着白玉栏干细细赏玩,笑道:“信他们呢,若真是那么着不成了草妖精么?”晴雯道:“可也奇怪,我来的时候看他焦干稀瘦的,所以姑娘那么多病。这一阵子才好起来了。”
金钏儿道:“草儿比花儿还不容易认,只有宝玉爷分得清,连俗名儿古名儿都知道。那回我跟着太太到蘅芜院,瞧见山石上一棵草,就很像他,不过叶子粗点,倒结了通红的果,比天竹子还大呢。我采了好几个,遇着紫鹃都给她了。那个不知道叫做什么?”晴雯道:“提起紫鹃,我也怪想她的,她如今不知道跟了谁了?”金钏道:“紫鹃也许地会来的,那天我出去碰见一个仙女,活脱就是紫鹃的影子,我还以为是她来了呢。”晴雯道:“别胡说,她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来呢?”
黛玉听她们说起紫鹃,怅触前情,不觉盈盈欲涕。金钏儿要打岔,故意向晴雯道:“姑娘是草精,到底工不如你花神矜贵,你那芙蓉花儿在哪里长着呢?”晴雯道:“姑娘还是仙草呢!我们怎么配比花儿,那芙蓉花是喜水的,若有芙蓉神,也得先数你,我听说你来的时候警幻仙姑把你倒罄了半天,才把水吐净了,那才是倒插芙蓉呢?”金钏儿笑道:“我恭维你,你不受,本来你怎么配做花神?只可算花妖。太太不是说你是妖精么?还许是狐狸变的呢!”晴雯啐了一口道:“浪蹄子,狗嘴里哪会生出象牙,等我几时撕你嘴。”说得黛玉也觉发笑:“别胡扯了,这里也太凉,咱们回去吧。”
刚至屋内坐定,便有警幻差来的侍女送香来,黛玉命晴雯收了。一面对那侍女道:“又累你走一趟,回去替我谢谢仙姑。”侍女走后,黛玉另拣了一个龙纹小鼎,将那香试点起来,果然香得幽静,一缕香烟,似兰胜蕙,只壁间有一断纹古琴,便取下抚弄。那琴身部都像蛇皮似的,背面刻着鸟篆二字,名曰:“风吹。”拂弦清越,只因黛玉从前常弹的是小时候特制的短琴,转觉得这个不大灵便,慢慢的和丝按曲起来,先如松岩秀峭长风来下,弹至中间又似云波浩淼,激浪有声。那窗外的松涛竹籁都引入弦中,和成一片。原来弹的是天风海涛之曲。
晴钏二人不解音律,只默坐细听。侍女们也有知音的,莫不倾耳赞叹。黛玉又把自己和宝钗的琴曲试了一遍,到末段弹不下去,便随意改了两句,却是声声幽咽,不觉泪随弦坠。晴雯也心有所感,忙哄着黛玉将琴收起,又闲话了一回,方睡。过了一天,晴雯、金钏儿正陪着黛玉说话,警幻的侍女忽来传金钏儿,忙即跟她前去。好半天尚无消息,黛玉不知何事,暗自猜度。又问晴雯,晴雯道:“大半是叫她接人去了,别的事哪用着她呢。”
正说着,金钏已走到院子里。等她进来,晴雯便问道:“叫你接谁去?”金钏儿道:“咱们二姑娘来了,仙姑叫我接去。我走过了石牌坊,有一段路,就遇着了,陪她到仙姑那里,又送她到薄命司,帮着点收那些册子,所以耽搁这儿大工夫。二姑娘知道我在林姑娘这里,带话给姑娘请安,说她刚到,正忙乱着,姑娘千万别去。她一会子消停了就要来的。”黛玉道:“二姑娘还是那么样儿?”金钏道:“别提啦,二姑娘瘦得改了样儿,我差点认不出来。穿那身破旧衣服,更显褴褛烂衫似的。”晴雯道:“她说起宝二爷没有?”金钏道:“忙的那么样,哪里有工夫说闲话呢?”
又等了好一会子,才见迎春来了。黛玉等正要出迎,迎春已自进来。见着黛玉拉着手就泪流不住。黛玉看她看形容憔悴,想起从前宝玉说过,孙绍祖种种虐待,惨无天理。又想到自己伶仃孤苦,薄命相怜,也自无声掩泣。晴雯、金钏儿劝了几番,方才劝住。
黛玉哽咽了半晌,方问:“老太太、舅舅、舅母近来可好?”迎春道:“他哪里容我家去,自从抄家之后,还是二爷爷袭职那两天回去瞧了一趟。”黛玉忙问:“如何抄家?”迎春便将两府查抄缘由,以及贾赦、贾珍被罪发遣,贾政、王夫人等如何惧怕,目下贾母还在病着一一说了。晴雯道:“老太太那么健旺,就有点小病还不要紧。”迎春道:“常言说的,老健春寒秋后热,都是靠不住的。况且老年人最怕操心,老太太这两年的罪也受够了。”金钏道:“她老人家只有大家捧着的,谁敢给她罪受?”
迎春道:“你想老太太享了一辈子的福,这种抄家问罪的事从来就没经过。眼看看孙儿如此,她心里会好受么?我听鸳鸯说,老太太还烧香祷告,保佑儿孙免罪,什么罪孽她老人家一个人挡去。早早的死了就完了。你想可惨不可惨呢?又搭着宝玉这两年疯疯傻傻的,那回听见林姑娘的事当时就哭晕过去。好半天才缓过来。后来好几次都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太太最疼的是宝玉,怎能不糟心呢?”黛玉听到这里已伏几暗泣。
晴雯又问道:“他娶了宝姑娘到底好不好呢?”迎春道:“哪里是他愿意的呢?他们骗他娶的是林姑娘,一揭开盖头见是宝姑娘,他就疯了,口口声声要寻林姑娘去。”黛玉听了更抽咽不止,连晴雯也哭了。迎春想起自己的心事,重又挥泪。金钏劝这个也不好,劝那个也不好,也跟着一哭了事。
正不得开交,忽听有人说道:“姑娘敢则在这里呢?害得我好找。”大家猛吃一惊,这才止住。原来是司棋,她听说迎春来了,急欲一见,到薄命司寻找不着,方追寻到此。见了迎春,又向黛玉请安。见晴雯、金钏儿都在这里,忙又一一问好。
晴、钏二人只回问了一声,脸上还是冷冷的,倒是迎春见了她和同见了亲人一样,把孙家前后的事絮絮叨叨诉说了一番。说到北风里穿着单衣撵到下房去住,一个千金小姐从来没受过委屈,不由得泪流满面。司棋道:“二姑娘,您向来信因果的,这只可算是前世的孽缘罢了。”迎春哭道:“我不信我前世里造了什么孽,就该得这种恶报。”又数数落落的说个不休,好半天才住。见天已向晚,便扶着司棋去了。黛玉直送至宫门外,说道:“二姐姐得空的时候只管常来这里,我也闷着,咱们多说说话儿。”迎春道:“我刚才见警幻仙姑,她说起咱们家还有人来呢,过天再谈吧。”
黛玉看她走远了,影子不见,方自回房,叫晴雯点起炉香,要重按琴谱。只觉心绪纷乱,试抚几回,总弹不下去。只得歇下,歪在榻上装睡。想着迎春听说的话与自己镜中所见无不吻合,始信宝玉并非负心,又想老太太素来疼我,都是凤姐她们撺掇的,把她老人有给懵住了,后来闹到如此,不未必不追悔。可是追悔又当得什么呢?又想起自己父母早亡,亲事无人主持,以致弄成如此结果。假若任她们胡乱嫁人。遇着非人,那二姐姐不就是榜样么?如此逐层想来,几乎柔肠寸断。到夜里晴雯、金钏都睡了,黛玉在床上抱膝坐着,思前想后,哭了一回。头一着枕,却已睡着,这是她近来养心的好处,按下不表。
却说宝玉和湘莲那回出洞闲游,遇见白猿,几破杀戒,湘莲深为疚悔。宝玉几次还要出游,都被他拦住。又劝宝玉道:“咱们来此苦修,原要从静动做起。宝兄弟,你修得是禅功,比我更要坚定。那好动的脾气,以后真要改改才好。”宝玉笑道:“柳二哥,你怎么变了烦嘴子了,我知道就是了。”从此多日,宝玉只在洞中和湘莲无话不谈,却不敢往洞外去逛。闷的时候又央及湘莲教给他许多剑法。
一日,宝玉正在舞剑,湘莲笑道:“宝兄弟,我瞧你总不像个和尚,不知是什么道理?”宝玉道:“也许是我没有落发,所以看着不像。”湘莲道:“也不尽然,你生来不是和尚的材料。”宝玉笑道:“师父本来就不收我,还禁得起你这么说。”刚刚舞罢,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已从洞门外进来。湘莲、宝玉忙向前迎接,至石室坐定,茫、渺二人便问宝玉、湘莲近来坐功如何,宝玉等各就静中意境,细述一遍。
渺渺真人忽瞅着湘莲道:“我们修道之人第一要戒除妄心浮气,你一时不谨,几犯杀戒,可自知罪过么?”湘莲忙跪下,自陈过犯,求师父戒责。真人道:“罢了!幸喜你夙具道根,转圜其速,此后要切自戒饬,不可再犯。你以为那白猿是寻常畜道来盗你的剑么?他便是个神猿,故试你剑法,倘若误伤了他,罪过不小,前功尽弃,岂不可惜。”湘莲又力陈愧悔,誓遵师命。宝玉也随湘莲跪下,茫茫大士对他道:“道家有数,佛道有缘,从今你干你的,我不敢要你这徒弟了。”
宝玉拉着师父的百衲衣,苦苦央告道:“师父容情,前次二人出游,是弟子一时好动,累及湘兄。若说神猿的性命还是弟子一言救下,求师父准功折罪。”大士笑道:“呵呵!你哪里知道,前日当今皇上赏给你文妙真人的道号,我们世外空门,原不受朝廷辖制,只是阴阳一体,百神效顺,何况我们今将你拜在渺渺真人名下,从此更换道服,另究玄功,前途无量。”宝玉望着师父依依不舍,大士道:“你枉自潜修,尚未彻悟。自来道释同源,我们二人又何分彼此呢?”便命湘莲替宝玉换了道装。
且喜宝玉入山以来,尚未落发受戒,宛然就是一个道士。湘莲领着叩见了渺渺真人,又向茫茫大士拜谢。大士笑道:“我好好的一个徒弟被你抢得去了。”宝玉此后便将木鱼经卷一切收起,同湘莲深究道书,静研玄理,又另是一种功夫。
原来宝玉虽然喜阅释典,他的禅悟尚不如黛玉、宝钗,可见他性情不近,此番出家,为的是黛玉生前的誓约,又因冥间遇着那人,说是潜心修养,相见有期,所以丢下了尘世的富贵,千辛万苦的奔去,说明他心见性未免过分。自从改从道教,他平日深喜庄、列诸子,又看过各种道书,觉得此中玄妙胜如佛家寂减。又得渺渺真人的指导、柳湘莲的印证,更引起他的兴趣。这也是先天秉赋来的,故能道境特超,进功神速。
渺渺真人见宝玉如此锐进,非常欣慰。那天晚上亲唤他至石室内,传授入道真决。其时正在三更时分,洞天沉寂,星斗高寒。宝玉入室参见,真人道:“我今儿传你,都是古来道经没有记载的,切要细心体会。”说着便从石函内取出一本秘书,命宝玉细阅。宝玉连忙接过,那石室无灯火,只有一颗神珠嵌在壁上,四照通明。即在珠光之下,逐面翻看,全是白纸,并无只字。便向真人叩门,真人道:“你且耐心细看,心定慧生,自有灵妙。”宝玉领会,先疑神息虑,然后从头看起。
翻至数页,忽见白纸上出现一个“福”字,不解其意,正要再问,忽听真人说道:“你试按画字写来。”宝玉领命,从头上一点起,用指头仔细摹写,直写到下边田字。真人道:“道在此矣!非有福人不能得道。福从何出?只在心田,这是入道的第一决。”真人讲解过了,那书上的字便渐变渐淡,以至隐灭,仍是一页白纸。又翻第二页,见现了一个“禄”字,宝玉更觉怀疑,忙问道:“禄是尘世上的事,弟子生平最恶的就是禄蠹,怎么倒与道有关呢?”真人道:“你这人看得错了,人生一切享受皆谓之禄,凡人私之,至人公之,与人共禄,入道之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