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春梦 - 第 3 页/共 65 页

正在忍泪凝思,听到此言,便接口道:“正是这话,袭人她们鬼鬼祟祟的事情瞒得了谁?只不过不说罢了。但愿她们永久的在高枝儿上,别要爬的高跌的重,叫别人趁愿。我们冷眼瞧着就是了。”金钏儿觉得身上渐有寒意,听窗外风吹竹枝嗖嗖不已。便道:“林姑娘加件衣服吧。”晴雯道:“这里都给姑娘预备着呢。”忙叫侍女们将镂金箱打开,取出一件云凤绡金棉背心,晴雯接过来服侍黛玉穿上,晴、钏二人也各自加了衣服,又说了一回闲话。因黛玉明早要见元妃,便提前收拾就寝。从此晴、钏二人就随同黛玉在绛珠宫住下。   次日黛玉一早起来晓妆完了,便去见元妃。宫娥引至内殿,免礼赐坐,问了许多的话。又问起宝玉,黛玉吱晤了半晌方说还好。元妃看出她的神气也不再问,只说到:“我在这里也闷的慌,难得林妹妹来了,没事多来谈谈,我过天还要亲去看你,干万不要拘礼。”黛玉下来,又去回拜警幻,警幻领她各处看了一遍,只见琼楼绡饰,珠户金铺,说不尽的风华绮丽。又引几个仙女向黛玉相见,也都是羽衣荷袂,月貌花容。   她们见了黛玉非常亲热,说了许多倾慕的话,还说道:“上回警幻姐姐就说要约贤妹生魂来此游玩,不料倒来了一个浊物。我们从那天盼望起直到如今,这才算盼着了。”黛玉虽不接洽,也觉得情意可感,周旋了好一会子,又向警幻说起要将晴雯、金钏儿二人留在绛珠宫服侍,那警幻自无不允,临走的时候又送给黛玉一面宝镜,珠光宝色,圆如满月。说道:“此是风月真镜,贤妹静中澄照,自有灵悟。”黛玉连忙收起,殷勤致谢。   那天回去,因仙机深秘,并未向晴、钏二人谈起,到夜深她们都睡了,方拿出试照。见那镜中一片云翳,渐渐放开,只见一所房子,红围翠绕,似是新房。宝玉倒在床上放声大哭,一会子便昏厥过去。那哭声犹隐隐在耳。忽然又变了样,那地方宛似潇湘馆,中间停着灵柩。贾母、王夫人、宝钗都在那里痛哭,一个金冠华服的正是宝玉,抚棺顿足,更哭得死去活来。   大家要搀持他出去,他撞头不舍。黛玉看了心中一酸,眼泪如珠串子一般,衣襟前已湿了一大片,忙将绡帕掩住。定神再看,却又似绛珠宫的光景,一个癞和尚引着宝玉远远行来,渐至宫门,那和尚便不见。却有一侍女将宝玉引进直至镜前,突然说道:“妹妹在这里,叫我好想。”   黛玉吓了一跳,手中乱颤,那镜子便掉在枕旁。此时万绪交集,细想镜中所见,宝玉似有无限悔恨,仿佛听说他成亲时候尚在病中,必是昏愦无知,由人摆弄的。及至苏醒过来,追悔无及,所以有这般情状。因此把怨恨宝玉之心溶释过半,又想这个小小镜子又能鉴影又能闻声,却也奇怪。且看他是什么做的。于是拾起此镜拿向灯前细看,其光彩宛若水银,辩其纹质,叩其音声,又似良玉,竟无从审定。   再看那上面似有细字,仔细辨认了一番,原来正面有“风月真镜”四字,刚才照的还是背面,忙又静心凝神重向正面瞧去。却见云光闪处,现聘所宫殿式的广厦,贾母和林如海夫妇都在其中,自己和宝玉正陪着说笑。少时又换了一座花园,那座落与怡红院相仿,中有一男二妇谈笑正欢。却又是自己和宝玉、宝钗的影子,须臾间摆起长筵,上坐的即此三人,下面尚有十二个女子。细看去似有晴雯、紫鹃、莺儿诸人,其余也面貌甚熟,只一时想不起来。忽见四面彩云飞起,将镜中人物遮住,结成了仙福二字。渐闲渐淡,寂然无见。黛玉看了心中也有一番猜疑。转身就枕,尚在仔细寻思,却因她注目多时,精神疲倦,一到枕上便睡着了。按下不表。   却说荣国府中自从宝玉出场走失,四处追寻,迄无下落。到了发榜,宝玉、贾兰都中了,皇上看进呈各卷七名贾宝玉,文章最是清奇。原是此次钦命首题是知业而后有定五句,宝玉博究道书,兼通禅语,又参以诸子之学,那篇文章精心结撰,自然是空前绝后的了。又问知宝玉、贾兰便是贾妃同胞弟侄,据贾兰详述宝玉场后走失,皇上特命五军衙门一体访寻,访着了还要召见提用。   此时宝玉已在大荒山埂峰石室深藏,却向哪里寻访。直至贾政在毗陵驿遇见宝玉,写信告知家里,才知是超凡出世去了。宝玉素来秉性随和,对众姐妹和丫环们更是细心体贴,大家无不想念。最苦的是王夫人和宝钗。   一夕,王夫人在枕上想起宝玉,正在伤心落泪,朦胧睡去,梦到一处,似是深山古洞,见宝玉身穿僧农,笑吟吟地迎出来,却又不曾落发。王夫人问他因何出家,宝玉只是笑。再三问他,又要拉他回去,宝玉笑道:“太太,我到天上寻着了林妹妹,才出家去呢!”   说着便往洞里走去,王夫人不舍,跟了进去。迎面一个癞和尚大喝一声,不觉惊醒,心想宝玉此去分明为的是黛玉,他们二人的心事袭人都和我说了,我只剩下这一个儿子,岂有不疼他的?那回在老太太面前提起他们的亲事,若说性情呢,自然是宝丫头稳重,我因此就没有主张,以为老太太向来是疼林丫头的,若肯成全他们也是一件好事。想不到老太太先变了卦了,这都凤丫头撺掇的,闹得死的死,出家的出家,我一辈子的心血也白扔了。我看宝玉成亲之后和宝丫头也不算不好的,为什么硬着心肠扔下,还赶着林丫头去呢?   次日早起,探春上来请早安,王夫人便把梦中见宝玉的话告诉她,探春道:“不是我们的批评,老太太自小儿就把他们搁在一块儿,耳鬓厮磨的,自然比别的姐妹们亲厚。那回紫鹃只说一句玩话,就害得二哥哥病了那一场,老太太不是没有瞧见的。临了硬把他们拆开,这是林丫头死了,若不死还不定闹什么笑话呢。”王夫人道:“他们的事我也都知道,那回提亲我就没敢开口,总以为老太太有年纪的人,什么事情都见得多了,一定处置得不错。谁知道成了这个结果呢?”探春道:“太太也不必追悔,凡事都是一定的。就看那癞和尚送给二嫂子金锁的,就是他指引二哥哥出家的,又是他即叫他们合为夫妇,又叫他们合而终离,到底是什么意思?可见是有定数管着的。”   一会儿宝钗上来,王夫人便将话截住,却也听见了话头话尾。她外面极力矜持,有时还在背地里劝慰王夫人,到了独居深念的时候,也流了无数眼泪。此时探春从王夫人处退下,又同至宝钗房中说了一回闲话,一时又说到宝玉。   宝钗道:“他和林妹妹的心事我是深知道的,前一向我总远着他,就是为此。我妈妈也何曾不知道,到了提亲时候,偏又忘了,那时我妈妈向着我,三妹妹你想咱们这样人家一个没出门的闺女能说不遵父母之命么?我只有哭的办法。她老人家也没理会,后来我又想了一个主意,等我过了门把这里头的厉害向老太太彻底说了,仍旧把他们成全上,我就是名分上让她一点,我们这么好的姐妹有什么说的。想不到我刚来,颦儿就过去了。这主意也使不上,我实在没有法子才想把至情感动他,希冀不至出别的岔子。到底也是白废,听说颦儿已到了太虚幻境,但愿他修成了找到那里去,依旧完聚。至于我呢,既然有老母在堂,不能一死了事,替他守节抚孤,还不是应分的么?将来见得着他也罢,见不着他也罢,横竖对得住他就是了。”   探春道:“你这番话真是心坎里发出来的。我想不到你能如此豁达,若是你和颦儿掉过,只怕她就不是这样存心。”宝钗道:“颦儿那个人若处我的地位一定是死,我想死倒容易,若都拼着一死,那未了之事可交给谁呢?况且还有这血泡泡在肚里,天还不容我死呢!”   探春听了更为叹服,此时大观园尚在荒废,探春归宁只住在荣禧堂偏院,也有二十来间房子。为的距上房最近,在王夫人跟前朝夕承欢慰解。不久贾政回来,王夫人要宽慰贾政,只得抑悲自遣,紧跟着又是贾赦免罪回京,邢夫人和各姨娘嫣红、贾琮都搬回另院居住,他们原有小厮丫头们遣散了许多,又得重新安置。过了些时候,贾珍由海疆回来,仍袭宁国公世职,并赏还府第庄田。到京的第二天便入朝谢恩,皇上即时召见,奖勉了许多话。   原来他在海疆帮着安国公肃清海寇,颇著劳绩。安国公另有密本奏保,所以有这番恩典。贾珍收回府第,便来见贾政、王夫人,备致感谢。一面接尤氏婆媳和一般姬妾仍回东府。究竟经过一番抄没,府中一切家具铺设都要重新添置。忙中易过,转瞬便到深冬。   史湘云听见贾府种种不顺之事,本要亲来慰问,无奈姑爷抱病沉重,实在顾不得,到姑爷没了,三七里出了殡,正在热丧,又不便出门。一直挨过了百日,后来又听说宝玉场后迷失,想起宝钗素日相待甚厚,如同亲姐妹一样,如今她遭了此事,不去看看心里如何过得去。便雇了一辆轿车,带着翠缕,一路向荣府而来。到了府门口,看见许多人都带着官帽,在那里减吵,不免猛吃一惊。想道:“别又是来抄家吧!”忙叫车夫去问,方知宝玉赏了文妙真人的道号,他们都是来报喜的。又不免心中暗笑道:“从来没有举人赏道号的,也没听说赏道号还要报喜的,这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门上小厮们见史姑娘是常来的便放她轿车进去,直到内仪门,湘云冷眼看那些下人还是照旧,只比先散慢了许多。下了车一路走进上房。那天惜春正要搬往拢翠庵,来王夫人处告辞。王夫人又是一番伤感,对惜春道:“四姑娘,你这番心愿在我看是想拧了,只是你二哥出家我都管不了,别说你啦。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若做了尼姑,可叫人笑话,依我看吃斋也可念佛也可,千万不要落发。听不听在你吧!”宝钗也在上房,接着说道:“四妹妹,你是见解很高的,那菩提非树,明镜非台,分明不在。色相上说古来带发修行的也多得很,何尝没有修成的呢?”   正说着人回史姑娘来了,只见湘云转过游廊,廊上丫环们都站起来道:“姑娘好久没来了。”湘云道:“我在家里,听见这里好些事,恨不能一步就飞了来,可得走得了啊!”见了王夫人、宝钗、惜春,先请安问好。瞧着宝钗道:“宝姐姐,你也瘦了。”宝钗无语,相顾黯然。王夫人见她淡妆素服,想起她是新寡,不免叹息。因问道:“姑爷的事都办完了么?这真是想不到的,别的不说,就放着大姑娘这个模样和平日的性情,哪里象个半边人呢?”湘云叹道:“这也是我的命苦,没什么可怨的;说我不象,宝姐姐更不象呢。”   一语触动王夫人的心事,眼泪就绕着眼圈下来了。湘云看出深悔失言,忙道:“二哥哥想是成了佛了,世间人成仙已经不易,从前东府里大老爷一心想成仙,倒枉送了性命。那佛更难,古来有几个肉身成佛的?比状元宰相都还矜贵。这都是老爷太太几世修积的,才投到这里来呢。”王夫人道:“那也不过白说罢了,宝玉就算成了佛,于我有什么好处?”湘云道:“我还有点不明白的,佛界上只有大士天尊、菩萨种种名号,没听说过有成佛的真人,怎么皇上倒赏给二哥哥一个道号呢?”惜春道:“据我看二哥哥未必成佛,或者将来修成了仙也未可定。”湘云道:“四妹妹总是好为僻论,怎见得二哥哥到会成了仙呢?”   惜春笑而不言,湘云又道:“我听说四妹妹也要出家,这真是难兄难妹了。”惜春微笑道:“他修他的,我修我的,各人找一条道儿,我也不想成仙成佛,只是我们掉在这污浊世界中,譬如身垢思浴,梦魔思觉,只有这一条光明路,还不奔了去么?”湘云道:“三妹妹不是回来了么?怎么没见?”惜春道:“她刚才还在我那里,此刻只怕到园子里去了,她总舍不得那秋爽斋,可见不达。”   湘云笑道:“谁都象你四大皆空的,我还想到园子里去逛逛呢!”惜春道:“这个冷的天,你若能在那大石头上再睡一觉,我就佩服你了。”王夫人道:“我们这里太冷静了,大姑娘既来了,多住几天再去。”湘云道:“这里我住惯了的,小时候一年到倒有大半年住在这里。现在我只一个人,叔叔不在京,婶娘更管不着我,哪里不好住呢?”王夫人道:“你和宝姐姐一向说得来,就在她那里住着吧,也好替她解解闷儿。”湘云道:“我也是这么想,宝姐姐若没事,先同我到园子里找三姐姐去。”惜春道:“我也要到庵里去,咱们一块儿走吧。”   于是湘云、宝钗、惜春带了翠缕、莺儿一路向大观园而来,进了园门,走过石山便瞧见一派荒凉景象。沁芳闸的水都干了,池中堆着许多枯草,远远望见一带粉墙,粉痕剥落,藓变斑斓。墙内千百竿老竹,有半枯的,有全枯的,也有新长出来的,尚有些绿意。翠缕指着道:“姑娘,那不是潇湘馆么?”   湘云抬头注目道:“可不是么?怎么连竹子也改了样了?”宝钗道:“从前老祝妈管着从不缺水,前年老祝妈死后就没有人接管,又碰着冬天奇冷,那场大雪冻坏了不少。这还是今年新返上来的呢。”湘云道:“我听说林妹妹死后这里常听见鬼哭,可是真的?”惜春道:“那都是老婆子们胡编的,林姐姐早有去处了,还能在这儿么?”宝钗道:“我也不信这些话,可是也有点奇怪。那回袭人跟你二哥哥来,的确听见远远的哭声,好几个人都听见的。”   湘云道:“屋子空了,就有这些事,你看将来咱们都搬进来住,园子里一热闹,这些话自然就有了。”宝钗道:“想起林妹妹在的时候,这个地方大家都常来的,如今真是室空人遐了。”言罢不胜叹息。湘云道:“那年中秋,我和她赏了一夜的月,就在这里寄宿。我睡到天亮,听见她咳嗽没有住声,那样单弱身子,真替她发愁,却不料这么短寿。”宝钗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这冤叫我往哪里诉去?”   说着刚要取路往秋爽斋,恰好探春带着侍书从石径中出来,迎面碰着。探春瞧着湘云道:“史妹妹,你可来了,叫我好想。哪一天不想瞧你去?家里有事,心绪又不好,总没有去成,你别见怪。”湘云道:“三妹妹真会客气,是哪里学来的?咱们自己姐妹还有那些讲究吗?”探春道:“你们约齐了往哪里去?”湘云道:“我听说你在园子里,约着宝姐姐来寻你的。好久不来了,还想到处逛逛。”探春道:“这园子里也太冷落了,只有咱们来慰藉她。若是史妹妹住长了,我还要约邢妹妹、琴妹妹她们重兴诗社呢!”惜春道:“三姐姐还这高兴。”探春道:“不高兴也是徒然,在不得意的时候更要打起兴会来才好。那家运的盛衰、人事的离合,也是寻常的事,算不了什么。”   一路说着,已走到怡红院。只见廊阶污秽,花树离枝,那编竹花障也坍倒了大半,廊子上尚挂着空鸟笼子,看屋子老婆子们迎出来道:“奶奶姑娘请坐坐,我去拿钥匙开门。”宝钗见满目荒凉,无限感触,忙道:“我们不坐了,别处逛逛吧。”又走了两三处,还算是蘅芜院不大改样,那迎面玲珑山石上许多异草都结了子,或如丹砂,或如青豆,芳香馥郁,经霜不陨。五间正厦也是锁着门户,隔窗看去,那年菊花社的诗歌尚粘在壁间,上面挂着蛛网。   探春想要在此歇歇,湘云道:“走吧!天这么短,这一坐别处就不用去了。”大家又走到红香圃,圃中只种着芍药,这两年没人照管,本不甚茂盛。又值寒天枝叶全落,只剩一片荒畦。控春、宝钗等走得乏了,在廊间小座歇息。   湘云独自绕到太湖石后,去寻那年醉卧的山石,却被积雪遮住,白茫茫的认不清楚。心中暗想:“花儿开了一春,就如同人生一世,任你如何绚烂,终归寂灭。不要远说,即如那年在这里轰饮传筹何等热闹,已经不堪回首。”再想起:“自己漂泊无依,夫家算完了。看婶娘平日相待的情形、娘家也没法去住,这里从前靠着贾母疼爱,差不多也同家里一样,现今贾母已逝,王夫人相待虽好,只是面情。”追想:“那年大雪,披着贾母的猩猩红斗蓬,束着腰带和沾头们扑雪人儿。还有一年大雪,和宝玉在芦雪亭烤鹿肉吃,那时还是一团孩子气。如今倒成了穷途老妇。”真是对此茫茫,百端交集,愣愣的看着残雪,不觉呆住了。   探春等湘云久不回转,打发翠缕来寻,叫一声姑娘,湘云猛吃一惊,才把神魂敛定。忙回至廊下,会着众人,同向山坡间走去。忽见前面一带寒林,中有土垣茅舍。湘云问道:“那不是稻香村么?大嫂子可还住在那里?”宝钗道:“大嫂子也挪到里院住着呢,她说等天暖了还要搬来。太太因园子里人少,兰小子年纪还小,怕压不住,还没有答应。”惜春道:“正是呢,这园子怪空的,天晚了不大好走,我要到庵里去了。紫鹃还等着呢。”说罢便分路自去。   这里大家一同出园,一路仍旧谈笑。湘云问宝钗道:“怎么紫鹃跟了四妹妹?难道她也要出家吗?”宝钗道:“这丫头也有点傻气,林妹妹死后雪雁配了小子,她派在我们屋里,背地里总是擦眼抹泪的。后来四妹妹要修行,她就求了太太跟着去了。”湘云道:“若在林姐姐那面看来倒是个义婢。雪雁是林家带来的,反倒不如她,可见也是缘份。我改天倒要找她谈谈,看她说些什么。”   正走到沁芳亭,忽见玉钏地慌忙走来。说道:“太太叫我告诉二奶奶,园子里别耽搁太晚了,就同姑娘们到上房去吧,太太还等着有事呢。”宝钗道:“是啊,我们正往回走呢。”   不知王夫人吩咐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哭怡红冷麝离魂 栖拢翠寒鹃吊梦     话说宝钗、探春、湘云正在缓步出园,听了玉钏儿传述的话,忙即同赴王夫人处。王夫人此时歪在炕上,靠着石青嵌面靠背,绡鸾在旁边捶腿,李纨也站在地上陪着说话。湘云见着李纨,即向她道喜道:“兰侄儿自小就喜欢念书,果然高发,这也不枉大嫂子一番心血。”李纨道:“这孩子太侥幸了,我还叫他多念书呢。”湘云又道:“刚才我们过稻香村,我估量大嫂子还在那里,就要走过去。亏得宝姐姐告诉我才知道大嫂子搬了。”   李纨又提起姑爷之事,向湘云宽慰几句。王夫人道:“你们逛了几处,这么大冷天,梅花也还没开,可有什么可逛的呢?”湘云道:“我好久没到园子里头去,想不到这么荒凉,到底房子是有人住着才好。”王夫人道:“这还算好呢,前两年谁敢去呀?他们说的也太邪乎,说是凤丫头在那里见了鬼才得病的,珍哥儿媳妇走过园子里,撞见了什么,他病了好多天。大老爷不信,亲自瞧去,白天里也碰见妖怪了,好容易请老道净了宅,这些时才安静些。”探春道:“凡是这类的话多半都是小厮婆子们编出来吓唬人的,吓得的人都不敢去,他们就得了法,偷的偷赌的赌,躲懒的躲懒,什么事做不出来。这些话不要听他,一镇静就没事了。”李纨道:“三妹妹之话很对,上回大老爷到园子去,小厮们分明瞧一支大锦鸡,愣说是红眉毛绿眼睛的妖怪,大老爷也就信了。后来还是他们自己说出来的。”   一时王夫人想起要问宝钗的事,便说道:“明天是临安伯的生日,咱们是孝家,不便去拜寿,也应该送一份礼才是。”宝钗回道:“早上见着平儿,她说照往年的规矩预备下了,太太看派哪几个老婆子送去呢?”王夫人道:“吴登媳妇、郑好时媳妇都去过的,随便再带两个人同去就是了。”绣凤进来回道:“太太,饭摆齐了。”王夫人对湘云等说道:“你们也在这儿一块吃儿吧。”丫环们听说又重添了匙箸,大家同至外屋。   王夫人让湘云上坐,湘云不肯,仍是王夫人正面上坐,湘云、探春务依左右坐下,李纨、宝钗只站着照料。等王夫人吃罢另摆匙箸,方随着吃了。又挑了两样莱给平儿送去,大家仍陪着王夫人闲话。探春要回房去,却问湘云道:“史妹妹今儿晚上想必不回去的?就住在我那里吧,咱们多亲热亲热。”湘云道:“我们说好了,还闹宝姐姐。”王夫人便叫彩云去替史姑娘安置床帐。   宝钗道:“太太不用提另费事,袭姑娘出去了,我们那里床帐是现成的,只是委曲了云妹妹。”王夫人笑道:“你们都这么大了,你史妹妹又出了门子,还这么提名道姓的。”宝钗笑道:“往常叫惯了,一时不留神,就顺嘴溜了出来,幸而在家里,若在别处要叫人笑话了。”王夫人道:“你说起袭人来,我正惦记着。这丫头素来老实,不知道嫁到那边待她怎样?你打发人去瞧瞧吧。”宝钗道:“我也是这么想,前儿打发焙茗去瞧过了,那家姓蒋,住在郊外紫檀堡,离城有十多里地,也有些田地家业,待袭人也很好,上下都称她奶奶。”   王夫人道:“这也罢了,咱们总算没有造孽。”宝钗笑道:“太太可知道那姓蒋的是谁?原来就是蒋琪官。”王夫人忙问道:“哪个琪官?这名字仿佛怪熟的。”湘云道:“不就是忠顺王府里唱戏的么?那年二哥哥挨了老爷一顿打就为的是他。”宝钗道:“可不是么?他知道袭人是你二哥的人,所以很给她面子。袭人在外头不肯说是丫头,还假充咱们府里四小姐呢?你说可笑不可笑?”王夫道:“我最恨这般人,偏宝玉没出息,要和他们在一块儿混闹。那唱戏的有什么好人呢?”湘云道:“这蒋琪官虽然唱戏,城里头倒很有名气,听说那年他二十岁生日,有一位太傅还替他做诗赞扬,连我叔叔也认识他。”探春道:“好不好的总是一个小旦,袭人向来是要强的,如今配了个戏子,她就甘心情愿么?”   宝钗道:“她初去也哭了几场,后来就好啦。”王夫人道:“只要他们夫妇和合,戏子不戏子也只好任命了。若不是这等人谁肯娶袭人做原配呢?”湘云道:“袭人也服侍过我,我听说二哥哥出了家,她哭的了不得,生怕她一时心上想不开行了短见,想不到她,”   刚说到她字,忽见莺儿急急忙忙的走进来,脸色都变了,见着宝钗忙道:“姑娘快去瞧瞧吧,麝月姐姐不好了!!”宝钗惊讶道:“刚才她还好好的送我出来,这是哪里说起?到底是什么急病啊?”莺儿道:“不是病,是哭着背过去了!”王夫人道:“你就去看看吧,看是什么情形,就打发人来告诉我。”李纨、探春都道:“我们也去瞧瞧。”湘云道:“据我看这是肝厥,一会子转过来就会好的,太太不要着急。”说着也和宝钗同去。   到了新房那院,见麝月歪在耳房里小竹床上,面如金纸,一无声息。秋纹、碧痕和小丫环们都在地下围着她,有叫她的,有捏人中的,手忙脚乱,搅成一片,宝钗等进去也没觉得。宝钗不便说她们,只向着莺儿道:“到底是怎么哭坏了的?这么大丫头,一句明白话也不会说!”秋纹听得宝钗发怒,才连忙直起身来,定神细述了一遍。   原来那回癫和尚送了玉来,麝月多了一句话,说道:“亏得那年没有砸了。”宝玉听了立时就昏过去。麝月又悔又怕,心里打定主意,若是宝玉死了她便跟了去。后来宝玉返过来,渐渐全好了,就也打断念头。及至宝玉场后走失,麝月哭昏了几次,总盼着宝玉回来。那天贾政家信到了,提到遇见宝玉已做了和尚,宝钗、袭人哭得死去活来,麝月只暗地里垂泪。心想:“古来有殉故主的,没有殉和尚的。”   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说老爷的主见,凡是宝玉屋里的人一概要打发出去。辗转思量便又决定了一个主意,放在心里,若是容我在这里呢我便尽我一辈子的心,目前伺候二奶奶,将来扶持哥儿,也算对得住宝玉的了。若是依老爷的主见,定要打发出去,那可没法子,只得拼着一死。   背地里尽和秋纹谈过,及至袭人出去,她心里想:“袭人是宝玉第一个人,又是一半过了明路的,尚且要打发出去,象我们更不必说了,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志向,我地位虽不如袭人,说起受恩是一样的。她平日挑三拣四,损人利己,什么事我不知道。那年诓着宝玉说要出去,害得宝玉失魂落魄,她趁机又要挟了许多言语,宝玉件件依从,甚至断钗立誓。又有一回闹些闲气,说死说活,宝玉说道:‘你死了我当和尚去。’看得她如同林姑娘一样。就是万一宝玉死了,她不能跟了去,也应该守的。难道忍心说第二句话?如今不过当了和尚她便掉头不顾往前着去了,倘或一朝宝玉还俗回来,看她有什么脸见人?往常宝玉在家什么事她都站在头里,我只可跟着她走,现在她另抱琵琶负恩改嫁,我也跟着她走么?”   如此思前想后,非止一日。这天送了宝钗出去,回到屋内,并无别人,便和秋纹细谈肺腑,诉说一番,又啼哭一番,又怕外人听见,勉强抑止,不敢放声。不料一口气堵住,便昏晕过去,不省人事。秋纹又惊又痛,连忙喊了众丫头进来,帮着叫唤,总不见苏醒。莺儿吓昏了,才至宝钗处送信。此时宝钗听秋纹说了详细情形,知是争痰拥闭,忙即传知外面管事们速请王太医,湘云说起:“四牌楼西有针科大夫,人都称他金针王,治奇疾神效。湘云的叔叔史鼎有一次坠马昏厥,经他针治,只施了三针,立时救转。”   宝钗听了,又命人飞马去请。偏生那天王太医在太医院里值夜班来不了,那金针王先已出马,辗转寻着,刚来到府门,麝月已经气绝体冰,面带笑容去了,眼角却还挂着泪痕。王夫人正打发彩云来问,见此情形,忙即回说了。李纨、探春也上去详细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