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幻梦 - 第 4 页/共 17 页

两人调笑毕,起来梳洗。琼玉已来问安,黛玉问:“吃东西没有?”琼玉道:“我才起来,还没有吃。”黛玉道:“咱们吃了东西,先到老太太处。早饭后你再往各处去。怡红院宝姊姊那里,你今儿特去虔诚拜见。只叫‘大姊姊’,将你带来的物件,另配一副精美贵重的送去,作拜见礼。拜过大姊姊,再往新房里见见袭人姊姊,他是你哥哥第一位姨娘。其次紫鹃、莺儿、婉香。莺儿在怡红院住,见大姊就一块儿见了他。”一面叫小丫头请二位姨娘出来,替大爷磕头。琼玉道:“都是姊姊们,何敢受礼?”只见紫鹃、婉香齐来叫声“舅大爷”,便跪下磕头。琼玉连说“不敢”,亦跪下回拜。宝玉忙将琼玉拉起。   丫头捧上三碗莲粉燕窝羹来,三人吃毕。黛玉道:“昨儿带来的东西我都看过,那惠泉酒另外收了,我尝了几杯,醉的不省人事。”琼玉问道:“妹姊向来吃这酒能饮多少?”黛玉道:“只能二四杯,昨儿喝了四五杯。”琼玉道:“怪不得大醉。这是几十年的陈酒,十坛并一坛,一杯抵十杯。是个相好送了十坛,都带来敬姊姊的,吃时[一]两杯就够了。还有许多东西水路装来,大约陆续运到。”黛玉问:“有多少?打点地方好收。”琼玉道:“约有七八百担。”宝玉道:“怎的有这许多?兄弟倒像个贩卖南货的客人了。”黛玉笑问:“是些什么东西?就有许多?”琼玉道:“不过是穿戴食用之物,还有许多异种花卉盆景。”黛玉道:“倒是盆景最好,安放到各处摆设起来,很雅致。”宝玉道:“咱们住的这几处多摆些。”黛玉道:“在精不在多。”琼玉道:“有几种最精妙稀奇、世间难觅的,摆到姊姊这里恰好,这绿筠静院十分相称。”宝玉忙问是何名色。正在高兴,只听传说:“老爷叫二爷即刻就去。”宝玉慌忙走了。黛玉叫琼玉:“你也赶去请安,恐怕舅舅出门。今儿各处你都走遍就完了事。”琼玉应着也走了。   黛玉一心思家念切,忧闷多年。近来运转心宽,又有了琼玉这个亲弟,如此人才,如此富贵。从前宝钗送薛蟠南边带来土仪,见着何等伤心;今日琼玉带来之物,不但贵重多至百倍,即比宝钗加十倍送人还使不了。乐极忽然生疑,向紫鹃道:“我这两天喜欢极了,事事如心,只怕是在这里做梦呀!”紫鹃道:“清清白白醒着,如何是做梦?奶奶平日最是神清气爽的,这么倒像是说梦话了。”黛玉笑道:“我总疑心是梦。”紫鹃亦笑道:“就是这样好梦,世上若无根基的人,轻易还做不着。倒是舅大爷送的东西,早打点地方好收。”黛玉道:“先照账点清件数,该收何处的注明账上。细料常用的,这里同怡红院收些;贵重的,收到新房楼上;常用的,照会外账房收些。必需另立几本簿子,专记收支要紧。”   再说琼玉到过贾珍等各处,贾母以下亦多请过安,再到怡红院另拜宝钗。宝钗恭敬接待。一面让坐,一面承谢馈送之物过于贵重华美,受之有愧。又说道:“昨儿承贤弟、妹妹不弃,必欲下顾拜盟,我只好妄诞自居,兄弟切勿我笑。”琼玉道:“久闻大姊姊贤名,一切还求指示。”宝钗道:“你姊姊学识渊深,诗赋制艺,一切杂作无不精妙。你们时常琢磨,迥胜名师益友。大概读书的人,用功为主。学问之道,如山似海,所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宽广无涯,渊深不尽。多一分工夫,长一分进益。念兹在兹,毋少间断,总不外乎正心诚意四字。”琼玉起拜于地,道:“大姊足为我师。《大学》之道,今备得之矣:闲中再来领教。”一面见了莺儿,又到新房见了袭人,才回榆荫堂歇息。   袭人心中细想:“宝玉是天下第一个美公子,今见此人,可以匹敌。幸喜此时宝玉比前更好了些,若是从前的宝玉,竟不及他。林家既生了林姑娘,又生这位大爷;宝姑娘亦是南边生的,蝌二爷还像他的兄弟,怎么蟠大爷又是那个样子?天地造化之理,竟很奇怪。”   不言袭人思索,再说琼玉同宝玉昼夜用功,因春闱试期已近,时刻研究八股并试策的学问,贾兰亦同砥砺。看看场期已到,三人试毕来,各出文稿请教,几位老太史看过,互说大有指望,这喜酒扰定了。及至榜发,琼玉联捷了会元,宝玉第三名进士,贾兰二十五名进士,接连报到,把个门公忙的大汗淋漓,贾府上下内外的人,欢腾之声如同鼎沸。要知若何,下回分解。    第七回 林琼玉孝让分财 贾绎罢天恩特宠   话说林琼玉联捷会元,宝玉中在第三,贾兰第二十五,贾府内外,忙忙碌碌。贾母上房,道喜的人挤满一屋。贾母一手拉着琼玉,一手拉着宝玉,又叫贾兰站到面前,只叫:“我的儿,我的肉,很难为你们。我乐的受不得了。叫人来,快办酒席。摆到我这里,连老爷们都要进来,坐着吃个合家欢。明儿就去请姨太太们先来喝杯喜酒,改日还要另请。”底下人一一应了。又对琼玉说:“但愿你连中三元,这喜酒才多呢!”又对宝玉说:“你也中个状元,我双手拿两个杯子,一边喝他的,一边喝你的。爽性兰哥儿也点了鼎甲,大伙儿热闹。”李纨笑道:“都要应老祖宗的金言。”   凤姐道:“金言是必应的,但是状元三年才有一个,把个魁星难住了,东跳来西跳去,不能下笔。依老祖宗的意思,要点林兄弟,又要点宝兄弟,到底谁该夺魁?”贾母道:“都要夺魁。”凤姐道:“一个状元两个人夺,一得一失,除非再夺个武的来,才得两个呢!”贾母被其指驳,一时辩不过口来,形色不悦。   邢夫人道:“老太太不过是这么说,你必要扳开竹叶看梅花的辩驳,什么原故?况且琏儿又不考,你的哥哥、兄弟又不考,得失很于你无干,何苦操这个心?”一席话说得凤姐紫涨了脸。黛玉抿着嘴笑,幸亏宝玉一段闲话岔开,便回贾母:“外面有事。”与琼玉、兰哥一同走了。原来凤姐心里忌妒琼玉,见贾母替其发兆,故意找个漏处指驳,却被邢夫人当着众人责访,讨了没脸,无精打彩的赌气回去。   且说探春嫁后,因路远不便归宁,已同周姑爷进京居住,离荣府甚近,每逢家中有事,帮同照料。凤姐捱了邢夫人的没趣,又不谨慎病着,不能起床。凡有亲戚相好,接连送礼道贺,络绎不绝,一面开贺,请酒唱戏,多亏探春代了凤姐的劳。筵席之盛,嘉宾之多,各诰命女眷之繁,前书屡载,兹不重赘。   内眷中湘云未到,因丈夫已曾中举,念切功名,辛勤苦读,得了急损之症,危在旦夕。湘云昼夜悲啼,闻说文昌签最灵,求了一条,上写“上吉”,诗曰:   穷通本在天,天寿何能祷?   若要下长生,琴声今绝了。   细看签诗,明说琴声断绝,已无指望,又说是“上吉”,心中乱,无处商量。细想知己只有宝钗,忙至荣府。先见贾母道喜请安,比即到怡红院,见宝钗道喜。未及坐下,即将签诗托其参详。   宝钗一面看,细细思量。黛玉听说湘云已到,忙赶过来。湘云一见,亦道喜问好。又说:“二哥哥这么大喜,我竟不能来,只为你妹夫的病。危在旦夕。今儿求了一签,吉凶如何,解释不出,特送来托宝姊姊瞧瞧。”   黛玉亦就宝钗手内看了,已知其旨,笑向湘云道:“你前儿不来吃咱们的喜酒,咱们今儿倒要吃你的喜酒。”湘云正色道:“这是怎么说?你妹夫又不能进场,人都快……”说到这里,又咽住了,“还有什么喜处?”黛玉道:“你许了我的喜酒,包你平安可喜。”宝钗道:“你作何详解?”黛玉道:“‘琴声’二字系作陪衬,一个‘琴’字将‘今’去了,成个什么字?”湘云道:“是个双‘王’,还要请两位姓王的大夫瞧瞧吗?”黛玉道:“非也!是双‘玉’字。你再想去。”湘云天分本高,触着黛玉语意,连忙跪下。慌得黛玉亦跪下,说道:“有话起来说。”湘云一面哭诉:“我知道了,这事要求姊姊合二哥哥代我求求姑老爷,转恳城隆老爷才有挽回的。你妹夫若得保住性命,你两人重生再造之思,我两人终身补报不尽。”   宝钗向黛玉道:“妹妹可拿得定?”黛玉道:“我爹爹说,凡人家病重,寻人作保借寿,求神拜佛,都不相干。世上只有忠臣、孝子、义夫、节妇这几种人,一心虔祷,推己之寿,延及病人,代其上奏天廷,方有挽转,轻易不能的。云妹妹为人慈善,情愿减寿保夫,求我爹爹代其挽回,该有效验。倒是一件,我细细想想,又踌躇起来,不忍对你说。我此去,自要将你二人寿数一查,假如妹夫的寿数将终,你的寿数亦短,再借……”说到此处,眼圈一红,早流下泪来。一面揩着泪道:“再借点儿与了妹夫,究非长久之计,可怜你自己又不幸了。”黛玉说着,犹自拭泪。湘云越听越酸,痛哭不已,宝钗亦哭起来。此时黛玉反没了主意。   凡事旁观者清,还亏宝钗前后一想,说道:“咱们且别哭,这是林妹妹办事过细之处,君子防患于末然,不得不如此想了。至于你与妹夫寿数都高,亦未可料。”黛玉道:“宝姊姊这话在理。于今竟作中平的数儿,妹妹打算如何借保的方寸告诉我,好去商量。”湘云道:“我这个日子,生不如死,还想长远活着吗?只想你妹夫活得一年是一年就罢了。”黛玉道:于今这么着:将你二人寿数查明,共有若干,两人扯平的算,可好么?”湘云道:“能够如此,好极了。”黛玉道:“咱们夜里同见我爹爹,自必尽力去办。你只管放心回家照应病人。”   湘云即起身要走,黛玉道:“你且坐一会,我还有话说。”一面叫个丫头,附耳说了几句。不移时,只见那丫头同个妈子提着个布包,撂下就走。黛玉向湘云道:“妹妹的事实在艰难,我很知道。这是四百银子,先拿去使用。若有过不去的事,只管到我这里来取。”湘云再三推辞,宝钗道:“你竟收了,咱们知己,胜似同胞。林妹妹这意思,别辜负了他。”湘云千思万谢回家,一一告诉病人,不但喜欢,更加感激。   黛玉是夜同宝玉说明原故,佩着怀梦草,炷起梦甜香,睡后同去见林公合贾夫人。先将琼玉来京相认,并家道兴隆,多亏舒氏主持,琼玉连中会元各事,一一细说,林公、贾夫人大喜。林公道:“我已预知,改日带琼儿来见我。阴阳异道,生人固不可常来,然暂时一见,却也无妨。”黛玉再将湘云情愿减寿保夫一事代为告诉出来,林公叹道:“云姑娘保夫心切,真贤妇也。我这里即申文该处城惶,代奏上帝。你们且说说话等着。”林公赶办此事,直待斜月离离,晨鸡欲唱,功曹资到回文。林公看后,即同宝、黛二人说:“上帝怜悯云姑娘孝道格天,且系仙妹历劫,准其夫妇惜终,死生簿上改注二人年纪平分,各有大衍之寿。此是天机,万勿泄漏。只许你二人并云姑娘夫妇知道,其余勿可晓也。”   宝、黛应诺,辞别回来,东方已曙,睡至朝暾上窗方起。宝玉在旁看黛玉梳头,宝钗来到,忙问夜里的事。黛玉正欲开口,宝玉忙叫:“且别说,宝妨姊猜是怎样?”宝钗道:“估量云妹妹这个人断不早夭,两人扯平,纵不年高,亦非命短。”宝玉道:“你猜的不差。”遂将细话说出。宝钗道:“幸亏云妹妹在老太太那里没有说什么。你今儿悄悄的就去告诉他,好放心,千万秘密要紧。”   宝玉即来湘云处,告诉了湘云夫妻。二人都说:“再造之德,没齿不忘。”湘云又向宝玉道:“二哥哥,我从前只知宝姊姊的好处,那知此日林姊姊的好处竟说不出来了。”宝玉道:“告诉你,他还有许多好处,你再问宝姊姊就知道了。”   宝玉回来,恰遇见林府来了个管家。门上人说:“这就是咱们家宝二爷。”那管家赶着磕头请安,道:“家主母已由水路动身,不日就到。先叫小的来裹知姑爷、姑娘同咱们大爷知道。”宝玉道:“很难为你辛苦了。”一面笑嬉嬉的来到榆荫堂,先对琼玉说了,又去告诉黛玉。黛玉在新房,看袭人配物送礼。宝玉一进门就说:“苏州才到了一个管家,说你舒姨娘已由水路赶快来京,不久就到了。”黛玉听说,又添一喜,向宝玉道:“你去回了老太太、老爷、太太,派什么地方安顿。我想就在我那里暂且住下,横竖房子买成就搬过去。”宝玉道:“冯紫英说了几处都不合[适],后首又开了水程来看,就在咱们西首李家的大房。当日造成,二三十万银子,房屋、园亭全备,开价二十万,九兑,大约十五六万也就卖了。待过细瞧了就可定规。”   次日,舒夫人将到,头报先来送信。琼玉、宝玉赶到十里外迎着同行,贾母、王夫人、黛玉已在荣禧堂等候。不多时到了,舒夫人下了轿,一群妈子、丫头围随上堂。一见贾母、王夫人,忙向前叫声:“老太太!太太!惊动出来,实不敢当。”黛玉走近,叫声:“姨妈!”舒夫人叫声:“姑娘!”忙拉着黛玉。贾母又拉着舒夫人,三人一串。只见贾母、黛玉不约而同,泪似抛珠滚了下来。三人初会,为何伤心?因舒氏俨然是个贾夫人,贾母忆女,黛玉思娘,所以哭得凄惨。舒氏与贾母、黛玉非同骨肉,本不欲哭,因触起林公已逝,自己青年守节,亦大哭起来。琼玉想到少孤,哭得更甚。大家附和随声,布成一个哭阵。独有宝玉哭转了弯,因黛玉痛母可怜,也大哭起来。许多人好容易劝止,再大家行礼,到贾母处坐谈。献过茶点,饭后开筵。这些通套,毋庸琐述。贾母将舒夫人留在自己房中套间里住下,当时认作己女。赦、政二公以及合家的人都叫“姑太太”。   次日,林府家人进来回说:“封太太们都到了。”贾母问:“这封太太是谁?”舒夫人回道:“是我请的一位女先生。这位太太,一切内政、书算、账目,无不精通,数年来家务都得他襄办。琼儿幼年夜课,多蒙督责,亦是琼儿的先生。与我十分相好。今来京长住,念他孤苦无依,只得带来,终身养老。他们又是一阵,后首还有男女家人、家伙什物,分作四五起,陆续而来。这些人还要求老太太借地方权且安顿。”贾母道:“不用你费心。”忙叫人将梨香院等处空房打扫预备。   且说这封太太到来,见过诸人,一一赏识。因其善于风鉴,独夸宝玉、黛玉之相富贵清奇。是夜治酒接风,邀了薛姨妈一家过来热闹,此时湘云亦来了。大众进园游玩,封氏赞不绝口。坐席后,酒间闲话,舒夫人夸奖封氏相法如神,人人争来请教,都相得不差。看到香菱,细细端详了一会,说道:“这位奶奶必育贵子,寿数亦罢了,只可惜……”说到此处,即咽住了。姨妈、香菱再三求教:“到底可惜什么?”封氏只得说道:“我却是直谈。太太、奶奶切勿见怪。据这芳范看去,夫星不旺。”香菱垂泪道:“实在不差。”凤姐素常最厌星相等事,今见其灵,也来托相。封氏说道:“奶奶这相,聪明才辨,亦有可惜之处。”凤姐追问,只得回说:“子宫欠些。”众人纷纷求相,黛玉忙止道:“慢慢再相罢!你们也该知道,封太太可要乏了。这是客筵,不是相面场子。”说得哄堂大笑。   封氏与香菱隔席,相离甚近,不住眼的望着香菱,又问年纪、家系,香菱对答含浑,封氏诧异,香菱却不在意。及至席散,封氏拉了舒夫人、黛玉,细问香菱来历。黛玉推重封氏为人,即将香菱始末原由备细说明。封氏央告黛玉:“烦姑奶奶代我一问这位薛大奶奶,他的后心可还有一点朱砂痣?”黛玉道:“咱们相好多年,这倒不知,待我问他。”黛玉走去问香菱:“你眉心已有朱痣,你背心可还有颗朱痣?”香菱惊讶道:“我后心却有颗朱砂痣,你怎么知道?”黛玉掉回头就走,一面来回封氏:“果然如此。太太追问,必有原故。请道其详。”   封氏道:“这么考究起来,他的确是我的英莲儿了。我原有个女儿,小名英莲,眉心、背心多有朱疤可证。因某年元宵,小价抱去看灯,被人拐去。”遂将已往的事一一细述。姨妈考核起买香菱来京,正系其时。封氏道:“我见他眉心的朱痣已经动疑,犹恐天下同貌者多,不敢冒认。今见两痣俱同,遭际不错,一定无疑,他是吾女儿了。”大家听说,这才了然。香菱跑来,跪在封氏面前,伏在身上痛哭。又想起父母、己身遭际如此,哭得不休,封氏哭得更惨。大家好容易劝住,又忙向封氏、香菱、薛姨妈道喜。   黛玉道:“先前封太太只管瞧着蟠大嫂子,我冷眼看见,想必有因。这是天缘凑合母女相逢,明儿我合宝姊姊办酒,在这里替妈妈请亲家太太,算会亲宴,再热闹一天。”姨妈道:“该是我的东,怎么要姑娘破钞?”黛玉道:“妈妈别这么说,只算姊姊合我多孝敬点子就是了。”湘云道:“我今儿不回去了,明儿看封太太相面,又相出故事来也末可定。”宝钗道:“我还没有相,明儿再要请教了。”探春道:“你的喜相已在怀抱,还要相吗?”宝钗啐了一口道:“你的喜也快瞧着了。”大家散后,香菱伴封太太住下。母女相逢,叙旧论新,一言难尽。   再说琼玉看中李家房子,便就买了。内中住屋,不过略加修整。惟有园中亭台、楼阁、轩馆、池塘,更改尚多。待南边先生、帐房各同事以及门客等人到齐会商,再重兴土木,此是后话。   目前琼玉因舒夫人已到,带来家中各项基业清册,均已汇齐,母子商量,要将所有一切产业,分一大半与黛玉。黛玉再三拒却,执定一理,总说:“我系出嫁之女,万不能同弟分家。与我小半,或可依从,大半之说,万不能依。况且这家资,亏了姨妈多年辛苦经营挣出来的,我如何坐享其成?”舒夫人道:“一者重在老爷遗命,所有家财必要分给姑娘。老爷视姑娘如子,琼儿安敢不敬姑娘如兄?再者我的鄙见,还有嫡庶不同,所以必要姑娘多分些。”黛玉执意不依。琼玉泣道:“爹娘早逝,我们少孤,今只骨肉三人。所以来京居住者,原为倚傍着姊姊。家财一切,尽可合姊姊公用,何忍提及‘瓜分’二字。但二舅舅不止宝哥哥一位,必要分析出来该如何裁处的道理,姊姊才有个方寸。况且这里事务艰难,姊姊家每年用度,比弟处多至数倍,所以必要多分些与姊姊。才得平允。”黛玉亦泣道:“可怜你我伶仃,幸得家资顿富,原不忍说这些话。你的想头却也不错,但是名分上也要使我过得去。若要多分与我,不是我说句固执的话,除非日落东山,此时我连那小半都不受了。”   琼玉无法,次早来至怡红院。宝钗正在梳头,一面让坐。琼玉道:“待大姊梳起头来再说。”宝钗逆知来意,赶快梳了头,问琼玉道:“兄弟大早晨来我这里,必有事故。”琼玉道:“为分财这事,特来求求大姊,切实劝劝姊姊,依了兄弟才好。兄弟此时没有法儿了,宝哥哥处又不便说,他同姊姊自然是一般口气。所以要费大姊的心,合姊姊说依了我罢。”宝钗道:“兄弟的事,只要愚姊办得到,再无不尽心。但是这件事我亦难言,我合妹妹都是宝兄弟的人,只有代他们推辞的分儿,怎好反劝他多得些?所以此事连老太太合老爷、太太只有推辞,都不便说话。我指引你请出一个人来,包你一说就妥。”琼玉道:“姊姊的脾气,执定了这个理,竟难挽回。请的人如不中用,莫若还是费大姊的心,而且姊姊最推重大姊的。”宝钗笑道:“荐贤须得贤,不中用的人,我亦不荐。”琼玉忙问是谁,宝钗道:“你去请出大老爷来如何?”   琼玉如醉初醒,忙打躬作揖谢道:“若非大姊指南,竞不知向往。”辞了宝钗,一迳去求贾赦,告诉原由。贾赦道:“这事容易。明儿你们叙在一处,我来代你们调停。”琼玉谢了贾赦回来。   次日,舒夫人已同黛玉、琼玉在榆荫堂等候。贾赦来到,三人请了安,舒夫人道:“家庭琐事,劳动大老爷,实在不安。”一面告诉原由。贾赦道:“咱们一家的人,有事自当好说。于今外甥的意见怎么样?”琼玉道:“一因父亲遗命,姊姊即同长兄一般,还有嫡庶之分,况且姊姊处人口、家务又倍多于外甥,所以必要让姊姊多分些是正理。”贾赦点点头,又问:“甥女的意见怎么样?”黛玉道:“甥女乃出嫁之女,不能承祀宗挑。分受家财,已经越俎,况乎要我多分,于名分上如何说得去?就是舅舅也不忍叫甥女负不义之名,这个断不能依,只求舅舅评定,分与甥女小半,庶可勉强相从。”   贾赦听罢,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咱们姑老爷、两位姑太太生出你们两个男女,真正难得。你二人一个分多,一个爱少,把世上好利的人真要愧死了。你二人的话都在理,我也不能驳回。怎么你二人读书明体达用,竟造到圣贤的分儿?实在难得。”黛玉、琼玉齐道:“舅舅这等夸奖,甥等如何当的起!”贾赦道:“你二人正似古之夷齐,一个以父命为尊,一个以天伦为重,各执一理,互相推让。据我判断,平半均分为妥。甥女儿呀!你要知道我待你的分儿,别拂我的意。外甥可将册籍分匀,应与甥女一分,我明儿同你大舅母来,替你交与甥女收领。算咱们两个做中.一同当面交代,再不准推辞了。”   黛玉、琼玉听说,忙跪下谢道:“舅舅这么吩咐,甥等不敢不遵。”一面磕头。贾赦忙拉起来,向舒夫人、两玉道:“这件事老太太、二老爷、二太太都不好说,只有我这议论不偏不倚。”舒夫人道:“大老爷明断,妥协之至,改日再洁诚奉谢。”贾赦道:“可不必了。”说罢回去,三人亦各散回。   这番举动非同小可,宝、黛二人,突然得了千万家财,通家上下,内外的人,纷纷议论,于中生出无限波澜事故,后文交代。   且说黛玉回至潇湘馆。宝玉也来了。黛玉道:“你去请宝姊姊来,咱们商议商议。”宝玉道:“已分定了,为什么又去找他?”黛玉道:“谁去找过他的吗?”宝玉道:“琼兄弟昨儿早晨去找他的。”黛玉道:“为什么找他?”宝玉道:“找他来劝你,他可曾来?”黛玉道:“并没有来。哦!是了。原来他不便说话,叫兄弟去找大老爷来,是他的指使。”宝玉道:“三妹妹比你是个女卧龙,丝毫不差。”黛玉道:“闲话撂开。快去找他来,有许多事情商量。”宝玉道:“歇会于也使得,何必这么着急?”黛玉道:“从前做诗结社并赏花,你就飞跑的去了。怎么还是这重轻倒置的脾气?劝你就要改了才好。”宝玉道:“不是我懒,因为你站在那里,说了半天的话,怕你乏了,歇歇再去请他。昨夜你……”说到此处,忙止住了,到黛玉耳边唧唧喁喁。黛玉一笑,也向宝玉耳边低声细絮。   两人正在私语,恰好宝钗急忙走来。黛玉道:“正要来请姊姊。”忙挽了宝钗,合宝玉同进里间,掩上门。黛玉道:“姊姊急急走来,有什么事?”宝钗笑道:“我来恭贺首阳山的采蔽先生,今后不用采东西,尽有穿吃,不致饿倒了。”宝玉拍腿大笑。黛玉亦笑道:“这是大老爷赏咱们这个譬如,将来,你们有得嚼呢!”宝钗道:“大老爷这评的最平允,倒要从重酬谢才是。”黛玉道:“还有那荐贤之人。”一面弯着腰笑,一面指着宝玉道:“我只好托他长长久久、日日夜夜、结结实实的代我谢谢他。”宝钗一把扳着黛玉的   脸,笑道:“颦儿,我若不撕你这嘴,也不姓薛了。”黛玉再三央告,才放了手。   宝钗道:“我来不为别的,妹妹于今得了这分财产,老太太、老爷、太太自不必说,其次大老爷、琏二哥、大嫂子合几位姑娘,都是喜欢的了不得。却有人心中妒忌,再底下的人盘算,不一而足。若不想一善策,安排妥当,必滋事端。固虽物各有主,谁能夺得?毕竟招人嫉妒,总不平允。”   黛玉道:“姊姊的心事,的确是咱们共枕同食的道理。我所以先叫他来请姊姊,正为此事。我有个议论,先请教姊姊代我斟酌。我想这注家资,共计千万有零,打算援蓉大奶奶之策,立祀田四个大庄,每庄百万以为祠产,请给部文禁碑,日后子孙永不能售卖。内分合族公茔祀田一庄,荣公支下祀田一庄,咱们老爷支下一庄,宝二爷支下一庄。此外另坐住二百万一庄,”指指宝钗的肚说道,“将来待他们小弟兄均分。仍有四百几十万各行基业,每年出息,作一家的用度。自明年起,老爷所有进益,一并存积起来,日后公分。所有老太太、老爷、太太通年使用,尽归咱们这里支应。东府送四十万一庄。还有睦族并亲朋不足的,应该格外帮助,酌量多寡,普遍资助。所有六百万田庄,每年出息,除应用之外。余利又置田庄。日积月累,生生不已,长久下去,又要长出许多。再族中无论贫富男女、大小人丁,每一人每年贴衣食银六十两,此项在公众把田出息内开销。如此布置,通家合族,庶无冻馁之人;再底下男女人等,四季考核,分别好歹赏罚,遇大事格外加赏。每年还要广行阴骘,多济孤贫。遇着饥谨之年,即将五庄所收稻米,平粜济穷。如有不到之处,姊姊帮着想想。”   宝钗道:“我想的条款,只及你一半。这么办法,尽美尽善,好极妙绝了,不用我再想了。”宝玉道:“姊姊今夜到这里歇,咱们三人再同床细叙如何?”黛玉道:“很好。”宝钗道:“不要忘了正事,只管猴着我涎脸可不依的。”黛玉道:“明早姊姊先把这大旨回明老爷、太太,咱们如此摹拟,还要候老爷、太太专主。父在无私蓄,这注家财算不得是咱们的。”宝钗道:“妹妹合宝兄弟真正是天生一对。姨妈到这里,他的哭竟哭转弯了,你今儿的孝竟孝到底了。”二人说说笑笑,晚景不言。   次早,宝钗见贾政、王夫人,请过安,屏去下人,将黛玉议论各款细细告诉出来。贾政听说,连连点头,对王夫人道:“我竟没有话说了。贾门何幸,得这栋梁之材,合族均受其福。”宝钗道:“且缓告诉老太太,那里人多嘴乱,待事定再回不迟。”贾政道:“你这话很是。”宝钗又道:“媳妇细想,妹妹所议的道理,至妥至善,老爷、太太都依了他才好。”贾政道:“岂但依他?将来事一定局,家乘上把这些条规逐细注载上去,竟要用蜂窝印着打圈才是。”宝钗退回,贾政、王夫人又痛赞黛玉种种好处,且按下不表。   再说宝玉、琼玉、贾兰因殿试在即,日夜加功,临试之期,阅家仰望,自不必说。一日,门上几人站在街心探望。一人说道:“这早晚是时候了。”有一个说:“若是宝二爷中了状元,游街的时候,那些瞧的女人只怕要想死许多。”又一个说:“果真中了状元,老太太都要……”一语末终,只见一群报马拨风而来,报的是贾兰点了传胪。门上忙报进去,合家道喜,挤满一堂。   贾母、王夫人道:“不知宝玉可曾点着?”此时李纨喜气萦心,连忙说道:“老太太、太太放心,二叔稳要点甲的。”停了一会,又见报道:“林大爷点了状元了。”大家拱着舒夫人、贾母、黛玉道喜,只听一片环佩之声、喧嚷之声,嘈嘈杂杂。   贾母笑道:“好了!状元已经得了。宝玉怎么样了?”王夫人不则声,宝铰、袭人浑身发抖。莺儿道:“二爷到底……”说至此处,又止住了。婉香惊得心里突突的跳,手尖冰冷。独有黛玉脸上或红或白,似喜非喜,若愁非愁,痴痴的也无话说。紫鹃紧贴住黛玉呆望。   又停了一会,只见几十家人轰了进来道:“恭喜老太太、太太、奶奶们!大喜的了不得!宝二爷点了探花。”王夫人忙问道:“可是真的?”贾母道:“如何不真?”众小厮齐道:“这是什么事?奴才们不敢妄报。只是这报钱有得磨牙呢!他们说,三鼎甲,咱们家得了两个,二甲一名又是咱们家得了。榜眼是什么吴云骧。”贾母道:“你们好生开发了他们去,就多给些钱又值什么?”   此次报后,才见黛玉说话,忙同宝钗向贾母、王夫人道喜,大家又一同道喜。凤姐笑道:“老祖宗的福气大的了不得,说要两只手拿杯子喝喜酒,一边喝琼兄弟的,一边喝宝兄弟的,还有兰哥儿的酒,老祖宗可有三只手拿杯子?”此时众人已经大笑,贾母忙道:“你就拿着杯子给我喝,难道算不了我一只手吗?”说得满屋笑声。饭后大家渐渐散去。   常言得陇望蜀,人之恒情。总因宝玉点探花,琼玉点状元,颠倒了这一位分,贾府的人心,美中不足。宝钗、黛玉回至浦潇湘馆,宝钗见黛玉形色愁喜夹杂,忙劝黛玉道:“妹妹理应大喜,何以喜中不畅?我知道你的心事,若系宝兄弟点元,琼兄弟点探花,那就万分如意了。你别呆,人的命运皆由天定,宝兄弟点了探花,不为不美。那些归班进土,又待如何?你的想望,该派我是这么的,而今我倒不然。你虽末做状元夫人,毕竟做了状元姊姊,也就罢了。”黛玉道:“姊姊所劝极是,只怕宝哥哥不适意。”宝钗道:“待我劝他。”   晚间宝玉回来,宝钗正欲开口,宝玉道:“姊姊且慢点儿,听我说。我瞧妹妹的形色,喜中带忧,想因我未点元,怕我闷的慌,替我做伯。殊不知我的心事,这些浮云富贵,淡然漠然。琼弟这个连中三元,真正妙极了,正与他这个人相当。”黛玉道:“我原想如此,又要望你中元,这件事万万不能如心,所以闷得什么似的。”宝玉道:“琼弟这元若与我更换了,诚为可惜。我宁可落后,琼弟万不可不连元。况我已点探花,愿亦足矣。”宝钗道:“妹妹,你听他这话,洞达人情谦谦自牧的道理,将来定占高位,我竟乐极了。我想劝他,他反来劝你。”黛玉道:“哥哥、姊姊如此旷达,我已释然了。”   再说胪唱之后,圣上细征鼎甲品貌,复将试策磨勘。宝玉文才人品,点了探花,未免有屈。又知宝玉系元妃胞弟,另选吉日,特降殊思,钦赐宝玉状元,同授修撰之职。又着銮仪卫另添执事四对,复送状元游街归第。   旨意一下,贾政忙率领宝玉赴阙谢恩。可谓熙朝旷典,千古难逢。于是合家上下人等,这一场喜庆非同小可。贾母向凤姐说:“你可知道,万事不由人计较。头里你说状元三年一个,这会儿要想两个,除非中个武的,把那话来堵我的嘴。无奈他们时好、命好、运好,竟得双状元,可知天理不称你的良心。”凤姐听说,心中实在难受,只得勉强笑道:“如今天思却称老祖宗的志愿了。”贾母道:“你们听听他这嘴!”凤姐又笑道:“今儿这喜庆,从来没有的事。宝兄弟的局运,在宝塔尖上走,高到极顶了。”   宝玉谢恩回来,至贾母处,只见众人围着他,又道喜。有问话的,有道乏的,又有奉茶的,接衣的,把个宝玉乱的不知所之。贾母道:“你们别合他说话,他闹了一天,让他回去歇歇,夜上再来喝酒。”对宝玉道:“我已叫你林妹妹先回去了。我的儿,你去歇歇罢。”宝玉回园,王夫人亦叫宝钗、袭人等同去。   宝玉一到潇湘馆,只见黛玉笑盈盈的低声说道:“如此风光,我喜的受不得了。”随即宝钗、袭人等都到了,宝玉向宝钗道:“你瞧林妹妹,喜欢的连头上都放起毫光来了。”一面指着黛玉鬃发道:“这么亮光,连影儿都照得见了。”宝钗笑道:“发光可鉴。人只知道怒发冲冠,那知道妹妹的喜发夺鉴。”黛玉答道:“还有姊姊的喜肤胜于脂呢!”   宝玉见姊妹调笑,娇妻艳妾同叙一房,近得千万家财,又得鳖头,早占温柔乡里、富贵繁华极盛,至乐莫过于此。宝玉突然问黛玉道:“我此时在这里做梦似的。”黛玉道:“这么大天白日,如何是做梦?”宝玉道:“世间那有这般乐境?我固疑心是梦。”黛玉道:“就作梦境罢咧。人生在世,寿夭穷通,无非都是一梦。琼弟中会元的时候,我也疑心是梦。今儿你又疑心是梦。告诉你,咱们这些人都在梦中。就是普天下的人,那一个不在梦中!”宝钗道:“只有痴人说梦,你两个通达的人,如何也说梦?”黛玉道:“痴人说的是呆梦,动静有常;咱们说的是幻梦,变化莫测。”宝玉道:“咱们今夜三人同床,不可各梦。”黛玉道:“甘与子同梦,如何?”宝钗道:“同床各梦,乃是陈言。咱们于今新创一说:同衾必合梦。”宝玉望着二人,一笑而去,晚间席散,回来就卧。各人自有一番梦境迷离的情景。   次日,亲朋道贺送礼,其热闹比前更盛,张灯结彩,鼓乐喧阗,罗绮成丛,珠围翠绕。贾政因天热,俟秋凉再大开筵宴,酬谢亲朋。欲知下文,后回分解。    第八回 狗命奴刁谋陨命 义侠士奇遇成婚   话说宝玉蒙恩钦赐状元,合家欢庆。秋凉后,内外天天筵宴,上下人等,日夜匆忙。下人中,惟有何三终日饮酒赌钱,拉下一身重债。明知主人富厚,不能妄取银钱,在贿场上连连叹气。内中一人,将何三拉到背地,说了些话。何三初然不敢,这人道:“老三放心!只要你引着咱们上了道儿,你便回家坐地分脏都使得。”说得何三心动,遂将贾母住宅后进楼房,在园中南首一带高墙内进了园,远远望得见的,告诉了此人。并说要下手,趁着此时天天热闹,人都困倦,正好下手。   此人回去邀伴,内有些外盗,本领高强,起更之后,踅到大现园西北墙根,用软梯爬了进去。先从栊翠庵过。有两个外盗顺便上屋,往下一看,看见妙玉佛前打坐,顿起淫心。何三连忙打个暗号,叫了下来,悄悄的道:“这是个尼庵,没有东西,到上房要紧。那外盗说:“这姑子实在可爱。”何三道:“且待东西到手,再带了他去不迟。”于是群盗越过几处房子,才到贾母主屋后首一座大高楼。众贼上了屋,听听已转二更,有一个说:“此时还早,停一会再动手。”又一个道:“房大人空,若是这里无人住着,就下手罢!”比时贼众下去,橇开楼门,只见堆的东西甚多。大伙开柜启箱,取了许多金银器皿、衣裳细料,装满几十箱,往外搬运。   却说有个丫头,因到后院走动,听见屋上响声,像许多人踹得瓦响,忙喊起来。几个上夜妈子赶来一看,见屋上站着许多人,急将更锣乱敲,一叠连声叫道:“了不得了!房上有许多强盗哩。”内里众人鸣锣叫喊,外面守夜人等各执器械一并赶来,在院子里站着,不敢上屋,权且按下。   再说包勇,自派他看园,日问抡枪使棒,夜里各处巡查。听见西首一片喊声,只当走水。将到栊翠庵边,听着一个人说:“兄弟们先将东西运了出去,有人知道就不能够拿去了。”包勇趁着微微月色,觑睛一望,又见高屋上有人,已知是盗,忙去取了杆棒,直奔前来,望见一伙人正在搬抬箱笼,包勇大吼一声:“那里的狗攮的!敢到这个地方来讨死吗?”   贼人猛见一个大汉奔来,吃了一惊。欺其单身一人,全不惧怯;有四个待刀来迎。包勇胆雄心细,这次凶斗,乃发轫之初,运足气法,站定步法,约就身法,觑清眼法,使活手法,前躬后牵站住。一贼将到面前,包勇右手执定棒根,左手拿定棒杆,觑得较清,照贼胸前奋力一点,听得一声“呵啃”,倒在地下打滚。又两个并排抢来,包勇将棒照右边一个脸上一漾,这个忙将刀朝上一格。说时迟,那时快,包勇将棒飞风掣出,向左边这个跨当里往上一挑,应手而倒。右边这个已到,恰直一棒扫来,拦腰一逼,这个也倒了。随加几棒,此人阴司开路去了。左边的刚挣得起,只觉耳边“当”的一声,顶门上又似铁鞭一击,登时气绝。后首这个看见,心慌,回身便走,包勇赶上一棒,打个正扑,再向谷道一捣,只听一声嘶叫,肠头拖出,在地上乱爬。当头点翻那个喘气未定,又加两棒,四人都纳了命。   包勇见伙贼本领低微,胆气愈壮,飞风赶来,又见几贼抢步来敌。当头一个心想:“此人的棒利害,夺了下来,方可取胜。”此贼手法甚疾,包勇一棒点来,被这贼正抓个住,两手捉定,死不放松。那知包勇力猛,将棒往后一拖,这贼手内如火烙一般,捉拿不住。包勇恨极,掣出棒来,身子一议,认定这贼小肚,使足了劲,一棒点去,捣开五七丈远,肠断阴闭而死。后首的一涌而至。包勇使出拨草寻蛇的棒法,将棒戳到贱足之里一搅,前两个已跌痴在地。棒法又变作乌龙摆尾,捣入贼的中盘,回环一扫,一个的刀划到自己面上,血流不止;一个被棒梢梭着眼睛,双珠凸出。两个跌翻的爬起,一个抢近前来,当心一刀,却刺个空。因使得力猛,往前一扑,包勇趁势一端腿端倒,又照背心狠力一跺,这贼吃的东西尽从口内冒出。那个爬起就跑,包勇赶上一棒,斜煞下来,贼头歪在一边,跪在地上求饶。包勇道:“放屁!”一连两棒,送了残生。包勇转身一看,梭出眼珠的躺在地下,哼声不绝,估量难生。这个划破脸的撕下衣襟扎缚,包勇将他按倒,端折腿骨。前面那伙搬物的见势不利,赶抢箱笼跑了。   包勇只得往正房后墙根赶来,见屋上站着几个。包勇走到旁边,提了棒纵上房去,刚刚站住,一贼持刀来刺,被包勇拦开,一棒扫倒。才挣起来,肋边一棒点到,站立不住,跌下屋去了。又两个执刀齐上,一因站在屋上履险心虚,又不知包勇棒法利害,两下相近,包勇将棒自下往上一挑,又只一搅,二人刀落身翻,接连几棒,又向屋下两挑,均已了命。还有两个狡猾的蹲在后披,见此高房,包勇一跃而上,自料莫敌,伏在瓦上不则声。包勇见屋上无人,跳下来,见头里点下那个挣着想走。包勇骂道:“囚攮的,往那里走!”加上两棒呜呼。   话是单说,事是并行。包勇棒落之时,不防屋上二贼各捧瓦一大垛,认定包勇掷来。一个的瓦抛空,撒得满地瓦片;一个的正打中包勇背心。包勇叫了一声,当即吐了几口血。若在常人,虽打不死,也必损坏;包勇平日练就一身金蟾壮,虽吐了血,却未受伤。随即翻身上屋,未及带棒,忙向腰间掏出绳鞭。两贼的瓦片乱抛将来,包勇偏闪腾挪,避却飞瓦,执定绳鞭一仲过去,正中一个的脑后,血流不止,滚下后檐去了。又一鞭仲去,中着那一个的腿,叫了一声,指望跳下屋去。包勇吼声如雷,又喝道:“囚攮的,往那里跳!”屋底下的守夜众人,听出包勇声音。先前见一贼滚下来,已经捉住,今又见一贼蹲在檐口,忙照着一枪打毙,跌下屋来。   守夜众人间道:“房上可是包老大呀?”包勇应道:“兄弟们快进园来!我已打死十来个,撵跑了一阵子。”众人又问:“园中还有贼没有?”包勇道:“没有了。你们只管来,有我呢,怕什么!”原来包勇的拳棒,得自少林宗派传授,所以锋利。众人仗着包勇,都赶到园中来,这且按下。   先前丫头叫喊,惊动众人进来,只在院中守住。贼见人众,不敢下来,只将屋瓦往下乱抛。底下众人只管嚎喊,一片嘈杂,沸反扬天。里面贾政、贾琏、王夫人等围着贾母,大家浑身乱抖。贾母战兢兢说道:“不……不……不好了,可是反了强盗,在这里打仗?吓死我了。”凤姐乍着胆子,说道:“老祖宗别怕,咱们人多呢。”正在危急,亏得包勇上屋,将贼打散,大家心神才定。   贾琏带着众人,各执刀枪进园,处处巡逻细看,一面着人赶报文武衙门。包勇将打死贼众指与贾琏看了,又将如何毙贼情形一一告诉出来。贾琏道:“很难为你。”武衙门得信,带兵来至园中,一见贾琏,忙拉手问好,说道:“府上通受惊了。”一面踹看踪迹,从西北进来,墙根一个大缺,正屋后墙根遗下一条杯粗的绳子,一头系着铁钩,中间十几根横担。计点打死的贼十一人,打伤未死三人,比即带去收禁。   里面凤姐、鸳鸯等要上楼查看物件,一群女人走上楼梯,有一个大叫一声:“不好了,强盗还站在房上呢!”吓得众人倾的倒的,没命的跑了进来。黛玉这几夜在新房住,随在贾母身旁,见凤姐、鸳鸯等气喘吁吁惊跑进来,一面喊道:“快些把守夜的都喊来,强盗还在房上呢!”大家又忙乱起来。贾母、王夫人说不出话,只见黛玉道:“腰门关了没有?”傻大姐回:“没有。”黛玉发急道:“还不快些去关了,撑顶好了,还等强盗跑进来吗?”几个大胆的妈子赶去关上门。黛玉又道:“只叫包勇带几个壮健的帮他就够了,横竖出力只有他一人。”于是又到园中,叫包勇等进来。众女人壮了胆,亦跟着上楼,火把、灯笼照得彻亮。包勇道:“兄弟们先到楼梯边堵住,我上房瞧瞧。”站在院中,看准步位,大吼一声“咄!囚攮的!不要走,俺来也!”将身一挫,纵上房去了。一群女人惊得几个倒退,只见一个丫头叫声“啊呀”,往地下一蹲,有个妈子问道:“你这是怎么?”这丫头低声说道:“不好了,我吓出尿来了。”   包勇上屋,细细一看,毫无影响,只得跳了下来,对众人道:“屋上一点影儿没有,莫不是看错了?”有个小厮站在楼门边,将手指道:“你们来瞧瞧,那里可像个人站着?”大家一看,都笑道:“那是只墙角,就像个人站在那里似的。”于是大家才放了心。这一虚惊,大家空忙一阵,看看将次天亮,黛玉道:“失去的东西待天明再查,老太太要睡了。”大家才去安歇。   天亮后,有司官来验看,回去将这三个受伤的强盗严刑勘问,供出为首的系九个外盗,“咱们十四个人都是他们雇来的,盗的东西昨夜都是他们搬了去,只叫咱们挡这个追捕的汉子,白送了命,东西没有分得,求老爷开思。”当将三人收禁,俟拿住为首的,一同质讯。一面查点失去金银器皿、衣饰绸料物件,开了清单,约共值价万金,内中有御赐玉如意并尺头各件。文武衙门见了失单,十分认真,各处缉捕,这且按下。   再说那九个外盗,预先住在城外一所破庙里,扮作乞丐,日间求乞,夜间偷盗。先将庙后挖一大坑,盗的东西都藏坑内,上面掩着乱草。是夜所盗贾府的物,这九人先已越城,将物藏好,次日在城中求乞并探消息。此事轰传出来,处处严查。风声渐紧。又知同伙的打死十一人,被获三人。立足不住,欲避他方,无如舍不得妙玉。   为首的道:“今夜我们将东西捆扎上车,吃了饭,只用三四个人,再到那里,将姑子取来,就绕路转到别处,再作道理。”有一个说:“现在风紧,那里必有防备,只怕不能得手。”为首的说:“你那里知道,他家只多着人看守上房,谁来守这尼庵?我们不要东西,背着姑子就走。如果不得下手,就回来了。”有个说:“不差。宁可做过,不可错过。”商量已定,是夜竟偷入园中,进了庵,将闷香处处点起。中了香气,即昏迷不醒,果将妙玉劫了出来,装载上车。   打并了四辆手车,两人推一车,一人在前引路。走了三四里,望见前面五里铺地方。为首的道:“在此处歇一歇,待我解了手再走。”有一个也要解手。走至一带土墙根下,两人蹲下来,一人道:“到底是老大的主见高,今儿若不去,岂不可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标致美人。”那一人道:“这遭买卖做着了。东西值得几千上万银子,又得了这个美人,一生受用。只是那死的不必说,捉住的还不得活呢!”这个说:“横竖是雇的,于今顾不得他们,只好随他去。”   两人在外说话,不防里面墙根底下也有个人解手,将这些话听得明明白白。那人解了手,即找扎起来,拿了一根铁鞭,听得两人已经起身,轻轻纵出墙外,悄悄的跟着走来。只见一个向前引路,一个仍推着车,一齐走了。后面这人赶上,认定后首这个推车的脑后一鞭下去,只听得“呵也”一声,头分两瓣,咕咚倒了。又一腿将车打翻,前面那个一带倒了,一声“不好”刚叫出口,耳根头一鞭已到,首碎而亡。前头推车的回头看见,四个停住车,忙取器械奔来迎住。这人喝道:“来一百死一百,来一千死一千。”四人已到面前杀来,这人只将鞭一搅,四人刀杖落地。复一鞭横扫过去,打倒三个。未倒的这个,赶上一鞭打翻,再一鞭了结。这三个还未挣得起来,一鞭一个,又送了命。引路那盗忽然不见。前车两盗见后首的都死,要想跑,又舍不得车上东西,要斗,明知不能。正在沉吟,这人已到,一鞭击下,脑浆迸流。还剩一个,飞风的跑了。这人不慌不忙,将身一纵两十丈远,几个连珠纵步追上,一鞭正中背心,喷血而毙。   这人才走回来,忽听车中一声叫唤:“救人啊!”其音清脆明亮,宛如燕语莺声。这人问道:“你是何人?快说来。”车内人说:“救命的爷,你且救了我,自然要告诉你。”这人说:“你先告诉明白,我才救你。”此人无法,只得说道:“请爷站近些,听我告诉。”这人贴到车旁,里面低声说道:“我是贾府园内庵里的女尼妙玉,求你将我送回,多把金银奉谢。”这人听说,喜从天降,跳跃欢腾,说道:“原来你就是妙师父,我特来救你。”   只顾说话,不防背后盗人暗算。一语未完,只觉左腿后一刀刺来,叫了声:“不好!”飞快将腿斜旁一卸,已刺进去三四寸深--一亏平日功壮,筋骨强健,再亏避得快疾,未曾攮通。毕竟这人身法矫捷,将腿卸出,随着一后跟踢去,把那盗踢翻在地,刀掉一旁,回转身来,一手按住。那盗忙说:“求饶一命,东西都送与爷。”这人一想伙盗都打死了,只有这个,且留他讯供。就在这盗左右肩上两拳,打得骨脱筋离,软拖下来,又将腿筋割断,一面说道:“且救了人,再考问你。”但觉自己腿上血流不止,走近车旁问道:“师父可有手帕?”妙玉问什么事用,这人道:“我才与你说话,不防路旁还躲着个强盗。我的左腿捱了他一刀,血流不止。”妙玉听说,浑身打战,说道:“怎么好?”忙递块手帕出来。这人说:“一块不够用。”妙玉又递出一条香巾。   这人将腿缚好,忙扶妙玉起来。妙玉素性耿洁,遭此厄难,不能避嫌,只得由这人扶他。毕竟妙玉眼尖,从亮信中细觑这人,已明白了,假意说道:“难得爷救命,敢问尊姓大名?”这人道:“路上不必说,且合你到我家里再说罢。”妙玉道:“我吓得心惊腿软,走不得路,还要雇车子好。”这人道:“夜静更深,那有车雇?我背你去罢。”妙玉道:“这断乎使不得。你的腿受了重伤,我且虑你不能行走,还搁得住背我吗?”这人道:“不相干,你只管站下来。”   于是扶定妙玉下车,硬背着走至土墙边,敲了一下门,里面一小童忙开门出来,一同进去。背到房中,将妙玉放下,再说道:“我非别人,乃柳湘莲也。”妙玉道:“原来是柳二爷,很失敬了。今儿这救命之思,如何报答!”连忙倒身下拜。湘莲急忙跪下,挽了起来。妙玉道:“恩爷怎么知道我被难来救我?”湘莲道:“我在后院墙根走动,听见强盗说出前儿打劫贾府,今儿又去劫了个美人。我想贾府千金,岂堪遭这污劫?是以出来救护,那知就是你。那些强盗都被我打死,只留一个活的好讯供。”   一面说话,腿上血直淌。妙玉看见,战兢兢的道:“不好了,血又淌下来了。”湘莲忙叫杏奴取出药来,解开帕子一看,只见伤口划开五六寸长,因行动用力,’致血涌出。妙玉吓得身战泪流,道:“这是我连累恩爷。”一面扶着湘莲乱抖,一面说道:“我实在心……”说到此处,又止住了。湘莲扑在春台上,叫杏奴点火照着,托妙玉代他上药。妙玉拿了药瓶,两手不住的抖,把些药抖得满腿,对不着伤口。杏奴只得托妙玉拿着蜡台,自己动手,才将药倾在伤处,血即止住,疼亦定了。此药乃云梦羽士所传,三天即平复如初。又找了一块绸缚好,翻转身来躺着歇息,一面叫杏奴取新盖碗,泡天水茶,又舀了水来与妙玉净手。又对杏奴道:“你叫两个打杂的,快点火把,去到大路上,看守四辆车子合那打折手脚的强盗,你再往城中报信。”杏奴道:“此时已四更了,只怕城门叫不开。”湘莲道:“你只说前夜荣府失盗的御赐东西,这会儿连人都拿住了,赶来报的,敢不开吗?”杏奴赶着去了。   湘莲心想:“自去岁园中与他一面之后,思念至今。幸遇这个机会,救了他的命,这段姻缘十有九稳。”身上虽受刀伤,一因仙丹神效,再自有生以来,不过见些寻常粉黛,何曾与这冰姿玉骨香泽相沾?今将妙玉背来身上,又侍医药,这般缱绻深情,温柔爱恤,令人心旷神怡,已不知痛为何物。比时想出个主意,假装疼痛,试看妙玉怎样,故意呻吟叫痛。妙玉道:“上了药,止住血,如何反痛得很呢?”湘莲喊道:“要疼死了。你不知道,这药性在伤处,要斗一阵子,疼的受不住了。”妙玉急得哭道:“都是我累你这般疼痛,倒不如我代了你罢。又不能按摩,真正没法了。”停了一会,湘莲道:“你扶我起来坐坐。”妙玉忙来扶起,靠着湘莲坐,又问道:“可疼得轻些?”湘莲道:“轻了些,只是心里难过。”妙玉忙将春葱十指一手扶住湘莲脊背,一手在湘莲胸口按摩。   湘莲暗乐受用,想其情重如此,俨似夫妻,今番不可错过。与其求人代说,恐有差误,不如自己面订终身。主意已定,忽又忘其所以,一面说:“好了,不用摩了。”一面将妙玉的手捻住。妙玉脸一红,低低说道:“恩爷要怎样?尊重些才好。”湘莲只得厚着脸说道:“我爱的你什么似的,有许多话又不好说,又不便托人说。”妙玉早知此意,心想:“不如我先一着,以表我心。”忙道:“恩爷有话只管说。我少亡父母,孑然一身,生性耿介,世俗难容,所以出家。到此,蒙施主垂青,芳院筠庵以为终身自适。那知今日遭此尘劫,若非恩爷救护,此身已丧污泥,只好来世再苦志潜修。今日之身已被恩爷携负,只得要执从一而终之说,听凭恩爷就是了。”湘莲道:“我一生想得佳偶,以前定下尤三妹妹,深悔自己冒失,误起猜疑,送了他一命。”说着,泪如雨下,一面拭泪,又道:“因此出家,学艺数年,师父逼我还俗,并说我与贾府中人尚有姻缘之分。不意去年一睹仙姿,至今思念不已。你若肯见爱,不厌贫寒,共订终身之约,真正三生有幸。”妙玉道:“我命惟君所系,侍奉箕帚,深合我心。但须凭一冰人,庶免私期之诮。”湘莲点头。   两人贴近说话,愈对愈亲,越看越爱。湘莲情不自禁,意欲求欢。妙玉道:“日久天长,何在乎此?你现在受伤,保养身子要紧。”湘莲听说,更加爱敬,忙叫妙玉上炕,躺着歇歇。妙玉道:“我时常打坐,通宵不倦,倒是你要歇歇。”湘莲道:“你既不睡,我陪你秉烛谈心。不久天亮,城里即有人来。你还是回庵去,还是怎样?”妙玉道:“我已被劫出来,耻于进去,只得靠你作主。权且与你认为兄妹,借此栖身,明日宝二爷若来,我自有道理。”   惭见窗光射帏,停了一会,贾琏同文武衙门兵役来到。湘莲迎进让坐,遂将夜里的事细说一遍。贾琏道:“很亏二哥大力,感激的了不得,又带累受伤,实在过意不去。今日可疼得好些?”湘莲道:“已不疼了,多承记挂。”贾琏即命众人将强盗并车辆押赴进城,又候验了众盗尸身,一行人才回去。   话分两头,栊翠庵道婆、妈子闷香醒后,不见了妙玉,各处找寻不见。知是被盗劫去,哭闹了一夜,次早到上房告诉。   宝玉听说,急的如疯子一般,跺足叹气道:“妙师父这个人,如何受得此厄?”黛玉道:“你别急,必有救星。”众人听说多来问信。正在纷纷嚷嚷,外面传说进来,上夜失的东西并强盗都被柳二爷拿住了,打死八个,留了一个活的。昨夜劫了妙师父去,被柳二爷救在他家。咱们琏二爷已带人瞧去了。柳二爷腿上伤了刀,凶的很。宝玉初听妙玉救回,心中一喜,又听湘莲伤刀,心中一急,几乎掉下泪来。大家听说,叹息不已。贾母道:“我失去这些东西,若非柳相公拿获,往那里追?很该重重谢他。但是他拼命救人,自己反受了伤,怎么好?宝玉快去瞧瞧他,替咱们问问好。”宝玉得了这话,忙赶出城,路遇贾琏,问明湘莲刀伤不重,无甚要紧,方才放心。   贾琏回来,将原物取回计点,只少银器数件,也就罢了。盗首讯明枭示,从者拟绞、拟军了案,何三于事破之时,已先自缢了。   再说宝玉到了柳湘莲家,两人拉着手,到里间坐下。宝玉问道:“这会于可还疼?”湘莲道:“不疼了。三日平复如初,承你记挂。”宝玉道:“先听说伤得重,恐成毛病,急得我淌泪抹眼,这会儿才放了心。妙师父难为你救回,他感恩之处终身不忘。”一面附耳低言,两人相视而笑。宝玉又站起来道:“咱们老太太、太太叫问二哥好。”湘莲亦站起来回了。宝玉问妙师父在那里,湘莲道:“昨夜受了大惊,又没睡,在后房躺着。不瞒你说,昨夜已合我认为兄妹,我去叫他出来。”宝玉道:“不必惊动他,我就到房里好说话。”   宝玉进来,见了妙玉。妙玉含泪说道:“我若非哥哥救护,几乎不得见二爷的面。”宝玉道:“因为你受了大惊,特来瞧瞧你。老太太、太太、宝姊姊、林妹妹、众姊妹、嫂子都叫问好。”妙玉道:“多谢费心,回来托二爷,都代我请安道谢。”宝玉丢个眼色,湘莲退出。   宝玉向妙玉道:“事已如此,于今打算怎么样呢?”妙玉道:“人有旦夕祸福,变生倾刻,昨今不同。夜来被劫,指望慈悲大士救我厄难,那知影响全无。足见古来贤人高士要离尘嚣,遁迹为上。这些念佛看经,终属虚无缥缈,我从昨夜已看穿了。”宝玉道:“既却禅关,不如还俗的好。”妙玉叹气道:“昨日那番世界,今朝另一乾坤,我此时无所适从,惟听哥哥位置罢了。”   宝玉道:“你之所见很是的,但你们过于性急,赶忙认作兄妹,终非了局。我倒有个鄙见,在你面前不敢唐突,恕我我才好说。”妙玉道:“二爷有话尽说,我焉敢抱怨。”宝玉道:“柳二哥央我作伐,代你联姻,你心里怎么样?”妙玉脸一红,回道:“方才说过,凭哥哥作主,我不与闻。”宝玉道:“我想你意中选人,若非美质奇才,何能寓目?人才兼并,最不易得。现在柳二哥的才貌有一无双,他的赤心待人终身可靠,一身武艺大有出息,况且你二人患难扶持,正当伉俪同偕,岂可当面错过。我是过来人,历遍一番难苦,今日现身说法,你们早些决夺要紧。我这会子要讨你句话去回他的信,估量你如何能说呢?你若是依了,只坐一会,不则声就是了;若不依,再回我句话。”只见妙玉低首无言,桃霞泛面,坐了好大一会,悄然无语。宝玉起身道:“好了,好了,妥丁要了。我捻着一把汗,生怕你说出句不依的话来,这是承赏脸的了不得。”妙玉道:“深费二爷的心,容我再谢罢。”   宝玉出来,对湘莲道:“美事已成,快些择吉,好领喜酒。”又计议了一会,来家向贾母、王夫人告诉:妙玉不肯回席,因身已被湘莲背负,情愿随他终身,柳老二托我为媒,已说妥了。专期那天,还要咱们家的人代他张罗。贾母道:“还要多去些人。”大众互说这段姻缘配的稀奇,贾母道:“天有定数,事到头来不自由。那知道他两人竟成了一对子,又是宝玉代他两个说合,这都是梦想不到的事。”凤姐道:“这亲事不算宝兄弟说合的,还是强盗撮成的。”说得大家一笑。   宝玉叫人赶着将妙玉的随身需用什物搬出城去,又叫妙玉南边带来的人去伏侍,又同黛玉商议,先拣了几十套衣衫裙袄并金珠宝、钗钏簪环之类两百件,送去赠嫁,又算酬劳湘莲之意。湘莲、妙玉见物太多,执意不肯全收,宝玉推之至再,方才收下。湘莲、妙玉感激宝、黛二人,自不必说。   吉期前一日,贾府中黛玉、宝钗、惜春、薛姨妈、宝琴、香菱、邢岫烟、妈子、丫头等都来了,黑压压挤满一屋。妙玉迎看,道谢、请安、问好,一面泪湿罗巾,说道:“向蒙诸位贤东格外垂青,私心感佩。那知命途多舛,突遭厄难,落得此时身不由己。”众人见他哭得凄惶,再三劝止。外面贾琏、宝玉、薛蝌也来了。   只见此屋前后三进,并有厢房书室,修理得整齐洁净。后首一所大园,花木、竹石、亭台、楼阁都有,楼上看郊外风景,与大观园别又不同。   是夜外厅一席,里厅两席。众人坐席暖房,笙歌宴饮,内外灯彩陈设,富丽堂皇。到了吉时,薛姨妈叫黛玉、宝钗等替妙玉妆新。黛玉道:“我替嫂子高耸云鬟。”宝钗道:“我来轻描螺黛。”香菱道:“我代系六幅湘纹。”宝琴道:“我代纳双飞莲瓣。”还有惜春傅粉,岫烟匀脂,直把个妙玉燥得无地自容。大家一面调笑,梳妆停妥,宛如仙子临凡,悦人心目。黛玉道:“嫂子这芳容,本是娟研幽静,今又顿增美丽风流矣。”于是扶了妙玉出厅,同湘莲参拜天地、香火祖先,再夫妻交拜,坐床、撒帐、合卺已毕,大家吃喜酒,闹新娘,直待夜间,薛蝌、岫烟送过房后,各自散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