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幻梦 - 第 1 页/共 17 页
红楼幻梦
花月痴人撰
目录
第一回 警幻仙情圆风世因 绛珠女魂游太虚境
第二回 愿遂三生珠辉洛浦 缘成隔世玉粹蓝田
第三回 贾宝玉忿语激新偕 林颦卿微词舒旧恨
第四回 洽深情香盒俱软玉 持正论淑德立贤箴
第五回 光府第宝玉中乡魁 返尘寰湘莲求妙偶
第六回 矢志持家累储巨富 含悲认弟联捷春闱
第七回 林琼玉孝让分财 贾绎罢天恩特宠
第八回 狗命奴刁谋陨命 义侠士奇遇成婚
第九回 史湘云重征蝴蝶诗 林琼玉双效鸾凰侣
第十回 颁御宴贺喜闲新娘 续前缘借尸还艳魄
第十一回 载瓦弄璋醵金作宴 登楼度沼酌意题联
第十二回 游目骋怀赏心乐事 群芳浓艳美景良辰
第十三回 红香圃分题花月吟 碧韵轩共议轮台会
第十四回 灯月双辉红楼介寿 笙歌杂沓碧沼腾光
第十五回 淑平儿欣麒麟兆 慧晴雯补题花月吟
第十六回 深悟道双玉谈因 小游仙群钗入梦
第十七回 芳情缱绻卜缘续缘 蜜意徘徊寻梦补梦
第十八回 王熙凤孽劫归泉 柳湘莲奇功靖寇
第十九回 雪夜吟诗楼台皎洁 春宵开瓮衾枕欢娱
第二十回 秘闺情群姬舒媚态 联宴会三美逞奇能
第二十一回 比美方容定评甲乙 葬花祭雪感格神灵
第二十二回 诞双生千人汤饼会 膺一品五世绰纶恩
第二十三回 惊恶梦勘破情魔 诉幽情觉述梦幻
第二十四回 心荡漾翠被困春情 意缠绵红楼醒幻梦
第一回 警幻仙情圆风世因 绛珠女魂游太虚境
话说警勾仙姑专管人间才子佳人、痴男怨女夙孽沉沦。或以钟情未遂,夙恨难消;或遇好人妒害,分其鸾侣,以致抑郁而亡,仙姑必施幻术,续其前缘,消其夙恨,不使青衫涕泪,红粉飘零。
因前《红楼梦》中,贾宝玉、林黛玉这件公案,十余年间,宝玉、黛玉钟情似海,两意绸缪,愿同生死。原指望百年完聚,不料缘悭运蹇,遇着王熙凤怀私设毒,以成其谋。若宝、黛二人配偶,恐黛玉夺其家政之权。比时用了一计,趁宝玉疯迷之际,以金玉良缘冲喜一事说动贾母、王夫人,又乘宝玉痰迷,竟将薛宝钗撮合成婚。只顾其奸谋利己,顿将个娇研美艳、秀丽文娴的林黛玉,弄做泉台艳魄,月夜幽魂。当其绝命之时,香魂一缕,悠悠忽忽,不知所之。
凡人归阴,本坊土地将其魂魄引至本处城煌挂号,按生死簿查其一生功过,发往地府较对,上奏天廷。贤才仁德者归于上界,应隶仙籍者证入仙班,平庸者转世,作恶者押赴森罗殿,或入轮回,或入诸般地狱受罪。
却说此时,本方土地一见黛玉的魂飘渺而来,忙引至城煌庙挂号。值班鬼役看见土地引了一个绝美女魂前来,忙觑鬼眼一看。土地对鬼役道:“这是荣园府千金小姐,有大来头的,须要好生伺候,不得罗唣。”土地交代明白,即回去了。众鬼役左看右看,伸伸鬼舌头,做些鬼样,捣些鬼话。各种鬼形,不一面足。一个鬼道:“这位小姐,不知害什么病死的?”又一个道:“你瞧他的脸,就像出水荷花—般,只怕是害相思死的。”那一个道:“咱们去盘问他。”这个道:“不可,不可!刚才土地老儿交代的话,没听见吗?你去混闹,倘若这位小姐撒一个娇,喊叫起来,回了老爷,真正吃不了还兜着走呢!倒是问问他的住处姓名,替他回了上号。好等老爷开发他去。”
那个鬼走到黛玉面前,问道:“小姐系何处人?姓甚名谁?说明白了,好代小姐报。”黛玉道:“我系苏州人,姓林,名黛玉。父亲号如海,没了十年,做过扬州巡盐史。”鬼役道:“小姐既系苏州人,如何跑到这里来?不要是走错了路?快回去罢!”黛玉道“此处是我外祖家,我系死在这里的。”鬼役道:“原来是这么着。小姐请待一会,咱们替你回判官老爷去。”可怜黛玉深闺弱质,初见鬼役,已吓得战战兢兢。又听说要报判官,更吓得站在一旁乱抖。
鬼役进去,见判官在堂上伺候城隆老爷查点案卷,向前跪禀道:“现有本城土地,带领女鬼一名,前来[搔]号。”判官道:“你等问过住处、姓名没有?”鬼役将黛玉回答的话说了,只见城隆老爷将惊堂一拍,大叫一声:“不好了!你们快些回避。”吓得判官、小鬼几个倒退。又见老爷一叠连声:“快请夫人出来,同我看小姐去。”一个回话的鬼役向众鬼道:“奇怪,奇怪!老爷并[没]有瞧见这位小姐的俊样儿,怎么就发起狂来了?”正在外面捣鬼,只听里面夫人带了侍女出堂。老爷忙道:“林家内侄女来了,咱们接他去。”
原来林公有个妹子,嫁与申家。这申公正直无私,未有子嗣,死后做了京都城隍。夫人与如海手足情深,听说侄女魂魄归阴,一面哭着出来,携黛玉进去。黛玉认着亲人,陡吃一掠。进了内堂,黛玉泣拜道:“侄女违别姑爹、姑妈十余年了,不料姑爹在此为神。可怜侄女孤苦无依,幸望垂悯,将侄女送到我爹妈那里去。”申公道:“这个自然。但是阴曹向例,先要到咱们苏州城隆处归籍,再得与令尊堂相见。”
申公当将黛玉魂灵,送至苏州城隍那里。查了册籍,苏州城隍向黛玉道:“小姐乃上界仙子临凡。今日去世,即有仙女来迎。今且送小姐回府。”随即命鬼役先去通报,又着女鬼伴送黛玉回家。
林公得知,忙与夫人道:“可怜女儿死了,他的魂来了。”夫人听说,大哭起来,同林公赶出外厢。黛玉一见,发起怔来。只听林公、夫人齐说道:“儿呀!你怎么不在人世了?”二人赶来,到了面前。黛玉心里明白,无如气急身惊,心酸腿软,不能趋步,只哭叫一声,扑跪在地,已痛倒了。慌得林公同夫人急忙扶起,叫侍女扶进内室。
夫人坐在炕上,将黛玉搂入怀中,林公同坐炕上,齐声叫道:“我的儿!醒来。”歇了好一会,黛玉方才舒气,呜呜咽咽,满面泪痕,道:“爹爹、妈妈,可知女儿死得好苦呀!”说着要下地来。夫人道:“你且歇歇再说话。”停了一会,林公道:“我自没后,上帝念我为人正直,将我补授城隍之职。已前同儿娘在四川耽搁了几年,后又在湖北耽搁几年。今已任满,告假在家,将来可转天曹。我一生的心事,指望儿长大成人,得—佳婿,方慰我爱儿之心。不料儿因何得病就夭亡了?今日到了跟前,儿呵!我一见你,心如刀割。”夫妻、母女,又痛哭起来。幸得侍女善言,百般解说,方才止哭。黛玉从贾夫人怀里起来,泣拜于地。夫人又拉黛玉坐在身旁。黛玉道:“爹妈在上面坐,容女儿坐在下面。”夫人道:“你就这么坐罢。”
黛玉拭泪道:“自从那年雨村先生送女儿进京,一到外婆家,老太太见了女儿,抱着大哭。舅母、众姊妹们好容易将老太太劝住。女儿待老太太放了手,才一一拜见。宝玉哥哥、女儿都在一块儿,跟着老太大饮食起居,老太太极疼爱女儿。”贾夫人道:“老太太爱我如掌上之珠,见你思我,自然如此。两位舅父、舅母待你如何?”贷玉道:“一样疼爱。”贾夫人又问:“表兄弟姊妹等待你怎样?”黛玉道:“也都很好。惟有宝玉哥哥待我比别人更厚。”
贾夫人点点头,又道:“还有你珠大嫂子、琏二嫂子怎样呢?”黛玉道:“珠大嫂子极端厚待小姑子,最好。那琏二嫂子,见面时女儿吃了一惊,不知怎么样,心里有些怕他。”贾夫人道:“这是什么原故?”黛玉道:“女儿亦说不出所以然的道理来。”贾夫人道:“他待你怎么样呢?”篱玉道:“那些外面光景,像是好的。因为老太太疼我,要敷衍的好看。估量着他的心里,是时时忌克我的。”贾夫人道:“这么说来,他与你是面和心不和的?”黛玉一面答应,又淌眼泪。贾夫人道:“你合他可曾拌嘴赌气没有?”黛玉道:“我在那里十余年,上下众人,从来没有合人淘气的事。况且琏二嫂子为人尖酸利害,现管着家,只知趋奉老太太、二舅母两个人。老太太、二舅母因此最喜欢他。大众巴结他怕巴结不上,还有谁敢得罪他一点儿吗?”贾夫人沉吟了一会,道:“原来是这么着。”
林公道:“且慢问这些话。我倒要问问那里近来的家道,还是从前烈烈轰轰的势派不是?”凳玉道:“几年前,元把娘娘归省的时候,正是繁华极盛。近年来入不敷出,比以前差多了,很打饥荒呢!”林公叹气道:“难道你两位舅舅也不经心整理?将来颓堕下去,怎么处?那边东府里,大约鲁卫之政,不问可知。那些表兄们,那个有出息呢?”黛玉道:“东府珍大哥不肯认真治家,这边琏二哥总揽家务,倒难为他支持。”林公道:“这是大些的。那小些的,即如宝玉,可还好么?”黛玉见问,心中一刺,甚是踌躇。无奈父母动问,不敢掩饰,只得直说:“因为老太太钟爱,娇恤惯了,脾气有些乖张。”林公道:“他读书写字可肯用功?”黛玉道:“他天分聪明,能读书,大小字都写得好,只是不肯用苦功。二舅舅规矩虽严,未免一暴十寒。”林公道:“到底制艺如何?”黛玉道:“近来文章也做好了,二舅舅很喜欢。珠大哥家兰哥儿却肯攻书,将来大有出息。惟有环兄弟太不爱好,合家的人很嫌他。”
正在谈论,外面请林公说话,只得出去。这里夫人又问道:“老太太家有个侄孙女儿湘云丫头,可好么?”黛玉道:“湘云妹妹文才女工都好,性情爽直,老太太最疼他,时常来住着玩。还有二舅母家姨妈,带了男女蟠哥哥、宝钗姊姊、丫头香菱进京来,住在外婆家。那年元妃娘娘省亲,宁荣两府后首一带,差做省亲别墅,名大观园。其中亭台楼阁、馆院轩斋,以及四时花木、山石流泉、竹桥茅屋,建造的精巧异常。娘娘省亲之后,恐怕院宇荒芜,即有旨意,着众姊妹、大嫂子、二哥哥合女儿都住在园中读书。女儿住处名潇湘馆。后首又有大舅母的嫂子,带了女儿岫烟姊姊来投奔大舅母,住在园中。还有薛姨妈的侄女宝琴妹妹,珠大嫂的婶娘带了女儿纹姊姊、绮妹妹同伴来京,亦住在园中。那些姊妹合女儿极好。”夫人又问:“几位表姊妹如何呢?”黛玉道:“迎春姊姊忠厚本分,过于懦弱;探春妹妹聪明才干,算个尖儿;惜春妹妹亦聪慧过人。那些亲戚姊妹,都人才出众。”夫人道:“你们许多姊妹住在一块儿做些什么事?”黛玉道:“念书、写字、做诗,闲常做些针黹。老太太最高兴,常在园中饮酒赏花,很热闹。”
贾夫人道:“若照这么样,你在那里,尽可逍遥自在,为什么一病就不能治呢?”黛玉一闻此语,那眼泪犹如断线之珠,直滚下来,一面哭道:“女儿虽有老太太疼爱,众姊妹同伴,终是孑然一身。见他们有父母兄弟姊妹的,回想我爹妈没了,只剩女儿一人,因此时常伤心落泪,竞哭伤了,长年多病,所以身子单弱,捱到于今,竟难治了。”贾夫人道:“你到底是个什么病:害了几时才死的呢?”黛玉道:“只有几天病。”夫人道:“怎么起的?你说给我听。”黛玉道:“有一天往上房去,走到园中,半路上听见个丫头啼哭。我问他为什么哭,他说:‘林姑娘,我告诉你,评评这个理。因为宝二爷病了,疯疯颠颠,总没有好,说是这几天要娶宝姑娘过来冲喜。白问了我姊姊一声:明儿娶过来了,咱们还是叫宝姑娘,还是叫宝二奶奶?这句话又没有说坏了什么事情,我姊姊就打了我一个耳聒子。你说可委屈死人?我问他为什么打我?他说:琏二奶奶那么吩咐着,不许人混说。这件事原是瞒着人,不把园里的人合潇湘馆的人知道。你没听见吗?在这里混说混问。我说谁告诉过我的吗?姊姊还要打我,才到这里来哭的。’说着还在那里哭。女儿听这话诧异,走到上房,只见宝玉哥哥傻笑,老太太、舅母、姊妹、嫂子们都不在那里。我只坐了一会,那些屋里的人,赶着催我回来了。刚到屋里,只觉心中一慌,头上一晕;喷出血来,几乎栽倒。紫鹃们急忙扶到炕上;从此吐血不止,医药罔效,捱了两三天就断气了。”说到这处,黛玉喉中硬咽,又痛哭起来。
贾夫人听罢,叹口气道:“暖!其中必有原故。我的儿,你不好明说,我已猜着被人坑死了。”于是黛玉越哭越惨,贾夫人又搂黛玉同哭,正没开交,只见林公进来道:“何苦又是这么样!”贾夫人即将刚才同黛玉问答的话述了一遍,林公亦甚恼怒。夫人道:“老爷;你可知道?琏二侄媳凤丫头本是个刁钻利害、很泼辣的东西,他见女儿比他聪明精细,又知书识字,恐将来配了宝玉,夺他掌家之权,故将巧语花言说动老太太合二嫂子,将他娘家的亲人宝丫头弄过来,与宝玉成亲,生生的将女儿终身大事拆散,陷了女儿一命。”便咬牙切齿向林公道:“老爷,你要想个法儿,将凤丫头这蹄子弄到这里来,糟蹋个死,出出咱们的气;才得甘休。”林公道:“凡人生死有数定的,倘他阳寿未终,如何能够把他拘来呢?你别着急,待我分头致书两处城隆,将女儿、风丫头的生死簿细细查,他们的前因后果方得明白。可怜女儿哭坏了,你们且静静的歇着,等查了簿子再说罢。”
林公一面差人查簿,夫人同黛玉又说别话。随后两处送到生死簿,抄底来看,上注:
王熙风,阳寿三十三岁。为人尖克悍妒,盘剥重利,弄权害人。拆人婚姻两次,被害者五人。’一次拆婚张金哥、崔姓,二次拆婚贾宝玉、林黛五,戏诱致死贾瑞,惨妒致死尤二姨。一生功微恶极,女中劫星。死后阴曹受诸般恶罪,贬人轮回。
林黛玉,阳寿十七岁。乃上界仙妹历劫临凡。为人聪慧贞淑,众范贤才。命犯劫星,病没时旋入尘凡,了其夙愿,夫荣子贵,偕老归真。
林公看罢,喜形于色,递与夫人、黛玉看后,一面说道:“女儿的前因后果,遭过魔劫,方有好处,这也罢了,天机不可泄漏,还要回归仙籍,再又临凡。且等一会,我还有许多最要紧的话,慢慢合你说。”
正在话别,突有仙女来催促黛玉起身,刻不待缓。因警幻仙姑那日从各司稽查册籍,屈指一算,对众仙女道:“目下正是绛珠妹子劫尽重生之期,他的魂灵已回苏州,父母相叙。”比即吩咐个仙女道:“尔等速即下界,将他魂灵引来。切勿刻延误事。”两仙女领命,纵起云光,一霎已到苏州林府,见了林公等,两仙女道:“我等奉警幻仙姑之命,迎接令爱小姐,速回太虚幻境,注册销籍,旋即回凡。仙姑叮嘱:刻勿迟延,要紧,紧。”
林公同夫人听罢,泪流满面,不禁伤心。黛玉听说,叫了一声,滚到夫人怀里,已昏晕过去。叫唤半响,方才苏醒。黛玉哭道:“女儿不到太虚幻境去,望爹爹写封告疏,求求仙姑,将女儿名字销籍,舍了女儿,在此长久侍奉爹娘罢。”—面说着,哭的惨不可闻。林公同夫人昏昏闷闷,亦痛哭不止。两仙女亦为陨涕。林公道:“儿呀!这是你命中注定的,我何能挽回天意呢?况且你此去回凡,完尔夙愿,正是苦尽甘来的时候,如何不去呢?”黛玉道:“女儿情愿在阴间过日子,强如在外婆家失了怙恃,伶仃之苦。”一面拉着父母衣襟痛哭,又道:“女儿才来末久,怎舍得违背爹娘又行那陷我的地方去呢?”贾夫人道:“你听我说:譬如你阳寿末终,此时我两人尚且不得与尔见面。你还在那里不死不活,又不得遂你的心事,白瞧着人家热闹。那个日子真不好过,又待如何呢?‘这么退一步想想,你就明白了。”林公道:“你可记得那年送你进京,你却难舍,自然也要硬着心肠走了。况且此去光景越过越好。我的儿,早些去罢。”黛玉紧紧拉着父母,那里肯放,哭得似醉似痴。两仙女道:“小姐,且到幻境,见了仙姑。那里有缩地法、返魂香、怀梦草。小姐若见亲人,将缩地法作起,就可以神灵叙会,时常相见,还不好吗?”黛玉听了,说道:“果然若得如此,我才放心。”仙女又催起身。黛玉无法,只得吞声含泪拜别了父母。两仙女将黛玉扶到中庭,仙抉一拂,登时御空而去。林公同夫人抬头仰望,洒了一回泪才罢。
再言黛玉被仙女引出杳冥之际,惭见光明,倏忽已到太虚幻境。仙女指点道:“那高大牌坊里面就是仙宫了。”黛玉细看,但见:云容缥缈,树韵琳琅;数派飞流,千峰翠嶂。白石青苔,纤尘不染;琪花瑶草,芬馥常凝。心中惊异:果然仙境非凡。到了牌坊,抬头看见匾额,乃是:
太虚幻景
旁边对联道:
因属情真能灭假,
缘从心有莫愁无。
再走进去,乃是一座高并云霄、金碧琉璃的宫殿。门外一匾,上书:
觉迷慧岸
旁首对联云:
女怨男痴情到魔深心不泯,
天高地厚历逢劫尽数犹宽。
黛玉看了,心中惕然,默会匾对的意旨,竟是成就自己的原故。天地恩厚如此,可谓大造化了。跟随仙女进了宫门,绕过配殿,行至正中,遇着仙姑迎来,携了黛玉进去,说道:“妹妹阔别了。”黛玉道:“弟子久谪人间,今日幸睹仙颜,顿舒夙念。”随即深深下拜。仙姑挽住,让黛玉坐下。仙姑道:“贤妹尘寰历劫十余年,春怅秋悲,泪尽罗巾,自怜幽独,身居锦绣之丛,命等飘零之叶。临风感叹,对影欷战。我为你踌躇熟矣。”黛玉道:“弟子沉沦凄楚,仰沐垂怜,中心快伙。”仙姑道:“今日引妹妹归来,一结前因,再成后果。我合你各处领略一番。”说毕,同黛玉到多情司、薄命司、堕泪司、断肠司、销魂司、顾影司、怅望司、凝想司、感月司、惜花司、悲风司、怨雨司等处,一一细看。又将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与看,黛玉颖悟非常,默识一遍,即已了然。又到殿后,见一门上悬着“绛珠仙阙”匾额,进去,则见白玉花栏围着那株仙草,指与黛玉道:“看你这草,光华耀目,香气沁心,欣欣向荣,正寓贤妹嘉祥之瑞。”又引至前后左右逛了一回,仍到原处,叫众仙女相见毕,入座摆上酒肴,无非蓬岛奇鲜,仙源玉醴,不必多赘。比将前后曲谱与黛玉对看,令众仙女将前次演与宝玉听的曲子一一歌完,又将新翻改换的数曲再复歌一遍。
歌曰:
[连理枝]这的是灵河仙草萎重生,那便是青埂神瑛暗复莹。十年魔障今消尽。打破了生关死劫,超脱了冤孽沉沦。才博得鸳鸯夜月销金帐,孔雀春风软玉屏。固因他贞芳自戍,善行维诚。须知是穷通寿夭由天定,立志潜修却在人。看此日欢偕连理,相与乐长春。
[勾无常]美质绝纤瑕。性坚贞,气自华。晶莹似雪真无价。得良人爱他,恨凶人劫他。忽把个妙连城,空受强梁陷,幸神灵呵护交加。提出污泥中,寄人篱下。喜相逢,多情义士牢牵挂。这正:任良工,重经雕琢,与圭玉为侪。
[乐重生]西池玉蕊芬馥,娇红合藏金屋。如何摇落归空?恨只恨,莺嗔燕妒,更何堪,剥蚀顽虫。感凋残物化,觅艳无踪。幸阳春有脚返魂,香萼月下重逢。此日多情公子抚今追昔,默识芳容。合欢时,但领取灵根,苏换并敷荣。任是无言桃李,一样笑东风。
[煞尾]色本空中现,空明色更多。漫说道,寂静虚无干净也,转幻出空中楼阁势巍峨。又只见,锦绣繁华地,温柔安乐窝。都只为,人情缺陷长为恨,因此上、补出这玉润珠圆一曲歌。
黛玉听完,心中默会。此番黛玉魂游景况,与宝玉神游大同小异。黛玉心想:“原来真有此事。从前宝玉对我说过,曾梦到此处,如何饮酒听歌。我还半信半疑。今日身历此境,足见宝玉真不欺我。”仙姑道:“曲中意旨,贤妹参详。我已托渺渺真人带你下界还魂,毕你同神瑛侍者三生之愿。今赠你通灵符诀锦囊,付真人替你带去,内贮返魂香、怀梦草,用时佩在身上,升天入地,与鬼神相见,无所不通。待你绿满归真,再合你共赏仙众韶景。
黛玉正在留恋,只见渺渺真人到来,向仙姑稽首道:“我今引绛珠仙回阳,茫茫大士已指拨神瑛侍者去了。”说毕,仙姑同黛玉行至牌坊,又叮咛道:“贤妹历视诸册,此乃天机,切勿漏泄。”黛玉连连答应。只见真人将袍袖一拂,起朵艳云,托着黛玉魂灵,飘然而返。欲知怎样回阳,下回分解。
第二回 愿遂三生珠辉洛浦 缘成隔世玉粹蓝田
话说真人送了林黛玉的魂回来,如何还阳,暂且少停,先要表他那夜陨命之时,正是薛宝钗于归之际。一家的人都在新房热闹,无人去报黛玉死信,且怕凤姐申饬。及至宝钗坐房、合卺、撒帐等事已毕,次日才回凤姐。凤姐来至潇湘馆一看,不免洒了几点泪,说了些掩人耳目的话,回来才把黛玉已经咽气回了贾母合王夫人。
贾母听说,大叫一声,晕倒在坑,醒回只得哭道:“我的儿,是我弄坏了你了。”人人解劝,痛哭不止,忙吩咐人:“快请好大夫来瞧!”众人说:“林姑娘已断了气,要回过来,万不能够。”贾母道:“胡闹的话!才病了两天,就死透了吗?”一叠连声叫人快请大夫,又嗔凤姐:“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凤姐道:“那时正是宝妹妹花轿进门,怎好回这话呢?”贾母一面哭着,叫人请大夫,要亲到潇湘馆去,慌得众人再三苦劝,才歪在炕上。因连日劳神,又淌多了泪,已昏沉睡着了。
王夫人趁空回房歇息,只见贾政垂头丧气,淌眼抹泪。见王夫人进来,便道:“实在可恨!”王夫人问:“恨什么?”贾政道:“你还问吗?可怜一个好甥女儿,生生的坑死他。将来到九泉之下,如何对得住姑太太!老太太原是最疼爱林丫头,我看他各样都好,只等宝玉大了,配与宝玉。你想想:放着这样人才不取,再往何处找呢?他的模样、心机、女工、书字,都比人强,为什么不配给宝玉做媳妇?我还怕宝玉赶他不上。于今反不中你们的意,倒把你们的亲戚宝丫头娶过来。难道宝丫头比林丫头还强些?”王夫人道:“这是合老太太商议办的,并非我一人作主。因为老太太取定宝丫头厚实稳重,嫌林姑娘身子单弱、惯使使小性儿的原故。”贾政道:“这么说,林丫头使性儿,坏过什么事情没有?”王夫人道:“这却没有。”贾政道:“若以身子坚实取人,珠儿媳妇、琏儿媳妇都非坚实的。咱们家择媳妇,总以德、言、容、工为上。我瞧林丫头,断乎不在宝丫头之下。儿女婚姻大事,你该先合我计算。于今你们商议定了,再叫老太太当面吩咐下来,我如何敢驳回呢?”王夫人被贾政说得哑口无言,只得回道:“事已如此,挽回不来。老爷要怜念林姑娘,发送上从重,体面些就是了。”贾政道:“这倒难为你想。过了五关再送文凭,林丫头也不知道领这空头情了;我告诉你,宝丫头亦非有寿的。那年做灯谜,说是‘恩爱夫妻不到冬’,我很不舒服。眼前只苦了林丫头。宝丫头虽娶’了过来,宝玉不愿意,还怕有别的原故。只好听你们闹去,我要打点动身的事了。”一面又淌泪。王夫人心里七上八下怄了一阵,暗暗抱怨凤姐,却又不好说明。
再表众人纷纷议论:老太太真个急糊涂了,死透的人如何还治得活?正在内外嘈杂,恰好门前的人看见来了一个跛足道人,、说道:“我要在府上化一个大大的善缘,布施布施,保佑你家姐儿们无病无灾,逢凶化吉。”门上人说:“我家现在死了一位小姐,老太太最疼爱他,人人舍不得,偏是你还来说这个话。”道人说:“我是来救小姐的。”门上人道:“已经死过一夜,今儿又过了一天,还救得活吗?”道人说;“漫说天半工夫,就是死过十天半月都能救得。”众人见他大言不惭,殆不理他。只见道人冷笑了一声道:“我说的话你们不信?且问你们:昨夜你家小姐断气的那个时辰,可是厅上新娘子进门的时候?”众人见他说得对针,有几分信了,尚在狐疑,道士又说:“你们且进去告诉:将小姐心前摸一摸,只怕—有些微温,鼻子里亦有微息了。若是这样,我有灵丹可救。若不然,我就去了。”当时林之孝正出来有事,闻知道人之言,甚属奇异,连忙回了贾琏。贾琏随即出来,邀道人进去。一面说道:“请师父少坐,就来奉陪。”贾琏进内,将道人的话一一回了贾母、王夫人,又道:“宁可信其有,不必料其无。何不着人即往园中去摸一摸瞧?”说罢,即出来,留住道人。贾母喜道:“阿弥陀佛!这是林丫头命有救星,遇着这位神仙来了。”即叫鸳鸯去看。
鸳鸯闻黛玉死信,正在悲伤,想到园中去看,无如事冗不能分身。今得贾母之命,赶至潇湘馆,未及到门,先已哭泣。紫鹃陪着哭,又忙问道:“姊姊来做什么?”鸳鸯遂将贾母听说黛玉已死,尚不肯信,闹着叫人去请大夫,恰好门前来了一位道人,他说能医等语,细细告诉了紫鹃。紫鹃忙将手探入黛玉心前,仔细摸了一会,笑向鸳鸯道:“好了,好了!姊姊你再摸摸,竟有点子微热了。”鸳鸯复又摸了一摸,亦喜道:“果然有些热了。”两人又将黛玉鼻孔眼探探,亦觉有些呼吸的气息。紫鹃忙道:“托姊姊快去回老太太,姑娘可以回过来了,快请道人来救罢。”
鸳鸯去了,紫鹃忙将留玉装裹的衣裳换去。解开怀时,不看则已,一经看见,惊喜非常。却是为何?原来黛玉从胎里带来一件至宝,除幼时父母奶妈之外,再无人见过,后来惟紫鹃侍浴才见过的。乃是心前一颗红珠,如梧于大。此并非痣,是颗智珠。佛门法相,舍利于现于顶上,智珠怀在胸前。黛玉这颗智珠,在心前半含半吐,乃生成一种慧相。宝玉的玉衔于口内而生,黛玉的珠嵌于心前而生。一刚一柔,一动一静,昭然合乎《易》理。此乃二人天假其奇,地毓其秀,乾坤钟灵之气,父母秉授之资,具此美质,所以生生死死,终结成了珠玉深缘,迥非寻常金玉可比。况乎金锁系人力所制,更非天地造化功用之比也。今紫鹃看见珠色改变,所以大喜。以前黛玉常病之时,珠色淡红。此刻突见珠色如大红宝石一般,光华射目,定是佳兆,心中更喜。
再说鸳鸯忙忙赶到上房,回贾母道:“林姑娘的心前我才摸来,果真有些热了,鼻子里也有气了。这位道人竟是个活神仙。”贾母听说,喜的连忙嚷道:“快请神仙老爷进园瞧去。”当即有人出来说了。贾琏笑道:“怎么师父能如此先知?真正大造化了。”于是邀请道人进园看视,暂且按下。
却说城限庙鬼役时常弄鬼想发财,邀了个老鬼,踅在荣府门前探望。正在鬼张鬼致窥看,忽见真人引黛玉魂灵前来。那小鬼迎至跟前,想捣鬼话,被真人劈面一指,跌在地上乱爬。老鬼忙将小鬼拖到一边,说道:“我看你怎么了?”小鬼道:“罢了,罢了!弄不成鬼了。刚才被他一指,眼睛里金星乱迸,鬼火都戳出来了。你到底是个多年鬼灵精,可有什么好鬼法?教给我些,好去弄鬼。”老鬼道:“鬼法一言难尽,全靠要奸鬼,又要知鬼、贴鬼,会说鬼话,做鬼脸,施鬼计,都要齐全,才能够弄鬼。若弄的不好,被人识破机关,骂了,打了,撵了,糟蹋了,算是个无用冒失鬼,一辈子弄不成鬼了。”小鬼道:“咱们到这里来,原想弄钱使用。”老鬼道:“咱们来商议。”恰好遇见土地,问知黛玉回阳一事。老鬼道:“我有个主意:你就去回老爷,讨差到苏州林老爷那里,报个喜信。只说咱们这几天常在荣府门前探信,看见真人引着小姐魂灵进荣府回生,特来禀告的。林老爷知道了,还怕没重赏吗?”小鬼说:“实在你的见识比我强。”随即回明原委,讨了公文,往苏州林府报信。小鬼意昂昂,向老鬼道:“幸亏听了你的话,依了你的计。此去若得了赏,回来咱们大伙儿打酒喝。”老鬼说:“你可知道?于今世事,全仗鬼道才行得去。”
不言鬼役捣鬼。再说真人一至荣府;先将黛玉魂灵送到潇湘馆中,对着尸身,把袍袖一拂,魂已归窍。然后再到门前,故意找人说话,被贾琏延人。此时,又邀至潇湘馆来看过。真人向腰间解下葫芦,取出一九仙丹,如挂元大,又取七颗小的。其大的系用绛珠草的根配药制成,先固其本质;再用茎叶制成小的,后益其菁华。此乃仙家传授,所以此后,黛玉彩华精粹,比凡人不同,真人将丸药递与贾涟道:“先将这丸大的用无根水化开,灌入口中,不过一时,即可张目说话。小的每早亦用无根水吞服一丸,七日后,不但体气复元,精神加倍,而且益智消灾,延龄艳貌。但是七日之内,除贴身伏侍的人以[外],一切亲人都不可见,恐怕混扰其神,闭门静养要紧。”真人嘱咐毕,取出个锦建交与紫鹃,替黛玉挂在衣襟之内,再同贾谁出来闲话。
这里如法调治吃药后,紫鹃坐在旁边静候。果然数刻工夫,只见黛玉星眸微展,慢启朱唇,似有欲言之状,鼻子里哼了一声,停了一会,叫声“嗳唷!”喜得紫鹃念佛不迭,忙叫道:“姑娘!姑娘醒来了!这会儿觉着心里怎么样?”又停了一会,黛玉展眸一看,见紫鹃贴在身旁,便叫:“紫鹃妹妹!我这不是做梦吗?”紫鹃道:“清清白白醒回来了,如何是做梦呢?”黛玉定神一想,身已还魂,遂将死去的景况细细追溯,一一默记,心中豁然顿悟,乃对紫鹃道:“妹妹,我是已死,今得回阳,三生有幸。有许多话,慢慢告诉你。”紫鹃道:“姑娘别劳了神。侥幸已回过来,真真天大的喜事。且躺着,静静的养息养息就好了。”一面取杯温水。服侍黛玉漱口,又喝了半杯开水。一面叫个妈于赶往上房报信,又在妈子耳边说了几句话。
那妈子赶来,回贾母道:“林姑娘叫声‘嗳唷’,开着眼说话了。”只见贾母连连念佛,一面说:“好了,好了!我说林丫头再死不了的,如何呢?”妈子又道:“紫鹃姑娘叫回老太太、太太合琏二奶奶:林姑娘已回过来,他一人合小丫头照应不来,雪雁姑娘若没有什么事,还求老太太们思典,放他回去,待林姑娘好了,又叫他上来。”其时凤姐在旁,不待贾母开口,便道:“这话老太太有什么不依呢?横竖雪雁在这里白闲着。”即刻叫那妈子帮着雪雁携了东西,回潇湘馆去。一面凑趣说道:“到底是老祖宗的福气大,见识高。人人都说林妹妹那个样儿,万不能再活的了。怎么老祖宗神通广大,闹着请大夫,竟把个有道行的真仙请出来了,可是再想不到的事。王道土请吕祖拿妖,很有请仙的神通,咱们老祖宗比王道士还强呢!”说得人人大笑。贾母笑道:“凤丫头,你少高兴些。你林妹妹回过来了,提防他来取你的荆州!”凤姐道:“且别说玩话,快些告诉外面去。”贾母道:“可是的。我倒喜欢的糊涂了,快去告诉琏儿,再求求神仙,把你林妹妹治好了要紧。”
贾琏闻知里面传说的话,连忙叩谢真人,心中盘算:这个谢仪要格外从厚才好。正在踌躇,真人道:“大檀越不用操心且待七日后,看我这药果有效验,再来领谢。只是还有一说:府上人众,祸福无常,眼前又有灾校。”贾琏忙问:“人口又有妨碍么?”真人道:“贵公子大不利。”贾涟问:“系何人?敢求指示!”真人道:“你家失玉之人,记不得了吗?”贾琏这一惊不小,忙问:“舍弟宝玉莫非有故?”真人道:“就在顷刻。”贾琏哀告道:“还求师父拯救。”真人.道:“你只记着:事虽危险,不必惊慌,三日内定有救星。”贾琏发急道:“师父就是救星,何不大发慈悲?还叫弟子舍近求远吗?”真人不答,一面起身。贾琏赶忙来拉,真人将身一摇,即不见了。吓得贾琏目瞪口呆,正在狐疑,只听里面一片吵嚷之声,人人哭道:“不好了!不好了!了不的了!宝二爷死过去了。”
贾琏意乱心惊,泪流满面,直奔新房而来。只见贾母躺在炕上,闭目喘气。众人围着,捶的捶,摩的摩,乱叫。王夫人哭昏发晕,靠在椅上,亦系众人围着叫唤。宝钗如泪人一般。袭人栽倒地下发厥。凤姐又哭又痛,又急又怄,又怕又悔,竟弄得无地自容,又要张罗贾母、王夫人。其他秋纹、麝月、平儿、鸳鸯、玉钏等,爱慕宝玉,都如众星拱月,今宝玉一亡,哭得人人如丧考妣,失魄亡魂。此一场大哭,上下众人哀声震地。
贾琏心中暗付:“可怪!这道人虽有先知之明,既救了一个,此刻又见死不救,莫非宝兄弟命该绝了?”想罢亦痛哭起来。外面贾政闻知,焙茗[跟]进新房。一见宝玉尸卧,哭得顿足捶胸,喉干气阻。一面到贾母身边伺候,又看看王夫人,贾政此时不知所之。焙茗望着宝玉,碰了几个头,爬到外间地上乱滚,哭叫道:“二爷没了,我也不要命了。”惹得众人更哭得狠。举家沸腾,无人能劝。
正在难解难分,犹幸贾琏一想,止住哭,向贾政道:“老爷且别哭。”贾政道:“你说什么?”因为一片哭声搅嚷,说话听不清切。贾琏跺足道:“你们哭的轻些,我这里回老爷的话都听不见了。”众人才哭得轻些,‘贾琏再说:“侄儿想起刚才道人的话来。他已知宝兄弟有此厄难,再三叮嘱,不必惊慌,三日内定有救星。”贾政道:“你林妹妹亏他救治回来,我喜欢的了不得。不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此刻宝玉又是这么着,道人的话可拿得定呀?”贾链道:“他还说七日后再来。”贾政摇头道:“七日后他竟不来,又怎样呢?”贾琏道:“此人有些神通。他说有救星,自有效验,且瞧着罢。”贾政又问道:“宝玉早间还不至怎样,如何这会儿就变了?”麝月忙回道:“宝二爷先前已发过一回厥,谁知这会儿变成这个样了。”贾政哭叹不止,贾琏再三解劝,才出去歇息。
再说园中诸姊妹得信,探春、惜春、李纨并众姊妹等,大伙儿轰到新房。见了宝玉这个样,探春、惜春抚住床栏,哭得哀哀欲绝,李纨并众妹妹亦陪着大哭,先在这里的众人又重新哭起,竟做了个眼泪大会,可以替宝玉涤虑洗心。此时凤姐怕贾母、王夫人哭伤,忙叫人端了参汤来。贾母、王夫人、宝钗、探春等各喝了些,稍住哭声。只见秋纹回道:“袭人喊叫不醒,怎么好?”凤姐道:“痴丫头!把他扶到炕上躺着,再瞧罢。”大家哭闹了一阵,惟有守着宝玉,并无他法。
却说事是并行。宝玉完姻之时,黛玉咽气;黛玉回阳之际,宝玉落魂。当其宝钗过门的时候,宝玉虽然失玉疯颠,因有与黛玉成亲的话喜溢心胸,精神陡长。及至合卺时,揭了盖头,看见新人乃是宝钗,并非黛玉,心中反复,一怄一急,竟如黛玉听了傻大姐的话,将本性迷住了,忙叫袭人间道:“今日娶的是林妹妹,怎么又不是的?林妹妹到底在什么地方?”袭人左右支吾,弄得宝玉昏愦更甚,呆呆的躺在床上出神。大家屏息静坐,到了早晨,宝玉忽然走到里间一看,只见宝钗丽服盛牧,端坐不语。宝玉知是移花接木之计,此时心中一搅,面色改变,忙出外间,叫了一声:“林妹妹!”又大叫一声:“啊呀!”哭倒床上,四肢冰冷,厥过去了。慌得众人手足无措。袭人逆料其情,只是心中叫苦。贾母、王夫人泪流满面,因系好日子,又不便放声大哭。宝钗与宝玉尚未成亲,拘于羞涩,在里间,心中暗急。众人围着,一筹展。
那知宝玉的魂一径来到园中,仿佛仍从怡红院里出来。一出院门,遇着晴宝。宝玉拉住晴宝的手,问道:“几年不见你,你从那里来的?”晴宝道:“林姑娘叫我来合二爷说话。”宝玉道:“我正要去瞧他。”晴宝道:“不必去了!林姑娘才叫我来合二爷说。他于今回去了,叫二爷好生的过罢。”宝玉道:“他为什么要回去?;晴宝道:“他见你娶了宝姑娘,他还在这里做什么呢?自然要回去了。这会儿只怕已经走了。”宝玉一听此言,如万箭攒心,放了晴雯飞跑。来至潇湘馆,听得里面哭声,忙进房一看,只见紫鹃哭得泪干喉哑,黛玉尸卧床上。遂一头扑向床沿,抚着黛五的尸嚎啕大场,一面叫道:“林妹妹!你怎么撇下我去了?这是我坑了你了!为何不早定主意?今日被人弄到这般田地。咱们生生死死总要在一块儿的。”说罢又哭。只听耳边有人说:“好了,好了!回过来了。”又听道:“我的儿!怎样了?什么魇住了?”像贾母、王夫人的声音。醒来一看,依稀是梦,却疑是真。又捶胸哭道:“可怜林妹妹为我死了,我也要死了。”
贾母、王夫人听说,十分诧异,心中甚是懊悔:此事办得勉强。宝钗、袭人心事更重。凤姐忙向宝玉道:“宝兄弟,你好生歇着罢!今日是你们的好日子,怎么胡思乱想?梦中哭哭喊喊,醒来还是这么着,人家瞧着要笑话你。”宝玉道:“因为林妹妹死了,我才这样。”凤姐道:“没有的话!这是你疑心做梦罢咧。林妹妹这两天吃了药,倒好了些,怎么说他死了?仔细他知道了,可真要恼的。”宝玉听说有理:“我方才却系做梦。”众人劝他起来,坐了一会,又躺着闭目凝思,甚是安静。大家这才放心,叫丫头:“你们小心伺候!”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因连日辛苦,十分困倦,见宝玉已安静,各人散去歇息。’只有两个小丫头在房门口伺候,更是睡眼朦胧,东歪西倒。宝钗、袭人亦在里间假寐。丫头们多走开了。
忽有前《红楼梦》中所表贾政在赵姨娘房中说话,他听说“宝玉”二字,慌忙进园报与宝玉知道,叫宝玉小心的那个小丫头,因这几天派他合两个老妈子看屋子,末得过来赶热闹。此时王夫人回房,他便偷空来到新房看热闹,谁知鸦没鹊静的。走到房中,只见宝玉躺着。又往里间来,见宝钗歪在炕上打盹,天然一个睡美[人]。望着嬉嬉的笑笑,又看着宝玉笑笑,又忙跑到潇湘馆来。却是为何?原来他心里估摸着:大众姑娘们此时不知怎样热闹!谁知如此寂静,亦甚诧异。欲往潇湘馆,请黛玉到新房来,同宝玉玩玩。一者讨了宝玉的好,自己又顺便逛逛。直到那里,反怔住了。紫鹃见是他,问:“你来做什么?”他便信口诌道:“我来瞧瞧林姑娘。”紫鹃哭道:“可怜林姑娘死了!难为你记挂着。”这丫头也哭了一阵,说道:“林姑娘这么个美人似的人儿,可惜死了,我实在舍他不得。”说着又哭。紫鹃道:“你回去罢!恐怕上头找你。”那丫头回来,心中想道:“怎么林姑娘死了,里头还不知道?别人不知道罢了,必要告诉宝二爷。”此人向来在宝玉面前献勤,宝玉很喜欢他,所以赶来报信。进来的时候,众人还末醒,刚值宝玉翻身,这丫头悄悄的向宝玉道:“宝二爷,告诉你:我方才进园去逛,走到林姑娘屋里,只见他穿着装裹的衣服,躺在炕上,已经死了。紫鹃姊姊喉咙都哭哑了。”宝玉听说,急血上攻,心一荡,神一散,色一变,目一翻,叫不出声,一痛而绝。这丫头见机而作,一溜青烟,无人知道。
里间袭人醒时,出外间来,一见宝玉如此,忙在身上逐细一摸,大叫一声:“不好了!奶奶快来。”宝钗此时,顾不得新娘关目,忙同袭人坐在床沿叫唤。殊不知此回发厥,比前不同。以前面不改色,四肢柔软;今则面色死白,通身僵硬,真绝气矣。于是全家大小争来看视,闹得搅海翻江。再系贾琏进来,传说道人的话,三日内定有救星,贾母等只有哭着捏着静候,这且按下。
但说宝玉一灵真性出了凡胎,直上丹霄,随着行云,驭空而去,飘到太虚幻境才落下来。只见大士、真人已在那里。宝玉赶向前施礼道:“弟子不知因何到此,得遇二位仙师。”大士、真人道:“你今梦抑而亡,已结生前事业,正好归真。但是你合绛珠仙情报未断,凤孽未消。警幻仙姑怜念你二人,一个朝啼慕哭,春怅秋悲;一个心热情痴,生连死结。着你两人重复回阳,仍借此躯,以完凤愿。免得另生他处,转折多端。待你们功成行满,偕老归真,那时同赏仙壶日月、幻境乾坤,未为晚也。今且引你。、回青埂峰,一观幻景。”说罢,同至峰前。则见:白云青鸟,声喧不老之春;碧树丹崖,实结长生之果。高峰屹立,万笏嶙峋;奇石盘跌,繁星磊落。耳边幽韵,响瀑跳珠;脑后飞香,昙花落涧。宝玉此时,心旷神恰。大士、真人说道:“因你能去垢自新,所以地灵人杰。日后归来,再睹此景,则又别矣。”又指着那块神瑛,对宝玉道:“这是你的根源,近以尘氛所污,故将他携归原处,被仙露耀其垢腻,罡风开其迷塞,此日晶莹如旧。复将他并尔携回,务要日新自持。尔此番下去,需要建些功德巍巍的事业,庶不负天恩祖德。况有淑妻美妄,大厦名园,口饫珍羞,身荣金紫,可谓满足。切勿自堕其志,溺于脂粉。目下不必往见仙姑,即送尔回阳去罢!”真人说道:“你们下去,我不陪了。”飘然长往。大土引着宝玉的魂,回到荣府门前。大士道:“你跟着我。待推你的时候,再扑着你的尸身,即回阳了。”宝玉应诺。
再说一家的人,到了次日,见宝玉直挺挺卧着,绝无生理。虽有贾琏传说真入之言,半信半疑,难于作准。贾母、王夫人、宝钗、袭人等,看看又哭,哭乱了主意。有的说:“还是请大夫瞧瞧。”也有说求签问卜的。又有说:“还是求妙师父扶乩,到底是怎么着。”一面托岫烟,仍求妙玉扶乩;又差人各处求签问卜,百般想法拯救。目前惟有哭了又歇,歇后又哭。王夫人叫众丫头、婆子细细盘问,终无入知道为何一变至此。’一面哭道:“我这命也不要了。我的儿!你若是回不过来,叫我怎么了?”又大哭起来。宝钗同袭人哭得更惨。大家又齐声附和,一片嚎陶之声,满人耳窍。
且说岫烟忙忙到了拢翠庵,将宝玉变故告诉妙玉,托他扶乩。妙玉目顿心驰,不像前番作难,速即设坛,沐手焚香,叩头默祷。岫烟亦叩头起来。两人扶了一会,即将判语抄下。妙玉道:“姑娘速去,请大家放心。凡上所判,有化解的意思。”岫烟携了判语赶回,大众同来争看。只见写道:
青埂绛珠,堰覆无虞。情牵情,劫完劫。慧界圆通奇偶参,**旋转官商叶。
众人看了,不甚明白,惟宝钗有些会意。袭人忙问道:“这话到底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