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幻梦 - 第 16 页/共 17 页

宝玉回到园中,大家已散,忙到花冢焚香展拜,烧纸酹茶,亲自捧牌焚送。又到雪人坟上虔诚拜了,细问轻云晴雯祭墓光景。轻云只是含糊,宝玉生疑,细细追问。轻云被宝玉严诘,正在无法,忽听空中有人叫声:“二爷,我在这里。”吓得人人毛发倒竖,抱着打战。宝玉听出系婉香的魂说话,又惊又喜,忙问:“你怎么来的?”婉香的魂道:“今儿姊姊在坟前哭得凄惨。又说了些话,恻人肺肝。日游神听了,因姊姊系幻境仙子,飞风报与仙姑知道。仙姑深念咱们可怜,叫我从此回家来了,姊姊不必回太虚,免我两人调换之劳,常在家中自便,埃将来寿终之日,双回幻境,归入仙班。我才到这里,姊姊已经回去。听丫头们说:‘等二爷祭过,再撤香供。’我所以候着二爷,先说明了,再同去见二位奶奶,合姊姊说话。”宝玉道:“咱们蒙仙姑如此垂怜,三生有幸。合你回去罢!”   宝玉走后,丫头、妈子个个摇头吐舌,有一人说道:“好灵……”说到此字又咽住了,乍着胆子问了一声:“二姨娘去了吗?”不听声响,才说:“好灵鬼!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再不错的。”   不言妈子、丫头饶舌,且说宝玉来至潇湘馆,黛玉道:“你可曾蒇事?”宝玉道:“先祭花冢,后拜雪坟,遇着一件奇事。”黛玉问:“什么奇事?”宝玉道:“我带了一个人来,叫他说给你们听。”宝钗问:“带了谁来?”只听虚空说道:“二位奶奶别怕,我来了。”钗、黛二人打个寒嗓,叫声:“呵唷!婉妹妹来了吗?”婉香的魂道:“我来了。”将回宝玉的话述了一遍,晴雯在套间里短睡,忽听婉香说话。忙出来道:“妹来大好,不等我来换你,必有要事来的。”婉香的魂又述了前言,晴雯道:“仙姑如此栽培咱们二人,覆载之德不过如此。往后你我神魂可以时刻相通,朝更暮换。”宝玉道:“我另收拾一所房子与你二入神魂栖息。”黛玉道:“可以不必,这房里就作栖香之所。况且两妹形影相随,只消打个盹儿,这会儿是晴,那会儿是婉,自便不构,倒好极了。”宝钗道:“夜里同床,可能一被歇宿?”婉香的魂道:“这却不能,到底魂是阴气,不当与生人阳气混淆。帐外谈心也是一样。”宝玉说:“你今夜怎么样?”婉香的魂道:“就在这里歇。”   晴雯道:“我二人感仙姑再造之恩、二爷合二位奶奶栽培之德,生生世世报答不尽。将来这个身躯咽了气,务必要将芙蓉家启开,把这肉身与雪身合葬,千万要紧!”宝玉道:“你两人放心,任凭怎么,这件事咱们三个人牢牢紧记的。我就将牌式先拟定了,说给你听。待你两人合墓后,坟顶上竖一碑“连理芙蓉冢”,坟前墓门上“边室淑人晴雯吴氏、婉香柳氏合墓”,左书年月日,右书“红楼主人贾宝玉拜立”。将来你二人过后,神主用儿子的称呼可好?”晴雯笑道:“二爷这般恩惠,在俗语说死亦瞑目,在我两人说生也忘忧了。”婉香的魂道:“姊姊的话回的很好,不用我再说了。难得二爷把咱们的事前前后后想的周到。”宝钗道:“告诉你们,二爷原也细心,这件事,玉奶奶早已合他斟酌的。”黛玉道:“你两个记着,宝奶奶一同商议的。”晴雯道:“我两人若说命好。则不该两人共一身;若说命差,又遇着三位思主极力栽培。大概系命根浅,造化高,从此无复遗憾矣。”黛玉道:“好呀!这才是达人之言。时已更阑,也该歇了。”于是各人安寝,欲知后文,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诞双生千人汤饼会 膺一品五世绰纶恩   话说怯花祭雪这夜,黛玉、晴雯同寝。次早起来,晴雯穿裙纳履,看见鞋子沾了泥,鞋尖上又染了青苔,叫声“嗳呀!可惜了。”黛玉问:“可惜什么?”晴雯道:“鞋子费了许多工夫做成,才穿一天就弄脏了,实在怄肠。”黛玉一看,笑道:“你这鞋子该应要脏。那夜二爷拿了一只,又拿了我一只,把那对羊脂玉合欢杯斟了酒,搁在鞋子里吃鞋杯。我怕泼了酒,弄脏了,只喝过一回,我就夺下来了。早知如此,宁可使这五香莲瓣里面醉酒,略虽于外面污泥。”晴雯笑道:“咱们这些东西,二爷很留心把玩。”黛玉道:“你我的东西,他格外留心。你这鞋,那夜虽做了杯托,却是一点没有弄脏。今儿沾了苔泥,就洗刷出来,颜色都要差了。”晴雯道:“因为这么着,我很怄呢!”黛玉道:“你本来爱洁,穿戴的东西合我一样,很干净。你是日里掘土埋花沾了泥,夜里拜墓后,从草坡内走上船污了青苔。人已哭乏了,鞋又弄脏了,这也无可如何,只好罢了。”晴雯道:“我近来懒得拈针,鞋子原有几十双,这要算副尖儿,我最爱的。”   黛玉道:“你不必怄了,把我昨日穿的那双给了你穿。”晴雯道:“断使不得,奶奶那双比我这双更精,轻易穿了可惜。”黛玉道:“你这双比我那双更细,可惜脏了点儿,收拾出来还好。”一面叫丫头将鞋取出道:“你就穿了。”晴雯道:“奶奶的鞋虽多,这也是副尖子,怎么给了我?”黛玉道:“我还有好的。你可知道?前月针线活计上来了一个姓薛的,说系薛凌云的后人,绣的花很鲜明细巧。不如把你这双鞋拿去,叫他一样做两双,你一双,我一双。如果做得好,你我又省了许多工夫。”晴雯道:“奶奶这双鞋,我实在爱穿,又舍不得穿。”黛玉道:“我这鞋也只配你穿。你竟穿了,索性把昨日那套翠衫裙穿起来,待我细细赏鉴赏鉴。”晴雯道:“奶奶也照昨日一样妆扮,给我细细端详端详。”于是二人梳洗妆饰如昨,坐在炕上两相对看许久。黛玉道:“我越看越爱,舍不得你走开了。”晴雯道:“我望着奶奶,不知要怎么样才是的,心里的爱处说不出来。”此后两人同起同坐,同食同眠,两相爱慕,寸步不离,俨然怜香伴一般。   再说轻云将晴雯的鞋收拾干净,拿到女工那里,交把那个新来姓薛的做。管工头儿周妈连忙接去,细细交代了姓薛的,这人说道:“我们家传绣法已颇去得,到了这里,看见宝二奶奶、花姨娘、南郡主、柳二奶奶四人的针线,甚是诧异。若加工做成,打比起来,还可勉强冲得一下子。这北郡主、吴姨娘二位的神工仙手,我们万不能及。只好照这样大段不差,还怕不能得够。”轻云道:“尽你的手段通使出来就是了。”   过了半月,鞋做成工,轻云来取。薛妈将鞋拿在手内细看,只见鸳鸯、玉钏、平儿手挽手,嘻嘻哈哈一路说笑走来。玉钏问道:“这是推的金莲套子?”平儿道:“不用问,是晴妹妹的。”鸳鸯问轻云:“可是的?”轻云点点头。又见彩云、玻璃、裴翠也来了,彩云接过鞋来细细的看,只是“咭咭咭”的呷嘴,一面说道:“真正爱杀人。”又闻闻说道:“好香!”平儿笑道:“你拿去当香包子挂罢!”彩云问轻云:“你家奶奶、姨娘们的鞋子里装的什么香?”轻云说:“我不知道,问他们做的。”周妈道:“咱们做鞋,方子不肯传人。”彩云拿着只管把玩,平儿道:“你也看够了,到底也给我瞧瞧。”平儿接来也细细的看着,问周妈道:“他们这几位的鞋可是一样大?”周妈道:“二位郡主、晴姨娘、紫姨娘、柳二奶奶五位共一个样子,没一分推扳。”鸳鸯道:“四姑娘评定了各人的面貌,鼎甲已分。各人的脚大小没有分过等第,咱们今儿倒要评评,也定个甲乙。”   只见彩云又拿着鞋看,低低对平儿道:“他们这五位的金莲平正尖小,直底兜跟,纤纤一握,实在可爱。只怕宝二爷、琼大爷、柳二爷天天夜里要夯在肩膊上玩呢!”平儿笑骂道:“你这蹄子少混吣些,怎见得宝二爷们是这么样?敢则环三爷天天是这么玩你。”彩云说:“难道联二爷合你不这么玩吗?”平儿赶着彩云要拧嘴,鸳鸯拦住问为什么事,平儿一面告诉,笑指着彩云道:“这蹄子以己之心度人,他是这么的,估量人家也是这么的。”鸳鸯笑道:“只怕他这双半铜半铁的莲,环三爷夯两回就要腻了。”平儿笑道:“怎么他系半铜半铁的莲?”鸳鸯道:“三寸曰金莲,四寸银莲,五寸铜莲,六寸铁莲,七寸锡莲,八寸铅莲。才刚我说要将各人的脚评个等第,周妈将大众的鞋样都拿给我瞧了,大小比并都明白了,他的鞋样五寸半,可是半铜半铁的莲哪?”平儿听说大笑。   彩云道:“我因为爱极了他们的脚,说了句玩话,你两个就编派我许多混话。我只问你:才看的鞋子什么尺寸?”鸳鸯道:“我才量过,只三寸半。”彩云道:“古语三寸金莲,原来他们不止三寸。”平儿说:“你不知道,三寸太短了,反不好看,要取达三寸半为第一。”鸳鸯道:“是极了。女人的脚不可大,也不必太小,都要尖直周正为上。”平儿道:“你才将各人鞋样瞧了,分出等第没有?”鸳鸯道:“这事我倒不用费心,周妈拨派定了,分作五个夹子。一等是先前说过的五位;二等是你合袭姨娘、邢大姑娘、纹姑娘、绮姑娘、香菱姑娘、云姑娘、四姑娘、三姑娘、佩姨娘、偕姨娘、琴姑娘、宝二奶奶;三等人多呢!”平儿道:“你定是三等的尖儿,再是谁?”   正说着,忽听玻璃、翡翠二人拌嘴,鸳鸯、平儿忙去解和。翡翠道:“告诉姨娘们,评评这个理:他们做香睡鞋,我问是谁的,他们说是袭姨娘的。我看这鞋尖小周正,只有四寸旺,也实在可爱,我只说了一句:‘咱们也做一双穿。’玻璃说:‘你在这里扯臊,袭姨娘穿这鞋子,有宝二爷赏鉴,你穿这个结论瞧呢?’我白说一句玩话,他就认真的糟蹋我,我断不依他,撕他这油嘴。”鸳鸯道:“罢哟!我有个调停:倒做双香鞋给他穿。或者误打误撞的,碰着宝二爷赏鉴他,也未可料。”翡翠道:“他专会说人,自己也不想想。他常合我说,宝二爷如何好,琼大爷如何俊。他心里想迷了,反来编派我。”玻璃气得面色耍白,说道:“这些话不是我一个说的,合你两个说的。”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各不相让。玻璃道:“现在那一天,你合我说宝二爷望着你笑,这再是你自己说的。”翡翠道:“宝二爷没有望着你笑吗?你自己贱人心虚,不说你想宝二爷罢咧,犯不着妒人。”平儿拉了翡翠低低说道:“你说出个‘妒’字来,不是你自己画了供吗?”翡翠脸一红,说道:“不合你们嚼舌。”一溜烟走了。鸳鸯笑向玻璃道:“你两个为什么争风?好好告诉我,替你们圆全。可知道宝二爷很看上你们两个,只要我在老太大跟前说了,也把你两个给了宝二爷,同咱们一样,可好?”玻璃道:“别拿我开心,我要去了。”正待要走,鸳鸯一把扯住:“我问你的话,到底怎么样?”玻璃用力一挣,仲脱手也走了。   鸳鸯问周妈:“做这香鞋的共有多少?”周妈道:“有十几位,总以四寸旺、五寸内的为卒。”鸳鸯点点头,玉钏道:“我才瞧见定位新来的代我绣的裙方实在好,我那袖子多早晚有?”周妈道:“早已起工,四五天就有了。”平儿又问鸳鸯等第的话,丫头来说:“老太太立等鸳鸯姨娘说话。”鸳鸯匆匆而去,各人亦自散回。闲言不表。   下去天气炎长,黛玉同众姊妹时常叙会几处园中消遣。光阴易过,将近重阳。一夜,潇湘馆院里奇香四散,正当黛玉临褥之期,贾母、王夫人、舒夫人、宝钗、晴雯、紫鹃等,以及通家上下男女,人人经心备办这件喜事。次早,初八这日,异香满室,原来竹林中又开两朵竹花。大家见此祥瑞,无不喜悦。   及至黛玉晚间临盘,一切早已安排停妥。贾母、王夫人、舒夫人在里间房内,只宝钗、晴雯、紫鹃并两个老手接生的、一个细巧洁净的妈子伺候,不用多人哨杂,寂静无声。奈黛玉初胎痛苦,虽不肯喊叫,而呻吟之声人亦怕听。宝玉在外间搓手徘徊,挠腮搔首,踱来踱去,无计可施,嘴里唧唧哝哝,似乎总叫仙姑护佑。忽听黛玉高声叫道:“嗳唷!嗳唷!妹妹,姊姊,我疼死了。”宝钗道:“你把帕子紧紧咬着,不要喊叫。”外面宝玉叫道:“姊姊快些出来,合你说话。”宝钗出来道:“你何苦这么惊慌?横竖不妨的。”宝玉道:“可怜妹妹这么疼痛,你想个好方子救他一救。”宝钗笑道:“又说傻话了,你尽管打战做什么?”宝玉道:“你瞧瞧我头上、手上,冷汗冒水似的。”宝钗忙用手帕代他揩抹,伸着两指道:“这是第二次了。头里为娘娘面试做诗,急得满头大汗。这会儿是急出来的,吓出来的?”宝玉道:“我心里又疼又怕,又急又慌,又迷又乱,不知怎样才好。”又听黛玉叫道:“我再要死了。”宝钗三五步赶了进房,宝玉跺足道:“怎么好?怎么好?呵呀!我也要死了。”袭人道:“二爷把耳朵闭着,不听见就不怕了。再要怕,走到屋后去,更不听见了。”晴雯出来道:“你好不懂事,二爷心里疼的可怜,这会儿恨不得进房去,抱着奶奶,代他疼了才好,如何肯走开呢?”宝玉道:“真正我的心事,惟有你知道。”忽听房内说:“好了,好了!下来了。”宝玉忙接说:“好了,好了!我放心了。”连忙看钟,走到子末。又听房内说道:“恭喜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太太!是位千金。”大家又在宝玉面前道喜。宝玉道:“罢了,罢了!只要人平安就好了,我也够了。”宝钗出来说道:“你再可以放心了,躺着养养神罢!”宝玉又叫晴雯。宝钗道:“他合紫妹妹两个在床上调换着,妹妹要靠着他们坐呢!”宝玉道:“很是的,我正是告诉他这句话。”   大家歇息了好一会,晴雯倚着黛玉闭目凝神,突然又听黛玉一声叫唤:“嗳唷!肚子里又疼死了。”晴雯将黛玉肚子一模,说道:“还有一个,只怕又要上盘了。”接生的模着说道:“果然还要上盘。”于是众人重复忙起,宝玉又抖粉似的说不出话。不到半时,又产了下来。接生的喜动颜色,说道:“真正大喜的了不得,是位哥儿。老太太、太太、姑太太、二爷、奶奶们的大喜,咱们的局气好,要加倍领喜酒了。”收拾之后,黛玉仍靠晴雯坐着。宝玉向贾母、王夫人、舒夫人磕头道喜,大家又向宝玉同黛玉、宝钗等道喜,上上下下,登时道喜的挤拥不开。   天色大亮,传信到内外各处,贾政喜极,贾赦赶过来,彼此道喜。贾赦格外喜逐颜开,同贾政道:“外甥女儿因为他过于生得好了,俗说好花不结子,我怕他难于生育。今儿倒生下双胞,而且女先男后,乾上坤下,顺利吉祥。今儿日子又好。去年馆竹开花,已经预兆,听说前日又开两朵竹花,芳香满屋,这两个孩子必定非凡。”贾政道:“大老爷这么褒奖,但愿如此才好。”少停,贾珍、贾琏、宝玉、贾环、兰哥、贾蓉,都来道喜。一会儿,贾蔷、会、芹以及族众大总都来了。   贾赦道:“咱们家里这算件最大的喜事。年来亏得外甥女掌了家,你们都该知道,合族中的人谁不很沾他的光。”贾珍以下,人人都答应几个“是”。贾赦又道:“老太太喜欢极了,必要大大高兴,二老爷也要大大高兴,才对得住甥女儿。”贾政道:“我的喜欢竟难说了,自然要大大高兴。但是我向来古板行事,不合时宜,又不好劳大老爷。”贾赦道:“我提调总纲。”指着珍、琏道:“委他二人承办。”珍、琏又答应几个“是”。贾珍道:“办这件喜事,先要多着人往各处买蛋,第—要紧。咱们南边的例,凡属戚好都要送蛋,约有千余家,都要送双分的。一家二百,拢共拢儿也就不少了。洗三之后,择日请酒,几处厅上戏席,夜间几处园里灯戏。但是各处地场太多,一切清音、杂耍、摊簧、梨簧、大唱、小唱,都要叫来伺候。”贾赦道:“很是的,就这么办。”贾政道:“热燥很了,只怕没许多人手照应。”贾蔷道:“孙子们现有几十人,还有伙计们很多,叫来帮忙也使得。”   贾珍道:“但是一件:宝兄弟虽生过头男长女,此次系林大妹妹亲生嫡养的长女、头男,且系双胞人瑞,大家贺分定要格外从丰,与上次大大不同。即如族中各人的贺分,非比上次袍金八两,多至二十为卒,侄儿的意思,这回贺分多则上千,至少亦要整百才过得去。”贾赦道:“你这话很妥当,必得如此才好。”贾珍又道:“侄儿自己先定个数儿,是二千两。”贾赦道:“我合琏儿每人也是二千,不用说了。”贾政一面摇头摆手说道:“这是怎么说?如何使得?生个孩子那有这么大的贺分?不可,不可,要大大减少才像。”宝玉向贾赦打千回道:“大老爷合大哥哥、二哥哥的意思,侄儿都领了。要给小孩子许多银子作贺,断乎使不得。万不得已,照上次双加倍就是了。”贾政道:“宝玉这话很是的,大老爷依了他罢!”   贾赦道:“他的话原不错,但二老爷合他只知说理,末及言情。这件事要体会咱们用情之处,所以凡事都要情理兼尽才得妥当。以前甥女们分财之后,我很亏他孝敬,珍哥、琏儿们也很承他资助,目前足食丰衣,并有储积,都算沾甥女的惠。大家不过借此各人尽个情,稍为补报之意。”一面向宝玉:“你屋里姨娘们有几个将坐月的?”宝玉回道:“有八九个,都在这几个月要生了。”贾赦笑道:“二老爷的福气真正了不得。人家抱孙子,一年中不过一两个,多则三五个,也就难得了。如今转眼之间,孙男孙女要抱一大阵子,可是难得的福气,今次贺分定要如此。底下姨娘们生的,不但不能如这次,比上次还要减少才是道理。”   贾政道:“好呀!这才是的。但今次银子太多,花掉了可惜。不知共有多少?”贾芸道:“管总事的夥计有两百人,家里家外各处亲好,约计共有七八万。”贾政道:“收这些银子做什么呢?”贾芸道:“孙子所管的地方有个长丰庄,山场、田亩、塘堰、房屋齐全,共只卖六万银子。孙子的小见,回明老爷合宝二叔,将这庄子替兄弟收买下来,孙子每年带着照管,收的粮食变卖银子,又收买附近田庄,等兄弟完娶的时候,这田庄约滚到数十万之多。仰这项贺分滋生,庶不负大家的盛意。计算除买这庄之外,仍余的拿来请酒唱戏,各样花销都该够了。”珍、琏齐说:“尽够了,老爷就依他这么办,很好。贾政点头道:“就是这样办。”贾赦道:“这议论很妥当。但是买了这庄子,将来还要分作两庄,哥儿一庄,姊儿一庄。再这件事先要回了你二婶再办,恐怕他另有高见。”贾芸道:“自然要先回宝二婶知道。孙子不过是这么想,先回了老爷合宝二叔,都要等宝二婶示下才敢办。”贾赦道:“就这么定了,你们先去办请酒的事。”   外面醵金作贺,贾珍为首办理。里面尤氏为首,因女眷事琐,探春、喜鸾、李纹、岫烟襄办。上下输分,比较上次多多加倍,人人喜愿,独有王善保家的怨苦叹辛,背地里一人自叹,说道:“前回生两个孩子,硬派奴才出钱,今次越发加倍了,我倒要去了半年的出息。明儿这些小老婆养猪似的一大窝子下来,我还要倾家呢!”唠叨了一会,打了一大壶烧酒,一人自叹自喝,吃得大醉,含着烟袋打盹。那知口内酒涎从烟袋杆上淌下来,引着烟袋头的火,延烧着肚子里的酒,心肝五脏炙成焦炭。倒在地下打滚,口里淌出酒来,一滴一滴如烟火里放明灯一般,紫光翠焰,大有可观。滴在衣裳上,又烧着衣裳。道地内外发烧,里焦外熟。及至人来看见,久已呜呼了。他暗害晴雯之报,至此结案。   再说洗三这天,内外道喜,送蛋收贺礼,几府的人忙得发昏。外面各亲戚、同年、契好赴汤饼会者千余人,内里各王妃、诰命并戚好、同年、族属女眷亦有数百。次日彩觞酬客,夜间几处园里灯戏,照上年灯戏相仿。闹了几天,人人神疲力倦。到了谢神这日,女的取名姒篁,男的取名乾英。已前宝钗所生之女名姒赏,紫鹃所生之子名震英。男的以英字排行,女的以姒字排行。   贾府规矩;产后隔房。宝玉夜里隔宿,日间常来看问。这日谢神后,宝玉来黛玉床沿上坐着,丫头退开。宝玉问:“妹妹,今儿吃了什么东西?”黛玉道:“才吃了粥,因为多了一口,胸前有些胀。”宝玉坐到床上,’手抚着黛玉的背,一手在黛丰胸前按摩,说道:“妹妹很瘦了,可怜那夜听见你叫唤,不知怎样,疼的受不住,我又不能进房来瞧瞧,心里刀绞似的。”黛玉道:“别说了,我的命几乎没有了。”宝玉道:“也罢!你虽然吃这遭大苦,到底这两个孩子出类拔萃,姐儿像你,哥儿像我。人家孩子像父母的原多,咱们这两个孩子竟有二十分像呢!还有一个理我参不透:据说人家双胎同胞的多,怎么这两个孩子是各胞?都是受胎那会子的辨验。”黛玉道:“我想起来了:去年冬月,你合宝姊姊歇了半月,腊初来合我歇,早就睡了,那种款洽意趣,从来未有。发泄之际,我先你后,只觉你一股滚热的精射到我那里头,咱们就昏昏沉沉睡熟了。一觉醒来,钟打四下,又玩第二回,咱两个齐泄,又昏沉睡熟了,次早才醒。想来头一次我先你后,我的精托着你的精,阴载阳结成男胎。第二次两人并泄,阴阳浑和结成女胎。假如你先我后,你的精裹着我的精,阳包阴,还是结成男胎。大约系这么个理。人家一气玩两回的是同胞,咱们玩过一回,隔着三四个时辰再玩,自然是各胞。”宝玉道:“你这参的明确之至,一定是这个理了。”黛玉道:“我也不过妄思瞎说,究竟天地间生灭造化之机、顺逆阴阳之理,岂由人测度得透的吗?”宝玉道:“天定胜人,人定亦能胜天。”黛玉道:“你又强词了。天定人定,不可同言而语。凡制作之事,或可以人定为胜,而生育之道,自由天命,人何能必其然?”   宝玉道:“这话很是,你且歇歇,叫人抱孩子来瞧。”晴雯忙抱了哥儿、紫鹃抱了姐儿,送到宝玉面前。宝玉把个指头放到哥儿嘴里,这哥儿含着指头吮呷如吃乳一般,宝玉又把指头放到姐儿嘴里,姐儿呷了两下就不呷了。晴雯道:“姐儿到底斯文些。”宝玉玩了一会孩子,再往上房来,向贾母道:“两个孩子知道玩了。”贾母笑道:“也不枉我疼你们一辈子,今儿生出两个极体面的孩子,我有这么样的重孙,乐也乐极了。”   正在夸奖,忽见林之孝急急忙忙进来回道:“门上又有报子来了,说是老爷升了大学士。”恰值王夫人过来,贾母笑容可掬向王夫人道:“又是喜从天降,咱们这两个孩子真正好命,才出世不多天,爷爷就做相爷了。”于是合家道喜,又沸腾起来。贾琏又跑的满头大汗进来说道:“老太太!太太!大喜的了不得!钦赐了一千金库帑,给老爷建造五世一品的牌坊,又二千修理两位老爷爷的坟茔。这是殊恩特典,最难得的。”贾母道:“咱们家总仗着天恩祖德,子孙要尽忠尽孝才守得住呢!”贾政进来向贾母磕头,贾母鼓励一番,贾政唯唯而退。接连又拜客开贺酬客,朝朝筵宴,处处笙歌。   有一日稍闲,湘莲邀了宝玉、琼玉、廷辅同往柳庄小酌。廷辅要行今,席上生风,因有牙杖,即用“柳”字流觞。每人念诗一句,如“春归柳色新”、“两个黄鹂鸣翠柳”、“间看儿童捉柳花”、“市桥官柳细”、“吹面不寒杨柳风”、“羌笛何须怨杨柳”、“五柳先生对门新愁”、“杨柳西风外”等句。   “柳”字流至湘莲,一面喝酒,一面笑道:“我姓柳,最爱柳,又在多柳的地方喝酒,行的今又是‘柳’。记起前月有个朋友说,他有个表妹才十三岁,填的词最妙,近作有《咏柳四题》,很雅丽。我问他要稿子,他说改日送给我,到如今还没有送来。那题目是:《高士门前》、《离人亭畔》、《征夫塞外》、《思妇楼头》。这四题,恰好咱们四人分填一阕,何如呢?”廷辅道:“好极了!你一定是《征夫》,贴切之至。我做《高士》。”琼玉道:“这个春意缠绵的《思妇》却难做。”宝玉道:“让我来,你做《离人》就是了。”于是杏奴铺设文房四宝,琼玉取幅冰纹笺写出题来,又注《调寄扬州慢》。   宝玉的《思妇楼头》写道:   莺啭长垣,蝶迷深院,玉人独倚朱楼。讶垂杨旖旎,已青满梢头。最惆怅凝妆依旧,望穿南陌。空过骅骝。问征鸿,归去音书,到否芳洲?闷来无语,蹙蛾眉、慵展双眸。任钩月纤纤,斜风剪剪,都是春愁。悔杀昔时轻别,天涯客,许久淹留。叹关情帘幕,粘来飞絮成球。   湘莲的《征夫塞外》道:   芦管霜寒,角弓风劲,断肠古戍征人。感年华易逝,见官柳频青。听羌笛无端入怨,万条千缕,遮尽归程。牧沙场,嘶马那堪、落日荒城。树犹如此,忆临岐、河岸桥横。奈边塞鸿稀,乡关梦远,萦念牵情。月夜怕闻刁斗,征袍冷,又起笳声。信桓公长叹,荣枯催老浮生。   琼玉的《离人亭畔》道:   南浦波连,北邙茵细,弹情欲藉花眠。似重重密幄,任莺燕频穿。若攀折长条赠别,断肠春去,休听啼鹃。过邮亭,回首临风,怅望遥天。向人婀娜,绾离愁、空自缠绵。况海角书沉,天涯骑杳,芳恨年年。极目落红成阵,伤心色、暮霭朝烟。问章台游客,何时携。酒堤前?   延辅的《高士门前》道:   彭泽风光,辋川图画,远山暮色归鸦。向东篱茅屋,问沽酒人家。漫摇曳、方塘弄影,野禽啼罢,红片飞霞。咏王维,诗句朝烟,映带堪夸。静无尘杂,矮垣阴、时洎轻花。想绿霭当门,萧疏到阁,吟兴须赊。更爱小桥流水,欹憔径、半露还遮。每呼童多植,畦边深蔽胡麻。   四人传看,互相赞美。湘莲道:“弟是直说:除拙句不算外,三兄雅叶正合孟仲季。然而友人所言伊表妹之作,据说叹艳的很多,要替他刊刻传送,能够瞧瞧他的稿本才好咧。”宝玉道:“我有个法:就把你这朋友约来,咱们会会。再叫家下邀他妹子入了诗社,就知道了。”琼王道:“很好。”   四人正在谈论,忽见杏奴拿个手本来说:“六吉堂的头儿知道爷们在这里,带着翠凤姑娘来伺候。”湘莲道:“他的琵琶小调儿很好,喊他来罢。”于是翠凤进见,各人面前请过安,并坐在湘莲之下,只见他饰丽衣华,娉婷秀媚。原来这翠风生成容长脸儿,美目疏眉,桃腮倩口,若列在金钗又副册之间,可与袭人等领颃。湘莲、宝玉、琼玉尚不在意,惟廷辅十分钟情,将来买为侧室,此是后文。   且说酒过经巡,翠凤拨动琵琶,莺歌燕啭唱道:   盼佳期,无休无息。欲寄诗与词,撩乱得我无心绪。又怕你颠倒费神思,葫芦题。你知,我知。单圈儿我思你,双圈儿两下思。轻想着圈便稀,重想着圈便密。时时想着,无数连环圈得细。更有那说不尽的离情,一路圈儿圈到底。   翠凤唱完,廷辅拿起酒来,一连喝了两杯,说道:“唱的很好,咱们都要双杯贺他。”湘、宝、琼三人也如数喝了。宝玉道:“咱们今儿拳、行令都不必了,尽只唱曲喝酒。酒是一递一杯喝,曲是各人唱一支,翠姑娘陪一支,可好么?”翠凤道:“爷们唱的好,只怕我陪不上。”宝玉道:“过谦了,我先唱起。”廷辅道:“我新学的一支曲子,让我先唱。”   于是翠风和了琵琶,配廷辅唱道:   俏人儿睡朦胧。我合你檀口批香腮,吐吐吞吞,丸在舌尖儿上弄。爱杀你芳心未折,柳腰软摆,叫我轻轻的送。露滴牡丹开,桃花浪涌。又要我学那蠢虫儿般动。霎时间昏沉如醉,云雨散巫峰。未移时,还约我重赴阳台,再整前番的梦。   廷辅唱毕,湘莲、宝玉、琼玉指着翠风合廷辅取笑了一会。宝玉道:“再是我唱了。”正待开音,贾政处突着人来找,宝玉、琼玉二人勿勿而去。湘莲等饮不多时也就散了。   次日又是客筵,接着大观园连那四处园都唱灯戏,忙乱了许多天。此正是花开极盛,那知急雨相侵。一日荣禧堂中正排筵宴,忽门上慌忙来报,有旨意下。大家正在狐疑,少顷,赵堂官进来,为贾赦、贾珍被参,奉旨查抄。赵全威福行权,亏得两王爷照应。贾母以下诸人骇得要死,种种情节,前《红楼梦》中已详,兹不复赘。   贾赦、贾珍拿问之后,拟发台站边疆效力。幸赖黛玉哀求了太妃同北靖王,一力剖情保奏,暗中又得甄宝玉竭力斡旋,才得平安,仍将世袭复旧,所抄家产赏还。但抄去之物名曰给还,已耗去一半。   黛玉劝贾赦、贾珍、贾琏不必忧虑,情愿照依所失之物一一补偿。贾赦叹气道:“我自己失于检点,倾了家资,如何累及你赔偿?”珍、琏二人亦说:“咱们自己的过犯,罪有应得。所去之物,惟有付之一叹。大妹妹这么说,断使不得。”黛玉道:“甥女自幼失了怙恃,二位舅爷、舅母即如父母一般,甥女即是女儿一样。今儿舅舅遭此失意的事,尽甥女的孝道,理所当然。舅舅若存见外之心,那是瞧不起甥女了。往后只求舅舅常在家中养静,得清闲之乐就是了。”贾赦垂泪说道:“我的儿,你这么孝敬我,又能婉言谏约,如金如石,我今生感激你不尽。”贾珍道:“咱们的事与大妹妹毫不相干,要偿我的东西如何受得下去呢?”黛玉道:“凤姊姊是咱们这边的人,祸由他起,带累大哥哥。我今代他补过,是我的好意,君子成人之美,大哥哥若不准我代他补过,是不肯成全我了。”贾珍道:“既这么说,今我词穷,只好愧领。”黛玉又道:“大哥哥已中年人了,往后一切,自己谨慎,好教管子侄们,要紧。”贾珍脸一红,说道:“大妹妹以药石之言开我茅塞,愧窃有余,感恐不足,实在难得。”连连叹了几声。黛玉又对贾琏道:“二哥哥更不必推了,你的事,横竖系嫂子大坏了你的。我合嫂子是好姊妹,代他掩饰前愆,咱们两个人的面上,你要给个脸儿。”贾琏道:“我此时愧还愧不过来,没有话说了。”黛玉道:“我才劝大哥哥的话,要自己谨慎,好教管子侄。二哥哥同大哥哥一样就是了。”贾琏亦只唯唯而已。   贾赦道:“怎么劈空的累你赔偿两十万银子,咱们心里如何过得去?”黛玉道:“即如甥女生两个孩子,舅舅同哥哥、侄子们派那样重贺分。芸哥儿说得好:积十几年,又有几十万的庄子了。人非木偶,这么大的情分都不在心吗?将来两个孩子长大,还要重重的报效呢!”贾赦连连点头道:“好,好!你回去歇歇罢。”黛玉退回。   贾府众人受此大惊之后,日夜兢兢自待,凛凛自畏。一日,贾赦叫了珍、琏等众子侄到面前,切实自怨一番,说道:“祖遗世职若闹掉了,何以见先人于地下?外甥女一人是咱们家的吉星,从此若不人人洗心涤虑,恐怕人家笑话须眉男子反不如巾帼女儿。我自然有一番自警的道理,你们必需要各人自励,不可稍存懈怠之心。”众子侄人人唯唯,连贾环等都改过迁善了,这且不表。   再说一家过年,诸事收敛。即新年请酒,虽不冷淡,亦不是上年那等奢靡。宝玉十妾中袭人于上月双生两女,后因服药受伤,得了阴腐之症,房事不便,乃妒黛玉、晴雯之报也。鸳鸯生了一男。接连玉钏也是双生,男的息了,存下女的。秋纹、麝月各产一美女。莺儿生了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孩。碧痕怀孕未久,已落下了。紫鹃又生了双胞,也是一男一女。二月初三这日,晴雯产下一男,头角峥嵘,眉清目秀,品格不亚于乾英,取名骈英。夏间宝钗又举一子,方面大头,形容魁伟,取名伯英。半载之间,宝玉添了五男六女。秋间蕙香又生一男,碧痕生一女。往后去,黛玉再未生育,宝钗同十妄各生男女数人。宝钗产后失调,得了中满之症,三十外即故,乃阴忌黛玉之报,此是后话。   且说晴雯所生之子,每向宝玉、黛玉道:“我这个儿子到底要算婉妹妹生的,系他的骨血,我空挂虚名罢了。”又掉下泪来。黛玉道:“妹妹不可伤心。此后你们两人不可时常替换,还是扣定一月一换,总以月朔为期。系你同二爷伴宿的那个月怀了胎算你的,他同二爷伴宿的那个月有了喜算他的,这再明白了。”晴雯道:“都系他的骨血,应算他生的为是。”黛玉道:“不然,若轮着你伴宿的那个月受了胎,虽系他的精血养成,终是你的神气生长。非生长何由养成?这个理,我代你两人判定了。”晴雯道:“真正奶奶的犀鉴千古不磨,当日包公不过如此。奶奶若做官审案,无有不明白的事。”以后晴雯、婉香各有两男三女,皆黛玉一言而判也。宝玉向宝钗说:“妹妹正是……”一语未终,外面传言:“快请二爷,有同年拜会。”宝玉匆匆出来,会晤何人何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惊恶梦勘破情魔 诉幽情觉述梦幻   话说宝玉正同宝钗、黛玉、晴雯说话,因有客来拜,随即出迎。原来是会榜同年苏子卿。此人乃川东人氏,美丰仪,风流倜傥,善诙谐,文章诗赋、书画琴棋无不精雅,与宝玉结盟。子卿之妻徐蔼芸美丽娴婉,有文才,工针凿,虽不及黛玉、晴雯、喜鸾、妙玉之美,可与宝钗相并。子卿、蔼芸生成佳偶,宝玉同年数百,惟子卿夫妻差可比并。   且说两人见着,拉手问好,宝玉又问:“老伯合伯母灵枢是何时葬的?”子卿道:“去冬葬的。弟此时身无挂虑,又无伯叔兄弟之亲,所以挚眷来京,你我可长叙了。昨儿一到就要来瞧瞧二哥,因为拙荆初到,安排各事,所以今儿才来。听说老伯上衙门去了,改日叫弟媳妇来请太老伯母、老伯母、诸位嫂子的安,并拜见二哥。这会儿二哥带弟进去请安。”宝玉引子卿进见贾母、王夫人,又进园见了宝、黛二人。出来,宝玉道:“家君日内有部议的事不闲,改日再请大哥来会。”子卿道:“先烦二哥申意。明儿二哥千万到弟处一卮相叙,恕不具柬。”宝玉道:“我另日替大哥掸尘。”   子卿去后,宝玉来同黛玉、宝钗道:“‘人才难得’这句话竟说定了。咱们乡榜、会榜同年不少,才貌兼全实在去得的,除了琼兄弟,再只有子卿一人。他的夫人十二分才貌,明儿去见识见识。”宝钗笑道:“苏老大应对颇好。你明儿到他家去,见了那个体面嫂子,别说傻话,惹人家笑。”黛玉道:“傻话固不可,傻样子更不可。”宝玉道:“同年的嫂子我也不知见过许多,认真傻起来还好?”宝钗道:“但愿你不傻。”宝玉道:“告诉你,惟不傻乃能傻,惟傻乃能不傻。人说我傻,认真就傻了吗?”黛玉道:“你这话大有学问。”   次日,宝玉来拜子卿,叙过寒暄,即进内见蔼芸。宝玉一走进去,听见一条细细的脆嫩莺喉叫道:“二爷来了!”这声高些;又叫:“二爷来了!”这声低些。又见丫头打帘,一面报道:“贾府宝二爷来了。”于是宝玉进去,见着蔼芸。彼此初见,都要打略一番,两人心中有句话不能说出。要代二人表明,达句话乃心心相印,“果然名不虚传”六个字。两人行过礼,叙了几句套话,蔼芸又托先请贾母、王夫人安,并问黛玉、宝钗好。   宝玉答应着退出,走至廊间,又听见那莺喉细语道:“二爷去了!”“二爷去了!”还是一声高,一声低。宝玉吃一惊,心内恍伤,不觉回身,四处一望,只见对廊转角里挂着只白鹦哥,学人说话。宝玉大喜,又听说:“二爷来了!“二爷来了!”还是一声高,一声低。宝玉问子卿道:“这鹦哥会说话;可还能学别的?”子卿道:“很会念诗。”宝玉站住,说道:“这个倒要听听。”子卿对着鹦哥将手一招,念了“春眠”两个字,鹦哥即接着念道:“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宝玉欣喜欲狂,对子卿道:“大哥,我今儿要小气了,这雀子务必要求割爱见惠。明儿大哥到我那里,爱什么东西只管拿来。”子卿道:“这雀儿本是我最爱的,幸有两只,就把这只奉送。”宝玉道:“还有一只在那里?”子卿道:“说来甚奇,我前岁在这里买着一只绿鹦哥,系人家供熟教纯的,本来会说话念诗。后首买了这白的,说话念诗都是绿的所教。那绿的有个僻性,任你挂在什么地方都不安静,爱在月洞窗前。对廊房里有个月窗,所以将他挂在房里。恰好房前格子上是绿玻璃遮着,所以二哥没有瞧见。”宝玉听说,对着窗里一望,果然,一只碧翠毛片、鲜红嘴的鹦鹉挂在房内,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两只,一唱一和。”子卿道:“绿的先叫,声音高;白的学叫,声音低。”宝玉道:“我明白了,大哥明儿在弟处便饭。”子卿道:“必来。”   宝玉将白鹦哥带回,自己拿着,一见黛玉便笑道:“我替妹妹找着这么一只鹦哥,好容易才得的。”黛玉见着这白的,乍然一喜,转想旧日的鹦哥已亡,又一悲,不禁掉下泪来,问宝玉是何处买的,宝玉道:“问子卿要的。”于是将鹦哥说话、见蔼芸出来、又问鸥哥来历,细细说了。黛玉道:“白鹦哥却难得,他倒肯送你。”宝玉道:“那只绿的也稀少,就合你那只一母生成。”黛玉道:“绿的同样者多。你把这只弄来,那只岂不孤单了?”宝玉道:“因为妹妹喜欢鹦哥,所以才硬要来的。”一语未终,忽听鹦哥念诗道:“愿如梁上燕,栖去自双双。”黛玉道:“你听听!鸟亦有知,自道离群之苦。玩两天,不如仍归故主,免得此鸟悲啾。”宝玉道:“妹妹思及禽兽,德被四茕;孝尽翁姑,义周宗族;情深琴瑟,惠遍奴侪。贤哉!”一面将鹦哥挂到月窗前,黛玉对着赏玩。事有巧合,谁知才挂上去,鹦哥就念起诗来,念的是:“依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依知是谁?”黛玉未听则已,一经听着,叹了一口气,那眼泪如断线之珠直滚下来。宝玉、紫鹃都呆了,宝玉道:“奇怪极了!怎么这首诗他会念?难道这鹦哥是妹妹那只转世来的?”黛玉道:“未可料,咱们再世重逢,这雀儿竟能通慧,转劫重来,也算三生有幸。只可怜他的前身不知埋于何处?若追寻出来,再扦一鹦鹉冢才尽了我的情。”宝玉道:“等访问出来再办。”   次日,徐蔼芸妆饰得袅娜齐整,坐着七香车来到荣府。黛玉、宝钗在荣禧堂迎着,彼此问好,让坐。茶点献后,两家一簇下人围随进来,请过贾母、王夫人的安。带来女使呈上四分礼物,贾母、王夫人二分十六色,钗、黛二分十二色,都是奇珍之品。贾母一见蔼芸人才迈众,早又叫王夫人认作干女,黛玉、宝钗自更相投。蔼芸心内想道:“我常对菱花自句,天下美人总难在我之上。今见黛玉容貌竟在我上上,足见天地生才,亦是仰之弥高的道理。”宝钗心内亦想:“大凡戚好女眷颇多,纵有好的,总难入咱们的群,惟有双兰庶几其可。今此卿高于双兰,与我平等,亦算难得的了。”黛玉细与论文,应对如流,暗喜闺友中又得一人。   少顷,李纨、平儿同探春、惜春、巧姐来会,一一问好,彼此爱慕,自不待言。蔼芸看得眼花撩乱,心内想道:“美人难得,这贾府中列成个美人阵了,如何人人都是美的?”贾母命人去请妙玉、喜鸾、李纹、李绮、湘云、宝琴、岫烟、香菱陪宴,少顷来到相见。蔼芸又吃一惊,见妙玉、喜鸾又高于自己,心内叹道:“天下生才无尽,今日才算见识了。”湘云叙起年纪,蔼芸大宝钗一岁。湘云道:“咱们相识姊妹都要热香结好。今儿大家都在这里,意欲仰攀,不知姊姊肯俯就否?”蔼芸笑道:“倘蒙不弃,小妹情愿伴读焚香。”黛玉道:“既这么说,就请姊姊到园里逛逛,咱们瀹若论心如何?”于是一群佳丽游园,先拣要紧所在,顺路逛到榆荫堂,大家同拜。   饭后,黛玉特邀蔼芸到潇湘馆来。一进了花墙的院子,只见翠影森森,龙吟细细,屋外周围茜纱窗格。丫头打起番绒堆花软帘,进去坐定,两个俊鬟奉上一对雕漆小茶盘,托着一对翡翠玉碗,内泡参叶茶。饮毕,蔼芸凝神四顾,站起来逛着赏玩。上首挂着一幅王麓台《春山叠翠》。条几上左边是支小方汉风化樽,满青,绿红黄紫赭五色斑澜,内插白皮松、垂珠、天生、素心蜡梅,细木座几。右边一座玲珑剔透的雪景玉山,此玉有黄黑青白紫绿各色,犹如绿松上停着白雪,黑驴上骑个穿格衣的老人,青山峰峦,拱处雪谈,凹处雪深,都是随颜色自然洗就的,亦是细木托几。一对槟榔木的联,嵌羊脂玉的篆字。碧霭笼琴,匣清音和。若铛中间设——张紫檀梅花式的桌,面上翡翠玉,分绿白嵌的梅花粉皮,青玉嵌的冰裂纹。左首海梅炕上洋锦垫褥拐枕,黄杨木炕几,四围碧玉嵌的汉纹,中间三台兰,壁上挂着恽寿平的工笔百花图六幅。右边上首一对参差门锦沉香根的书架,维着各种古书;下首一张乌木锏银丝的小书案,文房四宝,色色精奇。   右间房内设着橱柜、衣架、炕榻、茶桌、若碗之类,小琴桌上一炉名香昼夜不烬,壁上挂着一张蕉叶琴,靠窗一张磨漆小方桌,椅几等件精巧别致。   再逛到左边房来,丫头打起宋锦软帘。一进去,迎面看见东边陈设,吃了一惊。只见下首一座紫擅小书架,下截书厨,上截四格。上格上首一长格内放着个白玉斗式花盆,里面点着洋玛瑙山石,几竿西碧洗成的凤尾竹,花盆下一个乌木匾几。下格上首小格内摆着个六七寸大白玉子,洗成一个回头盘坐的猫,玉上有青黑色的皮,凑皮色洗就乌云盖雪的纹采,极其神巧,坐下一个屈曲树根的座托。上格下首原格内一个青金石匾,长方汉纹洗,曲着个嫩黄蜜蜡琢成的长瓜、玲珑大佛手,垫着个伽南香的矮几。下格下首长方格内一个五色缠丝玛淄钵,里面点着绿松石的山,栽一棵朱红洋茶,猩红夺目,原来也是件像生,用昌化红石沈的花瓣、南碧玉洗的叶子,沉香枝干,下面嵌螺钢的紫檀几。书架顶上一个霁红仿雕漆的八角长腰樽,里面几朵西瓜瓤牡丹,鲜花石琢的花,绿石的叶,底下—个紫檀细雕匾几。靠书架上首,壁间挂着一面青绿菱花镜。上首彩漆条桌上,左边一个雕漆小高几,几上一支翡翠玉小口瓶,瓶内一株尺余高的珊瑚树。右边雕漆三台几上,中间一个赤金炉锦托,上首一个水红宝石的香盒,下首一个天蓝宝石的香匙箸瓶,都是锦托。壁上一副宋螺钿对联,乌木嵌银丝边腔,中间月白地岁寒三友,嵌着昌化红洗的天竺子菜玉叶,绿松石的松针,田黄石的蜡梅,都是沉香枝干。户间悬着一幅仇英画的美人,临妆对镜,旁边站着一个书生,手拿笔价墨,丰神秀雅,情致动人。蔼芸细细一看,回头对黛玉道:“我最爱贤妹这两道翠黛春山,大约要天天劳动妹夫溺管。”黛玉笑道:“无乃姊姊以己度人,究何所见?”蔼芸道:“无非观其图而度其情。”黛玉道:“然则姊姊处若挂着苏蕙织回文,姊夫岂不远成戌长征了?”两人挽手一笑。   蔼芸又往上看,中间设着香楠木细雕拔步床。两头一边四扇格子,乌木边夹,中间黄杨木堂,四角嵌着青金石、绿松石夹线汉纹,中央一团螭虎盘寿字,格子上截三格,四围翠纱,中间大玻璃。床顶上一带仙楼,左边一个霁青坛,内卧一枝朱砂点的虬梅;右边一个五彩合欢而,内插一枝杨妃色洋茶,衬一挂累垂蜡黄天生果。床上悬着谈绿素锹绣冰棍的帐,白绫帐沿,画着草地,落花几团,五色蝴蝶,元地绳金阔边。—对紫金钩,两仔大红纬浓须。茄花色刻丝床帏,五套蓝线绣的团花,天青地三色堆金线宽边。床上铺着芙蓉褥,玉色对枕上钉朱红宝石“寿”字;五色宝石云幅,中间叠着各色锦缎绉细呢被。床前步挂着八六四格夹金银线十色连环套锦的帐幔,元缎绣三蓝阔边,洋蓝倭缎幔沿,片金镶边,沿中三套金银线的流云,红宝石洋珠珊瑚穿的百蝠,一副白玉钩,两仔杏黄须。看到右边壁上挂着横长西洋巧制挂屏,有四五寸厚,内中山水、楼台、人物,十几层深。底下一张紫檀方桌,面上黄杨木堂,用满青绿古钱嵌成幺二三的皮球。四把鸡翅木小椅,上面嵌就各种玉石花卉、翎毛、草虫。房门上首挂着个五彩洋磁匾,花篮式的壁瓶,堆着佛手、榴、桃、香橼、木瓜各色水果。窗前一张红香梨多宝长条桌,白铜事件桌前兰一对香檀方杌。仰顶梁上挂着一对伽南边框、嵌各色玉石、中堂编金丝的花篮,篮内养着各色细种洋菊。   自窗前转弯到厢房一看,临窗一张五彩描金填洋漆的妆台,镜奁等具无不精巧。台前一个细雕红桃匾杌。对窗一个大圆圈洞,洞内细木雕花边栏,圈着一块四尺高圆玻璃。靠月窗一张波斯漆小方桌,四把波斯漆小椅。月洞左右,上三围挂着五个大壁瓶,中间一个鹿皮漆粉彩画堆做的两个颠倒鸳鸯大蝴蝶,上首一个大葫芦锯开一半镶成的一个天然竹根,盘就仙槎式的;下首一个各色丝线绕金银花藤编成一个玲珑巧花篮;中间银胆一个,各色马尾夹金银线孔雀尾织成的一个半面彩球,中磁磁胆。横头靠壁一张红梨卧榻,三面嵌的玉石螺钿花卉、天青闪翠绿的缎垫褥拐枕,壁上各式各色磁的壁瓶。   蔼芸看毕,向黛玉道:“贤妹房中陈设,华丽精巧已极,生人视之目迷。”黛玉道:“咱们老太太喜欢热燥,年边才这么铺设,却不常如此。若是夏天,这些东西都要屏除,古朴清雅而已。春秋晚季又各有因时制宜的东西。”一面说,引蔼芸从床头格子门内进去,只见三面一围过来如锁式一般的五间套房,陈设之物虽比前房稍次,亦复光华闪烁。又见房里有两处床褥,问道:“这是谁的卧榻?”黛玉道“两个姨娘,第一、第三的住处。”蔼芸道:”闻说妹妹处有十姨,何不请来一会?”黛玉道:“这里两个,上去请咱们老太太、太太的安,顺便邀那八个去了,自然都要来叩见姊姊。”蔼芸才出房,小丫头说:“姨娘们来了。”蔼芸定睛看去,吃一大惊。只见在前一位艳丽惊人,到了面前,并且幽香透体;通名问好毕,各人归坐。蔼芸心想:“先前见着喜妹妹、炒玉姊姊,已为稀。怎么这位大姨娘又更美了?”目不转睛望着晴雯。又看看黛玉,细细比较,想:“这两人的美处,只怕亘古以来不可多得。若两人的容颜美丽,无分上下,惟林妹妹的丰神气度、恬静幽贞于晴姨娘。”想的出神,黛玉向其说话,未曾听见。晴雯道:“苏奶奶我家奶奶合奶奶说话。”一语提醒了蔼芸,连忙回道:“我正出神,末听见妹妹合我说话,荒唐极了。”   黛玉又邀蔼芸往怡红院,到了宝钗房里;又复内外赏鉴,与潇湘馆仿佛。宝钗命翠蝶、银蝉焚桑枝,秋香、文杏煮荷若,三人品茶。黛玉道:“今儿逛不了几处,改日亲自造府奉邀,再来住着盘桓,各处才逛得遍。”蔼芸问还有几处未到的,黛玉道:“舍弟那里同柳、周两府共三处园子。”正说着,湘云、探春诸姊妹都来了,同群言笑,甚是投机。到了掌灯时分,荣禧堂后厅大排筵宴,环佩叮当,酒肴罗列,饮至三鼓才散。   过了几天,黛玉到苏家回拜,宝钗因随王夫人往南安郡王府拜生,未曾来。蔼芸迎着黛玉,携手偕行,走廊下过,忽听对廊高声叫道:“姑娘来了!紫鹃,紫鹃!倒茶来。姑娘来了!”黛玉一惊,听其声音甚熟,俨然是当日自己供的那只鹦哥说话。同蔼芸到堂前行礼,茶毕后,即来至廊前,从窗外向房里一看,对鹦哥道:“你可认得我么?”鹦哥又叫:“姑娘,姑娘!”黛玉道:“你把《葬花诗》念来我听。”鹦哥即念道:“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黛玉又说:“再把转头念来。”鹦哥又念道:“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休净土掩风流。”黛玉说:“还有。”鹦哥再朗念道“侬今葬花”两句,黛玉一面听,泪落衣裙。蔼芸诧异道:“难道此鸟是妹妹的旧物?”黛玉道:“正是。此鸟经我调教有年,我属圹之日,他就不食,昏沉如死。被妈子们拿了出去,他们说已死了。那知还在,又不知怎样被姊姊处得了,今儿见着故主,旧义不忘,仍然眷恋。禽鸟何知?钟情如此,令人感极了。”黛玉在窗外说话,鹦哥想挣断铜练飞出来,倒悬在架下两次。蔼芸叫人速取下来,送到黛玉面前。鹦哥又叫:“姑娘来了!姑娘,姑娘!”众人感其义,亦有下泪的。   蔼芸道:“此鸟几年前在此地买的,带来带去,日日不离。后首买着那白的,都是他教着说话念诗。怎么妹妹听念《葬花诗》如此伤心?”黛玉只得将从前如何葬花、如何做《葬花诗》一一告诉出来。蔼芸说:“怪道我常听念‘侬今葬花’这两句诗,甚是纳罕,古今诗集查了许多,总找不着,原来是妹妹的佳篇。所幸此鸟无恙,楚弓还应楚得。妹妹带回,与那白的同养,完全一段情缘,也是一件美事。”黛玉道:“圆了妹的情,割了姊的爱,只好心感。但那只白的也当原壁归赵才是。”蔼芸道:“不可!那只白的同这只情恋异常,也是难拆开的,一并送与妹妹为当。”黛玉道:“姊姊量情圆情,做妹子的惟以情报。但恐大伯不舍此鸟,又当如何?”蔼芸道:“我将此情由向说,他亦是乐与人为善的。”黛玉道:“这么着很承情了。”   鹦鹉案已结,黛玉即将贾母、王夫人、宝钗并自己四分复礼叫妈子送上,蔼芸见礼物过隆,不肯全收,再三推让才收了。黛玉留心内外,细细打略,陈设什物却也华丽精致。两人款洽一天,并车同回。蔼芸在园里住了半月,各处园景游遍,人人相契,心中甚喜,最重黛玉为人,格外亲厚,又极爱晴雯之美,同榻住宿,回去之时,依依难舍,订约后期,方上车回去。   再说宝、黛二人得了鹦哥之后,两人暮乐朝欢,所思的事无不如心。一日宝玉在同年家赴席,大众说些盛衰兴废的事,人人太息咨嗟。有一位论到性理,透彻之至,说是:“凡人的性情,犹如经权。性,经也;情,权也。性之所好犹可易,情之所钟不能移。这‘不能移’三字,诚非等闲。情一注定了,必至于人死魂销、海枯石烂才罢。”   宝玉默会其言,回到潇湘馆来,只见黛玉同晴雯躺在炕上抱着谈心。宝玉道:“你两人天天粘着身子,分拆不开,为什么呢?”晴雯道:“我爱闻奶奶的香。”黛玉道:“你也香了,我难道不爱吗?”宝玉道:“究竟你两人的香气把我闻糊涂了,我睡在中间,你们在两边,谁是谁的香,竟辨不出来了。”黛玉道:“咱们常常同睡,二气相感,所以融成一气了。俗说‘近朱者赤’,就是这个理。”宝玉道:“我身上倒没有香气。”晴雯道:“怎么没有?二爷每逢夜静看书,坐久下来,一股一股的香呢!”黛玉道:“我也试验过的,遭数儿不少了。”晴雯道:“却又奇怪:每逢热天,或二爷酒后宽衣,倒又未闻香气。”黛玉道:“咱们属阴,他属阳,虽惹了咱们的香气,要待夜静阴气强盛之时才发泄出来。这是阴阳区别之理。’宝玉说:“我自己还不知道也香了。妹妹才说‘近朱者赤’。我想起一个笑话来了。”黛玉道:“又来编派我什么?不过再做耗子偷香芋罢咧!”宝玉道:“不是这么着。你说‘近朱者赤”,明儿用些朱砂、石绿,把你涂作个红的,把他涂作个绿的。你们再天天抱着睡,看是怎么样。”黛玉、晴雯笑作一团。黛玉忍住笑,说道:“怎么样呀?我也不红,他也不绿,都成了个窑变。”宝玉道:“我怎样呢?”黛玉道:“连你都变了。”宝玉道:“钟打九下了,咱们来变罢!”于是三人宽衣上床。   这一“变”,变得离奇。宝玉迷迷糊糊像陪着众宾客在荣禧堂大排筵宴,彩随飞舞,鼓乐喧天。忽见门上匆匆跑进来道:“不好了!赵堂官又带了许多衙役兵丁进来拿人了。”宝玉惊得乱战,问道:“又为什么事情?”门上忽然不见,厅上的人纷纷走散,只有一个同年名毕醒庵的在宝玉面前,宝玉跪求道:“拜托年兄代弟访一访,到底为什么事。”毕醒庵答应着去了。只见赵全昂昂然领着侍卫兵丁衙役往内乱跑,一叠连声:“拿人!不许走漏一个!今儿必要一网打尽。从前靠着两位王爷的劲儿,今儿也没用了。”宝玉东奔西撞,不知所之,心中焦急。毕醒庵到来,宝玉问怎么样,醒庵道:“今次罪款太多,连年兄都被参了。”宝玉道:“又是谁合咱们作对?”醒庵道:“无非那班禄蠹。”宝玉道:“究竟弟有何罪犯?”醒庵道:“参年兄身居高位,并不勤劳王事,终日在家宴乐,妻妾宣淫,所以连嫂夫人等都要拿去,交三法司勘问。”   宝玉转身就往里跑,只见贾母躺在炕上,王夫人躺在旁边,李纨、平儿、探春等围着,叫宝玉不要则声。宝玉一翻身,直跑到潇湘馆,屋里空空,春纤一人在院子里哭泣。宝玉忙问:“奶奶同大姨娘们那里去了?”春纤哭道:“来了许多强人,将屋里东西都打劫去了,还要拿奶奶去。奶奶披着头发,我合紫姨娘挽着奶奶,走到沁芳桥,我才一放手,奶奶合紫姨娘往水里一扑淹死了。我赶回来找人,只见大姨娘拿着剪子往颈脖上一勒就断气了。”   宝玉急痛攻心,说不出话,哭不出声。恍惚又到了怡红院,碧痕在此捶胸顿足,嚎啕大痛。一见宝玉,忙拉住说道:“好了,好了!二爷还没有拿去。听说老爷、二爷都拿去了,我竟要急死了。”宝玉问道:“奶奶们呢?”碧痕又哭道奶奶合里外姨娘们都拿去了。我赶出来把信,看见拿人的人来,我躲在山子石里才脱了身。打算到潇湘馆去,不知那里怎么样了。”宝玉挣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对碧痕说:“他们都死了,我合你也死了罢!”两人拉着手,往池子里一跳。   宝玉神魂飘荡,到了一个地方,一边高山,一边流水。只见鸳鸯、玉钏、袭人、麝月、秋纹、蕙香拖着一群男女,啼啼哭哭往山上爬。宝玉赶近前道:“我来了,合你们一同走。”鸳鸯等看见宝玉不理会。宝玉道:“怎么你们不合我说话了?”又见人人颈上套着绳带等物,垂在肩上,心内想道:“原来他们都自缢了,此时都是些鬼魂。我才投水死的,也是鬼魂。他们为什么不理我?”便向鸳鸯等说道:“我已知道,你们都是鬼了。毕竟说些鬼话也使得。当日你们待我何等甜言蜜语,今儿我不过遭了难,可怜也死过了,你们连一句鬼话都没有了。”鸳鸯道:“告诉你,人有好歹,鬼有奸良。我是不说鬼话的,你趁早回头,还有日子过。若只往前,提防猛虎来临,那就难救了。”   宝玉正在恐怖,忽见一只吊睛白额斑澜猛虎大吼一声,迎面扑来。宝玉吓得跌倒在地,爬起来没命的奔逃,走至一处。阴风惨惨,黑气昏昏,不辨路径,看见一座牌坊,坐着喘息。只见一人匆匆往牌坊底下走去,宝玉跟着他乱走,那人失了一脚,叫声:“不好!”跌下坑去了。宝玉心内想道:“原来跟人瞎跑。”恐防落坑,忙回头,走至一荒野地方,满目凄凉,远远望见一群人行走。宝玉赶到面前,却是宝钗抱着伯英,莺儿携着男女,踉跄而走。宝玉又悲又喜,连忙叫道:“宝姊姊,我来了。”宝钗不答。宝玉又叫,宝钗还是不理。宝玉道:“你怎么不理我了?可怜一家遭难,也怨不着我一个。我已死过了,你可知道?”宝钗说:“我还死在你头里呢!”宝玉道:“我从前原说过;咱们这几个人愿同生死,今儿你我都死了,同在一块儿不好吗?”宝钗道:“俗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人死如灯灭,你可知道,‘财也空,禄也空,浮云富贵终何用?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你回头去罢!”宝玉道:“我若回去,如何撇得下你们?”宝钗望前一指,说道:“林妹妹、晴妹妹在那里,你不顾他了吗?”   宝玉听说黛玉等在前,不顾命的飞奔前来,又回转头来望望宝钗,杳无一人,只得又来奔。黛玉同晴雯并坐一车,紫鹃坐在旁边,一个仙女推着车走。宝玉一面赶,一面叫道:“林妹妹,我来了。”黛玉不应,只望着宝玉垂泪。宝玉道:“妹妹,你为什么不说话了?晴雯姊姊,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也告诉我呀!”晴雯回道:“奶奶同我合紫妹妹因为家破人亡,自戕而死,仙姑接咱们归证仙班,已完全劫,此后与你永无干涉了。”宝玉哭道:“咱们三人当日衷情似海,怎么今儿淡如清水?”晴雯道:“奶奶合我情线虽尽,尚有情根,所以如此情景。”宝玉道:“还有什么情景?你们今儿竟大变了。”晴雯正色道:“这是什么话!奶奶合我待二爷的情,原是生生世世至死不变的,皆因二爷自己的意马心猿,紊乱说咱们变。所以就变了。”宝玉道:“不是你们脾气、性情改变,系心变了。”晴雯道:“有诸内必形诸外。你说咱们变,就变个样子把你瞧瞧。”说罢将头一摇,变作个青面撩牙的恶鬼,黛玉也把头一摇,变作个面如喷血的凶神,紫鹃也变了个小鬼,齐跳下车来,直奔宝玉。吓得宝玉大叫一声;身子一迸,醒了,原来是一场恶梦。   黛玉、晴雯惊醒,两人抱着宝玉道:“别怕,别怕!什么魇住了?”宝玉睁眼一看,定了一定神,原是三人同卧,才放下心。黛玉道:“且别说话。”晴雯叫鹦哥起来倒茶,三人吃了,重复睡下。黛玉、晴雯代宝玉按摩,晴雯问道:“梦见什么了?吓的这个样儿。”宝玉遂将梦见的事备细说了,一手挽着黛玉,一手挽着晴雯,大有酸楚之状。黛玉道:“这梦不可不虑,明儿再细细详解。你吃了惊,还该安稳睡一觉养养神。”晴雯道:“明儿只说不舒服,在房里歇歇。”停了一会,宝玉道:“我此时展转反侧,再睡不熟。”晴雯道:“别想那些事,我来捶捶。”于是宝宝静念凝神,又入黑甜了。   次日起来盥漱毕,吃过茶点,三人躺在里间炕上说梦。宝玉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并没有想着的事,如何也梦见了?”黛玉道:“孔夫子可曾见过周公?因为志欲行周公之道,所以才梦见的。你因为受过查抄的惊恐,心常畏惧,所以复有是梦。若不因此颠沛流离,怎见得各人的情分谁重谁轻?”宝玉道:“很是的。鸳鸯们合宝姊姊是那样的情,你两人是这样的情。士穷见节义,虽是梦境迷离,各人的情分重轻厚薄都显然了。但是妹妹为何泣而不言?”黛玉道:“我们从前为你常作无声之泣,乃是情之至,反没有话说了。即如晴雯妹妹,亦系至情,又必要合你剀剀切切的说,这是各人用情不同。总而言之,晴雯说得透彻,皆因自己心猿意马,不静,引动了情魔睡魔,酿成此梦,受这番恐怖。从此洗心涤虑,屏除妄念,做些涵养真性的工夫,于身心有益。自此战兢自持,迁善改过,这是正心修身的道理。还要习些政治,于邦家有光才好呢!”宝玉道:“谨记着了,我从此勘破情魔,不为所囿,你两人不必说,宝姊姊合鸳鸯们待我的情甚厚,到了急难之时,各不自顾,还顾着我,总叫我回头,可谓情之至了。但总不及你二人,不独顾我的身命,连情魔都要代我打灭,正是情情相感,精于情,纯于情,固于情,终于情了。”晴雯笑道:“为什么二爷要将奶奶涂红,把我染绿?二人相粘,不红不绿,弄作窑变,才变出这个梦来了。”   房外一人问道:“谁又变出梦来?”黛玉听是宝钗的声音,忙迎出来,同宝钗里间坐着,将宝玉梦中光景备细告诉。宝钗失惊道:“此梦非同小可,这是宝兄弟自己的心神示梦垂警,连我听说毛骨依然,实在可怕,从此竟要大大收敛,改过自新。你梦里遇着同年华醒庵,察访你的过失,告诉你知道,这就是明效大验,叫你必要醒了一切繁华春梦,才得安然无怠。可是这么详解?”黛玉道:“是极了。”宝玉将黛玉详梦的话告诉宝钗,宝钗道:“妹妹合我意见相同,无非都要你自励为主。”黛玉道:“咱们这几年都迷在繁华春梦的境中,经此一番惊醒,即可觉悟而不迷了。”晴雯道:“从此惭渐收敛下去。衣饰也不用再制,现有的够穿戴了,下去,倒是荆布家风最能长久。每月少宴客,即宴客也不必太丰,毕竟少杀生灵,强于吃素。再要多积阴功,广行善事。咱们各人时刻经心二爷的起居,闲中整理家务,趁早回头,免得临崖勒马。”宝、黛齐道:“你这话句句金石,必须如此才好。”   宝玉正欲说话,忽见妈子跑来喊道:“老太太不好了!大夫说系中心,叫赶办后事。请二爷、奶奶们快去!”吓得宝、黛等心中乱跳,慌忙赶往上房。未知吉凶,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心荡漾翠被困春情 意缠绵红楼醒幻梦   话说宝玉等赶到上房,赦、政二公,邢、王夫人率领贾琏、宝玉、贾环、李纨、平儿、黛玉、宝钗、贾兰夫妇、巧姐、晴雯、紫鹃、鸳鸯等围侍榻前。贾母望望面前众人,拉着宝玉、黛玉的手说道:“很好,罢了!”点点头,放了手,一笑而逝。男女大小上下人等一齐举哀,哭声震地。死后风光,礼仪极其热闹。过数月,停灵铁槛寺,治丧送摈,奢华之处,比可卿丧事加倍,不必书及。铁槛寺中四十九天斋醮满后,赦、政二公扶柩回南,爱孙宝玉随行。   宝玉自出娘胎,从未远离膝下,此日久别远行,王夫人已经难舍,黛玉、晴雯、宝钗、紫鹃、鸳鸯、玉钏、袭人等不忍分离。宝钗虽然豁达,愁容未见于面。而心中系念,也是说不出的苦衷。几日前,宝玉合袭人等同宿作别,再到宝钗处夜别。临两天,与黛玉、晴雯同宿,夜间三人对坐,泪眼相看。宝玉叹气道:“我在家只有两天耽搁,就要久别了,找些喜欢的事说说罢,何必这么苦恼?”黛玉、晴雯泪零不止,宝玉对景伤情,亦是齐衣泪湿。黛玉道:“你自幼至今,睡觉都有女儿作伴。今儿南去,有几月之长,一人独睡,怎么好?”宝玉道:“我也想着没有法儿。”晴雯道:“我合婉妹不拘那个的魂随二爷去,每夜陪伴,可好么?”黛玉道:“只有这法很好。婉妹在家伴我,决意你随去。”宝玉道:“于今我有了伴,夜睡不寂寞了。”   转眼临行这日,宝玉早晨起来,拜辞祖先、阖家众人。到了王夫人跟前,才跪下去,王夫人一把拉住大哭起来。黛玉预先推以头昏发热,不能出送,宝钗等只得硬着心肠吞声忍泣看宝玉走了。此是流泪眼怕看流泪眼,断肠人偏送断肠人。   宝玉去后,宝钗、鸳鸯、玉钏、袭人等无精打彩,各自归房闷泣。婉香、紫鹃、蕙香回至潇湘馆,黛玉躺在炕上哭得目肿声凄。婉香道:“二爷刚才走的时候,悄悄对咱们说,叫告诉奶奶,千万别记挂他,横竖就回来的。”黛玉一闻此言,更加哭泣,婉香等好容易劝住。黛玉几天称疾不出,夜里幸得婉香伴宿,百计遣愁。宝钗终日思虑,甚无聊赖,只得到潇湘馆来同伴黛玉,闲中玩耍一群孩儿,混过时光。黛玉、宝钗、婉香、紫鹃、蕙香虽有五人同房,终不十分高兴,莺儿、麝月、秋纹也是你磋我叹。袭人素常爱静,另住一房,因宝玉远离,难舒愁闷,只得与鸳鸯、玉钏、碧痕住到一处,每夜说笑消遣。却也奇怪,宝玉是个红楼主人,他一走开,不但二妻十妾终日沉闷,即众姐妹等也是个个咨嗟,恍如有失。   一日玉钏、袭人谈闲,袭人道:“二爷这些衣服,积压着许多没有摺叠。你也懒得动弹,丫头、妈子们无人使唤他们收拾,乐得打散手了。”玉钏冷笑了一声,说道:“二爷离了家,咱们心里很不自在,谁不是茶饭无心,懒待动弹?你这会儿说假道学,心里不想着二爷吗?”袭人道:“就想着又怎么样?到底各人要干各人的事呀!”玉钏道:“你勤俭,你干你的,别问咱们的。”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絮聒起来。鸳鸯道:“罢呀!我心里不舒服,头都被你们闹疼了,别叫我也闹起来。”玉钏道:“他那心里,咱们惦记着二爷,都是懒懒的。只有他不这么着。”鸳鸯道:“谁不是无精打彩的懒样儿?怕人笑话吗?只怕一件事,有人知道耍笑话呢!”玉钏问是什么事,鸳鸯道:“背着人偷弹几点泪珠儿。”一面说、对着袭人努嘴。玉钏“嗤”的笑了一声,忙问:“谁背人弹泪;被姊姊瞧见了?”袭人脸一红,说道:“信他浑吣!”玉钏笑道:“原来是你背着人弹体己的泪。若有委屈告诉咱们,陪你弹弹,岂不好吗7”鸳鸯道:“体己的事原是一人独做的,大家都做了,还算什么体己呢?”袭人道:“罢了,罢了!饶了我罢!我一个人搁不住你两人揉搓了。”   那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夜,袭人梦见宝玉回家,与宝玉同眠说话。鸳鸯同袭人并头睡,只听袭人说:“我的爷,你合我多睡两夜,再合他们睡。”鸳鸯一翻身伏到袭人身上,袭人紧紧抱住,叫道:“好爷,好爷!”鸳鸯忍不住笑着说道:“是我,是我。”袭人惊醒。原是梦中抱住宝玉云雨,醒来却是鸳鸯扑在身上,羞得无言,只是推鸳鸯下来,被鸳鸯紧紧压住,问道:“好呀!你叫二爷合你多睡两夜再合咱们睡,为什么你要占强些?倒得说说。”袭人半响无话。鸳鸯借此开心,抱着袭人亲嘴模奶,又摸下身。一手伸到袭人腿跨,不禁叫声:“呵唷!你这丫头要死了。”急得袭人低声央告道;“好姐姐,别叫唤,你疼我罢!”连忙拿块绢子与鸳鸯措手。玉钏睡得正浓,被鸳鸯说话惊醒,说道:“你们玩罢咧,把我闹醒了。”鸳鸯道:“碧丫头只怕没有醒。”听听碧痕鼻作呼声。一会儿,玉钏又睡熟了。袭人道:“咱们说的话,他两个死睡的不知听见没有?”碧痕忍不住“噗嗤”一笑,袭人忙在他身上捻了一把,说道:“你装得好!”碧痕只不则声,于是鸳鸯、袭人再人黑甜,各人又有别梦,且不说他。   次日,背地里碧痕问鸳鸯道:“姐姐,昨夜把袭姐姐开心倒也有趣,为什么‘呵唷’叫了一声?”鸳鸯道:“我合他说话,又玩他,你都听见了?”碧痕道:“都听见了。”鸳鸯道:“我摸他奶子,又模他的下身,他底下遗了一滩冷精,把我吓的叫了。”碧痕道:“这是他常有的毛病,怕人知道,所以他要一人独睡。”鸳鸯道:“这里四个人,就是他离不得二爷。”碧痕道:“二爷最爱玉二奶奶合晴雯姐姐,在他分中谈得多。”鸳鸯道:“那也怨不得二爷,各人都要自知分两。连宝二奶奶都不能比他两个,何况咱们呢?”   不言此处评量,再说潇湘馆里黛玉、宝钗、婉香、紫鹃等日间除办正事之外,不过同众姐妹游戏消遣,总不如宝玉在家的兴趣。黛玉向宝钗道:“近来姐姐心里觉着怎么样?”宝钗道:“懒懒的,百不自在,没有兴趣。妹妹可是这么着?”黛玉道:“我合你同病相怜,心里荡漾,神气昏倦,时刻思睡。”宝钗道:“我也是磕睡虫缠住了,再也睡不足。咱们近来很睡的早,起的迟,为什么时刻困倦要睡?”黛玉微微一笑,向宝钗低低说道:“咱们都是春思太过,所以如此。”宝钗道:“你既看穿了,就不必思他。”黛玉道:“你可能?纵然看得穿,想得穿,无奈拗不穿,实在没有法儿。”说话间,婉香已躺在春台上睡着了,不一会的工夫,紫鹃、蕙香已在里间内鼻鼾有声。宝钗道:“你听他们都躺着了,我也要躺了。”黛玉道:“我合你一阵儿躺。”   不言黛玉等终日春情困倦,再说宝玉到了南京,赦、政二公庐墓安茔,宝玉在旧第内另外打扫一进书房起居,一人独宿,焙若住宿厢房伺候。一日从莫愁湖经过,路傍酒帘招收,宝玉下马沽饮歇息,突见对门一女子倚门而望。宝玉定睛一看,年在垂髫,丰姿俊美,想起当年的金钏与此女一庞无二,越看越像,心想:“晴雯、婉香相像之奇,今又有对偶了。难道此女系金钏转世,与我还有续旧之缘不成?”此女看见宝玉这般美公子,目不转晴的望着宝玉,竟看呆了。忽听后面有人连叫几声“双钏”,此女才转身进去。宝玉喜惊,又虑又悲。惊的是此女华美口口;喜的是此女与金钏同庞,命名又不失本旨;虑的是要买此女作妾,不知成与不成;悲的是金钏命苦,落水身亡,转世投胎,受许多磨折。   正在出神,焙茗走来道:“请二爷里面坐着喝酒。这条路到老太太坟上去,必要打这里过的。”宝玉进来,拿着杯喝了一口酒,叹口气,放下酒杯,闷闷的坐着,不则声。焙茗道:“二爷有什么心事?”宝玉摇摇头。焙若又道:“二爷离家久了,可是惦记的很?”宝玉又摇摇头。焙茗道:“二爷若有心事,告诉奴才,替二爷解解闷。”宝玉道:“胡说!”焙若道:“奴才伺候爷这些年,爷的心事,奴才都猜得着的。那年琏二奶奶生日,席还没有散,爷叫奴才跟到水仙庵,撮土为香,奴才代爷祷告,一心至诚,神灵感动,今儿所以应愿了。”宝玉道:“你疯了吗?说这些疯话给谁听呢?”焙若道:“几年头里爷告诉过奴才的。”说到这话,四下一望;附在宝玉耳边道:“那年瞒着人出城,系为金钏姑娘去的。先前对门站的那个女儿,不是金钏姑娘活现了吗?爷望着他发呆。他望着二爷,那个小心儿不知怎么样爱呢!二爷若要他,倒也不难,奴才变个方法买了来,带回京去,岂不是天从人愿了?”宝玉被焙茗说得合意,对焙若道:“我的心事你已知道,恐怕这个人买不来,怎么好?”焙若道:“咱们回去想个主怠,明儿再来办。”于是宝玉同焙若回来。   果然次日焙茗去办得妥妥当当,来回宝玉道:“奴才访得这家子是个旗丁,本人叫成全,夫妻两口未有儿女,因运粮进京,买着这个孤女,爱如珍宝。许多富宦要聘为继室,总不情愿。今儿奴才去说,这双钏姨娘的母亲……”宝玉道:“事还没妥,你怎么就称姨娘?”焙若道:“爷放心!事已千妥万妥,人也千喜万喜的了,还不该叫姨娘吗?姨娘的母亲昨儿叫他女儿,瞧见二爷同姨娘对望。今儿奴才把咱们家的声势、二爷的人才一说,他母亲……”宝玉道:“你怎么又叫起‘他’来?”焙茗道:“该打该打!说错了。姨娘的母亲喜欢的了不得,不但今世愿意,只怕来生都是愿意的。后首他父,该打!又说错了。姨娘的父亲来了,奴才又告诉了,更是愿意,连身价都不肯说多。听爷赏给。奴才一想,双钏姨娘这个人,轻易宦家小姐还赶他不上。奴才擅专许下身价二千两,不知可合爷的意?”宝玉忙说:“很妥当。”焙茗又道:“话说定了,奴才就到咱们廊下绸缎店里兑银,立了文书。又在当铺里支银五千两,赶办衣服首饰并进京盘费使用,叫成家择了吉日月,写船只亲自伴送进京。”一面在靴掖内取出文书,交与宝玉看了,又说道:“衣服首饰都是交当铺里朝奉们备办。明儿走的时候,二爷写一书子,把成家带进京,送到咱们家就是了。”宝玉连连点头道:“办得很妥当,回家重重赏你。”焙茗笑嬉嬉打千回道:“奴才不望别的,求爷的思典,赏个好丫头。”宝玉道:“你爱那一个,就给了你。”焙茗回道:“再说罢!”这且按下。   再表柳湘莲因苗疆又闹事,征剿平伏,得胜班师,路过云梦,一人微服入山,叩见师父。炼形子见湘莲气宇昂俊,心中甚喜,说道:“尔于今效力王家,功名成就,不虚我的指示,倒也罢了。”湘莲道:“弟子违别师颜数载,今儿顺道特来拜说,不知何年再得到此。”炼形子道:“那年尔下山之时,我原许尔十年之后再来此地,完尔夙因。今我炼气已成,不久即往蓬岛栖身,避尘绝谷,六十年后,再得与尔相见。尔的前妻双卿寄托邻媪伴居。此时年已及笄,正好偕尔同归。但此女我亦授其剑术,比尔尤精,其性烈非常,心贞如玉,必须和顺同居,方安其室。今叫童儿合尔去携妻,就此与尔一别也。”湘莲本是个至情的人才,见师父即要别离,不禁哭拜于地。炼形子道:“六十年一弹指耳,尔既为英雄丈夫,何作此儿女之态?”   湘莲无法,只得拜别师父,随童子到了酒市街头。童子扣开门来,引湘莲进见,表明来意,即回去了。许双卿见着湘莲,如遇故知,并无差涩。彼此叙了数语,双卿道:“哥哥可念这妈妈伶订孤苦,伴我有年,带回去养老罢!”湘莲道:“理当如此。”一面帮着收拾了包裹行装,雇车载到行营公馆,将双卿华饰起来,带了回京。   到家,妙玉接见,携手入室,两人欢洽,姊妹称呼。湘莲说了始末原由,因双卿年幼,待等稍长成房。妙玉向湘莲道:“妹妹虽少于我,聘在我先,当为正配,我为副配。”湘莲道:“你虽如此说,但使他不安。最好他为元聘,你为元配才得平允。”两人齐说:“哥哥定议如此,公道极了。”此后双卿倾心折服妙玉,妙玉极情爱恋双卿,湘莲夫妻三人单凤配双鸾,雍雍和睦,后裔绳绳翼翼,皆善良之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