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幻梦 - 第 15 页/共 17 页
第二十回 秘闺情群姬舒媚态 联宴会三美逞奇能
话说宝钗要拧黛玉,宝玉拦开。宝钗道:“你们这数到底是那里学的?”宝玉笑道:“并不是数,是‘空谷传声’。我一面拍数。妹妹一面记,不用口说,他都知道了。”宝钗道:“原来是这么着。谁教给你的?”宝玉道:“琼弟处南边荐来一位吴埠岐先生,此人讲究六书,兼善篆隶,又工音韵。前儿将‘空谷传声’教给我合琼兄弟,我回家即传了妹妹合晴姊姊。妹妹一说就懂,晴姊说了两遍也会了。他们前儿晚上拍了一夜,比我拍的还快。昨儿兄弟说,喜妹妹也会了,纹姊姊学不会。这件文艺实在有趣,但是一件:懂得的一说明白,嘴里字面比得清切就成功了;若不懂得,嘴里字面糊乱,任凭他下死工夫都不相干。”
黛玉道:“姊姊可要学?”宝钗道:“要学,要学。”宝玉道:“姊姊先将字母念熟,再来比字。”一面写了字母与宝钗,传授心法:
公君冈张光之知归诸姑皆该官根金肱
均千乘坚专交高观戈瓜加江遮将州勾
先以此三十二字母比字之韵以为端;
悠由有幼又宥
再以此六字切字之声以为节;
戈科我我叶阴平多拖那那叶阴平
波坡摩摩叶阴平做搓棱做叶阴平
州抽收幽呵浮阿罗牛浮罗牛叶阴平
后以此二十一字射字之音以为的。
忽见丫头来说:“外面有客请会。”宝玉匆匆去了。
黛玉道:“古人造作的道理实在精微奥妙,学这件事,易则易如反掌,难则难于登天,诚不可同言而语。若人人一学便得,又不为奇了。先将三十二字母念熟。后将阴阳平声、上声、阴阳去声、入声分清白了,凡字总作六声排念,即无此字,必有此声。再将二十一字母均作阴平读。又念熟了,分作三格:每拍一字,先从上格三十二字量字比音,再从中格六字排挤其声,后将下格二十一字切清其韵。不拘什么字,总从这三个格里比射出来,所有世上土语方言无限字音都包括在内。这件事理,纯以声音比射出字来,所以名曰‘空谷传声’。”黛玉又细细教以如何比射之法。
宝钗道:“妹妹是这么说,我竟很难。”黛玉又再四比说一番。无如宝钗嘴里调声切音比射不出字来,黛玉又细细翻解,不得入窍。黛玉道:“这件东西,姊姊竟不必学了,徒费工夫,不能会的。”宝钗道:“人一能之,已百之,我用苦工,如何不会?”黛玉道:“这件事全靠耳根辨别之聪,舌本灵圆之妙。姊姊的耳根舌本都差些,所以难学成功。如必要学,也只好慢慢的讲究罢!”宝钗道:“可还有从减的捷径?”黛玉道:“没有,总要比清三个码子才成一个字。”
宝钗道:“这就是了。先前怨不得他分三次,多少不一,点着两十多点子,再拍一下。我想,那里有这么怪曲,点了几十眼才打一板?真正把我糊涂死了。”黛玉道:“这正是传声呢:他一面点,我一面数,耳里听着,口里念着,心内想着,才把这诗的字解了出来。”宝钗道:“我爱杀你聪明绝顶,许多数目点子如何记得清?”黛玉道:“不但光记点子。他拍一板,歇一会再点,那就是个暗号。歇那一会的工夫,我把那个字射准记清,一心记着字才不错。”宝钗道:“虽如此说,总难为你。我连一个字没有射出,今日才死心拜服你了。”黛玉一面笑,一面说道:“姊姊说错了。”宝钗道:“错了什么?”黛玉道:“你今日才死心拜服他了,如何说服我呢?”宝钗道:“分明服你,怎说服他?”黛玉笑得接不上气来道:“你若不服他,如何肯灯前褪小衣呢?”宝钗赶过来,瓣着黛玉的脸道:“我若不撕你这嘴,除非日落东山。”
黛玉再三告饶。一面又笑问道:“姊姊,昨夜到底是怎么样?”宝钗道:“不告诉你。”黛玉道:“咱们好姊妹,你我是一个人,我连那些话都告诉你,你也不忍外我,况且你我没有不说的话。”宝钗笑道:“这利嘴实在疼人子的。告诉你罢!他昨夜合我喝女儿酒,那酒香的古怪,味儿很好,喝了又想喝。我喝了几杯,倒不甚醉,不知怎么样,一股热气直达丹田,停了一会,就不可解了。”黛玉问:“怎样不可解?”宝钗将脸贴着黛玉的脸,低低说了些话。黛玉一面笑,一面说:“你不依他也使得。”宝钗道:“据他逼勒的没奈何,只得依了他。”黛玉道:“实告诉你听:孟老二送的那药,他要下在酒里,先合你喝着试试瞧。一说破了,怕你这道学先生不吃,所以不给你知道,便宜行事。”宝钗道:“原来你先知道了酒里下了药,只怕你们是通同作弊的。”
两人并肩搂着谈心,正说得高兴,宝玉回来。宝钗道:“你把那药给咱们瞧瞧。”宝玉将书架中格有个暗键的屉子抽开,拿出个洋磁瓶。钗、黛二人看了,又闻闻香。宝玉将单上夸此药许多好处说了,宝钗道:“果是好药,昨夜闹到五更,今儿倒还舒服。”宝玉道:“我问过的,此药原是外国秘制的妙品,有益于男,无损于女。这十二瓶药要值上千银子,必要珍藏起来。但是这药时常要沾人气,恰好是十二瓶,这瓶姊姊尝过的就藏下了,妹妹藏一瓶,那十瓶给他们分收。妹妹明儿也尝尝。”宝钗道:“好呀!再瞧人家脱小衣了。”黛玉道:“我如何搁得住这么闹?不要这东西。刀疮药虽好,不用为佳。”
宝钗忽然笑道:“有一件事咱们猜一猜。”宝玉问:“猜什么?”宝钗道:“他们得了这药,自然喜欢,不知道谁要先试?”黛玉一面笑,指着宝玉道:“上年吃皮杯的那夜,他说来得凶的那位性子最急,一定要占先的。”宝钗笑说:“是的,是的。”宝玉摇头道:“非也。最好最急是龙头的,他又不合人睡,每合我睡一夜都要闹到通宵。”黛玉道:“他倒会独乐乐。”宝玉道:“横竖我均而匀之,合他们歇的数儿拉扯算来都差不多,同姊姊、妹妹歇的日期比他们加倍。”宝钗道:“细按起来却很是的,有时候你同妹妹多歇几夜,下回又同我多歇几夜,竟无偏倚,难为你记得清。”宝玉道:“我有个日记的折儿放在靴掖里,天天瞧着,所以记的清。”黛玉失惊道:“这还了得!倘若不防头,被同人中抢去瞧见了,岂不是笑话!”宝王笑道:“哄你们的。我每天看皇历,记风雨阴晴,就在页底下做下暗号了。”宝钗道:“今儿横竖闲着,咱们房体秘事从没有说过,倒也说说这些话,开开心。”宝玉道:“咱们到里间去说。”
于是三人进去并坐交谈,宝玉倒了一钟茶,自己喝去一半,递与钗、黛二人喝。黛玉道:“这茶味很好。”宝钗道:“这是清香武彝,妹妹那边也有一大篓。”黛玉道:“还没有开。”宝钗道:“妹妹喜欢,我这一篓明儿送到你那里去。”宝玉道:“我前儿得了一种徽州末山茶,据说好的了不得,回来将去年收的天水,咱们煮若夜谈。妹妹今夜在这里同榻。”黛玉道:“使得,只不准混闹。你要闹,合他闹。任你们吃药酒,拉拉扯扯的,别闹我就是了。”宝钗道:“先前饶了你,倒又浑吣了。”黛玉笑道:“再不说了。”
回头忽见个小丫头站在门外向黛玉道:“三姨娘叫问奶奶:还是回去吃饭,在这里吃饭?”黛玉道:“你去说,我今儿在这里歇。”丫头答应回去。宝钗笑道:“妹妹的话实在斩截,人夸凤姊姊的话剪绝,都不及你简括。我今儿在这里歇,只这七个字,将前后许多话包罗尽了,所以要言不繁,立言诚不容易。”外间丫头们铺桌摆饭,三人出去吃毕,重复进内间坐下。莺儿来将炉中添了香,叫丫头重泡了茶,都退出去,自己说道:“爷合奶奶说话,有事,我在外间伺候。”黛玉道:“你不用伺候。咱们喊人,叫小丫头进来就是了。”
莺儿退出,黛玉道:“就从他说起。”宝玉道:“说他什么?”宝钗道:“他们夜里同你私情密语,无不倾心。我合妹妹不知道。你说了,待妹妹合我评评。”宝玉道:“他这个人最好,是双巧手,脾气性情都好。他合麝月、秋纹最厚,恰好三人共住一处,我合他们歇都在一炕。轮流伴睡,均均匀匀,省却争吵。他们模样又相仿,风格温存,颇称我的意,倒也罢了。怕的是新屋里歇,龙头的要单独一夜,双鸟的也要独自一夜,玉钏、碧痕同两夜。四人分作三起,东奔西投,有甚趣味?”宝钗道:“分宿同宿,皆一宿也。何必拘拘?”宝玉道:“我喜欢,巴不得他们十人都在一炕睡,我在中间随便取乐,才是我的心愿。”宝钗道:“谁问你的心愿?只问他们的月貌风情、私心密意,孰优孰劣,好评甲乙。”宝玉道:“若论风月心情,各有好处。莺儿、麝月、秋纹月貌姬娟,风情婉好,才说过了。袭人的妩媚淫情当居第一,就是合他睡,捱他催得慌。有一回他急呼呼逼我睡,我说想起一个笑话来了:一个贫婆子生得怪俊的,肚里饿的不可解。找着个和尚寺,模不着门,拉着扯着,扯出一个洞来。碰着里面一个小和尚,婆子叫他救命。小和尚说:‘磕我几个头。婆子即趴下去。小和尚说:‘不是的,要你的脑袋碰着我的脑袋才算。’婆子就在小和尚头上碰了几下。”宝玉自此不则声。停了一会,宝钗问道:“再怎么样?”宝玉道:“你去细想。”黛玉机快,突然“噗嗤”一声大笑,拉着宝钗乱抖。宝钗会意,也笑得揉肚。二人笑止,宝钗又问:“龙头的听了怎么样?”宝玉道:“他也是问我再怎么样,我说:你学这婆子一样磕头,我就睡了。他乖乖儿的依了我。这可是个真笑话。”钗、黛二人细想,又笑一阵。黛玉道:“你倒会刁钻古怪的作弄人。”宝玉道:“闺房中乐趣定不可少,又算开心的秘诀。”宝钗道:“再说谁呢?”宝玉道:“玉钏很浪;鸳鸯的施为与我作文仿佛,有开合搞纵;碧痕会品萧;蕙香种种随和;紫鹃生成的文媚洁净,下体妙不胜言;晴、婉兼众人之美,且又超乎众人之上上,所以最得我宠,几与姊姊妹妹并驾齐驱;而姊姊妹妹的风月,我竟不能言语形容,又当别论矣。”钗、黛笑道:“咱们原是问他们如何若何,怎么连我两个一同嚼起来了?”宝玉道:“咱们房帏秘语,爽性说个畅快。既说了他们的好处,姊姊妹妹的美不可及、妙不可言之处,若搁在心里不说出来,岂不埋没了?”
慢表三人相谑。次日,宝玉将媚药分与十妾收藏。是夜在新房歇宿,先与袭人尝新,其兴浓乐极,不须细表。旬日之中,晴雯、紫鹃、鸳鸯、玉钏、莺儿、麝月、秋纹、碧痕、蕙香备尝滋味,新近床第之乐,每每彻旦通宵,这且按下。
再表柳湘莲奇功荣显,光耀门格,将屋宇重兴广大,与林园毗连。一日请宝玉、琼玉等游园,从花厅旁边有条夹道进园,只见几十间长房面前,满院芭蕉,绿阴冉冉,蕉外两十丈细巧玲珑花墙。西首进去,穿山石出来,一所大院落,栽的尽是红梅。中间一座大五间蝴蝶厅,厅上有楼;院东几间半阁,阁前十数株素心腊梅;院西两进五间卷棚长轩,两轩相联,名双舫轩,轩前一丛丹桂、银桂;院北后首一带,玲珑山石列如屏障,山石上春秋两季各种藤花累累垂垂,香清果异。院内四面望去,已一览无余。进了蝴蝶厅。前面一所大牡丹台,尽植白花,开时艳雪天香,淡中富贵,别饶风韵,两旁各色春花掩映。楼右一丛玉兰、辛夷、海棠,楼左一丛雪球、各色洋茶,楼下西边回廊弯环九曲,一直绕到牡丹台前。再从左首山石内穿出,又到了红梅院,复从腊梅花间上了半阁,又从阁内走到假山石之上。山左侧一个六角亭,中间一个两层连环方胜亭,右首一个五瓣梅花亭。山下一所大方塘,广约数十亩,东北西二面尽是走马高楼。楼下一围石墙,宽有丈余,地沿尽植芙蓉,花下周围石凳、假山,西首接着六曲大月台。众人下了月台,进双舫轩歇息,夸奖一回。探春的姑爷周廷辅说:“自如先生的布置合宜,点景尤妙。几个园的格局不同而同,不异而异。”X飡
大家又从月台底下一门出去,只见万竿修竹,深绿浓阴,后首十几间竹房。林中白石堆成一座高台,台下一大穴洞,如桥圈一般,底下一道清泉,自北而南,弯环绕出竹林,归人大塘。台上一个棕亭梁柱,都用棕树做成,屋上不用瓦,尽用棕皮棕毛做成,极其古雅。匾额题着“幽霭”二字,柱上对联道:
流泉溯琴韵。
栖鸟诧花光。
大家称赏不已。林之西南角一条“之”字石梁。过去,只见一林杏花丛里,隐着一座“亚”字形高楼。前五间;中间后首单独凸出一间,接着中五间;此中又凸出一间,连着后五间。四面凹里栽着梨花,两旁多植李花。前面一林,各色天桃。四面池塘环绕。桃花之西,有个小圆亭,中间一根独柱,如伞一般。水面上垒着乱石几堆,虽然隔断,离不盈尺,名天然桥。过了桥到岸,四面桑榆茂密,包笼着一圈黄泥围墙,宽广两百丈。进了墙垣,北首一带竹篱围着村落,面前尽是菊畦,中偏一丛枫树深林,林内一所土墩,墩上一亭,石梁石柱,亭前又一片菊念。东南角十数间茅屋,外围柴杯。西南角亦有几间草房,周围木模作垣。大围墙根内,四方尽是两丈宽的沟渠,构木为桥,俨然村庄气慨。菊外畸零空地,尽是菜蔬。鹅、鸭、鸡、豚之类栖埘浴水,静乐天机。
大家赞不绝口,宝玉道:“今儿从咱们园里穿到东边周大哥园里逛逛。”原来周园在大观园东首,亦已通联。于是众人由林园穿桧碧园,度大观园,直到周园。一进园门,只见一片碧粼粼池水,广数十亩。池中山石垒成十二处石堆。每堆上一亭,方的、圆的、长的、匾的、两层八角的、三层六角的、连环的、曲尺的、下正方上斜方的、上圆下方的、三角的、五角的。亭边尽植四时花木,松、柏、桐、梓、枫、柿、槐、檀、古桧、垂杨之类。各堆有各样桥梁相接,中间夹着无数回廊,盘旋围绕,或凹或凸,参差远近,穿插其间。廊下都是玲珑石脚,四通八达,采莲小舟都划得过去。全盘一个水局,点缀着十二处事台,包以弯环游廊水榭。
众人一看,痛赞其妙。宝玉道:“这所园本限于地东首,武场占了大半。这么盖造起来,无不生动,无不曲折,可谓以动胜静,以小胜大了。”湘莲道:“此公胸中邱壑,犹如武侯用兵,神出鬼没,令人意想不到。”周廷辅说:“不但此也,他的文才更妙。我求他分书,又爱他的诗。他将旧作《落花诗》代我写了四幅挂屏,诗、字可称双绝。才挂起来,就被个朋友硬要了去。还要求他重写四幅挂到内书房才好。”湘莲道:“他这诗,大哥可还记得?”廷辅道:“不记得还好?我念给你听。”一面念道:
飞红如统绿如苗,乱扑轻翻贴水滨。
零落难消千古恨,给纷都为四时春。
啼残野外催耕鸟,愁绝楼头拾翠人。
肠断江南芳草路,年年香惹马蹄尘。
殷黄紫白遂轻风,万树琼瑶已渐空。
无计勾留随去住,有情飘泊任西东。
能腾峭壁能天际,半酿烟岚半雨中。
大块文章真烂漫,曲江春逝水流红。
小院轻寒玉漏沉,枝头新叶惭成阴。
低徊膏雨沾幽径,附和春风出上林。
散漫襟怀忘俗虑,整齐颜色绣文心。
一声杜字将归去,别绪依依梦到今。
等闲玉笛慢相催,渺渺江流去不回。
蝶恋余香栖画槛,燕衔飞片上歌台。
飘零华彩终成锦,寂寞芳心未忍灰。
莫向东风怨狼藉,阳春犹作一般开。
廷辅念完,各各赞赏。琼玉道:“我那里夏老三画《行乐图》,景布带月荷锄归,平林曲水小桥,画的极妙。康老六说:‘这题目重在个归字,看这画的,作带月荷锄行也说得去。这归字的虚神如何画得出来?拿去请教自如先生。他说:荷着锄将过桥,就把桥头平林内补画一带疏篱,围着柴扉,露出半角,这归字岂不现出来了?’夏老三欣喜欲狂,连忙跪倒磕头谢他。”众人听了,互说此公竟是个奇才。宝玉道:“他还有许多要诀,闲着再谈。”一面合众人赏这水局风景。
大家随弯就曲,将十二亭并回廊绕遍,再到东边。只见一带花墙长亘四五十丈,上面一带走马楼,直到南首曲尺转弯,又有十救丈,下面一色青石板,铺的平坦。北首几间习武厅。东首两丈宽一道平直柳堤,柳下间着紫荆,柳外各色桃花,花外一条马道。湘莲同廷粥说:“此处演武为最了。”廷弼道:“为此而设。”
周氏弟兄邀众人到花厅吃饭。往南首进去,只见一所大院落,中间一所大花厅,共有五十三间,照依转脚“万”字四面排齐,每方十三间,三曲中心一间。四方厅院凹里栽着百花,点缀玲珑山石。厅内装饰富丽,帘卷珍珠,钩悬玳瑁。院外数百间楼廊作围,围墙净用花砖砌的各色玲球巧样。大家互说:“这所花厅方而不板,百花围绕,四面曲折玲珑,从花墙内望出外面的水局亭廊,只这两处配合起来,越显得阔绰有余了。”
饭后众人又到演武场楼上西南角一望,西首俯临十二水亭之胜,南望万字花厅景物之华。琼玉道:“来年五园春色大有可观。”宝玉道:“咱们潇湘馆旁边有块空地,砌座白石台,上面起一座三层坐花阁,收各园的景致,与红楼对峙,诸兄以为何如?”廷辅道:“果如此,仙乡不过是矣。”
湘莲道:“小园初成,未曾请客。明儿小酌,邀弟兄们一叙,还要请诸位嫂子们一同热闹,做一通家和乐会。”周氏二人道:“好极了,二哥请先,愚兄弟继后。”宝玉道:“柳二哥请人在那一天?”湘莲道:“准于明日。”宝玉道:“只怕来不及。你还是大市通请,还是怎样?”湘莲道:“咱们诸兄弟不用说了,所有各府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都要通概请的,上下内外酒席打点四十桌。”宝玉道:“许多席面,一时如何来得及?”湘莲笑道:“告诉你,贱内已托过两位嫂子代办现成,你还不知道呢!”大家哄然一笑,各自散去。
次日,柳园中群钗毕集,舞彩飞觞。贾、林、周、薛四府女眷,贾母领袖,以及丫头,上下两百人,衣香缭绕,笑语喧哗。正席设在蝴蝶厅红梅院半阁内,钗、黛诸人清唱。男客在亚字楼下设席,两班清音,锣鼓对白,竹林内棕亭里,琼玉等并门客清唱。贾母率领群钗并各位太太坐着椅轿各处游了一回,再到蝴蝶厅上席。酒筵之盛,肴馁之美,不及细述。
薛姨妈问及自如先生是那里人,黛玉回:“是徽州人。此人系世家子,中落下来,身无挂虑,专好邀游名胜,自在逍遥。在苏州请来的,合他们意气相投,所以就在这里了。”贾母道:“这先生胸中邱壑比山子野强。咱们园的布局,全是山子野的作用,如何及得他的心机?即如这里红梅院,那边园的百花廊、幽香谷,咱们姑太太那边的十二楼,三丫头家万字花厅、十二水亭,这些地方还要怎么好法?这边竹林里棕亭比潇湘馆又幽静许多,西首大墙园里茅屋、柴房、枫墩、菊径比稻香村又换了样子了。他的格局又宽敞又曲折玲珑,又生动又别致大方,栽培的各种花木,或一林,或一片,热闹好看,而且因地制宜,古雅清幽,毫无俗气。”又向黛玉道:“咱们园里低矮的房子可曾托他改造?”黛玉回道:“已叫兄弟托过了。他说:秋冬之交,花木凋零,正好兴工。他们南边制造的房子高大,山子野先生是北人,所以那边园里,除了省亲别墅正殿、缀锦阁、凸碧堂几处高的,余者尽都平矮。他们商量另造几处高大的,才与西东两头的园子相称。”湘云道:“林姊姊,我想秋爽斋、红香圃、蘅芜院、榆阴堂这几处都可起楼。”宝钗道:“仍旧贯罢!”黛玉道:“他也不肯改人的制造,只拣空地,添几处高大楼阁亭台就是了。现在选了一处,打点起造一座高大月台,台上再加一座三层的西洋楼,几十个砖卷的洞门,楼顶上用五色琉璃筒瓦。还有一处,打算差一座湖山上的飞蝶亭。”
正在高兴谈论,忽见周府一个妈子气喘吁吁跑来向李双兰道:“不好了!徐姑娘在园里跑马,跌下来晕死过去了。”双兰大惊失色,一面哭道:“这是何苦来!他自己作死,我也无法。”大家听说,乱乱慌慌,贾母吓的念佛。双兰向那妈子道:“怎么不请柳二爷去瞧瞧?”妈子回道:“才去了。”少顷又有个妈子跑来向双兰道:“请奶奶放心。柳二爷瞧了,说是闭住气,灌了药下去,惭渐回过来了。”大家这才放心。双兰问妈子:“徐姑娘跑谁的马跌下来?”妈子说:“就是奶奶骑的那匹桃花马。”双兰道:“我这马他如何降的住?”黛玉的丫头妍菊从双兰学武,骑射舞剑颇精,站在旁边,因说道:“这马委实难降,怨不得他要跌下来。”黛玉问:“你如何知道?”妍菊说:“我跑过一辔头的。”黛玉道:“你不怕死吗?”双兰道:“他竟很好,马上的工夫很去得。”一面说,一面邀探春,要起身回去。大家酒兴已阑,妙玉又再三劝了一巡,才各自敬去。男客们亦散了。
间了两天,周府廷宾。贾、林、柳、薛、甄、梅各府男客都在大花厅摆席,女眷都在花园摆席。贾母同各府内眷、黛玉同众姊妹、佩凤、偕鸾、平儿、香菱、晴雯等都分在十二亭中并曲廊内坐席,饮到酒酣,无非报拳、射覆、行令、猜枚。花厅上,男客因要看演武,早已撤席。贾母等亦出席散坐。底下人吃过饭,随伺贾母等到走马楼上,看湘莲、双兰并丫头演武。
先是双兰侍从丫头会骑射的,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马道上一马三箭。贾府丫头亦有几个习武的,也射过马箭。两下有全中的,中两箭的,中一箭的,有未中的。贾母同众夫人,黛玉、喜鸾同众姊妹等看高兴了,连声喝采,分别赏了荷包。
湘莲叫人在堤边柳枝上另悬三面小铜锣,又在甬通中间另立三个彩漆架子,也挂着小铜锣,与枝上的锣分中间开。只见一位美女柳眉星眼,玉靥朱唇,貌艳如花,身轻比燕。穿着大红洋绉绣花短袄,翠绿洋绉绣花裤,西湖水洋绉百蝶绣裙,系一条杏黄丝带,分开裙角,塞在两边腰间。左右插着六条响箭,拿定弓,跨上马。湘莲带住丝缚,连打了三个旋,把手一丢,那马跑发如飞。众人只听见当当的连响五下,原来左右开弓,中了五箭。贾母同众位夫人看得眼花,只是喝采。贾母道:“难为周二奶奶有这般武艺头儿,我今儿才知道了。”黛玉笑说:“老祖宗认错人了,这不是周二奶奶,是咱们的丫头妍菊。”大家诧异,歇了一刻,来到楼上见着,果然是他。贾母、舒夫人、王夫人喜欢的了不得,各人重赏了荷包。贾母道:“很难为他。”
又见两个小厮将彩架上的锣拿下来,换了三面花腔鼓。忽见一匹桃花马上骑着个美人,黛眉凤目,杏脸桃腮。头戴翠翘赤金抹额,身穿果绿摊金彩绣嵌翠钥的软甲、满绣三蓝白续战裙,勒着五色丝带。左右插着六条箭,执着弓。自己将马带转二圈,—鞭扫去,跑过马道。大家听得清切,一声锣,一声鼓,连响六下齐中。男客都在演武厅看,此时楼上楼下看的数百人个个喝采称奇。黛玉、探春笑向贾母道:“这才是双兰妹妹现本领哩!”贾母笑道:“我过了八十几岁,今儿才算见着了,明儿我办酒贺他。”黛玉道:“老祖宗不用操心,都是我办。”
贾母忽指着柳堤边说:“那是三个什么东西?”众人回不出来,忙叫随使的小厮问了,说是柳二爷射的皮球。又见两个人到彩架上换了三面鼓下来,又有几个人扛抬石头,压住彩架。湘莲走来,将架子摇了几摇,说道:“还要压重些。”小厮们又加重石压定架子。湘莲又摇了两摇,点点头,走至马道口,换了满绣堆金紫箭衣,黄缎团龙马褂,珊瑚顶下抱着三眼花领,跨上青鬃白马,愈显得玉树摇风,英标绝世。拈弓搭箭,下了半边,当劲只向左一旋,那马跑发如风。众人听得“扑”声一响,只见那皮球进得数尺高,一般白烟一冒,箭穿在球上。又听得“吟”声一响,箭已穿透鼓心,落在地下。也是左右开弓,六箭齐穿齐中。楼上楼下,男女众人一片喝采之声,嘈嘈杂杂。众人惊喜犹可,独有妙玉心中的喜处无可比方。贾母道:“很难为他,兄妹二人,一般的武艺。”黛玉道:“柳二哥强多着哩!”贾母同众人都说:“两人一样中了六箭,如何有高下呢?”黛玉道:“柳二哥的箭多大的劲儿,皮球、鼓子都射穿了。若不是先前多加石头,把架子压定,只怕连架子都要射倒了。”
随后宝玉跑了一辔头,中两箭,贾环、贾兰各中一箭。又有相好中能骑射的,中三箭、两箭、一箭不等,还有不中的。然后再是廷粥,左右开弓射皮球、鼓子。皮球中两箭,未穿通;鼓子中三箭,一箭穿通落地,两箭插在鼓心。正要收场,忽见焙若一马跑过,中了三箭。贾母、王夫人等笑道:“他也来射了,倒还击得。”
再说甫道上撤去鼓架,只见妍菊提着双剑站在旁边。双兰亦提双剑向中间走来,除了抹额、软甲,穿着桃红闪缎团花短袄、翠绿洋绉绣花百裙裙,腰系五色纶带,裙门分开左右塞在腰间,露出里面猩红绣花裤腿。轻盈莲步,贴地无声,俏丽行来,人人纳罕。又见湘莲穿件玉色洋缎织花短袄,蛋青绸裤,外套库灰色香糜皮腿裤,薄底乌靴,系条白洋绉腰巾,大[辫]子塞在腰后。手提鸳鸯宝剑,在演武厅中将身一纵,直到甫道中间站住,有两十丈远。楼上众人个个摇头吐舌,贾母道:“了不得,了不得!怎么柳二爷像个雀子似的。”姨妈笑道:“只怕长了翅[膀]。”双兰向湘莲道:“哥哥先请!”湘莲道:“妹妹请!”双兰道:“向来不敢好哥哥,今儿又系咱们的东道主。”湘莲说:“占先了。”即跳跃起来,几个纵步,击了数剑,铮然有声。再换了身法,端势挥舞。双兰亦将剑轮动,妍菊也舞起来。
三人剑法虽同,毕竟分工夫深浅。初然舞动,如飞星掣电,濒舞渐紧。妍菊的剑如干瓣琼英,攒就一枝玉菊;双兰的剑如万道银条,绕成一个亮球;湘莲的剑如一团雪亮银光,密无纤缝。双兰同妍菊避着太阳挥舞;湘莲舞到将休,迎着太阳旋转。只见两个银球、一个淡金球滚来滚去,众人看得眼花,喝采不迭。贾母道:“那个小团是妍丫头,这两个大的谁是柳二爷?”黛玉道:“这个略大些的是柳二哥。”湘云笑道:“这三个亮团,合着两句《三字经》:‘三光者,日月星。”正在评论,只见妍菊先休,次又双兰休住,湘莲这团金光惭滚至柳堤边。贾母道:“你们瞧瞧,这个金球滚到树里去了。”封太太说:“实在好!”一语未终,忽听得“轰”声一响,两株柳树齐倾,唬得大众目瞪口呆。欲知吉凶,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比美方容定评甲乙 葬花祭雪感格神灵
话说湘莲舞剑煞手之时,双剑一分,砍倒两株拱把的柳树,吓得人人惊恐。湘云问宝钗道:“宝姊姊,你最明事理,柳二哥休剑,为什么要砍倒两株树?”宝钗道:“这要问柳二嫂子才知道。”妙玉说:“他的剑舞到这个光景,周身的劲都贯足在剑锋,劈空再休不住,必需触物乃止。许多相好央他舞剑,只舞过两次。院子里埋着木桩,收的时候,一砍两段。”湘云道:“你家用木匠做东西,只叫二哥舞剑砍成段子,木匠不用银子。”说得众人大笑。
男客散归花厅,女客又到花园散逛。夜间各处张灯,水亭水廓尽挂琉璃圆珠灯,池中倒影,灯火参差,楼台沉静。亭内女客唱曲,花厅男客串戏。宝玉东奔西走,无所适从。闹到更阑,方才内外各散。
次日宝玉方起,传闻薛姨妈家有报子争索喜钱。原来宝玉代王子腾的孙子、邢夫人的侄孙、并探春姑爷、湘云姑爷、甄宝玉、梅翰林之子等谋干之时,因薛蝌奋志青云,即代为纳监,后首与宝琴姑爷同点翰林。宝玉又代薛蟠赎罪回来。薛蟠想要做官,代其捐了县丞,分发在京城附近地方。今因拿获一伙盗犯,首从数名均已严刑伏法,潜逃去一名,未曾缉捕,因此超升知县;报子开发去后,诸亲友来道喜。薛府开贺,请酒、唱戏,贾、林、周、柳、甄、梅、王、邢各家男女等众,一连又热闹了几天。
且说薛蟠所拿盗犯,因打劫过多家,并孙绍祖家的家财,绍祖率家丁与斗,伙盗遁去。绍祖身被重伤,卧床两月,喊叫如牛,血枯而毙。迎春冤孽至此才销。往后去,薛蟠调缺回京途中,遇着潜逃的那名盗犯代同伙报仇,在旅店中暗施毒药,薛蟠误服而死。此乃两伤人命,未经抵赏之报,后文预先交代。
展眼又交芒种,黛玉约众姊妹做饯花会。是日清晨,同喜鸾往北郡王府拜太妃生日。宝玉拜过寿,假说有事,即忙回家,来到秋爽斋。湘云、探春问道:“二嫂子合喜妹妹怎么还不回来?”宝玉跺足道:“偏是太妃高兴,留他们吃酒,只怕晚上才得回来,今日的会岂不扫兴!”湘云道:“急什么?就到晚上点着花篮灯饯花,还不有趣吗?”宝玉即刻叫人到花冢上搭彩棚。
正在忙乱,宝钗、莺儿、麝月、秋纹到了,问什么事搭彩棚。湘云告以原委,宝钗道:“等人到齐,大家商议。晌午时候,林妹妹包管回来的。”宝玉道:“太妃留住了,怎么得来?”宝钗道:“妹妹自有脱身之计。况且太妃疼爱妹妹像亲生女儿似的,妹妹要回来,有什么不依哩?”鸳鸯、玉钏、袭人、碧痕也来了,鸳鸯道:“才刚奶奶说什么不依,到底什么事?谁不依?”宝钗告以前事,鸳鸯道:“郡主必定早回,且叫人去打听打听。如果回来得晚,咱们就依云姑娘的办法,扎两号结彩灯船,将各花用纱囊盛着,挂在船上,从沁芳闸游到花冢上坡。咱们各人的花囊自己捧着,每人面前四对须络彩画琉璃花篮灯,将花送去掩埋好了,咱们坐上灯船,吹打唱曲回来,可好么?”宝玉、湘云齐道:“一定是这么着。”探春道:“你们很会玩,今儿要闹夜局了。”宝钗道:“还该等大家商议。”正说着,佩凤、偕鸾、宝琴、岫烟、香菱也到了,双兰、李绮约同李纹又陆续到了,随后惜春来到,问妙玉怎么还不来,丫头回说:“已请过了,柳二奶奶要先在自己园里饯过花,再到这边来。”
宝钗道:“要办夜局,赶早合琏二嫂子说。”宝玉道:“我去。”一径来到议事厅,李纨正合平儿开发事件。宝玉道:“二嫂子请你就去,大家候着你呢!”平儿道:“二爷先请,我把几件事开发了就来。”宝玉道:“迟一刻,只怕那班最可厌的东西一起一起的回话,又要耽误了,我同嫂子一阵去的好。”平儿赶快开发了,合宝玉同来。只见丫头迎来报说:“二位郡主回来了。”宝玉大喜,连忙赶往潇湘馆。这里平儿见过众人,商量了一会,再二五成群的散逛。
探春、湘云、香菱、平儿、鸳鸯、玉钏、袭人来到红香圃,湘云道:“咱们躺着歇歇。回来林姊姊一到,人都齐全了,各有各事,晚上又有夜局。这会儿我倒有些懒懒的。”探春道:“咱们七人,除开香菱姊姊,都是双料的,如何不懒?再过两个月,只怕你时刻躺着,连饭都懒得吃呢!”
玉钏歪在炕上,一眼望着平儿,细细的打略。只见平儿穿着月白织花洋夏布大褂,元细滚白纱百褶裙,头上一股羊脂玉钗,裴翠双圈耳环,手上套一副纯白玛淄镯,间着伽南香串。玉钏呆呆的望着,只是点头。平儿道:“你尽管瞧着我,代我相面吗?”玉钏道:“咱们二爷道地是个鉴家,他常说:凡标致女人,越谈妆越好看。云姑娘,三姑娘,瞧瞧他,可比往常格外标致了?”探春道:“好多着哩!”湘云道:“可喜庞儿浅谈妆,穿一套镐素衣裳。”
平儿道:“云姑娘别拿我开心,我这个烧糊的卷子算什么?咱们家实在可惜了二姨儿,那才算得个标致的。”鸳鸯道:“蓉大奶奶合二姨儿还不是一对于吗?”玉钏道:“咱们两府里的人,标致的很多,今儿倒要大家细细评评。”袭人道:“柳二奶奶合喜姑娘又是天生一对。”探春道:“这四位,毕竞谁强一点子?谁差一点儿?”袭人道:“咱们也评过,这四位,再配上晴大姨娘,可称五美。细细比较起来,难分高下。”香菱道:“评差了,且把芙蓉女撂开,他与这四位不同。先把四位到底要分个伯仲叔季,据我说,首取柳二奶奶。”玉钏道:“我的意思尤二姨娘为最,那种柔媚令人疼爱的样儿,再没人比得他上。”鸳鸯道:“你这话偏了,难道蓉大奶奶又不是这样的吗?比二姨还丰富点子。据我说,数他第一。”湘云道:“你这话也差了,喜姑娘的头脸、手脚、身量、七孔、五官、皮肤,那一件不强似他们三个?我最爱他那张菱角嘴,腮边两个小窝儿,一笑起来爱杀了人,要取他为首。”香菱道:“我说柳二奶奶当居第一,不说别的,只看他那双秋水盈盈的眼睛,把人一望,任他铁石人都要销魂。再他的肌肤、模样儿,上上下下,那一件比这三位差了吗?他的文才学识还不好吗?”鸳鸯道:“现论容貌,别说文才。”香菱道:“就论容貌,四位中无出其右。”探春向平儿、袭人道:“他们评的都不差,咱们怎么说?”
正在辩论,恰好妙玉、晴雯携着手来了。只见妙玉云鬟高髻,簪着玉钗翠钿;穿着谈绿素纱绣冰梅的袄、白素罗百褶裙。晴雯头上笼着堆云髻,蝉鬓上贴着一围翠络花钿,横斜一支裴翠簪,上首一个颤巍巍珠蝴蝶;穿件翠蓝素纱阔镶花袄,上面堆着八个三色金钱夹孔雀尾编成的花篮,各色线绣的大朵时花,天青阔镶边上三蓝洋莲翻汉纹,又钉着珊瑚、各色东洋珠,下系娇黄罗满绣三蓝夹谈五色的百叠裙。通体光华,人衣艳丽。二人一路说笑,冉冉行来。
香菱对众人道:“咱们细细瞧瞧他们二位。”妙玉、晴雯来到,大家一面问好,一面细细打略。湘云向探春低低说道:“菱姊姊的话不差。他两个比并起来,乍看难分高下,细比起来,晴雯姊系要强点儿。这所以然的道理,竟说不出来。”探春道:“一个浓妆艳丽,一个谈饰幽研,自然浓妆见强。”湘云说:“我有个办法。”问妙玉、晴雯道:“你二人今儿可系约会的?这么打扮,一浓一淡,搭配的很好。”妙玉道:“各人打扮,爱怎样就怎样,为什么要约会呢?”湘云道:“不为别的,他们说你两人如天仙下凡似的。可能够两人的衣裙对换着穿起来,给大伙儿瞧瞧?横竖你二位身量、长短一样。”晴雯道:“这又值什么?咱们就换起来。”妙玉道:“你们很会玩,人家穿的衣服也要换来换去。”于是二人宽衣褪裙,调换好了。又细细端详一会,香菱暗向探春、湘云道:“柳二奶奶浓妆起来格外好了,芙蓉女谈妆起来格外更好了。”探春、湘云道:“这个实在奇了,你的眼法很准,咱们服了你。”妙玉道:“诸位可看够了?咱们要还原了。”二人将衣裙换回,晴雯道:“叫咱们脱了又穿,穿了又脱,到底为什么呢?”
众人未及回答,丫头来说:“二位郡主来了。”众人忙迎出去,但见喜鸾梳着花蓝头髻,翠围珠披,倩口香腮,娇姿美目;穿件果绿纱袄,满绣五色大团时花,夹着各色洋蝶,天青阔滚边上蛹三色金银线汉纹夹洋莲,系条桃红素纱三蓝扣线锦地加孔雀尾压金钱皮钱花裙。艳容丽服,灿胜春花。又见黛玉云鬓高挽,蝉鬓垂鬈,珠翠钗钿,光摇夺目,眉蹙春山,目盈秋水,桃腮杏靥,樱口瓠犀,玉臂雪肤,柳腰莲步,艳丽羞花,娇妍闭月;身穿粉红素纱衫,上面绣着三绿三蓝翠竹元纱阔镶边,堆着三套金银线香草云,下穿西湖水素罗百榴裙,裥内暗藏谈五色间三蓝的碎花,底下一道天青织金花边。站住不动,瞧着是条素裙,一行动了,裥内的花才露出来。
二人来到庭前,大家相见问好。湘云、探春、鸳鸯等,人人交头接耳,黛玉微微一笑,已猜着众意。喜鸾笑道:“你们有话不明说,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湘云走来,拉妙玉、黛玉、喜鸾、晴雯往炕上并坐。晴雯道:“这个我可不敢。”湘云道:“你不敢,谁还敢?你说不敢,我偏要你敢。这是当敢而才敢,敢云‘不敢’乎?”黛玉、喜鸾齐说:“你就暂坐一刻儿也使得;又不是合外客坐席,何妨的呢?”于是四人坐定。
湘云等正要发话,宝钗、宝琴、岫烟、李纨、李纹、李绮、佩凤、偕鸾、紫鹃、蕙香、莺儿、麝月、秋纹、碧痕等都来了,大家相见问好不迭。李双兰又到了,重复叙礼。黛玉吩咐秀筠先拿莲粉汤,等人齐了再拿点心。随即有十二个俊俏丫头捧上茶盘,里面一色五彩钟,盛着莲粉杏酥汤,送到各人面前。
大家吃毕,湘云复把妙、黛、喜、晴四人不由分说,拉到炕.上一排坐着。宝钗道:“你又闹什么故事?”湘云道:“宝姊姊,你合大家瞧瞧:他们四位,我竟没有得褒奖了,只把他三个比作月殿嫦娥,”独指着黛玉道:“把他比作桃林大士,如何呢?”众人齐说:“确切极了。”宝钗道:“只有个白衣大士,这桃林大士可系杜撰。”湘云道:“只因他衫上绣的竹子,原像件大士衣,但是粉红的,所以用‘桃林’二字,聊取意而已。”宝琴道:“虽说杜撰,这四字的神理确不可移。”李纨道:“云姑娘的文章传神入妙。”探春道:“就叫绯衣大士也使得。”宝琴道:“这是直写。他是物外渲染的笔法,最佳。”
恰值惜春来到,见过众人,随问道:“我方才进来,听说什么‘物外渲染的笔法’,谁在这里论画吗?”探春告以前事。惜春道:“究竟咱们几府的人头儿尖儿都在这里。若论文才,已有大谱儿,惟有容貌未曾分个等第。”李纨道:“四姑娘,你就评论出来,试试你的眼法。”湘云道:“四妹妹要仔细呀!有两位法眼在这里呢!”
惜春道:“我评定了,分出等第来,写在琼华榜上,永为定评。”李纨道:“正该这么着。”湘云道:“琼华榜可有出典?”惜春道:“你问柳二嫂子。”一面叫丫头取了一幅艳霞笺,铺了笔现说道:“我点的一甲一名,大慨于今普天之下没有高自他的。”湘云道:“你说呀!搁在你肚子里谁知道呢?”惜春道:“这是万人一见,大众自然定是这么着,还要说吗?”湘云道:“定要说明了才算。”惜春道:“把大士服作件状元袍就是了。”大家听说,齐道:“这是一定的。”宝钗道:“一甲二名是谁?”忽听外面应道:“是吴云骤。”众人哄堂大笑。原来是宝玉进来,见过众人。
丫头摆上点心,大家吃毕,湘云道::二哥哥,你别则声,听四妹妹点甲。”宝玉问点什么甲,探春将上项事说明。宝玉大喜,见黛玉为大众赏识,心中更乐。湘云道:“二名是谁?明说了罢!”俗春道:“偏要说个哑谜儿:二名是雪人的前身,原是一身两人,今作两人一身,此卿可配点榜眼。”喜鸾、香菱齐道:“你这玉尺量才,毫厘不错。”大家又细细的打略了晴雯一番,又看看喜鸾、妙玉,人人点头佩服。
李纨道:“探花是谁?”惜春道:“大嫂子问,我就直说了。这要点双的,柳二嫂子合喜妹妹。”宝玉将手一拍道:“是极!是极!”湘云道:“怎么三鼎甲闹出四个人来?”惜春道:“上年二哥哥们点两个状元。咱们取两个探花,使不得吗?”众人说:“这议论公平。”惜春又道:“还有两位去世的,若在时,同点探花。”宝琴问是谁,惜春道:“尤二姨、蓉哥儿媳妇。他们这四位,可是两句俗语:四个八两共二斤,两个二斤分四半。”湘云向香菱、平儿、鸳鸯、玉钏、袭人道:“你们已前的评论都偏了,这才公平定准呢!”
惜春道:“一甲已定,再点二甲。”湘云问:“谁是传胪?”惜春道:“已取定了,又是双的。”湘云道:“不必双的、单的,就写区区二字。”惜春道:“轮到你还早。”湘云道;“你会意错了,‘区区’不是我,是你呀!你现在填榜唱名,自己忍作传胪,榜上填写二甲一名,‘区区’岂不恰当?”众人听说大笑。宝玉道:“别说笑了,真正填名,二甲一名是谁?”惜春道:“请你合梅大爷做两位传胪夫人。这二甲第一两名点的是宝大爷、宝二爷贤昆仲。”
黛玉推着宝钗、宝琴笑道:“二兄新做贵人,快拿喜酒来喝。”宝琴道:“先要领了你的状元红,赏过榜眼宴,喝着探花杯,再饮咱们的传胪酒。”黛玉道:“毕竟姊姊大方,妹妹小气,先喝了你的,咱们的还赖得掉吗?”探春道:“大家听听,殿撰公亲口说的,这喜酒又有得闹了。”李纨道:“我有个公论:大家彼此公贺两天,人人都要派分;三鼎甲合传胪分四回请人;各太史或数人一回,又分作四天。拢共拢儿有十回酒席,尽够闹了。”
宝玉道:“大嫂子议的极公,就是这样很好。我怎样呢?”湘云道:“人也不应贺你,你也不应请人。横竖这个重身的状元郎要躺着养相度,你算个状元的听差,请请客,陪陪人罢了。”探春道:“你的调侃,大有聊斋手笔。”宝玉道:“这贺局从明儿起就连下去。”探春道:“接着闹也没趣,每月只可两三回,分开来才好。现在每月例请、曲局、生日局闹不清白,诗社一事,竟作撂开了。这贺局不能连着尽管闹。”宝玉道:“明儿必要先办一趟。”探春道:“你别忙。二甲、三甲都没点完,到底待四妹妹点定了再说。”喜鸾道:“二哥哥如今不叫‘无事忙’,叫‘乐得忙’了。”
惜春笑道:“确切!再不必打岔,我要唱名了。”妙玉道:“我的姊姊、尤家二姨的妹妹可算得二名?”惜春道:“我正待下笔,被你先说出来了。三名邢大姊姊,四名纹姊姊,五名绮姊姊,六名现在的琏二嫂子,七名香菱姊姊,八名凤姊姊,九名叫‘爱哥哥’的姊姊。”湘云道:“但愿你将来抱个孩子,赶着叫‘爱舅舅’,那才有趣呢!”喜鸾道:“只怕再过几个月,就有叫‘爱舅舅’的了。”众人听说大笑。惜春又道:“十名袭姨娘,十一名双兰姊姊。三甲第一名三姊姊,二名区区,三名二姊姊,四名佩姨娘,五名偕姨娘,六名紫姨娘,七名鸳姨娘,八名金钏姨娘,九名玉钏姨娘,十名麝姨娘,十一名秋姨娘,十二名莺姨娘,十三名大嫂子,十四名巧姐,十五名蕙姨娘,十六名碧姨娘,十七名小红,十八名春燕。”
湘云道:“丫头很多,怎么只取小红、春燕。”惜春道:“我也知道,比他两个俊的还有。但是小红嫁了芸哥儿作正室,春燕把了芹哥儿作妾,他二人身分不同,所以列在咱们单上。还有俊的、俏的、有才的很多,过一天闲着,再替他们另分个等第单子。如仍呢?”宝玉道:“这倒难呢!还有许多丫头,你认不清。”惜春道:“你又呆了,我把他们都叫来瞧瞧,拣俊俏的开上单子,分出等第。那不成形的,犹如傻大姐那般尊容也上单子吗?”
众人哄然一笑,将榜再四推敲,正是直书,毫无偏袒。湘云道:“三甲二名,你居然自写区区,倒也直捷。”惜春道:“临文不讳。”李纨道:“四姑娘若做了太史,道地一支董狐之笔。”
黛玉道:“时候不早,咱们商议饯花正文。”宝玉道:“已备了几号灯船,夜里葬花。”黛玉道:“另创一格,倒也别致。”晴雯道:“今儿葬花,奶奶起动不便,我代奶奶的劳。”黛玉道:“很好。”晴雯道:“葬花还是日里掩埋好了,晚上用结彩灯船,舱里供一个‘百花仙之位’的牌,送花神归冢。大众坐船随后,送到花冢,供上牌位,陈设名香、佳若、珍果、芳醪,大家酹茶奠酒,虔祭一番,常得花神默佑也未可知。”黛玉道:“你的心意合我一样。”大家齐说:“年年饯花葬花,未曾祭过。今儿如此虔诚,方不负大家敬爱护惜之意。”
晴雯道:“还有一事:我那替身坟墓筑成之后,未曾祭奠。今儿备了瓣香清若,趁此自祭一回,以舒积念。”说罢涕泗交流。众人劝道:“不必悲伤了,咱们同去葬花。”
晴雯换了一件杨妃色素纱短袄,翠云绸镶边;上面堆片的百花,一条蛋青素纱裙,绣着茸茸绿草,上面攒三聚五、拆一联双的彩蝶,系着翠蓝桅子同心结,杏黄排穗丝绦,头戴累金丝嵌宝石珠络,翠沿遮经,荷着朱红描金柄花锄,提着莺儿制的五色丝夹金银线编成的巧式花囊,一人在前,款款而行。后面群钗也提着花囊,洒时花的、绣蝶的、皮钱的、万字的、云蛹的、蟠螭的、汉纹的、宋锦的、香草云的、三台兰的、散技菊的、鸳鸯堆线的、冰梅的、墨竹的、朱竹的、寒鹊争梅的、连环套锦的、草虫的、金鱼的、山水人物的、异样兜罗的、各色衲锦的、戳纱的、结络的、打子的、盘线的、掐线的、堆片的,各色各样,光怪陆离。一同来到冢前,启开土来,各人将囊内花片一一倾在坑里,重复掩埋好了。
晴雯来到雪人墓前,将坟边小草芟除了些。众人跟来,只见坟顶一抹翠森森细草,如覆釜一般,细软柔润,芳香似兰。宝琴道:“汉时青冢独传,今有香冢为偶了。”大家叹赏一回,散逛各处消遣,唱曲、下棋、接麻、射诗眼、打双陆、斗百草,各适其适。惟晴雯一人在坟前哭得悲凄欲绝,惊动游神。哭罢回去躺着,直至傍晚,来至沁芳亭。
黛玉一人坐在那里念诗,见晴雯来了,便道:“你葬花乏了。咱们唱曲所以不来找你。”晴雯道:“倒不很乏,只是心里懒懒的。大家唱的什么曲子?”黛玉道:“选了十二套首曲,十二位唱《数花》、《数蝶》、《游园》、《惊梦》、《寻梦》、《魂游》、《秘议》、《拾钗》、《题曲》、《女弹》、《长城》、《借扇》。因为你的《寻梦》已唱好了,想你唱这一套。偏你又回去了,我只得代了你唱。”晴雯道:“奶奶代我唱了这一大套,又要唱自己的,岂不乏了?”黛玉道:“派着我的题曲,另叫秀筠代唱。倒难为他,细腔韵度通有了,板眼也很准。今儿最得趣是莺姑娘,《长城》、《借扇》最考弦索的,他弹得很好,浪头、催头、滚头,进点儿、小点儿,精纯极了。紫妹的鼓板已合弦子,搅融了笛的指法,音韵也更长了。喜姑娘唱的《只道是淡黄昏,月影斜》无出其右。咱们二奶奶的《游园》已代他磨纯了,他那柔脆嗓子,真个莺语如簧。三姑娘的《女弹》,云姑娘的《数花》,邢姑娘的《秘议》,香菱姑娘的《长城》都唱淳化了。柳二奶奶还唱了一套《只见汉岭云格雾蔽》,听得人淌泪。
正说得高兴,秀筠、轻云走来道:“大家都在榆荫堂等侯。”又见两个丫头捧着衣包镜奁来,站在晴雯旁边。轻云道:“衣裳拿来了,就在这里穿罢!”晴雯更换衣服、钗环,谈妆缟素,穿件月白密罗衫,绣着谈色芙蓉,白素纱裙,画着绿水波纹,前后裙门浮几片芙蓉花辩,髻上斜插一支白玉簪,正面一朵花钿,嵌着朱红宝石。黛玉留心看其妆饰,只是点头,不觉微微笑道:“妹妹这样妆扮,俨然芙蓉仙下界,我竟爱杀你了。”晴雯道:“奶奶这样衣妆,难道不是湘妃临凡吗?我对着奶奶,连饿都不知道了。”黛玉道:“咱们走罢!”恰好宝玉迎来,望着晴雯出神。黛玉问道:“可是来催咱们?”宝玉点点头。三人走至半路,丫头传言:“老爷候着二爷说话。”宝玉只得快快而去。
一时众美齐集,同黛玉、晴雯上了灯船,一班会吹打的丫头在花神牌位前奏乐,悠悠扬扬,水流音韵,众人的船随后。到了岸边,另有女乐引路。四十对绣衣丫鬟,提着须络彩画琉璃花篮灯在前,黛玉棒着赤玉炉,内炷海南香,晴雯捧花神牌位。后首,每人面前四对花篮灯,众姊妹挨次随行。到了花冢,上面已搭就一座细巧灯棚,通身满彩,悬着绸[料]明角扎的各样亮花,四角四个大彩蝶,陈设器皿、古磁、玉玩,极其精致。湘云道:“待二哥哥来,合林姊姊先拜了,咱们再拜。”黛玉道:“他才去,不知多早晚回来,咱们先拜。”于是群钗虔诚祭毕。黛玉吩咐丫头:“回来二爷拜后,请他招牌位、纸箔一同焚送,奠酒酹茶就是了。”
只见双兰叹口气道:“人生在世,必须广见多闻。姊姊们就这个玩意儿的事,都要准情酌理,做妹子的拳拳服膺,从此又增一番学问了。”探春道:“你还不知,咱们二哥、林姊姊从前培这花冢葬花,也不知哭了许多眼泪。”双兰道:“我有个表姊能诗,最爱他一句诗道:‘怕看花飞不卷帘’。古今情女、才人命薄者,多感叹飞花,适以自喻。那命短的犹如花之朝开暮落;命薄的如开不逢时,摧残风雨;那福厚的亦不过荣华满枝,开得悠久,终有枯落之日。现在咱们这干人正当秀发荣茂之时,数十年后不知怎么样了。我劝大众姊姊们及时取乐,后首光阴不必思虑了。”一席话,说得众人心惊意畅。黛玉、宝钗道:“姊姊洞彻人情物理,强于咱们多矣。”此地三两谈心,暂且按下。
单表晴雯一人先到芙蓉墓前陈设端正玉丹金卮、香若旨醴,四围树上扦着无数芙蓉花灯,尽是纱罗明角扎的,地下铺着谈色绒毯。晴雯将头上红宝石花钿除下,伏身下拜,叫了两声:“依卿,你命好薄呀!‘泪如泉涌,哭得宿鸟惊飞,花神溅泪。丫头触目伤心,也嚎响起来。轻云、艳雪含着泪,将晴雯扶起,焚花纸钱,酹过茶酒。钗、黛二人远闻哭声,连忙赶到,正要下拜,晴雯急止住道:“正月新筑此坟,大众来拜,已经不当。今儿乃我私祭之情,非我自亡之日。一闹起来,大家又闹不成事体了。”接着群钗都来劝慰,打点要拜,黛玉力代辞却。
湘云道:“一个雪人,何必如此伤感?你竟有些呆。”晴雯道:“这冢内有我指甲二枚,头发一绺。甲乃骨之余,发乃血之余。又有婉妹指血点精。虽曰雪人,尚有骨血生气,焉能不感?这还在其次。我最悲者,世人以身祭人之魂,今我以魂祭己之幻身。借人实在之身,祭自己身外之身。这般颠倒命运,如何不伤?再又替婉妹悲者:自己之身未曾祭己之魂,先祭我身外之身,并祭己自身之血,也是颠颠倒倒。算来命薄,莫如我晴、婉二人之极也。”探春、宝钗道:“你不必伤了,好在你两人仍然在世,非亡故的可比。”晴雯又哭道:“可怜我两人一身两用。每逢更换之期,不过在幻境相叙两天,即要分散,永不能两人在阳世相叙。名虽有时来时去之便,实却是半生半死之人。”大众听说,人人堕泪,惟黛玉更甚。宝钗道:“固虽如此,毕竟强似那磕然长逝的。”晴雯止住哭,簪上朱红宝石花钿,叮嘱了轻云几句,同众人坐船回来,各自散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