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梨园 - 第 3 页/共 4 页
正是:
昔日欢娱嫌夜短,今朝苦楚恨天长。
且说瓜州有一木客,要接一位表子,因本地没有好的,对主人商议。主人道:“我有一敝朋,惯在此行,必须去问他便知。”竟到冯人便家中来问。人便道:“扬州骡子巷有一媚娟,姿容美丽,人物风流,兼会吹弹歌唱,好个人品。”主人即回身与木客说知,随即打发管家们去接媚娟。当日有客,次日接了而来。
冯人便得知媚娟接到,穿了阔服,走去望望。媚娟道:“冯相公,为何久不到妾家枉顾枉顾?”人便道:“为俗事羁绊,久失亲依。”媚娟道:“江郎自从上年相别,不知音耗,未卜近日在那处存身。冯相公可曾相会么?”人便道:“此人只为姐姐,如今落泊之极。虽然有时看见,只因他自己羞惭,远远避去了,故此不能相叙。”媚娟道:“为何?”人便道:“如今在木场上掮了一年木了。”媚娟叹道:“咳!这也可怜!”又沉吟了一刻,道:“千乞冯相公,可邀他来见我一面,我有话要与他说。”人便道:“既如此,我着小价去通知他。”
人便别归,即叫管家吩咐:“到木场上去,寻那掮木的江干城,寻着时,说扬州媚娟在木客寓中,要见一面。可引他同去。”冯管家应了去寻,果然寻着,引去见媚娟。
媚娟见干城面皮红黑,手足粗蛮,穿一身破落衣裳,十分怜悯,说道:“江郎为何再不到我家来一会?”干城道:“昔年有银之时,多住了一日,桂妈便有许多激聒,如今如此叫化形景,若走来时,莫说讨贱□,也要笑杀了人。”媚娟道:“这也是。但是你如今这般苦楚,无非为我。你可也恨着我么?”干城笑一笑道:“我小江能得与娘子这样风流标致的人品欢娱了半载,死也甘心。恨只恨江升盗我三百银子而去,日夜切齿。”媚娟道:“往事休言了。你明日可措办些衣服,到我家来一会,我另有话说。”说完,手中将五两银子,密付与干城袖中。干城接了银子,恭身谢谢而别。
过了两日,打听得媚娟回扬,随即也到扬州。去典铺中买了两件半新不旧的时服,穿着停当,依旧妆些浪子的态儿,摇摆到媚娟家来。那桂妈鸨儿看见是旧时的江姐夫,毕竟良心发现,也觉欢喜。可幸此时还未有客,媚娟就接住了江郎,待茶待酒,是不消说得了。
当夜,干城是苦中作乐,虽云雨之间,也觉老成,不比当年狂荡了。睡了一夜,听见鸡鸣,便轻轻叫醒了媚娟,问道:“蒙姐姐教我来此,欢会之外,更有何言?”媚娟道:“江郎为我而贫,若在掮木行中,有何下稍结果!我今赠你五十金,可去做些生意。以后须要老成质实,不可再入烟花。明年此时,不拘趁钱折本,必须要再来会我,不可忘怀。”干城道:“只恐娘子见弃,所以不敢相亲。若依我小生之情,虽会而再会,亦不嫌多,岂至忘怀!但蒙娘子厚赐,当努力苦门争以报之,决不敢有负也。”两人仍复欢娱一场,浓睡一觉,不觉日上栏杆。媚娟将五十两银子悄悄付与江郎。干城小心囊束在腰,辞别娟娘出门。
一路计较生意,心中不定。到课店中起一课儿,还是依旧贩盐好,还是严州买漆好。那先生卜得买漆的课,利微稳当;做盐的课,成败不一,还有凶险。干城听了,一竟到严州买了漆,到杭州来卖。
来来往往,做了一年,有一百五十两在身。此时已将近媚娟订约之期,记念在心,要到扬州相会媚娟。毕竟路由杭州北关写船,干城写了舡,只因客人未齐,还要明早开船,乘闲在大桥头踱踱儿。忽然记起七八年前,在龙游起身,宋岳父说有一妹夫俞月湖,挈了妹子在此大桥边开一面店,教我通个信儿。因前屡次开舡忙促错过了,今日何不去访问访问,也知他一个下落,随即去各面店中问询。旁有一老人道:“俞月湖当初面店大兴,可有千金。如今兵火之后,竟已消散了。他的妻子俞老娘,为两个女儿被倭兵掳去了,儿子又杀去了,哭得眼睛都双瞎哩!你来你来。”随即领了过桥,到一间小小楼房里边,叫一声道:“俞老娘,你们有一令亲在此探你。”那老人竟自去了。
只见里边果然有一个半老的瞎婆儿,摸出来说道:“大爷上姓尊号?是那里来的?”干城道:“老娘可是衢州宋之臣老爹的妹子么?”那婆子道:“正是。”干城道:“小亲姓江,号干城,衢州宋老爹是岳父。老娘是姑婆老娘哩。”宋氏道:“原来大爷是内侄夫,是一家的骨肉。难得到此,请坐坐。等我家主公来,慢慢有话。”干城道:“俞姑父何处去了?”宋氏道:“每日挑柴去卖,距晚方回。”干城道:“宅上更有何人?”宋氏道:“咳!说起心疼。一个小儿,前年被倭兵杀去了。还有两个花枝般的小女,也被倭兵掳去,故此我的眼儿都哭坏哩!”干城道:“咳!原来如此,甚是可惜!令爱如今算来有多少年纪了?”宋氏道:“大女儿掳去时十七岁,今年有廿二岁了;次小女掳去时十五岁,今年有二十岁了。大女名唤福姑,次女名唤禄姑。江大爷在江湖上,可替小亲打探打探。万一有相会之期,也不可知哩。”干城道:“小亲自然留心。”随即起身告别,竟到舡中。
次早开舡。一路心中想道:“昨日姑婆老娘,目虽瞽,面虽老,骨格之间略似媚娟,媚娟又略似先妻。先妻系宋门所出,莫非媚娟亦宋氏所生?日后相会之时,不免把言语探他一探,便知分晓了。”
不止一日,已到扬州。急急去见媚娟,媚娟接住。此时干城有了银子,又觉舒畅起来,依先同媚娟吹吹、唱唱、弹弹,度过一日。黄昏房中小酌,媚娟低低问道:“郎君生意何如?”干城亦轻轻答道:“多蒙娘子厚惠,生意如心,今有一百五十两在身。目今意欲置买茶叶进京,只因本少难行,故此踌躇。”媚娟道:“须多少本银乃可?”干城道:“须再得一百五十两,凑成三百,便可做了。”媚娟道:“这也易处,妾为图之。”干城拱手道:“蒙娘子如此用情,容图衔环之报。”媚娟道:“妾有万千心事,欲托郎君,奈今尚非其时也。”干城忽然记起宋氏姑婆所托之言,便探一探道:“娘子的根由来历,莫要瞒我,我已略知一二了。”媚娟道:“知我何人?”干城笑道:“娘子今年二十二岁,名唤福姑,是不是?”媚娟吃惊道:“福姑乃是家姊,郎君何以知之?”干城见探着了,大笑一笑,低声道:“令姊是福姑,则娘子是禄姑不消说了。”媚娟道:“谁对郎君说来?”干城道:“已曾见过令堂了。”媚娟又吃惊道:“果然是真的?”干城道:“难道谎你不成?令尊可是俞月湖么?令堂可是宋氏么?”媚娟正容道:“果然是了。可知家父家母近日如何模样?”干城道:“昔日叩见时,令尊暂出未会,令堂因长子见杀,二女被掳,哭得双目俱瞽了。”
媚娟早已眼泪汪汪,说到此处,不觉滂沱如注,呜咽难禁。只见门外鸨儿添酒进来,忙忙“住了泪,故意抚弄胡琴。鸨儿去后,媚娟道:“此时恐怕窗外有人,未可谈心,少顷与郎君床上枕边言之。”二人无心饮酒,用些饭,竟吹灭了灯,上床而卧。
媚娟急欲谈心,干城又求欢会。事毕,媚娟问道:“郎君与家母,何人指引,何地相逢,得以知之亲切?”干城道:“衢州宋之臣,系是我之岳父,依今说来,乃是娘子之母舅也。令堂系先妻之姑娘,先妻乃令堂之侄女。我昔年出门生意之时,岳父曾吩咐,若到北关,可寻至妹家俞月湖处望望,讨个平安信儿。此时若然造宅,与娘子也有一面之识了。奈因开舡急促,不及造宅耳。日前来时,特特寻访,只因遭倭夷兵火之后,移换变更,后生多有不晓。亏一老人家引去,相见令堂。说起,托我江湖上访问两女消息。我思昔年初会之时,便问娘子根由,娘子拒不肯言,不料今已寻着源头了。”媚娟道:“郎君昔年究妾根由,非妾拒而不言,只因此时郎君不过是浪蝶游蜂,言之无益,还恐见笑于君。依今所言,妾与郎君乃表姊之夫,叨在亲亲。况且妾乃遭患难之女,郎君已历过患难之人,竟欲以终身之事,全托君家,幸君家勿以残花败柳,弃而不取。则归宗复本之图,仗郎君为妾主之。”干城道:“我自去年究问娘子根由,便已有心赎身,岂但今日。但归复之谋,于今势有不能,力有不及,必须待我京中卖茶回来,或我自图之,或与令尊共图之。那时,出死力以谢娘子,亦所不辞。”媚娟道:“郎君可早去早回,无辜妾之所望。”说了,即起床来,将平日所积之银,暗中摸来,做了一大包,用帕儿结好,交付与干城道:“此银约有二百两,今已尽付郎君矣。”干城将手一摸,接来放在床头。次日起来,收藏在身,别了出门。
看江干城此番生意,不知趁钱折本,怎生回报媚娟,且看下回演出。
评:□□□□□□□□□□□有合处,云霞风雨之致,□□□□□□□□□□□□忽而破涕为笑。
第五回 长安街旧仆报旧主日
正长兮风正暖,香浮官阙炉烟。车驰马骤好长安。相逢故旧,说起话缠绵。圣主忧劳臣宵旰,还愁涂炭东南。一封诏下九重天。君恩特重,分重女婵娟。右调《临江仙》
且说江干城得了媚娟之银,竟去各路收买茶叶,凡湘潭松萝,洞山岕片,粗粗细细,各等置些。上了箬包,搭在粮舡上,不两月,已到京畿,投了牙家。可喜来得凑巧,茶客少,买客多。湘潭色浓味厚,北人家喜;松萝味香色清,南人极爱。粗者粗人买,细者细人争,不数日卖完,卖了数合之利,约有七百两。
干城满心欢喜,想道:“值此扰攘之时,正是用人之际,何不去图谋一个武官做做,风骚风骚。一则荣祖宗,二则可以完媚娟之事,岂不是好。”心中又转思道:“京师做事,甚是烦难,倘有差迟,利名两失。不如依旧回去,做些生意,倒也稳实。且到外边顽耍几日,回去了罢。”随即锁了寓门,踱到长安街来。只听见后边长班吆喝之声道:“下来下来,狗囊的下来。”旁人道:“兵部大堂老爷来了,还不回避。”
干城立过一傍,看他轿过。后边有许多管家随着,内中一人,像似江升,又定睛一看,果是江升。挨挤上去,叫一声“江升”。江升回头看时,认是旧主人,忙把手中拜匣交与伙计,竟转身来,跪下磕了一头,说道:“主人为何在此?”通问些寒温,随即邀了主人,到酒肆中接风。
入店,捡一幽雅座头坐下。那店中认得是兵部府中王大叔,只拣好肴好酒,摆了一桌。干城上坐,江升立了斟酒。干城就责昔年盗银之事。江升叫屈叫冤,发誓发咒道:“小人只为主人败银,苦口阻劝。难道小人反盗主人之银?这也是天理难容了!”干城道:“这事如今也不究了。我目今反亏娟娘扶持,置买茶叶进京,卖了七百银子。意欲图个武官,你可有门路么?”江升低头一想,道:“这个不难,老爷与公子道着小人老成能事,忠厚小心,十分得意,说一句听一句的。况且主人身材长大,勇力过人,小人引主人去见一见老爷,求老爷持题一本。主人打点三百贽仪,送与老爷;一百贽仪,送与公子,自然妥贴了。”干城欢喜之极。当日不题。
次日,果然依计而行。打点两处贽仪,随江升去叩见了兵部老爷,又叩见了公子,各各送了贽仪。兵部见江干城魁梧,是个将材,又当堂试他勇力,十分欢喜。次日,特题一本,乞皇上擢用将才,以佐太平,以固疆圉事。内中有“浙东倭夷甫靖,须材甚亟”等语。不几日命下,钦差特简擢用补选浙江宁波府总镇。
命下之日,借了袍服,进阙谢恩。随即在京招了二十名家丁,做了各色绣袍战衣,买了两匹高头骏马,又买了二十余副弓箭腰刀,分给家丁。又置一副银盔铁甲。日日拜客,忙了半月。
一日,有扬州府李知府的封君来拜。干城见了名帖,忙忙出外,迎进中堂,分宾主坐下。干城道:“晚生有失亲依,未遑叩谒。蒙老先生光顾,有何见教?”封君道:“小儿待罪扬州,学生有一急切家信,敢烦老钦台行旌附至。斗胆勿罪。”说完,即立起身来,到管家拜匣中取出赆仪一封,深深一揖道:“区区不腆,聊做程途一餐,万祈笑纳。”又取请帖一个道:“明午敢迓老镇台少叙,敬聆清诲。谨候光临。”然后送过家书。干城收了家书,将赆仪、请帖再三推辞。封君执意要收,只得收下。又坐了,通问些官途事务,告别不题。
次日,封君果然置酒,请了干城过去。干城早已有心,要借扬州知府风力,完媚娟姻事。叫管家带了红毯,又开一个礼帖,备一封代礼,写道:“谊男江武韬顿首百拜。”打点停当。待酒过数巡,干城说起要拜封君为父。封君惊起,连称不敢。只见管家将红毯早已铺下,干城一头拜倒。封君回礼不迭,便并拜了四拜。干城即将代礼送过,也下了次日的请帖。封君推辞一番,也收下了。重新入席,又叫了几个吹弹歌唱的,进来侑觞,尽欢而散。
次日,干城整酒,迎了封君过来。相见时,封君虽然不敢称儿,干城自然称父。酒过数巡,干城立起身来,道:“男有一事,特求老父周旋。”封君道:“有何事,可说来。”干城道:“容禀。男昔年在扬州,相与一名妓,名唤媚娟。男见其姿态不凡,颇溺爱之,便有赎身之意。因此时力有不及,只得中止。后来究及根由,乃岳父之甥女,先妻之表妹也。六年前为倭兵所掳,陷入烟花。此女背地悲伤,归宗之心甚切。男进京时,曾与订终身之约矣。此去,所虑鸨妈龟子作祟,不肯赎身。若以势压之,与之争夺,便费曲折了。必须令其贴服而不敢抗衡,方为妥妙。故此敢求老父大人,移翰于令郎长兄,祈长兄风力,为之周旋,则不劳而事成矣。老父与长兄之洪恩,容男儿□□□须报。”封君道:“这事不难,明日送书来便是。”当日也叫了吹弹歌唱的侑觞,尽欢而散。
次后,干城择日起程,封君着人送书过来。起程之日,封君亲来送别。干城带了二十名家丁,一路威威风风的,来到扬州,驻在北门城外。当晚不题。
次早有事,忙到午后,着晚,穿了管家破碎褴褛的衣服,叫家丁们不用相随,自己踱到媚娟家来。进门之时,只见媚娟在那边呜呜咽咽的哭,一见干城,反加高声大哭起来。原来,这一日有一个活丑的嫖客,桂妈要媚娟招接,媚娟不肯,桂妈打他,故此在那里哭。干城不知恁故,进门便去”泪。那桂妈见媚娟高哭,又担了鞭子,出来要打。干城忙忙截住。桂妈见干城身上破碎,便放肆起来,说道:“不要你来闲管。我女儿当初迎新送旧,极是周旋。是你前番来过一次,到如今只是躲头躲脚,簇新做出闺女儿的体态,须知我们是恁样人家,容得这蠢才妆娇作势的?”干城笑笑,就腰边取出二两银来,说道:“桂妈不必烦恼。令爱不肯接人,依旧接了我罢。”桂妈便嘿嘿无言,拖了鞭子,洋洋的走进去了。
媚娟一面哭,一面偷看干城,又惊又喜。喜的是心上人回来,惊的是见他褴褛,想来必无好处了。干城见桂妈进去,便携了媚娟之手,同上帏房。媚娟忙忙低低的问一声道:“郎君此来,为何如此模样?莫非又败完了?”干城回一声道:“也差不多儿。”媚娟便不再问,只是低首无言,汪汪下泪。
那妓家的规矩,不拘好歹,得了银子,茶茶酒酒是不少的。只见鸨儿来上了灯,送酒进来。媚娟只是惨然不乐,竟不陪酒。干城道:“多蒙娘子昔时订约,料难负盟。我今远别而归,正该欢畅谈心,为何一味愁惨?”媚娟道:“一自郎君别后,日日无心待客,被我妈打骂多少,度日如年!指望郎君归来,必然得见父母,可了终身。谁知郎君全不记苦,竟又狂败而归,教我怎不悲伤!”说罢,涕泪一齐滚下。干城挨至身边,将衣去“媚娟之泪,说道:“娘子莫要悲伤,我小江今日回来,少不得偷也要偷娘子回去了。”媚娟见说得好笑,不觉“口不”的笑一声,道:“如何偷法?”干城道:“我今夜三更,将你驮在身上,轻轻开了门,竟一溜儿跑到杭州便是了。”媚娟道:“果要私逃,被人捉将转来,岂不同同受刑?”干城道:“若是捉到扬州知府面前,他还要请我二人双双上坐。”媚娟就吃惊的问一声道:“这等说起来,郎君做了官了?”干城道:“官是也未必做,只是讨得个门路在此,故此偷了去也不怕他。”
媚娟见干城并无真实说话,心中鹘鹘突突。又见他只顾吃酒吃肉,把肴物吃得精光,不好去再问,只得罢了。当夜,媚娟虽然勉强交欢,却是偷垂眼泪。
次日,干城与鸨妈讲赎身之事,还了三百两。鸨妈说道:“银子是死货,要他做怎的?我家有了女儿,一家人要靠他过活。宁使江爷不常来光顾光顾罢了。”干城道:“五百何如?”鸨妈道:“这使不得,便是五千也难奉命。”干城道:“既然如此,只索罢休。”说了,一竟出门而去。鸨妈做嘴道:“好个油脸儿,来扯这们光淡。”媚娟心中也道:“是败完了,故意在我面前撮空弄舌,我枉结识了他!只是我的魔缘未断,还要在此消受!”苦楚了一番,倒也安心罢了。
评:此回步步生情,行行发趣。有江之戏谑,愈致媚之娇啼;有媚之娇啼,愈致江之戏谑。吾不知作者之心何等灵空。能得神妙乃尔。
第六回 瓜州店福姑遇禄姑
倚门献笑烟花债,幸还完,今朝自在。抛离脂粉营,拜别青楼塞。妹增多少风流态,娇姐姐,颦容堪爱。新夫即妹夫,疑是梦中会。右调《海棠春》
且说江干城欲赎媚娟之身,鸨妈不肯,竟到寓中,写了名帖,取了李太爷封君的家书,带了两个家丁,去拜太爷。又吩咐二十名家丁,各带弓箭腰刀,戎服妆束,到府前俟候。干城到得府前,太爷还未升堂。宾馆坐下,随即着家丁同礼房到私衙门边击梆,将名帖与家书递进。内衙人接去,送上李太爷,拆开看时,无非说些京中切要的事务。只见另有一封,封面上写着:“父再字,付长男手发”。李太爷也拆开看时,上写道:
新选浙江宁波总镇江干城,蒙彼云天高谊,拜我为父,汝当以兄事之。彼昔在扬时,与妓女媚娟情密,究其根由,乃江儿之表姨娘也,已曾订鸾凤之约矣。但恐鸨儿作碍,不能如愿,我儿可着意周旋,成其姻好。至嘱至嘱,勿误勿误。
李太爷看完了书,即传梆吩咐,请江爷内衙相见。干城进内,太爷恭迎而入,早已铺下红毯,并肩拜了八拜。分宾主坐下,叙述寒温,通问款曲,是不消说了。
太爷留饭,干城道:“蒙长兄厚情,不宜固却。但小弟久留在此,恐媚娟又受鸨妇之辱。但祈长兄完弟姻事之后,双双叩谢,然后讨扰,未为晚也。”李太爷道:“既然如此,不敢方命了。但不知长兄如今寓于何处?”干城道:“原寓在北门外,但今日权寓于娟娘之家,在骡子巷姓何的便是。”太爷道:“少刻专拜。弟当力为主持。”干城打恭道:“全仗长兄。”
告别出了衙门,即吩咐家丁随着。自己仍换了破衣,将到媚娟家,叫家丁远远避在一处,“少刻太爷回拜之时,你们如此如此。”自己竟到娟娘家中。只见娟娘蹙了眉黛,低头坐着。干城挨身同坐,将手抚娟娘之背,笑说道:“夫人为何不悦?”媚娟见他一味风痴,更加气苦,一溜走上楼房,坐在床边,泪流直滚。干城即随了上去,也坐在床边,说道:“夫人不必哀伤,坏了自家身子。我包你十日之内,与你父母相逢。”未曾说完,听见楼下炒将起来,鸨妈、龟子都飞跑进内躲避。只见二十名兵丁,俱是戎装,弓箭腰刀,两边排立。门前的锣声,敲得飞反狺天。
媚娟惊慌道:“下边不知有甚事故,恁般喧嚷?”干城道:“娘子莫慌,待我下楼看看。”娟娘也随后到门口来张。只见干城忙忙脱去了破衣,一个兵丁,两手捧过袍服冠带,又有两个兵丁服侍穿带。只见两名皂隶跪下磕了一头,将太爷名帖送上。干城出外,与李太爷挽手而进,打恭作揖。两边二十名兵丁一齐跪下,候江爷与太爷坐下,方才立起。
内边鸨妈与龟子见势头不好,心中着忙。二人商议道:“女儿是留他不定的了,只好奉承江爷。苦求江爷,今早原许五百,得了五百银子也罢了!”只得齐齐整整,备了许多茶果出去。听见太爷说道:“适才因长兄固辞,未及尽情。今小弟备轿两乘在外,奉迎长兄长嫂,同进敝衙,少叙片时,以尽手足之情。”干城道:“多感厚情,容图衔结之报。”内边龟子鸨妈听见,连连跌脚道:“不好了,这样说起来,就要娶去,人财两空了!”
那楼上的娟娘,张见干城如此威阔,太爷如此说话,真个是喜从天降。一天的涕泪,不知收到何处去了。那鸨妈急得没法,一双涕泪直滚,走上楼来,挽了娟娘之手,哀哀哭泣道:“我的女儿呵!我的女儿呵!我当初讨你之时,指望你养老送终,教你的许多伎艺,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用了多少钱钞!难道是这样丢我去了?”倒在媚娟身上,哭个不止。媚娟道:“去是要去的了。我明日对江郎说,聘金自然有的。”
那太爷用完了茶,立起身来,请长嫂相见。干城上楼,叫媚娟收拾随行妆物,太爷请见,就要上轿了。媚娟一面收拾,鸨妈一面扯了干城,哭得哀哀。干城道:“我今早还你五百,只是你硬过火了。我明日送一个薄礼来。”即同娟娘下楼。
太爷让娟娘左首,作揖道:“奉迎长嫂,同长兄到敝衙待饭。”媚娟道:“贱婢蒙太爷提出污泥,理当叩拜,何敢讨扰。”太爷道:“长嫂不必太谦。”二十名兵丁一齐跪下道:“家丁叩首夫人。”起来出外去,摆了远远的道。太爷先逊娟娘上了围轿,次逊干城上了围轿,然后自己上了轩轿。三处轿前,俱是深檐黄伞罩着,一路鸣锣吆喝,好不威风。苦杀那鸨妈龟子,叫地叫天,哭了三日还不止。
瑶琴寂静画楼空,莺自啼兮燕自翀。
栏干妙人何处去?止留明月照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