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真逸史 - 第 13 页/共 22 页

路滑程途远,风凄细雨来。     世间何事苦?最苦旅人怀。一路里凄凄凉凉问路而走,也有志诚忠厚的,老实指点;也有浮浪的,指东话西。迤逦行了数日,已至金明郡石州地面。当日申牌时分,觉得腹中饥饿,就在河西驿前官道旁酒饭店中,放下行囊雨伞,拣副座头坐下。酒保忙搬过菜蔬酒饭来,杜伏威自斟自酌,一连吃了数碗酒。只见一个俊秀后生,穿得十分华丽,但见:     丰恣清丽,骨格轻盈。身穿一领紫花色云布道袍,袖拖脚面;腰系   一条荔枝红锦绒驾带,须露膝傍。头戴绿纱巾,高檐长带;足穿紫绢履,   浅面低根。细桶袜,白绫裁就;长柄扇,斑竹修成。摇摆身躯,却似风中   杨柳;生来面貌,犹如月下桃花。爱俊俏,隆冬还只着单衣;喜华丽,盛   暑何曾离色服。谈吐间,学就中州字眼;歌唱处,习成时调新腔。果然   俊俏郎君,好个青皮光棍。   那后生走入店里来,对着杜伏威坐了,呼喝道:“快拿好酒嘎饭来!”杜伏威看时,却是昨夜同店安宿的。两下见了,俱备拱手。那后生急急忙忙吃了酒饭,见杜伏威出门,他也还了酒钱,随后赶出店来,趁着杜伏威同行。问道:“大哥从何处来?往那里去?却独自一个走路?”杜伏威答道:“小可妓阳郡人氏,有些薄干出外,今特回家。”那后生道:“在下正要往岐阳郡去取讨帐目,幸与大哥同路,甚妙甚妙。”杜伏威道:“足下带挈,小可万幸。”那后生又问:“大哥高姓尊行?”杜伏威道:“在下姓杜,排行第一。”就问:“足下尊姓贵表?”后生道:“小弟姓裘,贱号南峰。”二人一路说长道短,不觉天色已晚,四野云垂,二人同入客馆投宿。次日天明起来,梳洗吃饭。杜伏威打开银包,称银子还宿钱,裘南峰一把捺住,附耳轻轻地道:“一同吃饭,两处还钱,岂不折了便宜?待我还了,明日总算就是。”杜伏威点头应允。裘南峰算还店帐,一齐出门趱路。闲话不叙。看看日暮,裘南峰道:“杜大哥,今日多行了些路程,不觉疲倦,不如觅店安宿何如?”杜伏威道:“裘大哥说得是,且投店家,明日早行。”二人说罢,又走了一里多路,见山嘴边有一座冷净客店,外挂着一面招牌,写道:“蔬食酒饭,安寓客商。”但见:     芦帘高挂,茅草低垂,所几根老竹权作栏杆,锯一片松杉聊为门   扇。柱子上弯下曲,破壁有骨无泥,梁栋东倒西歪,侧首全凭戗柱。摆   几张半旧半新椅凳,铺两处不齐不整座头。夹壁尽是芦柴,墙屋何曾砖   瓦?这般冷淡生涯,到处也贴些借人诗画;恁地萧条屋宇,近邻惟只有   村老往来。盆景尽栽葱与韭,客来惟有酒和汤。   二人进店歇下,裘南峰道:“我两个走得枯渴了,店官,好酒打几角来,鱼肉切两卖来,快些快些!”店主道:“我这里只卖豆腐蔬饭,村醪白酒,没有什么荤菜老酒。客官要时,前面镇口去买。”杜伏威道:“便将就吃些罢了。”裘南峰道:“淡酒豆腐,怎地吃得下?大哥慢坐,待我去买些来消遣。”说罢,起身出门去了。不多时,提了一只白煮鸡,烂囗猪蹄,数样果品,一大壶美酒,笑嘻嘻走入店来叫:“小二哥,你与我切鸡肉,烫好酒,搬到客房里桌子上来。”店小二应允,早点上一盏灯,二人对坐饮酒。杜伏威道:“扰兄不当。”裘南峰打恭道:“怎说这话!途路中何分彼此,聊遣寂寞而已。”数杯之后,裘南峰满满的斟了一杯酒,双手敬与杜伏威,说道:“大哥请此一杯。”杜伏威接了道:“小弟与足下相处数日了,何必从新又行此客礼?”裘南峰笑道:“小可敬一杯酒,有一句话儿请教,请吃过这杯,然后敢言。”杜伏威心中暗忖:“这话却是怎地说?且吃了酒,看他说什么。”举杯一饮而尽。裘南峰又斟上一杯,陪着笑脸道:“妙年人要成双,不可吃单杯,再用一杯成双酒。”杜伏威接过酒来,又一饮而尽,停杯道:“足下有何见教?”裘南峰风着脸,一面剔灯,一面低低道:“小可生来性喜飘逸,最爱风流,相处朋情,十人九契。有一句心腹话儿,每每要说,但恐见叱。今忝相知,谅不嗔怒,故敢斗胆。自前日晚上和大哥旅宿之后,小可切切思思,爱慕大哥丰恣清逸,标格温柔,意欲结为契友,曲赐一宵恩爱。傥蒙不弃,望乞见容,我小裘断不是薄情无报答的,自有许多妙处。”杜伏威暗笑:“这厮说我的性格温柔,我却也不是善男信女!彼既无状,必须如此如此对付他。”心下算计定了,佯笑道:“兄言最善,朋友五伦之一,结为义友甚好。”裘南峰只道有些口风,乘着酒兴,红了脸捱近身来,笑道:“没奈何,路途寂寞,小可已情极了,俯赐见怜,决不敢忘大恩。”便将杜伏威一把搂定。杜伏威推开道:“这去处众人属目之所,外观不雅,兄何仓猝如是?”裘南峰双膝跪下,求恳道:“店房寂静,有谁来窥?小弟欲火如焚,乞兄大发慈悲,救我则个!”杜伏威扶起道:“兄不必性急,果有此情,待夜阑人静,伴兄同寝便了。”裘南峰欢喜无限,不觉跳舞大笑,复满斟一杯,敬上杜伏威,杜伏威饮毕,双手接杯,忙忙献菜,曲意奉承。裘南峰自己亦吃得酩酊大醉。   又早二鼓,店内人俱寝息。裘南峰数次催逼上床,杜伏威道:“待小弟也回敬一杯。”于是满斟一大卮酒,暗暗画符念咒,连与裘南峰道:“见只饮此一杯,即当就枕。”裘南峰接酒笑道:“承恩赐,敢不跪饮。”举卮吃下,一时间不觉眉垂眼闭,四肢如绵,昏昏沉沉睡倒地上。杜伏威笑道:“这个才是性格温柔。”独自坐了,将桌上酒肴吃得罄尽。起身剥下裘南峰衣巾鞋袜来束缚了,撩在床头;复寻了店老官上帐的旧笔,书符在裘南峰脸上,将他头脸浑身四肢尽皆变黑;又把头发抖散,打成细辨,倒垂下来,推入床下,然后熄灯就寝。   将及五鼓起来,开房门叫店小二点灯炊饭。吃罢算还店钱,正欲出门,小二道:“且住。为何这般时节,天色未明,便要行路?昨晚有一标致官人与郎君同来,怎的不见,你却独自一人先去?”杜伏威道:“日昨路遇这人,偶尔同投宝店,夜间与我吃罢酒饭,一同上床安宿,及至醒来,不见了这人。检看行囊,我失去道袍一件,不知这厮是人是鬼,有些惧怕,故此赶早行了罢。”小二道:“古怪,古怪!小店从来不曾有鬼,况我又是不怕鬼的元帅,学得个法儿,专要提鬼。什么邪鬼,大胆敢人我门?若被我拿住,抽了他的筋,还不饶他哩!我料那人决是个贼,偷了道袍溜墙走了。”杜伏威趁口道:“是了,是了,贼盗无疑。但房内未曾细看,你还须拿灯到处检点方好。”小二道:“鬼也不怕,怕什么贼!贼经我手,奉承他一顿拳头,打得做鬼叫。”杜伏威哈哈大笑,别了小二出门。心下暗思:“店小二这厮夸嘴说不怕鬼,我今放出那黑身鬼来,看他怕也不怕?”当下且不行路,抄至店家后门黑影中,念动解咒,放裘南峰醒来,侧耳听着。   只见这店小二初时强说不怕鬼,不怕贼,心下实有几分害怕。欲待睡了,虑贼复来;欲要照看,又怕有鬼。踌蹰暗算,不如叫起小三,做个帮手,令小三执了灯,自拿一条戒尺,同进客房里。正有些心虚,忽然见床下钻出一个披头黑鬼来。二人惊得毛骨悚然,魂飞胆颤,大叫“有鬼!”戒尺乱打。原来这裘南峰苏醒,浑身冰冷,头发条条垂下,心里惊疑为何如此。抬起头来,蹬地一声,撞着床顶,额角上磕了一个大块,一手揉疼,一手四围在黑地里们摸,不知是何处。忽见灯光射入来,才知道睡在床下。刚刚钻出头来,早被小三瞧见,喊叫“有鬼!”小二举戒尺就打。裘南峰差认是劫盗入房,大呼“有贼!”小三丢下灯,滚出房去了。小二单身,慌做一团,口中不住叫“有鬼”,手脚酥软了,将戒尺着力打去,却是轻的,故此裘南峰不致伤命。裘南峰迎了几尺,将小二劈胸扭定,灯都踢灭了,两个黑暗里结做一块厮打。杜伏威在后门外听了,笑得跌足。   这店老官夫妻,年纪高大,每夜托店小二管理,二人先去睡了。当夜睡梦中,听得喊叫有鬼,又叫有喊,失惊地撺醒来,夫妻二人忙穿衣服点灯,一同奔出外来,只听得客房里喊叫。老官儿道:“却不作怪!我店中焉得有鬼?怎么又唤有贼?”妈妈胆怯,将灯递与老官道:“我自进去,你叫那小三起来看看。”说罢,两三脚跑入去了。老官儿拄着伞柄,硬着胆,咳嗽道:“呸!鬼怕他怎的?若是贼,径自捉了送官。”正待向前,猛然一阵冷风劈面吹来,呼地一声,将灯吹灭。老官儿吃那一惊,提灯回身,往里就走。不提防门槛傍有一鸡笼,绊了个倒栽葱。欲待挣扎起来,又被鸡笼的蔑头儿将短发扎住;再也挣不脱,灯盏抛在一边,口里也叫起有鬼来,连笼肉鸡惊得乱啼。房内妈妈躲在被窝里发抖,听见老官儿叫得慌,没奈何,只得又点灯来看老官,却睡在鸡笼边。妈妈道:“老官,这不是鬼,你被鸡笼绊倒了。”忙搀起来。   此时客房里兀自喊叫,夫妻同到客房来,看见一个披头黑鬼和小二滚做一团相打。老官儿举起伞柄正欲帮打,裘南峰大叫道:“地方救人!”妈妈听了,止住老儿道:“听他声音响亮,想必不是鬼,你且问他端的。”老官儿高举伞柄喝道:“小二且住手!你那厮是何处横死亡魂,来此作祟?我与你今日无冤,往日无仇,快去,快去!”裘南峰道:“咦!你这老儿,你的眼珠想不生在眶子里的,怎么将好人认作鬼,打得我好!明日和你讲话!”小二提过灯来照道:“你不是鬼,谁是鬼?为何浑身这样炭一般黑的,岂不是焦面鬼?”裘南峰听了,方才分开发辫,低头一看,失惊脚跌道:“晦气,着鬼了。着鬼了!”忙扯壁间一条手巾系在腰下。小二笑道:“你现是鬼,还有甚样鬼敢来魅你?”裘南峰道:“你不知,昨晚同来投宿的那个小后生却是个鬼。明明同他一处吃酒,不知怎生将我迷倒,摄去衣巾,摄我在床下。这发辫与浑身黑,都是那小鬼变弄我的,又遭你毒打一顿,我好气也,我好恨也!”小二道:“倒也好笑。那郎君说你偷他一件道袍走了,故此赶早而去,怎么反说他是鬼?他又说你,你又说他,莫非都是鬼?今夜真是着鬼了。”老官儿道:“据你讲来,你是个人,必然着鬼迷是实。”跳上前,将裘南峰打了两个左手巴掌。裘南峰越发气得爆跳,嚷道:“老头儿这般可恶!你既知是人,为何又打我两掌?我裘南峰可是被人打巴掌的么!”店老官方晓得他唤做裘南峰,陪礼道:“见不要嚷,我这里风俗,凡着鬼迷的,定要打几个左手巴掌,方脱邪祟。”裘南峰低头忍气嗟叹道:“我老裘恁般晦气,难道真实着鬼?”妈妈笑道:“定是你不老成,被那小后生戏弄了。岂有鬼迷人,剥去衣巾的道理?”襄南峰省悟道:“妈妈讲得是,醉后着了这恶少年之手,想他必是个剥衣贼,剥我衣服走了。”   妈妈见他两手紧抱肩膊,寒沥沥的噤颤,心下不忍,忙唤小三烧汤,与裘南峰洗澡,愈洗愈黑。又进房里取两件旧衣与他穿了,打散发辫。梳头已罢,房中遍处寻觅衣服不见,对妈妈哀告道:“趁黑夜无人知觉,暂借衣服穿去,明日连房钱一并奉还。若日间出去,这黑脸如何见人?”妈妈道:“衣服便借你穿去不妨,你这脸上黑如何处置?”老官儿推道:“请,请!拿这付嘴脸别处顺溜去罢,不要在此胡缠,大惊小怪。蒿恼了半夜,承盛情请行!”裘南峰自知惶愧,满面羞惭,不敢多言,又不知这黑是怎生的。低头出门,懊恼无及,将一身华丽衣衫,尽弃于店家。数日后,店小二团赶老鼠,寻出他衣服来,对老官说。老官道:“是你的造化,毕竟有些黑鬼疑心。”就与小二穿了。一日,有一伙商人投宿,夜间闲话中,见店小二穿得华丽,问起情由。小二将客人见鬼厮打之事,细说一遍。众商问这人生得怎么模样,姓甚名谁。小二道:“初来时如此装束,面庞儿生得俊俏,他说姓裘,号南峰。后来着鬼,浑身如墨一般黑了。”众商拍掌大笑道:“这小裘是我们敝乡人,怪见日前回家,身如黑漆,面似灶君,原来是这个来历。近日面色亦渐白了。你不知这人不务生业,出入花街柳巷,偷良家妇女,哄富室少艾,行奸卖俏,最为可恶。今遭此戏弄,天报之也。”傍人闻此,编成四句歌儿唱道:     羊肉不吃得,空惹一身骚。变鬼因贪色,风流没下梢!   再说杜伏威听店家喊叫厮闹,忍不住发笑,次后渐渐寂静无声,心下暗忖:“摆布得这厮彀了。”拽开脚步,趁着残月之光,不觉趱过许多路程,饥飧渴饮,夜住晓行。一日五更,起得太早了些,行有十余里,抬头打一看,呀!对面阻着一条大溪,不能前进。心里暗想:“这溪不知是甚去处,又不见一只渡船,莫非走差了路头?且坐一坐,待天晓再行。”正欲歇下包裹,靠一株大树坐下,猛听得上流咿咿哑哑摇橹之声,远远见一个汉子,坐在船尾上,手里摇着橹,顺流而下,口里唱山歌道:     水光月色映银河,慢橹轻舟唱俚歌。算你争名图利客,何如溪上一   渔蓑。杜伏威正欲叫唤,只见船头上立着一个汉子,手提竹篙,也唱山歌道:     一叶扁舟任往来,得鱼换酒笑颜开。风波险处人休讶,廊庙风波更   险哉。歌罢,两人大笑。   杜伏威立在溪口,高声叫道:“那撑船的家长过来,渡我过溪去,重谢渡钱!”船上二人听得,撑船傍岸,招手道:“要过渡的,快上船来。”杜伏威即跳上船,放下包裹骨瓶,坐在中舱。那船头上的渔翁将船点开,尾上坐的,依旧上了桦桨,慢慢地荡过对岸来。杜伏威问道:“小可要往岐阳郡,过渡去是顺路么?”那船尾上渔翁应道:“对岸正是岐阳郡的便路。”杜伏威心下有些疑惑,偷眼看这二人形容生得甚是古怪,衣服又且跷蹊。船头上的人,苍颜鹤发,瘦脸长髯,穿一领缁色绢衫,腰系一条黄麻绦子。船尾上那人,长眉大耳,阔脸重颐,穿一件黄不黄、黑不黑细布长衫,腰间也系一条黄麻绦子。俱赤着脚,蓬着头。杜伏威思量这二人来得奇异,又不好问得,低着头,坐在船舱里自想。不移时,摇近对岸。杜伏威立起身来,取十数文钱递与那摇橹的道:“多承渡我过来,薄礼相谢。”二人一齐摇头道:“我这里是个方便渡船,不要这青蚨酬谢。有缘的便渡他一渡,无缘的休想见我们一面。”杜伏威道:“天下无自劳人的道理,既顿二位长者渡我,岂有空去之事?”船尾上渔翁笑道:“足下,我说与你知,你不要慌。我这里到岐阳郡地方,便是四五十个日子,还走不到哩。”杜伏威失惊道:“此是什么去处,与岐阳郡这般遥远?依长者之言,莫非错走了?”船头上渔翁笑道:“君非错走,不须疑愕,管取早晚送你到岐阳就是了。我家茅舍,离此不远,过那山嘴便是。欲留足下一茶,万勿见拒。”杜伏威暗想:“此二人非凡,决不是歹人,便到他家里去,不怕他怎么样了我。”遂应道:“多蒙长者见招,必须造府拜谢。”二渔翁欢喜道:“我才是个有缘人。”一个搀着杜伏威,提了行李骨瓶,跳上岸来;一个收拾烨桨,把小船揽在枯杨树上。二人引着杜伏威穿林度径而行。却早天色黎明,杜伏威举头周围观看,果然好个境界,不比世俗凡尘。又走了数里,过却一重小山,二渔翁指道:“那竹篱柴门之内,即吾家也。”杜伏威近前细看,只见:     无甚高楼大房,只见几椽茅屋。前对一弯流水,后植数竿修竹。四   围山峰突兀,遍处青苔映绿。古柏苍松叠翠,灵芝仙草争毓。   那长髯的渔翁,走近柴门,轻轻咳嗽一声,呀的柴门开处,里面走出一个青衣童子来。三人同进草堂,二渔翁请杜伏威坐下,转入草堂后去了。杜伏威四围闲看,草堂虽不高大,却是明亮精致得好。堂中摆十数张斑竹胡床,上面一张供桌,供奉着一座篆字牌位。四壁诗画精奇,阶前花卉秀异。暗暗称羡道:“好一个清幽去处!”正看玩间,只见那二渔翁装束的整整齐齐,头戴一顶逍遥巾,身穿褐布道袍,腰系丝绦,足穿云履,不是渔翁打扮,飘飘然有神仙之表,步出厅来,和杜伏威重施客礼,分宾主而坐,教童子点茶。茶罢,又摆出果饼相待。杜伏威躬身问道:“小可蒙二长者厚情,叨此盛款。敬启二位长者,不知高姓尊名,贵境是何去处?”那瘦脸长髯的答道:“村老姓姚名会,表字真卿。这一位仙长,姓褚名崇阳,表宇一如。我二人俱是婺州金华县人氏,幼习儒业,长欲大展经纶,救民涂炭。不期生不逢时,值战国之末,秦皇并吞六国,坑陷儒生。村老二人,见世已乱,不可有为,一时弃家逃避,泛海盘山,寻幽觅胜,路逢老者,引我二人到此。初时授我养神炼气之术,渐至辟谷飞升。敝地非尘寰,乃仙境也,与几俗相隔不通,世人难以到此。今足下偶尔相逢,乃前缘宿会耳。”杜伏威大惊道:“二位仙长自周末避秦乱来此,至今却有七百余年,二位非真仙而何!”即倒身下拜。二仙扶起道:“不须行礼。君非凡夫,前世亦是仙僚,只因有过,谪降尘凡,了却世缘,以俟登真解脱也。”   杜伏威再欲动问,只见草堂后走出一个紫衣女童,生得柳眉凤眼,窈窕轻盈。缓步向前,启一点朱唇,请道:“天主奉过杜君,二仙长可陪进见。”姚真卿、诸一如皆道:“天主有请,杜兄即当参见。”杜伏威暗思:“看这洞天美景,决非鬼怪妖邪。”遂安顿了行李骨瓶,起身随着二仙步入草堂后,却是一重高墙。走入墙门里,别是一天世界:层山叠水,分外清奇;白鹤青鸾,盘旋飞舞。沿墙而走一箭之地,乃是一座高庭大宇,当门一座三层四滴水玲珑砌就牌楼,上有一个朱红扁,扁上金字写着“清虚境”三字。转入门楼里,是三间大院落,两侧长廊。二仙领杜伏威从西首廊下而进,敞庭上静悄悄并无人迹,果然是一点红尘飞不到之处,惟见阶前白鹿成群,仙禽逐队。三个行人敞庭,杜伏威抬头看上面时,只见龙楼凤阁,画栋雕梁,囗囗高大,上插云霄,珠王之光,灿烂夺目。四围紫玉栏杆,上下珠红门扇,内外俱是白玉石砌地。地上珊瑚、玛瑙、琅(王干),奇珍异宝,不计其数,看之不足。   少顷,两个紫衣女童邀道:“天主专候,杜郎可速上楼来。”二仙领着杜伏威,打从侧首扶梯上去。那根扶梯却是一株紫檀做就的,上得楼时,惟闻异香喷鼻,祥云缥缈。杜伏威步入楼中,上首金珠宝座之上,坐着一个真人,即是天主了。生得骨瘦如柴,面黑似漆,头颅上披几绺黄发,耳珠上挂一对金环,双眼有光,长眉盖颊。身上披一领阔领大袖柳青道袍,腰边系一条八宝缀成藕褐绦,赤着一双红脚,高高坐在上面。杜伏威近前,倒身下拜。拜罢,长跪于前。天主开言道:“杜郎别来无恙?请起讲话。”杜伏威起身,恭恭敬敬侍立于傍,不敢动问。天主唤玉女献浆。紫衣女童捧出一个真珠穿的托盘,四个碧玉茶盏,满贮雪白琼浆,异香扑鼻。杜伏威接上,一吸而尽,其味甘美清香,顿觉身体轻健,气爽神清。立了一会,天主道:“杜郎年登几何,那方人氏,因甚事打俺荒山经过?”杜伏威答道:“小人年登二八,本贯岐阳郡人氏,不幸幼年父母双亡,幸倚一位有德行的释家姓林,号澹然,抚育成人。今因先祖身亡,特送骸骨回乡埋葬。路阻大溪,幸蒙二仙长扁舟济波,指引得见天颜,三生有幸。”天主笑道:“汝之出处,俺已知之,试问之以卜信实否,果是诚笃君子也。你那住持林澹然,非凡世之人,乃俺传教第一座弟子,因犯了酒戒,谪下凡尘,历千磨百难,方成正果。尔亦非他,是俺掌管丹炉的童子,因污子混元天尊牌位,贬伊下界,受些折磨。汝可济民利物,归于正道。”指着二仙长道:“此二人也是俺的徒弟,特教他引尔来见一面,然后回岐阳郡去。”杜伏威听罢大喜,再拜稽首道:“弟子凡胎浊骨,不知往事,今得祖师指示,大梦方觉。”二仙长立于座侧,微微而笑。   天主又令金童玉女摆下酒席,白玉石桌上,排列龙肝凤髓,火枣交梨,玉液琼浆,珍馐异果。天主上坐,姚会、褚崇阳、杜伏威侍坐于傍。酒至数巡,褚崇阳问道:“杜郎亦曾晓得什么技能否?”杜伏威道:“弟于凡愚痴蠢,只通武艺,若技能之事,一无所知。”姚会道:“君平日亦好琴否?杜伏威道:“琴乃雅乐,格神灵,养性情,其妙无穷。平素虽爱,奈何未曾习学,不解音律。”天主道:“真卿可操一曲与他听。”紫衣女童取出一张白玉古琴,异常奇美。这姚真卿接了,放在玉桌上,和起弦来,命女童焚起一炉龙涎旃檀香。姚真卿端坐,弹一曲商角之调,为《神化引》,果然音韵悠扬,指法精妙。天主又唤褚一如:“你也弹一曲。”一如承命,转轸调弦,改为蕤宾调,鼓一曲《潇湘水云》,更是清逸,令人有遗世之想。弹罢,天主教二真人就传此二曲与杜伏威,杜伏威欢喜拜受。二真人教了数遍,杜伏威吃过了仙撰,不觉腹智心灵,立时就会了,心中暗喜。天主又道:“二卿再弹《广陵散》之曲,与杜郎听。此曲自嵇仙去后,无人知得。卿可传与杜郎,以为他年作合张本。”姚真卿承命,先弹一遍与杜伏威听。弹毕,果然音韵不从人间来。然后褚一如传与杜伏威,原来是慢商调,小序三段,本序五段,正声十八拍,乱声十拍,杜伏威俱学毕。   天主道:“后边还有后序八段,方成一曲,今日且不要传完。”杜伏威叩首禀道:“蒙祖师赐教,如何不传完?”天主道:“其中有一段姻缘,汝当成就,故留此有余不尽之意,以待他年天缘凑合。汝当记取。”杜伏威不敢多言,心中暗想:“只这般弹得,已为绝妙,何必传完?”只见褚崇阳开言,禀出一句话来。正是:     高山流水知音少,不是知音不与弹。   不知诸真人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    第二十三回 清虚境天主延宾 孟门山杜郎结义   诗曰:     琼楼开宴待佳宾,一派箫韶声彻云。     凤髓龙肝盛玉器,交梨火枣贮金盆。     暗藏诗句传仙旨,明渡扁舟识幻情。     携手河梁叹轻别,缪君端的重豪英。   话说褚崇阳禀道:“琴已传完,兴犹未尽,可唤女童二人对舞以佐觞,乞法旨。”天主道:“这也使得。”便唤过白衣女童二人,一名飞飞,一名倩倩。天主分付:“汝二人试舞一回侑觞。”二女领命,作回风之舞,其势翩翩可喜。又作天魔舞,更如鸾凤乍惊,胎仙展翅。舞毕进酒。天主又道:“可唤紫衣女童,试歌一曲侑觞。”那紫衣女童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玉齿,慢敲象板,唱出清歌,词名《武林桃》:     碧霞宫殿,海上十三洲。玉箫新调,云际响箜篌。报道高人来也,   数声铁笛,几点浮沤,一片清秋。   女童唱罢,杜伏威称羡不已。褚崇阳举紫玉杯,斟麻姑酒,敬杜伏威道:“杜君满饮此杯,莫负高兴。”杜伏威接下,一吸丽罄,当下不觉醉将上来。杜伏威顿首谢道:“承天主、二仙长赐酒,极尽其乐,囗囗大醉,不能复饮矣。”天主笑道:“杜郎不知,此酒乃玉液琼浆,其味醇美迥异,非有缘者,岂能尝此?然多饮一杯,可多增数年之寿。今既醉,亦不宜强饮。”令童子收拾杯盘,四人环坐而谈。杜伏威一面听说话,不觉沉沉睡去。天主分付女童,移杜伏威至楼下伏侍看守,二仙长亦自散去。   杜伏威一觉醒来,翻身开眼,忽见女童立在身傍。杜伏威戏牵其衣,女童微微含笑。杜伏威忽然自省道:“这是仙境,不可如此。”又见一个青衣童子侍立于侧,慌起身整衣,问童子道:“天主和二仙长何在?”童子道:“天主在楼上静摄,二仙长在草堂上围棋。”杜伏威暗想:“我在楼上饮酒,如何却在楼下?我一生最爱的是围棋,今二仙对弈,何不学他几着?”即随童子步出草堂,果见诸一如、姚真卿对坐石桌上着棋。童子移过石鼓,与杜伏威坐下。杜伏威用心看二仙对奔,一黑一白,侵杀攻守,机关莫测。其实二仙信手而下,不用一毫心思。将次完局,姚真卿拍手笑道:“褚君已负半着矣!”诸一如也笑道:“果然输了半着。”杜伏威不信,细细数来,果是褚一如少却半子。杜伏威道:“弟子不知进退,欲求二仙长指教一二,不知肯否?”褚一如道:“君既欲学,予岂吝教?我与君对局,真卿从傍点拨。”杜伏威道:“乞饶数子,方敢求教。”褚一如道:“若饶子,则进退攻取之法,难以指示,且对局,自见玄奥。”杜伏威从命对弃,自初着起,姚真卿即教以守角、活边、进腹、据险、攻取自守、弃子争先,千变万化之法,细细逐一详说其妙。一来也是杜伏威有缘,二来还是天资敏捷,听姚真卿点拨,心下恍然省悟。一局方完,略差数子。童子献上果品仙茶,三人吃罢,换局再着。褚一如又开说玄妙,与天地阴阳相合,四时万物同流。杜伏威更觉心胸开彻,顿无尘俗气味。棋完,覆局又着,三局之后,杜伏威信手下来,并不差错,前后照应合法。褚一如道:“围棋到此,世间无敌手矣!”杜伏威欢喜无限,叩首拜谢。二仙扶起道:“不须行礼,但今日天色将暮,君在此再宿一宵,明早相送。”杜伏威道:“弟子飘然一身,上无父母挂牵,下无妻室之累,意欲在此伏侍二仙长,以求一个长生不死之术,不愿去了。”褚一如笑道:“若说修行二字,尚早,尚早。君一者令祖骨殖未归乡土,况且尘孽未消,必须受千磨百难,方可归隐修真;不然隐修无益。”杜伏威不敢复言,低头受教。当夜无话。   次日天明,褚一如唤杜伏威起来说道:“君宜速去。若耽搁一日,误却如许大事。”杜伏威心里暗想:“便多住一二日何妨,怎么就会误事?分明是逐客之意。”当时不敢多言,应声道:“弟子正要拜别。”姚真卿道:“蔬食果品,可用些行路。”杜伏威随意吃了,起身道:“弟子欲见天主拜辞,不知可否?”褚一如、姚真卿齐道:“天主正要见你,分付些言语,你可速去。”杜伏威随着二仙进大殿,上楼见天主,行礼毕,叩首道:“弟子杜伏威有缘,得蒙天主垂恩,二仙长指引,感激不胜。今日要回岐阳郡去,殡囗公公骸骨,特来拜辞,更有下情叩问。念弟子是遗腹孤儿,父母俱丧,虽得冥中父亲叮嘱,骸骨存于梁国;但不知是何地方,恳乞天主明言,使弟子得以收殡,实为万幸。天主答道:“善哉,孝哉!必获三骸,翠微龙泄,位止三台。”伏威不解其意,稽首道:“弟子一时不解。”天主笑道:“日后自明,姑记之。更有数言,伊可切记。终身事业,定于此矣。”说罢,袖中取出一张紫云笺来,教女童递与杜伏威。杜伏威接了看时,却是八句诗。写道:     遇喜不为喜,逢忧岂是忧。囹圄百日患,舒抱莫含愁。栈阁成基   业,深渊解组休。五十三年后,依然上玉楼。看罢,不知是什么说话,长跪道:“天主所赐诗句,主何凶吉?”天主笑道:“天机隐秘,后自有验,不须细问。还有两个仙方,一名祖师应饥方,一名神仙充腹丹,合炼成丸。出路者带数十丸,可以耐饥,可以避兵逃难。切宜珍藏,不可轻泄。”令童子写方与杜伏威,其方云:   祖师应饥方:核桃仁(四两)杏仁(一斤煮熟去皮夹)甘草(一斤)小茵香(。两炒熟)管仲(四两)白茯苓(四两)薄荷(四两)桔梗(。两)各为细木和匀。每服一丸,噙在口内,遇诸般草木叶或松柏叶,细嚼化成汁咽下,依旧气力不减。此方神效应验,不可胜言,切莫妄传。   神仙充腹丹:芝麻(一升)红枣(一升)糯米(。升)共为细末,蜜丸如弹子大。每服一丸,水下,可一日不饥。   杜伏威收了丹方,又拜了数拜。别却天主,下楼出外草堂上,拜谢褚一如、姚真卿二仙长,背上包裹、骨瓶,提了雨伞,就要走路。姚真卿笑道:“君且莫慌,还须我二人送你过渡,方可行得。”杜伏威大喜,跟随二仙,取旧路径到溪口。一望不见了渡船,白杨树下,只系着三尺阔、七尺余长一片木筏。杜伏威问道:“为何不见渡舟,却是木筏?”褚一如道:“我这里名为隔尘溪,舟来筏往。这打船作筏的树木,俱是本山斫伐。若是别处的,见水即溺。故此凡人难以到此。”说罢,三人一齐上了木筏。二仙轻轻点开,不半个时辰,已到彼岸。姚真卿、褚一如道:“杜郎放心前去,出西北二十余里,即是大路。他日再得相逢,则此告别。”说一声“去也”,筏已离岸,一阵风过处,二仙早都不见。杜伏威恋恋不舍,呆呆地独立在溪边,张望了半日,不见人迹,咨嗟不已,只得拽开脚步,取路往西北而行。   自早行至日午,一路上并无人迹往来,亦无豺狼虎豹。直到申牌时候,盘过几重山岭,远远见前面路口有人行动,杜伏威方才放心,趱步向前,原来是一条大路。杜伏威虽不甚饥,心下暗想:“且到店中沽一壶酒吃,就问路程。”行过路口,只见北首一间草舍,帘外酒旗飘扬。杜伏威奔入店里,放下行囊,拣副座头坐下。酒保拿过一壶酒来,摆下蔬菜。杜伏威筛一碗酒,呷了一口,摇头道:“不中吃,不中吃。这样酒,怎地下得喉咙去?”叫酒保快换酒来。酒保口覆道:“我这乡村地面,都是些村醪水酒,那里去讨好酒来与你吃?”杜伏威笑道:“没奈何,略好些的换一壶,也将就吃罢。”店主听得,唤酒保到后面卧房里窨下的,打几角来与客官吃。酒保忙去换一壶出来。杜伏威吃时,也觉无味。因为吃了琼浆玉液,这些村醪淡酒,焉可上口!当下将就吃了数碗。店主将杜伏威目不转睛的看觑,看了半晌,问道:“少年客官,从何处来,打从敝境经过?观君相貌清奇,光彩异常,丰神秀爽,莫非是求功名,往中国去的么?”杜伏威道:“小可岐阳人氏,为因送先祖骸骨归乡,不求功名,亦不往中国去。但此去岐阳,路境不熟,乞求指点。”店主道:“据君尊相,贵不可言。今要到岐阳,离此前去不远,即是永宁关黄河渡口,郎君便要登舟。若遇顺风,不数日已到贵境;若风不顺时,也须耽搁几日。但近来黄河内孟门山上聚集一伙强徒,极其勇猛,白日拦截船只,劫掠客商。老瘦之人,抛于水底,精壮后生,掳回山寨。郎君此去,切须保重。”杜伏威谢道:“多蒙长者指教,深感大德。但目今初冬之际,贵地还这般和暖?”店主笑道:“客官用酒不多,却早醉了。如今桐华虹见,草木茂盛,节过清明,正是季春天气,为何反说是冬令?”杜伏威才信所遇之处,果是仙境,住得三日,又早半年光景。含糊应道:“小可自是取笑。”起身算还酒钱,拱手而别。迎着西风,往前进发。傍晚投店安歇,次早挽店主雇船。   船上却是一伙客商,人货已齐。当晚开船,凑着一天顺风,正是风便行舟速,犹如箭脱弦。两日之间,将近孟门山下。此时天色渐瞑,船家长将船拢在湾里,声扬道:“列位客官,前面孟门山不是好去处,贼人出没之所。今日天暮,船已不能上前,只得在此捱过一宵。众人醒睡,各要小心。”众人一齐应道:“正是,大家都要醒觉些。”杜伏威思量:“那日店主人所说之言,果然不谬,此地真系有喊。不要管他,区自安心睡他娘。”一面心里思量,一面船外四围张望,只见远远地又有数只船来。众人呐喊道:“前面来的,莫非贼船?”船家摇手道:“不是,不是。这乃和我们一样的客船,来得甚好。我们五七只夹做一帮,提铃喝号,互相巡警最妙。”果然来船至近,都是客船。大家欢喜道:“今日船只拢做一处,若有盗贼,互相救应。”一齐道:“说得是。”当夜七只船连做一帮,每船出二人巡更管守。杜伏威吃了一肚酒,放倒头只是呼呼打鼾睡着。有几个老诚的客商道:“终是少年心性不老练,这般干系去处,却也这样睡得着。”有的道:“不要管他,各讨得个平静便了。”   是夜,守至二更,提铃喝号之声不歇。忽听得吻哨响,众船上客商一齐爬起,推蓬喊道:“不好了,想是小人来了!”喊声未毕,月光之下,只见有二三十只小船,四围攒绕拢来,各将挠钩把客船搭住。只听得呼呼之声,一派水响,将船浇得透湿。众人立脚不住,都滑倒在船舱里发抖,被接诊抢上船来,一个个绑缚定了,逐件儿搬取金银货物、粮食器皿。其夜杜伏威因连日辛苦,吃了几杯酒,正昏昏沉沉睡去。酣睡之间,只觉手足疼痛,一时惊醒。撑眼看时,已被绳索捆住,不做声假做睡着。众喽啰笑道:“不知何处来这一个鸟娘入的,三五十年不睡哩。捆得恁紧地,只是不醒。”有的道:“不须多说,拿去见大王便了。”杜伏威暗笑道:“见你娘鸟,不必说了,坐定是那话儿。任他劫去,且到天明再处。”   看看东方发白,猛然间前面一片鼓声响亮,细乐齐鸣。众船上一齐道:“大王爷来了!”杜伏威开眼偷觑,只见众贼船一字儿摆开,齐齐跪下,一派声叫道:“叩大王爷爷!”对船上高声发忖道:“起来!”众喽啰齐齐答应了一声“嘎!”都各站起身来,两边分开,让那只大楼船进来。那船上两边排列刀枪旗帜,剑戟弓弩,船头上两个全身披挂的贼总管,问道:“昨日夜间,众军士曾凑得多少行货?”小船上回禀道:“托大王爷洪福,拿得七只客船的货物金银,专候大王爷钧令。”那船上又问道:“人不曾走脱么?”众喽啰禀道:“一个也未走脱,俱捆缚在船舱里。”那总管又道:“都带到山寨里来,领大王爷赏。”众喽啰齐应一声,口里吻着哨子,将船摇动,飞也似奔入山寨里来。船上众客商哭哭啼啼,都道这回断送了性命,怎得回家去见妻儿老小?一面各各流泪悲苦。杜伏威只是呵呵地冷笑。   不多时,船已到寨口。杜伏威偷眼看时,只见众喽啰将大船摇拢岸边,船上有三五十个将官,都妆束的甚是威严,在中船舱里伏持着一个寨主,走出船头上来,生得长身阔脸,大眼红须,头戴一顶凤翅金盔,身穿一领绎红袍,腰系碧玉带,脚着锦皮靴。众将扶上岸,跨上金鞍骏马,吆吆喝喝,一班儿将官簇拥先去。这些众喽啰,一半搬运货物行囊,一半扛抬捆缚的人。看看轮到杜伏威,两个小喽啰将杜伏威手脚向前缚住,把一根竹扛穿了手脚,就如抬猪的一般,四马攒蹄,扛进寨里来。杜伏威心里暗想道:“叵耐这两个撮鸟狗男女,将老爷也要摆布起来。不要慌,弄一个手段儿与他看,方才认得我老爷哩!”这一扛儿抬着了,便朝着天,呼三口气,口中念念有词,喝一声“疾!”身子就如千余斤重的。两个喽啰压得骨软筋疼,只得放下。两个大惊道:“却又作怪!适才这厮扛上肩,只有百来斤重,为何一霎时重将起来,不知重了多少,此是何故?”一个道:“我和你辛苦一夜,又不曾吃些酒食,故此扛不动。左右是这个人,怎地会得重起来?”这个笑道:“有理。”两个不识轻重,又来扛拾,挣得筋出汗流,不能举动。众喽啰商议道:“不信两个人抬一人不动,四个人扛他,看是何如。”又添上两个,四个喽啰呐一声喊,叫声“起来!”抬上肩,弯着腰,那里立得起?个个挣得满面通红,依然放下扛子,一齐惊骇道:“异事,异事!我们再添上数人,看是如何。”共有十余个喽啰,扛的扛,扯的扯,拖的拖,抬的抬,就如钉在地上的相似,一步也移趱不动,扛子都弄折了。一个小喽啰大恼,提起鞭子,劈头打下。只见“扑”的一声响爆起来,照喽啰自鼻梁上着了一鞭,打得鼻血交流,跌倒地上。众喽啰都道:“不好了!这一个却是有法儿的光棍,快去禀大王爷知道,来摆布他。”留几个喽啰看守杜伏威,有几个跌弹子跑入寨内,禀道:“小的们夜间拿的财货宝物客商,俱已解入寨来。只有一个人,恁地异样,这般古怪,如此跷蹊。用鞭打时,反又打着自己。这决是个有邪术的妖怪,请大王爷钧令。”那大王坐在帐中虎皮交椅上笑道:“这些狗才,好无见识!若是会行法术的,用那犬马之血,劈头浇下,自然不能变化。先将这一班人暂丢在廊下,待我自去杀了这厮,再来酌酒。”   众头目将校簇拥着那大王,一直奔出沙滩上来。见众喽啰攒聚看守着杜伏威,大王喝令:“快取狗血来!”喽啰登时活活杀了两只大,将血盛在盆内。正要向前浇下,杜伏威念动咒语,大喝一声,骤然乌云罩地,天日无光,狂风大作,走石飞砂,霹雳之声,震动山岳。惊得那大王和众头目喽啰等,魂不附体,各不相顾,抱头掩目,东窜西奔。少顷云收雨息,霹雳住声,依然天清日朗,大王方才立住脚,众喽啰四围依旧聚集做一处。那大王立在土坡上,远远见那绑缚的人,绳索都断,手里抢一杆长枪乱舞,喝骂道:“你好好送我老爷出港去,万事皆休,不然把你这一伙毛贼,一个个儿断送性命!”那大王按着胆,手里挺起朴刀,大踏步奔落土坡来,高声叫道:“请好汉上前打话。”杜伏威见这大王抢下土坡,也挺枪向前,却好两头相撞。杜伏威喝道:“请我老爷有甚话说?你做一寨之主,若知人事的,快快送还我行李财物,佛眼相看;少若迟延,立刻教你身为齑粉!”那大王笑道:“好汉子,赛武艺,不赌法术。你若赢得我手中宝刀,不要说是你的财宝,连众人的一发送与你去。若不通武艺,专弄幻法害人,不算做奇男子!”杜伏威拍着胸,呵呵大笑道:“强盗头儿,说得有理。不许弄甚法术,只消我这枪头一影,管教你命丧黄泉!你纵教众喽啰一齐过来,转眼俱为小鬼。”那大王咄的一声喝道:“不须多讲,看刀!”丢一个架子,将刀劈面砍来。杜伏威闪一闪,挺枪照心潮去。二人一来一往,奋力相持,斗上五十余合,不分胜败。合寨喽啰,看得呆了,个个暗地喝彩。   杜伏威和大王又斗上十余合,那大王卖个破绽,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厉声道:“好汉,住手说话!”杜伏威也收住枪问道:“有甚话说?”那大王陪着笑脸道:“不须战了,请好汉到敝寨,自有议论。”杜伏威心下暗想道:“这厮战我不过,莫非要暗算我么?且看他如何摆布。”就道:“寨主不欲与小可厮并,只索还了行囊,待我去罢。”那大王道:“非也,正欲屈留足下到寨,有一言请教。若怀暗害之心,身首异处!”杜伏威见如此罚誓,弃了手中铁枪,整衣向前相揖。那大王一面分付将校,将壮士行李好生看管,一面执了杜伏威手,同行过了许多关隘,进寨里来。背后随着喽啰头目,不知其意,皆各惊疑不定。杜伏威脚虽行路,眼却四面观看:这山甚是高大,四围皆水,进有里余之地,一周遭尽是合抱的大杨树,树里一片平阳之地,地尽头即是土坡。坡两旁皆筑土墙,墙内一带木栅。离栅百十步,俱是窝铺廊房。再进内,就是高城。城有四门,门首俱有头目管守,城上遍插旌旗,入城内有数百间军舍。又进半里之路,方才到得寨前。但见剑戟如林,枪刀密布,寨左右二边,一带长廊敞屋,马围仓廒。进了头门二门,守门的尽是雄兵壮士。三门之内,方是大殿。堂上高悬一匾,匾上写着三个大字:“天乐堂。”大柱上贴一对门联,右边道:“不事王侯,暂乐自来富贵。”左首道:“愿求英杰,同图创业规模。”前后左右,都是高庭大厦;趋跄出入的,皆持大戟长戈。   那大王携住杜伏威手,同入殿内,行礼分宾主而坐。杜伏威躬身道:“将军尊姓大名,何以在此享福?今日率会,实出宿缘。”那大王道:“小子洛州人氏,姓缪,双名一麟,表字公端。因幼年有些力量,不避威权,人皆号我为二郎神。向来借贷富室资本,出外经商,不期命蹇,舟覆黄河,负人财物,无颜以归故里,进退两难,暂且投此山寨中落草。寨主鲁思贤见小可有些武艺,收在部下做一头目,掌管出入钱粮。因为有功,日加亲信。不料寨主出河生理,被客船暗射一箭身亡,众喽啰推我为尊,做了寨主。身虽为盗,实有良心,一向慕求豪杰,同图大事,往往交接江湖上好汉,大都是羊质虎皮、见利忘义之辈,无一人可与交者。今幸遇足下,青年磊落,相貌魁梧,况有法术惊人,武艺出众。小弟不胜爱慕,欲屈尊驾在此寨中,结为金兰之契,共享荣华,同图事业,未审尊意若何?”杜伏威道:“多承相爱,惟恐小可无福耳。”缪公端道:“既蒙不弃,敝寨万幸。但不知足下贵姓尊名,祖居何地?”杜伏威道:“小弟姓杜,贱名伏威。祖贯岐阳郡人氏,幼亡父母,流落他乡。今国送先祖骸骨归葬,偶逢将军,实出意外。”缪公端大喜,忙排筵席,结为兄弟,二人欢饮。酒至数巡,杜伏威道:“承寨主大哥美情,感激无地,小弟有一言相禀,未知听否?”缪公端道:“有话见教,焉敢不从。”杜伏威道:“小弟在此快乐饮酒,可怜这一伙客商,捆缚疼痛,心中不忍,此酒怎能下咽?”缪公端忙令喽啰将那一伙客人尽皆放了,各与酒食压惊。将所掳财物,十取其二,余者付还众人,打发回去。又差喽啰驾船,送出港口。杜伏威拱手称谢。   自此杜伏威在缪一麟寨内,终日大吹大擂,饮酒作乐,连住了十余日。杜伏威猛然想起:“我在这里终日贪恋快乐,公公骸骨焉得回乡?仙境尚且不居,况山寨里非是久恋安身之所,不如辞别归去,另图事业。”当下来见缪一麟道:“小弟承大哥提携,本该早晚听令,奈先祖骸骨未得归葬,因此悬悬在心。今日暂别,事毕之后,再来相从,乞求原谅。”缪一麟道:“贤弟在此,本不该放去,但令先祖归葬事大,不敢勉强。但事毕就来,莫失信义。”杜伏威道:“若忘兄长厚情,非大丈夫也。”缪一麟忙整饯行筵席,饮罢,交割了行李,托出一盘金银,赠为路费。杜伏威再三推辞,缪一麟笑道:“二弟若不收去,实有见外之意。”杜伏威只得收了,拜别就行。缪一麟选一只快船,亲自送出河口,相揖而别。杜伏威另雇船只,取路往岐阳郡来。正是:     路上有花并有酒,一程分作两程行。   不知此去与宗族相会否,再听下回分解。   ------------------    第二十四回 伏威计夺胜金姐 贤士教唆桑皮筋   诗曰:     遣兴由来托手谈,何期就里起波澜。     秤张坐隐阴阳局,思远冲开虎豹关。     合浦明珠重出海,乐昌破镜复还圆。     谗言构动萧墙变,片舌能摇泰岳山。   话说杜伏威别了缪一麟,迤逦来到岐阳郡,背着行李,奔入城内,一路寻访杜姓宗族。有土人指引到良市地方,寻着一座倒塌的台门,上挂一个牌额,横书“冢宰之第”,传书“左仆射杜良枢立”。原来杜悦的曾祖,曾为宋朝左仆射,故此称为冢宰。杜伏威一向闻得杜悦说,祖上曾做官来,看此门风,是个旧家气象,谅必是了。也不问人,一直走入厅上,只见厅内正中间悬一大旧匾,上写“补衮堂”三字。杜伏威叫一声:“里面有人么?”少顷,一个苍头出来问道:“你是谁,到此寻何人的?”杜伏威道:“我是杜仆射子孙,久出在外,今日特来归宗,烦你通报。”那苍头见说是自家宗族,即忙进去通报。不多时,一个长者走出来,头戴折角幅巾,身穿沉香色囗丝道袍,生得容颜苍古。杜伏威向前施礼,那长者慌忙答礼,问道:“足下何来,是那一房枝派?未曾会面,为何流落他乡?”杜伏威道:“宗末名唤伏威。先祖名悦,绰号石将军,自小离家出外,求取功名,曾在高丞相麾下为旗牌官。所生一子,是宗末的父亲,双名成治,出仕梁国,为都督总兵官。只因名缰利锁,不得回乡,不期中道而亡。宗末是遗腹之子,在他乡异国,受尽苦楚。前岁得会先祖,不想先祖去秋染病弃世,分付要送骸骨回祖茔埋葬,故此不惮驰驱,千里送骸,特地寻访而来。敢问长者,与先祖曾相识么?”那长者答道:“我向来闻先人说,有一位族叔讳悦,自小习学枪棒,浪迹江湖,久无音耗。”即教家憧:“问妈妈取家谱出来,细细查看。”原来杜悦果是这长者的堂叔,社成治是族兄。杜伏威却未有名字,乃是侄辈,论起来还在五服之内。杜伏威即拜了叔叔,又进内拜见婶娘。那长者大喜,分付家憧办酒饭相待,将骨瓶供养中间,长者焚香拜罢,然后就坐。饮酒之间,长者问伏威年庚,并一向踪迹何处。杜伏威一一说了,便问道:“叔叔排行第几,有几位弟兄?”长者道:“愚叔排行第三,名讳应元,续弦孔氏无子,因而又娶一妾。”说到“一妾”二字,就哽咽说不出。杜伏威问道:“叔叔为何不说了,如此发悲?”杜应元摇手道:“不要提起,慢慢地与贤侄说。”当日酒散,打点杜伏威在耳房安歇。杜伏威心下暗想:“三叔因甚说及妾字,便哽咽不言,必有缘故了。”一夜睡不着。   次早杜应元分付家憧来福,伏侍杜伏威到各房族探望,拜认宗枝。杜伏威路上问来福道:“三爹眉头不展,面带忧容,昨日说及娶妾二字,咽塞不言,莫非婶婶不容么?还是因甚烦恼?你必知道。”来福笑道:“大叔不问,小人也不敢说。主母十分贤德,并没妒忌之心。家主不为别的烦恼,说将来连大叔也好笑哩。”杜伏威道:“为甚好笑?你且说来。”来福道:“家主平日在家无事,和一班儿朋友们闲耍,或是围棋双陆,或是饮酒笑谈。家主的围棋甚高,本地能对敌者甚少。与人赌赛,十有九胜。前岁娶一位姨娘,名唤胜金姐,甚是袅娜,又且勤谨,家主极是得意的。目下遇了一个晦气星,是巷口桑参将的公子桑嘉,诨号叫做皮筋。家主与他围棋,赢了他些银两,兼有些古董。那厮气忿不过,不知何处寻了一个游方道人,棋高无敌。桑皮筋领了来,与家主对弈数局,不分胜负。次日来接家主到他家饮酒,酒醉之后,又与那道人围棋相赌,家主一夜就输却数百余金,这也罢了。谁想醉后兴狂竞气,桑皮筋出一妾,家主也出一妾,写定文契,胜者得人。两下忿气相持,家主依然输了。那厮款住家主,不放回家,雇轿来诈说家主中风,接胜金姐快去伏侍。主母惊慌,欲待自往,无人看管家财,忙着胜金姐上轿去看。只见那厮家内喧哄说道:‘你家主人赌棋立约,将你输与我衙内了。’不由分说,将胜金姐推入内室。这正是:酒醉打杀人,醒来悔不得。白白地将一位美妾送与人了。家主无奈,吞声忍气,含泪而回。欲要告理,叵耐那厮财势滔天,又是赌输的,明明写开了,不敢和他争执。欲待罢了,心中不舍。况胜金姐不服那厮使唤,几次悬梁自刎,被人知觉救醒。那人恼恨,将他幽囚别室。邻人传说与家主知道,家主心如刀割,告诉人也无益,因此悲伤不乐。”杜伏威听罢,拍手笑道:“三叔何不早与我说?恁地小小事情,有何难处!管取人财两得。”来福惊道:“大叔果能如此么?”杜伏威道:“谎你作甚?看我替三叔出气。”   两个一面说,一面走。探望已毕,依旧回家。进得前厅,来福飞也似奔入内室。杜应元夫妻二人,坐在房中纳闷,见来福喘吁吁地走来,齐问道:“你伏侍大叔各家探望,俱得见么?”来福道:“俱见了。小人路上闲话,将爷博奔的事告诉大叔,大叔笑道:‘三叔怎不早言?这等小事,何必耽忧,管教人财两得。’故小人急来禀知。”杜应元怒道:“这多嘴奴才,又来生事!”孔氏道:“我看伏威侄儿,相貌非凡,既然口出大言,或者有些技能,也未可知。不如请他来商议。”杜应元点头,即叫来福请杜伏威入房里坐定,妈妈将前事又说一遍。伏威笑道:“请叔父婶娘开怀,不必忧烦。侄几略施小技,管取破镜重圆,落花再续。”杜应元道:“贤侄有何妙技?说了好教愚叔放心。”伏威道:“若说别的技术,小侄不敢自负,若说围棋二字,颇有些精妙入神的着数。依小侄愚见,只须如此如此。”杜应元夫妻心下虽是欢喜,还有些半信半疑。孔氏取过模枰,令叔侄暂试一局看。二人对弈,杜应元输了,直饶至六子。杜应元大悦,当日就写下两个柬帖,着家憧往桑衙接桑皮筋及道人二人次日小酌。桑皮筋接了帖子,和道人商议道:“这杜老儿杀得心胆皆寒,不敢出头,怎地今日又来请我们酌酒?”道人道:“有甚事故!这老头儿今日必摆布得些财物,又思复帐了。贫道和公子再去赢他些钱钞,教这老儿梦中也怕。”桑皮筋拍着手笑道:“师父说得妙!”摩拳擦掌,巴不得天晚。   次日辰牌时分,杜应元一面着人去桑行邀请,一面叔侄二人在厅上计议打点。少顷,报桑皮筋和道人到了,接入厅上,礼毕。桑皮筋见侧首坐着杜伏威,生得人材魁伟,相貌威严,心里暗想道:“三老官何处请这个人来,莫非也会手谈的?”开口问道:“这位是何人?”杜应元道:“是舍侄杜伏威,在外日久,近日才回。”道人接口道:“好一位令侄,大有福相。”说话间,酒席完备,四人传杯弄盏,行令欢饮。到下午家僮撤席,另换酒肴,并不提起胜金姐。桑皮筋乘着酒兴道:“老丈还肯尼教一局么?”杜应元道:“败军之将,不敢言勇。心下也欲请教一局,奈何囊中空乏,不敢骂阵。”桑皮筋道:“老丈太谦了,赌一东何如?”杜应元道:“这却使得。”桑皮筋道:“如负一子,出银二钱,以为次日东道之费。”杜应元道:“二数太多。”道人道:“输一着,罚银一钱罢了。”二人首肯,摆下棋枰对局。杜应元连输二盘,共少四着半,两下大笑而罢,重赴酒席。将及更余,道人起身谢别。桑皮筋道:“酒兴虽尽,棋兴正浓,谁敢与我再对一局么?”杜应元推辞道:“老朽年迈神衰,目力不足,对局必输。若公子不弃,待舍侄请教何如?”桑皮筋道:“更好,正要领教。”杜伏威道:“小子无能,公子相让几子方好。”道人道:“且对一局,便见优劣。”二人分开黑白,摆下棋坪。但见:   沿边而下谓之立,不连而人谓之于,粘连勿断谓之行,以我拦彼谓之约,远粘不断谓之飞,斜行粘话谓之尖,连而不断谓之粘,斜侵拂彼谓之绰,连子直入谓之冲,隔路相对谓之关,可断先视谓之觑,死而结局谓之毅,虎口先断谓之札,相当抵住谓之顶,离而为二谓之断,以子按头谓之捺,以子击节谓之打,隔子偎敌谓之跷,闭之不出谓之门,深人破眼谓之点,傍通其子谓之透,逐杀不止谓之征,先投虎口谓之抛,后应打子谓之劫,先截后所谓之劈,聚子点眼谓之聚,促彼急救谓之抄,连子直破谓之刺,逼拶不歇谓之盘,两子夹一谓之夹,玲珑不漏谓之松。两围不死谓之持。诗曰:     棋虽小数与兵通,胜手何须用诈攻。     神识预周应莫敌,先入一着妙无穷。   道人用心窥视,杜伏威棋子甚是神捷,不动心思,随手而下,自然合机成局。桑皮筋输了一盘,心下不忿,佯笑道:“愚生酒后神昏,况闲谈甚无趣味,杜兄须赌些什么,才有意兴。”杜伏威道:“任公子尊意若何。”桑皮筋道:“少赌些罢,十两一局,胜者得采。”杜伏威应允,二人复整棋局,对垒间,杜伏威又胜了。道人劝公子道:“夜已深沉,请公子回行,明日再来顽耍。”桑皮筋红着两颊道:“有这等事。怎地就回去了?务要取胜方归。这两局是我屈输了,皆因钱少,故此不能动棋兴,须多出些采头才妙。”杜应元取出一百两白银,放在桌上,对桑皮筋道:“日前小妾送在公子处,问得人说,拗劣不从。老朽将此银子,着舍侄与公子相赌。舍侄胜,乞还小妾;公子胜,袖银回府。何如?”桑皮筋大喜道:“老丈慷慨知趣。”对道人道:“师父,你看这一回毕竟是我赢了。”道人袖手不言。当下桌上点着四枝大烛,照得明亮。桑皮筋张口咬指,千思万算,右手两指拈着棋子,却似发伤寒病一般,不住的摇颤。杜伏威谈笑自若,信手而下,杀得桑皮筋棋子四分五裂,应接不及。桑皮筋又输一局,大叫一声“罢了!”推枰拍案而起,呆笑道:“明早送还尊宠。”拽步往外就走。杜伏威扯住道:“公子慢行,乞留文约,明早可以抬人,不然何所凭据?”桑皮筋道:“咫尺之间,何须文券,明早抬人便了。”杜伏威道:“这话难讲。久闻公子作事,不甚浏亮,明日搅不还人,如之奈何?这正是当面错过了。”桑皮筋大怒,骂道:“那里来这野畜生,不知上下,恁般可恶!不看老杜分上,送你到县家去重加究治!”杜伏威激起性来,将桑皮筋劈胸扭住,骂道:“我把你这狗男女、臭强盗、鸟娘养的泼皮!赌钱须要明白,只许你骗人,怎地就要送我?莫说别的,便要砍你这颗驴头,有何难处!先奉承你一顿拳头。”提起有拳,正待要打,杜应元一把扯住道:“侄儿不得无理。”道人也劝道:“分明是公子的不是,为何就出言伤人?杜君亦不可如此粗卤,要全令叔体面。”杜伏威方才放手。桑皮筋赌气不肯写券,定要回去,杜伏威决不肯放,两下争竞不开。有诗为证:     势豪倚势欺人,伏威忿气不服。     凡棋那比仙棋,落局难妆骗局。   看看五鼓鸡鸣,道人道:“公子与杜兄吵闹,终无了期,贫道为二公和解。公子耐心暂坐,贫道和管家先去着人送杜老文尊宠过来,然后公子回府,还是如何?”杜伏威道:“师父见教得是。若如此,万事皆休。”道人辞别而去,不移时,一乘轿子,送胜金姐回来。杜应元不胜欢喜,唤妈妈领进去了。桑皮筋见了,气得目瞪口呆。杜应元道:“公子今番可请回府罢。”桑皮筋也不做声,大踏步走出门外,指着杜应元骂道:“我把你这两个贼胚死囚!不要忙,定弄得你家破人亡,才见手段!”一头骂,一头走。杜伏威又欲赶去,杜应元拦门阻住,各自散了。   桑皮筋怒气填胸,回家对道人说:“此忿何能消得!”道人笑道:“公子,你好度量浅狭!胜败得失,此乃常情。比如公子胜时,杜公不动声色。今日之失,乃是还他故物,又不伤公子己财,何必如此忿激?”桑皮筋道:“钱财如粪土,便输了千万,也不动心;只叵耐杜老儿的那个狗男女甚为可恶,必须结果了这厮性命,方消此恨!”道人劝道:“公子不须发怒,自古说:相骂无好名公子暂时宁耐,待他那侄儿去了,再骗这杜老子耍他一耍,消这口气未迟。”桑皮筋见道人婉转相劝,把一腔子气,早挫了几分。但是面无喜色,心下闷闷不悦。吃罢早膳,和道人往街坊上闲行散问,信步走到一个去处,却是锦营花阵,风月之丛,唤做留情巷。这都是行院人家居住,共有五七十名美妓。桑皮筋东顾西盼,这些娼妓都认得桑公子,俱起身厮唤桑皮筋,一路谈笑取乐。正走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桑相公好快活,吃了茶去。”桑皮筋回头看时,是一个帮闲相识,怎生模样?     淡白眼兜脸,焦黄屈曲须,一钩鹰嘴鼻,两道杀人眉。赤眼睛如火,   甜言口似饴,笑谈藏剑戟,评论带黄雌。域伏妆人状,狐行假虎威。汗   私夸嘴直,超势过谦虚。遇富腰先折,逢贫面向西。挥毫多白字,嫁祸   有玄机。屈膝求门皂,陪钱结吏胥。见财浑负义,矫是每云非。性黠精   词讼,臀坚耐杖答。吮痈何足异,尝粪不为奇。呵尽豪门卵,名呼开眼   龟。   原来这人姓管,名贤士,本巷居住。祖上原是仕宦出身,不知怎地干了坏天理的事,生下管贤士的父亲,名唤管窥,自小嫖赌,丧了家业,因而做些穿窃的勾当。浑家阎氏,又与外人通奸,丑声播扬。这管贤士却是奸生子,俗语称为杂种。后来这管窥做出事来,经官发配边地,不知尸首落在何处。阎氏却随了本地一个棍徒栗尽度日。这管贤士随娘改嫁,跟着栗尽学些拳棒,习写词状,专一帮闲教唆,挑哄人兴词告状,他却夹在中间指东说西,添言送语,假公营私,椅官托势,随风倒舵,赚骗钱财。唱得几句清曲,晓得几着棋局,凭着利口便舌,随机应变。凡是公子贵客,喜他一味的奉承不过,少他不得。城里城外,遍处有人识得他,故人取他一个绰号,叫做“管呵脬”。又因晚爷姓栗,别号“栗刻呵”。年至三旬之外,娶得一个妻室,复姓上官氏。此妇父亲名唤仕成,原在本郡衙门前居住,专靠做歇家糊口,最是奸狡险恶,剜人脑髓。凡是结讼的士客乡民,在他家里寄居,无一个不破家荡产。这女人貌虽窈窕,性极淫悍。因管呵脬和几个旧相处小官来往,每每夫妻争闹。管贤士不听妻言,上官氏寻思:夫既拐得小官,偏我相处不得朋友?即和隔壁富商黄草包通奸,管贤士禁止不得,只索做了开眼龟。这正是祖宗不积,所以男盗女娼。邻居少年,见他夫妻每日争风厮闹,戏编曲儿四只以讥之,曲名《桂枝香》。   代上官氏骂夫:     爱你庞儿俊俏,怪你心儿奸狡。不念我结发深恩,反道那无端恶   累。心旌自摇,心旌自摇,慢骂你薄情轻佻,耽误奴青春年少。暗魂销,   几番枕冷衾寒夜,缩脚孤眠独自熬。   代管呵脬答妻:     虽怜你腔儿窈窕,可惜你性儿粗糙。嘴喳喳一味研酸,怎当我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