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点头 - 第 8 页/共 11 页
梅发春山兴莫孤,枝头好鸟唤提壶。
若无佳句酬金谷,却是高阳旧酒徒。
叶训导诗云:
买得山光不用钱,梅花清逸自嫣然。
折来不寄江南客,赠与孤山病里仙。
王教授拈韵在手,讨倒未成,两泪垂垂欲滴。王知县道:“老先生见招,为何先自没兴,对酒不乐,是甚意思?”王教授道:“偶感寒疾,腹痛如刺,故此诗兴不凑,例当罚迟。”自把巨杯斟上。这杯酒却有十来两,王教授平昔酒量,原是平常,却要强进此杯,咽下千千万万的苦情,不觉一饮而尽。红着两眼,吟诗云:
景物相将兴不齐,断肠行赂各东西。
谁教梦逐沙吒利,漫学斑鸠唤旧妻。
吟罢,大叹一声。王知县道:“老先生兴致不高,诗情散乱,又该罚一杯。”王教授只是垂头不语。叶训导唤从人,将过云母笺一幅,递与王知县,录出所题诗句。知县写诗已毕,后题姑苏王从古五字。因知县留名,叶训导后边也写乐清叶林春漫录七字。两人既已留名,王教授也写个汴梁王从事书,只是诗柄上增:“春日邀王令公、叶广文同游烂柯山看梅,限韵得妻字。”书罢,递与王知县。知县反覆再看,猛然想起,就将云母笺一卷,藏入袖里。说道:“等学生仔细玩味一番,容日奉到。”是日天色已晚,各自回衙。
王从古故意将这诗笺,就放在案头。乔氏一日走入书房,见了这卷云母笺,就展开观看,看到后边这诗,认得笔迹是丈夫的,又写着汴梁王从事。”这不是我丈夫是谁,难道汴梁城有两个王从事不成?”又想道:“我丈夫出身贡士,今已五年,就做衢州教授,也不甚差。难道一缘一会,真正是他在此做官?”又想道:“他既做官,也应该重娶了。今看诗中情况,又怨又苦,还不像有家小。假若他还不曾娶了家小,我却已嫁了王知县,可不羞死?总然后来有相见日子,我有甚颜面见他。”心里想,口里恨,手里将胸乱捶。恰好王从古早堂退衙,走入书房,见乔氏那番光景,问道:“为甚如此模样?”乔氏道:“我见王教授姓名,与我前夫相同,又是汴梁人,故此烦恼。”王从古情知事有七八分,反说道:“你莫认差了,王教授说,祖籍汴梁,其实三代住在润州。”乔氏道:“这笔迹是我前夫的,那个假得。”王从古道:“这是他书手代写的,休认错了。”乔氏道:“他是教授,倒有书手代写。你是一县之主,难道反没个书手,却又是自家亲笔?”王从古见他说话来得快捷,又答道:“这又有个缘故的,那王教授右手害疮,写不得字,故此教书手代写。我手上又不害疮,何妨自家动笔。”乔氏见说,没了主意,半疑半信。王从古外面如此谈话,心上却见他一念不忘前夫,倒有十分敬爱。又说道:“事且从容,我再与你寻访。”
又过了几日,县治后堂工字厅两边庭中,千叶桃花盛开,一边红,一边白,十分烂熳。王从古要请王教授叶训导玩赏桃花,先差人投下请帖,分付厨下,整治肴馔。对乔氏道:“今日请王教授,他是斯文清越的人,酒馔须是精洁些。”乔氏听说请王教授,反觉愕然,忙应道:“不知可用团鱼?”王从古道:“你平日不煮团鱼,今日少了这一味也罢。”乔氏道:“恐怕王教授或者喜吃团鱼,故此相问。”王从古笑道:“这也但凭你罢了。”原来王从古,旧有肠风下血之病,到西安又患了痔疮,曾请官医调治,官医又写一海上丹方,云团鱼滋阴降火凉血,每日烹调下饭,将其元煮白汁薰洗,无不神效。王从古自得此方,日常着买办差役,买团鱼进衙。乔氏本为王从事食团鱼,见了团鱼,就思想前夫。又向在赵成家,得此一梦,所以不吃团鱼,也不去烹调。今番听说请王教授,因前日诗笺姓名字迹,疑怀未释,故欲整治此味,探其是否。王从古冷眼旁观,先已窥破他的底蕴,故意把话来挑引。此乃各人心事,是说不出的话。
当下王从古正与乔氏说长话短,外边传梆道:“学里两位师爷都已请到。”王从古即出衙迎接,引入后堂。茶罢清谈,又分咏红白二种桃花诗,即好诗也做完,酒席已备。那日是知县做主人,少不得王教授是坐第一位,叶训导是第二位。席间宾主款洽,杯觥交错。大抵官府宴饮,不掷骰,不猜拳,只是行令。这三位官人,因是莫逆相知,行令猜拳,放怀大酌。王教授也甚快活,并不比烂柯山赏梅花的光景。正当欢乐之际,门子供上一品肴馔,不是别味,却是一品好团鱼。各请举筷,王知县一连数口,便道:“今日团鱼,为何异常有味?”那叶训导自来戒食团鱼,教门子送到知县席上。惟王教授一风供上团鱼,忽然不乐,再一眼看觑,又有惊疑之色。及举筷细细一拨,俯首沉吟,去了神去。两只牙筷,在碗中拨上拨下,看一看,想一想,汪汪的两行珠泪,掉下来了。比适才猜拳行令光景,大不相同。王知县看了,情知有故,便道:“一人向隅,满坐不乐。王老先生每次悲哭败兴,大杀风景,收了筵席罢。”叶训导听见此语,早已起身,打恭作谢。王教授也要告辞,王知县道:“叶老先生请回衙,王老先生暂留,还有说话。”
遂送叶训导出堂,上轿去后,复身转来,屏退左右,两人接席而坐。王知县低声问王教授道:“老先生适才不吃团鱼,反增凄惨,此是何故,小弟当为老先生解闷。”王教授道:“晚生一向抱此心事,只因言之污耳,所以不敢告诉。晚生原配荆妻乔氏平生善治烹团鱼,先把团鱼裙子括去黑皮,切脔亦必方正。今见贵衙中,整治此品,与先妻一般,触景感怀,所以堕泪。”王知县道:“原来尊阃早以去世,小弟久失动问。”王教授道:“何曾是死别,却是生离。”王知县道:“为甚乃至于此?”王教授乃将临安就居一段情繇,说了一遍。王知县听了此话,即令开了私宅门,请王教授进去,便教乔氏出房相认。乔氏一见了王从事,王从事一见了妻子,彼此并无一言,惟有相抱大哭。连王知县也凄惨垂泪,直待两人哭罢,方对王教授道:“我与老先生同在地方做官,就把尊阃送到贵衙,体面不好。小弟以同官妻为妾,其过大矣,然实陷不知。今幸未有儿女,甚为干净,小弟如今宦情已淡,即日告病归田。待小弟出衙之后,离了府城,老先生将一小船相候,彼此不觉,方为美算。”王教授道:“然则当年老先生买妾,用多少身价,自当补还。”王知县道:“开口便俗,莫题,莫题。”说罢,王教授别了知县,乔氏自还衙斋。王从古即日申文上司告病,各衙门俱已批允,收拾行装离任,出城登舟,望北而行。打发护送人役转去,王教授船泊冷静去处,将乔氏过载,复为夫妇。一床锦被遮羞,万事尽勾一笔,只将临安被人劫掠始终,并团鱼一梦,从头至尾,上床时说到天明,还是不了。正是:
今宵胜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乔氏说道:“我今夫妻重合,虽是天意,实出王知县大德,自不消说起。但大仇未报,死不甘心,怎生访获得强盗,须把他碎骨粉身,方才雪此仇耻。”王从事道:“我虽则做官,却是寒毡冷局。且又不知这贼姓名居处,又在隔府别县,急切里如何就访得着。”乔氏道:“此贼姓胡。已是晓得,但不知其住处。”王从事道:“此事只索放下,再作区处。”
话休烦絮。王从事作官一年,任满当迁。各上司俱荐他学行优长,才猷宏茂,堪任烦剧,遂升任临安府钱塘县知县。乔氏闻报大喜,对丈夫道:“今任钱塘,便是当年拆散之地,县令一邑之长,当与百姓伸冤理枉。何况自己身负奇冤,不为报雪,到彼首当留心此事。”王从事道:“不消叮咛,但事不可定,事不可知,且待到任之后,自有道理。”随择日起程,从金华一路,到钱塘上任。三朝行香之后,参谒上司。京县与外县不同,自中书政府,以及两台各衙门,那一处不要去参见。通谒之后,刑布规条,投文放告,征比钱粮。新知县第一日放告,那告状的也无算,王从事只拣情重的方准。中有一词,上写道:
告状人周绍,告为劫赌杀命事。绍系经商生理,设铺扬州。有子周玄,在家读书。祸遭嘉兴三犯盐徒丁奇,遁居临安,开赌诱子宿娼刘赛,朋扛赌搏,劫去血资五十余两,金簪一只。绍归往理,触凶毒打垂毙,赵成救证,诱赌劫财,逞凶杀命。告。
原告 周绍
被犯 丁奇 刘塞 周玄
干证 赵成
王从事看这词,事体虽小,引诱人家子弟嫖赌,情实可恶,也就准了,仰本图里老拘审。原来这张状词,却是赵成阴唆周绍告儿子的。赵成便贪淫作恶,妻子婢妾,却肯舍身延寿。凡在他家走动的,无有不相知,好似癞痢头上拍苍蝇,来一个着一个,总来瞒着赵成一人。有晓得的,在背后颠唇簸嘴说道:“赵瞎子做尽人,那得无此现世报。”赵成近时,忽地道女人滋味平常,要寻小官人味道尝尝,正括着周绍的儿子周玄。这周玄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周一官,年纪十七八岁。一向原是附名读书,近被赵成设计哄诱,做了男风朋友。引到家中,穿房入户,老婆婢妾,见他年纪小,又标致,个个把他当性命活宝。赵成大老婆花氏,已是三十四五,年纪是他长,名分是老大,风骚又是他为最。周玄单单供应这老婆娘,还嫌弗够,所以一心倒在周玄身上。平日积下的私房,尽数与他,连向日抢乔氏这只金簪,也送与他做表记。两个小老婆,也要学样,手中却少东西,只有几件衣服,将来表情,丫头们只送得汗巾香袋。周玄分明是瞎仓官收粮,无有不纳。赵成一生占尽便宜,只有这场交易,吃了暗亏。
周玄跟着赵成,到处酒楼妓馆,赌博场中,无不串熟。小官家生性,着处生根,那时嫖也来,赌也来,把赵成老婆所赠,着实撒漫。那抱剑营前刘赛,手内积趱得东西,买起粉头接客,自己做鸨儿管家,又开赌场。嫖客到来,乘便就除红捉绿。周玄常在他家走动。这丁奇是嘉兴贩绵绸客人,到刘赛家来嫖,与周玄相遇。刘赛牵头赌钱,丁奇却是久掷药骰的,周玄初出小伙子,那堪几掷,身边所有,尽都折倒,连赵成老婆与他这只金簪也输了。是时五月天气,不戴巾帽,丁奇接来,就插在角儿上。赌罢,周玄败兴,先自去了。丁奇就与粉头饮酒,却好赵成撞至,刘赛就邀来与丁奇同坐吃酒。赵成见丁奇头上金簪,却像妻子戴的一般,借来一看,吃了一惊。刘赛道:“方才周一官,将来做梢,输与丁客人的。”赵成情知妻子与周玄必有私情事了,心里想了一想,自己引诱周玄的不是,不如隐了家丑,借景摆布周玄罢。算计已定,即便去寻周玄。他本意原只要寻周绍,不想恰好遇着在家。
那周绍原是清客,又是好动不好静的,衙门人认得的也多,各样道路中人,略略晓得几个。见了赵成,两下扳谈。赵成即把他儿子与丁奇赌钱,输下金簪子的事说出。周绍道:“可知家中一向失去几多物件,原来都是不长进的东西,偷出去输与别人。”又说道:“只是我儿子没有这金簪,这又是那里来的?”赵成道:“赌博场中,梢挽梢,管他来历怎的。如今钱塘县新任太爷到,何不告他一状,一则追这丁奇的东西,二则也警戒令郎下次。”周绍听信了他,因此告这张状词。也是赵成恶贯满盈,几百张状词,偏偏这一张却在准数之中,又批个亲提,差本图里老拘审。新下马的官府,谁敢怠慢。不过数日,将人犯拘齐,投文解到。王从事令午衙所审,到未牌时分,王从事出衙升堂,唤进诸犯,跪于月台之上。
王从事先叫原告周绍上去,问道:“你有几个儿子?”周绍道:“只有一个儿子。”知县道:“你既在扬州开段铺,是个有身家的了,又且只一子,何不在家教训他,却出外做客,至使学出不好?”周绍道:“业在其中,一时如何改得。”知县又叫周玄上来,看了一看,问道:“你小小年纪,怎不学好,却去宿娼赌钱,花费父亲资本。”周玄道:“小人实不曾花费父亲东西。”知县道:“胡说,既不曾花费,你父亲岂肯告你。在我面前,尚这般抵赖,可知在外所为了。”喝叫:“拿下去打!”皂隶一声答应,鹰拿燕雀,扯将出去。那个小伙子,魂多吓掉。赵成本意借题发挥,要打周玄,报雪奸他妻子之口怨气,今番知县责治,好不快活,伸头望颈的对皂隶打暗号,教下毒手打他。早又被知县瞧见,却认错是教皂隶卖法用情,心里已明白这人是衙门情熟的,又见周玄哀哀哭泣,心里又怜他年纪小。喝道:“且住了。”周玄得免,分明死去还魂。
知县叫丁奇问道:“你引诱周玄嫖赌,又劫了他财物,又打坏周绍,况又是个盐徒,若依律该向个徒罪。”丁奇道:“老爷,小人到此贩卖绵绸,并非卖盐之人。与周玄只会得一次,怎说是引诱他嫖赌,劫他财物,通是虚情诳告,希图捏诈。”知县道:“周绍也是有家业的人,你没有引诱之情,怎舍得爱子到官?”周绍叩头道:“爷爷是青天。”丁奇道:“周玄嫖赌,或是自有别人引诱,其实与小人无干。”周绍道:“儿子正是他引诱的,更无别人,劫去的财物,有细财在此。”袖里摸出一纸呈上。赵成随接口直叫道:“还有金簪子一只。”知县大怒道:“你是干证,又不问你,你何要你抢嘴?”叫左右掌嘴,皂隶执起竹掌,一连打上二十,才教住了。赵成脸上,打得红肿不堪。知县问:“金簪今在何处?”丁奇不敢隐瞒说:“金簪在小人处。”知县道:“既有金簪,这引诱劫赌的情是真了。”丁奇道:“小人在客边,到刘赛家宿歇,与周玄偶然相遇,一时作耍赌东道。周玄输了,将这金簪当梢是实,欺侮银两,都是假的。只问娼妇刘赛,便见明白。”一头说,一头在袖摸出金簪。皂隶递与门子,呈到案上。知县拿起簪子一看,即看见上有“王乔百年”四字,正是当年行聘的东西,故物重逢,不觉大惊,暗道:“此簪周玄所输,定是其母之物,看起来昔日掠贩的是周绍了。但奶奶说是姓胡,右眼已被刺瞎,今却姓周,双目不损,此是为何?”沉吟一回,心中兀突,分付且带出去,明日再审,即便退堂。衙门上下人,都道:“这样小事,重则枷责,轻则扯开,有甚难处?恁样没决断,又要进去问后司。”众人只认做知县才短,那里晓得他心中缘故。
王从事袖了簪子进衙,递与乔氏道:“我正要访拿仇人,不想事有凑巧,却有一件赌博词讼,审出这根簪子。”乔氏道:“这人可是姓胡,右眼可是瞎的?”知县道:“只因其人不姓胡,又非瞎眼,所以狐疑,进来问你。”乔氏也惊异道:“这又怎么说?”知县又问道:“他可有儿子弟兄么?”乔氏道:“俱没有。”知县委决不下,想来想去,乃道:“我有道理了。只把这周绍,盘问他从何得来,便有着落。”次日早堂,也不投文,也不理别事,就唤来审问。当下知县即呼周绍问道:“这簪子可是你家的么?”周绍应道:“是。”又问道:“还是自己打造的,别人兑换的,有多少重?”周绍支吾不过。知县喝教夹起来,皂隶连忙讨过夹棍。周绍着了忙,叫道:“其实不干小人的,不知儿子从何处得来。”知县便叫周玄:“你从那里得来的?”这小伙子,昨日吃了一吓,今日又见动夹棍。心惊胆战,只得实说:“是赵成妻子与我的。”知县道:“想必你与他妻子有奸么?”周玄不敢答应。
知县即叫赵成来问,赵成跪到案前,知县仔细一看,右眼却是瞎的,忽然大悟道:“当日掠贩的,定是这个了。他说姓胡,亦恐有后患,假托鬼名耳。”遂问道:“可是你恨周玄与妻子有奸,借丁奇赌钱事,阴唆周绍告状,结果周玄么?”赵成被道着心事,老大惊骇,硬赖道:“其实周玄在刘赛家赌钱,小人看见了报与他父亲,所以周玄怀恨,故意污赖,说是小人妻子与他簪子。”知县道:“这也或者有之,你可晓得,这簪子是那里来的?”赵成道:“这个小人不晓得。”知县又问道:“你妻子之处,可还有婢妾么?”赵成道:“还有二妾四婢。”知县暗道:“此话与乔氏所言相合,一发不消说起是了。”又道:“你是何等样人,乃有二妾四婢,想必都是强占人的么?”赵成道:“小人是极守法度的,怎敢作这样没天理的事。”知县道:“我细看你,定是个恶人。”又道:“你这眼睛,为甚瞎了?”赵成听了这话,正是青天里打一个霹雳,却答应不来。知县情知正是此人,更无疑惑,乃道:“你这奴才,不知做下多少恶事,快些招来,饶你的死。”赵成供道:“小人实不曾做甚歹事。”知县喝叫:“快夹起来。”三四个皂隶,赶向前扯去鞋袜,套上夹棍,赵成杀猪一般喊叫,只是不肯招承。
知县即写一朱票,唤过两个能事的皂隶,低低分付,如此如此。皂隶领命,飞也似去了。不多时,将赵成一妻两妾,四个老丫头,一串儿都缚来,跪地丹墀。皂隶回覆:“赵成妻子通拿到了。”此时赵成,已是三夹棍,半个字也吐不出实情,正在昏迷之际。这班婆娘见了,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知县单唤花氏近前,将簪子与他看,问道:“这可是你与周玄的么?”那婆娘见老公夹得是死人一般,又见知县这个威热,分明是一尊活神道,怎敢不认,忙应道:“正是小妇人与他的。”知县道:“你与周玄通奸几时了?”花氏道:“将及一年了。家中大小,皆与周玄有奸,不独小妇人一个。”又问:“怎样起的?”花氏道:“原是丈夫引诱周玄到家宿歇,因而成奸。”知县道:“原来如此。”又问道:“你这簪子,从何得来?丈夫眼睛为何瞎了,他平日怎生为恶?须一一实招,饶你的刑罚。”那婆娘惟恐夹棍也到脚上,从头至尾,将他平日所为恶端,并劫乔氏贩卖等情,一一说出,知县道:“我已晓得,不消说了。”就教放了赵成夹棍,选头号大板,打上一百。两腿血肉,片片飞起,眼见赵成性命在霎时间了。
知县又唤花氏道:“你这贱妇,助夫为恶,又明犯奸情,亦打四十。众妇人又次一等,各打二十。”即援笔判道:
审得赵成,豺狼成性,蛇虺为心。拐人妻,掠人妇,奸谋奚止百出,攫人物,劫人财,凶恶不啻万端。诱娈童以入幕,乃恶贯之将盈;启妻妾以朋淫,何天道这好还。花氏夺簪而转赠所欢,赵成构讼而欲申私耻,丁奇适遭其衅,周绍偶受其唆,虽头绪各有所自,而造孽独出赵成。案其恶款,诚罄竹之难书;据其罪迹,岂擢发所能数。加以寸磔,庶尽厥罪。第往事难稽,阴谋无证。坐之城旦,实有余辜。刘赛烟花而复作囊家,杖以未儆。丁奇商贩而肆行赌博,惩之使戒。周玄被诱生情,薄惩拟杖,律照和奸。花氏妻妾宣淫,重笞示辱,法当官卖。金簪附库,周绍免供。
判罢,诸犯俱押去召保。赵成发下狱中,当晚即讨过病状。可怜做了一世恶人,到此身死牢狱,妻妾尽归他人。这才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且说王从事,退入私衙,将前项事说与乔氏。乔氏得报了宿昔冤仇,心满意足,合掌谢天。这只金簪,教库上缴进,另造一只存库。临安百姓,只道断明了一桩公事,怎知其中缘故,知县原为着自己。那时无不称颂钱塘王知县,因赌博小事,审出教唆之人,除了个积恶,名声大振。三年满任,升绍兴府通判。又以卓异,升嘉兴府太守。到任年余,乔氏夫人,力劝致仕,归汴梁祖业。王从事依允,即日申文上司,引病乞休,各衙门批详准允。收拾起程,船到苏州,想起王知县恩德,泊船阊门,访问王知县居处,住在灵岩山剪香泾。王从事备下礼物,放船到渎村停泊,同乔氏各乘一肩小轿,直到剪香泾来。先差人投递名帖,王知县即时出门迎接。原来王知县,因还妾一事,阴德感天,夫人年已五十以外,却生下一子,取名德兴。此时已有七岁,读书甚是聪明。当下在门首迎接,王从古见有两乘小轿,便问:“为何有两乘轿子?”跟随的启道:“太守夫人,一同在此。”王知县心上不安,传话说:“我与太守公是故人,方好相接,夫人那有相见之礼?”跟随的只道王知县不肯与故人夫人相见,实不知其中却有一个缘故,为此乔氏随转轿归船。王从事与王知县,留连两日而别。一路无话,直至汴梁。
是时天下平静,从事在汴梁城中,觅了小小一所居第,一座花园,与乔氏日夕徜徉其间。乔氏终身无子,从事乃立从堂兄弟之子为嗣,取名灵复,暗藏螟蛉之义。王从事居家数年而故,乔氏亦守寡十五年才终。临终时分付灵复道:“我少年得罪你父亲,我死之后,不得与你父亲合葬。父亲之柩,该葬祖墓,我的棺木,另埋一处。”灵复暗道:“我父亲生前与母亲极为恩爱,何故说得罪两字。”欲待再问,乔氏早已瞑目而去。灵复只道一时乱命,那里晓得从前这些缘故。乔氏当日在赵成家,梦见团鱼说话,后来若不煮团鱼与王教授吃。怎得教授见鞍思马,吐真情与王知县。所谓“杀我也早,烧我也早”,在梦验矣。若当时这簪子不被赵成妻子抢去,后来怎报得这赵成劫抢之仇,所谓“寻得着也好,寻不着也好”,其梦又验。当时嫁了王从事,却被赵成拐去,所谓“这个王也不了”。后来又得王知县送还从事,所谓“那个王也不了”,团鱼一梦,无不奇验。后人单作一诗,赞王知县不好色忘义,就成了王从事夫妻重合,编出一段美谈。诗云:
见色如何不动情,可怜美少遇强人。
五年月色西安县,满树桃花客馆春。
墨迹可知新翰墨,烹鱼乃信旧调人。
若非仗义王从古,完璧如何返赵君。
后人又因王知县夫人五旬外生下德兴儿子,后日得中进士,接绍书香,方见王知县阴德之报,作一绝句赞之。诗云:
当年娶妾为宁馨,妾去桃花又几春。
不是广文缘不断,为教阴德显王君。
第十一回 江都市孝妇屠身
百行先尊孝道,闺闱尤重贞恭。
古来今往事无穷,谩把新词翻弄。
青史日星并耀,芳名宇宙同终。
堪夸孝妇格苍穹,留与人间传诵。
这阕俚词,单说人生百行,以孝为先。这句话,分明是秀才家一块打门砖,道学家一宗大公案。师长传授弟子,弟子佩服先生,直教治国平天下,总来脱不得这个大题目,自不消说起。就是平常不读书的人,略略明白三分道理,少不得也要学个好样子。唯有那女人家,性子又偏,性子以偏,见识又小,呆呆的坐在家中,平日间只与姊妹姑嫂妯娌们说些你家做甚衣服,我家置甚首饰,你家到那里去扳亲,那里去望眷,我家到何处去烧香,何处去还愿;便是极贤慧的,也不过说了些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家常话,何曾晓得甚么缇萦女救亲,赵五娘行孝。所以说:“三尺布,抹了胸,不知西与东。”
说便是这等说,尽有几个能行孝道的。昔日汉时,越中上虞县有个曹盱,性子轻滑,惯会弄潮。原来钱塘江上风俗,每年端午,轻薄弟子,都去习水弄潮,迎伍子胥神道。那曹盱乘兴跳入江心,一时潮涌身没,将曹盱的尸骸,不知飘到那一个龙宫藏府去了。所以当年官府,张挂榜文,戒人弄潮,上写道:
斗牛之分,吴越之中,惟江涛之最雄,乘秋风而益怒,乃其习俗,于此观游。厥有善泅之徒,竟作弄潮之戏,以父母所生之遗体,投鱼龙不测之深渊,自为矜夸。时或沉溺,精魄永沦于泉下,妻孥望哭于水滨。生也有涯,盍终于天命;死而不吊,重弃于人伦。推予不忍之心,伸尔无穷之戒。如有无知,违怙不悛,仍蹈前辙,必行科罚。
当时曹盱有女,年方一十四岁,闻父亲溺死,赶到江边,求觅尸首。哭泣了三日三夜,不得其尸,直哭得喉咙已哑,肝肠要断。却去寻了一个大西瓜,拜告江神道:“我父亲尸首,若是沉在何处,只愿此瓜,永沉到底。”祝罢,将瓜投在江中。只见瓜儿一滚两滚,直沉下去。曹娥便随着瓜向江心一跳,也丧于波涛之内。沉了七日,却抱着父亲尸首而出。你道这个瓜,缘何便沉?只因孝女报父心坚,拚着性命哀求,所以感动天地。至今立庙曹溪,春秋二祭,这乃是一个真孝闺女。
然女人家孝父母的还有,孝公姑的却是难得。常言道:“隔重肚皮隔重山。”做公姑的不肯把媳妇当做亲生儿女,做媳妇的也不肯把公姑当做生身父母。只有当初崔家娘子,因阿婆落尽牙齿,吃不得饭,嚼不得肉,单单饮得些汤水,如何得性命存活。崔娘子想一想:“孩儿家吃了乳便长大;老人家难道便吃不得乳?”直想到一个慈乌反哺的地位,日逐将那眼睛又瞎、耳朵又聋、牙齿又落、头发又秃,一个七死八活的婆婆,坐在怀中吃乳。看看一月又是一月,一年又是一年,那老婆婆得了乳食,渐渐精神复生,眼睛也开,耳朵也听得,口里也生出盘牙,头上又长几茎绒毛出来,活到一百来岁。感激媳妇这般孝心,便双膝跪下,向天连拜几拜,祝告道:“我年纪又老,料今生报不得媳妇深恩,只愿子子孙孙,都像他孝顺便了。”后来崔家男女,个个孝顺,十代登科,三朝拜相,这是古来第一个孝妇。然毕竟崔家的孝妇,还是留了自己身子,方好去乳养婆婆,这也还不希罕。在下如今只把一个为了婆婆,反将自己身子卖与屠户人家,换些钱钞,教丈夫归养母亲,然后粉骨碎身于肉台盘上,此方是千古奇闻。这桩故事,若说出来呵:
石人听见应流泪,铁汉闻知也断肠。
话说唐僖宗时,洪州府有一人,姓周名迪,表字元吉,早年丧父,止有母亲乐氏在堂。到十八岁上,娶得妻子宗氏。这宗氏是儒家之女,自幼读书知礼,比元吉只小一岁,因排行第二,遂唤做宗二娘。夫妻两人十分和睦,奉侍老娘,无不尽心竭力。当年乐氏生周迪时,已是三旬之上,到圆亲时,又是二十年光景,乐氏已是五旬的人了。周迪父亲,原在湖广荆襄生理。自从成婚之后,依旧习了父业,也在湖广荆襄地方走走。每年在外日多,在家日少,全亏宗二娘在家,供养母亲,故此放心得下。不竟经商数载,把本钱都消折了。却是为何?原来唐朝玄宗时,安禄山、史思明叛乱,后来藩镇跋扈,兵火相寻,干戈不息。到僖宗时,一发盗贼丛起,更兼连年荒歉,只苦得百姓们父子分离,夫妻拆散,好生苦楚。这周迪因是四方三荒四乱,拆尽了本钱,止留得些微残帐目。在襄阳府中经纪人家,奔回家来。等待天下太平,再作道理。此时年将四十,不曾生下一男半女。夫妻两口儿承奉一个老娘,虽只家中尴尬,却情愿苦守。无奈中户人家,久无生理,日渐消耗。常言道:“开了大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那一件少得。却又要行人情礼数,又要当官私门户,弄得像雪落里挑盐包,一步重一步。
一日,乐氏对儿子媳妇说道:“我家从来没有甚田庄,生长利息,只靠着在外经商营运。如若呆守在家,坐吃箱空,终非常法。目今虽则有些后荒撩乱,却还有安静的地方,你一向在荆襄生理,还有些帐目在人头上,也该就去清讨。我老人家,还藏下五十两银,指望备些衣衾棺椁送终。我想家道艰难,日苦一日,难道丢了饮食茶饭,只照管衣衾棺椁不成。依我起来,还是将此五十两送终本钱,急急收拾行李,再往襄阳走走,讨些帐目,相时度势,这方是腰间有货不愁穷,东天不养西天养。”周迪听了,还犹豫未决;那宗二娘听了婆婆这番说话,便对丈夫说:“婆婆所见极是。但这五十两银子,是婆婆送终的老本钱,今做了我三口养命的根本,你须是做家的,量不花费一两二两,却要仔细着眼力买货,务求利钱八分九分,也须要记得。只为今日这般穷苦,没奈何将七十岁的老娘撇下,虽不要你早去早回,实指望紧关紧闭,留下婆婆在家,且自放心。万一家道艰难,我情愿粉骨碎身奉养他,决不使你老娘饥饿。”周迪手里接了银子,眼儿里汪汪的掉下泪来,说道:“我自有道理,不须分付。只是我此番一去,生意不知如何,道路不知如何,但好定出去的日子,定不得归来日子。只得母亲年纪高大,我又不在家里,你又不曾生育得一男半女,且要在你身上,替我做儿子,照管他寒寒冷冷,又要在你身上,代作孙孙儿女,早晚与老人家打伙作乐。”那知这两句话,又打动老娘心上事来,便开口道:“阿哟!正是。你年近四十,还没有儿女,此番出去,定不得几时归家,那里得接代香火的种子。我如今有个算计,莫若你夫妻二人,同去经商,却当伙伴一般。一来好看管行李货物,二来天可见怜,生下个儿子,接续后嗣,也未可知。”周迪听了,答道:“母亲,这却使不得。我今出去,留下媳妇奉侍,也还可放心;倘若我夫妻同去,撇下你老人家孤单独自,却告傍着哪一个。”老婆鞘:“你若愁我单身在家,你的舅母冯氏妈妈,他也是孀居,年将六十,并无男女,你可接他来,同我作伴。”又道:“我也原舍不得你夫妻同去,只愁你做生意的日子长,养儿子的日子短,千算万算,方算到此。”宗二娘却格格的笑道:“婆婆,你好没见识!你若愁家计日渐凋零,少不得营生过活,还有道理。若愁你儿子年纪长大,没有孙子,却教我同伴出去。我想你儿子媳妇,都是四十边年纪的人,尚不曾奉承你吃一碗安乐茶饭,我们连夜生育,今日三朝,明朝满月,巴到他十岁五岁,好一口气哩!总然巴到成房立户,怕如你儿子媳妇一般样子,依旧养不着父母,却不是空帐。若如今依了婆婆说话,同了丈夫出
去,他乡外府,音信不通,老人家看不见儿子媳妇,儿子媳妇看不见老人家,可不是橄榄核子落地,两头不着实!不如叫丈夫独自出去,倘若生意活动,就在别处地方,寻一偏房家小,就是生得成儿子,生不成儿子,听之天命,这方是两头着实的计较。”老婆婆听罢,说道:“不要愁我,我死也死得着了。你夫妻两口,从来有恩有爱。况自成婚到今,只因年时荒乱,生意淡薄,累你挨了多少风霜,受了多少磨折。假若留下媳妇在家,儿子反在他州外府,娶下偏房家小,却不是后边的受用,结发的倒丢过一边,这断然使不得。常言道:恭敬不如从命。你若再三不听我老人家说话,我便寻个死路,也免得儿子牵挂娘,媳妇牵挂婆婆。”说也还说不了,急赶到厨房下,拿把菜刀在手。若不是宗二娘眼快手急,急赶去抱住,周迪夺下菜刀,险些把一个老人家,荡了三魂,走了六魄。当时周迪夫妻劝住了老婆婆,便说道:“儿子便同媳妇出去。”闹吵吵的嚷了两个时辰,哪知道因这老人家舍不得儿子媳妇分离,却教端端正正,巴家做活,撇得下老公,放不开婆婆的一个周大娘子,走到江都绝命之处,卖身杀身,受屠受割。正是:
只因一着不到处,致使满盘都是空。
这还是后话不提。
却说宗二娘虽则爱婆婆这般好意,却也不忍,又见婆婆这般执性,只得收拾行李,与丈夫行路。口里呜呜咽咽,暗暗啼哭,又自言自语道:“我的婆婆,你为着儿子,割舍了媳妇,恐怕你媳妇为婆婆,又割舍了丈夫。”拓了眼泪,又欢欢喜喜对婆婆道:“我媳妇如今只得同丈夫前去。”周迪即到冯妈妈家,搬他一家来同住。等得冯妈妈来到,二人作别。宗二娘又对周母拜了两拜,说道:“只愿你百年长寿,子媳同归。”又转身拜冯妈妈两拜,说道:“可怜老人家年老无依,全仗舅母照管,从此一去,或者时运不通,道路有变,丈夫带不及妻子,妻子赶不上丈夫,双双出去,单单一个回来,也是天命。”周迪听到此地,泪如雨下。老母也自觉惨伤。宗二娘不忍看着婆婆,反抽身先走,背地流泪。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周迪夫妇,离了洪州,取路望襄阳而去,免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非止一日,来至襄阳,周迪将了行李,夫妻双双径到旧日主人家里。不道主人已是死了,主人妻子,却认得是旧主顾,招留歇住。周迪取些土仪相送,两下叙了几句久阔的说话。周迪问主人死几时了,答道:“死有五年了。”周迪又问:“有位令郎,如何不见?”那老妪便告诉儿子终日赌钱,不好学,把门头都弄坏了的话。周迪问旧日放下的帐目,却说一毫不晓得。及至他儿子归来问时,也只推不知。周迪心里烦恼,瞒着主人家,独自到各处走一遍,那知死的死了,穷的穷了,走的走了,有好些说主人以往去用了,可不又是死无对证。转了两日,并讨不得分文,对着妻子,只叫得苦。夫妻正当闷纳,只见那老妪一盘儿托着几色嗄饭,一大壶酒送来,说道:“老客到了,因手中干燥,还不曾洗尘,胡乱沽一壶水酒在此当茶,老身不敢相陪了。”宗二娘道:“我们在此搅扰,已是不当,怎又劳妈妈费钞。”那老妪道:“不成礼数,休要笑话。”道罢自去。夫妻二人把这酒肴吃了,周迪向妻子道:“如今帐目又没处讨,不如作速买了货去罢,还是买甚货便好?”正说间,那老妪又走过来,夫妻作谢了。老妪开言道:“周客人,连日出去,想必是讨帐,可曾讨得些?”周迪道:“说起也羞杀人,并没处讨得一文。”老妪道:“如今的世界,不比当初了。现在该还的,尚有许多推托,那远年的冷帐,只好休罢。如今买回头货去,多趁些罢。”周迪道:“妈妈说得是。方在此商议,还是买甚货好。”宗二娘听了,便剪上一句道:“妈妈休听他说浑话,我们特来讨帐,那里有本钱收货。”那老妪道:“若说讨帐,只管早回。如今盘缠又贵,莫要两相担搁。”宗二娘道:“多谢妈妈指教。”讲了一回,老妪收了酒壶碗碟出去。
宗二娘埋怨丈夫,低低道:“如何恁不谨慎,可见他说儿子是个不长进的,只管直说要买货,倘被他听见,暗地算计,那时却怎处!”周迪道:“娘子见的是,我却想不到此。”何期他们说话时,主人儿子,果然在外悄地窃听,晓得身边有物。到夜半时候,乘他夫妻熟睡,掘个壁洞,钻进去,把这五十两命根,并着两件衣服,一包儿捞去。他夫妻次早起身,方才晓得。那老妪明知是儿子所为,也假意说失了若干东西,背地却捏着两把汗,只愁弄出事来。气得他夫妻面面相觑,跌足叫屈,虽猜摸主人家儿子有些蹊跷,他无赃证,不好说他是贼,只得忍气吞声,自家怨命。周迪对妻子道:“我两人若还苦守在家,也可将就过活。如今弄到此地,帐目已都落空,本儿又被偷去,眼见得夫妻死他乡,这分明是我老娘造下的冤债。”宗二娘听了,便变着脸说道:“这是自不小心,怎埋怨得母亲。此就是忤逆不孝的心地了。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且得一日度一日,再寻出一个甚么道理,收拾回去,这便万幸了。万一时势穷蹙,你死了还存得我,我死了还存得你,好歹留一人归去,奉养婆婆,这才不枉叫做亲生儿子亲媳妇。今日却愁他怎的!”这一班话,说得个周迪无言可答,沉吟了一晌,眼中流下泪道:“罢罢,事已至此,只可听之天命。我且出去走走看,或者寻得个生路也好。”宗二娘道:“这才是正经道理。”
周迪在襄阳府中闯了几日,并不曾遇见一个熟人。正当气闷,那老妪因儿子做了这事,诚恐败露,只管催逼他夫妻起身。两个斗口起来,在门首争嚷,宗二娘在旁劝解。不想绝处逢生,有个徽州富商汪朝奉,也在襄阳收讨帐目,这日正从门首经过,见周迪与这老婆子争论,立住了观看。听得是江右声音,问其缘故。周迪心中苦楚,正没处出豁,一把扯汪朝奉坐下,将母亲逼迫出门,及被偷去银子,前后事情,细细告诉一遍。说道:“如今又没盘缠归去,又遇不得一个好人搭救,却只管催逼起身,教我进退无让,可不是个死路!”说到伤心之处,泪珠儿乱落,痛哭起来。那汪朝奉一般做客,看了这个光景,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也不觉渗然。说道:“莫要哭,且问你,可晓得写算么?”周迪道:“我从幼读书,摹过法帖,书札之类,尽可写得,那算法一掌金,九九数,无不精熟,凭你整万整千,也不差一丝一忽。”汪朝奉道:“既晓写算就易处了。小弟原是徽州姓汪,在扬州开店做盐,四方多有行帐,也因取讨帐目到此。如今将次完了,两三日间,便要起身,正要寻一个能写能算的管帐。老哥若不嫌淡泊,同到扬州,权与我照管数目,胡乱住一二年,然后送归洪州何如?”周迪听了,连忙作揖道:“多谢朝奉提携,便是恩星相照了!请坐着,待我与山妻商议则个。”随向妻子说道:“承这朝奉一片好心,可该去么?”宗二娘道:“我看这人,是个忠厚长者,且将机就机,随到扬州,再作区处。”周迪道:“我意正欲如此。”夫妻算计定了,宗二娘即走出来相见,说道:“蒙朝奉矜怜贫难,愚夫妇感戴不尽。但不知贵寓何处,何日起程,好来相候。”汪朝奉道:“起程只在目前。尊处在此,既不相安,不如就移到小寓住下,早晚动身,更觉便易。”周迪依言,即收拾行李,夫妇同到他寓所。住了三四日,方才起身,取路径到扬州。汪朝奉留住在店,好生管待,他本是见周迪异乡落难,起这点矜怜之念,那写算原不过是个名色,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那扬州,枕江臂淮,滨海跨徐,乃南北要区,东南都会,真好景致。但见:
蜀岗绵亘,昆仑插云。九曲池,渊渊春水,养成就耸壑蛟龙。凿邗沟,滴滴清波,容不得栖尘蝼蚁。芍药栏前四美女,琼花台下八仙人。凋残隋花,知他是那一朝那一代遗下的碎瓦颓垣;选胜迷楼,都不许千年调万年存没用的朱薨画栋。盘古冢,炀帝坟,圣主昏君,总在土馒头一堆包裹。玉钩斜,孔融墓,佳人才子,无非草铺盖十里蒙葺。说不到木兰寺里钟声,何人乞食;但只看二十四桥月影,那个销魂。
正是:
何逊梅花知在否,仲舒礼药竟安归。
是时镇守扬州的节度使,姓高名骈,先为四川节度,颇有威名,为此移镇广陵。御笔亲除为诸道行营都统,征剿黄巢。这高骈因位高权重,志气骄盈,功业渐不如前。却又酷好神仙,信用吕用之、诸葛殷一班小人,逢迎蛊惑,伪刻青石为奇字,曰:“玉皇授白云先生高骈”,暗置道院香案。高骈得之大喜。吕用之说:“上帝即日当降鸾鹤迎接,让位仙班。”弄得个高骈如醉如梦,深居道院,不出理事,军府一应兵马钱粮,尽听吕用之处分。用之广树牙爪,招权纳贿,颠倒是非。若不附他的,便寻事故,置于死地。高骈又累假军功,奏荐吕用之,也加到岭南东道节度使职衔。
这贼子心犹未足,欲图谋高骈职位,因畏忌一个将官,未敢动手。这将官是谁?姓毕名师铎,原是黄巢手下一员猛将,后来,归附高骈,收在部下,十分倚任,委他统兵驻扎高邮,以为犄角之势。吕用之欲杀高骈,恐怕毕师铎兴师问罪,乃假令旨,遣心腹赍兵符召毕师铎亲身到扬议事。先除后患,然后举事。那知毕师铎平昔也恨吕用之假术蛊惑,谗害忠良,几遍要起兵剪除奸党,因碍着高骈,却又中止。今番见传令旨,召去议事,明知是吕用之使计谋害,齐集谋士将校商议:“去则定遭毒手,不去必发兵问抗违之罪。兵法云:先发制人。不如起兵直抵扬州,索取妖党,明正其罪。”计议已定,将使人斩了,榜列吕用之罪恶,布告四方,又传檄各部,请兵共讨其罪。毕师铎亲自统兵十万,望扬州杀来。早有吕用之所差使者的仆从,连夜逃回报知,吕用之惊得手足无惜,只得告知高骈,假说毕师铎贼性不改,仍复背叛。高骈久已昏瞶,全无主张,但教传令,齐集将士应敌。一面发帑藏,备办军需。出入指麾,一听吕用之便宜行事。城中百姓,一闻高邮兵来,料道吕用之决敌他不过,恐怕打破城池,玉石俱焚,各想出城躲避。
那汪朝奉也连忙收拾回家,向周迪说道:“本意留贤夫妇相住几时,从容送归。谁料变生不测,满城百姓,都各逃生,我也只得回乡,势不能相顾了,白金二十两,聊作路费。即今一同出城,速还洪州,后日太平,再图相会。”可怜周迪夫妇,才住得两月余,又遭此变,接了银两,一齐拜谢道:“深蒙恩人救济真同天地,今生若不能补报,来世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大德。”汪朝奉双手扯起道:“莫要谢,速走为止。若稍迟延,恐不能出城了。”宗二娘依言,即去收拾行李。汪朝奉止将细软打叠,粗重的便弃下了,家里原有两头牲口,牵来驼上,余下的家人伴当们,分开背负,把大门锁上。周迪夫妻,随着他主仆,一齐行走。他们都惯走长路的,脚步快,便飞也似向前出城去了。宗二娘是个女流,如何赶得上!更兼街坊上携男挈女,推车骑马的,挨挨挤挤,都要抢前,把他夫妻直挤在后。行了多时,方得到城门口。只听得鸾铃震响,一骑飞马跑来,行人都闪过半边,让他过去。马上人中军官打扮,手执令箭,高叫:“把门官,军门有令。”把门官即迎前接了旨。中军官传了令旨,仍回马跑去了。原来吕用之闻得百姓俱迁移出城,恐城中空虚,为此传下将令,把门官不许放百姓出城,进城的须要严加盘诘,如或私放轻纳,定行枭斩,先出城的,不必追究,遗下房屋家私,尽行入官,把门官得了令旨,吩咐门卒,闭上城门,后来的一个也不容走动。当时周迪夫妻,若快行了一刻,可不出去了?恰恰里刚至门边,这令箭也到,不肯放行。正是:
总饶走尽天边路,运不通时到底难。
当下无可奈何,只得随着众人,依旧回转。一路上但见搬去的空房,吕用之发下封皮,着里甲封锁。及走至汪朝奉居处,门上早已两条封皮,十字花封好了。周迪见了,叫苦不迭,向妻子说道:“我两人来此扬州,并没一个亲识,单靠得汪朝奉是个重生父母,何期遭此大变,不能相顾。如今回又回不成,转来又无住处,可不是该死的了。”不觉两眼掉下泪来。宗二娘正色说道:“凡事有经有权,须要随机生变,死中求活,这才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假如目前事起仓卒,是奔稳便处,借来住下,身边已有汪朝奉所赠之物,胡乱省俭度去。若守得个太平无事,那时即作归计。设或兵来城破,难道满城人都是死数,少不得也存下些。焉知你我不在生数之中?万一有甚不测,这也是命中所招,你就哭上几年也没用。”周迪听了答道:“娘子说得是。僧道庵院终不稳便,况也未必肯留,还是客店中罢。”当下夫妻去寻旅店,闹市上又不敢住,恐防兵马到来,必然不免,却向冷落处赁了半间房屋住下。诗云:
遭时不幸厄干戈,遥望家乡泪眼枯。
回首那禁肠断处,残霞落日共啼乌。
且说吕用之差人打听毕师铎兵马已离高邮,传令将城门紧闭,分遣将士守城,又驱百姓搬运砖石,上城协守。料想敌兵势大,急切难退,行文所部,征兵救授。各路将官,都恨吕用之平日索求贿赂,一个个拥兵观望。吕用之无计可施,想起庐州刺史杨行密,兵强将勇,若得这枝兵来,便可退得毕师铎。即假着高骈牒文,召他星夜前来救援。那杨行密,原是高骈部将,久知高骈昏悖信谗,不亲正事,因此亦怀着异心,日夜整治兵甲,不想凑巧有此机会。即起兵赴援,遣来使先赍文还报。那知毕师铎的兵马,已抵扬州城下,使人正遇着游兵,生擒活捉,绑入中军,问了底细,即时斩首。毕师铎恐怕杨行密兵来,内外夹攻,反受其困,亲冒矢石,指麾三军,并力攻破罗城。吕用之越城奔杨行密去了。毕师铎纵兵大掠。高骈开门出见,与师铎交拜如宾主。师铎搜捕吕用之党羽,剐于市曹。有宣州观察使秦彦,率兵来助毕师铎,亦入扬州。师铎尊为主帅,将高骈软监在道院。不过数日,杨行密亲领军马已到,两军大战一场。秦彦、毕师铎大败,损兵折将,收拾残兵,退入城中守御。杨行密中军屯于甘泉山七斗峰下,分遣诸军,把扬州城围得如铁桶一般,游兵四散掳掠,百姓各自逃生,几十里没有人烟。城中粮草又少,围困既久,渐至缺乏,民间斗米千钱。高邮发兵来救援,被杨兵扼住要道,不能前进,纵有粮草,也飞不进城。困了八个月余,军中杀马来食,死下的人,也就吃了。到后马吃尽了,便杀伤残没用的士卒来吃。城外围急,秦彦等恐怕高骈为内应,合门杀死。杨行密闻得,令三军挂孝,向城大哭三日。秦彦、毕师铎料守不住,领着残兵出城,负命血战,杀出重围,自回宣州城中。百姓开门迎接杨行密入城,下令抚谕远近,开通行旅,士农工商,照旧生业。一时兵戈虽则宁戢,把那田土抛荒,粒米不登,人民依然乏食,莫说罗雀掘鼠的方法做尽,便是草根树皮,也剥个干净。那些穷人,饿得荒了,没奈何收拾那道路上弃下的儿女,煮熟了救命。有的便盗人子女来食。富人晓得了,悄地转又买来充饥。初时犹以为怪,不过几日,就公然杀食,也论不得父子弟兄夫妻,互相鬻卖,更无人说个不行。就是杨行密军中,粮饷不断,也都把人来当饭,为此禁止不得。那时就有人开起行市,凡要卖的,都去上行。有的开店的,贩去杀了,零星地卖,分明与猪羊无异,老少肥瘦,价钱不等,各有名色,老人家叫做烧把火,孩儿家叫做和骨烂,男女白瘦的,道是味苦,名为淡菜,黑壮的以为味甜,号曰羔羊,上好的可值三贯四贯,下等的不过千文。满城人十分中足去了五分,那被杀的止忍得一刀,任
你煮蒸煎炒,总是无知无觉;这未卖的,只恐早晚轮到身上,那种忧愁凄惨,反觉难过难熬。把一个花锦般的扬州城,弄得个愁云凝结,惨雾迷穷。生长此地的,或者这一方合该有此灾难。
只可怜周迪夫妻,是洪州人,平白地走来,凑在数中。还亏宗二娘有些见识,毕师铎初围城时,料得兵连祸结,必非半月十日可定,米粮必至缺乏,把汪朝奉所赠银两,预备五六个月口粮藏着,所以后来城中米粮尽绝,他夫妻还可有一餐没一餐的度过。等到平静时,藏下的粮也吃完了,存下的银两也用完了,单单剩得两个光身子,腹中饥馁,手内空虚了,欲待回家,怎能走动!周迪说道:“母亲只指望我夫妻在外经营一年两载,挣得些利息,生一个儿子。那知今日倒死在这个地方,可不是老娘陷害了我两口儿的性命!”说罢大哭。宗二娘却冷笑道:“随你今日哭到明日,明日哭到后日,也不能够夫妇双还了。我想古人左伯桃、羊角哀,到拣饿极处,毕竟死了一个,救了一个。如今市上杀人卖肉,好歹也值两串钱。或是你卖了我,将钱作路费,归养母亲;或是我卖了你,将儿作路费,归养婆婆。只此便从长计较,但凭你自家主张。”周迪见说要杀身卖钱,满身肉都跳起来,摇手道:“这个使不得。”宗二娘笑道:“你若不情愿,只怕双双饿死,白白送与人饱了肚皮。不如卖了一个,得了两串钱,还留了一个归去。”周迪吟沉不答。宗二娘见他贪生怕死,催促道:“或长或短,快定出个主意来!”周迪道:“教我也没奈何。”宗二娘道:“你怎生便去得!”周迪会了此意,叹一声道:“我便死,我便死!”说罢,身子要走不走,终是舍不得性命。宗二娘看了这个模样,将手一把扯住他袖子道:“你自在这里收拾行李,待我到市上讲价。”说罢,往外就走。看官,你看周迪说到死地,便有许多恐怖;宗二娘说道杀身,恬不介意。可见烈性女子,反胜似柔弱男子。
当下宗二娘走出店门首,向店主人说道:“我夫妻家本洪州,今欲归乡,手中没有分文,我情愿卖身市上,换钱与丈夫盘缠回去,二来把你房钱清理,相烦主人同去讲一讲价钱。”此时卖人杀食,习为常套,全不为异。店主人就应道:“这个当得效劳。”随引宗二娘到江都市上,走到一个相熟屠家。这店中此日刚卖完了,正当缺货,看宗二娘虽不甚肥,却也不瘦,一口就许三贯钱。宗二娘嫌少,争了四贯。屠户将出钱来,交与主人家,便叫宗二娘到里边去。宗二娘道:“实不相瞒,我丈夫不忍同我到此,住在下处,我把这钱去交付与他就来。你若不信,可教人押我同去。”屠户心里不愿,那主人家一力担当,方才允许。宗二娘将这四贯钱回到下处,放在桌上,指着说道:“这是你老娘卖儿子的钱,好歹你到市上走一遭,你便将此做了盘缠归去,探望婆婆。”周迪此时魂不附体,脸色就如纸灰一般,欲待应答一句,怎奈喉间气结住了,把颈伸了三四伸,却吐不得一个字,黄豆大的泪珠流水淌出来。宗二娘看一看,又笑一笑,说:“这桩买卖做不成,待我去回覆了他罢。”转身急走到屠家,对屠户道:“我杀身只在须臾,但要借些水来,净一净身子,拜谢父母养育,公姑婚配之恩,然后死于刀下未迟。”屠户见他说得迂阔,好笑起来道:“到好个爱洁净的行货子。”随引入里面,打起一缸清水,净了浴,穿起衣服,走出店中,讨了一幅白纸,取过柜中写帐的秃笔,写下一篇自祭的祝文。写罢,走出当街,望着洪州,拜了四拜,跪在地上,展开这幅纸,读那祭文。屠户左右邻家,及过往行人,都丛住了观看。宗二娘不慌不忙,高声朗诵道:
惟天不吊,生我孤辰,早事夫婿,归于周门。翁既先逝,惟姑是承。妇道孔愧,勉尔晨昏。不期世乱,干戈日寻,外苦国坏,内苦家倾。姑命商贩,利乏蜗蝇。侨寓维扬,寇兵围城,兵火相继,禾黍勿登。罗雀掘鼠,玉粒桂薪,残命顷刻,何惜捐生。得资路费,千里寻亲,子既见母,媳死可瞑!惟祈天佑,赫赫照临,姑寿无算,夫禄永臻。重谐伉丽,克生宁馨。呜呼哀哉!吾命如斯,何恐何憎。天惟鉴此,干戈戢宁。凡遭乱死,同超回轮。
读罢,又拜了四拜,方才走起。他念的是江右土音,人都听他不出,不知为甚缘故。宗二娘步入店中,把这幅纸递与屠户道:“我丈夫必然到此来问,相烦交与,教他作速归家,莫把我为念。”屠户道:“这个当得。”接来放过一边。众人听了,方道:“原来是丈夫卖来杀的。”遂各自散去。宗二娘即脱衣就戮,面不改色。屠户心中虽然不忍,只是出了这四贯钱,那里顾得甚么,忍住念头,硬着手将来杀倒,划开胸膛,刳出脏腑,拖出来如斫猪羊一般。须臾间,将一个孝烈的宗二娘,剁碎在肉台上。后人有诗云:
夫妇行商只为姑,时逢阳九待如何。
可怜玉碎江都市,魂到洪州去也无。
原来杨行密兵马未到扬州,先有神仙题诗于利津门上道:
劫火飞灰本姓杨,屠人作脍亦堪伤。
杯羹若染洪州妇,赤县神州草尽荒。
及至宗二娘鬻身宰杀之后,天地震雷掣电,狂风怒号,江海啸沸,凡买宗二娘肉吃者,七窍流血而死。扬州城内城外,草木尽都枯死,到此地位,只见:
长江水溷水清,昆仑山掩无色。芍药栏前红叶坠,琼花观里草痕欹。芳华隋苑,一霎离披;选胜迷楼,须臾灰烬。古墓都教山鬼啸,画轿空有月华明。
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周迪在下处不见妻子回来,将房门锁了,走出店门首张望,口里自言自语道:“如何只管不来了。”店主人看见问道:“你望那个?”周迪道:“是我娘子。”店主人道:“啊呀!你娘子方才说,情愿卖身市上,换钱与你盘缠归家,央我同到屠户家,讲了价钱,将钱回来,交付与你,便去受杀了。难道你不曾收这四贯钱么?”周迪听了话,吓得面如土色,身子不动自摇,说道:“不,不,不,不信有这事!”店主人说:“难道哄你不成?若不信时,你走到市上第几家屠户,去问就是了。”周迪真个一步一跌的赶去,挨门数到这个屠家,睁眼仔细一望,果然宗二娘已剁断在肉台盘上,目睁口张,面色不改。周迪叫声:“好苦也!”一跤跌翻在地,口儿里是老鹳弹牙,身儿上是寒鸦抖雪,放声恸哭道:“我那妻吓!你怎生不与我说个明白,地葫芦提做出这个事来。”屠户听了,便取出这幅祭文付与道:“这是令正留付与你的,教道作速归去,莫把他为念。”周迪接来看了,一发痛哭不止,行路的人,见哭得惨切,都立停住了脚问其缘故。周迪带着哭,将前情告知了众人。又讨这幅祭文来看,内中有通文理的赞叹道:“好个孝烈女娘,真个是杀身成仁。”有的对屠户道:“既然是这样一个烈妇,你就不该下手了。”众人又劝周迪道:“你娘子杀身成就你母子,自然升天去了,你也不消哭得,可依他遗言,急急归去,休辜负他这片好念。”周迪依言谢了众人,把这纸祭文藏好,走转下处,见了店主人,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管哭。主人劝住了,走入房中,和衣卧倒。这一夜眼也不合,寻思归计,只是怎的好把实情告诉母亲。
次日将房钱算还主人。主人说道:“你娘子杀身东西,是苦恼钱,我若要你的,也不是个人了。”周迪谢了他美意,胡乱买了些点心吃了,打个包裹;作别主人,离了扬州城,取路前去。怎奈腹中又饥,脚步又懒,行了一日,只行得五六十里。看看天色已晚,路上行人,渐渐稀少,前不着村,向不着店,心里好生慌张,那时只得挣扎精神,不顾高低,向前急走。远远望见一簇房屋,只道是个村落,及至走近,却是一所败落古庙,门窗墙壁俱无,心里踌蹰道:“前去不知还有多少路方有人家,倘或遇着个歹人,这性命定然断送,不如且躲在庙中,过了这宵,再作区处。”走进山门,直到大殿,放下包裹,跪在地上,磕头道:“尊神不知是何神道,我周迪逃难归家,错过宿处,权借庙中安歇,望神道阴空庇佑则个。”祝罢,又磕个头,走起来,四面打一望,只见一张破供桌在神柜傍边,暗道:“这上面倒好睡卧。”走出殿外,扯些乱草,将来抹个干净,爬上去,把包裹枕着头儿,因昨晚不曾睡得,又忍着饿走了这一日,神思困倦,放倒头就熟睡了。一觉醒来,却有二更天气,那时翻来覆去,想着妻子杀身的苦楚,眼中流泪,暗道:“我夫妻当日双双的出门,那知弄出这场把戏,撇下我孤身回,盘缠又少,道路又难行,不知几时才到,又不知母亲在家安否何如。生死存亡,还未可必。万一有甚山高水低,单单留我一身,有何着落,终须也是死数。”愈想愈惨,不觉放声大哭。正哭之间,忽听得殿后有人叫将出来。周迪吃了一惊,暗道:“半夜三更,荒村古庙,那得人来?此必是劫财谋命的,我这番决然是个死了。”心里便想,坐起身来,暗中张望,只见一个人,身长面瘦,角巾野服,隐士打扮,从殿后走出,他说:“半夜三更,这荒村破庙,甚么人在此哭哭啼啼。”周迪不敢答应。那人道:“想必是个歹人了,叫小厮们快来绑去送官。”周迪着了急,说道:“我是过往客人,因贪走路,错了宿处,权在此歇息,并非歹人,方便则个!”那人道:“既是行客,为甚号哭?”周迪道:“实不相瞒,有极不堪的惨事在心,因此悲伤。不想惊动阁下,望乞恕罪!”那人道:“你有甚伤心之事,可实实说来,或者可以效得力的,当助一臂。”周迪听了这些话,料意不是歹人,把前后事细诉一遍。说罢,又痛哭起来。那人道:“原来有这些缘故,难得你妻子这般孝义,肯杀身周全你母子。只是目今盗贼遍地,道涂硬阻,甚是难行。你孤身独行,性命难保,我看孝妇分上,家中有一头牲口,遇水可涉,遇险可登,日行数百里,借你乘坐,送到洪州,使你母子早早相见何如?”周迪听了,连忙跳下供桌
,拜谢道:“若得如此,你就是我的恩人了。但不知恩人高姓大名,住于何处,你为甚深夜到此?”那人道:“这个庙乃三闾大夫屈原之祠,我就是他的后裔,世居于此,奉侍香火。适来闻得哭声,所以到此看觑。你住着,待我去带马来。”道罢,自殿外去了。
不一时,只听见那人在外边叫道:“牲口已在此,快来上路。”随闻得马嘶之声,周迪拿起包裹,奔至山门,见一匹高头白马,横立门口。周迪不胜欢喜道:“多承厚情,自不消说起。只是没有人随去,这马如何得回?”那人道:“这马自能回转,不劳挂怀。”周迪跳上马,将包袱挂在鞍鞒,接过丝缰,那人把马一拍,喝声“走”,那马纵身就跑,四只蹄,分明撒钹相似。周迪回头看时,离庙已远,那人也不见了,耳根前如狂风骤雨之声。心中害怕,伏在鞍上,合眼假寐。也不知行了多少路,只闻得晓钟声响,鸡犬吠鸣,抬头看时,约莫五更天气,远望见一座城池.如在马足之下。暗想道:“前面不知是何州县。”霎眼间已至城下,举目观看,仿佛是洪州风景,心中奇怪。此时城门未启,把马带住,等候开门。须臾间,要入城做买卖的,渐渐来至,人声嘈杂,仔细听时,正是家乡声口,惊讶道:“原来已到家了,马真乃龙驹也。”一回儿城门开了,那马望内便走,转弯抹角,这路径分明是走熟的一般。行到一个所在,忽已立住了。此时天色将明,周迪仔细一觑,却便是自家门首,心中甚喜。跳下马来敲门,只见母亲乐氏,同着舅母冯氏,一齐开门出来,看见说道:“呀!儿子你回来了。”再举眼看了一看,问道:“媳妇在那里,如何不见?”周迪听说媳妇二字,心中苦楚,勉强忍住,拿着包裹,说道:“且到里面去细说。”
走到中堂,放下行李,先拜了冯氏,然后来拜母亲。周母又问:“媳妇怎不同归?”周迪一头拜,一头应道:“你媳妇已去世了。”这句话还未完,已忍不住放声恸哭。周母道:“且莫哭,且说媳妇为甚死了?”周迪把从前事诉与母亲,又取出钱来道:“这就是媳妇卖命之物。”周母哭倒在地,冯氏也不觉涕泪交流。周迪扶起母亲,周母跌足哭道:“我那孝顺的媳妇儿,原来你为着我送了性命,却来报知道。”周迪惊讶道:“他怎地来报母亲?”周母停了哭,说道:“昨日午间,因身子疲倦,靠在桌上,恍恍惚惚,似梦非梦的见媳妇走来,对我拜了两拜,说:‘婆婆,媳妇归来了。你儿子娶了一个不长不短,不粗不细,粉骨碎身的偏房,只是原来的子舍。你儿子生了一个孩子,又大又小,又真又假,蓬头垢面,更不异去日的周郎。’说罢,霎时间清风一阵,有影无形。要认道是梦,我却不曾睡着;要不认是梦,难道白日里见了鬼。心中疑惑,一夜不曾合眼。不想却是他阴灵来报我!”周迪道:“原来娘子这般显灵。”冯氏道:“常言生前正直,死后为神。现在虽受苦恼,死后自然往好处去了。”周母又懊悔昔日逼他出去,弄做一场没结果,将头在壁上乱撞,把拳在胸前乱捶,哭道:“媳妇的儿,通是我害了你也。”周迪抱住道:“母亲,你就死也报不得媳妇,可怜媳妇死又救不得母亲,却不辜负了媳妇屠身报姑一片苦心。”冯氏也再三苦劝。
此时天已大明,里边只顾啼啼哭哭,竟忘了门外骑来马匹。只听门前人声鼎沸,嚷道:“这是何处庙堂中的泥马,却在这里,还是人去抬来的,还是年久成精走来的!”惊动周迪出来观看,吓得伸出了舌头缩不入去,说道:“原来昨夜乘的是个神马。可知道三个时辰,扬州就到了洪州。那说话的,正是那三闾大夫显圣了。”即向空拜道:“多谢神明怜悯我妻孝烈,现身而谕,送我还家养母。后日干戈宁静,世道昌明,当赴殿庭叩谢呵护之恩。”拜罢起来。众人问其缘故,周迪先说宗二娘杀身,后说三闾大夫显圣,将神马送归的事,细述一遍。众人齐称奇异,有的道:“只是这个泥马,如何得去?”周迪道:“不打紧,待我抬入家中供养,等后日道路太平时,亲送到庙便了。”即央了几个有力后生来扛抬,这马恰像似生下根的,却摇不得。又添了若干的人,依然不动。内中一人说道:此必神明要把孝妇的奇绩昭报世人,所以不肯把这马到家里去。如今只该先寻席篷,暂蔽日色,然后建个小停供养,可不好么?”从人齐声称是。有好善的,连忙将席篷送来遮盖。这件事顷刻就传遍了洪州城。不想过了一夜,到次早周迪起来看时,这匹泥马已不见了,那席篷旁边,遗下一幅黄纸,急取来看,上面写了两行字道:
孝妇精诚贯日明,靡躯碎首羽鸿轻。
神驹送子承甘旨,知古应留不朽名。
看罢,又向空拜了两拜,即忙装塑起三闾大夫神像,并着神马,供养在家,朝夕祀拜,尽心侍奉母亲,亦不复娶后妻。
常言道:“圣诚可以感格天地。”这宗二娘立心行孝,感动天庭,上帝以为为姑杀身,古今特见,敕封为上善金仙,专察人间男妇孝顺忤逆之事。那孝顺的幢幡宝盖迎来,生于中华善地;忤的罚他沉埋在黑暗刀山,无间地狱。这一派公案,都是上善金仙掌管。上善金仙追念婆婆恩深义大,护佑他年到一百三十岁。周迪亦活至一百十岁。母子两人,无疾而逝。临终之时,五星灿烂,祥云满室,异香遍城,合洪州的人,无不称道这是宗二娘至孝格天之报。诗云:
孝道曾闻百行先,孝姑千古更名传。
若还看得周家妇,泻倒黄河泪未干。
第十二回 侯官县烈女歼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