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点头 - 第 7 页/共 11 页

姜使君去后,马夫人综理家政。荆宝与韦皋相资读书。但年幼学识尚浅,见韦皋学问广博,文才出众,心中折服。名虽相资,实以师长相待,至敬尽礼,不敢丝毫怠慢,所以韦皋心上也极相爱。荆宝虽与韦皋同读书,只三六九会文,来至园中,余日自在宅内书房。时值十月朔旦,韦皋到马夫人处请安,荆宝留入一个书房待茶。大抵大家书房,不止一处,这所在乃荆宝的内书房,外人不到之地。以韦皋是通家至友,故留在此。走过回廊,步入室中,只见一个青衣小鬟,年可十余岁,独自个倚栏看花,见有人入来,即往屏后急走。荆宝笑道:“此是韦家哥哥,不是外人,可见一礼便了,不消避得。”小鬟依言,向前深深道个万福。荆宝说:“韦家哥哥在此,你可烹一壶香茶送来。”小鬟低低应声晓得而去。韦皋听了想道:“若论是个婢子,却不该教他向我行礼;若是亲族中之女,又不该教他烹茶送来,毕竟此女是谁?”虽则怀疑,却不好问得。不多时小鬟将茶送到,取过磁瓯斟起,恭恭敬敬的,先递与韦皋,后送荆宝。韦皋举目仔细一觑,眉目清秀,姿容端丽,暗地称羡道:“此女长成起来,虽非绝色,却也是个名妹。”小鬟送茶毕,荆宝道:“你去唤小厮们来答应。”小鬟领命回身。   韦皋又看他行动从容飘逸,体段娉婷,耐不住,只问道:“小婢何名?”荆宝道:“此非婢也,乃乳母之女。小字玉箫,年纪小我四岁,从幼陪伴学中读书,他也粗粗的识得几字。前年父母并亡,宗族疏远,惟依我为亲。我亦喜他性格温柔,聪明敏慧,又好洁爱清,喜香嗜茗。至于整理文房书集,并不烦我分付,所以弟入内室,便少他不得。”韦皋道:“原来如此。贤弟于飞后,定当在小星之列矣。”荆宝道:“乳母临终时,倒有此意,小弟却无是心。”韦皋道:“这又何故!”荆宝道:“乳娘列在八母。他的女儿,虽当不得兄妹,何忍将他做通房下贱之人。等待长成,备些妆奁,觅个对头,成就他一夫一妇,少报乳母怀哺之情,这便是小弟本念。”韦皋道:“贤弟此念甚好。然既系乳母之女,又要一夫一妇,上一辈人,料必不来娶他。倘所托非人,如邯郸才人,下嫁厮养卒,便肮脏此女一生,岂不可惜?贤弟名虽爱之,实是害他了。况看此女,姿态体格,必非风尘中人,贤弟还宜三思斟酌。”这番话,本是就事论事,原出无心。那知荆宝倒存了个念头,口中便谢道:“哥哥高见,小弟愚昧,虑不及此。”心里想道:“韦家哥莫非有意此女么?乳娘原欲与我为通房,若托付与韦家哥哥,便如我一般了,有何不可?”又转念道:“我虽如此猜,却不知韦家哥果否若何,休要轻率便去唐突他。且再从容试探,别作道理。”   自此之后,荆宝每到园中,即呼玉箫捧书随去。日常又教玉箫烹茶,送与韦皋,习以为常,往来无间。这女子一来年纪尚小,二来奉荆宝之命,三来见荆宝将韦皋相待如嫡亲哥子,他也便当做自家人,为此日亲日近,略无嫌避。常言不见所欲,使心不乱。韦皋本是个好男子,平日原不在女色上做工夫。初见玉箫,不过羡其姿态,他日定是个丽人。分明马上看花,但过眼即忘,何尝在意。及至常在眼前行走,日渐长成,趋承应对之间,又不轻佻,却自有韵度。韦皋此时这点心花,未免被其牵动。每在语言这中、使唤之际,窥探他的情窦如何。这般个聪明智慧的女子,有甚不理会?心里虽渐渐明白,却不露一毫儿圭角。荆宝从闲中着意,冷眼傍观,已晓得韦家哥留恋此女,意欲再待几年,等玉箫长大,送与他为妾。又虑着张小姐嫉妒不容,反而误此女终身,以此心上复又不决。那知: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多情恋落花。   韦皋在姜使君家里,早又过了两个年头,时当暮春天气,姜荆宝偶染小病,连日不至园中,独坐无聊,不觉往事猛上心来,想着丈人把我如此轻慢,真好恨也。叹口气道:“人生在世,若非出将入相,这文经武略,从何处发挥?然而英雄无用武之地,纵有纬地经天的手段,终付一场春梦。怎得使这班眼孔浅的小人,做出那前倨后恭的丑态?”又想:“岳母苗夫人,这般看待,何日得扬眉吐气,拜将封侯,教他亲见我富贵,在丈人面前,还话一声。”又想:“淑芳小姐贤惠和柔,工容兼美。没来由成婚未久,一时间赌气出门:抛别下他,孤单悬望,我在此又挂肚牵肠。若功名终不到手,知道何日相见,夫妻重聚。”想到此地,这被窝中恩爱,未免在念头上经过一番。正当思念之际,抬头忽见玉箫,一手执素白纨扇,一手提一大壶酒,背后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童,双手捧一盒子,走将入来。韦皋见了,急忙起身迎住,问道:“荆宝哥身子若何了?”玉箫道:“多谢记念,今日觉得健旺,已梳头了。想着韦家哥,书房中牡丹盛开,欲要来同赏,因初愈不敢走动,教送壶酒来,自己消遣。”口中便说,将纨扇放下,忙揭开盒子,将酒肴摆在桌上。韦皋笑道:“我正想要杯酒儿赏花,不道荆宝哥早知我意,劳玉姐送来,教我怎生消受。”玉箫道:“今早老夫人到鹦鹉洲去看麦,家中男女大小,去了大半。其余的又乘夫人不在家,荆宝官放假,都到城外踏青。只存门上人和这小厮在家,为此教玉箫送来。”韦皋说:“可知道两个书童说,已禀过荆宝官,往郊外去烧香,教看园老儿在此答应。如今连这老头儿不知向那处打磕睡了。”看那按酒的,乃是鹿脯、鹅鲜、火肉、腊鹅、青梅,绿笋、瓜子、莲心,共是八碟。玉箫将过一只大银杯斟起,递至面前说:“韦家哥哥请酒。”韦皋道:“怎好又劳玉姐斟酒,你且放下,待我自斟自饮,从容细酌。”玉箫道:“也须乘热,莫待寒了再暖。”韦皋笑道:“只要壶中不空,就冷些也耐得。”玉箫遂把酒壶放在桌上,取了纨扇,和着小厮走出庭前。   此时玉箫年方一十三岁,年纪稍长,身子越觉苗条,颜色愈加娇艳,唇红齿白,眉目如画。韦皋数杯落肚,春意满腔,心里便有三分不老实念头。欲待说几句风流话,去拨动他春心,又念荆宝这般的美情,且是他乳娘之女,平日如兄若妹,怎好妄想,勉强遏住无名相火。一头饮酒,冷眼瞧玉箫,在牡丹台畔,和着小厮,举纨扇赶扑花上碟儿。回身慢步,转折蹁跹,好不轻盈袅娜!韦皋心虽按定,那两脚却拿不住,不觉早离了坐位,也走到花边,说道:“玉姐,蝶儿便扑,莫要扑坏了花心。”玉箫听了,心头暗解,未免笑了笑,面上顷刻点上两片胭脂。遂收步敛衣,向花停立,微微吁喘。韦皋此际,神魂摇动,方寸萦乱,狂念顿起,便欲邀来同吃杯酒儿。又想情款未通,不好急遽;且又有小厮在旁碍眼,却使不得。那一点邪焰,高了千百丈,发又发不出,遏又遏不住,反觉无聊无赖,仍复走去坐下,暗叹道:“这段没奈何的春情,教我怎生发付他。”踌躇一番,乃道:“除非如此如此,探个消耗,事或可谐。倘若不能,索性割断了这个痴念,也省得恼人肠肚。”手中把酒连饮,口中即咿咿唔唔的吟诗。玉箫喘息已止,说道:“韦家哥哥,慢慢的饮,我先去也。”韦皋道:“且住。我方作赏花诗,要送荆宝官看,却乏笺纸,欲用玉姐纨扇,写在上面,不知肯否?”玉箫道:“这把粗扇,得韦家哥的翰墨在上,顿生光彩了,有何不肯。”即将纨扇递上,韦皋接来举笔就写。临下笔,又把玉箫一看,才写出几行不真不草的行书。前边先写诗柄道:“春暮客馆,牡丹盛开。姜伯子遣侍玉姬送酒,对花把盏,偶尔记兴。”后写诗云:   冉冉年华已暮春,花光人面转伤神。   多情蝴蝶魂何在,无语流莺意自真。   千里有怀烹伏妇,五湖须载苎萝人。   月明此夜虚孤馆,好比桃源一问津。   写罢,递与玉箫道:“烦玉姐送上荆宝官,有兴时,司也和一首。”玉箫细看这诗,虽然识得字,却解不出意思,更兼有几个带草字儿不识,逐一细问。韦皋一面教,一面取过大茶瓯,将酒连饮。须臾间,吃得个壶无余滴,大笑道:“我兴未阑,壶中已空。玉姐可与荆宝官,再取一壶送来,以尽余兴。”玉箫应诺,留下果菜,教小童拿着空壶,回见荆宝,说:“韦家哥见送酒去,分外欢喜,只是气象略狂荡了些,比不得旧时老成了。”荆宝问怎样狂荡,玉箫乃将扑蝶的冷话说出。荆宝笑道:“读书人生就这般潇洒,有甚不老成。”玉箫又道:“他又做甚牡丹诗,写在我扇上,教送荆宝官看,若有兴,也和一首。”即将扇儿递与。又道:“他写罢把大瓯子顷刻饮个干净,道尚未尽兴,还要一壶。”荆宝道:“兴致既高,便饮百壶也何妨。”看罢扇上所题,点头微笑道:“韦家哥风情动矣。”暗想:“我向有此心,一则玉箫年幼,二来未知张小姐心性若何。故迟疑未决。看这诗,分明是求亲文启,我不免与他一个回帖。”吟哦一回,拈笔就扇上依韵题诗八句,也是不真不草的行书。写毕又想:“若把此情与玉箫说明,定不肯去。我且含糊,只教他送酒,其间就里,等两人自去理会。”遂把扇递与玉箫道:“你可再暖五壶酒,连这扇和小厮同去,送与韦家哥哥,须劝他开怀畅饮,方才有兴。”玉箫道:“天色将晚,园中冷静,我不去罢。”荆宝道:“今夜是三月十六,团圆好日。天气清朗,月色定佳,便晚何妨,若怕冷静,就住在彼。”玉箫听了便道:“荆宝官,这是甚么话?”荆宝笑道:“你道怕冷静,所以我是这般说。你莫心慌,此际家人们将次回来,少不得还送夜饭来哩。”玉箫领命,忙去暖酒,荆宝又悄地分付小童先还。   不一时,玉箫将酒暖得流热,把与小童,捧着同往。临行,荆宝又叮咛道:“韦家郎君,便是我嫡亲哥哥一般,你服事他即如服事我,莫生怠慢。”玉箫不知就里,只得答应声晓得了。一头走,一头思想:“荆宝官这些话,没头没脑,不知是甚意思?”心头方想,脚尘已早到园中。韦皋正在牡丹花下,背着手团团的走来走去的,想着玉箫,恨不能一时到手。又想荆宝情况甚厚,恐看出诗句意味,恼我轻狂无赖。又怕玉箫,嗔怪挑拨他,在荆宝面前,增添几句没根基的话。这场没趣,虽不致当面抢白,我却无比颜脸见他。正当胡思乱想,蓦地背后叫声:“韦家哥哥,又送酒来了。”这娇滴滴声音,正是可意冤家。喜得满面生花,急转身来迎,已知荆宝无有愠意,一发放胆说道:“玉姐如何去了这一会,教我眼都望穿了。”玉箫笑道:“怎地这般喉急?”韦皋道:“花意正好,酒兴方来,急切不能到口,把我弄得个醉不醒,不上不下,可不要死了么?如今你来便好,救命的到了。”玉箫笑道:“难道酒是韦家哥哥的性命?”韦皋笑道:“我原是以酒为命的,但救命还须玉姐。”玉箫听了,脸色顿改,说道:“韦家哥哥,如何这般罗唣起来,莫非醉了。”韦皋陪着笑脸,作个揖道:“一时戏言,得罪休怪。”玉箫道:“韦家哥放尊重些。倘小厮进去,说与荆宝官并夫人知道,成甚体面。”韦皋此际方寸着迷,已忘怀有小童在旁,被这一言点醒,直回转头来,喜得小童已是不在。原来这小厮奉着主命,放下酒就回,所以连玉箫也不觉得。   当下玉箫道:“只管闲讲,却忘了正事。”将纨扇递与韦皋说:“荆宝官已和一诗在上,教送你观看。”韦皋接扇看毕,不觉乱跳乱叫道:“妙,妙!好知己,好知己!”玉箫道:“为何这般乱叫起来?”韦皋不答应,连连把书房门掩上,扯过一张椅儿,即便来携玉箫手道:“请坐了,我好与你吃同罗杯。”玉箫将衣袖一摆,涨红面皮说:“你从来不曾这般轻薄,今日怎地做出许多丑态,捏手捏脚,像甚规矩?”韦皋道:“我若要轻薄,也不到今日了。你荆宝官,写下回聘帖子,将你送与我为侍妾,乃明媒正娶的,并非暗里偷情。请小娘子回嗔作喜,莫错了吉日良时。”玉箫道:“有甚回聘贴子在那里,说这样瞒天谎话。”韦皋将起纨扇,指着荆宝那首诗,说道:“这不是回聘贴子,等我念与你听。”遂喜孜孜的朗诵荆宝这诗。”诗云:   剑南知别几经春,寂寞居停谅损神。   梦着雨云原是幻,月为花烛想来真。   小星后日安卑位,素扇今宵是老人。   分付桃花莫相笑,渔郎从此不迷津。   玉箫听了道:“虽有这诗,不晓得其中是甚意思,如何就当着甚么回聘贴子。”韦皋道:“不难,待我解说与你听。第一句是说我离成都久了;第二句说住在此园,冷淡寂寞;第三句说我一向思想你,还是虚帐;第四句说今夜月明,就当花烛,正好成婚;第五句说教你安守侍妾之分;第六句说这扇和诗句便是媒人;第七句八句说,我与你成就亲事,就比渔郎入了桃源洞,此是古话。”玉箫听了解说,方才理会,说:“怪道来时荆宝官分付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原来一句句藏着哑谜,教我猜详。”方在沉吟,只听得阁阁的敲门声,韦皋问是那个,外边答应:“书童送夜饭在此。”韦皋不免开门,两个书童,捧着桌榼果子,几色菜饭,两枝大绛烛,送将入来,说:“荆宝官传话,玉姐好生伏侍韦官人。这桌植送来做喜筵。蜡烛好做花烛,明早荆宝官亲来贺喜。”玉箫听说这话,转身背立。韦皋便道:“多谢荆宝官盛情厚意,明日容当叩谢。”书童连忙将绛烛点起,自往外边。韦皋仍将门闭上,回身说道:“何如,韦家哥哥可是说瞒天话的么?”又走出庭内,折一枝牡丹花,插入瓶中,摆在桌上道:“这才是真正花烛成亲。”玉箫道:“既然是主人之命,怎敢有违。请韦君上坐,受玉箫一拜,以尽侍妾之礼。从此后称呼韦家郎君,再不叫韦家哥哥了。”道罢便倒身下拜,韦皋连忙扶他起来,自己不觉倒拜下去。这个拜,那个起,一上一下,全无数目。若有掌礼人在旁,可不错乱了兴拜两字。虽然草草姻缘,果然明媒正娶。此夜肖景,玉箫姐少不得:   含苞豆蔻香初剖,漏泄春光到海棠。   迷离春睡,日高才起。韦皋开出门来,不道荆宝已着书童,把玉箫镜奁妆具,拿在门首等候了。梳洗未完,荆宝已到,见了韦皋只是笑。韦皋见了荆宝,也只是笑。玉箫满面羞涩,低着头也微微含笑。妆罢,同荆宝见个礼儿,荆宝少坐即起,玉箫仍复后随。荆宝道:“你今后在此服事韦家哥哥,不必随我了。”玉箫方住了足步。过了两日,马夫人从庄上回来,玉箫入室拜见。荆宝告说:“韦家哥独居寂寞思家,儿子已将玉箫送与为妾。”夫人闻言大喜。却是为何?向年乳母临终,终求夫人,有把玉箫荆宝为通房的话。目今俱各年长,时刻不离,疑惑暗里已成就好事。后日娶来媳妇,未知心性若何,倘若猜疑妒忌,夫妻大小间费嘴费舌,像甚么样?今将伊送与了韦皋,岂不省了他时淘气,所以甚喜,又与若干衣饰。荆宝别有所赠,自不消说。韦皋既得玉箫,已遂所愿,更喜小心卑顺,朝夕陪伴读书,焚香瀹茗,无一些俗气,彼此相怜相爱,两情缱绻。   那知欢娱未久,离别早到。原来韦皋父母记念儿子,曾差人到西川张节度处探问,此时已不在彼,使人空回。后来姜使君送到书信,方知反在江夏。书中说,不过年余便归,何期姜使君洮州之任,急切不能卸肩,所以连韦皋也不得还家。及至有了玉箫绊住,归期一发难定。其父一则思忆,二则时近科举,即遣人持书到江夏接他回去。韦皋见书中语意迫切,自悔孟浪,久违定省。此时思亲念重,恨不得一刻飞到家中,把这片惜玉怜香的心情,便看得轻了。且不与玉箫说知,先请姜荆宝出来,告其缘故,说:“老父老母,悬望已极,不才更不能少淹,明日即当就道。玉箫势难同往,只得留下,待有寸进,便来接取。但是烦累贤弟,于心不安。”荆宝道:“兄长何出此言,小弟承蒙教益,报效尚未知在于何日,此等细事,何足挂怀。再欲留兄住几时,因见老伯书中,如此谆切,强留反似不情。兄长只管放心回府,不消萦虑。”   韦皋谢了荆宝。然后来对玉箫说:“我离家已久,老亲想念,特地差人来接。怎奈各镇跋扈,互相侵凌,兵戈满地,途中难行。不能携你同归,暂留在此,你须索耐心。”玉箫闻言,暗自惊心,说道:“郎君省亲大事,怎敢阻挡。但去后不知何日才来,须有个定期,教奴也好放心。”韦皋道:“我此去若功名唾手,不出二三年即来。倘若命运蹭蹬,再俟后科,须得五年。”玉箫道:“妾幼失父母,惟以荆宝官为亲。今归郎君,将谓终身有托,何期未及半载,又成离别。妾之薄命,一至于此!”心中伤感,不觉泪随言下。韦皋也自凄然,再三安慰。正言间,荆宝携着酒肴,入来送行。三人对坐饮酒间,玉箫愁容惨切,泪流不止。荆宝道:“韦家哥暂去就来了,不必如此悲伤。”玉箫道:“世间离别,亦是常事,原不足悲,玉箫自伤簿命,不知此后更当何如,所以悲耳。”言罢愈加啼泣。荆宝、韦皋,亦各欷歔,不欢而止。这一宵枕上泪痕,足足有了千万滴。   次早韦皋收拾行装,拜辞马夫人,荆宝馈送下程路费,自不必言。监行之际,玉箫含泪执手道:“郎君去则去矣,未审三年五年之约,可是实话?”韦皋道:“留你在此,实出不得已,岂是虚语。即使有甚担搁,更迟二年,再没去处了。”玉箫道:“既恁的说,妾当谨记七年之约了,郎君幸勿忘之。”韦皋道:“神明共鉴,七年之后,若是不来,以死相报。”玉箫道:“七年不至,郎君安得死,或妾当死耳。”语毕,泪如雨下,哽咽不能出声。荆宝执酒饯行,也黯然洒泪。韦皋向书囊中寻出玉环一枚,套在玉箫左手中指上。吩咐道:“这环是我幼时在东岳庙烧香,见神座旁遗下此环,拾得还家。晚间,随梦东岳帝君吩咐道:“这环有两重姻眷,莫轻弃了。”我想入赘张节度,又得你为妾,岂不合着梦兆。今留与你为记,到七年后,再来相聚。”口儿里如此说,心中也自惨然。斟过一杯,回敬荆宝作谢,再斟一杯送与玉箫。又道:“你好生收藏此环,留为他年之证验。”情不能已吟诗一首道:   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   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   吟罢,道声:“我去矣,休得伤怀。”玉箫道:“妾身何足惜,郎君须自何重。”双袖掩面大恸,韦皋亦洒泪而行,荆宝又送一程方还。   且说韦皋,一路饥餐渴饮,夜宿晓行,非只一日,回到家中,拜见双亲。父子相逢,喜从天降。问及新妇若何,丈人怎生相待,却转游江夏。韦皋将丈人怠慢,不合忿气相别的事,一一细述。父亲道:“虽则丈人见浅,你为婿的也不该如此轻妄。今既来家,可用心温习,以待科试。须挣得换了头角,方争得这口气。”韦皋听了父亲言语,闭户发愤诵读,等到黄榜动,选场开,指望一举成名,怎知依然落第。那时不但无颜去见夫人,连故里也自羞归。想着姜使君在洮州,离此不远,且到彼暂游,再作道理,遂打书打发仆人,归报父母,只留一人跟随,轻装直至洮州。不道姜使君已升岭南节度,去任好些时了。韦皋走了一个空,心里烦恼,思想如今却投谁好。偶闻陇右节度使李抱玉好贤礼士,遂取路到凤翔幕府投见。那李抱玉果然收罗四方英彦,即便延接。谈论之间,见韦皋器识宏远,才学广博,极口赞羡,欲留于暮府。韦皋志在科名,初时不愿。李抱玉劝道:“以足下之才,他日功名,当在老夫之上。本朝出将入相,位极人臣,如郭汾阳、李西平之辈,何尝从科目中来。方今王室多,四方不静,正丈夫建树之秋,何必沾沾于章句求伸耶?”韦皋见说得有理,方才允从,遂署为记室参军。不久,改为陇右营田判官。从此:   抛却诗书亲簿籍,撇开笔砚理兵农。   话分两头。且说姜荆宝送别韦皋之后,将玉箫留入内宅,陪侍马夫人。过了两三月,姜使君升任还家,问知韦皋近归,玉箫已送为妾,尚留在此,嘱咐夫人好生看待。使君见荆宝年已长,即日与他完了婚事,然后带领婢妾仆人,往岭南赴任。马夫人也把家事交与荆宝管理,自引着玉箫,到鹦鹉洲东庄居住。原来夫人以玉箫是乳娘之女,又生性聪慧,从小极是爱惜。今既归了韦皋,一发是别家的人了,越加礼貌。玉箫因夫人礼貌,也越加小心。外面虽伏侍夫人,心中却只想韦郎,暗暗祷告天地,愿他科名早遂。待至春榜放后,教人买过题名小录来看,却没有韦皋姓字。不觉捶胸流泪道:“韦郎不第,眼见得三年相会之期,已成虚话了。”嗟叹一会,又自宽解一番,指望后科必中。谁知眼巴巴,盼到这时,小录上依然不见,险些把三寸三分凤头鞋儿,都跌绽了,哭道:“五年来会的话,又不能矣。罢,罢!我也莫管他中不中,只守这七年之约便了。”又想道:“韦郎虽不中,如何音信也不寄一封与我?亏他撇得我下。难道这两三年间,觅不得一个便人。真好狠心也,真好狠心也!”   似此朝愁幕泣,春思秋怀,不觉已过第七个年头。看看秋末,还不见到。玉箫道:“韦郎此际不至,莫非不来矣。”这时盼望转深。想一回,怨一回,又哭一回,真个一刻不曾放下心头。马夫人看他这个光景,甚是可怜。须臾腊尽春回,已交第八年元旦。马夫人生平奉佛,清晨起来拜过了家庙,即到鹦鹉洲毗庐观烧香。那毗庐观中,有一土地庙,灵签极有应验。玉箫随着夫人,先在大殿上拈香,礼拜了如来,转下土地庙求签。夫人一问田宅人口,二问老使君在任安否若何,三问荆宝终身事业。三答问毕。玉箫也跪倒求签。他心上并无别事,只问韦郎如何过了七年不到,有负前约。插烛般拜了几拜,祷告道:“失主韦皋,若还有来的日子,乞求上上之签。若永无来的日子,前话都成画饼,即降个下下之签。”祷告已毕,将签筒在手摇上几摇,扑的跳出一签,乃是第十八签,上注“中平”二字,又讨个圣笤,知用此签,看那签诀道:   归信如何竟渺茫,紫袍金带老他方。   若存阴德还天地,保佐来生结凤凰。   玉箫将签诀意思推详,愀然不乐,垂泪道:“神人有灵,分明说韦郎负义忘恩,不来的话了。”心中一阵酸辛,不觉放声大哭。夫人见人,暗想今日是个大年朝,万事求一吉祥,没来由啼啼哭哭,好生不悦,即上轿还庄。玉箫收泪随归,请夫人上坐,拜将下去,说道:“方才毗庐观土地签诀,思量其中意味,韦郎必负前约,决然不来。即婢子禄命,也不长远,今日此拜,一来拜年,二来拜谢夫人养育之恩,三来拜别之后,生死异路,从此永辞矣。”夫人见他说得凄惨,宽慰道:“后生家花也还未曾开,怎说这没志气的话。且放开怀抱,生些欢喜,休要如此烦恼。”言未毕,外边荆宝夫妇到来拜年,双双拜过了夫人,然后与玉箫相见。玉箫道:“荆宝官请上,受奴一拜。”便跪下去。荆宝一把拖住,说道:“从来不曾行此礼,今日为甚颠倒恁般起来?”玉箫道:“奴自幼多蒙看觑,如嫡亲姊妹一般,此恩无以为报,今当永诀,怎不拜谢。”荆宝惊异道:“这是那里说起?”马夫人把适来毗庐观烧香求签的事说出。荆宝道:“签诀中话,如何便信得真。莫要胡猜,且吃杯屠苏酒遣闷则个。”玉箫道:“这屠苏酒如何便解得我闷来?”一头吁叹,便走入卧房。休说酒不饮一滴,便是粥饭也不沾半粒,一味涕泣。又恐夫人听得见嫌,低声饮泣。   次日荆宝入城,又来安慰几句。玉箫也不答应,点首而已。一连三日,绝了谷食,只饮几口清茶,声音渐渐微弱。夫人心甚惊慌,亲自来看,再三苦劝,莫要短见。玉箫道:“多谢人人美意,但婢子如此薄命,已不愿生矣。”又道:“闻说凡人饿到七日方死,我今三日不食,到初七日准死。我今年二十一岁,正月初七日生辰,人日而生,人日而死。自今以后,不敢再劳夫人来看了。左手中指上玉环,是韦郎之物,我死之后,吩咐殡殓人,切勿取去,要留到阴司,与他对证。”言罢,便合着眼,此后再问,竟不应声,准准到初七日身亡。原来相传说正月初一为鸡日,初二为猪,初三为羊,初四为狗,初五为牛,初六为马,初七为人。这便是人日而生,人日而死。夫人大是哀痛,差人报知荆宝,荆宝前来看了,放声恸哭,置办衣棺殡殓,权寄毗庐观土地庙傍,以待韦皋来埋葬。可怜:   生怀玩玉终教带,死愿欢衾得再联。   再说韦皋,在李抱玉幕下,做营田判官。抱玉迁任,有卢龙节度使朱泚,带领幽州兵,出镇凤翔防秋,兼陇右节度使。见韦皋才能超众,令领陇右留后,与其将朱云光同守陇州。这留后职分,也不小了。但当时臣强主弱,天子威令,不能制驭其下,各镇俱得自署官职。故韦皋官已专制一方,尚未沾朝廷恩命。是时韦皋,迎父母到陇州奉养。其父说道:“你今做这留守官,虽非出自朝命,也不叫做落薄了。可差人通知丈人,接取媳妇到来,夫妻完聚,以图子息。”韦皋道:“当年有愿,必要做西川节度使,与他交代。如今为这幕府微职,即去通知,岂不反被他耻笑。宁可终身夫妻间隔,没有子息,也就罢了。”你且想他的志念,只在功名,连结发妻子尚不相顾,何况玉箫是个婢妾,一发看得轻了。所以七年之约,竟付之流水。古书有云:“有志者,事竟成。”韦皋有了这股志气,在陇州九年,果然除授西川节度使,去代张延赏的职位。   你道一个幕府下僚,如何骤然便到这个地位?原来是时代宗晏驾,德宗在位,朱泚为兄弟范阳节度使朱滔谋反的事,被朝廷征取入朝,留住京师,使宰相张镒出镇凤翔,命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征讨朱滔。姚令言领兵过京入朝,所部士卒,因赏薄作乱,烧劫库藏,杀入朝内。德宗出奔奉天,姚令言就迎请朱泚为主。凤翔将官史楚琳,本朱泚心腹,闻得朱泚做了天子,杀了张镒,据城相应。陇州守将朱云光也要谋杀韦皋,事露,率领所部去投朱泚。不想朱泚以当年识拔韦皋,自道必为其用,遣中官苏玉赍诏书,加韦皋官为中丞。苏玉途遇朱云光,各道其故,苏玉道:“将军何不引兵与我同往。韦皋受命不消说,若不受命,即以兵杀之。如取狐豚耳。”牛云光依计复回陇州。韦皋早已整兵守城,在城上问云光道:“向者不告而去,今又复来何也?”云光答道:“前因不知公意向,故尔别去。今公有新命,方知是一家人,为此复来,愿与公协心共力。”韦皋乃即开门,先请苏玉入城,受其诏书。复对云光说道:“足下既无异心,先纳兵仗,以释众疑,然后可入。”云光欺韦皋是个书生,不以为意,慨然将兵器尽都交纳,韦皋才放他入城。次日设宴公堂款待,二人随从,俱引出外舍犒劳。韦皋喝声:“拿下!”两壁厢仗兵突出,擒苏玉、朱云光下座,刀斧齐下,死于非命。韦皋传令,苏玉、朱云光,逆贼心腹,今已伏诛,余众无罪。云光所部,人人丧胆,谁敢轻动。韦皋即日筑坛,申誓将士道:“史楚琳戕杀本官,甘从反叛,神人共愤,合当诛讨。如有不用命者,军法无赦。”三军齐声奉令,震动天地。   韦皋一面整练兵马,一面遣人至奉天奏报。德宗大悦,即以陇州为奉义军,授韦皋为节度使。及至朱泚破灭,中楚琳等诸贼俱受诛戮,德宗车驾还京,又加韦皋金吾大将军职衔。有吏部尚书肃复,出使复命,闻知韦皋仗义讨贼之事,奉言:“韦皋以幕府下僚,独建忠义,宜加显擢,以鼓人心。”德宗准奏,为此特加仆射,领西川节度使,代张延赏镇守蜀地,延赏加同平章事致仕。韦皋接了这道诏书,喜不自胜,以手加额道:“今日方遂平生。”又想丈人知得我前去,必不等交代,乃选轻骑,兼程赶去上任。父母辎装,从容后来。一路登山涉水,过县穿州,早至蜀中。那所属地方,才闻报新节度是甚韦皋,还不曾打听着实,是何出身,不道已至境上。急得这些官员,好不忙迫。韦皋正行间,前导报称:“此去成都,止有三十里了,使该先投名帖,通报张爷,方好出郭交代。”韦皋道:“不但名帖,还要写书。”分付随地暂停修书,准于明日辰时上任。前导禀说:“前去十里有大回驿,可以停止。”韦皋道:“既有官驿,竞到彼便了。”十里之程,不多时就到。韦皋进入驿中,取过文房四宝,拈笔在手,心中一想,不觉暗笑道:“天下节镇不少,偏偏镇守西川,岂非天遂人愿。我韦皋有此一日,不枉了老岳母苗夫人眼中识人,也不负芳淑小姐这几年盼望。只看张老头儿,怎生与我交代。”又想:“我且耍他一耍,看他可解。”乃写书两封,一封达于丈人,一封寄到芳淑小姐。内封各分二函,一写老相公开览,一写小姐亲拆。外边护封上,只标个张老爷。书封缄停当,差人到府投递。驿夫也自入城,遍报文武各衙门知道。   差人赍书到镇府时,已是黄昏,辕门封闭。门役闻说是新任节度使的书启,又在明日上任,事体紧急,火速传鼓送进。一面传知本衙门役从,出城迎接。原来张延赏加平章致仕之命,两日前才知,虽说后任节度使姓韦名皋,也还未知是何处人。况且眼中认定女婿决不能够发达,只道与他同名同姓,所以全不动念,也不曾在妻女面前说起。又因罢官,心绪不佳,连日不出理事,惟以酒遣闷。这一日多了几杯酒,已先寝息。书入私衙,苗夫人接得,问道:“新任节度使,可知姓甚名谁?”家人答言:“闻说姓韦,但不晓得何名。”夫人听说一个韦字,便想道:“莫非是我家这个韦皋。”又叹口气道:“呸,我好痴也!他怎生得有这日,且看这书,是甚名字。”即便拆开,内中却有两封,一封是与小姐的,惊怪道:“奇哉!新官的书,为何达与小姐?”急忙走到女儿房中说知其事。小姐也吃一惊。夫人放下第一封,先就将寄小姐这封书,拆开看时,上写:   劣婿韦皋顿首,启上贤德小姐夫人妆阁下:   贤卿出自侯门,归于寒素。仆不肖,以豪宕性情,不入时人耳目。幸岳母俯怜半子,曲赐提携,而泰山翁之鄙薄,且不若池中物也。荷蒙圣主隆恩,甄录微劳,命代尊大人节钺。诚恐当年冰炭,不堪此日寒暄,相见厚颜,彼此无二。姑暂秘之,勿先秽听。别后情怀,容当面罄,不便多渎。   夫人看罢,不胜欢喜,说:“谢天地,韦郎今日才与我争得这口气也。”将信递与女儿,小姐看了说:“韦郎书中意思,还不忘父亲当年怠慢之情。倘相见时,翁婿话不投机,怎生是好?”夫人摇一摇手,笑道:“这到不必愁,你爹是肯在热灶里烧火,不肯在冷灶里添柴的。但见韦郎今日富贵,又是接代的官,自然以大做小,但凭女婿妆模作样,自会对付。自看韦郎与丈人的书上,写些甚么来。”拆开观看,其书云:   老相公威镇全蜀,名播华夷,不肖翱钦仰久矣。翱忆旧游锦城,越今寒暑迭更,士风在变,将来者进,而成功者退。意者天道消长,时物适与之会耳。翱早岁明经,因进士未第,浪游湖海,勉就幕僚。偶当啸沸之秋,少效涓埃之报,乃荷圣明轸念,不次超擢,拨置崇阶。此托庇老相公之余荫,而鲰生过遇多矣。不揣老相公何以教我,使斗筲小器,不至覆餗,抑籍有荣施也。身迟郭外,先此代布,不宣。通家眷晚生韩翱顿首拜。   夫人看到通家眷晚生韩翱这几个字,又惊怪道:“小姐,你看这书,又是怎的说?”小姐看了笑道:“笔迹原是韦郎的,他故意要如此唐突老丈人,也不见得忠厚,也不见得是不念旧恶。如今且只把这一封与爹爹看,看他怎的说。”   明早夫人对延赏道:“新官昨夜书到,因你睡熟,不好惊动。”延赏道:“书在何处?”夫人袖里,拿出第一封来。”延赏看罢,呵呵大笑道:“只管说是韦皋,原来是韩翱。”夫人道:“甚么韦皋,韩翱?”延赏道:“前日报事的说,新节度使姓韦名皋,我道怎的与我不成器没下落的女婿同名同姓。原来是韩翱,误传错了。”苗夫人道:“莫非真是我家女婿?“延赏道:“好没志气,女婿可是乱认得的,见有书在此。”夫人道:“莫非你的目力不济,须再仔细看他个真切。”延赏道:“我目力尽不差,只是你的痴念头,倒该撇开了若论我家不成器没下落的韦皋,千万个也饿死在野田荒草中了。”夫人笑道:“且休只管薄他,新节度使还有一封书在此,你且认认,是韩翱,还是韦皋?”袖中取出那第二封,递与延赏,延赏看罢道:“是,是,是。”将书一扯,扯得粉碎。即出私衙升堂,讨了一乘暖轿,唤几名心腹牙兵跟随,不用执事,径从成都府西门出去。   衙役飞奔大回驿,报说:“张爷已从西门去了,不肯交代,未知何意。”韦皋笑道:“君民重务,如何不肯交代,但吉时已到,且先上任,再作道理。”二十里程途,不多时便到了。进了成都城,直至节度使府中,升堂公座,文武百官,各各参谒已毕,径自退堂。苗夫人与芳淑小姐,俱是凤冠霞帔,在私衙门口迎接。衙门人都惊怪道:“旧官家小,也怎迎接新官?”那里知得其中缘故。韦皋入进私宅,先参拜了丈母,然后与芳淑小姐交拜。礼毕,说道:“丈人女婿,原无回避之例。岳父虽不交代,然女婿参拜丈人,却是正理,还请出拜见。”苗夫人道:“往事休提,只言今日,莫记前情。”须臾摆下筵宴,苗夫人一席向南,韦皋一席向西,芳淑小姐一席向东,衙中自有家乐迭奏,直饮到月转花梢,方才席散。正是:   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   次早,苗夫人对韦皋说道:“贤婿夫贵妻荣,老身已是心满意足。但老相公单身独往,我却放心不下,只得也要回去。”韦皋道:“本合留岳母在此奉养,少尽半子之情才是。但是岳丈恝然而去,子婿心上,也是不安,怎好强留,便当佥发夫马相送。”老夫人也有主意,将资橐奴仆,各分一半带归,留一半与女婿,即日起程。韦皋夫妇,直送至十里长亭方回。张延赏料道夫人必来,停住在百里外等候,一齐同行。朝中大臣奏言:“昔年车驾幸奉天时,延赏馈饷不绝,六宫得以无饥,其功不小,况年力尚壮,不宜摈弃。”德宗准奏,遂拜左仆射同平章事,入朝辅相。延赏行至半途,接了这道诏旨,喜从天降,归家展墓后,即进京为相。芳淑小姐闻知,劝丈夫修书致候,韦皋羞过了丈人一番面皮,旧嫌冰释,依然遣人候贺。张延赏也不开看,连封扯碎,驱出使人。老夫人过意不去,倒写书覆谢了女婿。其时韦皋父母已至,一家团聚安乐,自不必言。   单说这节度使,镇守一方,上管军,下管民,文官三品以下,武官二品以下,皆听节制。一应仓库狱囚,事事俱要关白。新节度案临,各属兵马钱粮。都造册送验;狱中罪囚,也要解赴审录。韦皋一日升堂理事,眉州差人投文,解到罪囚听审。韦皋即传带进,约有百余人,齐齐跪在丹墀。内中一个少年,高声喊将起来,叫道:“仆射,仆射,你可想江夏姜使君儿子姜荆宝么?”吓得两边上下役从并解人,都手忙脚乱,齐声止喝,不得喧嚷。那知恩人想见,分外眼明。韦皋在上,听见“姜荆宝”三字,也自骇然,即便唤至案,问道:“你为何自江夏来到此地,因何事犯着重罪,何细细说来。”荆宝道:“自仆射别后,老父升任岭南,官有八年,请告还家。正值天子过灭朱讹,还京开科取士,荆宝侥幸一第,得选青神县令。至任未及半年,何期家僮漏火,延烧公厅廨宇,印章文卷,尽归一烬。依律合问死罪,幸得本县乡绅士民,怜我为官清正,到上司县保去任。张令公批令监禁本州,具奏朝廷,听候发落。前在狱中,闻说新节度使姓名,我道必是韦家哥哥了。今日得见,果然不谬,望乞拯救则个。”韦皋听罢,说道:“原来为此缘故,此系家人过误,情有可原。”即教左右除去刑具,引入客馆。香汤淋浴,换了巾帻衣裳,送入私衙,分付整酒伺候。   堂事毕,退归衙中,与荆宝重新叙礼,又请出父亲相见。礼罢,入席饮酒,从容细询姜使君夫妇起居,又问宝夫人何在。荆宝道:“老父老母,以年迈不曾随弟赴任,近日书来,颇是康健。敝房自遭变后,即打发还家,止留一僮,在此伏侍。”韦皋又问玉箫向来安否。荆宝闻言,颜色愀然,说道:“仆射自分别时,原约定七年为期。那知逾时不至,玉箫短见,愤恨悲啼,不食七日而死。临死泣告老母,说指上玉环乃韦郎所赠,要留作幽冥后会之证,切戒殡殓者不可取去。为此入殓时,弟素自简视,不使遗失。其棺权寄鹦鹉洲毗庐观土地庙傍,以待仆射到来葬埋,至今尚在。”韦皋听罢,禁不住情泪交流,说道:“我当年止为落魄,见侮于内父,故归家后,锐志功名,道路不通,所以不能践约。今幸得遂素愿,少抒宿愤,已与山妻道知贤弟赠妾美情,正欲遣人迎娶,不道此女已愤恨而亡,此真韦皋之薄幸也!”言讫唏嘘不已,为此不欢而罢。明日即修奏章,替荆宝开罪。大略言家人误犯失火,罪及家长,当在八议之例,况姜荆宝年少政清,圣明在上,不忍禁锢贤人,合宜宥其小过,策以后效。一面奏闻朝廷,一面又作书通达执政大臣,并刑部官员。此时陇右未靖,德宗皇帝方将西川半壁,依靠韦皋作万里长城,这些小事,安有不听之理。真个朝上夕下,一一如议,圣旨批下,以过误原释,照旧供职。荆宝脱了死罪,又得复官,向韦皋叩头,拜谢再生之恩。韦皋治酒饯行,差人护送至青神上任。分明正是:   久滞幽魂仍复活,已寒灰烬又重燃。   再说韦皋,思念玉箫,无可为情。乃于所属州县,选择十七众戒行名僧,于成都府昭应祠中,礼拜梁皇宝忏,荐度幽灵。每日早晚,韦皋亲至焚香礼拜,意甚哀苦。这十七众名僧,道行高强,韦皋也十分敬重。礼佛之暇,与众僧茶话,分宾主而坐,众僧启口道:“大居士哀苦虔诚,贫僧辈也庄诵法宝,尊宠必然早离地狱,超升净土矣。”韦皋道:“幽冥之事,不可尽求报应,也只我尽我心耳。”首座老僧高声道:“檀越既不信佛法果报,连这礼忏,也是多事了。”韦皋谢道:“弟子失言有罪。”到第五日,完满回衙,礼送诸僧去讫。韦皋还府,是夜朦胧睡中,见一金甲神,称是护法天尊,说:“节度礼忏虔诚,特来传你一信。”韦皋忙问何信,金甲神腾空而起,抛下玉柬,上有十二个字,写道:   姓甚么,父的父,名甚么,仙分破。   韦皋得此一梦,即时惊醒,梦中意思,全然不解。想着玉箫,愈生惨侧,一连三日,不出衙理事。芳淑夫人见他忧愁满面,问其缘故。韦皋将姜荆宝相待始终,玉箫死生缘由说出。夫人劝道:“死者不可复生,若思念过情,反生疾病,何不公付官媒,各处简选一美貌女子,依旧取名玉箫,这便是孔融思想蔡伯喈,以虎贲贱人相代。”此乃夫人真意,韦皋只怕是戏谑,也无言相对。   军府事体多端,第四日勉强升堂,可是三日不曾开门,投下文书,堆积如山。方在分剖之间,忽听门外喧嚷,问是何故。中军官飞奔出去,看了进来,禀覆道:“辕门口有一老翁,手执空中帖,自称为祖山人,要人来相见。门上人不容,所以喧嚷。”韦皋听了,恍然有悟,想起前夜梦中十二字哑谜,姓甚么,父的父,这不是祖字,仙分破,这不是山人二字。此梦正应其人,必有缘故。即便请入宾馆相见,韦皋下阶礼迎。祖山人长揖不拜,宾主坐下。韦皋问道:“公翁下顾,有何见教?”祖山人道:“野人知尊宠思感而殁,幽灵不昧,睇念无忘。幽冥怜其至情,已许转生再合,但去期尚远。昨闻节度使亦悼亡哀痛,礼忤拜祷,已感幽审,上达天听,并牵动野人婆心,愿效微力,令尊宠返魂现形,先与节度相见顷刻,何如?”韦皋连忙下拜道:“若得如此,终身感佩大德,但不知何时可至?”山人道:“节度暂停公务,于昭应祠斋戒七日,自有应验。”言罢,又长揖相别。韦皋再欲问时,山人摇手道:“不用多言。”竟飘然而去。韦皋此时半信半疑,退入私衙,与夫人说其缘故。夫人道:“鬼神之事,虽则渺茫,宁何信其有。”韦皋点头称是,随即出堂,分付一应公事,俱于第八日理行。   当晚即往昭应祠斋宿,夜间不用鸣锣击柝,恐惊阻了神鬼来路。到了第七夜,大小从役尽都遣开,独自秉烛而坐。约莫二更之后,果然有人轻轻敲门,韦皋急开门看时,只见玉箫飘飘而来,如腾云驾雾一般。见了韦皋,行个小礼,说道:“蒙仆射礼忏虔诚,感动阎罗天子,十日之内,便往托生。十二年后,再为侍妾,以续前缘。”韦皋此时,明知是鬼,全无畏惧,说道:“我只为功名羁滞,有爽前约,致卿长往,懊悔无及,不道今宵复得相会。”一头说,一头将手去拽他衣袖。倏见祖山人从外走来,说道:“幽明异路,可相见,不可相近。”举袖一挥,玉箫就飘飘而去,微闻笑语道:“丈夫薄幸,致令有死生之隔。”须臾影灭,连祖山人也不见了。韦皋叹道:“李少翁返魂之术,信不谬也。”正是:   香魄已随春梦杳,芳魂空向月明过。   韦皋在镇,屡破吐蕃,建立大功,泸僰归心,西南向附。天子大加褒赏,累迁中书令,久镇西蜀。他自德宗贞元之年莅任,至贞元十三年,八月十六,适当五十初度。各镇遣人贺寿,送下金珠异物,不计其数。独东川卢八坐,送一歌女,年方一十三岁,亦以玉箫为名。韦皋见了书贴,大以为异。即便唤进,仔细一观,与当年姜荆宝所赠玉箫,面庞举动,分毫不差。其左手中指上,有肉环隐出,分明与玉箫留别带在指上的玉环相似。韦皋看了叹道:“存殁定分,一来一往。十二年后,再续前缘之言,确然无爽。谁谓影响之事,无足凭哉?”为此各镇所馈,一概返还,单单收这一个美人。送入衙内,拜见太翁老夫妇,并芳淑夫人,言其缘故,无不骇异。夫人念其年幼,大加珍惜,韦皋相爱,也与昔日姜氏园中一般。   正当欢乐之际,天子降下一封诏书,说淮西彰义节度使吴少诚,背叛为逆,掠临颍,围许州,十分猖獗。诏使四镇兵征讨,俱为所败,特命韦皋帅领川兵,由荆楚进攻蔡州,捣其巢穴。韦皋遵奉敕书,即便部署兵马,择日起程。以军中寂寞,携带玉箫同往。正欲出兵,苗夫人差人赍书,前来报讣,说老相公已故。韦皋叹道:“岳父虽然炎凉,何至死生不能相见。”为之流泪。芳淑夫人,伤心痛哭,白不必说。韦皋即便遣得力家人前去,代苗夫人治丧,安葬事毕,就迎苗夫人到任所奉养。打发使人去后,亲提精兵一万,出巴峡,直抵荆襄。此时姜荆宝已升任太守,因姜使君夫妇双亡,丁忧在家。韦皋以去路不远,方待遣人吊唁,忽然又有一道诏书来到,说吴少诚因闻调发各镇大兵会剿,心中畏惧,悔过归诚,上表纳贡谢罪。朝廷赦宥,复其官爵,令诸道罢兵还镇。韦皋暗想:“昔年姜使君相待之厚,此去水路甚近,今已罢兵,何不亲往一拜?况玉箫停榇未葬,就便又完此心事,一举两得,甚是有理。”即遣心腹将官,率兵先回。止带玉箫,并亲随人等,与地方官讨了一只大船,顺顺而下。至了江夏,差人报知荆宝。   原来荆宝感韦皋救死复官之德,沉檀雕塑生像,随身供养,朝夕礼拜。此番听得特来祭吊,飞奔到船迎接。韦皋请进船中。礼毕,随唤过玉箫来相见。笑道:“贤弟,你看这女子,与向日玉箫何如?”荆宝仔细一觑,但见形容笑貌,宛然无二,心中骇异,请问此女来历。韦皋将祖山人返魂相见,及卢八坐生辰送礼的事,细述一遍,不由人不啧啧称奇。其时韦皋,已备下祭文香帛牲礼,拜奠了姜使君夫妇。带着玉箫,同到鹦鹉洲毗庐观停榇之处,也备有牲酒,向棺前烧奠一番。因现在玉箫,即是其后身,所以全无哀楚。又想埋葬在此,后来无人看管,反没结果,不如焚化,倒得干净。及至开棺,只见一阵清风,从空飞散,衣裳环佩,件件鲜明。骸骨全无,止有一玉环在内。众人看了,摇头吐舌,齐称奇怪。韦皋拈起这玉环,与玉箫指上玉环一比,确似一样。那指上现出肉环,即时隐下。便半环套在指上,不宽不紧,刚刚正好。韦皋猛然想起,对荆宝说道:“当年梦东岳帝君,说此环有两重姻眷。我只道先赘张府,后得玉箫,已是应矣,那知却在他一人身上。前生后世,做两重烟眷,方知玉环会合,生死灵通,真正今古奇事。”   当下韦皋辞别荆宝,登舟回归成都。不久苗夫人丧葬事毕,也迎请来到。韦皋在镇共二十一年,进爵为南康王,父母俱登耄耋,诰封加其官。芳淑夫人与玉箫俱生有儿子,克绍家声。川中人均感其恩惠,家家画像,奉祀香火。看官,须晓得韦皋是孔明后身,当年有功蜀地,未享而卒,所以转生食报。至于姜荆宝施恩末遇,后得救生;玉箫钟情深至,再世续缘;此正种花得花,种果得果。花报果报,皆见实事,不是说话的打班语也。诗云:   举世何人识俊髦,眼前冷暖算分毫。   施恩得报惟荆宝,再世奇缘只玉箫。   蜀镇令公真葛亮,张家女婿假韩翱。   请君略略胸襟旷,莫把文章笑尔曹。 第十回 王孺人离合团鱼梦   门外山青水绿,道路茫茫驰逐。   行路不知难,顷刻夫妻南北。   哭莫哭,不断姻缘终续。   这阕如梦令词,单说世人夫妇,似漆如胶,原指望百年相守。其中命运不齐,或是男子命硬,克了妻子,或是女子命刚,克了丈夫。命书上说,男逢羊刃必伤妻,女犯伤官须再嫁。既是命中犯定,自逃不过。其间还有丈夫也不是克妻的,女人也不是伤夫的,蓦地里遭着变故,将好端端一对和同水蜜,半步不厮离的夫妻,一朝拆散。这何尝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还有一说,或者分离之后,恩断义绝,再无完聚日子,到也是个平常之事,不足为奇。惟有姻缘未断,后来还依旧成双的,可不是个新闻?   在下如今先将一个比方说起,昔日唐朝有个宁王,乃玄宗皇帝之弟,恃着亲王势头,骄纵横行,贪淫好色。那王府门前,有个卖饼人的妻子,生得不长不短,又娇又嫩,修眉细眼,粉面朱唇,两手滑似柔荑,一双小脚,却似潘妃行步,处处生莲。宁王一着魂,即差人唤进府中。那妇人虽则割舍不得丈夫,无奈迫于威势,勉强从事,这一桩事,若是平民犯了,重则论做强奸,轻则只算拐占,定然问他大大一个罪名。他是亲王,谁人敢问?若论王子王孙犯与庶民同罪这句话看起来,不过是设而不行的虚套子,有甚相干。宁王自得此妇,朝夕淫乐,专宠无比。回头一看,满府中妖妖娆娆,娇娇媚媚,尽成灰土。这才是人眼里西施,别个急他不过。如此春花秋月,不觉过了一年余,欢爱既到处极,滋味渐觉平常。   一日遇着三月天气,海棠花盛开,宁王对花饮酒,饼妇在旁,看着海棠,暗自流泪。宁王瞧着,便问道:“你在我府中,这般受宠,比着随了卖饼的,朝巴暮结,难道不胜千倍。有甚牵挂在心,还自背地流泪?”饼妇便跪下去说苦道:“贱妾生长在大王府中,便没牵挂,既先为卖饼之妻,这便是牵挂之根了,故不免堕泪。”宁王将手扶起道:“你为何一向不牵挂,今日却牵挂起来?”饼妇道:“这也有个缘故。贱妾生长田舍之家,只晓得桃花李花杏花梅花,并不晓得有甚么海棠花。昔年同丈夫在门前卖饼,见府中亲随人,担之海棠花过来,妾生平不曾看见此花,教丈夫去采一朵戴。丈夫方走上采这海棠,被府中人将红棍拦肩一棍,说道:‘普天下海棠花,俱有色五香,惟有昌州海棠,有色有香。奉大王命,直至昌州取来的,你却这样大胆,擅敢来采取?’贱妾此时就怨自己不是,害丈夫被打这一棍。今日在大王府中,见此海棠,所以想起丈夫,不由人不下泪。”宁王听此说话,也不觉酸心起来,说道:“你今还想丈夫,也是好处。我就传令,着你丈夫进府,与你相见何如?”饼妇即跪下道:“若得丈夫再见一面,死亦瞑目。”宁王听了,点点头儿,扔扶了起来,即传令旨出去呼唤。不须臾唤到,直至花前跪下。卖饼的虽俯伏在地,冷眼却瞧着妻子,又不敢哭,又不敢仰视。谁知妻子见了丈夫,放声号哭起来,也不怕宁王嗔怪。宁王虽则性情风流,心却慈喜,见此光景,暗想道:“我为何贪了美色,拆散他人的夫妻,也是罪过。”即时随赏百金,与妇人遮羞,就着卖饼的领将出来,复为夫妇。当时王维曾赋一诗,以纪此事。诗云:   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   看花两眼泪,不共楚王言。   这段离而复合之事,一则是卖饼妻子貌美,又近了王府,终日在门前卖俏,慢藏诲盗,冶容诲淫,合该有此变故。如今单说一个赴选的官人,蓦地里失了妻子,比宁王强夺的尤惨,后为无意中仍复会合,比饼妇重圆的更奇。这事出在哪个朝代?出在南宋高宗年间。这官人姓王名从事,汴梁人氏。幼年做了秀才,就贡入太学。娘子乔氏,旧家女儿,读书知礼。夫妻二人,一双两好。只是家道贫寒,单单惟有夫妻,并无婢仆,也未生儿女。其时高宗初在临安建都,四方盗寇正盛,王从事捱着年资,合当受职,与乔氏商议道:“我今年纪止得二十四五,论来还该科举,博个上进功名,才是正理。但只家私不足,更兼之盗贼又狠,这汴梁一带,原是他口里食,倘或复来,你我纵然不死,万一被他驱归他去,终身沦为异域之人了。意欲收拾资装,与你同至临安,且就个小小前程,暂图安乐。等待官满,干戈宁静,仍归故乡。如若兵火未息,就入籍临安,未为不可。你道何如?”乔氏道:“我是女流,晓得甚么,但凭官人自家主张。”王从事道:“我的主意已定,更无疑惑。”即便打叠行装,择日上道。把房屋家伙,托与亲戚照管。一路水程,毫不费力,直至临安。看那临安地方,真个好景致,但见:   凰皇耸汉,秦晋连云。慧日如屏多怪石,孤山幽僻遍梅花。天竺峰,飞来峰,峰峰相对,谁云灵鹫移来?万松岭,风篁岭,岭岭分排,总是仙源发出。湖开潋滟,六轿桃柳尽知春;城拱崔巍,百雉楼台应入画。数不尽过溪亭、放鹤亭、翠薇亭、梦儿亭,步到赏心知胜览。看不迭夫差墓、杜牧墓、林逋墓,行来吊古见名贤。须知十塔九无头,不信清官留不住。   王从事到了临安,仓卒间要寻下处。临安地方广阔,踏地不知高低,下处正做在抱剑营前。那抱剑营前后左右都是妓家,每日间穿红着绿,站立门首接客。有了妓家,便有这班闲游浪荡子弟,着了大袖阔带的华服,往来摇摆。可怪这班子弟,若是嫖的,不消说要到此地;就是没有钱钞不去嫖的,也要到此闯寡门,吃空茶。所以这抱剑营前,十分热闹。既有这些妓家,又有了这些闲游子弟,男女混杂,便有了卖酒卖肉、卖诗画、卖古董、卖玉石、卖绫罗手帕、荷包香袋、卖春药、卖梳头油、卖胭脂搽面粉的。有了这般做买卖的,便有偷鸡、剪绺、撮空、撇白、托袖拐带有夫妇女。一班小人,丛杂其地。王从事一时不知,赁在此处,雇着轿子,抬乔氏到下处。原来临安风俗,无论民家官家,都用凉轿。就是布帏轿子,也不用帘儿遮掩;就有帘儿,也要揭起凭人观看,并不介意。今番王从事娘子,少不得也是一乘没帘儿的凉轿,那乔氏生得十分美貌,坐在轿上,便到下处。人人看见,谁不喝彩道:“这是那里来的女娘,生得这样标致!”怎知为了这十分颜色,反惹出天样的一场大祸事来。正是:   兔死因毛贵,龟亡为壳灵。   却说王从事夫妻,到了下处,一见地方落得不好,心上已是不乐。到着晚来,各妓家接了客时,你家饮酒,我家唱曲,东边猜拳,西边掷骰。那边楼上,提琴弦子;这边郎下,吹笛弄箫。嘈嘈杂杂,喧喧攘攘,直至深夜,方才歇息。从事夫妻,住在其间,又不安稳,又不雅相。商议要搬下处,又可怪临安人家房屋,只要门面好看,里边只用芦苇隔断,涂些烂泥,刷些石灰白水,应当做装摺,所以间壁紧邻,不要说说一句话便听得,就是撒屁小解,也无有不知。王从事的下处,紧夹壁也是一个妓家,那妓家姓刘名赛。那刘赛与一个屠户赵成往来,这人有气力,有贼智,久惯打官司,赌场中抽头放囊,衙门里买差造访。又结交一班无赖,一呼百应,打抢扎诈,拐骗掠贩,养贼窝赃,告春状,做硬证,陷人为盗,无所不为。这刘赛也是畏其声势,不敢不与他往来,全非真心情愿。乔氏到下处时,赵成已是看见。便起下欺心念头。为此连日只在刘赛家饮酒歇宿,打听他家举动。那知王从事与妻子商量搬移下处,说话虽低,赵成却听得十之二三,心上想道:“这蛮子,你是别处人,便在这里住住何妨,却又分甚么皂白,又要搬向他处,好生可恶!我且看他搬到那一个所在,再作区处。”及至从事去寻房子,赵成暗地里跟随。王从事因起初仓卒,寻错了地方,此番要觅个僻静之处,直寻到钱塘门里边,看中了一所房子。又仔细问着邻家,都是做生意的,遂租赁下了。与妻子说知,择好日搬去。这些事体,赵成一一尽知。   王从事又无仆从,每日俱要亲身。到了是日,乔氏收拾起箱笼,王从事道;“我先同扛夫抬去,即便唤轿子来接你。”道罢,竟护送箱笼去了。乔氏在寓所等候,不上半个时辰,只见两个汉子,走入来说:“王官人着小的来接娘子,到钱塘门新下处去,轿子已在门首。”乔氏听了,即步出来上轿。看时,却是一乘布帏轿子,乔氏上了轿,轿夫即放下帘儿,抬起就走。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一个门首,轿夫停下轿。轿夫停下轿子,揭起帘儿,乔氏出轿。走入门去,却不见丈夫,只见站着一伙面生歹人。原来赵成在间壁,听见王从事分付妻子先押箱笼去的话,将计就计,如飞教两个人抬乘轿子来,将乔氏骗去。临安自来风俗,不下轿帘,赵成恐王从事一时转来遇着,事体败露,为此把帘儿下了,直抬至家中。乔氏见了这一班人,情知有变,吓得面如土色,即回身向轿夫道:“你说是我官人教你来接我到新下处,如何抬到这个所在,还不快送我去。”那轿夫也不答应,竟自走开。   赵成又招一个后生,赶近前来,左右各挟着一只胳脯,扶他进去,说:“你官人央我们在此看下处,即刻就来。”乔氏娇怯怯的身子,如何强得过这两个后生,被他直搀至内室。乔氏喝道:“你们这班是何等人,如此无理!我官人乃不是低下之人,他是河南贡土,到此选官的。快送我去,万事皆休,若还迟延,决不与你干休!”赵成笑道:“娘子弗要性急,权且住两日,就送去便了。”乔氏道:“胡说!我是良人妻子,怎住在你家里。”赵成带着笑,侧着头,直走至面前去说道:“娘子,你家河南,我住临安,天凑良缘,怎说此话。”乔氏大怒,劈面一个把掌,骂道:“你这砍头贼,如此清平世界,敢设计诓骗良家妇女在家,该得何罪。”赵成被打了这一下,也大怒道:“你这贼妇,好不受人抬举。不是我夸口说,任你夫人小姐,落到我手,不怕飞上天去,哪希罕你这酸丁的婆娘?要你死就死,活就活,看哪一个敢来与我讲话。”乔氏听了想道:“既落贼人之手,丈夫又不知道,如何脱得虎口?罢,罢!不如死休!”乃道:“你原来是杀人强盗,索性杀了我罢。”赵成道:“若要死偏不容你死。”众人道:“我实对你说,已到这里,料然脱不得身,好好须从,自有好处。”   乔氏此时,要投河奔井,没个去处;欲待悬梁自尽,又被这班人看守。真个求生不能生,求死不得死,无可奈何,放声大哭。哭了又骂,骂了又哭,捶胸跌足,磕头撞脑,弄得个头蓬发松,就是三寸三分的红绣鞋,也跳落了。赵成被他打了一掌,又如此骂,如此哭,难道行不得凶?只因贪他貌美,奸他的心肠有十分,卖他的心肠更有十分,故所以不放出虎势,只得缓缓的计较。乃道:“众弟兄莫理他,等再放肆,少不得与他一顿好皮鞭,自然妥当。”一会儿搬出些酒饭,众人便吃,乔氏便哭。众人吃完,赵成打发去了,叫妻子花氏与婢妾都来作伴防备。原来赵成有一妻两妾,三四个丫头,走过来轮流相劝,将铜盆盛了热水,与他洗脸,乔氏哭犹未止。花氏道:“铁怕落炉,人怕落囤。你如今生不出两翅,飞不到天上,倒不如从了我老爹罢。”乔氏嚷道:“从甚么,从甚么?”那娘道:“陪老爹睡几夜,若服侍得中意,收你做个小娘子,也叫做从;或把与别人做通房,或是卖与门户人家做小娘,站门接客,也叫做从。但凭你心上从哪一件。”   乔氏听了,一发乱跌乱哭,头髻也跌散了,有只金簪子掉将下来,乔氏急忙拾在手中。原来这只金簪,是王从事初年行聘礼物,上有“王乔百年”四字,乔氏所以极其爱惜,如此受辱受亏之际,不忍弃舍。此时赵成又添了几杯酒,欲火愈炽,乔氏虽则泪容惨淡,他看了转加娇媚,按捺不住,赶近前双手抱住,便要亲嘴。乔氏愤怒,拈起手中簪子,望着赵成面上便刺,正中右眼,刺入约有一寸多深。赵成疼痛难忍,急将手搭住乔氏手腕,向外一扯,这簪子随手而出,鲜血直冒,昏倒在地。可惜一团高兴,弄得冰消瓦解。连这一妻两妾,三四个丫头,把香灰糁的,把帕子扎的,把乔氏骂的揪打的,乱得大缸水浑。赵成昏去了一大会,方才忍痛开言说:“好,好,不从我也罢了,反搠坏我一目。你这泼贱歪货,还不晓得损人一目,家私平分的律法哩。”叫丫头扶入内室睡下,去请眼科先生医治。又吩咐妻妾们轮流防守乔氏,不容他自寻死路。诗云:   双双鹣鸟在河洲,赠缴遥惊两地投。   自系樊笼难解脱,霜天叫彻不成俦。   且说王从事押了箱笼,到了新居,复身转来,叫下轿子,到旧寓时,只见内外门户洞开,妻子不知那里去了。问及邻家,都说不晓得。惟有刘赛家说:“方才有一乘轿子接了去,这不是官人是哪个?”王从事听了这话,没主意,一则是异乡人,初到临安,无有好友;二则孤身独自,何处找寻去。走了两三日,没些踪影,心中愤恨,无处发泄,却到临安府中,去告起一张状词,连紧壁两邻,都告在状上。这两邻一边是刘赛,一边是做豆腐的,南浔人,姓蓝,年纪约莫六十七八岁,人都叫做蓝老儿,又叫做蓝豆腐。临安府尹,拘唤刘赛及蓝豆腐到官审问,俱无踪迹。一面出广捕查访,一面将刘赛、蓝豆腐招保。赵成在家养眼,得知刘赛被告,暗暗使同伴保了刘赛,又因刘赛保了蓝豆腐。王从事告了这张状词,指望有个着落。那知反用了好些钱钞,依旧是捕风捉影。自此无聊无赖,只得退了钱塘门下处,权时桥寓客店,守候选期,且好打探妻子消息。分明是:   石沉海底无从见,浪打浮沤那得圆。   再说赵成虽损了一目,心性只是照旧。又想这婆娘烈性,料然与我无缘的了,不如早早寻个好主顾卖去罢。恰有一新进士,也姓王,名从古,平江府吴县人,新选衢州府西安县知县。年及五旬,尚未有子。因在临安帝都中,要买一妾,不论室女再嫁,只要容貌出众,德性纯良,就是身价高,也不计较。那赵成惯做这掠贩买卖,便有惯做掠贩的中媒,被打听着了,飞风来报与他知。赵成便要卖与此人,心上踌躇,怕乔氏又不肯队,教妻子探问他口气。这婆娘扯个谎,口说:“新任西安知县,结发已故,名虽娶妾,实同正室。你既不肯从我老爹,若嫁得此人,依旧去做奶奶,可不是好。”乔氏听了细想道:“此话到有三分可听。我今在此,死又不得死,丈夫又不得见面,何日是了。况我好端端的夫妻,被这强贼活拆生分,受他这般毒辱,此等冤仇,若不能报,虽死亦不瞑目。”又想道:“到此地位,只得忍耻偷生,将机就计,嫁这客人,先脱离了此处,方好作报仇的地步。闻得西安与临安相去不远,我丈夫少不得做一官半职,天若可怜无辜受难,日后有个机会,知些踪迹,那时把被掠真情告诉,或者读书人念着斯文一脉,夫妻重逢,也不可知,报得冤仇,也不可知。但此身圈留在此,不知是甚地方,又不晓得这贼姓张姓李,全没把柄。”想了一回,又怕羞一回,不好应承,汪汪眼泪,掉将下来,就靠在桌儿上,呜呜咽咽的悲泣。   花氏因他不应,垂头而哭,一眼觑见他头上,露出金簪子,就伸手去轻轻拔他来。乔氏知觉,抬起头来,簪子已在那婆娘手中。乔氏急忙抢时,那婆娘掣身飞奔去了。乔氏失了此簪,放声大哭,暗思道:“这是我丈夫行聘之物,刺贼救身之宝,今落在他人之手,眼见得要夫妻重会,不能够了。”自此寻死的念头多,嫁人的念头少。哭得个天昏地暗,朦胧睡去,梦见一个大团鱼,爬到身边。乔氏平昔善会烹治团鱼,见了这个大团鱼,便拿把刀将手去捉他来杀。这团鱼抬头直伸起来,乔氏畏怕,又缩了手。乔氏心记头上金簪,不知怎的这簪子却已在手,就向团鱼身上一丢,又舍不得,连忙去拾这簪子,却又不见。四面寻觅,只见那团鱼伸长了颈,说起话来,叫道:“乔大娘,乔大娘,你不要爱惜我,杀我也早,烧我也早。你不要怀念着金簪子,寻得着也好,寻不着也好。你不要想着丈夫,这个王也不了,那个王也不了。”乔氏见团鱼说话,连叫奇怪,举把刀去砍他,却被团鱼一口啮住手腕,疼痛难忍,霎然惊醒。想道:“我丈夫平时爱吃团鱼,我常时为他烹煮,莫非杀生害命,至有今日夫妻拆散之报?”   正想之间,花氏又来问:“愿与不愿,早些说出来,莫要担误人。”乔氏无可奈何,勉强应承。赵成又想:“这婆娘利害,倘到那边,一五一十,说出这些缘故,他们官官相护,一时翻转脸来,寻我的不是,可不老大利害,莫把家里与他认得。”又分付媒人,只说姓胡。这一班通是会中人,俱各会意,到王知县船上去说,期定明日亲自来相看。赵成另向隐僻处,借下一个所在,把乔氏抬到那边住下。赵成妻子,一同齐去。到午牌前后,王从古同媒人来,将乔氏仔细一看,姿容美丽,体态妖娆,十分中意,即便去了。不多时,媒人领了十多人来,行下了三十贯钱聘礼。乔氏事到此间,只得梳妆,含羞上轿,虽非守一而终,还喜明媒正娶,强如埋没在赵成家里。要知乔氏嫁人,原是失节,但赵成家紧紧防守,寻死不得,至此又还想要报仇,假若果然寻了死路,后来那得夫妇重逢,报仇雪耻。当时有人作绝句一首,单道乔氏被掠从权,未为不是。诗云:   草草临安住几时,无端风雨唤离居。   东天不养西天养,及到东天月又西。   乔氏上了轿,出了临安城,王从古船泊江口,即舟中成其夫妇。王从古本来要娶妾养子,因见乔氏美艳,枕席之间,未免过度。那乔氏从来知诗知礼,一时被掠,做下出乖露丑,每有所问,勉强支吾,心实不乐。王从古只道是初婚的怕羞,那知有事关心,各不相照。王从古既已娶妾,即便开船,过了富阳桐庐,望三衢进发。为甚叫做三衢?因洪水暴出,分为三道,故名三衢。这衢州地方,上届牛女分野,春秋为越西鄙姑蔑地,秦时名太末,东汉名新安,隋时名三衢,唐时名衢州,至宋朝相因为衢州府。负郭的便是西安首县。王从古到了西安上任,参谒各上司之后,亲理民事,无非是兵刑钱谷,户婚田土,务在伸屈锄强,除奸剔蠹,为此万民感仰,有神明之称。又一清如水,秋毫不取,西安县中,寂然无事。真个:   雨后有人耕绿野,月明无犬吠花村。   这王从古是中年发迹的人,在苏州起身时,欲同结发夫人安氏赴任。夫人道:“你我俱是五旬上边的人,没有儿女。医家说,妇人家至四十九岁,绝了天癸,便没有养育之事。你的日子还长,不如娶了偏房,养个儿子,接代香火。你自去做官,我情愿在家吃斋念佛。”故此王从古到临安娶妾至任。衙中随身伴当夫妻两人,亲丁只有乔氏。谁知乔氏怀念前夫,心中只是怏怏。光阳迅速,早又二年。一日正值中秋,一轮明月当窗,清光皎洁。王从古在衙斋对月焚香啜茗,乔氏在旁侍坐。但见高梧疏影,正照在太湖石畔,清清冷冷,光景甚是萧瑟。兼之鹤唳一声,蟋蟀络绎,间为相应,虽然是个官衙,恰是僧房道院,也没有这般寂寞。王从古乘间问着乔氏道:“你相从我,不觉又是两年,从不见你一日眉开,毕竟为甚?”乔氏道:“大凡人悲喜各有缘故,若本来快活,做不出忧愁;若本来悲苦的,要做出喜欢,一发不能够。”王从古见他说话含糊,又道:“我见你德性又好,才调又好,并不曾把偏房体面待你,为何不向我说句实话?”乔氏道:“失节妇人,有何好处,多烦官人,这般看待。”王从古道:“你是汴梁人,重婚再嫁,不消说起。毕竟你前夫是死是活,为甚的到了临安住在胡家?”乔氏道:“原来这贩卖人家姓胡么?”王从古听说,一发惊异道:“你住在他家,为何还不晓得他姓胡,然则你丈夫是甚么样人?”乔氏道:“妻子既被人贩卖,说出来一发把他人玷辱,不如不说。况今离别二年有余,死也没用,活也没用。”言罢,双泪交流,欷歔叹息。王从古听他说话又苦,光景又惨,连自家讨个贩卖来的做偏房,也没意思,闷闷不名而睡。乔氏见他已睡,乃题一诗于书房壁上。诗云:   蜗角蝇头有甚堪,无端造次说临安。   因知不是亲兄弟,名姓凭君次第看。   题罢就寝。明早王从古到书房中,见了此诗,知道是乔氏所作。把诗中之意一想:“蜗角蝇头,他丈夫定是求名求利的,到临安失散,不消说起。后边两句,想是将丈夫姓名,做个谜话,教我详察,我一时如何便省得其意。”王从古方在此自言自语,只见乔氏送茶进来。王从古道:“你诗中之意,我都晓得,若后来访得你前夫消息,定然使月缺重圆。”乔氏听见此话,双膝就跪下,说道:“愿官人百年富贵,子孙满堂。”此时笑容可掬,真是这两年间,只有这个时辰笑得一笑,眉头开得一开。王从古看了,点头嗟叹其不忘前夫。   自此又过年余。一日正当理事,阴阳生报道:“府学新到的教授来拜。”王知县先看他脚色,乃是汴梁人,年二十八岁,由贡士出身,初授湖州训导,转升今职,姓王名从事。王从古见名姓与己相去不远,就想着乔氏诗中有因,知不是亲兄弟之句,沉吟半晌,莫非正是此君,且从容看是如何。遂出至宾馆中相见,答拜已毕,从此往来,也有公事,也有私事,日渐亲密。一来彼此主宾,原无拘碍;二来是读书人遇读书人,说话投机,杯酒流连,习为常事。倏忽便二年。那衢州府城之南,有一烂柯山,相传是青霞第八洞天。晋时樵夫王质入山砍樵,见二童子相对下棋,王质停了斧柯,观看一局,棋还未完,王质的斧柯,尽已朽烂,故名为烂柯山。有此神山圣迹,所以官民士宦,都要到此山观玩。   一日早春天气,王从事治下肴榼,差驰夫持书柬到县,请王从古至烂柯山看梅花。王从古即时散衙,乘小轿前来。王从事又请训导叶先生,同来陪酒。这叶先生双名春林,就是乐清县人,三位官人,都是角巾便服,素鞋净袜,携手相扶,缓步登山,藉地而坐,饮酒观花。是日天气晴和,微风拂拂,每遇风过,这些花瓣如鱼鳞飞将下来,也有点在衣上,也有飞入酒杯。王知县道:“这般良辰美景,不可辜负。我三人各分一韵,即景题诗,以志一时逸兴。”王教授道:“如此最妙。”就将诗韵递与王教授,知县接韵在手,随手揭开一韵,乃是壶字。知县又递与王教授,教授又送叶训导。那叶训导揭出仙字。然后教授揭着一韵,却是一个妻字,不觉愀然起来。况且游山看花的题目,用不着妻字,难道不是个险韵?又因他是无妻子的人,蓦地感怀,自思自叹。知县训导,那里晓得。王知县把酒在手,咿咿唔唔的吟将出来,诗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