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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道那人是谁,原来也是蒋云央来,冒认邻舍相报的。当下冯伯元,登时写了状子,奔到华亭县来。恰值知县坐堂,王氏告准,已差人把赵相拿到,正在审问。说话的,你说错了。怎么堂上状词,这般容易就审。原来告忤逆,与别样讼事不同。别样讼事,须要投文听审,耽延时日。若使差人受了贿,还可以寝捺搁起。惟有忤逆不孝,立刻差拿,就要开劈的。当下知县,先叫王氏,细细的问了一会,就唤赵相上去说道:「你拿了二百两银子,出外半年,不惟不趁利,反剩得一双空手而归,明明就是一个不孝了,况且到家两日,就酗酒凌妻,为母亲的自应正言规劝,你反出语无状,似此逆亲背本,其与禽兽,相去几何?」赵相方欲诉辩,那知县早已掣签四根掷下,两边皂隶一声吆喝,就把赵相拖翻在地。可怜娇嫩皮肤,何曾受杖。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知县又唤王氏分付道:「不孝忤逆,本县向来痛恶。本该立毙杖下,姑念你丈夫早丧,只存此子,薄施惩责,以儆将来。你也要尽心教导,勿使有亏慈爱。」说罢,就叫赶出。   此时,冯伯元已站在站台上,等得审完,奔进卷篷,连声叫屈。巡风的慌忙拦阻,早已跪在案边。知县接上状子一看,又是告赵相的。便分付原差,速把王氏、赵相带转,厉声喝问道:「你把妻子打在那里去了?现有冯伯元以人命告你,这怎么说?」赵相道:「小的把妻子打是打的,以后妻子下楼去了。小的被着母亲拦住在房,到了五更时分,就起身出门。其实妻子不见情由,尚未曾晓得。」知县随又掣签,速唤两邻来问。不多时,众邻舍二十余人,俱到堂上,一齐跪禀道:「昨夜更余时分,赵相夫妻厮闹,众排邻通是听得的。若问冯氏去向,果系今早王氏寻唤,方才晓得,其实不知下落。」知县一时难以审究,便把赵相收监,以俟缉着了冯氏,另行挂牌候审。   发放已毕,众人各自散去。只有赵相,带着两腿鲜血,进入监门。到了狱堂之上,禁不住泪流满颊,一堆儿蹲倒在地。牢头禁子,都来问起根由,亦为之怜悯叹恨。忽听得监门首连声叫唤,却是赵云山,带着一个小厮,拿了一壶酒,几碗鱼肉,进来慰问。赵相一时气愤填胸,带着两行珠泪,刚举箸夹持一块肉,忽又发昏晕倒。赵云山再三抚慰道:「贤弟既已当堂受责,谅尊慈决已解怒。就是尊阃,自有下落,指日就应释放,何消如此忧苦。」又向禁子李敬叮嘱道:「这赵大官,乃是无妄之灾,暂行监禁,须比不得别样罪犯。我有白金一两,你可拿去买些福物,大家吃碗酒儿。更有二金送与足下,全仗每日间,用情照顾。倘有人来见你,要你把他谋害,这却断乎不可。设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与你计较。」李敬满面堆笑,唯唯应诺。因此赵相在狱,不致十分受苦。   且说王氏,初意不过要把儿子当官儆戒一番,谁想弄假成真,把来监禁在狱。那媳妇又徧处访问,影迹无踪。每夜独自上楼,睡在床上,翻来覆去,自嗟自叹,十分懊悔。   一日早起,又走过去与蒋云商议。蒋云道:「除非把些银子送官,就可保出。」王氏便将衣饰珠翠等件,约有四十余金,一齐交付蒋云。蒋云把来付与巧姑收拾,却去见着李敬道:「早晚间,若把赵大安排处死,谢仪十两,决不爽信。」又去寻见冯伯元道:「令爱一事,经今半月,尚无踪迹,必系屈死无疑。若不具诉禀县,作速拷究成招,将不使令爱含冤于九泉之下。」冯伯元惨然道:「老汉为欲访问一个真确,是以迟迟未诉。幸蒙赐教,足见厚情。日后听审,还求公言扶助。」蒋云唯唯而去。   那冯伯元,果于当日,就进了一张投状,少不得编审挂牌。知县重吊一干人犯,当堂鞫究。又把   赵相打了二址,套上夹棍。赵相死去复苏,哀哀哭禀道:「老爷就要夹死小的,倒也情愿。若要究问妻子去向,实系不知,教小的怎好招认。」知县也觉惨然,便叫放了,仍行监禁,另候复审。当下王氏亲见赵相受刑,心下十分疼痛。回到家里,把蒋云埋怨道:「我央你把那衣饰变卖送官,你道已经送进,为何得了贿,反加极刑。」蒋云道:「官若不得你的东西,今日就要拷打定罪,怎肯朦胧宽缓。只是官虽用情,还要根头叫绝。那冯伯元处,决要与他说明才好。」王氏就向箧内,捡出十亩田一张文契,交付蒋云,着令变价,把与伯元买息。蒋云赚得文券到手,即往乡间,着租户另立认契。又往见顾敬道:「前番赵君甫的那纸借票,小弟抄出一张还彼,那原契尚在弟处。如今君甫犯罪系狱,其母寡妇身边,颇有财帛。兄若同着几个弟兄,到他家内吵闹,那寡妇必来寻着小弟,就好从中处还所处之物,愿与吾兄均剖。」顾敬欣然道:「承爱敢不领教。「登时纠率数人,到门喧嚷。王氏一时着忙,果即央求蒋云调处,把那椅桌器皿,准折偿还。只这一番,又费了十余金的家伙。自此,王氏愤懑日深,饮食少进,不上一月,恹恹成疾。到了临死那一夜,切齿怨恨蒋云道:「若非此贼,我一家怎有今日。」遂大叫一声,呕血数升而死。曾有一诗,单把王氏叹惜道:   子陷囹圄媳未旋,谁知恩爱作冤愆。   当时若把春心锁,岂至含羞向九泉。   王氏已死,不消细说。单表赵相,自从冤系,倏忽半年。虽经几次勘问,那冯氏并无着落,竟成疑狱。忽一日,本县监下一个粮房外郎,唤做周青霞。为人轻财好友,极有义气。在狱数日,单与赵相意气相投。一日赵相作东,请着青霞饮酒中间。周青霞备问所以被罪之故,赵相便把前前后后,备细述了一遍。周青霞慨然叹息道:「原来吾兄蒙此不白之冤,使弟闻之,五内皆裂。」随即低首沉吟了一会,又问道:「尊阃姓冯,那乳名可唤七姐?狭长面儿,左手臂弯曾有一个黑痣的么?」赵相泫然下泪道:「拙荆果系排行第七,左臂有痣,不知仁兄怎么晓得?」周青霞连忙取过酒壶,斟一大杯,递与赵相道:「既系不差,则尊阃现在,吾兄释狱有期矣。可喜可贺。」赵相听罢,不胜惊喜道:「仁兄既知拙妻所在,愿乞指示,生死不敢忘德。」周青霞道:「小弟有一敝友,唤做沈球仲,住在上海县,离城十里,地名叫做李家村。弟于半月前,曾经到彼,蒙敝友款留至晚,对弟说道:『此间有一丽人 ,吾兄欲得一见否?』弟即询其名色。敝友道:『此女非青楼所比 ,乃良家妇也。姓马名唤二娘,因以夫陷狱中,暂时寄托此地李惺吾庄上。既系妙龄,更有倾城艳色,只是索价颇高,非相知亦罕得见其一面。』小弟闻而心醉,即浼偕往。既而敝友辞归,弟即留宿,至夜深时分,此女哭向弟道:『妾实嫡姓冯 ,乳名七姐,丈夫赵相,成亲甫得一年,祸被蒋公度局骗至此,又逼妾做此道路。郎若倘能报得一信,没齿沾恩。』弟怜其污陷,彼时曾许救援。岂料抵舍之后,忽因漕务被累,今幸与兄谈及。事既脗合,则为尊阃无疑矣。」   赵相就问:「拙妻既在彼处,计将安出?」周青霞道:「弟即为兄写一呈词禀县,就托小价周孝,认作干证领拘。但少一个抱呈人,这却怎么处?」正在计议,恰好赵云山进来探望。赵相备告其故,赵云山欣然道:「抱呈不难,小侄赵元可托。「周青霞登时写下呈词,付与云山。又写一书,嘱托经承,着令即日出牌,移关上海。其事不消细叙。   单说差人,去了两日,只带一个管庄人李太回复。知县备细鞫问,李太道:「小的庄上,并无冯氏,只有家主李春元,于数月前,曾将一个苏妓马二娘,留住半月,只今回去已久。忽蒙差唤,家主有一名柬,拜上老爷,尚要自来面说。」知县便把李太发回,又将赵相打了二十。干证周孝,也是十板。赵相回到监内,愈加气苦,放声大哭,周青霞反觉不安。自此无话。   又将月余,周青霞释放出狱,与赵相作别道:「只在五日之外,小弟决要访一实信,再来相报。」及至第六日傍晚,周青霞果然来到狱中,笑嘻嘻的对着赵相道:「今番小弟到彼,再四访问,始知又换了一个所在,已有着落。适才见了赵云山,约定明早具控,特来报知吾兄。俟尊阃一到,就要对理鸣冤。「赵相听罢,不觉流泪道:「多谢吾兄,热肠超救,岂不知感。只是小弟狗命,应沈狱底。万一仍旧拘拿不着,岂惟有负雅爱,更使小弟徒受一番血杖耳。」周青霞变色道:「此番小弟自为证见领拘,决无错误。况一片热心,无非怜尔夫妇,一作羁囚,一为娼妓。所以抛了正务,不惮徧行访实,岂兄反不能相信耶!」赵相慌忙双膝跪下道:「蒙兄如此用情 ,誓作犬马相报。「当下周青霞出了监门,就约准了赵云山,并把董近泉一齐邀到普照寺内,酌议状词。把蒋云做了头名,李太第二,现窝冯氏的房主周顺为第三,连着冯伯元、冯氏,共是五名被犯。董近泉做了邻证,依旧赵元为抱告。周青霞自己做了证见领拘,一一准备停当,只等拘到了冯氏,然后另行各犯。   话休繁絮,不消十日,已把冯氏缉获带到。当日午后,知县坐堂,就把一干人犯拘齐听审。先叫冯氏上去,拍案大怒道:「你这淫妇,为何背夫逃走,甘作娼妓,致令赵相被告坐狱,从实招来,免受刑法。」冯氏道:「爷爷在上,容俟小妇人实诉冤情。那一夜,氏被丈夫毒打情极,思欲投井而死。讵料开得后门,遇恶蒋三,站在壁边窃听。见氏出来,便一把扯氏到家,对氏说道:『有甚大事,休要短见,不如依我 ,将你送到一个亲眷人家,暂住几日,待把你丈夫劝解息怒,方好回来。『小妇人一时失了主意,被恶徒诱信,即于半夜,唤了船户方明,同妻杨氏将氏载到上海县离城下乡寄居李家庄上。过了一日,恶徒始到庄,那时氏即欲归。恶徒又说道:『尔夫被告忤逆,已禁狱中,且再消停 ,方可回去。』自后又将半月,恶徒乃同一后生钱选,下来对氏说道:『尔夫已问重罪在狱 ,缺少使用,若得五十金送官,便可审豁。这个钱秀才,家私巨万,如肯依我,与彼相交,则丈夫可救,尔亦可归』此时小妇人揣知恶徒意,号哭不从。岂料恶徒与李太相谋,手持树棍毒打,威逼受污,经今已有数月。计恶徒所得不下百金,只此是实,伏乞青天详察。」知县又问道「夫妻反目,乃人家常事,你何必就要寻死。况与蒋云无干,何故倚墙窃听,你再据实说来。「冯氏便把赵相出外为商,蒋云先奸王氏,后又逼己行奸,自始至末,备细诉了一遍。知县就唤蒋云上去,微微冷笑道:「你这奴才,既把他婆媳奸污,复又乘机诱匿,威逼为娼。似此穷凶极恶,真死有余辜了。」说罢,又唤冯伯元问道:「你怎么不详真假,辄敢以人命诳告,岂不闻法重刁诬,律严反坐么?」冯伯元慌忙叩头道:「青天爷爷,小的翁婿,无有异言。也都是蒋云报信,唆某告状的。」知县便叫赵相道:「你计前后,共打了多少?」赵相道:「计受老爷恩责,共打了一百零五板。」知县道:「既如此,那恶奴才,我也不打你多,只照赵相,打了一百零五板罢。」当下蒋云自知罪重。并无一言执辩。虽则壮勇过人,刚刚打到七十六板,已是气绝身死。知县又叫赵相问道:「汝妻业已身辱名毁,可即断开?还要完聚?「赵相泫然泣下道:「小的家事已尽,母氏又死,举目无亲,乞赐完聚罢。」知县便把李太、周顺、冯伯元每人打了十板,分别拟罪。又唤冯氏道:「你这淫妇,本该打你二十个板了。看你丈夫面上,姑免。」当下赵相领了冯氏回家,众邻舍都来慰问。说起蒋云,无不切齿痛骂。   以后,赵云山将银二百两,借与赵相开个店面营生。冯氏亦追悔前事,勤苦帮助。不上三年,仍挣了数百金家计。曾有一诗为证:   结义谁知反结冤,圜扉终日泪潸然。   若非天意诛凶恶,岂得明珠去复旋。   一日仲春时候,赵相到苏贩货,就邀周青霞同去游泛虎丘。那周青霞年纪虽将四十,却惯在花柳场中走动,挥金如土,到处就要盘桓游衍。以此虎丘游罢,就把赵相邀入一个妓家。鸨妪唤做褚秀,手下只有姊妹两个,一唤来香,一唤云倩。当晚二人进去取银一两,着办东道。四个人坐定,直饮至夜阑始散。周青霞要了云倩,赵相携着来香,各自归房。少不得解含羞之扣,吹带笑之灯,云雨绸缪,俱不消细叙。自此,一连住了三日,赵相货已置完,拟于次早解维。当夜更深时分,云雨毕后,来香泣向赵相道:「郎君籍系松江,妾亦彼处人氏。实良家女也。自堕火坑,已经二载。时刻思欲从良,苦无可托。今幸荐枕于郎,辱蒙情爱娓娓。倘能出妾污泥,愿侍巾栉。」赵相因问道:「贤卿既系良家 ,何致沉迷(彳元亍)(彳元亍)?就欲赎身,不知要价几许?」来香道:「妾杨氏,名唤巧姑,丈夫蒋公度,犯了重罪,被县官当堂杖死。奈缘父母双亡,祸遭旋恶为主,贪图厚利,赚妾卖归褚母。曾有徽商,意要赎妾,因母索价百金,以致不果。今妾之私蓄,将有一半。郎君倘得五十金之数,便可以携妾同去矣。」赵相道:「此来虽有百金,奈因交易已就。容俟归去月余,再来与卿商议。」来香临别,又再四叮嘱,唏嘘含泪,若不胜情。赵相心下暗暗嗟呀,以为天理报应,果然半点不差。回到家里,即与冯氏说知其事。冯氏力劝赎取为妾,又与周青霞、赵云山计议,二人亦欣然相劝。其后月余,赵相到苏,果费了六十余金,竟把巧姑赎回。自此妻妾和顺,并无半句说话。每每谈及蒋云,巧姑亦咨嗟不已。后闻冯氏已生二子,巧姑亦有一女。夫妻至今犹无恙云。               第四回 穷秀才十年落魄   词曰:   纵抱长卿才,运也须来。只今何处觅琴台?举世漫逢青眼少,玉韫珠埋。穷达信难猜,不用伤怀。天公有意会安排。一旦齑盐辞破瓮,身近蓬莱。   ----右调《浪淘沙》   尝谓人生在世,富贵贫穷,无不关乎命运。那富贵的,必至骄奢,骄奢已极,势必流于贫贱。那贫贱之家,必然勤苦,勤苦之后,自生富贵。总之循环流转,都有一定之数。所以古语说得好,朱门生饿殍,白屋出公卿。然以愚意看来,则又不然。无论富贵贫贱,总要修德为主。若富贵而能修德,自应泽及子孙。所以古人曾有九世同居,三世皆为宰相。然则富贵原可以长享,若贫贱而不修德,一味怨天尤人,愤愤不足,或凯觎非分之福,或强求意外之财,岂知富贵未来,而祸已旋踵而至。那时节即欲求为贫贱,而不可得。然则居乎贫贱者,不以勤苦为难,而以不滥为贵。看官,你道为何说此一番议论?只因有一秀才,十年坎坷,偏能乐道安贫,竟得擢第春宫,联姻宦族,直到了七十岁,更有一番好运。且待敷演出来,以供那未得时的,展眉一笑。   却说扬州府江都县,有一个旧家子弟,姓金名宣,表字集之。早岁游庠,颇有文誉。兼之诗词歌赋,无不精通。就是先达名流,亦莫不推重以为士林翘楚。单有一件毛病,恃才傲世,遇着些不通子弟,腐烂文章,他便掉首不顾。若说起举人进士,就如拾在手掌之内。所以年交二十,不肯轻易议婚。   一日,同着几个朋友,渡江至苏,在虎丘盘桓了数日,复又泛舟直到武林,把那六桥杨柳,三竺烟霞,到处游了一遍。将整归桡,听得杭人说道,于少保墓上,祈梦最灵。即日就向于坟拜谒,题诗一律道:   乱鸦竞噪夕阳中,为慕精诚拜谒公。   吾国有君凭一语,神京无恙赖孤忠。   血流西市功难泯,魂冷荒原爵始封。   下马读碑重叹息,萧萧碧树起悲风。   金生题毕,随又暗暗祈祷,恳求显示终身。当夜睡去,直至五更时候,始见一皂衣吏,向前稽首,持一小简以付金生。接来一看,上有四句道:   黄金翻作石,遇假却成真。   春风三十载,桃李更蟠根。   金生看毕,正欲扯住再问,忽见一人,把着玉杯一只,擦身经过。金生误把衣袖一拂,那只杯儿落在地上,跌得粉碎。那人大怒道:「这只玉杯,价值百金,须要偿我方休。」金生正在慌急,忽听得炮声三响,那人道:「好了,都爷将次坐堂了。我与你同去见那都爷罢。」就把衣袂扯住要走。金生死命一挣,忽然惊醒,时已东方微旭,想起梦中之事,心下转道:「我本姓金,却说道黄金翻作石。下面三句,虽不能一一详解,只这头一句,就非吉兆了。况且玉杯倾碎,亦岂有甚好处。难道我眼空一世,竟没有个龙骧凤举之日么。」转展踌蹰,十分不快,即日雇舟回去。刚欲出关,忽听得有人连声叫唤,仔细一看,却是家人寿智。惊问道:「你怎么也到这里?」寿智背了包裹,便跳过船来说道:「相公兀自不知,家中被着一伙大盗,于半夜间,明火执械,打从后门杀入,直进卧房,把那金珠细软,馨劫一空。到了次日,老相公心上一苦,遂即中风而亡。只今已是二七了。为此老孺人特着小人,前来寻问,要催相公星夜回去。」金生听罢,不觉大惊道:「离家刚只月余,谁想祸事接踵。就是被劫,也便罢了,但不知老相公的丧事,不致草草么?」寿智道:「都是老孺人料理,虽不草草,也觉不十分加厚。」金生着实痛哭了一场,连夜赶回。   到得家里,其母石氏,又因伤感成病,卧床不起。金生昼夜号哭,侍奉汤药,不料日重一日,渐渐气喘痰升,金生看来,决难痊可,慌忙措备后事。及母丧之后,费用一空,到得出殡,就把住房典押。自此三载,终日读着几句死书。中馈既无内助,外又不谙营运,把那房屋田园,卖得罄尽,遂致栖身无所,寄寓僧房。那一年,正值秋试,宗师录科,这一名科举,是稳上有的。偏生作怪,直落在三等之末。要考遗才,又无盘费到省。连连叹息道:「宗师批阅文字,可称最有眼力,但不考我一个六等,不无遗憾。」   且说金生有一族兄,自幼出继于谢氏,讳玄,表唤玄仲。平昔考试,不出三等之内。金生每每轻薄他是「一生不曾见贡院门首」的。谢玄仲因此衔恨。不料那一科,竟获连捷,以庶吉士考入翰林。告假荣归,一时赫奕无比。亲族馈送礼物,阗门塞户,纷纷不绝。金生免不得也把着一个柬儿拜贺,坐在厅上,自饭时等起,直至日中方才出来相见。金生未及启口,谢玄仲便微微笑道:「我只道一生难见贡院,谁想这番侥幸。吾弟乃是沧海遗珠,来科鼎甲,岂敢重辱赐顾。」金生默然,殊有羞愧之意,遂即起身告别。自后落魄无聊,渐至衣食不充,只得到处飘流,卖诗为业。于时扬州府刺吏杜公,慕其才名,差人请入后堂,令诵平日所咏这诗。金生随口念着春日咏怀一律道:   恼杀嘤嘤鸟弄声,春风忽又度江城。   未驱穷鬼书为崇,欲破愁城酒作兵。   十里问花寻野适,五更立月待诗成。   漫嫌举世无青眼,自有文君识长卿。   杜公听罢,(弗色 )然不悦道:「汝的知己须待文君,本府乃是扬州刺史,岂能识汝。」也不留茶,竟自退入私衙。金生又讨了一场没趣,愈添烦恼。自此几递乞恩手折,俱不肯准。几番怅悔道:「谁想我如此运低,怎的不念别诗,刚刚咏着这一首,以致触怒了他,使我一发没有指望了。」   忽一日,遇着观音庵内一个长老,唤做悟凡。看见金生衣衫褴褛,不胜叹惜道:「谁想老相公去世之后,相公直恁一贫至此。依着老僧愚见,还该处着一个馆,不惟得了资,兼可以努力攻书。似此东西飘泊,岂为长策。」金生亦喟然叹道:「我也意欲如此,怎奈当时结社同学的,这些朋友,见我偃蹇无聊,惟恐有所干尸,都已遨游远避,谁肯相荐。总有笔底烟云,胸中锦绣,也济不得这贫穷两字了。」悟凡道:「相公既是没处安身,小庵虽则淡泊,尽可权时作寓。只是闲暇悉听读书,倘或老僧遇着施主们请做佛事,那疏文对联俱要仰仗大笔,未知可否?」金生慌忙谢道:「若得老师如此用情,实出万幸了。」当日即使随着悟凡到庵,做了不焚香的和尚,带头发的书记。一住数月,倒也相安无话。忽一日傍晚,听得门上连声敲响,悟凡慌忙启问。只见一人身长面阔,挑着一担行李,走进门来。放下担儿,向前施礼道:「小可乃是江西人氏,为有书信一封要到太爷那边投递。因值天晚,欲向宝剎借宿一宵,幸乞俯允。」悟凡道:「论起十方所在,极该如命。但屡奉宪司严禁,不敢容留。居士还到饭店里去,倒觉稳便些。」那人又再四恳求,决要借住。悟凡执意不肯。正在推却,恰好金生踱出来,问起根由,便从旁劝道:「老师父听我说一个分上,我看此兄决是好朋友,就留他一宿罢。」悟凡只得勉强留下。到了次早,那人临去,又向悟凡说道:「些小行李,还望暂时寄顿。我到府里回来,就要去的。」谁想一去直到午后,竟不见至。看看又是黄昏时分,只听得人声喧沸,却是本府一班鹰捕打进门来,寻着那担行李,便乱嚷道:「真赃已在这里了。「就把一根索子,套在悟凡头颈,不由分说扯了   就走。那众和尚都来埋怨金生道:「我们当家师父,原是执意推阻,谁要你多嘴插舌,只管相劝。今日酿出这场大祸,却教我们怎么处。况你又不是个和尚道人,岂可久住庵中。如今也要请便,省得我们打发,不好意思。」金生无言可对,不觉长叹一声道:「罢罢,总是我命运不济,一时多口,累及你们当家的了。列位也不消发话,只在明早,小生即当告别。」次日起来,尚在犹豫未决,怎当众和尚又絮絮的催促,金生无奈,只得留诗一绝道:   自寄花宫仅一秋,谁知踪迹又难留。   问余此去携何物,只有胸中万斛愁。   且说金生自离了观音庵内,恰似丧家之狗,无处可奔,忽遇着一个相好的朋友,邀到家里,整治肴酒款待,备极丰盛。金生因在庵中数个月的黄齑淡饭,巴不得把那鱼肉,大嚼一饱。谁想坐下刚刚酒过三巡,忽听得一片声乱嚷,却是隔壁人家火起,那主人家惊得慌忙失措,连唤收拾,金生亦即踉跄作谢出门。走不上三十余步,回首看时,其火旋即寝熄。不胜怅怏道:「我才推八斗,志激青云,还指望筝锪渐脱,际遇将来。谁料这一餐酒饭,尚尔消受不起。我生既已不辰,要这穷命何用。不如投水而死,倒觉干净。」说罢泪如泉涌,就向江心一跳。正是:   献赋莫酬司马志,投江宁伴屈原游。   当下金生一时愤懑,正欲投河,忽值背后有人,一把拖住道:「吾兄为着甚来,这般短见。」金生回头一看,乃是社友张赤城。便把自见杜太守以后,许多蹭蹬之处,备细诉说一遍。张赤城再三宽慰道:「吾兄下笔妙天下,自应前程万里。岂不闻传说,版筑百里饭牛,何乃以小小挫折,遂尔轻视厥躬。非丈夫也。弟有敝戚卢翁,缺少西席,容当一力相荐。不日就把关书送上,切不可再萌此意。」遂向袖中取银二两,递与金生道:「些须之物,与兄聊备目下薪水。若使馆事一谐,来岁便可以稳坐读书了。」金生接着二两白物,又闻荐馆,恰像凭空掇上九霄,心境顿开,殷殷致谢而别。当晚投一朋友陈子敬家里过宿,欣然笑道:「小弟与兄,均系寒士,乃荷蒙雅爱,时时过扰,深愧无以寸芹为答。谁想遇一敝友,慨赠二金,愿与吾兄沽酒一坛,聊作竟夕之乐。」既而饮至兴浓,金生每每抚掌大笑。陈子敬再三盘问道:「吾兄今夕之兴,较之往日,绝不相同。以鄙意揆之,必有所遇,岂可以相知契友乃隐而不露耶。」金生乘着酒兴,便把途遇张赤城,蒙许荐馆之事,细说一遍。因笑道:「我闻卢翁巨富,其馆谷必盛,若能坐得三载,那读书之费,便可以不忧了。」原来陈子敬虽有家室,也是身同范叔之寒,足蹑苏秦之履,正以失馆为忧。一闻了金生所说,口虽答应,心下就怀着谋夺之意。到得次日,急忙倩人作荐,许以重谢。那人就把关约,催促送过。金生犹在梦里,日逐等着赤城回报。   一日,又于路中遇着张赤城,再四埋怨道:「吾好意荐兄,事已妥就。谁料吾兄不能隐密,致被陈子敬暗地倩人谋夺去了。失却这样好馆,如今怎处。」金生大惊道:「小弟恃着同学至交,所以披腹相告,岂意子敬如此心术不端,讵惟有负雅爱,实使小弟绝了糊口之所。不知仁兄更有别路,可以荐拔否?」张赤城沉吟了半晌,便说道:「也罢,吾有年伯苏拙庵,昨已谢事回家,累次托弟觅一朋友,代写往来书笺,吾兄既在落难之时,不妨隐忍曲就,尊意如可,愿即相荐。」金生连声应诺道:「若得吾兄如此玉成,异时倘有寸进,愿图厚报。」这正是:   甘为门下客,岂叹食无鱼。   不知后来如何?且俟下回细说。             第五回 老闺女一念怜才   诗曰:   春风吹煞草花香,无那穷愁欲断肠。   笔底漫夸文簇锦,樽前难博酒盈觞。   半生落魄同张俭,长铗奚羞客孟尝。   谁道侯门深似海,一番佳遇在东墙。   却说那苏拙庵,官至太常寺卿,年将耳顺,告病在家,做人古怪执拗,平居无一笑容。单生一女,名唤秀玉。只为遴选东床,那一年已是二十三岁,尚未受聘。当下张赤城,因受金生之嘱,再三力荐。苏拙庵亦素闻其才名籍甚,满口许诺。只是金生害着酒癖诗狂,不修边幅。虽则穷苦备尝,故态犹在。却遇着苏拙庵是一个执古端方的性子,颇觉不能相合。然苏公为重着金生的才学,每每屈意下之。一日仲春天气,苏拙庵置酒后园,同着一个内侄,唤做于三省,并接金生到园游赏。原来苏公这所宅子,前面靠着大街,后面起造一所绝大花园,向东开扉一扇,扉外一条小径,虽与大街相通,却因近田岸窄,盘转路迂,所以人迹罕到。当下进入园来,周围一看,但见腻紫娇红,莺喧蝶舞,果是十分繁艳。有诗为证:   若问园中景,园中景实奇。   桃花红艳艳,杨柳碧依依。   水向幽亭绕,云从画栋飞。   却怜春易去,隔夜订游期。   三人就在竹边亭内,布席飞觞。既而觥筹交错,酒至半酣。苏拙庵向着袖内,取出花笺一幅,以示金生道:「这一首绝句,乃是小女游园偶成俚语,虽非字挟珠玑,却也意含兰蕙,吾兄向号大方,幸为斧削。金生接来看,那诗道:   妆女重插玉搔头,欲到花前步更留。   春色不关女儿事,却因莺语上西楼。   金生细细的哦了数遍,连赞其妙。苏拙庵道:「今日此饮,兴亦不浅,吾兄何不步韵一绝,以纪胜游。」金生不假思索,随即口占道:   红红紫紫满枝头,春色争从绿野留。   溲渤知惭充笼药,也随吟履到西楼。   苏拙庵欣然笑道:「吾兄高才敏思,真足与七子颉顽,惜乎老夫朽迈,不能搜枯肠以和雅作,将不为花神所笑乎。」自此,苏拙庵待着金生愈加优礼,许以秋试录科,决当首荐。金生亦因见了秀玉之诗,不时思慕,又见苏拙庵相待的情分,比前隆重,痴心妄想,认作属意东床。一日偶与于三省闲话中间,微露其意,要求三省代伐。谁知于三省为着自己的才学甚浅,心下每怀妒嫉,巴不得寻着一件短处。那一日忽听见要求姻事,暗暗欢喜。登时就向苏拙庵,备细说知。苏拙庵大怒道:「无耻狂生,绝不思忖,辄敢这般轻薄。凭你什么仕宦门楣,我也不肯容易就许,岂有虎女曾嫁着犬儿的么。」遂含怒进内,向夫人说道:「可笑那金集之,我好意怜他贫乏,收留代笔,他却藐视我女,要求亲事。似此轻薄太甚,俟其来时,我当面辱之。」夫人道:「既是一个狂妄之士,今后只该摈绝他罢了,何消动气。」苏拙庵便叫管门的分付,不许放着金秀才复入。   且说秀玉身边有一侍女翠云,听着这番说话,慌忙走进绣房,一五一十述向秀玉。秀玉便低声问道:「还是那一个金秀才?」翠云道:「就在我家代笔的这个酸鬼。痴心梦想,反把老爷触怒。连这只饭碗儿也打断了。」秀玉道:「劣丫鬟,你也不要把他藐视。秀才家若肯向上,少不得自有发迹之期。况闻此生才貌双全,敢向我家求亲,也是一个抱负不常的了。」只因秀玉年已过时,未免因春惹恨,所以说着金生,便是这般殷殷赞慕。闲话休提。   再说金生,自被那苏拙庵摈逐之后,不胜愤愤道:「瞎眼老奴,那晓得怜才重貌。只怕你招着我这样一个女婿也就罢了。难道我金集之这般才学,中不得一个进士么。」遂立誓不从苏拙庵门首经过,往往抄转宅后小路而行。此时已是三月中旬,宗师发牌县考,遂有几个朋友,邀着   金生,同在一个庵内读书。庵之左侧,有一文昌阁,内供梓童纯阳二像。每日清晨,金生梳洗毕后,就去焚香拜祝。到了黄昏时候,仍复礼拜如初。自此月余,晨夕无间。那几个同读的朋友,俱暗暗窃笑道:「金集之这样虔诚祷告,想是要中今科的解元哩。」遂戏拟闱题七个,将一张黄纸,端楷细书,把来压在香炉底下。   一日早起,金生跪在案边,细细的祝告了一会。抬起头来,忽见香炉脚底,纸角微露。慌忙取出一看,乃是七个题目。以为文昌所赐,心下暗暗欢喜。每日闭着门儿,坐在房内,把那七篇文字,仔细精研,足足费了半月工夫,方才完构。那几个朋友,无不背面揶揄。金生却自以为此番必中,镇日把那七篇,咿唔朗诵。到了得意之处,每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时已府县考毕,金生俱得取在前列。及至宗师出着两个题目,曾经窗下做过,一发得意。到了出案,果然拔在一等七名。俄而槐黄将近,那同社的几个朋友,也有取得科举的,也有落在孙山之外,要去求考遗才的,俱纷纷然买舟赴省。单有金生,并无盘费,遍向亲友借贷,其如十处九空。看看到了七月中旬,尚无措得之路。忽一日,打从苏拙庵宅后经过,只见靠东两扇竹扉,半闭半掩,走出两三个美丽丫鬟,笑嘻嘻的东张西望。见了金生,俱指手画脚,向着竹扉里面,说一会,笑一会。金生走过了十余步,复又掇转头来,看那丫鬟。不提防,一脚跨空,扑通一响,竟落在水沟之内。连忙爬到岸上,已是半身都湿。那破夏布衣,带了泥水,就像蓑衣着雨,一点点儿滚下地来。金生自觉好笑,叹口气道:「我满望今科中个举人,那知晦气尚尔未绝。刚把那丫鬟看得一眼,就罚我跌这一跤。若与他成了亲事,不知还要怎么样哩。」正在自言自语,只见那个丫鬟,走近身来,低声唤道:「金相公,你的造化到了。俺家小姐适才偶在扉边闲望,亲见你跌下水沟。俺们就说,你曾在我家与老爷代笔过的。为此小姐一时间怜悯你是个饱学秀才,已到绣房里面,把些东西送你。你且消停等着。金生听罢,便着地深深一揖道:「敢问姐姐唤甚芳名?」那位小姐可会吟诗做赋?就是苏老爷的女儿么?」那丫鬟道:「俺唤翠云,前番奉着夫人之命,曾把一件旧锦被送你,难道就忘记了。若问起俺家小姐,吟诗作赋,件件俱能,果是一个扫眉才子。你为甚也晓得么?」金生正欲细问,忽听得连声唤道:「翠云姐快来,小姐唤你哩。」金生便随着翠云,走近扉边。只闻扉内唧唧哝哝说了几句,便见翠云拿着一封银子,近前说道:「小姐着我问你,可曾取得科举么?若有科举,只今试期已近,聊奉白金二十两,以为进京盘费。须要作速起程,倘能夺得锦标回来,也不枉了俺家小姐一片好意。」金生再三谢道:「小生虽获侥幸,取了一名科举,怎奈缺少资斧,以致狼狈莫前。忽蒙小姐这样厚情,使小生因以福星所赐,而博得一第,此恩此德,没齿难忘。烦乞小娘子致意小姐,愿求面谢一声。」翠云笑道:「俺家小姐,岂肯容易与人见面的。你快些去罢,省得人来遇着了不好意思。「金生立定,要求面谢。只见左首扉边,露出那羞花闭月的半个脸儿,向着金生秋波一转,低声唤道:「翠云进来,掩了门罢。」金生急欲向前相见,那秀玉已为群婢簇拥而退矣。遂回至庵内,取出那封银来,拆开一看,都是雪花细丝,又有素笺一方,上题绝句道:   文章枉得十年名,犹为饥寒锢此身。   月窟漫嫌天路杳,嫦娥应与桂花邻。   金生看罢,不胜感叹道:「细观诗意,小姐的芳心已见。但恐朱衣不肯点头,则嫦娥未易得近耳。」遂收拾起身,星夜赶至南畿,恰好遇着初九头场。只见主考发下题目,四书三个,经题四个,与前时所拟七篇,一一相符。遂信笔录出,毫不费力。心下愈信以为文昌默佑,决中无疑。俄而二三场毕后,那表判策论,俱觉推敲尽意,文理精工。到了月尽发榜,果获中在十名之内。那同在庵中肄业的几个朋友,见了题目,无不暗暗惊讶道:「一时戏拟以与集之取笑,谁想弄假成真,竟有如此异事耶。」及至揭晓,三报已捷,寄诗一首道:   只道神明无足信,谁知遇假却成真。   鹿鸣此日承恩宴,羞杀同窗下第人。   金生得诗,欣然笑道:「虽为汝等戏弄,然安知非神明鉴我愚衷,阴遣相告耶。」到得鹿鸣宴过,谢了房师,回至维杨。就有一个富户金仲开,要求通谱,送着一所绝大的房子,价值千金。遂竖立旗竿,收了几对仆妇,登时门庭赫奕,馈贺纷纭。   当日,先去拜着苏拙庵。苏拙庵直到门外相接,满面堆笑道:「向时读着吾兄的文字,就道是必中之才,谁想今科果获高捷。讵惟乡闾拭目,实副当宁得人之庆。」即而茶过两次,金生起身告辞,苏拙庵一把挽住道:「老夫年近六旬,只生一女,虽云愚陋,颇有咏絮之才。只为老夫要求一个名士为婿,以致遴择数年,尚未受聘。今以吾兄乡闱高荐,必作明庭伟器。若把小女见字,可称佳偶。意欲倩媒到宅,倒不如老夫面说的为妙。」金生道:「小侄家世微寒,驽骀下乘,幸藉朱衣暗点,遂获滥竽南闱。老伯不以微贱而鄙弃于门墙之外,已出万幸,岂敢望为东床坦腹。」苏拙庵笑道:「少顷即以庚帖送上,幸勿过谦。」金生心下想起当日把他摈逐一番,意欲不允。却为感念秀玉之情,便即许诺。仍托于三省作伐,择吉送过聘仪,俱不消细说。   时已十二月初旬,苏拙庵主意,欲令毕了姻事,方去会试。金生坚执要待春试,中后归娶。遂与同年张佑,即日公交车北上。到了长安,赁房作寓,每日埋头苦读,以期必捷。那房主人,有女名唤丽娥,笄年未嫁,时时潜步出来。秋波偷送,微露殷勤。金生端坐自若,绝不关意。一夕更余时候,忽见丽娥悄悄闯进,金生连忙整衣而起,正色斥之。丽娥羞渐满面,不怿而退,自后便到张佑房中鬼混。   原来张佑的卧房,就在金生左首。少年重色,不能自持,遂与丽娥谐了云雨之会。金生虽微知其事,并不说破。俄而场期已过,当夜睡去。梦入一个所在,宫殿巍峨,往来人杂。忽听得鼓乐喧阗,从西而至。向前看时,却是一班人役,俱是色服披红,帽上簪花两朵。那吹打的在前引导,随后十余人,手中都执黄旗一面。又有两个,抬着牌匾一座,到了殿前,一齐放下。金生慌忙挨入众人队里,看那匾上,书着「进士第」三个大字。前后又有两行细字云:监察御史黄恂为会试中式。七十一名,张佑。金生看了不胜嗟异道:「原来张年兄,已成进士,不知我金集之也曾得中否?」正在踌蹰之际,又见一人,皂衣纱帽,扬鞭骤马而来。向着众人说道:「奉有玉旨,那张佑在京,曾经奸污闺女,罪应褫革,敕令改与同籍金宣。」遂唤从者,捧过笔砚,将张佑除去,换上金宣二字。众人随即起身,照前吹打,向东而去。金生大喜,刚欲跨出丹扉,忽被一人拦腰抱住道:「你为甚么夺了我的进士?」金生举眼看时,却是张佑。便分辩道:「这是玉帝旨意,与我何云。」张佑道:「我与你就去面圣。」金生用力一挣,忽然惊觉,已是鸡声唱绝,天色微明。那一日正是二月初八,早膳过后,急忙打点进场。   不知金生果然得中否?且待下回再说。               第六回 贵门生千金报德   词曰:   柳畔淡烟凝碧,枝头好鸟啼红。功名辐辏趣无穷,回首寒窗如梦。 既已宫袍换绿,还从绣闱乘龙。画堂此日敌春风,始信文章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