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梨 - 第 3 页/共 11 页
飞去只忧云作伴,销来肯信玉为魂。
一尊欲访罗浮客,落叶空山正掩门。
吴翰林同从乡宦吃酒,赏看了半日。到得酒酣换席,大家起身各处玩耍。吴翰林自来西壁上看那些题咏,也有先辈巨公,也有当时名士;也有古诗,也有词赋。细细看来,大都泛泛,并无出类之才。忽转过一个亭子,又见粉壁上一首诗写得龙蛇飞舞。吴翰林近前一看,上写着:
静骨幽心古淡姿,淋漓画出一庭诗。
有香赠我魂销矣,无句酬他酒谢之。
雪压倒疑过孟处,月昏莫忆嫁林时。
于斯想见闺人口,妾似桃花婢柳枝。
金陵苏友白题
吴翰林吟咏了数通,深赞道:“好诗!好诗!清新俊逸,有庾开府、鲍参军之风流。”又见墨迹未干,心下想道:“此必当今少年名士,决非庸腐之徒。”遂将“苏友白”名字记了。
正徘徊间,忽寺僧送上茶来。吴翰林因指着问道:“你可知这首诗是甚么人题的?”寺僧答道:“适才有一班少年相公在此饮酒,想必就是他们写的。”吴翰林道:“他们如今到那里去了?”寺僧道:“因列位老爷有公宴在此,恐不便,是小僧邀到观音院去随喜了。”吴翰林道:“如今还在吗?”寺僧道:“不知在也不在。”吴翰林道:“你可去一看,若是在,你可与我请那一位题诗的苏相公,说我要会他一会。”
寺僧领命去,去不多时,忙来回复道:“那一班相公方才都去了,要着人赶还赶得上。”吴翰林听见了,心下怅然道:“此生才虽美矣,不知人物如何,早一步见一见倒也妙。既去了,叫人赶转便非体矣,不必赶了。”
此时日已平西,众乡宦又请坐席,大家又吃不多一会儿就散了,各自归家。
吴翰林坐在轿上,叫手下将轿帘卷起,傍着夕阳一路看梅而回。行不得一二里,只见路旁几株大梅树下,铺着红毡毯子,摆着酒盒,坐着一班少年,在那里看花作乐。吴翰林心下疑有苏友白在内,叫把轿子歇下,假作看花,却偷眼看那一班少年。共有五六人,虽年纪俱在二三十之间,然酸的酸,腐的腐,俱只平平。内中惟一生,片巾素服,生得:
美如冠玉,润比明珠。山川秀气直萃其躬,锦绣文心有如其面。宛卫玠之清癯,俨潘安之妙丽。并无纨袴行藏,自是风流人物。
吴翰林看在眼里,心下暗想道:“此生若是苏友白,则内外兼美,诚佳婿也。”因悄悄分咐一能事家人道:“你暗暗去访那一起饮酒的相公,那一位是苏相公。”家人领命,慢慢沿将过去,问那挑酒盒的人,问得明白,即回复道:“那一位穿素衣戴片巾的便是苏相公。”吴翰林闻言,心中暗喜道:“好一个人物。若得此生为无娇之婚,不负太玄所托矣。”因又分咐家人道:“我先回去,你可暗暗在此等那苏相公回去时,你便跟他去,访他是何等之人,住在何处,家中父母在否,有妻子无妻子,必要问个的确回我。”家人应诺。吴翰林就叫起轿,依旧一路看花回去。
到次日,家人回复道:“小人昨日跟了苏相公回去,却住在乌衣巷内。小人细细访问,苏相公是府学生员,父母俱已亡过,家下贫寒,尚未娶妻,祖籍不是金陵人,也没甚么亲戚。”
吴翰林听了,心下愈加欢喜,暗想道:“此生即处贫寒,又无妻室,这段婚姻垂手成矣。况他又无父母,即赘于太玄亦无不可。”又想一想道:“人物固好,诗才固美,但不知举业如何。若只晓得吟诗吃酒,而于举业生疏,后来不能上进,渐渐流入山人词客,亦非全壁。”因又分咐家人道:“你还与我到府学中去,查访那苏相公平素有才名没才名,还是考得高考得低?”家人访了半日,又回来复道:“这苏相公是十七岁上进的学,进学后就没了娘,整整丁了三年忧。旧年是十九岁,才服满。旧年冬底,李学院老爷岁考,才是第一次,案上未发,不知考的如何。今年是二十岁了。说才名是有的。”吴翰林道:“正是,宗师的案也好发了。”家人道:“学里斋夫说,发案只在三五日了。”吴翰林道:“你再去打听,一出案即查他等数来报我。”
过了十数日,吴翰林正放心不下,忽见家人在学中讨了全案来。吴翰林打开一看,苏友白恰恰是府学第一名。喜得个吴翰林满心快畅,道:“少年中有如此全才,可喜,可喜。这段姻缘却在此处。”
随即叫人去唤了一个的当做媒的张婆来,分咐道:“我有一位小姐,名唤无娇,今年十七岁,要你去说一头亲事。”张媒婆道:“不知老爷叫媒婆到那一位老爷家去说亲?”吴翰林道:“不是甚么老爷家,却是府学中一位相公,他姓苏,住在乌衣巷内,是新考案首的。”张媒婆道:“闻得前日张尚书家来求亲,老爷不允。”吴翰林道:“我不慕富贵,只择佳婿。这苏相公才貌兼全,我故转要与他。”张媒婆道:“老爷裁鉴不差,媒婆就去,自然一说便成。只是媒婆还要进去见见夫人。”吴翰林道:“这也使得。”就叫一个小童领了进内厅来。
原来吴夫人因无娇小姐日夕思想父亲,心中愁苦,故同他到后园散闷,却不在房里。小童忙问丫环,丫环道:“夫人同小姐在后园楼上看花去了。”小童即引张媒婆同到后园楼上来。果然夫人同无娇小姐在那里凭着楼窗看碧桃花哩。
张媒婆连忙替夫人小姐见个礼。夫人便问道:“你是那家来的?”张媒婆道:“媒婆不是别家来的,就是老爷叫来要与小姐说亲。”夫人道:“原来是老爷唤来的。正是,昨日老爷对我说,有位苏相公才貌兼全,后来必定登达。你替小姐说成这头亲事,自重重谢你。”张媒婆道:“老爷夫人分咐,也不尽心!”一边说,一边就将小姐细看,果然生得美貌,正是:
花柳虽妖冶,终含草木形,
何如闺里秀,绝色自天生。
张媒婆见小姐美丽异常,因问道:“可就是这位小姐?”夫人道:“正是。”张媒婆笑道:“不是媒婆夸口,这城中宦家小姐也不知见了多少,从不曾见有小姐这般标致的。不知这苏相公是那里造化。”夫人道:“城中那个乡宦不来求过?老爷只是不允。因在郊外看见苏相公,道他是个奇才,倒要扳他,这也是姻缘分定。只要你用心说成。”张媒婆笑道:“老爷夫人这等人家,小姐这等美貌,他一个秀才家,有甚不成?连媒婆也是造化。老妇人就去。”夫人叫丫环拿了些点心、茶与张媒婆吃。张媒婆吃了,辞了夫人小姐下楼来,依旧要往前边去。小童道:“前边远,后边去吧。”张媒婆道:“不管,只捡近些吧。”小童就领他转过墙来,竟出花园后门。
原来这花园与城相近,人家甚少,四面都是乔木疏林,城外又有许多青山环绕,甚是幽静。故吴翰林盖这一个楼,时常在此赏玩。
张媒婆出得后门,回头一望,只见夫人小姐尚在楼上。远远望见小姐,容光秀美,宛然仙子。心下暗羡道:“好一位小姐,不知那苏秀才何如。”因转出大街,竟往乌衣巷来。寻到苏友白家,恰好苏友白送出客来。
原来这苏友白表字莲仙,原系眉山苏子瞻之族。只因宋高宗南渡,祖上避难江左,遂在金陵地方成了家业。苏友白十三岁上,父亲苏浩就亡过了。多亏母亲陈氏贤能有志,若心教友白读书,日夜不怠。友白生得人物秀美,俊雅风流,又且颖悟过人,以此十七岁就进了学。不幸一进学后,母亲陈氏就亡过了。友白茕茕一身,别无所倚。虽御史苏渊就是他亲叔,却又寄迹河南,音信稀疏,此时彼此俱不知道家事,渐渐清乏。喜得苏友白生来豪爽,只以读书做文为事,“贫”之一字全不在他心上。友白原名良才,只因慕李太白风流才品,遂改了友白,又取青莲、谪仙之意,表字莲仙。闲时也就学他做些词赋,同辈朋友都啧啧称羡。这一年服满,恰值宗师岁考,不想就考了个案首。人都来贺他。
这一日送了客去,就要进内。张媒婆见他少年标致,人物风流,料是苏友白,连忙赶进门道:“苏相公恰好在家,真来得凑巧。”苏友白回头看时,却是一个老妇人,因问道:“你是何人?”张媒婆笑嘻嘻说道:“我是报喜的。”苏友白道:“小考何喜,妈妈又来报我。”张媒婆笑道:“苏相公考得高,自是小喜,已有人报了。老身来报的,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苏友自笑道:“原来如此。请里面来坐了好讲。”
张媒婆随苏友白进到堂中,坐下,吃了茶,苏友白便问他:“我穷秀才家,除了考案,再有何喜?”张媒婆道:“苏相公这等青年独居,我送一位又富贵又标致的小姐与相公做夫人,你道可是天大的喜事吗?”苏友白笑道:“据妈妈说来,果然是喜,但不知是真喜,是假喜?”张媒婆道:“只要相公重重谢我,包管是真。”苏友白道:“你且说是那家?小姐却生得如何?”张媒婆道:“不是甚过时的乡宦,却是现任在朝新近暂给假回来的吴翰林家。他的富贵是苏相公晓得的,不消老身细说。只说他这位小姐,名唤无娇,今年才十七岁,真生得天上有地下无,就画也画不出的标致。苏相公若见了,只怕要风魔哩。”
苏友白道:“既是吴翰林家小姐,貌又美,怕没有一般乡绅人家结亲,却转来扳我一个穷秀才,其中必有缘故,只怕这小姐未必甚美。”张媒婆道:“苏相公原来不知道,这吴翰林生性有些古怪。城中大乡宦哪家不来求?他都不允,说是这些富贵人家子侄不通的多。前日不知在哪里看见了苏相公的诗文,道是奇才,十分欢喜,故反要来相扳。这乃是相公前生带来的福荫造化,怎么倒疑心小姐不美?却也好笑。若论城中乡宦,要象吴翰林的还有;若要如小姐这般标致,莫说城中,就是天下也没有这等十全的。苏相公不要错了主意。我张媒婆是从来不说慌的,相公只管去访问。”
苏友白笑道:“妈妈说来尽有中听,只是我心下不能深信,怎能够见得一面,我方才放心。”张媒婆道:“苏相公又来取笑了,他一个乡宦人家小姐,如何肯与人见?”苏友白道:“若不能见,只烦妈妈回复他吧。”张媒婆道:“我做了半生媒,从不见这等好笑的事。那吴老爷有这等一位美丽小姐,凭他甚么富贵人家不嫁,偏偏的要与苏相公。苏相公你从天掉下这件喜事,却又推三阻四不肯受,你道好笑不好笑。”苏友白道:“非我推阻,只恐婚姻大事为人所愚,是以不敢轻信。妈妈若果有好意,怎生设法使我一窥。倘如妈妈所说,莫说重谢,便生死不敢忘也。”
张媒婆想了想,说道:“苏相公这等小心,我若不指一条路与你见见,你只道我哄骗你。也罢,我一发周全你吧。”苏友白道:“若得如此用情,感激非浅。”张媒婆道:“吴老爷家有一所后花园,直接着东城湾里。园中有一高楼帖着围墙,看那城里城外的景致。若往城湾里走过,却明明望见楼上。目今园内碧桃花盛开,夫人与小姐不时在楼上赏玩。相公若要偷看,除非假作楼下往来,或者该是天缘,得见一面。只是外人面前一句也说不得,若传得吴老爷知道,老身却担当不起。”
苏友白道:“蒙妈妈美情,小生怎敢妄言。既是这等,妈妈且不要回复吴老先生,稍缓一二日再来讨信,何如?”张媒婆道:“这个使得。相公如今便有许多做作,只怕偷看见了,那时来求老身,老身也要做作起来,相公却莫要怪。”苏友白笑道:“但愿如此,便是万幸了。”张媒婆道:“苏相公小心,老身且去,隔三两日再来讨信。”苏友白道:“正是,正是。”张媒婆起身去了不题。
却说苏友白听了张媒婆的说话,心下也有几分动火。到次日便瞒了人,连小厮也不带,独自一个悄悄踅到吴翰林后花园边来窥探。果然有一座高楼,纱窗掩映,朱帘半垂。不期来得太早了,悄无人声。立了一歇,恐不稳便,只得又踅回来。捱了一会儿,吃过午饭,心下记挂,仍又踅来。这遭溱巧,刚刚走到,恰闻得楼上有人笑语。苏友白恐怕被人看见,知他窥探,便要回避,却将身子闪在一株大榆树影里,假作寻采那城阴的野花,却偷眼觑着楼上。
不多时,只见有两个侍妾把中间一带纱窗都推开,将绣帘卷起两扇。此时日色平南,微风拂拂,早有一阵阵的异香吹到苏友白的鼻中来。苏友白闻了,不禁情动。又立了一歇,忽见有一双紫燕从画梁上飞出来,在帘前翻舞,真是轻盈袅娜,点缀得春光十分动荡。只见一个侍儿立在窗边,叫道:“小姐快来,看这一双燕子倒舞得有趣。”说不了,果见一位小姐半遮半掩走到窗前,问道:“燕子在哪里?”一边说,那燕子见有人来,早飞过东边柳中去了。那侍儿忙用手指道:“这不是?”那小姐忙忙探了半截身子在窗外,来看那燕子飞来飞去不定。这小姐早被苏友白看个尽情。但见:
满头珠翠,遍体绫罗。意态端庄,虽则是闺中之秀;面庞平正,绝然无迥出之姿。眼眼眉眉,悄不见矫羞作态;脂脂粉粉,大都是膏沐为容。总是一施,东西异面;谁知二女,鸠鹊同巢。
原来这一位是无艳,不是无娇。苏友白哪里知道,只认做一个。未见时精神踊跃,见了后不觉情兴索然。心下暗想道:“早是有主意,来偷看一看,若意信了张媒婆之言,这一生之事怎了?”遂慢慢走出树林来。那小姐见树里有人,慌忙避入窗内去了。苏友白心下已冷,不复细察,遂踅身回去。正是:
寻花误着柳,逐燕错听莺。
总是春风面,妍媸却异情。
过了两日,张媒婆来讨信,说道:“前日说的,苏相公曾看见吗?”苏友白暗想道:“吴翰林乃词林先达,颇有声名,若说窥见他小姐丑陋,不成亲事,他便没有体面,怪我轻薄了。我如今只朦胧辞他便了。”因对张媒婆说道:“前日说的,我并不曾去,如何得见?”张媒婆道:“相公为何不去?”苏友白道:“我想他一个乡宦人家,我去偷看,有人撞见,彼此不雅,况且早晚俟候,未必便能凑巧。只烦妈妈替我回复了吧。”张媒婆道:“看不看凭相公,但只是老身说的断不差池,相公还要三思。”苏友白道:“我也不独为此,他一个翰林人家,我一个穷秀才,如何对得他来?”张媒婆道:“他来扳你,又不是你去求他,有何不可?”苏友白道:“虽蒙他错爱,我自反于心不能无愧,这决决不敢奉命。”张媒婆再三劝美,苏友白只是不允。张媒婆无可奈何,只得辞了苏友白,来回复吴翰林。
这一日,吴翰林不在家。张媒婆竟入内里来见夫人。夫人一见,便问道:“劳你说的亲事如何?”张媒婆摇头道:“天下事再也料不定。这等一头亲事,十拿九稳,谁知他一个穷秀才倒做身分不肯。”夫人道:“老爷说他有才有貌,为何性情这等执拗?”张媒婆道:“莫怪我说他,他才是有的,貌是有的,却只是没福。媒婆倒有一头好亲事在此,乃是王都堂的公子,今年十九岁,若论他的人物才学,也不减于苏秀才,况且门当户对,夫人做主,不可错过了。”夫人道:“我知道,等老爷回来,我对老爷说。”张媒婆去了。
吴翰林回家,夫人即将张媒婆的言语细细说了。吴翰林沉吟半晌道:“哪有个不允之理?还是这些媒婆说得不的确。我有道理。”随叫家人,分咐道:“你拿个名帖去学里请了刘玉成相公来。”家人领命,去不多时就请将来了。原来这刘玉成也是府学一个时髦,一向拜在吴翰林门下,故一请就来。
二人相见过,刘玉成就问道:“老师呼唤门生,不知有何分咐?”吴翰林道:“不为别事,我有一个小女,名唤无娇,今年一十七岁,性颇聪慧,薄有姿色,不独长于女红,即诗赋之类无不工习,是我老夫妻最所钟爱者。虽有几个宦家来求,我想这些富贵人家的子侄那有十分真才?前日因看花,偶然见了新考案首的苏友白人才俊秀,诗思清新,我意欲招他东坦。昨日叫一个媒婆去说,他反推辞,不知何故。我想此一定是这媒婆人微言轻,不足取信,因此欲烦贤契与我道达其意。”刘玉成道:“苏莲仙兄才貌果是卫家玉润,前日宗师发案时,大家赞赏。老师撂去富贵而选斯人,诚不减乐广之冰清矣。门生得为斧柯,不胜荣幸,明早即往达台命。想苏生素仰老师山斗,未有不愿附乔者。”
吴翰林道:“得如此,足感大力。”因问道:“前日贤契考察,定居前列?”刘玉成道:“门生不才,蒙列二等。”吴翰林道:“贤契高才,宜居一等,怎么屈了?明日会李学台时,还要与他讲。”刘玉成道:“宗师考案甚公,门生心眼。倘蒙垂顾,这又是老师荐拔之私恩矣。”二人说罢,刘玉成遂告辞起身。正是:
相逢皆有托,有托便相知。
转转开门户,难分公与私。
不知玉成去说亲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5回 穷秀才辞婚富贵女
诗曰:
闲探青史吊千秋,谁假谁真莫细求。
达者鬼谈皆可喜,痴人梦说亦生愁。
事关贤圣偏多阙,话到齐东转不休。
但得自留双耳在,是非朗朗在心头。
却说苏友白自从考得一个案首,又添上许多声名,人家见他年少才高,人物俊秀,凡是有女之家无不愿他为婿。苏友白常自叹道:“人生有五伦,我不幸父母早亡,又无兄弟,五伦中先失了两伦。君臣朋友间遇合有时,若不娶一个绝色佳人为妇,则是我苏友白为人在世一场,空读了许多诗书,就做一个才子也是枉然,叫我一腔情思向何处去发泄?便死也不甘心。”因此人家来说亲的,访知不美,便都辞去。人家见他推辞,也都罢了。只有吴翰林因受白太玄之托,恐失此佳婿,只得又央刘玉成来说。
这刘玉成领了吴翰林之命,不敢怠慢,即来见苏友白,将来意委委曲曲说了一遍。苏友白道:“此事前日已有一媒婆来讲过,弟已力辞了,如何又劳重仁兄?仁兄见教本不当违,但小弟愚意已定,万万不能从命。”刘玉成道:“吴老师官居翰林,富甲一城,爱惜此女如珍如宝。郡中多少乡绅子弟求他,他俱不肯。因慕兄才貌,反央人苦苦来说,此乃万分美事,如何执意如此?”苏友白道:“婚姻为人生第一件大事,若才貌不相配,便是终身一累,岂可轻意许人?”刘玉成笑道:“莫怪小弟说,兄今日虽然考得利,有些时名,终不免是一个穷秀才,怎见得他一个翰林之女便配兄不过?且不要说他令爱如花似玉,就是他的富贵,吾兄去享用一享用,也强似日日守着这几根黄齑。”
苏友白道:“这‘富贵’二字,兄到不消提起。若论弟辈既已受业艺林,谅非长贫贱之人,但不知今生可有福消受一个佳人。”刘玉成道:“兄说的话一发好笑,既不忧富贵,天下哪有富贵中求一个佳人不得的?”苏友白笑道:“兄不要把富贵看得重,佳人转看轻了。古今凡搏金紫者,无不是富贵,而绝色佳人能有几个?有才无色,算不得佳人;有色无才,算不得佳人;即有才有色,而与我苏友白无一段脉脉相关之情,亦算不得我苏友白的佳人。”刘玉成大笑道:“兄痴了,若要这等佳人,只好娼妓人家去寻。”苏友白道:“相如与文君,始于琴心相挑,终以白头吟相守,遂成千古佳话,岂尽是娼妓人家!”
刘玉成道:“兄不要谈那千古的虚美,却误了眼前实事。”苏友白道:“兄只管放心,小弟有誓在先,若不遇绝色佳人,情愿终身不娶。”刘玉成遂大笑起来,道:“既是这等,便是朝廷招驸马也是不成的了。好个妙主意!这个妙主意只要兄拿得定,不要错过机会,半路里又追悔起来。”苏友白道:“决不追悔!”刘玉成只得别了苏友白,来回复吴翰林。
吴翰林闻知苏友白执意不允,便大怒骂道:“小畜牲这等放肆!他只倚着考了一个案首便这等狂妄,看他这秀才做得成做不成!”随即写书与宗师细道其详,要他黜退苏友白的前程。
原来这学院姓李名懋学,与吴翰林同年同门。见吴翰林书来,欲要听了,却怜苏友白才情,又无罪过;欲待不听,又撇吴翰林面情不过。只得暗暗叫学官传语苏友白微道其意,叫他委曲从了吴翰林婚姻,免得于前程有碍。
学官奉命,遂请了苏友白到衙中,将前情细说一遍。苏友白道:“感宗师美情。老师台命,门生本该听从,只是门生别有一段隐衷,一时在老师面前说不出。只求老师在宗师处委曲方便一辞,便感恩无尽。”学官道:“贤契差矣。贤契今年青春已是二十,正得受室之时。吴公雅意相扳,论起来也是一桩美事。若说吴公富贵,以贤契高才,自然不屑;况闻他令爱十分才美,便勉强应承,也不见有甚吃亏。为何这般苦辞?”苏友白道:“不瞒老师说,他令爱门生已细细访过,这是断然不敢复命。”
学官道:“贤契既不情愿,这也难强。只是吴公与宗师同年同门,未免有几分情面,这事不成,恐怕于贤契的前程有些不妙。”苏反白微笑道:“门生这一领青衿算得甚么前程,岂肯恋此而误终身大事?但听宗师裁处罢了。”造起身辞去。
学官见事不成,随即报知宗师。宗师听了也不喜道:“这生胡狂至此!”便要黜退他,却又回想道:“这一桩美事若在别一个穷秀才,便是梦见也快活不了。他却抵死不允,也是个有志之士。”又有几分怜他,尚不忍便行。
正踌躇间,忽闻一声梆响,门生传进一本报来。李学院将报一看,只见一本叙功事:原任太常正卿新加工部侍郎衔白玄出使虏营迎接上皇,不辱君命,还朝有功,着实援工部侍郎。又告病恳切,准着驰驿不乡调理,愈可不时召用。又一本叙功事:御史杨廷诏荐举得人,加升光禄寺少卿。又一本翰林院乏人事:目今经筵举行,兼乡会在迩,乞召在告诸臣吴珪等入朝候用。俱奉圣旨准行。李学院见吴翰林起升入朝,又见白玄是他亲眷,正在兴头时节,便顾不得苏友白,随即行一面牌到学中来,上写道:
提学察院李,访得生员苏友白素性狂妄,恃才倚气,凌傲乡绅,不堪作养。本当拿究,姑念少年仰学,即时除名,不许赴考。特示。
牌行到学中,满学秀才闻知此事,俱纷纷扬扬,当一段新闻传讲。有笑苏友白呆的,也有羡苏友白高的。又有一班与苏友白相好的愤愤不平道:“婚姻事要人情愿,那有为辞了乡宦亲事,便可黜退秀才的道理?”便要动一张公呈到宗师去讲。倒是苏友白再三拦阻道:“只为考了一个案首,惹出这场事来。今日去了这顶头巾,得耳根清净,岂不快活!诸兄万万不消介意。”众人见苏友白如此,只得罢了。正是:
三分气骨七分痴,酿就才人一种思。
说向世人都不解,不言惟有玉人知。
按下苏友白不题。却说吴翰林见黜退了苏友白前程,虽出了一时之气,然心下也有三分不过意,还要过几日仍旧替他挽回。只因闻了白公荣归之信与自家钦召还朝之报,与无娇小姐说知,大家欢喜,便将苏友白之事忘怀了。吴翰林奉诏即当进京,因要会白公交还无娇小姐,只得在家等候,一面差人迎接。
此时白公实受了工部侍郎之职,奉旨驰驿还乡,一路上好不兴头。不月余到了金陵,竟到吴翰林家来。吴翰林接着,不胜欢喜。白公向吴翰林致谢,吴翰林向白公称贺。二人交拜过,即邀入后堂。随即唤无娇小姐出来拜见父亲,大家欢喜无尽。
此时吴翰林已备下酒席,就一面把盏与白公洗尘,二人对酌。吴翰林因问出使之事,白公叹一口气,道:“朝廷之事,万不可为。前日小弟奉命是迎请上皇,而敕书上单言候问,并送进衣物,绝无一字及于迎请。上皇闻知,深为不乐。也先见了甚加诘问,叫小弟无以措词。只得说迎请自是本朝之意,然不知贵国允否,故不敢见之敕书,只面谕使臣恳求太师耳。也先方回嗔作喜,允了和议,说道:‘虽是面谕,然敕书既不迎请,我如何好送还?若竟自送还,也使中国看轻了。须另着人来,我再无改移。’弟辈昨日复命,朝议不得已,只得又遣杨善去了。”吴翰林道:“不知也先许诺送还果是实意否?”白公道:“以弟看来,自是实意。杨善此去,上皇决定还朝。但恐上皇回来,朝廷常有许多不妥,故小弟忙忙告病回来,以避是非。非敢自爱,然事势至此,决非一人所能挽回也。”
吴翰林道:“吾兄历此一番风霜,劳苦回所不免,然成此大功,可谓完名全节矣。但小弟奉钦命进京,未免又打入此网,却是奈何。”白公道:“吾兄翰苑可以养高,又兼乡试在迩,早晚奉差,何足虑也。”
吴翰林道:“赖有此耳。但不知后来老杨可曾相会?”白公笑道:“有这样无气骨之人!小弟一回京时,即来再三谢罪。后因旨意说他荐举有功,升了光禄,愈加亲厚,请了又请。小弟出京时,公饯了又私饯。小弟见他如此,到不好形之颜色,只得照旧欢饮,惟以不言愧之而已。”吴翰林笑道:“只不言愧之,胜于挞辱多矣。”
二人欢饮了半日方住。吴翰林就留白公宿了。到次日,白公就要起身,说道:“小弟告病回家,不敢在府久停,恐生议论。”吴翰林道:“虽然如此,就暂留两三日也不妨,况此别又不知后会何日。”白公道:“既如此,只好再留一日,明日准要行了。”
吴翰林因说道:“前日还有一件好笑的事,未曾对吾兄说。”白公道:“甚么事?”吴翰林道:“前日小弟因在灵谷寺看梅,遇见一少年秀才,叫做苏友白,人物聪俊,诗思清新,甚觉可人。随着人访问,恰恰李学台又考他作案首。小弟意欲将甥女许他,因遣媒井友人再三去说。不知何故,他反抵死不允。小弟无法,只得写书与李学台,要他周旋。李学台随谕学官传语苏生,叫他成说此事,谁想那狂生执意不从。后来李学台无以复弟,因把他前程黜退,他也竟自不悔。你道有这等好笑的事吗?”白公惊讶道:“有这等事?此生不独才貌,其操行愈可敬矣。士各有志,不必相强。吾兄明日见李学台,还该替他复了前程才是。”吴翰林道:“这也是一时之气,他的前程,自然要与他复。”二人说些时务,又过了一日。
到第三日,白公决意要行,遂领了红玉小姐,谢了吴翰林,竟回锦石村去。吴翰林亦打点进京。不题。正是:
只道琉璃碎,翻成画锦衣。
前程暗如漆,谁识是耶非?
却说苏友白自从黜退了秀才,每日在家只是饮酒赋诗,寻花问柳。虽不以功名贫贱动心,每遇着好景关情,自恨不能觅一佳偶,往往独自感伤,至于坠泪。人家晓得他要求美色,自知女儿平常,便都不来与他讲亲。他又谅郡中心无绝色,更不提起。
一日,春光明媚,正要早到郊外行吟取乐,才走出门前,忽见几个人青衣大帽,都骑着驿马,一路问将来,道:“此间有一个苏相公家住在哪里?”有人指道:“那门前立的不是。”那几个人慌忙下马,走到面前问道:“敢请问相公不知可就是苏浩老相公的大相公?”苏友白惊人答道:“正是。但不知列位何来?”众人道:“我们乃河南苏御史老爷差来的。”苏友白道:“这等想是我叔父了。”众人道:“正是。”苏友白道:“既如此,请到里面说话。”
众人随苏友白进到堂中,便要下礼相见。苏友白问道:“且住,列位还是老爷家中人,还是衙门执事?”众人答道:“小人等皆是承差。”苏友白道:“即是公差,那有行礼之事。”只是长揖相见过,又让众人坐了,问道:“老爷如今何在?”众人道:“老爷巡按湖广回来,进京复命,如今座船现在江边,要请在相公同往上京,故差小的们持书迎接。”遂取出取来递与苏友白。
苏友白拆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劣叔渊顿首书付贤侄览:
叔因王事驱驰,东西奔走,以致骨肉睽离,思之心侧。前闻尊嫂亦辞世,不胜悲悼。近闻汝年学俱成,又是悲中一喜,但叔今年六十有三,景入桑榆,朝不保夕,而下无子息。汝虽能继书香,而父母皆亡,终成孤立,何不移来一就,庶几同父犹子之情,两相慰藉耳。此事叔虑之最详,虽告先兄先嫂于地下,亦必首肯,侄慎勿疑。差人到,可即发行装同来,立候发舟,余不尽写。
苏友白看完了书,心下暗想道:“家中已是贫乏,一个秀才又黜退了,亲事又都回绝了,只管住在此处亦觉无味。莫若随了叔父上京一游,虽不贪他的富贵,倘或因此访得一个佳人,也可完我心愿。”主意已定,随对众人说道:“既是老爷来接,至亲骨肉,岂有不去?但此处到江口,路甚遥远,恐怕今日到不得了。”众人道:“老爷性急,立候开船。这里到江口止有六十里路,有马在此,若肯早行,到那里还甚早。”苏友白道:“既如此,列位可先去回复老爷,我一面打发行里,一面随后就来。”随即封了一两银子送与众人,道:“匆匆起程,不及留饮,权代一饭。”众人推辞道:“大相公是老爷一家人,怎敢受赏。”苏友白道:“到从直些,不要耽搁工夫。”众人受了先去,因留下一匹好马。
苏友白随即分咐一个老家人叫做苏寿,留他在家看守房屋。又打点些衣服铺陈之类,结束做两担,叫人挑了,先着一个家人送到江口。自家止带一个小厮叫做小喜。当下分咐停当,随即上马要行。怎奈那匹马最是狡猾,见苏友白不是久惯骑马的,又无鞭子打他,便立定不走。苏友白忙忙将缰绳乱扯,那马往前走不得一步,把屁股一掀,到往后退了两步。苏友白心中焦躁;“似这般走,几时得到。”家人苏寿说道:“马不打如何肯走?旧时老相公有一条珊瑚鞭,何不取了带去,便不怕他不走了。”苏友白道:“正是,我倒忘了。”随叫人取出,拿在手里,照马屁股尽力连打了几下。那马负痛,只得前行。苏友白笑道:“这畜牲不打便不肯走,可见人生处世,何可一日无权。”
此时春风正暖,一路上柳明花媚,苏友白在马上观之不尽。因自想道:“吴家这头亲事,早是有主意辞脱了。若是沾了手,那得便容你自由自在到京中去寻访。”又自想道:“若有分撞得一个便好,若是撞不着,可不辜负我一片念头。”又想道:“若是京中没有,便辞了叔子出来,随你天涯海角,定要寻他一个才罢。”
心中自言自语,不觉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忽岔路里跑出一个人来,将苏友白上下一看,口里道一声:“果然有了。”便双手把缰绳扯住。苏友白因心下友思乱想,不曾防备,猛可里吃了一惊,忙将那人一看,只见那人头戴一顶破尖毡帽,歪在半边,身穿一领短青布夹袄,怀都开了,脚穿一双绑腿鞋,走得尘土乱迸,满身上汗如雨湿,慌忙问道:“你是甚么人?为何扯住我的缰绳?”
那人跑得气呼吁,一时答应不清,只道:“好了,有下落了。”苏友白见那人说话胡涂,便扯起鞭子要打。那人慌叫道:“相公不要打,小人的妻子不见了,都在相公身上。”苏友白大怒道:“你这人好胡说,你的妻子不见了于我何干?我与你素无相识,难道我拐了你的?”那人道:“不说是相公拐我妻子,只是我的妻子要在相公身上见个明白。”苏友白道:“你这人一发胡说,我是过路人,怎敢青天白日拦住我的去路?我是苏巡按老爷的公子,你不要错寻了对头!”提起鞭子夹头夹脸乱打。小喜赶上,气不过,也来乱打。
那人被打慌了,一发说不清,只是乱叫道:“相公住手,可怜我有苦情。我实不是小人。”口里虽然叫苦,却两手扯住缰绳死也不放。”此时过路的及村中住的人,见他二人有些古怪,不知为何,便都围上来看。
苏友白乱嚷道:“天下有这等奇事,你不见了妻子,如何赖我过路人?”那人道:“小人怎敢图赖相公,只求相公把这根鞭子赏了小人,小人的妻子就有了。”看的人听见,都一齐笑将起来道:“这人敢是个疯子。如何不见妻子,一根马鞭便有?”苏友白说道:“我这根马鞭子是珊瑚的,值几两银子,如何与你?”气不过,提起鞭子又要打。那人叫起来道“相公慢打,容小人说个明白。”众人劝道:“相公且息怒,等问个明白再打不迟。”便问那人道:“你是那里人?有甚缘故?可细细说明。”
那人道:“小人是丹阳县杨家村人,小人叫做杨科。数日前,曾叫妻子到城中去赎当,不知路上被甚人拐去,日日追寻,并无消息。今日清晨在句容镇上遇着个起课先生,小人求他起了一课,他许我只在今日中时三刻便见。小人又问他该向那一方去寻?他说:‘向东北方四十里上十字路口,有一位少年官人,身穿柳黄衣服,骑一匹点子马来。你只扯着他,求了他手中那条马鞭子,你妻子便有了。只要赶快,若赶迟了一步,放他过去,便再不能够见了。’小人听了,一口气赶来,连饭也不敢吃一碗,直赶了四十里路。到此十字路,恰恰遇着相公骑马而过,衣服颜色相对,岂不是实?只求相公开仁心,把这马鞭子赏了小人,使小人眼下就去寻寻,相公万代阴德。”苏友白笑道:“你这人一味胡说。世间那样这样灵先生?你分明看见我衣马颜色,希图骗我鞭子,便驾此一篇谎说,如何信得?”杨科道:“小人怎敢!小人也自知说来不信,只因那先生件件说着,不由人不信。他还说相公此行是为求婚姻的,不知是也不是?相公心下便明白了。”
苏友白听见说出“求婚姻”三字,便呆了半晌,心下暗思道:“这件事乃我肺腑隐情,便是鬼神亦未必能知,他如何晓得?”便有几分信他,因说道:“便把这鞭子与你,也是小事。只是我今日还要赶到江口,若没鞭子,这马决不肯行,却如何处?”旁看的人见说得有些奇异,都要看拿了鞭子如何寻妻。又见苏友白口松,有个肯与他的意思,便替他撺掇道:“既是这位相公肯赏你鞭子,何不快去折一柳条来与相公权用。”杨科欲待折柳条,又恐怕苏友白去了,犹扯住不肯放手。苏友白晓得他的意思,便将鞭子先送与他,说道:“既许了你,岂肯失信?可快折一柳条来,我好赶路。”杨科接了鞭子,千恩万谢道:“多谢相公!若寻着妻子,定然送还。”便立起身来东张西望去寻柳条。
此时是二月中旬,道旁小柳树都是柔弱枝条,折来打马不动,只东南角上一条冷巷中一所破庙旁边,有三四株大柳树高出墙头。杨科看见,慌忙爬将上去。爬到树上才要折柳,忽听得庙中有人啼哭。他分开柳叶,往内一张,只见有三个男子将他妻子围在中间,要逼勒行淫,妻子不从,故此啼哭。杨科看见了,便忍不住叫起来道:“好贼奴,拐人妻子,却躲在这里!”慌忙跳下树来,竟扑庙门。看人人听见叫“在这里”,便一齐拥了来看。杨科赶到庙前,庙门已被顶住,杨科也不顾好歹,一顿脚将转轴登折,挤了进去。忙跑到庙后时,那三个拐子已往墙阙里逃去多时,只剩下妻子一人。两人相见,不胜大喜,转扯着哭将起来。众人看见,都各惊骇,方信杨科说的俱是真情。
此时苏友白听见寻着妻子,甚是惊讶,也下了马,叫小喜看着,自步进庙中来看。杨科看见苏友白进来,便对他妻子说道:“若不得这位相公这条鞭子去折柳条,便今生也不能见了。”随将鞭子送还苏友白,道:“多谢相公,不要了。”
苏友白道:“天下有这等奇事,险些儿错怪了你。我且问你,那起课的先生叫甚么姓名?”杨科道:“人都不知他的姓名,只因他挂着一面牌上写‘赛神仙’三字,人就顺口叫他做赛神仙。”说罢,便再三谢了苏友白并众人,领着妻子原从旧路上扬扬去了。
苏友白走出庙来,上了马,一头走一头想道:“我苏友白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我此生虽因叔命,原为寻访佳人。这赛神仙他既晓得我为婚姻出门,必然晓得我婚姻在何处。我放着现消息不去访问,却向无踪无影处寻觅,何其愚也!今天色尚早,不如赶到内容镇上,见了赛神仙问明婚姻,再到叔父船上,未为迟也。”主意定了,遂勒转马头,向西南杨科去的路上赶来。只因此一去,有分教:是非堆里转出个佳人,生死场中抬回个才子。正是:
树头风絮乱依依,空里游丝无定飞。
不是多情爱狂荡,因春无赖听春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