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朝快史 - 第 2 页/共 5 页

光阴迅速,到得临场日期,林太太对忠甫道:“考期已近,琪官进场时,凡事均要吾弟照应。”忠甫答道:“场中应用的物事,我都为他预备了。只要找一个同考的伴,才不寂寞。”林太太道:“他的妻舅都不更事,不要与他作伴。吾听得康老太爷的世兄倒是正派人,不如招他作伴罢。”忠甫道:“只怕他不去考呢。”林太太道:“你且去问一声,吾闻说他肚中极博,招得这人作伴,进了场也好讨教讨教。”忠甫寻思道:“近来乡场重定策,梦花虽会做时文,腹内却是空疏,康黼清学问渊博,且能留心时务,招得他来,三场对策,梦花可有帮手了。”想了一会,就到康府来了。        却说康宅,自那先生辞馆后,黼清就在父亲跟前读书。康老太爷见他质性高明,过目成诵,也就不拘束他。黼清随其心之所好,上自天文,下迄舆地,旁及泰西,各学无不潜心研究。        好在康府本是世代书香,各种书籍色色齐备,黼清坐在书城里,孜孜不倦,只是不喜欢做时文。过了几时,黼清忽然想到丈夫志在西方,非出门游历见闻,终不能广,况故乡同志甚少,访求些天下贤士,他日得志也可辅助我为国家出力,黼清动了这个念头,决计要出门。一日,对康老太爷说知,康老太爷道:“目下试期渐近,吾已与你捐得监生,你须入场应试,焉有闲工夫出门?”黼清道:“儿于时文毫无功夫,今科是决计不考了,省得起许多侥幸念头。”康老太爷道:“你平日志向极大,说是要为国出力的,若不去考,何由出身呢?”黼清道:“父亲若定要我去考,不如顺天乡试。儿想京师人文荟萃,且去走一遭也可增长些见识。”康老太爷屈指是七月初旬,说道:“期限太促,你要去就要动身子。”黼清大喜,随即取拾行李,择日起身。正在部署,忽见忠甫进来,叫道:“老同年在家么?”        康老太爷听叫,连忙出来,二人相见,忠甫道:“令郎文思想更精进,今科必定高中了。”康老太爷道:“工夫尚浅,不过是逐队观常”忠甫道:“太谦了!”康老太爷道:“令甥近来做的文章,正是揣摩到家的时候,比小儿较有把握。”忠甫道:“他揣摩的不过是墨卷,那里及得令郎根底深厚,就有梦花也极佩服他。梦花的意,要与令郎作伴,所以家姊专诚嘱我来,请令郎过去。届时好一同进常”康老太爷道:“小儿初意不愿去考,想要出门游历,因此教他下北场了。”忠甫道:“今科浙江主考均是讲究实学的,令郎才思横溢,必蒙赏拔,何不就在本省乡试?”康老太爷道:“他的志向在出门,不在中举人,况且他平日并不用功,时文此次也不敢侥幸,让他去罢!”忠甫道:“何时启行?”康老太爷道:“就在明日。”忠甫起身道:“如此,弟亦不来送行了。”说罢,拱手作别。康老太爷及黼清送出大门,忠甫去了。        到了明日,黼清带了老仆一人,名唤齐升。这齐升随侍康老太爷二十余年,膂力过人,少习拳棒,善舞铜棍,尝于山东道上格杀悍贼七人,康老太爷每出远门,必带他同行。此次黼清初次出门,老太爷因他年轻,放心不下,仍嘱齐升同行。当下黼清拜别高堂,齐升挑了行李,渡过钱塘江,到杭州买船向上海来。一路顺风,三日夜,已抵黄浦码头。正是上灯时候,黼清立在船头上,遥望电气灯自来火,犹如星罗棋布,马路上明白如昼。停下一会,更听得锣鼓喧天,车马之声,络绎不绝。        黼清叹道:“真所谓别有天地者也。”        到了次早,带了齐升上岸来,买些石印书籍。因考期太促,不敢勾留,随到招商局购得船票,将行李搬上轮船,候至下午,轮船开动,未及片时,船已出口了。但见天光水光,上下一接,到得此时,黼清觉得胸怀壮阔,百虑俱消,叹道:快哉,游乎!        怪不得古时宗悫愿乘长风破万里浪也!”又道:“善乎,庄子之言!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粒米之在太仓乎?吾想,古往今来几千年中换了多少朝代,其间兵戈之厄,疫疠之灾,那一处是干净的土?惟有这海,奔腾浩瀚,厥性不改,乃自通商以来,兵轮炮火,常常争胜于洪涛巨浪中,连这海都不能干净了。”        一头想,一头叹,踱来踱去,足有两个时辰。同船的人认他是书痴,都看得呆了。黼清本来旁若无人,毫不介意。        不三日,已进大沽口,到得天津。黼清上岸,齐升将行李搬入客店,叫了二辆骡车,赶向京城进发。早行迟宿,两日便到。将行李暂寄客栈,住过一宵,齐升对黼清说:“老太爷有一位门生,姓汪,名问梅,号笑春,现官翰林院编修,住居东华门相近,那边到试院较近,小的先去通个信,明日吾们搬进去罢。”黼清道:“吾今先去拜他,再看光景。”齐升即在门前雇了一辆车,黼清换上衣帽,一径进前门,望汪宅来。到得门首,齐升投进名片,即听得里边高声道请。黼清进去,见了笑春,行过礼,各叙世谊,笑春忙教管家到客栈取黼清行李来,一面叫人打扫一间书房,就请黼清住下。        这一月内,忙的都是考试事,也不及细叙了。三场考毕,笑春请黼清游了几日西山,交识了几个名士,黼清年未弱冠,学问早自渊博,因此声名鹊起,各省通儒,都愿与他交往。过了几时,黼清触动了游兴,忽然想从山东一路游历到江苏,再由江苏买舟还浙江。屈指重阳节近,秋榜将开,黼清意本不在科名,遂也不等榜发了。一日,对笑春道:“盛扰多日,深抱不安,日下天气渐凉,小弟这番想从山东旱道回去,不敢淹留了,明日就要告辞。”笑春道:“旬日内就要出榜,佳音在即,这时候决不放老弟去了。”黼清道:“小弟此来,本为游玩起见,科名两字,岂敢妄想,况旱道回去,必多耽搁,明日只好起程了。”笑春挽留再四,黼清只是不依。到了明日,雇二辆长路车,黼清谢别,带了齐升上车,望山东一路来。行了四栈,黼清每到一处,必下车步行数刻。是日因耽搁太久,天色将晚,算到打尖地方还有三十余里,赶不上了,黼清问车夫:“前面有人家么?”车夫答道;“没有,离这道儿三里多,还有一古庙,咱们到那里将就住一夜罢。”正在说话,齐升眼快,远远见一群难民,男女老小约有三四十人,慢慢地走来。齐升对黼清道:“这帮人看来是逃荒的,此去不远必有村庄,不如从那路上去。”车夫忙道:“村庄是有的,前几天那里有人来说,有什么游勇闹事,怕是去不得呢。”黼清看看天色已暗,一群难民渐渐走近了,后面有几个妇女,有的还抱小孩,都是年轻的,一步一住,落在后头。黼清看她莲足纤小,神色苍皇,前面有的男子等耐不得,怒声催逼她,此时形状,真正苦不可言。黼清叹道:“常说妇人裹足最是苦事,无奈习俗移人牢不可破,看到这时候真是有翅难飞,说不出的苦呢!”说话间,不一会已望见是古庙了,赶到门首,下车进去,打火一照,却是一个空庙,蛛网横路,虫声在堂,遍寻不见一人。黼清见殿东首一间庙房门窗尚觉完全,随叫齐升将铺盖搬进,车上行李叫车夫管了,自己同齐升住在庙内。到得三更时分,听得外面脚步响,黼清轻轻起身,从窗隙中暗窥,星光之下见有四五人,像兵卒模样。黼清谅是游勇的,忙推醒齐升,齐升早已知觉,向黼清耳边说道:“吾已准备了。”只听得外面低声说道:“一头好行货,在这里了!”说毕,只听得拔刀响,高声叫道:“快下车来见爷爷!”随听得扑地一声叫道:“老爷,饶命!客人不在这里。”那人喝问道:“在那里?”听到此,齐升铜棍早已飞来,打倒那人,随后四人一涌上前,齐升将铜棍倒拖,退了几步,趁势回身一扫,扫倒三人,一人跳开,拔步就走。齐升赶出庙门,觑得亲切,一棍掷去,正中这人,望前便倒。齐升赶上去,再是一脚,眼见得是不活了。回进庙门,看那扫倒两人,尚在挣扎,齐升一人一棍,就也是结果了。黼清出来,和齐升收拾上车,两个车夫早已逃走。欲知黼清如何回乡,再看下文分解。         第五回 占魁科金榜题名 庆生辰华堂开宴     话说黼清正要上车,不见了车夫,齐升寻了一会,那里有影声儿,倒弄得没有法子。黼清想丁一想,对齐升说道:“你能赶车么?”齐升道:“小的是会赶的,倒是主人这车,没有人赶,怎样是好呢?”黼清道:“车夫惧怕逃走,想必是不回来了。这车可由吾们打发。你将你的牲口解下来,套在吾的车上,这就是双套车子。你的行李并在吾车上,和我赶车,岂不又快又妥么?”齐升听说不错,便照法将车驾好,那空车就抛在古庙里。和黼清上了车,加鞭紧行,赶了五十余里,到得打尖地方,黼清下车进店,见店门口几个人躺卧在地,穿的衣裳都还齐整。黼清问店家道:“这些人为什么躺在这里?”店家道:“是逃难来的,昨儿来这里打尖,过了一夜,为没有洋烟过瘾今儿出门走不多远,便回转身,倒卧在这里。想必是大烟瘾发作了,走不动身。”黼清道:“为什么不进店来,就躺在檐底下呢?”店家道:“他们打尖的钱还没有算清,怎么好进来?”黼清听说是难民,动了不忍之心,便对齐升说:“你拿一两银子去,给他们过了瘾,自会走得去。”店家听了,接口道:“那里去过瘾?便是十两银子也没处去吃。”黼清道:“这里怕没有烟馆么?”店家笑道:“前会子到处都有,这时候游勇闹事,官府怕这种地方窝留小人,出了告示,一概禁止了。”        黼清叹口气道:“太平时世,吃烟的以为快乐。到了这个田地,真是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随叫齐升每人给一两银子,到药铺买些戒烟丸吃了,各自散去。        当晚无话,次早上车。赶路赶了两日,到清江相近,已是重阳节边。黼清出门的时节,老太爷本吩咐回来过节,因此到了清江并不耽搁,当时雇船到上海,由上海到绍兴,见了老太爷,将沿途的事说了一遍。那时南北两榜都已揭晓,黼清未中,林梦花倒中第廿四名举人。黼清坦然自得,毫不介怀。倒是老太爷有些扫兴,这是大人望后辈比自己更切,人情大都如此。        闲话休题,且说林梦花中了举人,林太太和忠甫等十分欢喜,其时又值林太太六十寿辰,贺喜的人往来不绝。康老太爷同了儿子,也赴林家道喜。那日清早,父子两人换了衣帽,步行进城,绕道禹穴山下,山前原有节孝牌坊,年深月久,渐就倾圯,康老太爷见了叹道:“这牌坊建的时节,吾年不过八岁。现已五十年,至今想了,犹觉生气凛然。”黼清听说,忙垂手问道:“这节孝坊是那家的?”康老太爷道:“说来话也甚长。”        一面说,一面走到凉亭里坐下,说道:“这烈女就是东村何明经的胞姊,那时土匪作乱,这里乡绅人家,都被抢掠,明经父子也被执辱,险些儿遭害。有一匪目见了烈女貌美,硬要逼他,烈女心生一计,假意哀求贼目放了他父亲兄弟,跟丁一同去。        贼目听了大喜,将他全家释放,他便毅然不顾,跟了出门。到得溪边,假装足痛,贼目便背了他渡河过去。渡到中流,水势正急,烈女便把两手抱住贼颈,死命的扼他咽喉,贼目站不住,跌入水中,同时毕命。那时烈女年甫十五,后来明经脱了难,代他老姊请旌,建造这坊,闻此事已载入县志了。”说毕,一同走出凉亭。行不多路,蓦地里见前山草地蹲有一物,见了他们,赶下山来,向前直扑。康老太爷吓得脚骨软了,像拘挛了一般,要走走不开,倒是黼清年纪虽轻,颇有胆力,见了这兽,忙到草地下取了一块十余斤的大石,觑得亲切,用力掷去,正中那物的面上,登时倒地,动了几动,就不活了。黼清料他己死,赶忙扶起父亲,仔细一看,方知是只狗熊,周身黑毛蒙茸,两掌大如蒲扇,头大于牛,凶狠似虎,虽是已死,犹带余威。        不一时,行路的传说开来,乡村中人都赶来看了,个个称奇道异。看官知道这狗熊利害,黼清一块石,如何会打死呢?原来黼清乎日和齐升讲究拳棒,虽未专心习练,已经膂力不凡,这只狗熊来势又猛,不提防黼清,这块石劈面过去,恰好撞一对儿,那块石就像千百斤重了,任是猛兽,那里当得起?所以一打就死。当下看的人越聚越多,黼清也就不管,随了父亲一同到林家来贺喜。到了那边,只见宾客盈门,车马填路。进了林府,道过喜,忠甫也在座中应酬,康老太爷见了,叙过寒喧,把方才遇狗熊的事说了一遍,大家听了,诧异,忠甫道:“这是令郎孝思感格,并非专恃勇力者可比。”赵光裕听了说道:“令郎勇力究属过人,何不学些武艺?”康老太爷道:“他在家中,也曾学过两年,特不肯专心习练。”光裕道:“听说府上有位教师,他的武艺究竟如何?”忠甫道:“这位齐教师跟了逢吉兄二十余年,最是得力的。他的武艺不是吾奖饰他,只怕当今海内,未有敌手呢。”康老太爷忙说道:“忠甫兄过奖了。”        忠甫道:“齐教师今日若同进城来,这狗熊还可活捉了来。”光裕听说,笑道:“这还了得?恐未必然。”康老太爷接口道:“齐升的勇力,却是天生成的。从前吾在山东地界经过,忽来悍盗三四十人抢劫车辆,齐升见了,也不拦阻,只将骡车十数辆,用粗麻绳一串联祝盗党不解何意,便连车和物,各人赶了就走。齐升等他赶得得势的时候,飞步上去,将最后的一两车一脚踏住车轮,那车就一概不动了。盗党正待下车要斗,齐升又将车一拉,那前面的车都跟了倒退了几步。盗党吓得各自舍命奔逃,齐升赶上去,连杀了七命,余盗散走。齐升将车赶回,一物也不曾失去。后来跟吾出门,盗党闻他的名,都不敢来了。”赵侍郎听了,说道:“真是天生神勇,可惜吾没见过。现在几岁了?”康老太爷道:“年纪己五十岁,气力倒还是那样强呢。”忠甫叹道:“这样的本领,可惜没有用武之地,便埋没了一世英雄。”康老太爷道:“他年纪虽大,志气还像少年,常说要投效军营,做番大事业,才不枉做一个男子汉呢。”大家听了,称赞不已,又闲谈了一会,已是下午时候。王忠甫想为老姊祝寿,便留住康老太爷、赵侍郎和一班平日知己的朋友。        到得晚上,重开筵宴,大家依齿入座,猜拳行令,击鼓飞花。        康老太爷年纪最长,兴致最豪。赵侍郎也是贪杯中物的,两人对酌,互相争胜,吃到三更时分,还是叫添酒来。忠甫见两人都有醉意,看看壶中还剩半壶酒,康老太爷只顾自斟自酌,赵侍郎也要斟一杯吃,起身说道:“你已玉山快倒了,这些儿赏了别的吃罢!”说毕,来接那酒壶;康老太爷那里肯放手,弄得倒像孩子们争食吃,夺来夺去,满座客人都笑起来。忠甫笑道:“你两位不要争,吾再行个酒令。”两个听说,放下酒壶问道:“什么令?请教。”忠甫道:“今日是吃的寿酒,寿高的自应多饮一杯,吾行一令,只要你两位老年人说出来那位寿长,这酒就请那位吃。”康老太爷道:“今日座中吾的年纪本是最长,你们怕不知道么?”忠甫道:“不是这样讲,只要随口说来,越大越好。”赵侍郎道:“如何说法?”忠甫道:“须要将古人比方成一韵语,意思也要有趣味。”康老太爷想了一想,先说道:“彭祖享年七百岁,吾见彭祖梳了角。”赵侍郎笑了一笑,接口说道:“成搏一觉三千年,吾见成搏三反侧。”说毕,向忠甫道:“这酒该当吾吃了。”康老太爷不等说完,接口说道:“开辟天地是盘古,盘古见吾称老伯。”康老太爷一面说,一面捋须,大家听了都笑不可仰。忠甫道:“老同年,你太夸大了。”康老太爷道:“你原说越大越好,论理大家该敬吾一杯。”        说毕,就拿酒壶来斟了一杯。赵侍郎忙起身说道:“你再等一等,听吾说一句。”康老太爷道:“谅你也说不过吾了。”赵侍郎道:“盘古令尊娶令堂,吾在堂前作贺客。”康老太爷听了道:“也没有见得比吾再大。”赵侍郎道:“他见了吾也该称吾一声太老伯。”康老太爷道:“没有什么太老也不过叫声老伯。”赵侍郎道:“就和你一样,这酒该与我对吃。”康老太爷笑了一笑,指侍郎说道:“你作贺客终记得,当年是吾坐首席。”大家都笑问道:“你坐首席,吃的什么酒?”忠甫道:“想必是太羹元酒叮”大家又笑起来,独有赵侍郎凝神默想,还要争胜,忠甫道:“今日是家姊六十生辰,二位说的虽属游戏,却也是善颂善祷,小弟于二位前各敬一大杯,别位也就少敬了。”说罢,起身斟酒,康老太爷本已醉了,半日笑笑谈谈,不拘礼节,忽被忠甫说些套话,又是恭恭敬敬的给他斟酒,倒有些拘束起来,忙说道:“小弟贪杯,已过量了。”赵侍郎道:“不如大家同饮一小盅罢!”忠甫看壶中只有两碗酒,便起身向各人分斟了吃了。用饭已是四更多天,席散后,大家又谈了一会,索性等到天明,方才告别。        却说黼清到林家贺喜,梦花见了,慕他才名,要与他交好,十分优待。黼清也见梦花举止温文,言论敏捷,因和他谈些学问时务,亦颇议论风生,娓娓动听。只是细味了,终觉意见多歧,没有根据,便知他是袭取而来,非有真实工夫的。又见他少年登科,志满意得,是个熟路上人,谈了两会,不甚投机,无奈梦花有心攀附,礼意殷勤。那日康老太爷告别了,带了黼清要回去,梦花坚留不放,要黼清盘桓几天,挽留再四。康老太爷难乎为情,只得叫黼清住下,独自一人回,出城去了。黼清住在林家,就在梦花馆中下榻。梦花中了举人,连日拜老师,分朱卷,会同年,这些忙碌,自然不能少的。黼清见他没有闲空,独在书房无事,随手将案上书翻阅,翻出一篇梦花做的新学论来,文气倒还疏古,只是推崇西人,薄视中学,意见太偏。        黼清看了,大不合意,仍旧将他夹在书中。过了两日,告辞回家。转瞬岁晚,新科举人都要进京复试。梦花也择日起身,黼清治了酒筵,为梦花饯行。酒后取出书信两函,交给梦花。梦花看时,一封是汪笑春谢函,一封上写内附奏稿一本,是交给周志鱼给谏的。梦花收了,问道:“这是什么奏稿?”黼清道:“这是小弟管见,托周给谏代奏的。”梦花道:“奏的何事?”        黼清道:“小弟窃见,近日风气浮靡,当官者习于怠惰,粉饰太平,慨然抱祀人之尤,故于这疏内,剀切言之,共分十二条,一曰改科举,二曰修学校,三曰久职任,四曰立宗谱,五曰设议院,六曰汰冗员,七曰裁兵额,八曰开屯垦,九曰严烟禁,十曰别服色,十一曰禁汉人入旗,十二曰禁幼童出洋。通共三万言,此所谓庖人不治庖,尸祝越俎而代之矣。”梦花道:“这是吾兄以天下为己任,迥非纸上空谈,望兄早日得志,大展经猷,吾辈交游亦有光宠。”因问道:“议院一条,正合鄙见。小弟也有此论,此乃泰西良法,中国要求富强,一切都须仿行西法,吾兄以为然否?”黼清笑道:“今日谈西法者极多,几乎学问中自成一家。然而小弟愚见:西学皆出于中学,今人之推崇西学与鄙薄西学者,都由分中与西而二之。其人于西学不明,于中学亦未精也。”梦花道:“西人制造新奇,都创中国所未有。吾兄说皆出于中学,有何证据?”黼清道:“即如制造千变万化,不外格致一途,格致固中国圣人之学。至于立国,泰西以富强为本,然其好处仍自中国学来的。”梦花道:“当今之世,只闻中国行西法,不闻泰西行中学。吾兄何所见而云然?敢请指教。”黼清道:“即如议院,人家都说是西法,其实即古时乡校之遗用。人由公举,亦是古法,而且国中重学校,几乎无地无学,无人不学,亦古者大学小学之意。即此三大端,皆中国先王之美政,泰西仿而行之,中国忽而忘之。及西人行之有效,又说是西人立法好,不知西法即是中法,西人用我之长,以收实效,我乃袭彼之迹,以警虚名,岂不可笑?吾尝听西人说,中国人聪明远过泰西,惜其做事不实,用力不专,大约坐在这病上。”梦花从没听过这种议论,当下听了,只得点头称是。        坐了一会,起身告辞。回到家中,过了两日,便收拾了行李,约了几个同伴,带了两个家人,动身进京。欲知后事,再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谈时务布衣上书 贪贿赂文人无行     话说梦花到得京城,就寓在年伯周志鱼家中。这周志鱼虽与林府有年谊,却未与梦花相识,然其为人慷慨好客。前次黼清到京,一见之后,极相契合,坚请黼清到其家中,被汪笑春再三留住,因与黼清预订,后次到京,定要住居他家。此次梦花进京,先去拜他,志鱼见系黼清世交,便也留他住下。梦花暗想;我和他叙年谊,他见了倒也平常,后说和黼清有世谊,他便十分的要好,这周年伯为人真是比众不同,怪不得人皆叫他铁肚肠御史,即此一端,便可想见他的古怪了。        当下梦花住下。过了一天,取出黼清的信札并那奏疏来,递交志鱼。志鱼见了,极口称赞,对梦花道:“现在国家正要节省縻费,这汰冗员、裁兵额两条,咱们衙门早经会议过来。那清旗籍,除汉军两条,从未有人说过,这项糜费甚大,最是无谓。黼清即请以旗兵开屯,真所谓一举两得。至于汉军,本是汉人投旗的,目今生息愈繁,耗用愈大,清理期档、裁撤汉军这两项果能实心办理,每年节省口粮倒也不少。洋烟贻害中国已数十年,一时也禁绝不来,黼清请加重烟税,严定烟律,亦是急则治标的意思,其所拟律令,如读书人吃烟,发觉后斥革科名,做官的吃烟,加倍问罪,平民吃烟,罚作苦工,俟戒净烟隐发放,再犯加等治罪,其已经有瘾者,限三个月戒净,限满未戒,照前律治罪,轻重允当,足见虑周藻密。”梦花道:“这事办理颇不容易。”志鱼道:“他疏内说是责成保甲局兼管,倒也省便。且家长乡邻有意容隐也有罪名,这件事若能奏准,照此办理,必有成效的。”梦花道:“疏内那件别服色一条,说到妇女缠足的事,未免其细已甚。”志鱼道:“这事虽小,关系却也不校好在他立言得体,不过说是男子已改旗装,妇女犹仍恶习,上戾尊王之心,下背从夫之义。此等说法,倒也无伤大雅。”梦花随问道:“这屯田一条,固属良法,然要旗兵去做,此辈平日舒服惯的,那里肯去呢?”志鱼道:“这亦不难,现在各处都有旷土,就各省的旗兵办各省的屯务,无运载之劳,无跋涉之苦,岂有不愿的?总而言之,这本奏疏,件件是当今急务,过几日吾便替他封奏。足下通信时,烦为转致便了。”        梦花答应。谈了一会,梦花雇了车出门拜客。傍晚回寓,家人刘荣禀说:“汪大老爷来答拜过了,先说要拜会,后小的回他拜客未回,汪老爷留得名片和信在这里。”说罢呈上。梦花拆开一看,原来笑春有个令妹,年甫十八,美而贤,尚在待聘。        笑春慕黼清才学,要和他结亲,特求梦花作伐。梦花看过,信因考期在即,暂时搁起。到了会试过后,笑春又来拜会,将这事申说了一番。梦花随写了一封信,连汪府八字,专差寄去。        康老太爷因路远,迎娶不便,尚在迟疑,后来梦花复信说:“汪府肯送亲到南边。”康老太爷方才应允。        这且按下不题,再说梦花会试榜发,居然联捷了进士。复试过后接连殿试朝考,梦花的时文虽好,楷法却不甚佳,所以这两场都考不起。引见后,钦点即用知县,掣签在甘肃,是极远的省份,回得家来,打些人情,赶紧领凭赴剩那甘肃藩司孙传煦和梦花的父亲是会榜同年,从前同在翰林院当差,极相投契。当下见了梦花年岁甚轻,仪表不俗,心中便十分喜欢,时常叫他进衙门来谈论。梦花本是轻俊伶俐极会揣摩的人,见藩司如此赏识他,他就格外留心地方公事,见了藩司,卖弄本事,高谈阔论,他不管说得到做不到的,装出一腔要做好官的样子。孙藩司愈加称赞,早想给他一个美差使,恰好遇着礼县知县丁艰缺出,藩司当日挂牌就着林琪署事。札子下委后,梦花异常得意,便到各衙门谢委,一面写家信,叫两个家了回南接家眷,并请赵子新同来,一面准备上任的事。一时同寅的晓得他是藩司的年侄,到省几个月便得了缺,有的说道:“是年纪太轻,怎好便做父母官?”有的说:“是年纪虽轻,很会办事,倒也难得。”看官,你道说他好的,是真好么?这是和他往来,得他吹虚过的。说他坏话,也非洁清白好,真是见识,不过是赶他不上,因而妒忌他的。这都是宦途习气,千古一辙,无论正途、捐班,到那地步,自然失了本来面目。吾到记得一件古事,来说给与众位先生听:某省有四个候补人员,这四人姓名吾也不必提了,一日,正在聚赌,兴高采烈的时候,忽听人说:抚台夫人仙逝了。四人连忙起身,要去慰唁。办礼物的商量礼物,穿衣帽的告借衣帽,手忙脚乱的时候,又听说是抚台的太夫人故了。这四人就说:“不要紧,咱们过两天去罢。”停了一会,有人报来:是抚台自己身故,前言多是讹传的。四人倒嘻嘻笑笑,依旧赌博,吊唁的事,就也绝不提起,抛撇在九霄云外了。        看官,你道是什么意思?起初听的是夫人,这是抚台面上,奉承到好看,就博得上司喜欢,四人所以急忙要去。后听得是太夫人,这是抚台要丁艰去任了,所以就不打紧。然恐起服后仍到此地,尚有后日的情面。至他自己身故,这是到底没想头了,所以这个念头就像冰炭消烊的一般,已注念在后任官的身上了。古语道:“炎凉世态,顷刻便换。”只此一端,已可概见。        闲话慢表,却说梦花到任,初时想做个好官,博些名声,无奈胸中只有时文数百篇,毫无实际,到了后来,利心愈浓,见了黄的白的,这方寸上把握不定,就将好名的心抛开,专在银钱上做工夫。兼有子新管了帐房,和他在外面张罗,梦花投其所好,十分信任。一日,和子新两个商量调补的事,正在说那个好缺,那个苦缺,那个缺到手须费多少费用,说长论短,兴致极高,外面门上拿进手本一个,说道:“是本地绅士要拜会大老爷,有公事面商。”梦花看那手本,写的是:“治愚弟胡本杜顿首拜。”子新道:“这人姓名很熟。”想了一想,道:“是了,这人是本县廪贡生,做过西和县学教谕,现捐得候选同知在家,专喜包揽词讼,结交官场,此来必有原故。且请他进来。”        随叫门上引进花厅。        梦花见了,看他年纪有六十光景,圆眼虬髯,形容丑陋。        梦花心知他不是好人,寒喧了几句,遂问道:“老兄此来,有何见教?”本杜道:“有一事恳求。”随自靴页中取出禀函一封,递呈梦花。梦花折开,见有银票一张,计规银五百两,就将信收藏不看,也不问这事情由,对本杜道:“领教。”胡本杜起身致谢,随即辞别。梦花送出花厅,回身到佥押房内将信取出,细看情由。原来本地有一富户周姓,分产不匀,亲友不能调处,将要涉讼。周大送银五百两,求梦花偏袒。信中所说,无非要他赏收这银,及一切感恩图报的套话。梦花看完,将银票收藏,拿了信到帐房和子新商酌。子新笑道:“此事容易。”就向梦花耳边说道:“只须如此,如此。”过了两天,周大的弟果然呈上状子来,说的是其兄欺凌弱弟,吞没家产,求伸冤等语。梦花就叫差役伺候升堂,传唤兄弟二人上来。其弟将呈子上话申说一遍,其兄只是不语。梦花问了几句,随喝周二道:“看你哥哥人极忠厚,他是个家长,家政应是他管,你告他,就是少凌长了。”周二道:“生员岂敢凌哥?哥只是哥,哥欺侮我太甚。”        梦花喝道:“你错了还不自知,还要在这里纠缠上文?你是个生员,应知道做文章要审题目,你题旨先已审错了,还要一遍一遍敷衍不清,有何意味?”        周二听了,目瞪口呆,一句也说不出。梦花将呈子掷还,申伤了几句,重复劝解了几句,随即退堂。其弟回到家中,暗想道:“今日这事有些蹊跷,那厮乌官并未问个明白,便将我屈骂一顿,后劝戒我的话,又说是此事总可商量,看来那乌官莫非是要钱的么?我哥哥想必是使用银钱了。”想了一会,跑出门来,正撞见韩老五。那韩老五是个走狗,专喜出入有钱人家,管些闲事,吃些白饭,平时和周二官交好,要使钱的时候,周大官不肯应酬,周二官必私下借给他,以故二官有事,韩老五必代为打算。        那时二官出门,满腔心事,神色匆匆,望前只管走,韩老五叫了他两声,始经看见。韩老五正要问起官事,二官忙接了到烟馆,开灯躺下,将那事细说了一遍。韩老五正在发瘾,只管吃烟,一连吃了十数只,精神方能振作,便说道:“我正要来和你说知,吾今早在衙门前吃茶,打探得这个县官是要钱的。老大已经托胡老头儿进去,送银五百两。这官司要赢,须多费钱了。”周二官道:“我也要送他银子,没人进内说话,你可有门路么?”韩五想了一想,道:“吾听说林知县有个妻舅赵子新,他的话极见信验。外面要通贿赂,都由他一条门路,不如去找寻他。”二官道:“你可认识他么?”韩五道:“我却不认识,我好去托人找他便是了。”        二官大喜,韩五再吃了两钱烟,天色晚了,二官代给了烟账,起身各别。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翻前案钱可通神 授图画语多讽世     却说赵子新闻得周大送银,起了贪心,也想骗他几个钱,便托了一个朋友去向周大说:“这场官私,我为你从中出力的,须另外酬劳,方保平安。”,周大本是一毛不拔的,这事上下费用不下千金,好似剜了一块心头肉,如何再肯应允,当下听了,便出言回绝。子新钱不到手,胸中怀恨,怎奈事已过毕,没法可想,正在房中纳闷,忽见一个人在窗外张张望望,子新见是门差,问道:“找谁?”那人四顾无人,便一溜烟进来,向子新耳边轻轻说道:“章柳三找你,到万芳楼去。”子新会意,便更了衣,出得衙门,不多路已到万芳楼烟馆。走上楼来,四处一找,见柳三已在开灯吃烟。        原来柳三从前也是府衙门中钱谷师爷,其人专喜包揽词讼,颠倒黑白。上宪访得劣迹,札饬府县,驱逐回籍。后又潜地回来,住在县衙相近,时常和子新往来,极称莫逆。当下两人见了,柳三起身让坐,子新坐了,寒暄了几句,随即躺下。柳三也对面横了,烧了两口烟,请他吃了。子新知道有事央求他,便故意说些闲话。柳三也识得子新脾气,只管吃烟,并不将正事提起。停了好一会,子新假意要走,柳三一把拉住,笑说道:“咱们坐一会,吃了烟同去逛窑子。”子新坐下,柳三道:“贵衙门公事真忙。”子新道:“这几天还好。”柳三道:“令亲官声甚好。”子新误听了官运,暗想周家的事他又知道了?便附耳向柳三说道:“前日周大送来规银五百两,胡本社做的中,舍亲碍于情面,因此暂时留下,其实周大这人不知好歹的。”柳三道:“周家兄弟小弟都认识,周大赋性吝啬,不如他兄弟喜欢朋友,慷慨好施。令亲这事外人颇有异议呢,”子新道:“吾兄何不早来说?小弟倒可为力。”柳三道:“昨日周老二来谈起此事,要弟央求老兄,为之设法。弟闻令亲已经完案,故不与吾兄烦渎。”子新道:“不妨,这事全在吾手。周二兄果有此意,小弟当代效劳。”柳三道:“当真么?”子新道:“岂有谎言的?”柳三道:“胡本社面上恐交代不过。”子新摇手道:“实对兄说,胡本社和舍亲本无交情,也不过为了银子面上。”柳三道:“周二兄不是不肯出银子的?目今令亲已将这案发落,这事恐难挽回。”子新道:“吾且问你,周老二究竟肯出多少银子?”柳三把两手一映,说道:“事倘成了,终肯加倍奉送。”        子新笑道:“吾的谢仪呢?”柳三道:“也在其内。”子新摇首,不允。柳三道:“俗语说,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老兄经手了,尽可于这个上做文章,何必多此曲折?”子新道:“这个难于报命。”柳三想了一想,说道:“老兄果有妙计,这事终可相商。”子新道:“说定了,好办。”柳三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吾找了周二兄同来,老兄于午饭后到这里,当面谈妥。”子新答应,两人起身各别。        到了明日,子新仍到万芳楼,见章柳三已同了一人,静悄悄的等候。子新走上前来,两人见了,忙迎上去,请安相见。        子新和柳三坐在榻上,周老二端了一只板凳,在旁边陪坐,屏气凝神的,听子新和柳三闲谈了一会,又听柳三说道:“这事吾昨晚与周二哥说过,周二哥深为感激,说是阁下既肯鼎力转圆,除正项千金外,情愿以毛诗三百为阁下寿;”说罢,就向夹袋里摸出银票一张,上开凭支纹银三百两,送给子新,说道:“你先收了,余俟完给,后由小弟送上。”子新见了,眉开眼笑的,倒说了些谦让话头。三个人谈了一会,子新柳三又吃了一会烟,周老二完了烟账,起身各别。临走,柳三问子新几时回音?子新道:“小弟回去,看光景自有道理。你可代周二兄补做一张呈子进来,只说亲族不能调处,还求公断,其余也不用多说。”周老二听说,谢了又谢,跟了柳三自去。        却说子新回到衙门,当晚也不与梦花提起,独自一人,左思右想,一夜不曾睡着。到了次早,主意想定,叫人请梦花到自己房中。打发下人走开了,轻轻对梦花说道:“周家的事,不妥当呢。”梦花忙问为什么,子新道:“昨日吾在路上遇见相识朋友,告诉吾周老二为了这事心中不服,想要上省控告。胡本杜的信函,不知怎样,也被他发觉了。”梦花失惊道:“如何是好?”子新道:“吾已托人向周二缓颊,他说只要将此事秉公判断,他就罢休。吾想不犯着将这前程抛在五百两银子上,所以挽人出来,约他三日内回音。目今抚宪专劾贪员,这案告发起来,恐怕不了,宜及早设法。”梦花胆子本小,听了这话,惊呆子半晌,说道:“幸亏胡本杜那日送银子来,并未说明,尚可推托。否则,几如枯窘题,没下手处了。”两人正在商酌,忽见门上差役递上呈子来。梦花接到手一看,正是周老二的呈纸,上写道:“前奉宪谕,饬亲族调停,乃家兄恃强不服,为此敬求公祖大人明鉴,感荷不荆”梦花看了一会,说道:“吾并没教他亲友调处。”子新道:“他既这样说来,便可这样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