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扶余 - 第 3 页/共 11 页

光阴似箭,转瞬已是六七年,那年正是崇祯十七年,北京被李自成攻破,烈皇殉国而死,天下勤王的兵纷纷都起。郑森便向芝龙道:“机不可失,此刻正是男儿立业之秋。父亲把船收拾起来,孩儿愿从海道奔去,比别人也快一点。”芝龙道:“既如此,我索性和你同去更好。”遂即到巡抚里禀过,然后把自己六十号船一齐收拾得齐齐整整,便仍旧带了一班兄弟鸿逵、芝豹等,和一宁、同德,还有鸿逵的儿子郑彩,芝虎的儿子郑联,并郑森等一彪人马,破风而立,帆樯相映,好不威风。谁晓得正走到苏州地界,便听得人说清兵已破北京,李自成西走,福王已监国于杭州。芝龙听了,犹豫起来,进退无主。郑森道:“父亲不用忧,孩儿想北京此刻无主,倒不如往杭州,此刻福王监国,他那里必定缺人。我们到得那里,再相机行事。如福王可辅,我们就劝他登大宝也无不可。”芝龙点头称善,随即回转了来,到得杭州,见过史可法等诸阁老,然后又进见了福王,退了下来。芝龙便问起大位的话,史可法道:“他们已属意于王,只怕就是他吗?”芝龙听了,记在心里。   过得几日,朝中议起正位之事,芝龙便也附和着愿立王,于是大家遂定。到封劝进的功臣时,芝龙便封做南安伯,派往福建镇守;鸿逵封作定虏伯,镇守镇江口,不提。   却说福王即位之后,改元宏光元年,把南京定做京城,就叫郑鸿逵镇守京口,芝龙回了福建。那郑森因入南京太学,听见钱谦益的名,便去见他。   一看时,果然是个有学之人,心中钦服,便在钱谦益那里受业。读了几月之后,原来郑森不但武艺精强,就文字也是表表。太学中诸生,就没有及得他来。而且走出来时一貌堂堂,那气概直无人可比。钱谦益也佩服了,道:“这小儿将来一定是栋梁之材,我们不及他了。”从此人人都呼他“大木”。待过了几日,那郑森果然是个文武全材,不但一切武事丢开,就连时势也不大要问,每日只研究书史,想做万人敌。谁晓得好事多磨,郑森正读得津津有味时,战事却日夜迫促,虽郑森不大去理会它,但太学中诸生已逃走罄尽。   又接着芝龙的信,催他回去。郑森没法,只得赶了回来。   不日到得福建省城,郑森便单身走到芝龙营中,见过了父亲。芝龙道:“你已回来了吗?南京已被清兵打破了,你晓得不晓得?”郑森大惊道:“不晓得,只听得京口被攻是真的,方以为二叔在那里,必不要紧,为何却连京城也破了呢?”芝龙道:“你二叔和杨文骢都扎营在南岸,清人营在北岸,每夜把竹篾放在水心中,遍插灯火来试阵。你二叔因黑夜也难辨真假,但只见火时便发大炮,只道他再不敢来了。谁晓前两夜里他却乘着大雾,黑暗中偷渡。二叔一时不防,被他杀败,恐怕不日也要回来了。京口破了之后,皇上深怕吃亏,不晓得几时奔避去了。到清兵入城时,就也无人拦阻他,所以如此。”正说着时,只见一个家人走了进来,道:“二爷已回来,到了南台外面了,只怕等刻就要进来吧。小的也是听人说的。”芝龙听了,道:“我儿,你就带着几个出去接他吧。”郑森答应了,随即带了两个家人、二十名卫兵,往南台去接鸿逵去了。   这里芝龙把营房收拾了几间,专备鸿逵住宿,自己却专在中营等候。等来等去,等到傍晚,还不回来,芝龙却等急了,命人再去探听去。那人去不一歇,只见郑森从外面走了进来。芝龙便问道:“二叔来了吗?”郑森还未答应,便先向随从人使了一个眼色。众人会意,便都退了出去。郑森却走到芝龙旁边道:“二叔已回来了。原来这回清兵不是从京口渡江,是从天宁州渡江的,所以南京不守。此刻听说皇上已被囚在清营,二叔只同得户部侍郎何楷、户部郎中苏观生等,奉了唐王聿键到福建来,要想在这里正了大位,然后号召天下,图个中兴。此刻已经到了,今夜准备着营中歇息。明日便密邀了巡抚张肯堂来和他商议,一定可望。”芝龙听了,点头称是,便忙着命人再修营房。郑森道:“二叔说此刻还是秘密,营房只一样便好,不必另修上用的房子。”芝龙道:“晓得了,你今天忙得辛苦了,且去歇息去吧。”   郑森答应了,退了下来,便到自己一间营房中歇下,不提。   却说到得夜有二鼓时候,远远地望见来了一彪人马,芝龙忙命开门迎接了进去,再把中军门闭了,然后向唐王行礼请罪。唐王扶了起来,勉励了一番。接着大家相见,说些南京失守的话,不免叹息一回。即请唐王安歇,大家仍旧出来坐下。芝龙就问道:“明天请张公来,怎么样办法?”苏观生道:“我看只好强劫他,不怕他不从。”何楷道:“不好,他万一不从时,却不好办了。我看还是劝他好。”鸿逵也道:“就使他勉强从了,终非久计。我看去游说他顶好。”众人听了,都道不错,但是哪个有口辩呢?苏观生向鸿逵道:“这就要托老兄了。”鸿逵也无不可,于是大家商议停妥。鸿逵向芝龙道:“若说会宴去请他,他一定不来。此刻何时,还能饮酒吗?我想直说请他来议事吧。”芝龙道:“也可以。”说着,就叫人去请张巡抚去。不一歇家人回来,晓得张肯堂要来,于是大家等着。等到下午约三点钟时候,只听得鸣锣喝道之声,远远而来。芝龙晓得来了,便命人开门,迎接了出来。   大家相见,接了进去。   见礼之后,闲谈了几句,芝龙便开言道:“今天相请,非为别事,因南京失守,有几个遗臣来到这里,所以请大人来,要求见大人。”张肯堂道:“如此很好,但是何人?”芝龙便把姓名官职说了。张肯堂道:“就请来相见吧。”芝龙吩咐一声,中军官去不一歇,只见有四五个人一齐走了出来,向张肯堂一一行过了礼。芝龙都代为通了姓名,也有本来相识的,也有初见的,大家相让着坐下。张肯堂便问些南京信息,众人一一答了,张肯堂也叹息不已。鸿逵便乘机说道:“昊天不吊,国家多难,社稷无主。老大人宿受国恩,心忠王室,不晓得有何高见,救生灵于涂炭,挽社稷于将亡吗?”张肯堂仰天叹了口气,把手往膝盖上一拍道:“咳,兄弟世受国恩,岂不知报?   但此责重任大,不独此刻兄弟一个人难为,就使有人相助,然而社稷无主,政归何人?顶好有个监国,以维系天下人心,就易于为力了。”鸿逵听了,晓得他是有心人,便道:“人少固易集,监国亦易寻访。苟有近支王族,藏匿民间,即可立以监国;况且福建未遭兵革,尚称完善,老大人又掌握全国。   据鄙见看起来,老大人却大有可为呢!”肯堂道:“谈何容易。第一,结集遗臣,就先要有德望的人才可;第二,访寻王族,也不容易,闽中虽不被灾,又有何益。况将来也是不能免的吗?”鸿逵道:“据鄙见看起来,老大人实是过虑。若讲人望,非是小弟贡谀老大人人品、德行、文章、事业,皆为海内素所崇仰,就老大人一身已足以当之。若讲监国,此刻南京新破,诸王走避,何一不可监国?又不是登位,一定要嫡派的,此尽可使寻访。若十分无人时,小弟就也愿出力效劳,共图大事。若老大人失此不为,非独无人能为,就老大人恐也无再可为之日了。”肯堂听了,不觉起立道:“老兄所说的不错,兄弟自当努力。但监国之位,老兄属意哪个?现在何处?”鸿逵晓得已经鼓动了,便说道:“小弟也无成见,但晓得唐王避难在杭州,鲁王避难在台州,二王中,择一皆可。”肯堂道:“既然如此,就烦老兄一行。二王中哪个肯来都可,但要能做得事成,何一非高皇帝的子孙吗?”鸿逵晓得他心已坚,这才实说道:“实不相瞒,小弟本来恐怕老大人不肯协力相助,不敢相告其实。小弟从杭州来时,正遇唐王避难,已请了来这里。如今老大人肯助,社稷之幸了。”肯堂不等说完,便急忙问道:“当真吗?此刻在哪里?”   鸿逵道:“如愿见时,小弟就去请来。”肯堂道:“何敢,只说在哪里,兄弟同得去见吧。”正说着,何楷已叫人去请了。   不一歇,只见四个中军官伺候着一个白面少年的唐王走了进来,众人一齐立了起来。唐王走进,立在当中,肯堂随着众人请安,唐王把身躬了一躬,忙命中军官请众人起来,众人一齐站在旁边。唐王道:“诸位大人请坐下吧。”   说着,众人谢了谢,然后坐下,唐王却坐在正中。张肯堂先说了自己无状,然后又请了不迎王的罪。唐王谕慰了一番,再说些社稷不幸、皇室颠沛的话,不觉凄然泪下。众人也伤心了一回,还是芝龙先开口道:“今日之事,再无可言,只有请唐王暂监国政,以维系人心。诸臣不才,当共努力,以复高皇帝之天下。”众人一齐道:“是。”这才议定监国。肯堂恐怕久劳王躬,只得暂先辞了出来。回去之后,便把自己坐轿略改了改装做王轿,然后命福州一府两县,带了夫役人等,一齐到芝龙营中,接了唐王进衙歇息。然后行文各府各县,都命来省参见,又布告天下唐王监国的缘由。天下的遗臣故老,闻知监国在福建,来的人就不少。然后择日登监国位,受群臣朝拜。   过了几日,芝龙和肯堂商量,就请唐王正位。诸臣也有以为不顺的,无如芝龙想着推戴的功劳,不几日工夫,早已把即位的礼仪都议好了。遂即推唐王登了天子位,改元隆武元年,布告天下。于是大封功臣:郑芝龙封为平虏侯,郑鸿逵改封定虏侯、郑芝豹封为南安伯;把布政司衙门改作行宫,把按察使衙门赐作芝龙第宅。鸿逵的儿子郑彩、芝虎的儿子郑联,也都封做伯爵。芝龙一看,自己儿子郑森却没有封赏。到了次日上殿时,便奏道:“臣启陛下:臣儿今年廿一岁,在家无事,臣意要叫他来朝听候调遣,未知陛下以为如何?”隆武帝道:“卿子郑森,在南京太学时朕已晓得他的为人,因他不在外面任事,所以朕忘记了。明天卿带了他来,朕自封赏他。”芝龙谢了恩,退出来。到得次日,芝龙便带了郑森上朝。隆武帝便宣了前来一看,果然是个英雄,就问了几句话,只见他对答如流,更加欢喜,立刻就封为忠孝伯,御赐名字叫作成功,用驸马礼,管带宫中护卫。当下芝龙父子谢了恩,退朝下来,好不荣耀。从此人人都叫他作郑成功了,这且不提。   却说芝龙兄弟因劝进的功劳,一家之中都受非常恩典。过了几时,隆武帝还恐不足,更改封芝龙作平国公、改封鸿逵作定国公。凡朝中一切兵马大事,皆命二人掌管。二人见皇上如此,便也感激不尽,誓死图报了。那日也是合当有事,正值隆武帝赐宴,招芝龙去吃酒。芝龙道是时常如此,便仍旧穿好朝衣,跟着太监走到宫内。那日同吃的却是大学士黄道周和劝进功臣新授的户部尚书何楷、大学士苏观生等几人。芝龙一看,都是旧好,便大喜,朝见过隆武帝。帝道:“朕因连日烦闷,所以特招卿等小饮三杯,散散心怀。”   芝龙谢了恩起来。因是宫内赐宴,不十分拘礼,芝龙便向众人闲谈了一回。   酒席排了上来,隆武帝道:“今天诸卿放怀宽饮,不拘礼式吧。”众人齐谢了恩,然后就座。芝龙因常例赐宴时都是他首席,再没有别人加自己上的,因此照例走到首席去。不提防大学士黄道周也走了过来,大家都碰在一处,两人都不好意思起来。道周忙道:“老兄请坐。”芝龙也道:“老先生请坐。”   道周道:“这原是老兄的座位,应该老兄坐的。”芝龙道:“岂敢,有老先生在,学生如何肯坐。”他口里虽然这样说,身子可不走开,因为他想道:“这原是我坐的,他虽然是大学士,但我已封公爵,难道还坐他下吗?”道周也是这样想道:“他虽然封为公爵,但我大学士的实官总比他大,难道他还敢坐在我上吗?”他两人心里这样一想,所以口里虽让,身子可不肯让。   众人看见如此,只得出来劝解,因道周是皇上素来最敬重的人,而且实官也比芝龙大,随即说道:“既然如此相让,老先生就请坐了吧。国公就坐第二席,也是一样。今天皇上原说过不拘礼节的,请随便坐下吧!”芝龙听了大怒,口里却只得说道:“是的,原说是老先生过谦了。”说着走到第二席坐下,气忿忿地看着酒杯。那道周却只说声“占大”,便自坐下了。众人也一齐坐下。隆武看了,虽然不悦,却也不好袒护哪个,只好随他去罢了。当下芝龙不乐,饮了几杯,托言腹痛,起身告辞,谢过了恩,便一直出去了。一路上忿忿不平,到得家里,正在怒骂,只见一个家人走了进来,手里拿一张片。芝龙喝道:“做什么?”家人也不敢答应,只把片子呈上去。芝龙接来一看,写着黄熙元三个字,不觉把气平了一半,便问道:“他来了吗?”家人答应道:“是。”芝龙道:“请他进来吧。”家人答应着出去。   原来黄熙元是芝龙从小的朋友,有十几年不见了。当下走了进来时,芝龙忙迎了起来,大家见礼坐下,叙了十几年的契阔。芝龙便邀他到自己书房中闲谈,问起十余年的所处,才晓得一向游学各处。芝龙便问起北京此刻作何神气,熙元连连摇头道:“罢了,罢了,我劝你还是退老林泉好,此刻的做官不稳呢!”芝龙道:“如何?”熙元便把耳目所闻见的战争说了出来,清兵如何厉害,如何不可当,说得神出鬼入。芝龙本不曾和清兵交过仗的,先前只道如何容易,及听得如此一说,倒有点害怕起来,追悔不及。熙元又说道:“若你们如此还好,若我们这等人,真是死亡无日了。”芝龙道:“如何呢?”熙元道:“我们这等人,随便逃到哪里,清兵一到,当时便杀,你道还可活吗?”芝龙道:“我们如何还好?”熙元道:“不是我取笑你,我实在看得多了,事到十分危急,降了便了。”芝龙道:“这倒没有,我们也没有这脸孔去投降。”熙元道:“有什么要紧,此刻降的人已不少了,你明   天把《国朝名臣言行录》、《皇清尚友录》、《国朝先正事略》各书翻开来   看时,难道都是满人?我看恐怕汉人还比满人多呢!”芝龙笑道:“却叫我哪里去看这等书呢?”熙元笑道:“此刻虽没有,后几十年、几百年,总一定有的,你到那时再看去吧。”说得芝龙也好笑了,随即问道:“你看万一不幸,我走哪条路好?”熙元道:“这随你愿意,伺候姓朱的死,愿意伺候姓爱新觉罗的降,只这两条路罢了。但是我看你文武都不象个成事的样子,迟早必败,这两条路走哪一条倒要先打算好了,省得临时匆忙,死又不死,降又不降的。”说着,哈哈大笑了起来。谁晓得芝龙倒被这几句话打动了心坎,想今天的事体,看去真的不象个成事的样子,便垂头叹道:“死降都罢了,只怕不死不降,真是苦呢!”熙元笑道:“你欲死我不管你,你要降却都包在我身上。”芝龙听了,也不理会,便把别话打开了。   到得晚上,芝龙因他是几十年的朋友,便留他在书房中和自己同宿,夜里谈天,便问道:“你日里所说的要降时包你身上,这话怎么讲?”熙元笑道:“有什么讲,你要降,包我手里罢了。你要降吗?”芝龙忙道:“没有,不过听你话说得蹊跷,道你有什么门路罢了。”熙元道:“实对你说,我此刻闲着无事,也要想图个出身。你若肯写了一封投诚的信给我,再给我三千两银子,我就替你去打个门路,连我自己也叼叼光,你有意吗?”芝龙听了不做声。熙元又道:“非是我劝你背主,其实此时无为了,你不可不早自打 契(qiè,音窃)阔——久别的情愫。   点,到临头追悔无及呢!语云:识时务者谓之俊杰。你自己想着吧。”芝龙因被他几句话一说,从头一想,忽记起那年蔡善继招安谕帖有云“识时之士,择势而趋;识道之士,守死不变”几句。因想:自己本是海盗出身,幸而识时择势,得了这个好处,难道此刻还去守死,自寻苦吃吗?而且那谕帖又云:识时者杰,守义者圣,二者虽不同要,皆不外乎明之为怀”等语,真是不错,我们从海盗受了招安,已算识时之士了,此刻还哪里能够做什么圣?我熟察时势,真的还是归顺了好呢!想罢,遂点头向熙元道:“我倒可以照办,只是你能肩此重任吗?”熙元道:“话出在我口,我如何不能任?不能任时倒象我说大话,不然就是骗你三千两银了。”芝龙连连点头称是,随即写好了投诚的信,交给熙元。到了次日,熙元要去,芝龙命抬了三千两银子出来,送与熙元,只说是馈赆罢了。当下熙元告别芝龙,芝龙亲自送了出来,叮嘱再四,熙元竭力应承着走了。这里芝龙回了转来,便叫成功到了密室,把这事告之成功。成功一听,顿足道:“不好,父亲被骗了。”正是:舌端妙语人人信,皮里春秋若个知。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弃唐王芝龙投敌国亡隆武成功遭兵灾   诗曰:   兵燹无端匝地来,十家鸡犬九家灾;人间何处桃源好?合向山中辟草莱。   却说成功听见芝龙投降,连连顿足道:“不好了不好,父亲被人骗去了。”   芝龙道:“如何?难道他做骗子骗我银子不成?”成功道:“索性只骗银子也罢,他此刻人都骗了去呢。父亲只想国耻多少深,敌仇多少大,我们可是降得的吗?”芝龙道:“据你说也只错在于降,不在于叫他不叫他,怎么说骗?”成功道:“父亲既然晓知如此,但再想想看,此刻如欲翻悔却翻得来翻不来?”芝龙想了一想道:“有何不可。”成功道:“父亲如果翻悔不降时,如敌人把父亲的投诚书张扬了起来,甚至寄到这里来,那时就皇上宽典不罪父亲,也何颜立于朝中?”芝龙道:“我叫人去寻黄熙元如何?”成功道:“从何去寻?”芝龙道:“熙元我故人,或者不至十分孟浪。”成功道:“父亲此刻还以黄熙元为故人吗?”芝龙道:“怎么不是故人?”成功道:“孩儿所说被骗,正在此处。黄熙元哪里是什么故人,不过是大奸细、大说客罢了。”芝龙道:“这投诚是出于我意,叫他去替我想法,如何怪起别人来。他不过是要傍我一点余润,自己也好图个出身是真的,至于游说这倒没有。”成功道:“据孩儿看起来,不过是敌人的奸细罢了。父亲只想:一则从没有自己在那边,毫无根据就可以替人包办投降事宜?二则明臣投降的哪里都有什么门路?三则就打门路时,三千两银子够哪里用?只不过是替敌人做说客,故意说去打门路,好骗父亲的手书,又恐怕起疑,所以带着要三千两银子罢了。到书信入他手之时,投降便罢;不投降时,他只把书信一张出来,不怕你不投降了。”芝龙听了,也就将信将疑地道:“随他去罢了。他不是奸细时,我原也叫他投降;他是奸细时,他固是骗我,我投降也总一样。”   成功道:“父亲如何说出这话来?敌人的大仇难道忘记了吗?”芝龙道:“有什么仇不仇,我只晓得生我者恩,死我者仇罢了。我若去投降他,难道不生我吗?”成功着急道:“父亲这样说是投降定了吗?”芝龙恼道:“定了又怎么样,你难道还要出首吗?”成功无奈,只得劝道:“父亲须念成败机关所系者大,若郑氏投降了,还叫哪个出战与清人抗拒呢?”芝龙道:“你愿死吗?”成功道:“孩儿非不怕死,但要死于得所,若因为战清人而死,实是死而无悔。”芝龙大怒道:“唗,走开,我不要听了。”说着立了起来,走出去了。成功无奈,只得走去见鸿逵,说起此事。鸿逵大惊,皱着眉头道:“这如何使得,我明天再带你去劝他吧!”成功这才稍为放心。   过了几日,有人递了一封信来,芝龙一看,是黄熙元的信,忙拆开来,看时,上略云:弟奉命招抚福建全省,因与阁下旧侣之情未断,是以便道过访,乃阁下逆知天命,早自投戈,   殊为可喜。尊函已转达本大帅。大帅览阅之下,深为嘉善,谓早知天意所归,豫作从龙之品,于阁下殊有厚望。使弟转达阁下:如能以福建全省来归,定即不次超擢。阁下有意,早自图之。   芝龙看了,且惊且喜,原来果是清人的耳目来招抚福建的,且喜得我待他不错;但是成功的识见真可以了,我不及他,可愧可愧!看官,原来黄熙元果是承了清廷的朝受来招抚福建的,他临行时又受了洪承畴的密谕,晓得兵精粮足的就只有芝龙一个,若收服了芝龙,其余的就容易了。加着黄熙元从小和芝龙做朋友,晓得芝龙为人没有什么主见,最易受骗的,所以假作也要投清的样子,才好出口。果然一骗就信,直把书信都写了,就也不怕他再翻悔了。所以后来芝龙还和洪承畴订密约,献仙霞关。这是后话,不提。   当下芝龙一想,这事要和鸿逵商量才好,遂叫人去请了来。芝龙便邀鸿逵到密室中坐下,说道:“非是我存歹心,实是此刻势无可为了。你看这封信吧。”说着把信给鸿逵看了。鸿逵道:“哥哥意思如何?”芝龙道:“我想同你商量怎么样才好得这福建?”鸿逵道:“罢了,我劝哥哥休了此心吧。   我们受国家的恩也不浅了,如何可降。况此刻所倚赖者我们,我们肯出力还有可望;我们若也降了,那岂不是天下从此休了吗?”芝龙道:“非是我们不出力,实此刻势无可为了。”鸿逵道:“此刻何腾蛟方在湖南得胜,精兵数十万,圣上日夜想和他两地声援。哥哥若带兵出去,和他互应,天下事正有可为呢。况即使无可为,做臣子的人,也要竭力做去,才尽了人事。不然,难道无可为就不做吗?果然如此,天下也再无可为之事了。”芝龙听了不语。   随后鸿逵又竭力劝了一番,芝龙点头称是,鸿逵这才出去了。谁晓得芝龙想来想去,终以为无可为,便也不再同鸿逵商量,自己写信给黄熙元去了。从此便时常写信来往,必有洪承畴的,也有黄熙元的。成功看见,便苦劝了几回。无如芝龙怎不听,也是无法。   那日芝龙上殿,隆武帝便问起出兵事体。芝龙奏道:“臣启陛下:招兵容易,粮饷艰难;此刻粮草空虚,无从发给,容臣筹有粮饷,再议出兵,也免得日后半路为难。未知陛下圣意如何?”隆武帝道:“朕问过卿几次,都是以粮饷为辞,到底卿筹饷筹得有没有,如何许久也没有影响?”芝龙惶恐奏道:“臣当即日从速设法筹措吧。”隆武帝道:“既然如此,卿等且退吧,从速为妙。”芝龙忙退了出来,从此又加上一层疑惧。不过得几日,隆武帝因上朝又宣芝龙问这事体。芝龙奏道:“非臣怠慢,实系粮饷无出。臣虽然筹了一点,又实不够,如何是好?”当时大学士黄道周立在旁边,就出班奏道:“臣启陛下:如果郑芝龙忠心为国,何难以忠义鼓动人心,岂一定要等饷齐。如饷一日不齐,一日不出兵;那一年不齐,一年不出兵;十年不齐,十年不出兵吗?这岂非芝龙怠玩国事。望陛下从严切责他。”芝龙也奏道:“臣才实不如道周,望陛下处臣以应得之罪,就派道周出兵。以忠义鼓励人心吧。”黄道周遂奏道:“郑芝龙既不肯出兵,臣愿往江西募兵,为陛下效力。”隆武帝大喜道:“卿肯如此,社稷有幸了。”当下众人退朝。过了一日,道周果然辞了隆武帝,带几个亲随人等一路上竖起招兵大旗,每有人来投营时,道周便以忠义之事相劝。来的人多半都流涕,誓死情愿不受粮饷,跟道周去杀敌。一路上来的就也不少,迤逦行来,点新兵时一共得了九千余人,连带来的就也不下一万。那时正值徽州受围,道周便带了兵一路望徽州而来。   那日正走到婺源地方,却正值清兵的大队到来。道周便传命立阵,和清兵开仗。无如新募的兵正是乌合之众,那里当得住久练之军。略一接战,便已死亡无数,清兵却重重围裹将来,众兵士被他杀得大败而逃。道周和总兵曹德、黄光辉,副将蔡璋、龙胜等,都被缚送往南京。那时洪承畴正做南都内院官,一见了道周,便来劝降。道周大骂道:“你这没廉耻的死奸臣,自己面皮厚,投降了罢了,还敢来劝我吗?”众人也一齐大骂。洪承畴大怒,命人把他关了起来。过了半月,竟被杀了。隆武帝听见,十分震悼,一想道周已死,芝龙不可靠,心下好生不乐。恰好何腾蛟遣人来请移驻湖南,隆武一看,此刻只有何腾蛟兵多可靠,随即派了苏观生往江西招兵,叫曾樱和郑芝龙在福建留守,自己随后也由汀州往赣州,以便和湖南来往救应。芝龙听见,忙叫百姓数万人遮道留住,不肯放行。隆武帝没法,只好暂歇在延平府。   过了几时,军报越加不好,赣州被围,衢州已破,福建全省,人情汹惧。芝龙便和鸿逵商量投降,鸿逵不肯,成功也痛哭谏阻。芝龙只好暂止,却把防仙霞岭的大兵一齐调回,托言有海盗入犯,上了一封奏书,带着人马,往安平镇去了。过了几日,清兵从仙霞岭过关时,竟无一人防守,一直过来了。   这便是洪承畴的妙计,不提。   却说隆武帝正在延平,一听得仙霞关失守,赶着起驾,不日来到汀州方才歇下。谁晓得清兵也跟着到来,随从人等一齐逃散。隆武一看,无可挽回,大哭了一场,自刎而崩。御史王国翰同儿子凉武、侍郎曹学佺等一班大臣,也都殉国而死。   当下清兵得了汀州,又分兵进取福州、章州、泉州等处。芝龙听见,连忙写了一封降表,也不同众人商量,竟自单人匹马去投降清营去了。成功一听大怒,忙走到鸿逵船上,一看,只见众人正在那里商量这个事体,成功一见便问道:“你的意思如何?”鸿逵道:“我看投降固然不好孤立却也不妙,最好能争回大势,即不能时也要先夺一个地方才好。你不晓得此刻福建各处已都被清人拿去了呢。”成功道:“我们且在这里过得几时再讲,一面叫人到各地方去结集遗臣,另图大举。但是一件:此处有我们,自不用说;东石村的事体,却如何?我们又要顾此地的大局,不能够回去,怎么样好?”鸿逵道:“那边似乎不要紧。”成功道:“如何不要紧,清兵到处虏掠,我们不可也遭其害。”芝豹道:“这倒不会,芝龙哥哥既然投降清人,难道连家也不顾了?他若肯顾时,岂不比我们防备还要好十分吗?”众人齐道:“不错,这边且可放心。”成功无奈,只得罢了,心中却总觉得郁郁不乐。   到过了几日,隆武帝时的臣子路振飞、曾樱、刘中藻、张肯堂、邱进、金裕等一班文武一齐闻风奔集。成功便竖起勤王的旗号,招募兵勇,积屯粮饷,正想起兵。那一日忽见东石村家中两个老家人寻了来。成功晓得家中有事,忙命进来,只见两个老家人慌慌张张地走上前,请个安立起来道:“少爷不知吗?家中被乱兵抢了。”成功忙问:“老太太呢?”老家人道:“老太太归天了。”成功大惊道:“是病症?”家人答道:“没有病症,也因遭乱,自尽归天的。”成功一听,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看官,你道为何成功母亲会自尽了呢?这一段事说书的可又要打岔了。原来郑芝龙虽然一向在外做官,他不过单身出来,并不带有家眷,老小仍旧都在泉州东石村居住。就是成功,也是崇祯十年时才带出来的。他家里本来就是大户人家,家产足有千万,可算得福建中第一户。芝龙的娘子又极其能干,把一份大家私拿在手里,盘得一点也不漏,而且只有多出来,再没有少了的。所以这一份家私越挣越大。闲时又行些小善,一村中人就个个称好起来。到得唐王在福州即位之后,芝龙一家兄弟子侄都是公侯伯爵等,一家大小个个恩荣。那芝龙的娘子也封作一品夫人,把东石村的住宅就也改作十分的庄严规矩了。到后来,隆武帝驾崩,汀州城清兵分路进扑泉州府,人人危惧,只怕清兵早晚来时不免要受刀兵之苦,携老扶幼纷纷逃避的不晓得多少。芝龙娘子一听,心中害怕,想要逃避,家私太大,带着难行;要埋了起来,自己是有名的人家,又怕人来掘了去;就让带得出去时,不遇清兵,也遇乱民,家中除贴身几个丫环妇女外,只有家人夫役,再也没有一个亲人,日夜思想,左右为难。那日恰好接着芝龙的一封家信,说不要害怕,不日他自己也要回来,自有区处,这才稍为心安一点。谁晓得当日晚上,村中就纷纷传说清兵已到,泉州城受围,村中人纷纷逃避的不少。芝龙娘子大惊,忙把细软的东西收拾收拾,无如心中一忙,东西又多,竟不晓得从哪里收拾起才好,只得指点着丫环仆妇,一齐动手,直收拾了一夜,才收拾好十箱的细软东西。到得天明一打听,倒没有什么事体,多是出于人的谣言,心下才稍为放松,叫人去把自己的海船开了进来;到得村口,把一切东西都运到船上去,命人看守,然后安心住下,只等有急,便弃了这里想航海去了。从此村中便时有谣言,有的说城中打败,已投降了,有的说屠城了,有的说剿乡了,一日必扰乱了几次才止。   芝龙娘子被累得三日不睡,浑身倦软,只得略一歇息。忽听得满村中又哄闹了起来,从睡梦惊醒时,便忙叫人出去探听;那人还没有回来,只听得满村中儿啼女号之声和着鸡犬声,求饶声,怒骂声,杀人声,拆屋声,纷纷乱闹。心中大惊,只见家人喘吁吁地进来道:“不好了,清兵要来抢了,我们快走吧。”芝龙娘子听了,吓得浑身乱抖,话都说不出了。众仆女丫环齐催着道:“快走吧,省得吃他杀了。”芝龙娘子这才问道:“我们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