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魅影 - 第 5 页/共 7 页
这边,雪花见华如进了自己房来,正自久别生离愈加亲爱。二人坐了,便将当日在破庙中锉炮子度日的时候,营勇如何调戏、被她几乎打杀及得梦被神道指点说:“我嫁你后尚有一不得已之事,说时文遭劫许多话我不懂得。要教我不要怨悔,跟住你,可知我逃不去了,要服伺你这位知府太太了。”华如笑道:“妳有本事。不要把我当营勇。”雪花一笑,半晌道:“这是不晓得的。”华如便说:“讨的邹小姐一事不能做,我不喜她。今日见我进妳房,面色很不好看。”雪花笑道:“你既怕她,不如请出去。”华如笑了一笑便脱衣先睡,雪花亦脱了衣,便钻进被来。
华如用手摸她身上,照常细滑,再摸她脚,皮肉已不如前时,觉得异常粗糙,二手掌亦不如从前之软润。华如晓得雪花自经乱离,勤苦操作,以致手脚皆改了一个人,不但不嫌她,反更爱她。雪花自知年纪加大了两岁,手脚粗糙,说:“你不用摸,我件件不如邹小姐。”华如不理她,至二更二人便睡了。
次日,雪花起来便不梳头,即将邹小姐房中收拾得干干净净。又因月如自那日思想后,恐家产耗尽,便请从前帮忙那个本家来,将未卖尽的家产四股分了。月如便自己收管。镜如、水如不能管,仍交与下人。还是玉英明白,说:“每人家产有限,何必各人用人。不如同雇一个,开销亦可省些。”二人便依了。
华如这边收得分的产业,雪花便说:“我不收租,我取了田回来自己种。”华如要卖去将钱去候补,雪花说:“即如此,可分我几亩,自种自吃。”华如便分与三十亩田,雪花便取了回来。雪花又说:“我们不雇人。烧火、煮饭、打水诸事我皆能做,等明年种田时再雇人未迟。”邹小姐又惊又服,华如爱惜雪花不肯要她做,雪花不听。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觅生机山中立业 悔往事客舍谈心
却说,华如这日自析产后,一切粗重生活并不雇人,皆雪花独任其劳。邹小姐不能帮她,先妒他,后亦不知不觉拜服她。雪花又将邹小姐马桶、衣服一概倒的倒,洗的洗,邹小姐转而感谢她。华如因张罗不起钱,一时不能动身,坐在家中终日纳闷不提。
且说,当年那个劳师母,她令丈夫投营,自已却逃在何处?原来,师母闻长毛到了,便带了阿牛将家中所有什物搬至娘家,同娘家人一同逃至处州府遂昌县交界处一个山中。这山中有荒田二百余亩,高高低低并非平地。师母娘家人手多,见了这个地方,知无出息,长毛不来的。便在山中检了一个幽静的地方,将家中所有的什物劳师母家搬来,尽行搬至这个地方,往返七、八遭,并将家中牛、犬一齐运到。
于是避了数月,带来粮米渐渐不敷,听得:“长毛尚在江西广丰一带。”离山甚近,不敢回家。大家无事做亦难度日,且知粮草不敷,大家商议,一切田器皆有,不如种起田来。遂就山势高低处去了草,锄锄平便是平田,远望如楼梯一般。
是时,己八月初旬,大家商议救饥的方法。便有一个人说:“莫如种荞麦,此物落土八十日即可收割。”大家齐说:“想得好。”于是大家用力锄了数十处。劳师母带了阿牛锄平了七、八处,各将荞麦落了土。又去开垦了数十处,便种各豆。于是有荒山处无不开垦,各人皆占了一块,或十亩,或二十亩,劳师母母子两人便种了二十亩豆子。既皆下土,便皆种麦,四处又寻出零星不成块的地亦开出来,便种土瓜,此物即名番薯,插了苗见土即生,苗上起节,一节插土便成一瓜,但有土得见天日,插无不活。《群芳谱》中极言其利,为备荒、救饥第一等养生的粮食,大家又种了许多。至十月初,这山中高高低低均皆一望青葱。间着猩红的荞麦梗子。
不数年,知长毛尽退了,要想回家又舍不得山中出息,各人盖起草房来。劳师母更不必说,亦难她不得的。所苦者,山高无水,大家又想出法子;将竹竿打通,引水分灌各处,于是大家又不怕了。大家说:“此处若有水,便是桃花源。”到了荞麦收成时,可惜无水碓不能快碾。不得已,各用小石臼舂出。大家又说:“此处可惜无水碓,各样出米之物就好省力气了。”哪知,大家将各种子落土后,到了十一月,先收了荞麦,次收了豆子,末后收了土瓜,堆得满草房,连人不能容身了。惟有小麦是明年夏间收的,于是大家有一半不愿出山。
此时,劳师母心想:“这时丈夫不回家,若回家,开门七件,哪件不备?比投营吃人家的饭岂不好些。”于是,劳师母便在山中,居然成了家了。表过不提。
且说,孔先生自从那日劝了华如不要读时文,是害人的。华如不听他,便辞了华如,仍回饭店住了。不料,这日先生将被出去店门口晒太阳,见玉山大路上来了一人,后边有行李一担。先生一看,认得是当年在场中论文那个副榜郑芝芯。芝芯见了先生,便惊问道:“你为何在这里?”
先生便将投营说起,次说到上海,末说到帮店,至不得已,住饭店细细告诉了。芝芯见了先生,叹口气说;“我与你同是读书人,其为时文所误的均是一样,我是恨极了。”
先生听了,便问芝芯:“你为何恨得这般,可以说说么?”芝芯道:“话长了,我至饭店同你谈一夜如何?”便叫挑行李的挑进去。
是时已晚,二人便吃了晚饭,铺了铺,挑了灯各躺在铺上。芝芯便说:“孔先生,你知道我这两年被人欺负么?我说与你听听。你说读时文的有用无用?我从前原是有钱的,不多却积有二千金,前四年有三、四个处州人叫我凑开木行,我答应了,便凑成十股。不料有个亲戚,亦是并没有多钱的,见木行好,跟到木行中看看生意,便与木行中管账的一说,又凑了进去。当时,又有一个朋友是与我说得来的,亦凑在股内。就有许多亲戚看见木行生意好,拿些钱交与我那个亲戚,放在行中生息。又不放心我那亲戚,问我说:‘可放得心么?行中有此款钱否?’我到行中见了帐簿,见这笔款钱是有的。我兄弟有笔钱早早交与那亲戚放在行中,此笔却没有。
查了账后便回来通知那放钱生息的亲戚,说是有的,又通知我兄弟说:‘你放的一款,账上去没有的。’说了这句话后,两边便认定了,我便不放心我那亲戚,我犹不知那亲戚怀着坏心,便将钱洋进出权柄交与他,又每年薪俸一百。不料,我那亲戚贪心不足,不顾木行性命,至别处又开了一店,将本行招牌借了去,又钱庄各处移钱,又将木行中客本瞒了我并我那朋友,忽然移去二千无,行中登时不能移运。我二人得知,竭尽心力不能营救。我那亲戚眼见我二人空着手跳了半年,他全然不顾。这边放息的倒不怪他,一齐怪我口快,转向我逼索存款。这里尚有股东见我二人营救,只说:‘我二人管事,一朝折本。’便一齐向我二人,逼我交还原凑的股来。四面夹攻,其时我自己存款亦有一千四百元,贴了摊账。众人不信,说我:‘假造的。’又说我:‘是将人送礼的。’
其实众凑东人不但无钱,并各股应出的亦不齐,不但不齐,各凑东拖去银洋亦不认,那原经手的人又死了,于是我有口难分,不得已至神前焚香。弄了一年多,方将要紧款遗去,其余看情面上一概让讫。尚有一笔公款未清,幸有一知己借我八十元凑用了,方将公款弥补。那亲戚不但不顾,且背地里说我坏话,于是至亲骨肉一概以我为口实。至今账目虽了,我手头已赔得一空如洗。”
先生道:“难得你,这个借你钱的姓什么?”芝芯道:“姓濮阳,单名增,号益斋,此入有八个字好赠他。你知道哪八个字?就是那‘疏财仗义,拯乏怜才’这八个字。我是用过他钱不止这一次,我若无此人搭救,这次早已丢脸。”先生道:“为何只少八十元便要丢脸。”芝芯道:“你不晓得,我原说:‘有经手地方公项,因倒行被入吞吃了去,我须陪出。’若像从前有钱时,何怕七、八百,我皆赔得出。今生意倒闭,你想我从何赔垫?我又是在正场面上人,一时官府追究,若不赔出岂不是丢脸么!故我说:‘此人即是我终身的大恩人。’先生,你不晓得我一生从未曾低头过,亦未曾用过别人半毫三分不义的钱财,亦不曾欠过一人的私债,即至今日亦不欠一人,我因此敢说硬话,只见了此人便不能不低头。”
先生笑道:“我闻得人说:‘你平日为人心高气傲,无一人在你眼睛里。’有多少人拜服你学问,欲结交你,你总看不起他。为何只用了此人八十元你便如此拜服他?”芝芯道:“你不晓得,大凡朋友于钱财上原可以有无相通。若朋友倒了运时,你看世上人个个是锦上添花,哪一个肯雪中送炭?这益斋偏于我落魄时借我,是何等眼力?何等胸襟?何等肚量?何等学问?不得不叫我十分感激。可怜用了半年,只因了十余元利息,幸他不甚计较。我本要在外赚钱还他,无奈我这数年运气不好,总不能还他,因此我亦无面见他。日后总须想出一个法子报了这人的大恩,方有面孔立在世上。”
先生听了半日说着:“哦,是了,此人是否旧年欠了日本兵费部议息,借民间私债以偿倭款。此人母亲继先夫遗志,不要皇上利息,愿将钗环、衣饰变卖助银一千两,今年,皇上览奏大喜,赏给《急公好义》匾额,至今,四海闻名。阁下所说莫非此人否?”芝芯道:“正是此人。”先生又道:“此人母亲姓什么?”芝芯道:“这位太夫人姓陈,本系富家女,难得嫁了个丈夫,号西侯,亦是一个孝子,人人皆知道的。可惜西侯公早卒,因此这陈夫人说,又是一个节妇,两人早蒙朝延旌奖过的。”先生道:“原来如此,但这人见母亲捐银可爱惜否?”芝芯:“益斋亦是上承父志又且孝顺母亲,哪有丝毫爱惜。”
先生道:“如此便又是个孝子了。大凡孝父母的必有血性,待朋友必是好的。”芝芯说:“朋友亦尚有好的,但见我没了钱,便不像从前到我家一日二次豁拳吃酒的高兴,就绝迹不来了。并那与我说得来的,反与我那亲戚同了一路,编排我不是,在背面说坏话。我兄弟又怨我了不得。可怜我当时以坐了馆不能分身,到行自已拿了银钱,出入的银钱便弄得我九死一生。”先生道:“难道人不知你行中有钱存放么?”芝芯道:“人总疑心我无钱。”先生道:“我亦疑心。”芝芯听了便说:“我若无钱将人送礼我便……”
先生听到这句,便知芝芯急了要发咒,只得说:“罢了,罢了,我们总是为时文所误,不知世情之艰险。然则今日你要到哪里去?”芝芯道:“我有个学生做饶州浮梁县厘卡上委员,我去寻学生。学生送了我八十元,因从这路回来,不想就遇见了你。我打算过了明年到苏州去。”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苦莲娘丧夫失业 老学究访旧投亲
却说芝芯说要到苏州去,先生说:“又有什事?”芝芯说:“我已无钱用,要借笔墨糊口,因至外间撞撞机缘。”先生道:“你是有本事不怕的。我在外间阅历一番,很晓得时文害人处,我不敢出门干事,只好在常山、玉山两处小地方撞撞机会。”二人说完便睡着。
次早,芝芯便辞了先生过山去了,这先生起来,送芝芯出店回转来。算算三个月薪俸快用尽,又要谋一条生路才好。于是,这日便奔进玉山城里来。
刚走至玉山东门口,离城尚有二里路的地方,见有一个庙,庙中聚了一群人在那拆字先生摊上,要令那拆字先生写绝卖田契,一共七、八张,有一张契底做样子。拆字先生说:“你契太多,我一时写不及。”那一群人说:“我今日就要兑债的,你答应我写得及,我才肯分中资与你,你为何又说写不及?”
正在闹时,先生听得,走进庙便说:“我与你们写写好么?是哪家的契你说与我听可好么?”众人见问,便丢了那拆字先生,一齐拿了笔砚,拉了先生,移了一张桌子出来,说:“这先生写写亦好。你要问这卖产业的姓名么,你写,好说与你听。”
先生听了便照样写。先生写字是快的,不多时写完,众人便说:“这家人是与浙东一个做广东盐运使姓魏的结亲的,现在这家人,家主姓陈名亮轩,于今年中,三月中旬死了。他有个孙予娶的亲便是才说的,那浙东人做过广东盐运使的孙女,这孙子名叫芰亭,娶亲只一年,今又死了。家中欠人家的债多,因此变了产业完债。”
先生听了说;“却原来我这女学生嫁在这里。”问众人:“住何处?我与芰亭兄妻子有世谊的,要去看看她。”众人便指了一条路,又告诉了如何门向,先生便照众人所说寻去。
且说阿莲自嫁了陈家,她姑婆即前日将阿莲收回家的那个陈小姐。不上一年,听得她丈夫在外游幕,病死在营盘中,小姐听见凶信,路远不能搬灵,日夜啼哭,不多时亦病死在娘家。接着连亮轩又去世。芰亭与阿莲成亲后却也生了个儿子,名硕泉,就得了瘟疫症,只七日亦死。可怜阿莲年轻,迭遭大故,又脚小,在家时到书馆且要人背,逃反时亦是雪花背的,且肌骨柔脆,哪能吃得苦住。自她太公、姑婆、丈夫三人死后,阿莲便举目无亲,家中因连年死人亏空了四、五千元,亮轩做官时宦囊本不多,又被芰亭的父亲名叫世绅在世时又耗去一小半,故芰亭死后,尽将田产业卖了。幸得阿莲虽脚小不能做别事,于文理上固是通通的。但女子虽通文理,不阅历世情亦是无用。
这日,卖田时已被刚才这一群人打了夹板去,阿莲全然不知。是时,阿莲在家只一人,不便雇男仆,只雇一乳媪,就是乳硕泉的。阿莲手头亦拮据,幸亏三代灵柩五七外即安葬。但是,主仆两人同住,又有硕泉带在怀中不觉离手,又只剩得这点骨肉,阿莲是自然爱惜,便将硕泉交托与乳媪,不令乳媪到厨房做事,阿莲自己去做。谁知,阿莲心里想做,无奈力不能行,一味死挣,心里又痛,便觉五心发热。饭虽煮好,便点粒不能吃,见了床和身便倒。皮肉又嫩,遇着起冻时,两手便生冻疮,手背开裂如水纹一般。遇着热天,周身生痱子,密密层层不能着指。有时做得脱了形,一病便是二、三月。阿莲心想:“自知做不得,无奈家中无钱,又不能再雇女仆。”只得拼命做,便做得一身皆病。
看官知道,此种女子皆是小时,裹小脚时不便行动,于是,筋也柔了,骨亦弱了,寒暑便不能耐了。到得大时,筋骨已定,便一些苦吃不住,若勉强挣扎,即不生病,做事亦觉十分吃力,皆是小时不习劳之故。可知,女子小时不必与她裹脚,学学粗事,筋骨坚固,到大时,便风寒暑湿皆能抵御,不至如此吃苦了。
且说,这孔先生来寻阿莲,寻阿莲门便去叩门。不料,阿莲自己来开门,见了面,先生不认得,原来,阿莲生了满头热疮,阿莲却认得早日从过读书的先生,未叫出“先生”二字,那眼泪早已流下来。先生仔细认认才问:“妳这人可不是魏小姐么?”阿莲说:“何尝不是,先生不认得,我是离死不远了。”
阿莲便请先生里边坐。先生见她家如此情形,四处皆挂孝,又见她一人,房子又是大大的,便知她已出嫁,丈夫死过了,不便问。谁知阿莲自逃难时说起,一五一十直说到丈夫已死,自己不能吃苦,日日生病的说话,说了一遍。一路说,一路哭,先生只得用言语安慰她,便问:“今日妳家兄弟好么?”
阿莲便又将镜如到这里看过,华如中了两榜,捐了知府,水如已讨亲,惟有月如未娶的说话,又细细说了一遍。先生听了便想:“想时文却是有法的。华如当时说我:‘不善变化即不能中。’此话果被他说得着。何不如我也到江苏寻他去。”自此便存心到江苏。
当下,先生叙谈了半天,亦不见有茶来,便知她家无下人,即想要走,阿莲说:“先生不要去,我尚有要话与先生商议。”先生便问:“何事?”阿莲说:“我在此无依无靠,现在变产还债,完了清。先生是熟人,送我回去与兄弟们同住,靠靠他们。这里屋,现在有人,还了债,保诸事成了,我即动身。”先生听了心想:“无处安身,在此处暂且俟俟机会看。”因此答应了。
过了数日,阿莲对先生说:“我的债已还清,住屋亦成交了。所有家中什物,我只检些搬得动、少不得的东西带了去,其余,尽卖与住屋的人。现在我已收拾好,明日好动身。”先生本来一人来,并无行李,是说去就去的,听了阿莲话说:“亦好。”又说:“这里到我们处要轿子。”阿莲道:“自然,现在轿子已雇了。”
原来,阿莲将家产交尽,尚有千金放在身边。携了乳媪,叫先生亦坐上轿,走在后头,带了三担行李,便回家中来。这边兄嫂见面,见过的雪花、玉英、月娥及兄弟四人均不认得,皆说小姐何病得这般。又见她浑身重孝,又见她一进门便哭,又见她带了一个外甥尚未周岁亦是穿孝,便知他妹子是守寡了。大家对她哭了一场。
阿蓬看看众人,又见大哥吃得鸦片更不成人,连背驼了,一说话便喘气。此时只看不见华如,看见雪花愈加丰艳了,问起二哥,方知月前已到江苏去。那位便是二嫂嫂,阿莲看亦是不会吃苦只能享福的;再看三哥是浑身衣服邋遢,并无一处不破的,衣服上并有斑斑点点的痕迹;再又看看她三嫂嫂是通身干净,二只小脚扮得无半点尘埃,满面搽脂抹粉,一张阔口,牙齿又如搽烟煤一般的黑。
阿莲看了狐疑,又看见玉英已开面了;问了,方知是大哥收的。再看她四哥亦照常。四下看毕,才知她家是大辈死尽。指着硕泉哭了,说道:“他父亲亦死了,如今我的家产赔亏空,已弄得干干净净。因想我那处无依无靠,不能居家,无奈何只得搬在这里靠靠你们。”又说:“幸亏有个孔先生送我来。”月如等听见先生来,方才出去见面,行了礼,各叙起逃难的情形,是晚,便留孔先生宿了。
次早,先生问起华如,方知华如在家一年,各处亲戚搜括起来只有五百余金,前一月已到江苏了。先生听了,又见他家败得不成人家,站不住,问他兄弟借了十元英洋做盘费。
不知先生要到何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历宦途英雄气短 昭冥报恶逆戳尸
却说先生听了华如到苏州候补,想:“华如一登官场便是得意的人。”却不知工时文的即得了功名,在官场愈觉苦上加苦,如今表过先生不提。
且说,华如到了苏州,并无一人认识,只得寓在客栈。打听,打听苏州人才济济,非有大帽子来头,即候补十年、廿年亦无差委。候补人员苦得不堪,即不雇家人,所有烧锅、打灶即令自己的太太、小姐做了,其如分文进款皆没得的。候补的苦不住,大半亏空了一身。到得每年三节账逼来,个个逃走。后抚台设法除了候补道,每月给薪水,不考外,其中小班以下,按月出些策论题分班考试,其赏号多则二、三十两,少亦有四两。不知何故?独知府不准与考,亦无薪水,且知府一班,人多差少,这华如见了这个苏州场面.不觉走投无路。然来了,只得住了。
次日,徼凭并呈递履历讫,然后各处拜了同乡,岂知,浙江人在江苏官场甚少,同乡之情亦是寥寥。次拜同寅,岂知,同寅中亦是你忌我妒,若是一个缺出了,钻头密缝早已得去了。华如无法,只得与他学生,候补知县名叫孔芳时常来往。又静候半年,渐渐带来的钱去了一半,一切名胜游宦之处要花了钱的,皆不敢去。又住了一月,又无动静,心想:“只好俟上衙门,期再面求。”谁知,一月中抚台示谕候补班:
“如无公事,一概止辕”。
华如弄得无法,只得想着京中有来头的与他出信,无奈,远水不能救近火。不数月,带来之数又用完了,只得想当衣服,又想想:“我这个堂堂知府,如何自已能当东西,又不便令家人去当。只有在我处时常与我做衣服的裁缝人尚稳实,不如令他去当了儿件,用完再说。”
于是又候了几日,不料有几个相好的朋友荐了人来,要住在华如处谋馆地的,于是,华如费用又增了。心中恼恨,口中只说不出来,要想个法子弄他去。等弄了法子时,这朋友荐来的弄了去,家乡内又有自己的亲戚来,又住下了。
这华如便弄得失魂落魄,只得仍托人走路数,营谋了数日,上司似有应允之意,等等,札子又不下来。停二天,闻得人说,又被他人夺去了,这华如便同白日见鬼的一般。然明知上司以候补人员太多,多不能安置,却不能不去上衙门。但华如每每坐在官厅上,那有差委的同寅无不趾高气扬,说话便高高朗朗,所说的尽是公事,别人插不得口,又说:“何人差好,何人差不好。”
华如听了,只得假做应酬。起先,有差委的同寅听了不理他,华如自觉无颜,又照前,设为问答再说一句,这有差委的同寅便答华如道:“你未得差过,我们事情你不知道的。”这话便明明奚落他不得委,华如听了无地自容。以后,华如便官厅上不敢去,诚恐见了有差委的同寅,又被他耻笑。无奈何,又只托人求上司说:“自要票见。”上司准了。
及至去见上司,衙门的下人即便问:“有何公事?若无公事不好拿帖子上去碰钉子。”华如听了,自想:“我要求差使,候补人员哪有公事。“那人,见华如半日不言语,便知是求差使的,不理华如,一径去了。过了一日,华如再去求见,亦被衙门中人百计刁难。华如又气又发恨,但不敢恨,只得善言开设。统计八、九月来,华如尚是有京信的,只见了三次仍无委。
华如自想:“我这般钻菅,仔细想想,亦可算得奴颜婢膝,丧尽廉耻,并妻子面前亦不敢说。我这读书人骨头生定的,不知,何以在上司前,求了一回差使,便觉得面红心跳,不知,他们这些求差使的,三番两次,绝不知羞耻,可知,这人别具一副心肝。”又说:“我自从到苏州,见官民总讲究洋务,我从前不懂,及后听得多了,亦觉有理,若真个用得有实效,中国所重的时文便要毁灭了。我并见有讲究洋务得些差委的,并见有讲究洋务从白身保举到道府的,真真世界变而又变。从前老辈若是听了这些古怪稀奇的事,不说与他听,他亦不信,不令他亲眼见,他亦不信。”
这华如到了这时,便有点要学洋务的意思,又看见江浙滨海的地方,不时有海盗抢劫人命,日日见报,便亦留心海防。
这日,正拜客过路校场路上,见绑过一队犯人,内中有数人认得,仔细一想:“这不是我家从前的家人,名叫曹小鬼及章福一班人么。原来,平日受我家恩典,到患难时,便不顾主人死活一齐走开,却不知为何做了强盗?如今却犯了杀头的罪。却不现在他眼里么。”
华如一路回寓,着人探探,果是曹桂,别号小鬼与章福二人。就是前数年看见赵姨娘脚小与她相好的,到了长毛来时,犹恋住赵姨娘,意欲先淫而后掳,不料不能到手。长毛一到,赵俏菱却遭着了长毛手里,章福便混入土匪中,与曹小鬼先后入伙。初时未做海盗,却随着长毛后头,长毛过去便亦结队成群,打家劫店。及至乱定,一个曹小鬼便寻了小生意做。一个章福吃上鸦片,自己又无执业,先时尚是小窃,后得了甜头,遂大胆至江苏崇明做了海盗。
一个曹小鬼,得了女人脚小的趣,在逃乱时,又搭一个脚小的妇人,遂将此妇人拐带至太湖,租了一小屋居住。曹小鬼亦无执业,弄得三餐亦不能济,这小脚妇人亦不能寻些妇人应做的生活做做,却终日只说:“曹小鬼无用。”又说:“你不能赚钱供给我,为何将我拐到这里?”日日咒骂。曹小鬼爱其脚小,说:“此种妇人难得的。”便听她骂。不料,邻舍见其夫妻不和,有一个惯偷妇人的,便趁小鬼不在家,便一直到妇人房里。这妇人初时要叫,这人便手中递了二洋过去,妇人便不叫了。
不料,曹小鬼回家,听得老婆房中有格格的笑声,再听听,只听见他老婆说:“你真真比我那曹小鬼强多呢。”曹小鬼听了登时大怒,便寻着了一把菜刀悄步走至房中,二人犹是睡着。这曹小鬼见了,眼中火起,走得猛,被条凳绊了一绊。
这男人知觉,急下床冲出房门,曹小鬼便提刀追出房间。这人见门关着无从出去,刚转身,被曹小鬼一刀劈入太阳,登时死了。并欲杀了这拐带来的妇人。这妇人见丈夫进房来,便双膝跪下,曹小鬼看见她娇啼宛转,便叹一口气,将刀丢了,说:“做得好事,如今杀了人作何安顿?”
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访门生纵谈时事 得家书息影蓬庐
却说,曹小鬼爱他老婆小脚,欲掩盖杀人之事。正慌乱时,邻舍早已得知了。不一时邻舍打进门来,问曹小鬼:“为何杀人?”曹小鬼说:“他奸了我老婆,为何不杀?”邻舍道:“既奸了,何不双杀?”小鬼无言可答。邻舍登时将小鬼夫妻双双缚送至县中。县官见曹小鬼并不恨小脚妇人,这小脚妇人又不肯认奸,并说:“我有夫家,是被这小鬼拐来。本无路伸冤,路远又不能回家,他是有仇故杀,于我何干?”
县官见此情形不像有奸,并移文查其夫家亦系确实,遂以拐带妇女、挟仇故杀论抵。这曹小鬼因此与章福及海盗诸人,这一日是行刑日期,便一齐杀了。这小脚妇人送至夫家,丈夫以其跟人逃走,笑其无耻,不收留她,至夜便自缢死了。
却说这日,杀曹小鬼之日,华如将头伸出轿看时,早被一熟人看见,原来,便是孔先生。缘是先生本有意至苏州寻华如觅馆地,因初至苏州不知路径。正在寻间.不意一眼看见华如,便跟进华如寓来。
家人不认识,说:“你这人寻何人?”先生说:“寻魏大人,我是家乡来的人。”先就与他通报。华如正愁着家乡人这个来,那个来,我公馆中又不是饭店,为何只管寻住我?及至出来见了,却是先生,反又欢喜起来,便行了礼坐下。
先生坐定了便说:“你果然善于变化,居然以时文换了功名,如今是得意了不得。故我到来要与你商量为我荐个馆地,想你堂堂知府,登高一呼,必是容易。”
华如听了,便觉肚中苦胆水骨碌碌涌到喉间,便对先生道:“学生并不是朝廷的官,是在药店里做店官,学生是终日在这里弄这些黄柏、黄连、大黄。最苦的三黄散尚无如此之苦。”先生听得呆了,心想:“我本来投奔他寻寻甜头,不想他说出这许多的苦。”便道:“我不信。”
华如便把候补的苦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先生听了便说:“既如此,你是无出头之日,哪怪你说了许多苦,但别个侯补何以得差委呢?”华如说:“我们读书人实在不会巴结上司,说话便要脸红。”又说:“如今熟洋务的上司却看得起。现今要从洋务中寻个生路,不但做官的,便士、农、工、商四等人亦是好的。”
先生当时听了这些话不在意,见华如愁容满面,只寻好笑的说两句,便说:“我们浙东人个个皆小脚,你是晓得的,只有你师母是大脚,会种田。村坊上见了便取了许多绰号,如今我一路来至苏州,满街皆是大脚,皆个个一丝不挂,你可见么?”
华如道:“你不耍笑她,这里人脚虽大,女入出息很不少,并无一个女人无出息的。所有卖鱼虾、种葱菜、舂米挑担均是大脚妇人,所以街上除老病外从无女丐。若我们浙东,你看街上女人讨饭的多,且如学生家个个小脚,个个吃苦,并个个做她丈夫的亦吃苦。若这里女人虽未尝尽是大脚,却是大脚占了一大半。只是一件不该,个个女人会赚钱,却是个个男人会吃烟,仍是无用。所以苏州城中,烟馆有五千余家,其实害人不少。记得我公公临终时,托梦与我家父说:‘一鸦片、二时文、三缠脚皆是害人的东西。’
从前学生中了的时候却以时文得了功名,这一件时文犹不知它害人。至今日候补了几个月,方信这三件,无一件不是害人的。今日最要紧的莫如讲求洋务,学生已买得几种洋务书。先生空时看看,便知其中颇有实用,然必我中国先去这三件,方好专心去学它。缘外国并无此三件害人,所以富强,为中国所不及。虽鸦片一项,外国人亦喜呼吸,然近闻西人设立禁烟会法最好,学生看见几条议论颇可采择。至于时文一项,当时明朝方讲究起来。初时并不害人,真真说到做不得,倒不是今日均皆空腔滥调。先生前头劝我的说话,说:‘是害人。’是说为时文不中,害了终身。学生今日所说的时文害人,是说时文无真切受用处,方是寻源探委之论。若说时文无用,并将中国书籍废了,此却万万不可为训。”
先生听了亦说:“此话是极对。我如今亦悟过来了,这书原是要读的,只要善于变化,因时制宜。怎见得他们外国书是有用的,我们中国书便无用的?依我看来,必须将你所说的三件用法子禁的禁,改的改,然后害绝而利来。不但欲行洋务要去了这三件,就是周公、孔子在世的时候,鸦片是不必说,那时是没有的。就说小脚,遍考诗书记载,说:‘妇人美貌不一而足。’从末见过说过脚,人家说:‘小脚起于潘妃。’据我看来亦不是,总是将佥莲之典误用,取其好看,娼妓家便学起来,男子见了,因教各人妻女个个皆缠小脚。故从前有一女子骂男人爱小脚,作七律诗一首,起句一时记不起,记得从第二句起是:‘观音大士赤双脚,不知裹脚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这作诗的女子真骂得痛捷快爽。况今日要禁小脚亦须从男人立法,方好禁绝。”
正说间,外间家人报说:“又有一同乡来见。”先生迎出去一看:原来,即是去年要到苏州来的郑芝芯。华如听了心想:“虽寓处添了人口,须我破钞,却来的均是故人,且皆父执,谈谈心亦好。”彼此见礼,闲文不必赘述。华如便问郑先生:“你为何来到此地?”
先生旁遂将芝芯前年所说,被朋友欺弄,生意折本细细的述了一遍。又恐芝芯见了华如,便要令其荐馆地,恐要惹起华如心事来,亦将华如方才说候补苦楚,亦一一说了。芝芯亦听了,开口不得。是日,华如便叫家人铺了两张床,请他二人住了。
原来,芝芯是与这孔先生平时常往来的,劳师母母子平时皆是认得芝芯的。这回芝芯从江西回来,路经过广丰,遇着了先生儿子阿牛。芝芯问了,知他父亲二年未回。芝芯早就打听了,知他父亲听得华如在江苏候补,要到江苏去,便将此话告诉了阿牛,又说:“我亦要到苏州去。”阿牛便托他带了一封信来,芝芯便带了信寻着华如公馆直走进来,却是华如正与先生谈论。
这一日,至当日晚上,芝芯便将阿牛信取出来交与先生,先生见了,一面惊喜,一面说:“原来,他们犹是在世的。”眼中不觉流下泪来。又说:“我一别三年,何处不曾寻到,不料芝芯兄,你却遇着了他们。”
急忙将信拆开一看,喜的大笑起来,便说:“乱定后,我总寻不着她们母子,即疑心在我岳家,不料寻到岳家亦不见一人,原来,她们母子果然与岳家搬到山中去了。这如今叫我回去,我明日即要动身了。”芝芯问他:“难怪你三年未曾回去,今日为何这般大喜,可说我听听?”
未知先生说与不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耐贫穷能勤操作 生悔悟思变形骸
却说先生得了家书,已知他老婆在山中耕田凿室,吃着不尽,叫她丈夫不必远游,速速至山中偕隐以乐余年。今见芝芯问他,先生就将书中之意说了一遍。次早起来便又告诉了华如,华如听他要去,只得送了程仪,先生便辞了二人回到山中去了不提。
如今且说华如家中自华如出门后,前番已说过,他弟兄四人分家,华如这家全亏雪花,尚留住三十亩未卖,其余已是被华如卖去了,拿去候补了。当时雪花便将此三十亩田自己种起来。雪花本是两脚如男人一般,不怕田远田近,雪花皆亲自到田一一看过,丝毫瞒她不得。看惯了,不时亦亲自下田相帮。只邹小姐到得补田时候,只能在灶下看看火,又不惯候火性,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有时火大并将锅中菜蔬烧焦了,不能拿出去与工人吃。雪花因此不放心,只得自己来家照旧管理。因此内外诸事均系雪花一人,终日忙忙碌碌。
却奇怪雪花如此操作,每日天一明头脸皆梳洗的干干净净。到了厨房,月娥妯娌三人在床上犹未翻身,此系做丫头吃苦出身的本事,故起早便不见得难过,即日日如是,亦不觉得。若是别个妇人便说:“今日起得太早了,好不难过。”勉强支持一日虽不难过,黄昏时亦不久坐,便早睡了,次日便不能早起,此种妇人十有八、九,故虽家有良田,亦不能种。雪花却纯任自然的,因此合家大小无不称赞雪花好本颔。
到了收成时,雪花亲身到田看,一担担割起,便将稻担一行行排得整齐。割完了,算了担数,盖上灰印便一齐押着回家,堆了满屋。因此把合家大小眼睛亦看得红了。内中阿莲便心中想种田,本与雪花说得来,自知不能吃苦,不如拜托雪花照应。因取出当年交产还债的有剩得一千无,取出交与雪花置田,便说:“田之好歹托妳亲至田中踏看,若写契等项,我认得字,不怕人弄手脚的。”雪花应允了。
此时乱后,虽上好田亦不值钱。只值三四百钱一亩,一千洋钱就与阿莲置了九百余亩上上良田。雪花便说;“田多了,我不能种,我只能总其大纲,些小是瞒我不过的。我只能照顾二百亩,此二百亩可以自种,其余招佃承种。”又买了水牛两只,又添了些田器并仓廒草房件件扩充起来。此是第一年起头种田,雪花打起精神,照顾自己的又要照顾阿莲的。估量了要雇工人,便定下了次年人工。
闲文少叙。到了次年,雪花自已的与阿莲的皆种得齐齐整整。到了稻熟不必说又是讨来的。月娥诸人看了羡慕,只怕自己不能做,与丈夫商议说:“你这如今烟瘾更大了,若不振作家业,哪够你这般吃烟,照此下去我们皆要饿死。我见了雪花种田已经自恨自悔,当日我娘因何要与我裹脚,裹了小脚一事不能做。你看雪花一个当得数人。虽说人本来生得能干,却是不裹脚方能做得。若与我们一样,便是说得到,做不得到,想得到,行不得到。你看二房,家业只不过三十亩田,不及我们十分中三分,便有我们的出息。我们何不叫玉英也学学。”玉英在旁听了便说:“从前我说话少奶奶是不听我的,所以不敢自夸本事。”
月娥听了,便知玉英说她从前不肯将家事交出与别人管的话。便看了玉英一眼,心想;“这丫头亦是了得的,要想玉英出力,没奈何把些高帽子与她戴戴。”玉英果然欢喜,亦便学起种田来。谁知,玉英亦不下于雪花。
看官知道,种田本是一件呆事,但有力气,男女无有不会者。因此,大房、二房及阿莲一家皆种起田来。开门七件便不用愁了。喜得邹小姐、月娥两个人赞不绝口。
月娥只恨丈夫吃这烟,终日如死人的一般,便想与他戒烟,因劝丈夫道:“外间闻得戒烟法子很多,你总不出去听听。恨我不能出外,不然我与你弄几件药回来戒去烟,好去帮管家事,便可望转头日子。”
丈夫镜如听了月娥说话,心亦想戒烟。有当年那个帮忙的本家与他父亲交好的沈爽齐说:“我们的鸦片哪里戒得去。”原来,那个本家与爽齐皆是大瘾,便对镜如道:“你我吃烟多年,均是老瘾,若用药一戒,连性命都要戒去。镜如世兄,劝你不用戒了。”
月娥听他们这些言语,恐她丈夫疑惑不去戒烟,便说:“若人把心拿定,哪有烟戒不去的。至于戒烟的药,无论哪一种总要戒烟的。先将心拿定,不但不去再吃烟,并不去看吃烟,终身不见烟面,这就是拿定心勉强戒烟的法子。”
镜如听了,只得连连答应。此时,玉英已被镜如收了两年,吃烟人,瘾大即不能生产,故玉英至今无孕,镜如亦被玉英埋怨他吃烟不好;镜如于是决意相戒。由是大家似乎有点改了心,你说大家改什么心?原来月娥见丈夫决意要戒烟,便说:“男子吃烟便是一件该死的事。女子裹脚亦是一件该死的事。我为何要将这脚扮得小小的要垫高底,叫我一切事皆做不得。何不将高底先去了,渐渐将脚放大便好做事。”于是月娥不扮高底。
初时走路便觉不惯,及至一月有余,便亦走得来。便将鞋子做得大了好几分,渐渐的血气有点回过来,觉得走路有点舒服起来。月娥之意要想这两只脚从此便大,不知妇人小脚果真小了,亦不能一时放得大。必须三年五载做了粗重的生活,气血调和方好放大。月娥见脚一时不能大,心中十分懊恼。
镜如初时见她放脚,失了他一件喜欢的东西,便不准月娥放。月娥结结实实规劝她丈夫一番,又说出小脚许多坏处,并说:“家中有一个小脚便是这男人的晦气。”镜如亦省悟过来,听月娥放脚去了。这边邹小姐见雪花、玉英两人居然种田起来,亦不胜欣羡,又见月娥不垫高底十分诧异。过两月见月娥两只脚弄得不大不小,变得不成样子,问了月蛾,方知有心要脚放大。
邹小姐听了便想:“我亦要将脚放大,省得凡事仗着雪花,终是看人的面色。”便问月娥:“如何放法?”月娥说了一番,又说:“妳是不怕的,不必放,将来二叔做了官,怕没有八人轿子坐不成。”邹小姐便说:“丈夫有信来,在江苏苦得十分,连一个差使也弄不刭手,哪有官做。若今年俟至九月无差便要回来。我这双脚,他回来事又要加多起来,如何要得。”月娥听了便说:“不错。”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恃夫怜因风生事 避家难出外寻生
却说邹小姐与月娥正说着,阿莲便来了,听了亦说:“不错,若有放脚药更为大妙。我从前与雪花说有裹小的药必有放大的药,雪花尚笑我,想想此药必有得买。”月娥、邹小姐听了亦觉好笑。
不一时,赛金亦来,说:“妳们笑什么?”月娥便将放脚的话告诉了赛金。赛金品貌原是平常,要靠这两只小脚迷丈夫的,听了放脚的话与她意思相反,听了数句便走开。至房中靠在床上,与丈夫说道:“两个嫂嫂方才说:‘妇人小脚不便偷汉子。’要将脚放大哩!你不信?你看大嫂嫂已把高底去了。”这原是赛金的顽话,水如听了,心想:“他嫂嫂,一个丈夫是吃鸦片,一个丈夫又出外,莫不是她二人果有此想头。”便说:“妳不要放脚就是好妇人,我便更喜欢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