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魅影 - 第 2 页/共 7 页
欲知如何考遗才,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两毒缠伸难救药 片言提要枉劳心
且说隐仁要考遗才,头两日便耽心思,恐身体受不得苦,买了卫生丸、养了丸许多丸药,盛了许多大土膏,并考具收拾两日。
这日五更天起来,仍坐轿至学院前下轿。考遗才的人已挤在一处,一时头门开了,听得人说:“这学台考监生搜检甚严,片纸只字均不许带。”隐仁这倒不怕,所怕无工夫吃烟,一面又想起前日船上素金姊妹说话来,心中便有些懊悔,说烟是吃不得的,吃了便是废物。
正在呆想,听得二门口已开点。一时又听见叫魏某,隐仁知道是自己名字,便抢步前来接卷,口内连声答应有。一边书吏且不交卷,说将监照呈验,隐仁随即呈上。
学台不言语,书吏指道:“恐是假的。”隐仁道:“是一百零八两京铜捐。”书吏又想了号数不错,方才交卷。一面使他至搜检处搜检。隐仁任他搜检过,然后看卷面,是西文场“伤”字第九号,隐仁自携了考具,气喘得了不得,随即将丸药拼命咽嚼,满口苦水。欲要吃烟,却不能开盘,只得立了烧烟,风又大,灯焰闪烁不定,烟不能进斗。
隐仁着急,看见别人皆是吞泡,不得已亦吞了两个,却不能过瘾。正在无法,听得廊外叫看题目。隐仁看监生题是“以粟易之”自己暗笑,原某此题是笑捐监生的。却将做文章丢开一边,要想过瘾要紧。左思右想,只得吞膏,却忘记带茶壶,又无热茶过口,心中难过万分。
过了一时,眼中火冒鼻内烟生,吞得多了,舌上便觉起了壳一般,勉强打起精神做了一短篇,足足有三百二十字。未及抄完,策题已到。看系问钱塘江至鳖子门以外七百里,其中风涛沙线若何?此处系浙江海口,与定海舟山一律紧要,将来防海若何整顿?题目有七、八行,皆以洋务发问。
隐仁见了,呆了半晌说:“罢了,为何遇见如此晦气题目。”一面又恨烟膏未曾吞惯,无可奈何,拼死又吞两口,不管三七廿一,便将策题看来看去,将些梦话说在上面,已觉人来不得,两足如踏棉花一般,身体渐渐发起热来。只得带草连真将策誊好,又有五言六韵试帖一首。其时早已放过二牌,堂上高声催叫缴卷子,隐仁急得屁滚尿流,早已不能动弹,烟瘾又不能过足,无奈何抄了一首歪诗,抄好读读,实在心上自己过不去。因堂上催卷子葚急,只得交了。
收拾考具出至廊下,浑身似汗,自知身体虚弱恐要脱瘾,急急挨到二门口,见人尿满地,臭气难闻,有许多人在尿地中摆开盘过瘾。隐仁说:“妙极!”也顾不得尿不尿,亦将考篮内烟盘摆开,用书卷遮着风。正要烧烟,不料一失手,一大缸大土膏翻得干干净净,并将烟缸打破。隐仁着急,只得用指头刮起用鼻一闻,大半皆作屎臭,于是隐仁全身倒在尿中即烧了一口,正如饿鬼抢斋,不辨香臭。到第二口觉得全是尿气不能入口,便登时作恶心。先前不觉如此之难过,如今更难过万分了。正在寸步难移,又放三牌,只得唉声喘气挤出门来。
家人接着,见其面色,早换了一个人。家人吃一惊,不敢问,扶上轿一直回寓。隐仁半晌不能言语,至三更时分方能说话。家人早将烟打了十数口预备,先前已从鼻吹了十数口。隐仁得了烟气,故得无恙。今见了烟,只勉强吃了两口,自觉受不住:“够了,不如养养罢。”家人又将带来人参煎了五分与隐仁服了,然后服侍他睡下。
次日不能起卧,至夜心中方觉明白。自己悔恨好好一个人为何要吃烟,几乎送了性命,将来,正场一连九日,如何吃得这般辛苦,不如不过正场为是。
第三日,先生要看文章,隐仁道:“几乎送了性命,再不要说起文章。”先生不信,问及家人,始知隐仁是真话。不便再说,只得说:“养数日便好,不碍的。”先生不便多坐,不一时辞去。
过了数日,乃是八月初五,隐仁已病愈,思想考遗才苦楚,不如不下场。又想难得遇见乡试,功名要紧,登时把考遗才苦丢在九霄云外了,便说:“收拾考篮。”家人个个为老爷捏把汗,不敢违拗,只得为他装了米,捆了炭,结束了小被褥并号帘号帏。隐仁自己检点书籍,并点了几样考食。于这初八日,天未明时即乘轿进场。
谁知,轿不能抬入栅内,即歇下,轿外许多人来抢考具,说代相公背考具的。原来,栅内送考人不能进去,所有背考具之人均系穿号衣,是大水师派来的。隐仁见了穿号衣的彼此争夺考具,已看得呆了,好容易挣到点名台底,将考具坐在身下。
不一时,点名接卷,再将考具提及,重有千斤。隐仁又未曾吃过这苦,又妤容易将考具提刭二门内,人多拥挤不开,篮内什物便挤破倒了一地,踏得粉碎。幸前回与先生同船的郑芝芯看见,代他收拾,并唤了一个青衣甲手代背考具送入号中。隐仁便说:“人来不得。”遂开灯过瘾。号军说:“相公,等我与相公挂起号帘,铺起被褥再过瘾未迟。”隐仁说:“等不及。”
郑芝芯知是隐仁受不起这般苦,代他难过。一面交代考具,一面说:“我要寻孔先生去了。”原来,孔先生是第十次下场,苦是吃惯了的,先生在场寻朋觅友独来独往,晓得隐仁在这号中,进来望望。刚至号中便遇见郑芝芯,芝芯告诉他隐仁考具挤翻,人几乎跌死,先生亦不在心。二人复至隐仁号中,正见隐仁两眼翻白,不能起坐。二人只得说:“隐仁兄,有屈了。”芝芯说:“想阁下在家从未吃这般苦楚,我想这个八股是最害人的。”
先生不喜欢听倒兴话,便说:“胡讲,哪有文章能害人的。你看我如何进来,何尝跌死?芝芯兄,请到我号里去坐坐,让隐仁兄息息力。夜里好有精神做文章,日后再来拜读佳作。”隐仁不能起身,只说:“得罪。”
于是,先生拉了芝芯回到自己号中。芝芯道:“隐仁不该下场,我虽中了一个副榜,其实亦吃不起苦,将来决不再进这场来。”先生道:“你今科要中了,何必再来。”芝芯道:“不是这般说,我朝重在时文,读书人即由此做官。仔细想想,时文中全无实用,白白耽误了许多英雄豪杰。如你、我一般,若将这做文章心思材力用以谋利,我想早已发财了。且四书五经所说治国平天下之事,均系陈年已往不能依之事,即如一部《周礼》,一部《春秋》,何尝是依得来的?宋朝王安石依了《周礼》行事,便误尽苍生,又有人仿春秋车战,遂致一败涂地。依我看,十三经尚且无用,何况时文。今中国人人尽力于时文,读了时文便迂腐,既迂腐不但治国平天下不能,即谋一家之衣食犹且朝不保暮。”
先生不待说完便说:“话是不错的,且看此回中不中再说。”正说间,号军来说号官要来封号门。芝芯即辞先生,匆匆而去。
要知中与不中,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先愁莲瓣难逃难 十踏槐花顿勒缰
话分两头。却说先生家中自先生出门后,师母劳氏已将安家之洋用完,儿子又患痢不能起床,心中着急,只得至先生平时相好处商借。谁知,先生平时所来往者大半与先生不相上下,分文不能借得。无奈何,只得要往运使公家会会赵姨娘想个法子。说声要去,便换了衣裙,交代儿子几句话即出门。原来,师母是大脚极会跑路,一口气便跑到,管门人进来回赵姨娘说:“师奶奶来了。”
赵姨娘异常诧异,心想:“师母到我家来是来过的,今日来到,必定有事。”刚要出迎接,谁知,师母脚大走得快,三脚两步早已进来了。师母见赵姨娘一只手扶住一个不裹脚的使唤丫头,旁边立了一个八、九岁小脚姑娘却是阿莲。师母连忙见礼,赵姨娘亦还礼:“师母是轿来的,快开销轿钱。”师母道:“我是走来的,脚能走不用轿。”
赵姨娘又诧异又羡慕,口中说道:“师母家到我们这里有五、六里,为何跑得?”师母道:“不打紧,我们再远些亦走得动。我若与姨娘一般小脚,家中粗重事又无下人,如何做得来?我家先生又是读书人不能做粗重生活,一切劈柴、吊水、荞猎、买米、上街走动均系我去,若不是我脚大,我家先生呆捧书本早已饿杀了。”
赵姨娘听了只是笑,师母又道:“姨娘不要怪,女人脚小不过男人看了欢喜,女人却无用处,有好山水不能游玩,有好景致不能走到,件件要靠着人。若手头有钱,生在富家犹好些,若生在贫苦家,这便叫无脚蟹。遇着长毛贼发火起来,这就了不得,真有性命交关。”赵姨娘道:“好好的哪有火,哪有长毛?”师母道:“姨娘年轻,大凡人世上这两件事是料不定的,况且现年长毛信息紧,这浙东地方必定是要逃难的。”
一面又指着阿莲说道:“小姐为何姨娘与妳裹了这般小脚,岂不是无故受苦。”姨娘道:“何尝不是,这两日因与她敷上‘印莲散’,谁知此药却不是好药,这日反肿烂起来。这种药可知是要骗人家的钱,真真上了它的当。”师母道:“我见脚小的女人冬间必定要烘火,却是何故?我们从来不晓得冷,火笼从来不用。”姨娘道:“妳哪里得知,小脚是血气被脚带扎死了,所以异常怕冷,冬天火笼是一刻离不得的。”师母听了便说:“冤枉!我们脚固不要火笼烘,却也没有空工夫,终日有事做了亦不觉冷。”
正说着,又见一个小脚丫头年纪却有十五、六,端上点心,又将茶碗冲了一冲,姨娘便请师母吃点心。师母用过了点心。阿莲早坐在小椅上,赵姨娘递了两个与她,自己便走到运使公房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又走出来仍坐在原处师母。
正要说借洋的话,只听得姨娘说:“杭州现有信来。”指着阿莲说道:“她的老子受不得辛苦,考了遗才便病了一次,刚刚好了又进正场,几乎不得出场。二场却不能进场,现在病得要死,闻已动身,看来不日便要到家了。师母家可有信来?”师母道:“我们那一个只要有文章做,哪管家中死活,不瞒姨娘说,你先生出门家中只放英洋十元,不上十天早已用尽,现在并柴米皆无,意欲向府上通通冬季束脩。”
姨娘听了便说:“师母不要怪,这事我做不得主,要问我家老爷。”师母道:“老太爷面前可为我说一声。”姨娘说:“老太爷不管事,说亦无益。”师母无法,只得辞了出来,一口气跑到娘家,问她娘借了一担谷,自已叫长工挑至水碓中舂好,复回家看儿子。只一日跑得汗披雨流,自己笑说道:“幸亏脚大,方有饭吃。”又当了几件衣服凑用了几日。其时已是八月廿六、七,闻得西溪村监生魏老爷从场中病回来了。师母道:“我们家的不要生病才好。”
正想着,先生陡然到家,见了老婆便说:“我今科必定中的。一路顺风,三日便到家,连厘局中人说这位考先生满面喜色,个个皆如此说,岂不是中的预兆?”那师母听了便对他面上一看,哪有喜气,满面皆是风尘色,说道:“你息息罢,你儿子病了多日,你进房去看看。”
那先生便进房问了儿子病由。说了七、八句便出房说:“我的行李挑回来放在哪里,考篮内有三场文稿不可遗失,中了是要刻朱卷的。”那师母哪里知文稿是何物,说道:“我一概未动放在中间。”
先生吃过了茶,便将考篮打开取出文稿。闻得郑芝芯亦回来,一直来寻芝芯,见了芝芯便欲将文稿取出要他批点。芝芯道:“文章是无凭据的,大凡中的人是中命不中文。”因此将文章仍放在桌上,先生偏要他批,将文稿塞在他手中。芝芯无法只得将他三篇文稿略略看了一篇,说:“好极。”
先生便请他加批语,芝芯即写了八个字是“理到法随,丝丝入扣”,原来,头题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两节”,此题须得先经起义,作法方关合下文孔子曰:“才难两节微旨。”先生嫌他批得不对路。芝芯又将他第二篇、第三篇看完,各加批语,又总批了两行,起来拱拱手说:“中是必中的。”
先生喜得颠头播脑,犹如已中了一般,便要看芝芯的文章。芝芯道:“我的文章无稿,哪个有这空工夫抄出来。”先生不信,芝芯赌咒说:“如有稿抄出来便是乌龟。”先生方不便再说。仍坐下谈这一个头场好,那一个二场好,芝芯道:“我虽下场,我最嫌的是谈文章,即使有命会中,我亦不谈。我今年并非要想举人去考,实系谋利起见。我实对你说,我年年下场皆是为人枪替,就是我中了个副榜亦是无意中得的。我每年下场,总要赚他二、三百元笔资。我不过小时候所熟者八股,到了大时改不来业。所谓酱里虫酱里死,即趁此得两个洋钱用用。其实举人我情愿让与别人中。所以我平日总不做文章,此种苦头是吃怕了的。从前我考书院一夜要做八、九篇,亦不过为利起见,众人便说我好手,此二字我亦不愿受。我今年已四十多岁,深悔从前将心思用入时文中,错过了许多好机会,只因家无恒产,又生在七、八代读书人家,自娶妻室后,食口日多一日,不能供养,只得将错就错,如今是悔不过来了。若说中举人,我有五、六分拿得住,你不看见我从前两次为人枪替,皆是荐卷的么。今年,我听他中不中,我已得了三百英洋,够用数月了。”
先生听了心想:“这人却是乖巧,原来是名利两得的,我可是笨汉,只知呆做文章,从“名”字一边想,便把“利”字丢开了,并且连一个副榜亦不曾中,真真令人愧死。”一言不发辞了芝芯,回到家中睡在床上,老婆叫他吃晚饭,先生说:“不要。”老婆见丈夫似有不耐烦情形,只说是望中心切,便恐丈夫心焦又要与她寻闹,故借银一节亦不敢与丈夫说。
又过了数日,却是放榜日期,先生便不敢出门,故连隐仁处亦不敢来,诚恐不中被人笑话,此是下场回来做秀才的习气。
不知先生中与不中,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经大难居然悔过 爱小脚遽尔成亲
却说先生脾气,每到放榜日近,终日高卧,并客亦不见,只说生病。这日听得门口有人叫道:“某人中了”,先生禁不住高问道:“我呢?”其时傍晚,只有听见人声,并不见有人,心中害怕,说:“我甚晦气,未到黑夜,听见鬼叫。”
谁知,先生在屋内又问了一声,这人往常本认得先生,走进来便说:“先生名氏不听见有人说。”师母只管煮晚饭,这人便说:“我去再打听,打听,中了就来报喜。”谁知等到三更亦不见这人回来,先生一夜睡不着。
到次日,更将棉被没头没脸盖好,睡作一团,任老婆唤了数次,总装做不听见。整整睡了三日,肚中俄了,晓得不中只得起来,对着老婆不觉放声大哭,说:“我不愿为人,我哪里有面见人。”老婆晓得是为不中的缘故,只得再三安慰他说:“今科不中,下科再去。”先生说:“我如今有点明白了,中是有命的。倒不如隐仁,病了回来,省得两场辛苦。”老婆说:“可是东家有病,你回来未曾去看过一次,面上却过不去。”先生道:“是,明日就去看。”
原来,隐仁回家,病总不好。请了几个先生看看亦不中用。医生到来,总说:“平日身体虚弱,又是大瘾,秋间下场又吃苦又用心,内伤外感两样夹攻,今日元气已虚,只得顾本,不及冶好。”用了人参、白术、枸杞、地黄等味,不料服至十余帖,又觉脾胃不和,渐渐大便不固。先生知是阴药不受,将杞地等删去,瑶桂、阿片,服了数日似觉好些。
这日,先生来看隐仁,便请至隐仁卧房中坐,两人皆说晦气,不该去下场,一个生了病回来,一个白用了许多钱,从今以后可不谈文章了。隐仁道:“我是吃烟瘾大了,受不得辛苦,若说年轻不吃烟,正该去下场为何不谈文章?”是时,镜如等皆陪先生坐在房内,听了这话,老二是要想考举人的,心想:“烟是吃不得的,吃了烟便不能考举人,真是个害人的东西。”
老大又是另一个想头,心想:“我不想考,吃烟何妨。先生不吃烟,为何也不中?用了半世功,家私一毫梓不起,师母到处借钱,几乎饿死。先生读了文章一概不管,满口迂腐之谈,真真时文是害人的。”
正说着,春云传进茶来,一双小脚跨入门槛内,老大,老三看见回过头来。老三暗把春云一只小脚轻勾它一勾,春云在房门外低声叫:“三少爷,你不记得前日师母说:‘小脚是个害人的东西。’你今日为何要撩拨我这小脚。”说完,传了茶便走。这边,隐仁懒于说话,先生坐了一坐便辞了出来,由大厅转到自己馆中,检点书案上文房四宝,意欲停两日即到馆。
谁知回到家先生又病起来,一连病了两、三个月。刚刚到年这边,隐仁家中又连日弄医生,运使公又复生病,便一直不能到馆。镜如弟兄荒了三、四个月总不读书,惟有华如想要考举人,虽贪女色,于时文上颇用心,带了妹子阿莲,小兄弟月如无事时天天到馆。阿莲颇聪明,虽说年小诗文辞赋件件晓得。家内又藏有名人书画,阿莲见了亦能摹仿一,二幅。惟有老三水如是见了小脚即细心赏鉴。家中丫头共有三、四个:雪花、玉英皆是大脚,又有个娇妹亦有六寸长的脚,惟有春云是三寸长的脚,穿了扬州式的鞋更觉好看。老三便看上了春云。
春云晓得喜欢她,便有意笼络水如,有时故意到书房走几步,有时故意在水如前,便走来走去,鞋样又多,今日穿这双,明日换那双。老三眼中看了春云心想:“我明日讨个老婆若能如春云般脚小,虽说不能做粗事,家中仆妇甚多又何必要她做。”
老三如此想头,镜如亦与老三一般见识,无奈春云只与老三交好,自知插不下手去,便趁家中有事,日日在外间看女人。浙东女人无不是小脚,然在老大眼内同是小脚却有几种分别:头一种脚后跟不倒拖,直立如削,脚尖狭如竹叶,走路如狗脚一般,走到石子路柔软轻便是头一等,第二等是马蹄脚,尖虽不太尖,直量却只有两寸多些,嫌其不柔软轻便是为第二等;至四寸以外四面端正,若不是倒拖亦为第三等。老大却不晓得内中有种假扮的虽看去却是小,其实是把高底垫的。因老大未曾与女人细细讲论过,因此看错了眼法。惟有老三是与春云结识,春云常说:“我的脚是真的,并不是假扮的。”因细细说了几种假扮的来,老三因此是个老行家。老大却无人与他说,因此不甚晓得几种。
其时,已是正月初一日,在戏馆中看戏。戏才做完,偶见个姑娘两脚只有三寸,扎缚得如红菱一般,更加腰肢婀娜,品貌娇研。老大便看得呆了。等这姑娘走了过去,听得有人说:“此女即孔先生甥女,姓陈名月娥,亦是官家女。”老大听得,便想出一个法子,托人放风至先生耳朵内,即请先生做媒。先生便中了计,心中想:“魏家是个财主人家,甥女为何不把与他?”一面向他妹子、妹夫说了,亦均答应,一面便到隐仁处将女子家世细细告:“我此来固为大世兄做媒。”隐仁听了亦合适,自己又想:“近来多病,不如早娶过媳妇回来亦好管家。”即托先生做媒,一说就定,不必说财礼丰厚。下了聘,说定:“今冬过门。”诸事完毕,先生新年仍到馆。
话说絮聒,日月如梭,不觉秋尽冬来,便是镜如娶亲之日。未到吉期,家中己忙得不得了,赵姨娘不能照管,只听家人播弄,不知家人趁着喜事赚了多少钱。赵姨娘懒得走动,只图安逸,手头有钱,整大宗与家人使用。运使公以为姨娘是能干的,放心由她。隐仁多病,本不能管,因此不知糟蹋了多少钱。
这日便是吉期,亲友贺喜盈门,共有酒席百数十桌,晚间,新人过门拜过天地,一切礼毕,送入洞房。安床撤帐后,人人皆说:“新人好品貌,好小脚。”喜得镜如心花怒放。
及至上床,一眼便来看脚,口中说道:“好奇怪,为何不是从前我看的时候小?”原来,新人却不晓得丈夫是喜欢这个的,见丈夫看她脚,连忙将脚藏起,镜如不好将脚扯出来蛮看,只好说罢了。当下欢爱,自不必说。
原来,新人家中亦有奴仆、姑嫂,亦是不用做的,性情却生得温和柔顺,品貌亦可得去,脚并不大,不过扮惯了,须垫高底方能走路,却仍是个不便,终日亦不能多走,家中仍无人照管。镜如原为是爱她脚小娶的,今看见月娥扮的亦与真的一般,心中欢喜,终日宿在房中,更好吃鸦片。
老三见老大娶了扮的小脚回来,每每笑大嫂是个扮跷的。春云又指着月蛾向老三说出扮的多少不好处,老三愈加领悟。惟老二又有一种脾气。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真爱色独饶卓识 死吃烟异样哀鸣
却说,老二专重在品貌、皮肤上讲究,脚小脚大均不在意。家中四个丫头惟雪花生得一身肤色细滑柔白,鹅蛋脸,弯弯的两道眉,长俏俏的一双俊眼,自头以下并无半点疤痕,人又伶俐。老二因此看上了雪花。可恨雪花太不讲究两只脚,居然并袜子也不穿,竟如男人一般。
老二又爱她勤力,无人时,雪花要到老二房中走走,一切茶水皆是雪花服伺。老二爱她,因偷了洋钱与她买花粉,而雪花却不用扮,自然出色。老二因见老大成亲,自己尚未说亲,便与雪花恩爱起来如夫妻一般。雪花过意不去,反时时远着老二,老二偏舍不得,见了雪花便如蜂赶花一般。
这日,雪花又到房中换水,老二见无人,便拉雪花坐在自己床上,雪花羞愧,说:“二少爷,你爱我做什,我是大脚,自己也看不过。你不爱小脚反爱大脚,真是稀奇古怪。”老二说:“我不稀奇古怪,那爱小脚的真是稀奇古怪呢。”
一面说,一面便搂住雪花求欢。雪花不肯,怕有人见,老二用蛮力将雪花按住。雪花不比别个女子脚小无力,便将两脚挣住床沿得力,便翻身起来说:“你真个爱我可与我说明,将来讨了亲要收我么?”老二说:“我要中了举人才讨亲,讨亲须绝色女子方称心愿。必如妳这般品貌才要,若不得便扶妳为正妻,妳还问我收不收。”雪花听了笑了一声便依了,在床上又问:“你究竟说脚大的好,脚小的好?”
老二方赏识她酥胸凸乳,雪股柔髀,又看她星眼娇眉,两只臂如两枝大藕,正在昏迷不暇回答,雪花偏偏要他说,:“若不回答我要下床。”老二将她的大脚踏住说:“大的好。”雪花便说:“不错。大脚不但能做事,若有人强奸,大脚的便可与之相打,如若强奸人多,便放开脚步跑了,人人奈何我不得。譬如你今日要相好,我若不依,你便要吃我打。”
老二笑着压住她说:“妳能打么?”雪花道:“你再放恣我便打。”老二不听,雪花却没有打。其时有一个时辰,雪花恐有人来,要起身又不能起身,不好硬着心肠,听老二播弄多时,方听得老二道:“妳打来。”雪花一笑,便结结实实在老二屁股上一掌打了,一头起来手挽着头发说:“你这该死的,我怕你要打却又不打。”便结束了衣裤,赤着脚穿了鞋,急急忙忙走到里面去了。
这边,华如忙收拾了被铺,停了一会,雪花仍走刭房中,坐在床上说:“我告诉你一件笑话,我方才回去小解,见姨太太从老太爷房中出来。踏在石子缝中跌了一跤,可怜半日爬不起来。还是我在马桶上脱着裤子后听见了,便将裤子穿好忙赶出去扶她起来。何苦做女人的偏要将两只脚缠的这般小,我看看代她难过。”
华如听雪花说完,便搂着雪花道:“我原知如此,所以欢喜妳。我们大哥、三弟却爱小脚,不知有何趣味。大哥讨了亲算了。三弟终日缠住春云,春云人品又是中中,人人说她是赵飞燕,我却说她是一段枯柴,只有一件好,身子轻,好抱起来顽的。”雪花道:“我身子重么?”便将身子伏在华如背上,华如只觉两个奶子搁在颈上如两个莲蓬一般并不觉得重,便说:“不重,不重,妳再压压,有趣得很。”雪花听了便不压背,即转身子坐在华如怀里,说:“重不重?”华如被她弄得又兴发起来,刚要伸手,雪花力大便将华如两只腿用脚夹住,口内说道:“有本事放来。”谁知正顽得高兴,却有人在房外走动,看是老三,雪花起身便出房去了。
谁知这两日隐仁病体沉重,读书一事久不说起。隐仁渐渐不要吃烟,镜如与他烧了亦不能吃。运使公不时常进房看他,自己本年老多病亦渐渐不能起床。两人病了一年,又复冬尽春来。家中上房两个女主人一个真小脚,一个假小脚,并皆不能管事,家人愈加胆大。内中有个曹桂,小名曹小鬼,生得如小旦一般,年才二十六岁,看上了赵姨娘的小脚,趁家中有事,便与赵姨娘搭上了,不时往来。赵姨娘又偷些洋钱与他,因此运使公银柜内被这个偷那个偷,不去查考,不到两年已偷去大半。
到了这年冬尽,隐仁病日重一日,自知不起,对镜如说:“你等切记,人生世上赌嫖吃着皆可犯,独烟吃不得。吃了烟有田的不能种田,有租的不能收租,有家的不能管家。并且妻子儿孙皆要看样,而且个个偷吃。从上等说,有官的上司晓得他吃烟,实缺去官侯补不派他好差使。从下等说,百工技艺一吃了烟便不能供养父母,有妻子的并妻子亦不能照顾,即使最恩爱的夫妻,到得没有烟吃即啼啼哭哭亦要卖去。自己至老婆卖去没有想头,用完了卖妻钱便去做贼。明知贼是做不得的,然因瘾断便要死,在眼前不得不做了,被人拿着百般吊打亦是不怕。为因性命交关,要想烟吃,只好将性命去换。到得临终并棺材亦没有,此是贫苦吃烟的收稍。至于有钱的吃烟一概不便,自己便如死的一般。我从前屡屡要戒,只因多病不能戒,其实拿定主意并非不能戒的东西。即我如今日之病非因乡试而起,实系吃了烟方受不住辛苦,白白误了一世苦功。”一面说,一面下泪。又说:“你们切记烟是断断吃不得的,文章定然是要做的。”
隐仁日日说这些话与他儿子听,其时镜如早己吃得大瘾,哪里肯信。隐仁日日说了哭,哭了又说,偏把这些丫头感悟得清清楚楚。月娥听了这些好话回房时常劝丈夫,镜如反把老婆怪起来,月娥最是柔顺的便不再劝。
又过了一年,阿莲十一岁,老大廿二岁,老二廿岁,老三十八岁,老四十五岁。老四见家中一年不如一年,心地渐渐明白,将父亲言语紧紧记在。心中又看见哥哥偷丫鬟,心中大不以为然。但家中一无好样,心中纳闷不知,不知如何是好。赵姨娘是守不住清淡的,又被曹小鬼引坏,只是不得入港。谁知曹小鬼偏会献殷勤,家中病人又多,今日片鹿茸,明日煎人参,运使公遂将曹小鬼作为内跟班,令他铺在上房厢房中,以便病人夜中呼唤。赵姨娘便得中机会。无奈曹小鬼虽说有心却是胆小,两年来只敢与赵姨娘说笑,不敢公然放肆。赵姨娘见他如此冷冷清清,不似从前做外跟班之跳跳脱脱,私下又塞些银子与他,又将两只脚扮得异常俊俏。曹小鬼原为见脚小动起色心,今见赵姨娘如此装扮便觉色胆如天。看官知道妇人脚小原是招淫的。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中烟毒父子归阴 窥隐事弟兄析产
却说曹小鬼这日刚进上房回话,顶头撞着赵姨娘出房。曹小鬼随手捏摸,赵姨娘在运使公面前不好意思。是日息了午觉,午后四处悄无人声,曹小鬼偷至房中来寻赵姨娘。姨娘巴不能到手,见了曹小鬼亦不言语,在外套房两人正在不能分解,谁知运使公在内间却叫人。
赵姨娘被曹小鬼抱在地板上,听得叫吃了一惊,当时曹小鬼便跑掉了。玉英急从外间进来,见了曹小鬼原不留心,进房来却撞在赵姨娘身上。赵姨娘正系裤子,被她一撞,立不稳,一跤跌在玉英身上。运使公听得说:“好好的,为何跌倒?”玉英心方起疑,不敢答应。姨娘亦不敢回答,只说被地板不平绊了一跤。
原来,运使公有好两日心里难过,欲吃烟又吃不下。医生已请过了六、七个,皆说年老,药是草木做的不大中用,个个叫备后事,谁知家中无人管事,棺椁未尝早办。
过了数日,运使公只觉喘气,有十数日未曾大便,只口中叫难过,两眼便起了石灰头。赵姨娘便慌了手脚,隐仁亦病重不能来看父素,只叫镜如弟兄一齐进房,看了亦代公公难过。玉英便暗中告诉春云,曹小鬼如此,如此。春云道:“难怪曹小鬼近日有洋钱,原来如此。”春云便告诉了水如,水如又告诉了弟兄四人。
赵姨娘晓得外人得知,她本是娼家出身,亦无廉耻,惟恐老的死了拿不着钱用,遂将银柜里偷余的洋钱又偷了些起来,并将值钱的东西率性偷了好许多,放在楼上人不常到的地方。这边镜如弟兄亦恐赵姨娘私下藏起东西来,遂趁着公公病昏正要办后事,父亲又病得不能起床,趁着要拿洋钱看板时,便把银柜抬出中堂。登时弟兄四人提起一千五百元作公用,其余分得干干净净。赵姨娘只与阿莲分了半股来,却亦有三千无,即便与阿莲收管。四人又将分得的来禀父亲,父亲说:“这事应该令我得知,为何私自分去?”骂了一顿说:“既分了可各人拿去挣起产业回来,我又多病,不能管你们了。”又问:“你公公病何如?”四人回说是不中用了。隐仁听了大哭,叫两个大脚丫头扶进去看父亲。
谁知,运使公见了儿子来,眼中流泪,口中说不出话来。半日方说:“我要辞别你们了,你们好好过日子。”隐仁含着泪说:“父亲,不怕的,恨儿子又病,不能起来服伺父亲。只得时常叫孙子来服伺。”话犹未完,运使公说:“我要解手。”一连解了两次又没有,当时隐仁便叫:“取我的铺盖来。”当时下人即将隐仁铺盖取来,铺在里间。
是晚,各人坐守。至四更,运使公又说要解手,只得扶他起来,刚扶其上半截,赵姨娘觉得褥子上似乎有尿撒出,知非佳兆,便亦滴眼泪。这边隐仁亦挣了起来。运使公又喘了半晌,又没有解手,复仍睡下。大家听听似乎又有鼾声,大家放心,仍复睡下。
至五更,觉阴风凛凛,隐仁便梦见他父亲照常走到床前叫:“隐仁,我无多嘱,我孙子月如是个有福气的,其余子孙皆误了三件送命的东西。”隐仁便问:“哪三件?”父亲便说:“头一件是鸦片,第二件是时文,第三件是小脚。”
刚说完,只见他父亲满面愁容要出房去。隐仁拖住不放,被他父亲将身子一挣,隐仁一跤跌醒,方知是梦。再走到父亲床前细细一看,谁知已去了多时了,登时大哭。众人闻知皆赶进来,扶了床栏无不痛哭。
渐渐哭至天明,隐仁方将家人叫进说:“快办后事。”家人来回说:“是大少爷办的。”镜如道:“尚未办好。”赵姨娘说:“你洋钱早拿去了,为何此时尚未办好?”隐仁说:“快些办。”月娥对丈夫说:“我早劝你办,你不听。”镜如不等老婆说完,飞跑去了。
这边隐仁早已哭得晕去。月娥等赶忙将公公铺好被褥,华如等便把父亲扶住躺下,有一个时辰方醒过来。这边又要办运使公的后事,又要照顾病人,诸事不能照顾,只得请了先生来。又请一个本家是种田的,不大识字,办事却周到,又请一个隐仁好友姓沈名斌,字爽齐,三人与他在厅料理。
隐仁是醒来后便不知人事,看见父亲如此,即哀哀的哭。因此运使公入殓开吊,隐仁一概不知。至运使公头七,这一日隐仁复腹泻,一日数十次,镜如弟兄慌了,亦遂将后事办好。正是,家运一倒,如泰山压顶一般,丧事即重重叠叠。
挨至次日,隐仁尚能说话,遂把运使公托梦一节,梦中所说这三件害人的事告诉了四人,令四人切记。刚说完便又要泻,泻完才扶上床,口就开了,不能合上,停一回就无气了,只闻得满房鸦片臭。四子一女一媳便齐齐跪在地上哭了半日。
赵姨娘、雪花等来劝,劝了半天,镜如说:“父亲后事,我怕像公公一般来不及,因此我早早办了。只因大厅上停了公公灵柩,父亲灵柩只好停在中堂。”因检了时辰入殓,一家哭泣自不必说。
先生及本家名叫隐真的与爽齐仍来帮忙,父子二人挨日做七。当时门面是阔的不必说,有二、三百家来往,却均是泛泛,大半是官场中的人。未到五七便粜谷,一面预向店家支屋租。及至本年过年已支持不住了,将房产开了一单,卖了数千英洋敷衍过年。到次年出殡要买地又不得够,又卖去田数十亩。因为地是要紧的,请了数十个先生,去了一年工夫,化了一千多英洋才买了一块地合葬他父子两人。
却有许多人说此地龙脉沙水不必说件件皆好,可惜荫大房不荫小房,若有四房更不利,但地已买成,欺老四年幼无知,便将此话欺瞒了,便择日安葬。兄弟四人各处叩头谢孝,又亲到先生、爽齐两处叩头。
四人因家中自去年为丧事直闹到今年,吃烟的老大烟瘾更大了,老二亦无空工夫与雪花鬼混,老三仍与春云不时来往,老四与阿莲仍照常读书。赵姨娘自运使公等两人去世,一无怕惧,终日只顾扮脚,闲时便与曹小鬼斗口。阿莲渐有知识,月娥恐阿莲被其带坏,遂将阿莲带在身边。
阿莲今年已十四岁,老大已廿五岁,月娥方廿三岁,即于此年生了一子名杏生,是二月生的。老二却颇用功。老三是看见脚小的无有不爱,不时仍到船上与爱琳续旧,去年所分三千英洋已用却了一半了。堂中家私亦渐渐去了一小半,次年,便说请不起先生,将先辞去。先生全靠魏家吃饭,无奈何只得将书箱至年终着人挑回去了。
欲知端的,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回 赤脚妇耕田度日 长毛贼到境移家
却说先生被镜如弟兄辞了,他无奈何只得至乡间寺庙中开一蒙童馆。听了老婆话,说书是越读越穷,只要识字晓得做人的道理便好,何必专心在时文上做工夫。因此亦不叫儿子读书。先生儿子名叫阿牛,以其生得蠢,故取名为牛。阿牛因此跟了他的娘劳氏种菜。劳氏因丈夫经馆,便无大出息,终日忧愁。
她母亲知她家境不好,因白与女儿几亩地令女儿雇人耕种。女儿爱惜钱,又系大脚,虽小时未曾种过田,心想:“种田并非一件稀奇事,我可学学看,如种不来再雇人未迟。”又心想:“阿牛今年已是十六岁,正是学种田的时候。”于是将钗环、首饰尽皆变卖,置了诸般田器,买了一头大水牛。她丈夫初起以为老婆胡闹,晓得老婆或有本事亦未可知,谁知老婆率性将脚带脱去,赤了脚说:“我明日要耕田了。”先生以为老婆赤脚耕田是件倒霉事,老婆说:“我赤脚比做婊子好的,我若是小脚,你便要饿死了。”先生只得听她。
次日,只见老婆带了阿牛,手中拿了田器出了门,大家见了叹服。只见劳氏到了田,不慌不忙将犁轭架在牛脖上,自己将犁柄扶好,居然一行一行耕得端端正正,先生见了亦诧异。耕了几次,阿牛便能看样,母子两人竟将几亩田耕得一色坦平,又浸了谷种,到了秧出,劳氏仍带了儿子,雇了一个会种田的,先看其如何种法,看了明白,自己便依样将秧一行一行挨次插好,第二日便不雇人,带阿牛到田,教他照插。母子二人插了两日便将几亩田插遍了。先生看了欢喜。
过了一月,便去戽田。大家只看见劳氏赤脚来赤脚去,初时,村中男女未尝见惯,无不掩口,及后亦不为奇,又见她种得好田,个个回家对妻女说道:“妳们这班小脚真是无用。你看劳氏奶奶,大脚能种田,不要长工薪俸,今年八月内定有五、六十担稻子回家,可知妇女大脚的好。”这班妇女听了亦欢喜,说:“可惜我们脚已缠足,不能再放,若能再放到如男人一般,不但种田,件件皆好。”
不说满村妇女羡慕,且说劳氏将田种好准备割稻。是时,那阿牛已被母亲带会了,闲时便去砍柴,初时只挑得十几斤,挑得三、四个月,也挑得六、七十斤。家中上半年却无米粮,便告诉丈夫通了半年束脩,又到屋后锄了许多空地插了几种菜,一时家中件伴皆有,劳氏倒比前时快活了,不时只到田中放放水。阿牛已能挑重担,荫灰泼粪一概令阿牛排日做来。因种得田少,自己并不用做,心想;“若种得好,明年再多种几亩。”因此母予倒也安心乐业。
先生回家时,看自己田稻葱葱郁郁,比男人种的更好,因此又服了老婆。仔细想:“老婆大脚,却是有用的。”
看看七月过了,满田稻子如黄云一般,劳氏便到娘家分了十数斤猪肉,七、八十个盐蛋,又令丈夫到各处东家通了三、四元英洋做起一个大仓来。这日,便令丈夫在家照料,次日,便雇了四、五个人割稻,一连割了三日,自己煮饭、煮肉,又收拾十数样菜来,均是一个人料理。阿牛却叫他到田中监督。一日满屋稻子已堆塞不下,用觔量量却有五十余石。原来几亩田稻子本不应有如此之多,因劳氏母子勤力,稻子遂加了一倍。先生喜欢得了不得,次年愈种得多了,到收成时却有六、七十石稻子,先生因此全亏了老婆不致饿死。
不料先生无福,种了两年田,粤匪大王李世贤扰乱浙东,人人逃难。此粤匪即是长毛,因其无男无女皆不剃头,故人呼为长毛贼。这长毛起暮时最重是天主教,起于道光二十七年,不上三年,聚众至数十万,其势彪悍,锐不可当。连路拿人强使入伙,拿着年轻有力气的,最喜欢,拿着老的及吃鸦片便说无用,一刀两段。
起初尚不准奸淫妇女,至乱到江浙,破了苏杭,妇女遭难不计其数,然而大半皆是小脚,若大脚听了风声不好早已逃走,浙东妇女均系小脚,且四处皆山路,小脚妇女不能走路的被长毛淫毒不堪,并欲求死而不得。是时浙东遍地长毛.到处失守,左文襄公适以四品京堂由江西饶州乐平督师援浙,到处救出难妇无数,却均是大脚的,可知小脚妇女尽皆遭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