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红亭 - 第 2 页/共 28 页

又见两旁的对联云: 只缘才疏生事少,不通俗韵见客稀。 璞玉对那些文字赞叹不己。又往下看,在花梨木桌上有镇尺、牙签、书、琴,但没有金玉的饰件,更显得清雅大方。璞玉正在出神观赏,金绍笑道:“该转过脸来了,人已经等久了。”璞玉连忙掉过头来。德清带着他的儿女们向北跪下,敬请父母安好。璞玉连忙侧身而立,向他们转告父母安康之后,才上炕分东西坐下。 德清道:“自从那年过门到此地之后,尚未回家省亲,不知老爷、太太添了多少白发和皱纹了。听说老太太也归了西天,都是我没有造化,正好赶上坐月子,不能前去吊孝。回想起来老太太慈爱,就算朝夕烧香磕头也报答不完。熙清妹妹好吗?还象过去那样淘气吗?妙鸾、秀凤、福寿、锦屏、玉清这些人也都还在府里吗?我还役见过弟媳,没想到她已经去世了。会芳园的花草树木或恐也怀念我这个知己吧?”虽在含笑说话,但泪水已是盈眶了。槟红端茶来,璞玉一面喝茶,面答复德清道:“老太太归西的前一年,老爷、太太在京值年班,熙清妹妹也跟随到京,没成想那年扬州知府的公子没有成亲,在京物色儿媳,老爷的夙友曹大人做媒将熙清妹妹许配他的公子了。那妹夫叫苏令安,人材特别俊秀。过了年苏知府带着儿子、媳妇回扬州去了。这一离别也不知到那一年才能见面。在京时正赶上年末,百事繁忙,嫁妆也没有怎么办齐就忙着成亲了。锦屏姑娘去年死了。在家的旧人只剩下玉清、福寿二人,绵长有病回家了。” 德清听了这些话,为熙清伤心落泪道:“再也不容易见着了。”璞玉为了安慰她转过话茬儿问道:“墙上挂的字是姐夫的手笔?” 金绍笑道:“是你姐姐写的,大概想着对我有教益罢。那幅对联倒是我写的。”璞玉道:“姐姐什么时候练的这欧字体?写得真秀气!” 德清道:“我出嫁时你还小呢,我在家时就写这欧字体,可是到这儿就生儿育女,琐事缠身,手指头都木僵了,哪里还谈得上书法。我临出来时写在凭花阁墙上的字你可见着了?”璞玉笑道:“想起那些事儿可真叫人发笑。”他诉说那年熙清独自面对墙壁吟哦哭泣的事儿,德清不禁喟然叹道:“他吟哦了什么?”璞玉道:“一多半我都忘了,只记得什么‘栖桐双雀齐长成’什么‘失伴孤雀只一只,长夜悲啼无人识’等诗句了。” 德清长叹道:“时过人去,旧时伴侣都天各一方了。”正说着话,丫头们拾进饭桌酒席。金绍让璞玉坐在炕中间,夫妻二人分坐两旁,骨肉三人饮酒谈心,另在外厢款待侍从不提。 璞玉见跟随德清的丫头少了一人,因而问道:“为什么不见丁香姐姐?”德清叹道:“我刚才听你说锦屏死了,心里难受,我们丁香在今年春天因难产死了。”三人叹息了一阵。璞玉又将老爷进京途中命他探望德清的事情说了一遍。德清道:“世事真难预料,原说熙清妹妹出嫁的地方最远,我嫁的地方比她近。今天若南下,以前说远的却近了,说近的反而远了。” 璞玉趁着话题问起舅父金公的家事来,德清道:“前几年他们全家南下去浙江的事你到如今还没听说?”璞玉道:“虽说听了一鳞半爪,还是含糊不清,况且两年前南下为的是护送灵柩,也该回来了。再说为那事顶多派一两个能信得过的人也就是了,谁想到他阖家都去呢?福晋、姨娘也以为该回来了,谁知连姑娘们也块带走呢?” 德清道:“应该说你是个薄情人。原先我们一辈姐妹是何等亲热,尤其紫榭、香菲你们三个人,和睦相处谁能比得上?你成了亲以后,就不提旧事儿了。她二人竟遭受了多少个艰难苦楚呢?” 璞玉大惊追问,德清道:“这些话我怎么如实地告诉你也是枉然。那年将紫榭许配山阳来家以后,紫榭不从,顾氏奶奶也不依,后来来家催促不放,金公舅舅没让顾氏奶奶作主,一口答应收了彩礼。于是琴姑娘得了病几乎死去。那年南下时琴姑娘也同行,说是到浙江再过门,想来早已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唯独那卢姑娘最可怜了。女婿是吴亭人氏,极为富有,年近半百膝下尚无子女,托一官员为媒……”不等说完璞玉便蹙眉道:“这金公舅舅不知怎的了?为什么竟与商人攀起亲来了呢?” 金绍道:“说起商人也有缘故,他也是个世代仕宦人家,但传到这朱英一代就不愿意做官,在家经营享福。这个家资财百万,钱那里用得完,就联络洋商专门经营海外生意,自身还有个监生的功名。” 璞玉道:“虽说是个大富商,香菲姐姐那能愿意呢?”德清道:“不仅卢姑娘不愿意,舅舅也不愿意,唯独娜氏奶奶看姑娘二十多岁了,而且病病殃殃的。没个见好,这才下了狠心把她许配出去,这样才促成了那件事儿。” 德清连忙问道:“你老是问这听那,啊啊的,酒也不喝,菜也不夹,这是怎么回事儿。” 璞玉连忙干了一杯酒,夹了一筷子莱,又“啊!”一声,德清笑道:“那朱商人的彩礼最重,什么王公大人也不能和他相比。此地不象咱们家乡,不用马牛骆驼羊,都是注重实物。彩礼中有:汉玉吉祥如意二付、珍珠手镯二双、宝石宽簪一付、自鸣钟四座、洋金表一只、赤金耳罩子一付、二尺五寸珊瑚树一架,还有蟒缎貂皮袄,各种手饰不计其数。成婚礼:金杯八个、足银一千两等等。” 璞玉道:“姐姐记得怎么这样清楚?”德清道:“送彩礼的宴席上我亲眼见的,怎么不详细?” 璞玉问道:“那你当然看见女婿了。”德清道:“我没有看见。听说女婿拜娜氏奶奶时槟红看见的。”璞玉忙问槟红:“你看那老汉怎样?”槟红笑道:“脸长的象核桃皮,一指头深的皱纹,上面还带着麻子,一只蓝玉石眼睛象嵌歪了的珠子,齉鼻子,络腮胡子从耳朵连着脖子,歪嘴还喷着臭味儿。别说卢姑娘那样水晶宝石似的人儿,就是我们丫头见了也犯恶心。” 璞玉、德清听了都忍不住笑了。金绍道:“这丫头说得太夸张了,你怎么知道他的嘴臭?”槟红拧着眉头道:“我估摸是那样,不说别的,他身上虽然裹的是蟒缎,还不象包个木头疙疸么?”三人都笑了。 璞玉还接着往下问,德清道:“卢姑娘听说要嫁人以后,茶饭不进,一连哭了几天。知道过门的日子近了,几次摸刀寻剪子要死,都让娜氏奶奶和丫头们阻止了。画眉看着姑娘不依,吵着要娜氏奶奶退婚,挨了顾氏奶奶两次打。画眉、卢姑娘二人眼看就要走上绝路,忽然一夜之间失踪了。” 璞玉大惊失色问道:“怎么了?”德清道:“不知是怎的,在卢姑娘跟前睡觉的几个丫头,翠玉、老妈子们都一点也没有察觉。那时金公舅舅也不在家里,全家沸沸扬扬地折腾起来了。顾氏奶奶还真有主心骨,她教家人‘不要声张,想来是暂且躲躲罢了。’她立即差人连夜寻觅就近的儿个地方,说来也真有点跷蹊,墙外竟毫无痕迹。金公舅舅回家以后无奈要退婚。那洋商人那肯善罢甘休!大吵大闹要告状打官司。你想舅舅是什么样的人家,哪能吃得起洋人的官司?况且更不敢提小姐失踪,因此困窘万分,一夜之间须发都急白了。后来忽然想起汉朝皇帝用假公主蒙骗单于的计策,将翠玉冒充卢姑娘嫁给了朱商人。那翠玉本来也长得不错,用珍珠蟒缎妆扮起来也真象个名门闺秀。这也是翠玉的造化,陪送了卢姑娘的全套嫁妆和四个丫鬟。听说夫妻倒还和睦,朱商人眼里把翠玉看成杨贵妃了。” 璞玉道:“卢姑娘到底怎么了?”那时饭莱已上齐,德清只顾吃饭也不说话。璞玉又问槟红道:“卢姑娘真的逃走了不成?”槟红道:“往哪儿跑呀,看来是跳井了!”璞玉一听这句活,刚刚咽下的饭菜猛冲上来堵住喉咙,两手一张,仍下碗筷,两眼翻白,身子猛地一仰,倒了下去。 欲知璞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泣红亭 第二回 秉丹心疆臣奏忠言 结金兰义友诉知音 第二回秉丹心疆臣奏忠言结金兰义友诉知音 传神好文章,有如风云涌。 不能动人心,巧笔有何用! 话说德清、金绍等大吃一惊,连忙急救璞玉。折腾了好半天,璞玉才吐出饭菜,并夹杂着混浊的血水。德清教丫头端水让璞玉漱口。槟红因惹下了大祸,怕的了不得,连忙上炕给璞玉捶背揉胸。璞玉睁开眼睛,也不管屋内人们是否嫌恶,便放声痛哭起来。 德清责怪槟红道:“死奴才!不明真相信口胡吣,卢姑娘跳井的事儿你亲眼看见了吗?光是一只靴子掉在井栏旁边,你就能断定她跳井吗?”金绍道:“何况哪有她同画眉二人同时跳井的道理呢?”他扶起璞玉不住地劝解,可是璞玉更是大声哭号,如怨如诉,活象和尚唪经唱偈一样。德清对金绍道:“别劝他了!教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就自然会停的。”说罢收拾饭桌,扫擦吐物。 璞玉哭得嗓子发干,槟红端来一杯茶水道:“少爷醒一醒吧!我把话说错了,卢姑娘并没有死,可能暂时去那个朱商人家了。”金绍、德清听了这种没有用的话都笑了,又安慰璞玉吃饭,璞玉说吃不下去。德清料他睡不着觉,叫他喝醉了酒,搬进书房睡下。 璞玉因赶路劳顿又加上伤心,借助几杯酒力睡到半夜,忽然醒了过来。这时窗外雨声淅沥,书房索寞,旁边睡的只有瑶琴、宝剑两个侍童。想起香菲对他的痴情,不料竟落到这种地步,好似万箭穿心,确实难以忍受。璞玉捶枕摸床,悲痛万状。刚刚又要入睡,忽而听到耳边有人哭喊:“璞玉!璞玉!你好狠心!”璞玉忙睁开眼睛一看,一个女人身穿粉色绫衫,将头发草草地盘绕着,浑身上下湿透了,还淌着水滴。哭得眼肿脸胀。璞玉纵身坐起来端详半晌才醒悟,这不是那个多情厚谊的卢香菲姐姐还能是谁?璞玉大声哭泣,拉着香菲的手说:“姐姐,我实在没有对不住你的事儿。”香菲也哭道:“不论你说什么好听的,你也是对不起我,我要是不为你哪能到这个地步!”二人拥抱着放声痛哭,正在难分难舍之时,只听外有人摔门帘,画眉披头散发走了进来,直愣着眼睛使劲推操璞玉,又拉住香菲的手道:“姑娘该走了,跟那个无情无义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唰的一声把香菲拉了出去,香菲放声大哭。璞玉着急地喊到:“等一等!”这样一惊,才醒了过来,但还好象听见隐隐约约的哭声,侧耳倾听,原来是鸡叫了,天已放亮,赶紧起身。璞玉的脸上、枕头上已是湿漉漉的了。 早饭后,璞玉与德清一家叙别,又想经过金府凭吊香菲跳的那口井。金绍拦阻道:“不行!不行!那口井在金府的西院,砌成八角形,有。丈多宽,从前用三十二个水斗打水灌池子。因为下边有活泉,水深不见底,前些年也跳井死过几个人。自从卢姑娘出事以后,每天晚上西院都有鬼哭声。金公命壅士填死了这口井,但是院子里还不断出不吉利的事儿,这才搬的家。当下院门用石头堵严,大白天也有点口人,谁也不敢进去。” 璞玉道:“神鬼本自心生,哪有真事儿!”德清道:“不管有鬼没鬼,你也别去了,况且今天还下着雨。弟弟这会子去了,不知何时再能见面,再住一宿好了。”说着德清流下泪来。 璞玉道:“弟弟我也那样想,但老爷还在途中等我,不能违命,雨中赶路也很清爽。”德清知道挽留不住,从屋内拿出昨晚写好的信交与璞玉道:“弟弟将这封信呈给父亲,老爷春秋已高,赴任几千里外,确实不易。弟弟也不小了,应该有衣冠男子的志气才是,再也不能象小孩子样儿!老爷、太太的一切事儿都托靠你了。”璞玉一一应诺,挥泪而别,带领随从骑马往西北方向出发。 一路上凉风习习,细雨蒙蒙,悲凉凄楚。璞玉哀痛香菲之死,用雨水泪水洗脸,真不下于唐明皇细雨过剑阁的情景。 一日,璞玉赶上了贲侯车仗的住处。原来贲侯怕璞玉追赶不上,天又下雨,这天有意早些住下等候。璞玉将金公全家赴浙江后直没有回家,因家里发生种种不幸,无意回来的事一一禀告。贲侯叹道:“继承祖业而不以积德为要者,岌岌乎危哉!”又询问德清夫妇的情况。璞玉禀告一切,即将书信呈上。贲侯拆封看阅,信中大意劝父不要南下,并盼保重。贲侯捋须叹道:“姑娘不知,这也不是为父的本意!” 且说贲侯走了几天,到京师从朝阳门进城。 璞玉骑马观看京城人情风俗,居民眉清目秀,衣冠齐楚,真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那时龚高等人已先进城,在正阳门东城根台基厂准备住处。次日清晨贲侯前往吏部报到。 原来诏令调来的还有:孝悌公南山秀、节烈侯董福、义都子卜禄,他们都依次签到。吏部尚书蒋士美老爷记名呈上,圣上朱批:“四臣觐见,各自呈一份安边策表。”各部惯例,常备一木制圆牌,巡回六部衙门。圆牌到哪一部,哪一部即派人引见,朝奏有关事宜。四臣回邸各自洁身等候觐见。 贲侯因重任在身,不能出访在京亲友。唯孝悌公等的住处在昭忠寺,离这不远,互相通风报信。在京亲友们早已听到消息,都派人前来问候。贲侯只派璞玉回拜,说明事毕之后亲自回访。 且说贲侯因有奏表一事,不敢怠慢,洗手焚香,安心定志,写出奏章一份: 盖闻靖边之策须审势察变。因力有强弱,过强不止则折,过弱不刚则曲。故权变其间,不使其折与曲者威与恩也。施威布德贵乎得当,适中者安,失当者危。强犹施威,威盛而民不畏;柔犹施恩,恩枉而人不服。故弱宜施威,强宜施恩。施恩于忠以宽仁为大:施威于警以制怒为先。否则纵掌生杀之权,于事何益!故贵在审情准衡,宜威则施威,宜恩则施恩。而后敷仁以治教化,兴义而促善行,惩贪官,铲污吏,节俭用度,爱抚黎民,教谨慎之守,传忠信之方,则盗贼边夷,必惧然而归焉。久之万众同我一心,万民同我一腹,万物同我一党,则教化宣扬,此天下永宁之计也。 璞玉侍立旁侧,研墨驱蚊,对父亲的宏谟高论,胆识过人,出语不凡,言直无畏,从内心肃然起敬。 贲侯问:“你可了解其意?”璞玉答道:“略知大意。”贲侯喜笑将文辞修正几处,把“忠信”二字改为“宣教”,即恭楷缮书齐毕。 翌日,礼部堂官员来贲侯住处通报:“明日适值我部奏事,你丑时起身,寅初至景运门等候,由部员引进。” 原来外臣初次朝见必先至礼部习礼三天,这四大臣皆多次朝见过圣上,娴熟礼节,故免去了习礼一节。 彼时圣主在上治理天下,每日起居皆有定时。寅初即起,寅中早朝,卯时批阅奏表,进早膳。若有外省巡按或兵部尚书有事启奏则召进赐见,没有则召见外臣后百官退朝。辰中皇帝莅内书房批阅疑难奏章。午时进御膳,白末安寝。嫔妃虽侍侧,戌中由太监引出,每日如此,已成常规。噫!古之尧舜治国修身,身体力行之懿范亦无过此矣。 次日四公侯皆丑时起身,穿官服,戴礼冠,乘坐车马,自昭忠寺出发,由长安街向西,北拐,进门,过桥,在东华门外下了车马,趋步入内。此时早朝的王公、驸马、九卿、四中堂鱼贯而行。老臣坐轿,武将骑马,辉耀如繁星。吏部员外郎迎上四公侯,在前引路,绕过文渊阁,入景运门至保和殿之后聚集。朝臣都集合在那里,个个蟒袍玉带,显赫异常: 诗云: 群臣五更初待漏,天子方进衮龙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