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后传 - 第 3 页/共 10 页

花恭人道:“自从知寨亡过,我同姑娘矢志守节,不料遭逢奸计,监在东楼。那姓郭的百般说合,我二人誓死不从。亏得叔叔义重,救我母子,真是大恩难报!”乐和道:“我为姐夫孙立闹了登州,暂躲在王宣慰府中,前日热于矶,我若知是嫂嫂,那贼道也不敢弄这诡计了。天幸完名全节,脱了牢笼。只是如今到哪里去好?北边去不得,莫若杭州是个锦绣之邦,寻个所在权且安顿。公子这般长成,定是伟器,慢慢图个出身。”花恭人道:“女流之辈,无甚见识,但凭叔叔主张。孩儿年幼,全仗教诲。”   说话之间早已鸡鸣,城门开了。从龙江关取路到镇江,进了关口,一路顺风。过了姑苏,到宝带桥,天色已晚,催着船家赶到吴江停泊。一时狂风骤起,那太湖里的水从桥里冲出来,汹涌难行。只见有两个船驾起双橹,飞也似摇来。船头上立一条大汉,手执三股渔叉,一声胡哨,先把船家搠下水去,两个恭人慌做一团,乐和、花公子立得身起,那大汉早已跳过船,拔出腰刀要砍下去。把乐和一认,喝道:“那汉子!你是谁?”乐和也仔细一看叫道:“你莫非出洞蛟童威么?我是铁叫子乐和!”那汉将刀入鞘,说道:“天昏月黑,险些害了哥哥!”乐和道:“童大哥,船内是花知寨嫂嫂和他儿子都在。”童威道:“这里不是说话处,且到湖中去!”船家也爬起了,把船带着,戗起两道篷,竟到太湖中去了。正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毕竟后来如何结局,且听下回分解。   乐和若上登云山,文情便径直冷落。妙在途遇郭京、入王宣慰府中,因而救出花家母子,以致得逢李俊。乐和不登山而出海,使李俊早得乐和之助者,郭京之力也。一路层折生奇,真如武夷五曲以上,匪夷所思矣。乐和访柳陪堂直到建康,作者遥为花逢春地耳。既已到雨花台,则柳生便不消寻着。如前传鲁达出家,需用戒刀度牒。张青店中,先有药翻头陀,知头陀之不必真有,则知柳生不必相遇。文章有借路还家之法,此其一也。   第九回 混江龙赏雪受祥符 巴山蛇截湖征重税   这回书该说乐和、花公子同童威到太湖中与李俊相会。只因尚有委曲,把这里暂时搁起,说那委曲的缘故,再接上文。   那太湖一名具区,一名笠泽,周围三万六千顷,环绕三州,是江南第一汪洋巨浸。湖中有七十二高峰,鱼龙变化,日月跳丸,水族蕃庶,芦苇丛生。多有名贤隐逸,仙佛遗踪。昔人曾有诗道:   天连野水水连天,环列三州注百川。日月浴生银浪里,蛟龙斗出翠峰边。帆归远浦飞烟雨,枫落高秋满钓船。羡杀功成辞上赏,风流千古载蝉娟。   这首诗的结句,说范蠡破吴霸越之后,载了西施邀游五湖的佳话。大凡古来有识见的英雄,功成名就,便拂衣而去,免使后来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祸。   却说那混江龙李俊本是浔阳江上的渔户,不通文墨,识见却是暗合。他征方腊回来,诈称疯疾,不愿朝京受职。辞了宋公明,与童威、童猛弟兄来寻向日太湖小结义的赤须龙费保、卷毛虎倪云、太湖蛟高青、瘦脸熊狄成四个好汉,在水泊里居住,终日饮酒作乐。李俊道:“我生长浔阳江上,专一结识江湖上好汉。因救宋公明,上了梁山做一番事业,受着招安,东征西讨,与朝廷出力。岂不知受了官职,荣亲耀祖,享些富贵?只是奸佞满朝,妒贤嫉能,再无好结局!幸得先见,结识几个好弟兄,得此安身立命之所,倒也快活。只是水庄虽然僻静,终是地面卑湿,胸襟不畅。哪里去寻一个高爽的所在,尽造房屋,方可久居。”费保道:“大哥岂不闻太湖中有七十二高峰,只有东西两山最为高旷。那东山上有莫厘峰,居民富庶,都出外经商;西山上有缥缈峰,更是奇峻,上顶江海皆见,民风朴素,家家务农、打鱼,种植花果为业。更有消夏湾,是吴王同西施避暑之地。林屋洞是神仙窟,宅角头是“商山四皓”角里先生的故宅。这几个去处,何不同去一看,择可居之所,盖造房子起来便了。”李俊大喜,一同上船,竟到西山各处游览一遍,果是山明水秀,物阜民康。那消夏湾四面皆山,一个口子进去,汇成一湖,波光如练。湖边一片平阳之地,可造百十间房屋。四围有茂林、修竹、桔柚、梨花,真是福地。李俊就与土人买了这片湖地,置办木植,雇唤工匠,不消几时就盖造完了。都是垒石成墙,结茅当瓦,不甚高大。前堂后厦,共一二十间。只有费保、倪云有家眷,择日进房。置办酒席,款待乡邻,尽皆欢喜,都称李俊为李老官。盖土俗以“老官”为重也。   那沿湖的两山百姓,都在太湖中觅衣饭,打鱼笼虾,簖蟹翻凫,撩草刈蒿,种种不一。只有那罛船,是有大本钱做的,造个大船,拽起六道篷,下面用网兜着,迎风而去,一日一夜打捞有上千斤的鱼,极有利息。李俊与众兄弟商量,也打了四个罛船,使渔户管着,日逐打鱼起息。却是那罛船利在秋冬,西北风一发,方好扬帆。   一日,正当仲冬时节,西风大作。李俊要自去看打鱼,同弟兄上了罛船,向北面去。到半夜里风息了,行不得,却停在缥缈峰后。到得天明,飘飘扬扬下起大雪来,霎时节琼瑶满地,唐人有诗道: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李俊道:“这般大雪,那湖光山色一发清旷,我们何不登那缥缈峰饮酒赏雪?也是一番豪举。”费保道:“极妙!”将带来的肉脯、羊羔、鲜鱼、醉蟹,唤小渔户挑了两三坛酒,各人换了毡衣斗笠,冲寒踏雪而去。那峰只有三里多高,鱼贯而上。到了峰顶,一株大松树下有块大石头,扫去雪,将肴馔摆上。石中敲出火来,拾松技败叶烫得酒热,七个弟兄团团坐定,大碗斟来。吃了一会,李俊掀髯笑道:“你看湖面水波不兴,却如匹练,倒平了些。山峦粉妆玉砌,像高了些,好看么?尝闻道:‘朝臣侍漏五更寒,铁甲将军夜渡关。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我们今日在此饮酒赏雪,真是天地间的至乐!凭你掀天的富贵,也比不得这般闲散。若论我李俊,年力正壮,志气未衰,哪里不再做些事业?只是古今都有尽头,不如与兄弟们吃些酒,图些快活罢。闻得宋公明、卢员外俱被鸩死,往日忠心付之流水。我若不见机,也在数内了。”说罢,又吃。   忽听得西北上一个霹雳,见一块大火从空中飞坠山下,大家吃惊,说道:“大雪里怎得发雷?那块火又奇,我们走下去看。”叫小渔户收拾家伙,同下山来。周围一看,只见烧场了丈馀雪地,有一块石板,长一尺,阔五寸,如白玉一般。童威拾起,众人看时,却有字迹。都是不识字的,唯有李俊略略认得几个,所以前日揭阳岭上宋江被催命判官李立药翻,正等伙家开剥,李俊赶来,见有批回,识得宋江字样,才得救醒。今将这石板着实摹拟了好一会,说道:“原来是一首诗。”众人道:“大哥,你读与我们听。”李俊又顿住一番,念道:   替天行道,久存忠义。金鳌背上,别有天地。   众人听罢,都解不出。李俊道:“这分明是上天显异。头一句说‘替天行道’,原是忠义堂前杏黄旗上四个大字,合着我们旧日的事。且拿回去供在家里,日后定有应验。”遂捧了石板到船里,起篷回家,真个把石板供在神座内,自此无话。   却说常州管下一座马迹山,也在北太湖之滨。山边村坊里有个乡宦,姓丁名自燮,是丁渭丞相之裔。寅甲出身,累任升至福建廉访使,拜在蔡京门下。为人极是奸狡,又最贪赃,绰号“巴山蛇”。在任三年,连地皮都刮了来,丁忧在家。那常州新任太守姓吕名志球,福建人,也是甲科,参知政事吕惠卿之孙。与这丁廉访同年,又是两治下,况且祖父一般的奸佞,臭味相投,两个最称莫逆。说事过龙,彼此纳贿。丁自燮思量守制在家,终不比做官银子来得容易。清淡不过,想在渔船上寻些肥水。去与吕太守讲了,颁下几道告示,说马迹山一带是丁府放生湖,不许捉捕,如违送官究治。有了告示,将大雷山为界,牵占了一大半的太湖。若是过了界,就唤狠仆拿住,扯破了网,掇去了篷,还要送官,受他扎诈。那小渔船识窍,不到北太湖打鱼也就罢了。那罛船全靠是风,乘风驶去,哪里收得住?偏是北太湖水深空阔容得大鱼。众渔户没奈何,与他打话。那丁自燮得计,说要领他字号水牌方许过界,若打得鱼,他要分一半。众渔户扭他不过,只得依从了。连那小渔船不过界的,也要平分。竟把一个三万六千顷的笠泽湖,与丁家做鱼池了。   李俊、费保闻知,心中不忍道:“喏大一个太湖,怎的做了你放生池?我们便不打鱼也罢,怎生夺了众百姓的饭碗!气他不过,偏要去过界与他消遣,看他怎么样!”七个弟兄都在一个罛船上,小渔户扯起风篷,望北驶去。过了大雷山,到马迹山边,有十来个小船,每船有三五个人,在哪里守港。见没有字号水牌,便拿了去。有字号水牌的,便要分鱼,日以为常的。他见李俊罛船驶到,没有字号水牌,喝道:“大胆的瞎贼!这里是丁府放生湖,你敢过界么?”费保便接口骂道:“狗奴才!朝廷血脉,如何占得!放你娘的屁!少不得把你那巴山蛇皮都剥了,与百姓除害!”那小船的人齐起,把挠钩乱来扯网。费保、倪云、童威、童猛一齐动手,把木篙撑的撑、打的打,大船风高势勇,小船抵当不住,翻了三个小船,十来个人落水。李俊叫回舵而去。   却说小船上救起了落水的人,去报丁自燮道:“方才有个罛船过界,没有字号水牌,小的们查他,大骂要剥老爷的皮,与百姓除害。撑翻三个船,十多个人下水,救得性命。有人认得是李俊、费保等,住在消夏湾。”丁自燮呵呵冷笑道:“这是梁山泊馀寇,反来惹我!是生意到了。”即刻修书,家人抱呈,差到常州府投下。吕太守拆开看了,叫该房行牌勾拿费保、李俊的一干人犯。书吏禀道:“这消夏湾地方,是苏州管辖,须要行关。”吕太守道:“既如此,速备关文提来。”书吏备了关文,差人到苏州府行提。那苏州太守是清正官府,闻得吕太守贪污,与丁廉访表里为奸。那南太湖渔户也有去告理,碍着同僚不行。又见关文来提李俊等,心中不悦,不准行拘,发批回转去。吕太守大怒,差人请丁廉访到来商议。   次日到了后堂,相见已毕,吕太守道:“可耐苏州府不准关文,有负老年见所托,甚是惶愧。”丁廉访道:“他不遵老公祖的法度,事还倒小。那李俊是梁山泊馀党,恐怕他乘机作乱,这件事大,必须设法剿除得他。将来老公祖威令远行,治弟的地方亦得安枕。还有一节,若拿住了他,是积年盗首,必多金银珠宝,强如去零星收拾。”吕太守笑道:“当与年兄共享。”丁廉访道:“他们知道苏州不准关提,必然放胆。老公祖这里亦不必提起,把原牌销了。少不得元宵放灯,老公祖出晓谕,城中各户仅要张挂,庆贺丰年。他们是硬汉,托大胆,必来看灯。那时,只消几个缉捕使臣就勾了,发在监里,紧打慢敲,怕他不来上钩!”吕太守大喜道:“年兄神算。怪道敝省的土地都跟了来。”丁廉访笑道:“老公祖任满,敝府的土地,少不得也要送去。”两个拱手笑别不题。   却说李俊等回到消夏湾,倪云道:“今日打虽打得畅快,那厮必然要来寻事。”童威道:“怕他怎的!我们既船偏要使去,再翻他几个下水。”李俊道:“不是这样讲。今日略挫他威风,使他知我们的手段。又不专靠打鱼为活,何必定要到那边去。他取怒于人,必有天报,省些是非便了。”费保道:“大哥之见有理。”把瓜船收了港,安然在家。   不觉腊尽春回,元宵节近。有人传说常州广放花灯,与民同乐。十二夜起至十八夜止,十分繁盛。附近州县,男男女女都去看灯。李俊道:“我们弟兄同去看一看何如?”高青道:“不可。丁自燮与吕太守挽手诈人,谁不知道?前日这番厮闹,他决不能忘情。若在消夏湾,忌惮我们,不敢轻易来惹。若到常州,是他的世界了,万一疏虞,如何是好?”秋成道:“兄弟,你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等四人,在太湖中横冲直撞,怕了哪个?又有李大哥三人来,如虎添翼,有何顾忌!元宵灯节,人山人海,哪里知道我们在里面?便去何妨!”李俊道:“宋公明到东京看灯,李逵闹了元宵,也得平安无事。梁中书在北京放灯,众好汉偏去救出卢员外。两番俱是惊天动地,何况这个小去处!只是也要准备,就是不去看灯也使得。前日与丁自燮有这番口角,若怕了他,恐惹人笑话。”于是商议定了。   到十五早上,驾两个船,七个弟兄分在两边。渔丁驾了,一帆风到常州西门,寻隐僻去处停泊。尚是下午时分,船中整顿酒饭,都吃饱了。童威道:“我兄弟两个只在船内俟候,黄昏左右,到城门守着,倘有响动,好接应出来。”李俊道:“也说得是!”身边藏了暗器,五个人一同进城。见附近乡村的老幼男女,都来城门边要进去看灯,李俊等一闯而入。但见六街三市,盖搭灯棚,漫天锦帐,悬结彩球,笙歌聒耳,十分闹热。有诗为证:   十里香尘点落梅,溶溶夜色映楼台。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其时一轮明月涌出东方,照得天街如水。遍处悬挂花灯,看灯的人一片笑声,和那十番萧鼓融成一块。那红楼画阁,卷上珠帘。玉人婵娟,倚栏而望。衣香鬟影,掩映霏微。真是“天上月圆,人间月半”、早春节序,江南风景最是销魂。李俊等五人赏玩了一回,闻得樵楼上有三座鳌山,一发奇巧,同看灯的人拥至府前。果然火树银花,照耀如同白日。吕太守与同僚官在楼上饮酒,下面笙萧迭奏,花炮横飞,把人挤得脚不踮地,像在空里走的。   李俊又看了一回,转到大街东首一座酒楼上坐定。酒保摆下按酒,各色肴馔,传杯送盏吃了一会。那时约莫有二更天气,倪云、高青道:“我们好出城去了。”狄成道:“这般良辰美景,金吾不禁;城门自然彻夜不闭,再坐坐何妨!”李俊此时也没了主意,不肯动身。倪云、高青立起来道:“你们再饮几杯。我两个先到城门边等候。”下楼去了。少时,只见两个穿青衣的人走来,把各人一看道:“认做东洞庭山郭大官人在此饮酒,原来不是。”摄转身便走。李俊、费保只顾饮酒,不放在心上。又有个老儿领一个美貌女子,拿着厮琅鼓儿,走到桌边,深深道个万福,顿开香喉,敲着相思板和鼓儿,唱两支小曲。虽非绕梁之音,却也浪浪的可听。费保伸手去钞袋中摸一块银子赏他,约有二钱多重。正要递过去,忽听得楼下发声喊,三五十个做公的都拿短棍,蜂拥上楼。李俊、费保、狄成见不是头,推倒女郎,踢翻酒席,要寻去路。那做公的已到身边,鹰拿燕抢的来。李俊三个措手不及,都被拿住,把麻绳背剪绑了,推下楼去。酒保听得楼上厮闹,飞也赶上,只见碗碟都打碎,酒肴泼满。那唱小曲的女子,还在楼板上叫疼,爬不起,休题。   却说李俊、费保、狄成被做公的拿了,一步一棍,打进府门。那吕太守早排公位坐在上面,银烛辉煌,两边立着如狼如虎的兵壮。李俊三人带到堂前,都直挺挺的立着。吕太守喝道:“你们是梁山泊馀党,重谋不轨,今到法堂之上,怎么不跪?”李俊道:“蒙圣恩三降诏书招安,北征大辽,南剿方腊,多曾替朝廷出力。不愿为官,隐居安分,不曾犯法,为甚要跪?”吕太守道:“盘踞太湖。不遵宪示,翻丁乡宦家人坠水,明是造逆,还要强辨!”李俊道:“那太湖是三州百姓的衣食饭碗,你为一郡之主,受朝廷大俸大禄,不爱惜百姓,反作权门鹰犬,禁作放生湖,平分鱼税。我等不过为百姓发公愤,今拿我来,待要怎的?”吕太守道:“现奉枢密府明文,登州反了阮小七、孙立,饮马州起了李应、公孙胜。凡是梁山泊馀党,都要收官甘结,故此拿的!”李俊道:“就是枢密院,也只取收管甘结,不会说无故擒拿!”吕太守没得说,冷笑道:“你若知事的,我不难为你,若再倔强,申做结连李应、阮小七等造反,解到东京。且发去监下!”李俊还要折辩,被众兵壮推佣入监,不在话下。   且说倪云、高青先下酒楼,走到城边,见一起做公的,执着火签分付守门人役道:“奉太爷的钧旨,城里有奸细埋伏,快把城门封锁!”二人听见了,慌忙出得城,那门早紧闭了。吊桥边撞见童威、童猛,说道:“李大哥呢?”倪云道:“还在哪里吃酒。我二人先到门边伺候,刚走到门口,见说有奸细埋藏,快把城门封闭,抢得出来。”童成道:“大半蹊跷了,如今怎么处?且到船中去。”四个到得船里,一夜不睡。巴到天明,同到西门。门已开了,早有人传说昨晚灯市里拿得梁山泊盗首三名,监下了。四人听得,吃了一惊。童威道:“不知虚实。但今早不见来,必然有缘故。人多不便,你们住在船中,我去打探个实信回来。”就分了路。   童威走到府门口,纷纷扬扬都是这般说。童威竟到狱门首。那牢子们凡有人监下,巴不得亲人通信,要那常例钱。问了备细,放童威进监。李俊、费保道:“兄弟,果应你的言语。那太守的口气,像是要启发我们的东西,哪里有得给他!”童威道:“事已至此,且含糊应承。待我去竭力寻来,挣出身子再作理会。我身边带的盘缠取出来,先俵散与众牢子,教他看觑。”有十多两,递与李俊道:“我且出去安慰弟兄们,三日后再来。”说罢走出。回到船中,与众人说知,面面相觑。童威道:“且到家中收拾起来,约三日要到这里的。”真个是有兴而来,没兴而返。   到了消夏湾,各人倾箱倒笼,共有二千之数。童威道:“这二千两银子,也勾打发贼坯了。且迟些拿去,看那边数目何如。”只带一百两,驾个小船自去。到了监中,李俊道:“那厮教人打话,要一万两才肯释放。都是那丁自燮杀才定的计策,两人剖分。我思量那有许多银子,再三推敲,讲定三千两了,限十日兑足,不得迟延。”童威道:“我已料着,今共凑合将来,只有二千两。缺下的,待我去设处来便了。先带得一百两在此,送些与掌案孔目,教他宽限。我十日内必来。”别了回家,与众人说知:“但是还少一千两,我有个计较在此。”正是贪泉不饮无廉吏,变虎何多封使君。不识童威有甚计较,且听下回分解。   空虚无人之地至大湖止矣,李俊处湖南,丁自燮处湖北,又风马牛不相及也。一因小不忍进城看灯,一因见小利截湖征税。烟水茫茫中,无端祸不可解,天下又安得有与人无怨,与物无争之地也哉?   第十回 墨吏贪赃赔钱纵狱 豪绅聚敛加利偿民   却说李俊、费保、狄成被吕太守用计监了,使人打合要三千银子方肯释放。童威讨了信,对倪云、高青、童猛说道:“吕太守要三千银子,我这里尽数凑上不过二千,限十日内兑足,少这一千银子哪里得来?我寻思一个计较,除非用旧时伎俩,方才可得。我同兄弟到苏州界上去,倪、高两位同湖州界上去冲塘,或者撞个大本钱客商,就可完局了。”三人依计,各驾一个船,藏着器械,五七个渔丁操舟,五更开船,分路而去。   重威、童猛的船从木读收港,过了苏州,偶撞见乐和、花公子的船,装着箱笼衣包,知道有些油水,故此如飞赶来。到宝带桥赶着,跳过来,拔刀要砍,谁知却是乐和。两边相见了,把船带着一帆风,回到消夏湾上岸。童威、童猛与二位恭人见过礼,说道:“二位嫂嫂请进里面,自有内眷陪奉。”费保、倪云娘子接进。童威问乐和向来踪迹,乐和把从前的事细说了一遍。如今要到杭州安顿恭人、公子,不想会着你哥哥两个。又问李大哥怎的不见,童威叹口气道:“咳,不知我们怎么样,撞出来便是奸党作对。自从征方腊回来,李大哥明晓得虽建功劳,决无好收场。诈称疯疾,别了宋公明,向与四个好汉太湖小结义,一同住下。水庄上地面卑湿,移到消夏湾,打些鱼,吃些酒,图个散诞罢了。谁知马迹山有个丁自燮,是进士出身,做到廉访使。为人刻薄贪污,与常州府的太守吕志球同年。那贼胚是福建人,两个镶了局害人。那太湖是三州百姓的养生之路,道是他的放生湖,不许捉捕。若要打鱼,必要领他的字号水牌,不拘大小渔船,捕得鱼来他要平分。我们也有四个罛船,偏不去领他字号水牌,与他家人闹了一场。他设个计,广放花灯,哄我们进城。李俊大哥要看灯,我力阻不住。元宵那夜,进城看灯,在酒楼上吃酒,被他拿了。费保、狄成和李大哥监往牢里,要扭做阮小七、李应一党,解上东京。若有一万银子便放,没奈何只得应承了三千,这里尽数凑来,还少一千。孔目处用了银子,宽限如今,已又两个月了。没设法,只得从新做旧时道路,不想天幸遇着你。我等尽是粗人,不晓计较,乐哥,你是个伶俐人,怎地救出他们便好?花家嫂嫂不消到杭州,这消夏湾尽好,不妨同住。”说罢,摆出夜饭。   正吃间,倪云、高青回来了,与乐和、花公子各通姓名,各见通礼。倪云道:“我二人到湖州东塘,有一起贩纱罗的客人,搬得三四百匹纱罗,也准折得银子。你弟兄得采么?”童威道:“刚赶得一个船,却是自家弟兄,请得花家嫂嫂在里面。我这乐哥聪明不过,要他算计救他们出来。”高青道:“有何计策?”乐和沉思了一会,笑道:“已有个极妙的招数了。要凑足银子,不打紧。花家嫂嫂有些积蓄,将来就勾,只是偏没有得给他!今晚且安歇了,明早要两个大船,整顿到常州去。”众人不知何故。   五更起身,乐和道:“今日要借重花公子一行。”公子道:“小侄年轻不谙事,不知去作何干?”乐和道:“我教你言语,假装做王黼的公子王朝恩的兄弟,如此如此。”童威、童猛扮做家丁,乐和自己充了虞侯,倪云、高青做伴当跟随,身边各藏暗器。到城外停船,雇一乘四人抬的大轿,花公子换了华服坐了。乐和手执双红全帖,竟进府门迎宾馆中坐下,叫门上听事的传帖。吕太守知道,连忙出来见礼送座。吕太守看那花公子丰姿俊雅,如粉雕玉琢,礼数优闲,自然是清华贵胄。茶罢开谈道:“令尊少宰公在京师参谒,极蒙优礼。令见老台臺忝在属下,上元送些薄仪,愧不成礼。今又承老世翁枉驾,不胜荣幸。且不知几时出京的?”花公子恭身答道:“晚辈向同家兄在建康肄业,家严称台下是名公之裔,斗山文望,叫备薄贽拜在门下。今随奉家母天竺进香,经过贵郡,枢谒龙门,先瞻芝字,以慰积诚。”吕太守见说要拜门下,喜出望外,不唯难得这样玉笋班门生,自此又得夤缘权要。谦逊道:“不材樗栎下品,何敢屈尊?不知太夫人鸾軿亦在敝治,有失俟候,万罪,万罪!尊寓在何处?暂屈行旌,薄设请教。少顷遣拙荆袛候太夫人。”花公子道:“若不鄙弃,待进香回来,趋侍绛帐,不敢过叨。”起身作别,吕太守送出府门,三揖上轿,回到船中,乐和道:“那厮来答拜,如此如此,依计而行。”   不多时,吕太守果然双铺兵开路,两首清道旗,许多执事仪从。到马头上,不见有大座船,正要访问,花公子早先上岸,致谢道:“小舟窄隘,况有家母在内,不敢有劳!”吕太守即忙下了轿,笑吟吟携着花公子的手,逊至接官亭上,分宾主作了揖。正要送座,那童威、童猛捱到太守身边,说时迟,那时快,把太守袍口封住。倪云、高青飕的一声,拔出短刀,明晃晃的架在太守颈上,喝道:“你这害百姓的贼!还是要死要活?”太守吓得魂消胆丧,三十个牙齿捉对儿相打,再挣不出一个字,战兢兢抖着。衙役要上前救护,见锋快的白刃凑着颈上,恐害了太守性命,只好袖手傍观。看的百姓拥上千馀,又惊又笑、乐和道:“吕太守,你不要慌。我等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是梁山泊上好汉。你为什么拿李俊、费保、狄成监禁,要许他三千银子?好好的即刻送出来,饶你性命!若然道半个‘不’字,有一个人近前,教你身上搠百十来个透明窟窿!”吕太守要性命,连声的答应道:“好汉不要动手。就送!就送!”唤书吏、皂快即刻到监里取李俊等三人来。   无半顿饭时,三个送到了。李俊见拿住太守,围绕许多人,又见乐和指手划脚的说,反不知头脑,呆呆的立着,吕太守道:“好汉三位已送到了,放了下官罢。”乐和道:“还未!不要性急。那太湖是百姓的活路,怎么与巴山蛇连手出告示,做了放生湖,要领他字号水牌,平分鱼利,私自起税。我弟兄们不忿,与百姓做主,你又阴谋诡计,拿住监禁,诈掯三千银子。银子现有在这里,却没得与你!你剥削百姓的许多财物,拿出来送三千与我们,方才饶你!”太守道:“出告示做放生湖,是下官不合误听了。私起鱼税,设计拿好汉们,都是了乡绅的主意。既要银子,只得取来。”又唤书吏、皂快到街里尽数拿来。奶奶见说,慌了手脚,连忙搬出几十封。乐和叫送到船内,吕太守哀求道:“恐失官箴,好汉放手罢。”乐和道:“性命便饶你。只是那丁自燮气他不过,要同去和他对明白了,方才放你。若不放心,叫众行役一同随去便了。”吕太守没奈何,只得唤众役齐到船中。倪云、高青还紧紧帮住。离郡城三十里、便是太湖,拽起风帆,不消半日,到了马迹山下。乐和自己扮做衙役,先去报知,说本府太爷来拜。   却好这日是丁自燮的生日,在家里庆寿,见太尊到来,便道:“承吕公祖这等美意,不过是散生日,他怎么得知,亲自来贺?又是哪个多嘴的!”忙换冠带相迎,亲朋都躲在厢房内看,众口欣欣称羡。乐和原叫敲锣开路,摆列仪从上岸,却无轿子。童威、童猛、倪云、高青原拥在身边,步行到门前。丁自燮鞠躬迎进,揖罢,坐下。丁自燮称谢道:“治弟母难之日,因在制中,不便设宴。怎劳老公祖远步玉趾,反不安之极。”吕太守因芒刺在背,又不知是他生辰,不好回答,勉强的道:“小弟此来,不晓得年见华诞,因有几句话要对明,故此轻造。”丁自燮笑道:“有什话?敢屈大驾!那李俊等前件作速勒限,教他完纳,不可过纵。”李俊、费保、狄成也藏械立在旁边,丁自燮却不认得。三个听他说了,那火直冲出泥丸宫,足有千丈多高,哪里按捺得定,把丁自燮劈胸扭住道:“我李俊正来交纳银子!”费保、狄成两口短刀早向衣底抽出,丁自燮面如土色,魂不附体道:“怎么说?”李俊骂道:“怎么说!你这蛀国害民的活强盗!你占着太湖,抽百姓的私税;扎诈我们银子,今日你与吕太守当面对明!”丁自燮见势头凶恶,双膝跪下,说道:“总是该死!只凭好汉怎么,只留下这条草命罢。”李俊道:“我们不要怎么,只剥你巴山蛇的皮!”丁自燮只是磕头讨饶。乐和道:“要杀你只似杀猪狗一般,恐污了刀!饶便饶你,单要依三件事。”丁自燮道:“莫说三件,就是三十件,也依得!”乐和道:“你做官贪的赃与平日诈人的财物,共有几多,尽数说出来!若隐藏一些儿,就剁做十段!”丁自燮道:“不多,约有十余万两,有簿籍登记,不敢隐匿。”乐和道:“我们不要分毫。今年荒歉,百姓完纳不起,入了官,代阖郡作了秋粮。”叫搬出来摆在厅上,乐和道:“吕太守,你唤书吏写下百来张告示,各处张挂,说丁自燮代纳秋粮之故。”就叫书吏纳纸领状,吕太守用印签押,这是一件了。又问道:“你仓中有多少米谷?”丁自燮道:“有三千多斗。”乐和道:“可唤附近居民并各佃户来,你毕竟一向刻剥他们的,分散与他,这是二件了。第三件,太湖不许霸占假做放生湖!大小渔船抽过的税,都要加倍还他。你今要改过自新,若再不悛,早要早取,晚要晚取,决放不过了!”丁自燮又磕头致谢。乐和道:“吕太守,你回去也要改过做好官,爱惜百姓,上报朝廷。若蹈前辙,亦不轻恕!你两个送我回船。”倪云、高青扯了吕太守,费保、狄成揪了丁自燮到船中,扬帆而去。到半路抛在荻洲上,乘风去了。那吕太守、丁自燮惊了半晌,互相埋怨,自有船远远尾着,载了回去不题。名贤有诗叹息道:   为富由来是不仁,可怜象齿自焚身。   林反肯持公道,愧煞临刑金谷人。   却说李俊等一行人回至消夏湾,李俊拜谢乐和道:“兄弟,全亏了你!怎地能得到此?”乐和道:“小弟在王都尉家做陪堂,倒也安乐。闻得姐夫孙立与阮小七不知为什事闹了登州,我恐怕连累,潜出府门,要到建康访一??姓柳的朋友。在客店遇见郭京,是东京道士出身,有人荐与王黼的儿子王宣慰处,他要我同去,因权且容身。清明佳节,王宣慰到燕子矶游春,那郭京见了花、秦二嫂嫂和这花公子,陡起不良之心。彼时我不认得,他瞒了我,领一队兵,只说奉圣旨拿梁山泊馀党解上东京,把他母子软禁,要说合花知寨令妹与王宣慰做偏房,秦恭人矢死不从。我晓得了,用计救出,思量到杭州居住。在宝带桥会着童威,说大哥有难,吕太守要三千银子才肯释放。童威又说吕太守是闽人,我晓得他的毛病,就有计了,借花公子这丰姿去诱他。又说是王黼的小公子,拜做门生,将势利歆动,他果然落了圈套。他来答拜,叫弟兄们封住袍口,将利刃架在颈上,如单刀赴会的故事。料他要性命,决不敢违拗,反要他三千银子,教做陪了夫人又折兵。”李俊大喜道:“不料兄弟有此奇谋,只是那丁自燮,恨不曾杀得他!”乐和道:“那丁自燮是第二个黄文焕,若杀了,到便宜了他。那贪吝人的财物,如身上肉一般不舍得,把他一生苦挣的东西一朝分散,苦不可言,胜如千刀万割。又替贫民纳了秋粮,分给佃户,赔还渔税,又做了许多美事。他虽奸狡,也是三品命官,若杀了他,事体弄得大了,所以这般施行。”   李俊拍手称妙,请出二位恭人相见,说道:“公子这般长成,又脱了我这难,真为可喜!”花恭人道:“这孩子也有些志气,父亲在日,取名花逢春。可怜母子孤茕,又被奸人所算,若无乐叔叔,不知怎的了!如今全仗列位伯叔教诲。”李俊道:“不劳嫂嫂嘱付。现放李俊在此,必要同做一番事业。”当下宰了猪羊,赛谢神明,众弟兄庆贺饮酒。乐和道:“李大哥,还有句话讲。那吕太守、丁廉访受了这场亏必要复仇,我们也要防备。”费保道:“不防。这消夏湾聚合将来有三五百渔丁,众弟兄在此,他若来时,杀他片甲不留!这太湖有八百里水面,七十二峰,钱粮广有。招军买马,拼做个大战场。”乐和道:“太湖虽然空阔,却是一块绝地。在里头做事业的,再没有好结果。若把各处溇港塞住,苏、湖、常三郡兵会剿,那渔丁不经战阵的,怎么用得?况洞庭两山沿湖百姓,都是殷富守本业的,岂肯顺从?要防民变,决使不得。”童威道:“不若再上梁山,重兴霸业。”乐和道:“梁山泊兴旺过一番,地气不能盛了。宋公明费许多心机,才招聚得一百八人,死的死,散的散。时移物换,哪里还兴得?况且路途遥远,带着家眷走,各处关津有阻,急切也不能到。”李俊道:“乐兄这议论甚是有理。那厮们惊魂未定,就要报复,这三五日也不能就来。感谢得神明保佑,众兄弟同心协力脱了此难,今夜且尽欢吃酒,明日从长计较。”大家开怀畅饮,酩酊而散。   李俊到床上再睡不着,到三更天气,正待合眼,只见一个黄巾力士,手执令旗叫道:“李大王,星主在山寨里,专等相会,差我来请,作速前去!”李俊披衣起来道:“备了船只渡湖。”力士催促道:“不消船只,自有飞骑在此。”李俊走出门,力士扶上一条大黑蟒,有十丈多长,金鳞闪烁,两目如炬,骑在背上腾空而去。耳边但听得波涛之声,如流星掣电,竟到梁山泊忠义堂前歇下。看那忠义堂比旧日气象不同,却是金钉玉户,琉璃鸳瓦,高卷珠帘,香喷瑞兽。上面灯烛煌煌,看见宋公明幞头蟒服,坐在中间。左边是吴学究,右边花知寨,都降阶相迎。施礼罢说道:“兄弟,我在天宫甚是安乐,因念旧居,长与众弟兄在此相会。我被奸臣所鸩,不得全终,你前程远大,不比我福薄,后半段事业要你主持。你须要替天行道,存心忠义,一如我所为,方得皇天保佑。我有四句诗,后来应验,你牢记着:念道:   金鳌背上起蛟龙,徼外山川气象雄。   罡煞算来存一半,尽朝玉阙享皇封。”   李俊听了诗句,不解其意,正要详问,只见黑旋风李逵手措双斧,奔上堂来,大叫道:“李俊!你好欺人。怎来会哥哥,不来看我?”把手一推,惊觉醒来,却是南柯一梦。残灯未灭,天色黎明。唤起众人,诉说梦中之事,念着诗句,一字不忘。想起“金鳌背上”四字,又与石板字句相同,未审主何吉凶。乐和道:“宋公明英灵不昧,故托梦与兄长。骑坐黑蟒背上腾空而去,变化之象。力士称呼大王,定有好处。我想起来,昨夜算计不通,终不然困守此地?宋公明显圣说‘徼外山川气象雄’,必然使我们到海外去别寻事业。”李俊道:“正合我意。前日在缥缈峰赏雪,见一声霹雳,飞下一块火,寻看时,得一石板,也有四个字,是一样的,至今供在神座内。”叫取来与乐和看了,道:“我当初听得说书的讲,一个虬髯公,因太原有了真主,难以争衡,去做了扶馀国王。这个我也不敢望,那海中多有荒岛,兄弟们都服水性的,不如出海再作区处,不要在这里与那班小人计较了。”众人齐声道是。就把四个罛船装好了,选二百多个精壮渔丁,扮做客商。收拾家资,载了人眷。其时正是三月望夜,烧了纸。黄昏月明如昼,开了船,出了吴淞江,野水漫漫,并无阻隔。到得海口,把船停泊,再定去向。   李俊、乐和登了海岸,望那海拍天无际,白浪翻空,寒烟漠漠,积气弥弥,不辨东西,哪分昼夜。李俊看了有些忧疑起来,说道:“这般无边岸的所在,哪有可居之地?”乐和道:“今日阴晦,景色凄凉。那天气晴明,岛屿历历可见,定有好去处,不必忧心。只不知那罛船出得洋么?”见有个老叟拾螺狮,乐和叫声老丈,问道:“那开洋的船,要几多大?”老叟道:“倒不论大小,只要打造得合式。”乐和指停泊的罛船道:“这般船可去得么?”老叟一看摇头道:“底平梢阔,经不得风浪。到大洋里颠不上几颠,就完帐了。客官,你看澳里竖着樯桅的两个海船,是出洋的。”李俊、乐和举头一看,果有两个船泊在哪里。李俊道:“一时少算计,那出洋的船只要打造起来,几时得成?进退两难,如何是好!”乐和沉吟了一会,笑道:“大哥放心,有极好的两个船在这里送我们出大洋,不须顾忌!”李俊道:“又来取笑。这海滨并无相识,哪里有船送我们出洋?”乐和叠着指头说出来。有分教;蛟龙得雨飞天外,虎豹依山踞穴中。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李俊将入海矣!此回轻轻递下。倘杀太守廉访阖门良贱,便兴兵追捕,笔墨拖沓,终无已时。不如将吕太守倒赃饶命,愚民沾不费之急,丁自燮感不杀之恩,不烦一兵,不折一矢。见机即进,得手即止,使李俊得从容问渡,一帆无恙。乐和肯留馀地,正是作者之不肯犯手,也是文章家识轻重处。   第十一回 驾长风群雄开霸业 射鲸鱼一箭显家传   话说李俊见天水相连,这风波又不是太湖气象了。土人说罛船开不得洋,甚是忧心,见乐和说有人送船,不解其故。乐和用手指道:“那两个海舶,他若不肯送我们,借了他的罢了。”李俊会意道:“这倒使得。”沿海滩上寻到海舶边来,见两个西商,掀开衣襟,露出大肚子,指挥小郎们装货。旗号挂着枢密府,是往日本贸易的。梢公水手共有百馀人,打点明日开洋。李俊、乐和看得详察,到船中悄悄与众人商量定了。   到了半夜,海舶上人睡着了,费保、倪云当先,一拥而上,大喊杀人。西商、小郎听得钻出,排头砍了十多人,喝道:“舵工梢水不许走!”只得伏定。把死尸撩入海中,打扫血迹,引家眷上船,资财搬运过来,见舶内尽是绸缎、丝绵、蟒衣,珍异物件。弃了罛船,叫舵工把定舵,水手拽起风帆,趁着东北风,望西南而进。出了大洋,众人一看,但见:   天垂积气,地浸苍茫。千重巨浪如楼,无风自涌;万斛大船似马,放舵疑飞。神鳌背耸青山,妖蜃气嘘烟市。朝光朗耀,车轮旭日起扶桑;夜色清和,桂殿凉蟾浮岛屿。大鹏展翅,陡蔽乌云;狂飓施威,恐飘鬼国。凭他随处为家,哪里回头是岸?   那海舶行了一昼夜,忽见一座高山,隐隐有钟罄之声。李俊问道:“这山是哪里?”水手道:“开船时东北风,转到这里是普陀山,观音菩萨道场。如今春天,进香的甚多。”花恭人在舱内听得普陀山,与姑娘说道:“我二人遭逢大难,幸得脱离。今便路到灵山,何不去进一炷香?也是难得的。”秦恭人道:“但凭嫂嫂主张,这是善事。奴在家绣得两首长幡,要舍到杭州天竺寺,不得其便。今在此经过,舍在菩萨面前,尤为胜果。”花恭人叫儿子与伯叔讲知,母亲、姑娘要到山上进香,不知可否。李俊道:“我等杀业已多,今遇活佛去处,也要去磕个头儿。”唤水手湾船,搭起扶手,花恭人、秦恭人,费保、倪云娘子,养娘、丫鬟随着,先上了崖,留狄成看船,李俊、乐和、花逢春、童威、童猛、费保、倪云、高青一同上去。本山住持见一起男女服色整齐,迎到客堂先奉了茶,即设素斋款待。到晚,香汤沐浴。五更起来,同四方来的善男信女,到大殿上焚香礼拜已毕,李俊取一百银子与住持打个合山斋。到盘陀石、潮音寺、紫竹林、舍身岩各处玩了一日,下船开去。   又行了两日,到韭山门,是浙闽交界之所。有一员守备,领三百名兵,十个战船在那里把守,盘诘奸细,防倭国侵犯及私通外番的。远远望见李俊船到,一声号炮把战船一字儿摆在隘口。郑守备全身披挂,手拿三尖两刃刀,立在船头,叫兵卒架起火炮便要打来。乐和急叫道:“不要动手!咱是奉枢密府令箭信牌,到福建采办香珀的。”守备道:“既有枢密府照验,取过来看。”乐和将前日劫了西商原有一角批文,看得不明白,就递了过去。那守备接过一看,喝道:“分明是奸细了!既是枢密府批文,说着往高丽公干,怎说福建采办香珀?”费保见决撒了,取一柄五股鱼叉劈头掷去,刚掷中守备咽喉,扑通的倒坠下海。童威、童猛、倪云、高青一齐跳过,拔出腰刀便砍。有个人,将巾绵甲,身躯长大,叫道:“不可造次!你这伙人都有些认得,莫不是梁山泊上好汉么?”李俊道:“只我便是混江龙,你问他怎的?”那人便在舱板上拜道:“原来是旧主人。”李俊叫扶起,问道:“足下是谁?”那人立起,说道:“我叫做许义,是浪里白条张顺部下。从征方腊,张头领死在涌金门,我就不去了,住在杭州。后来投到江都统标下,做了哨官,拨来守这韭山隘口。梁山泊上头领,俱是认得的,隔了几年,一时叫不出。如今要到哪里去,在此经过?”李俊道:“我等在中国,耐不得奸党的气,要寻一个海岛安身。”许义道:“我在此已久,海道尽熟。待我随了去,拣一处丰腴地方何如!”李俊大喜道:“这样极好,只怕你是官身去不得。”许义道:“哪里是什么官身,我也是浔阳江上人。从张头领到江州劫法场,白龙府聚会我也在哪里。上梁山泊几年,好不快活!宋大王真是好人,待我们如手足一般。闻得在楚州被好臣药死,着实伤感了一番。这守备是高球的表侄,叫做田富,一些本事也没有,有高俅脚力,营干这守备。专会克减军粮,用刑严酷,这三百名兵都是切齿的。几番要结果他,奉我做主,也思量寻了小岛容身。我自忖才力不济,阻住了。不然,叫他们都随了去?李头领,你那时还黑瘦,如今肥白得多了,又长出虬髯,几乎认不出了。”李俊正恐兵力单弱,器械不备,今有三百名兵来归,心中甚喜,取出三百两银子,分给众兵,尽皆叩谢。   在韭山门营房过夜,明早风色正顺。许义引路,带了十只船一同进发。天色晴明,波浪不起,李俊喜乐。叫取酒与众兄弟叙谈,唤许义同坐了吃酒。忽听得后面梢上舵工叫道:“不好了!快些湾船!”水手忙落了风篷,用力撑到沙嘴上,抛下锚碇。李俊惊问道:“怎的?”水手摇手道:“不要响!”忽见白浪如山,喷雪鼓雷的响,见一大鱼,竖起脊翅如大红旗一般,扬须喷沫而来,那船似笸簸一般翻覆不定。花逢春看见,立起身来,取下铁胎弓,搭上狼牙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觑得亲切,飕的一箭射去,正中大鱼的眼睛。那鱼负疼把尾乱掉,那波浪滚起有三丈多高,十丈多远,泼得满船都是水。亏得下碇坚牢,不致倾覆。许义急唤军士放箭,二三十把弓一齐射去,那鱼虽然力猛,当不得乱箭攒射,也有穿腮的,也有透腹的,动弹不得,翻了转来,浮在水面,那波浪势定。二三百兵一齐把挠钩搭着,用力扯到沙滩上来,首尾足有数十丈,犹然巨口唅呀,眼珠闪动。舵工道:“此是鲸鱼。我们惯行海道,也时常看见。这是小的,若是大的,把口一吸,那船还不勾他当点心哩!”李俊道:“花公子这神箭真是家传!知寨初到梁山泊,见一群雁飞鸣而来,知寨一箭贯了两只,晁天王和众人无不惊异,可见将门有种。若无这箭中他眼珠,怎生拿得?可喜可敬!”众人尽把利刃剁割鱼肉,剖开肚腹,见二三十斤一个癞头鼋尚未变化哩!那两个眼睛乌珠挖将出来,如巴斗大小。乐和道:“将他镂空当水晶灯,点上火,莹亮好看。”尽道有理。将鱼肉煮起来,肥美异常,五六百人个个厌饫,多的腌了。为这鱼倒停住一日。   又行两昼夜,忽然搁了浅。许义起来一看,道:“此是清水澳,暹罗国界上了。这岛土地肥饶,有些景致。”请李俊等上崖散步,只见山峦环绕,林木畅茂,中间广有田地。居民都是草房零星散住,牛羊鸡犬,桃李桑麻,别成世界。问土人道:“此间有多少地面?属那州县管的?”土人道:“方圆有百里,人家不上千数,尽靠耕田打鱼为业。各处隔远,并无所属。我们世代居此,也不晓甚么完粮纳税。种些棉花苎麻,做了衣服,收些米谷做了饭食,菜蔬鱼虾家家有的,尽可过得。再向南去三百里,有个金鳌岛,属暹罗国的。岛长名唤沙龙,暴虐不仁,贪婪无厌,长来骚扰,受他的气。”李俊听说金鳌岛,触着宋公明梦中之言。又问道:“那金鳌岛离暹罗国多少路?风景何如?那沙龙是哪里人?”土人道:“金鳌岛到暹罗国也只三百里。那岛四围高山峻岭,无路可去。南面岛口只通一个船的路,转三个大湾,方得到岸。一座城门,甚是坚固。里面盖造房屋,如宫殿一般。田地膏腴,五谷丰稔,山上野兽甚多,花果诸般多有,约莫有五百里广阔。那沙龙是洞蛮出身,长大雄健,遍体黄毛,两臂有千斤之力。使一柄五十斤重的大斧,腰悬弩箭,百步飞中。器械、马匹、船只俱备。有三千蛮兵,都是惯战的。那沙龙性极好杀,爱吃巴蛇耶酒。一年来上两次,有些姿色妇女,他便白昼奸淫。小男女抓去做奴婢。还要进奉猪羊酒米,受他荼毒。那暹罗国共管辖二十四岛,此为最强,便是国主也奈何他不得。”李俊道:“我们是天朝大宋差来镇守,要剿灭那沙龙,与你百姓除害。”土人道:“若得老爷们驻此,百姓无不顺从。四旁有与我清水澳一般的小岛都被他扰害。闻得官兵驻扎,尽皆说服的。”李俊大喜,遂与乐和、许义商议,选择中间高敞地面。筑成石基。砍伐树木,搭起营房,安顿家眷、兵丁。一面招集强壮岛民,造起战船。置备器械,建立旗号,凡有归顺的重赏金帛。遇着私商小伙通洋客商,邀截招抚。日日操练兵士,闲时屯田播种。不上半年,聚有二千馀人,成一模样。   适遇中秋,那日李俊命宰了两头牛,几副猪羊,大劳军士,就同众兄弟赏月,到一高峰上坐下。那一轮皓月从东边海中涌出,金光万道,天宇清朗,擎着杯道:“梁山泊与太湖中虽然空阔,怎比得这海外浩荡?承众位相扶脱了毘陵之难,到这清水澳稍立根基。奈兵微将寡,还立脚不住,必得取了金鳌岛方可容身。闻得沙龙骁勇,急切难攻,如何是好?”乐和道:“班超以三十六人破了鄯善国。将在谋而不在勇,且屯扎几时,招集训练,觑个机会方可攻他。不可性急,只要防他来侵犯,当做准备。这里又无险阻可守,沿边宜建木栅,拨几个船远处了望,放炮为号,这是要紧着数。”李俊道:“明日就树栅了望!”当下饮到二更始散。   到第二日,差许义领兵探望,使狄成监工造栅。尚未完备,忽听远远号炮连声,李俊知道有兵到。差童威、童猛、倪云、高青四面埋伏,自己披了衣甲,同费保、乐和、花逢春领一千兵沙边把守。只见五只大海船,拢到岸口。那蛮兵都是斑布盘头,结着螺蛳顶,穿绵花软甲,挂两把倭刀,有六尺多长。跣着双足,一哄上岸。沙龙也一样打扮,例卷赤须,黄毛遍体,手持大斧跳舞而来。李俊、费保挺枪抵敌,沙龙将斧劈来,斗了十来合,不分胜败。那蛮兵跳开有一丈多远,两把长刀着地扫来。费保抵当不住,退后便走,兵皆乱窜。李俊见阵脚已动,虚晃一枪,撇了沙龙回转。沙龙如风赶来,李俊正难措手,那花逢春却闪在沙龙背后,看得明白,弯起弓来,一箭射着沙龙左肩,扑地便倒。蛮兵救起,回身就走。李俊、费保挺抢追来,到得岸上,四面伏兵齐起,奋勇砍了一百蛮兵。童威、童猛便抢上海船,撑去三只。沙龙和蛮兵剩得两个海船,狼狈而去。李俊等收兵回营道:“那蛮兵好狠!当不得那跳舞!若无花公子这箭,几乎失手。喜添得少年良将,可见英雄有种!”乐和道:“他虽然败去,必要报仇。我这里乘他喘息不定,箭疮未愈,就领兵杀去,一鼓下了金鳌岛,做了基业,方成局面。只是衣甲未备,前日洋船中现有绸缎,各做一副绸甲,又轻便,刀箭不能透入,就连夜造起来。还有一件,海面上征战全凭火攻,韭山门兵船内有三眼钉子母炮,将硝黄铅弹装好,也驾五只大船,一千兵士。”留狄成在清水澳守营,许义为向导,尽上船开去。   不消半日,到了金鳌岛。那沙龙也有见识,恐怕乘胜而来,先使蛮兵在隘口把守。堆着石炮,弄个机括,打得甚远,利害得紧。李俊等船远远泊定,不就上岸,只是摇旗擂鼓,呐喊连天。沙龙闻报有兵到隘口,把箭疮扎好,亲自出来巡视。一连三日,再上岸不得,李俊焦躁。乐和道:“且自耐性。我同许义去山后探路,或有可上的去处。”遂驾了一只小船,周围一看,都是高山叠峰,树木丛杂,上去不得。回来说知,无计可施。童威道:“土人说进隘口要转三个大湾方到城门口,就上了岸。那三个湾怎么可进?我兄弟二人到夜深人静,用油纸包好了硫黄焰硝引火之物,打海底爬到城边,发起火来。他只顾在外防守,内必空虚。若见火起,必定惊惶。大哥这里领兵去攻,自然可破。”李俊大喜,依计面行。   童威、童猛吃饱了酒饭,脱下衣服,单穿一条裤子。把引火之物包好,缚在腰里,手中拿把尖刀。初更时分,船边下水,慢慢泅去。行了几步,探出水面透气,吐出些咸水。到得隘口,见蛮兵打着火堆,席地而坐,沙龙来往巡察,再不防海底有人偷进。童威、童猛进了隘口,果然有三个大湾,逶迤曲折,水急沙清。两傍尽是石壁,只通一船路,如狭巷一般。到城门边,轻轻爬上岸来一看,那城墙是天生成光荡荡,草木不生。两扇铁门紧闭。童猛道:“这城垣是石的,怎好放火?空费心力,不如爬出去罢!”童威道:“有心进来,且再思量个计策出来。”其时深秋天气,白露浓浓,金风淅淅,又在水中爬了半夜,身上寒冷。正在无措,忽听铁门开响。童威、童猛重复钻入水中,把头略昂起偷觑,见四个蛮兵提着大藤筐,不知甚么物件在内,又扛了一坛酒。两个蛮女笑嘻嘻走出,蛮兵扶下一个小船撑了出去。原来沙龙是个酒色之徒,半夜传令进来,唤蛮女去作要,却不关铁门。童威、童猛重上岸来,说道:“惭愧!天幸开了门。”侧身捱进,见两边都是民居,尽皆关门熟睡。一天星斗,四野悄然。童威寻石块敲出火种,引上硫黄焰硝。那房子原无墙壁,都是竹笆,一发透得快。一连放了十来把火,焰腾腾烧起。那些居民睡梦里慌忙开门走出,童威、童猛拿住两个,将尖刀搠死,剥下衣服穿上。那些竹笆连片烧去,哗哗剥剥,照天彻地的通红,城内一霎时鼎沸起来。李俊在外边望见火起,催众人向前。连声子母炮震天的响,箭如飞蝗射来。沙龙见城内火起,前边又杀来,首尾不能救应,蛮兵各各心慌逃窜。李俊、费保先跳上岸,沙龙箭疮未好,擎不起大斧,回身就走。李俊一枪搠倒,倪云枭下首级。众兵把蛮兵乱杀,李俊叫道:“降者免死!”蛮兵投降者甚众。就扎营在隘口沙滩上。   到天明方把战船放进隘口,到城门边,一齐上岸。童威、童猛迎着道:“亏得杀了两个居民,剥这衣服穿上,不然蛮兵也要认出来了!”李俊道:“实是亏了你哥儿两个!”先叫救灭了火。到沙龙的住房,真个壮丽。把沙龙妻小尽行杀死,抢来的妇女、奴婢出晓谕教人领回。蛮兵降者共有一千人,改了服色,配入队伍。仓厫内米谷如山,金银珠宝不计其数。有一百匹战马,牛羊成群。李俊自称征东大元帅,一应晓谕用大宋宣和年号。出榜安抚居民:被火焚者,给赏银米与他盖造房屋。七十以上者,俱送绸缎一匹。百姓尽皆欢喜。差倪云到清水澳接花恭人、秦恭人、费保、倪云娘子同来金鳌岛,拨厅房居住。乐和专管出入钱粮,商量军务。童威、童猛把守隘口,操练军士。费保、倪云为左右副将,高青管领船只一应器械。狄成领三百名兵镇守清水澳,许义做心腹长随。花公子习学武艺韬略。井井有条,各安职事。又将太湖里的渔丁,韭山门官兵,清水澳招集的壮勇,降的蛮兵,共有三千多人、分派五营,设立队长哨把,一位中国法度,造作旗帜大纛,焕然一新。又问土人:“沙龙在日,岛内凡有讼狱钱粮是怎的施行?”土人禀道:“沙龙不用刑杖,若犯重罪,把木舂舂死,轻者罚米谷。钱粮到收成时平分。”李俊、乐和颁下律令:“杀人者偿命,奸盗者杖七十,钱粮行什一之法。”百姓尽皆感仰。当下祭赛天地,大排筵宴庆贺。正饮酒之间,只见守隘口军士解两名蛮女来,说道:“在沙滩上草里拿来,候元帅发落。”李俊看那蛮女时:   钵盂头高堆黑发,银盆险小点朱唇;西洋布祆到腰肢,红绢舞裙拖脚面。胸前挂璎珞叮当,身上插野花香艳。眼波溜处会勾人,眉黛描来多入画。谩言吴国能亡灭,眼见金鳌亦荡倾。   那两个蛮女说话也听得出,说道是广东香山人,被沙龙抢来,日里唱歌,夜间伴宿。童威笑道:“若非这两个蛮女,金鳌怎么攻得破?”李俊问道:“怎么亏他两个?”童威道:“我兄弟到城边,墙垣都是石的,怎生放火?亏得开门送这两个蛮女与沙龙取乐,才得入城放火,倒是有功之人。”李俊道:“为将的贪了酒色,自然败事。”对蛮女道:“路途遥远,不能送你们回家,且发与花恭人伏事。待有功将士,为彼完配。”教人领了去。饮至夜阑方散。天明时,有飞报前来:“暹罗兵到!”李俊慌忙请众人商议。正是:阵云高处鸣钲鼓,烽火传来整旗旌。不知与暹罗交战胜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看李俊设施次第。具有开国规模,俨然居豳迁岐气象,非同虬髯一往豪气,聊以自娱也。   第十二回 金鳌岛兴兵图远略 暹罗城危困乞和亲   却说李俊破了金鳌岛,作庆贺筵席。次日,报有暹罗兵到。李俊与乐和商议,乐和道:“水来土掩,兵至将迎。有金鳌岛做了基业。城池坚固,有三千胜兵,兄弟协力,怕他怎的?先叫紧守隘口,看他兵势何如,然后拒敌。”李俊听允,传令童威、童猛防守隘口不题。   再说那暹罗国王,姓马名赛真,是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他承国统已历三世了,为人宽仁柔懦。国政有两个大臣掌管,一个丞相名唤共涛,奸邪狡猾,专权罔上;一个将军名唤吞珪,却也刚直,膂力过人,使两条铁鞭,职掌兵权。连年丰稔,物阜民康。管辖下二十四岛,各有岛长自理其事。进纳钱粮,四时进奉,如唐朝藩镇一般羁摩而已。那二十四岛:   金鳌、铁板、长滩、天堂、西岙、潢刺、   峻冈、白石、井沙、铜山、铜坑、长甸、   前丰、后丰、青霓、罗江、古渡、钓鱼、   文港、银湾、南津、竹岭、甜水、大树。   那各岛大小不一,其中金鳌、白石、钓鱼、青霓四岛最强。分为东西南北,统率小岛,如方怕连帅之意。凡暹罗有外邦侵犯,四岛会兵,俱来救护。而金鳌尤为雄盛,乃一国之藩蔽。当日闻得金鳌被宋兵打破,杀了沙龙,马赛真大惊,会集文武商议。共涛道:“金鳌是本国之门户,今被宋兵打破,险要已失,国势将危。宋兵远来,不知地利;乘他根基未固,起倾国之兵,传檄各岛驱剿了他,方得安稳。若迟延不发,必然得陇望蜀,就难为计了。”马赛真道:“丞相言之有理。”一面差官到各岛,速令会兵,并力恢复金鳌;一面命吞珪为大将,领三千精兵,同共涛连夜进发,火速进征。共涛,吞珪上了战船,旌旗闪闪,戈甲森森,杀奔金鳌岛来。   李俊已作准备,童威、童猛守住隘口。共涛、吞珪船到沙边,耀武扬威,统兵上岸。童威、童猛谨守寨栅,不与交战。至第二日,李俊、乐和、费保一同来到隘口。乐和尼共涛、吞珪有骄矜之色,兵无纪律,附耳与李俊说道:“如此用计。”李俊就领兵上战船,共涛,吞珪也把船摆开,说道:“你宋朝好不知足!中华许多国土,久享繁华,怎要到海外占我疆土?好好收兵,放你回去;若不知机,教你尽葬鱼腹!”李俊喝道:“蠢尔小丑,不沾王化!天兵到此,要取你暹罗国,何况区区小岛!你快回去唤马赛真亲来纳款,年年进贡,方才饶你!”共涛大怒,催兵冲杀过来,吞珪舞起双鞭劈头打来。李俊、费保挺枪接住,厮拚了一会,李俊佯输,唤水手开柁,皆四散开外洋去了。共涛、吞珪赶了一回,共涛道:“我料宋兵有甚伎俩!抵敌不住,四散走了。竟进去攻城,就复金鳌岛!”将兵船收进了隘口,那条水路又换又曲,只好鱼贯衔尾而进。到得城边,旌旗密布,插满刀枪,倪云、高青、花逢春在敌楼上。共涛道:“你那宋兵俱逃走去了,还不开门让我进来!”倪云道:“教你顷刻死在眼前!”   共涛令蛮兵爬城,通是光荡荡石壁,哪里扒得上?火箭石炮雨点打下,伤了好些蛮兵。共涛焦躁,无可奈何,只得下船。二更时分,忽听得炮声震天,李俊、费保、童威、童猛外边杀进,倪云、高青、花逢春城里杀出,内外夹攻,共涛、吞珪进退无计,拚命冲出。花逢春射枝火箭在风篷上,各只船上尽烧起来。烟焰冲天,杀声震地,蛮兵上岸的尽被砍杀,下水的又皆淹死。吞珪舞着双鞭,护了共涛,杀出隘口,止剩得三五个船,蛮兵不上百馀,都是焦头烂额。李俊等赶上,团团围住,吞珪大叫道:“丞相,待我杀条血路,你自回去!”真个共涛死命挣出,吞珪被费保一枪搠在海中,穿着铁甲沉到底了,共涛刚剩一个船回去。李俊收兵,又得了二三十个船,蛮兵降者甚多,各皆大喜,犒赏三军。费保道:“共涛大败而去,再不敢来了。我等再把别岛破他几个,做成犒角之势。”李俊道:“闻得马赛真柔懦,共涛专权恣肆,君臣不睦。吞珪勇猛阵亡,国中单弱。不若统兵取了暹罗,那二十四岛自然降伏。我等海外称尊,同享富贵,岂不是一劳永逸?”休息了两日,只留狄成屯清水澳,高青守金鳌岛,尽数统兵到暹罗城下扎住。   那共涛奔回,说吞珪已死,全军覆没。马赛真大惊道:“吞珪既丧,坏了万里长城。国中精锐已尽,如何是好?”正忧疑不定,忽报宋兵到了,惊得手足无措。共涛点兵守城,不敢出战。原来暹罗城倒不比金鳌岛有隘口可守,石城坚固,海岸沿城有三里陆路,并无险阻,全恃金鳌岛为外援。凡有寇兵临城,金鳌会合各岛围合拢来,往往失利,故不敢侵犯。今金鳌已失,各岛岛长闻得沙龙、吞珪是两员勇将俱杀死了,人人胆寒;又平日共涛专权无忌,欺凌诸岛,不肯救应。李俊等兵临城下,队伍严明,戈矛如雪,紧紧围定,高叫投降。马赛真见各岛不到,吞珪被杀,无人敢领兵出战,共涛也束手无策,马赛真忧愁不已。回到宫中,与国母说道:“祖宗基业已是难保。内无良将,外无救兵,若然攻破,玉石俱焚。不若开门纳款,庶可保全性命。”流泪不已。   那国母姓萧,原是东京人,父亲为参知政事。恶了章悙丞相,被他陷害安置儋州,还要伤他性命,因此逃到暹罗,把女儿配与马赛真为妻,数年前寿终了。萧妃为人淑顺,极是贤能。生下一双男女,公主小名玉芝,生长一十六岁,一貌如花,聪慧幽闲,善通文墨,又好武事,时常走马舞刀顽耍,国主爱惜犹如珍宝。要选中华士人做驸马,一时哪里得来,尚未婚配。世子幼小,只得六岁。当下见国主流泪要开门投降,玉芝公主便道:“宋朝是何等兵将,无人敌得?待孩儿与母亲同上城一看,或可用计退他。”国主即命内监、宫娥侍卫,乘了香车上城。玉芝公主凭城一望,见旗帜鲜明,兵强马壮,李俊、费保、乐和等全身披挂,手执兵器,指挥土卒攻打,如天神一般,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又见一个将官,年纪约有十六七岁,轻弓短箭,银甲锦袍,面如傅粉,唇若涂朱,手执方天画戟,骑一匹金鞍紫骝马,真是风流儒将,年少英雄。见一群天鹅飞来,那少年将官挂了画戟,弯着弓,取枝响箭射去,一声响,穿入云里,毛羽纷纷,落一只天鹅下来,三军喝采。   萧妃与玉芝公主见了,说道:“果是中华人物俊丽,兵强将勇,如何敌得他过?若是投降,把锦绣江山付与别人,也不甘心。我有一计,不动兵戈,自然保全。”国主问道:“中宫有何良策?试且说来。”萧妃道:“我这玉芝孩儿,一向要选配中国士人,因在海外,一时难得。今看这个少年将官,仪容俊雅,武艺超群,着人打话,若未完姻,就招为驸马。一则保全疆土,二则完了孩儿终身大事,岂不两便?”国主大喜道:“此计大妙,只不知女孩儿心下何如?”萧妃与玉芝讲这篇话,玉芝一见花逢春,好生企慕,只是不便启口。见母亲说着,满面娇羞,俯首不答。萧妃又再三苦谕道:“要救国难,孩儿也说不得了,只是不好强逼你。”玉芝方才低低说一句道:“且凭父王娘娘做主。”   国主欢喜,急命内待传说道:“宋朝将官暂且退兵,请一位将军进城,国主有话亲自面议。”众人皆道:“此是缓兵之计,不可听信。”乐和道:“兵临城下,不敢出战,外无救兵,此是计穷力竭了。待我挺身进去,看他有何说话!班定远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随机应变,说他归顺,免动刀兵,岂非美事?”李俊命军士答道:“堂堂天朝,有征无战。既要面议归降,不妨暂退。任有缓兵之计,也不惧怕。这回到来,寸草不留了。”李俊把令旗一挥,兵将都退下船。   乐和选十个彪形大汉,各带弓刀,自己轻裘缓带,骑着白马,到城门边,果然大开,昂然而入。共涛来迎接,乐和见六街三市,人物喧闹,与中华无异。进了东华门,宫殿壮丽,槐柳成行。将到前殿,国主马赛真降阶而接。讲过礼,分宾主而坐,文武各官,侍立两旁。国主生得面自身长,五绺须髯,衣冠伟丽。茶罢,开谈道:“小邦僻处海外,自守封疆,并不得罪天朝,不知何故劳师远涉,下临敝境?”乐和欠身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大宋中外一统,列圣相传,历世已久。今天子圣仁英武,荒裔要服,无不重译来朝。贵国并不朝贡,有失以小事大之体,故遣征东大元帅率领雄兵十万、战将百员特来问罪。金鳌岛沙龙贪淫好杀,天兵一到,骈首就戮。贵国犹不悔过,辄敢复来抗战。吞珪说是贵国大将,交兵已作波臣。今天兵既临城下,能战则出师对垒,以决胜负。如其不能,则当衔璧舆榇,面缚军门。何得首鼠两端,束手待毙?大元帅仁义之师,不忍无辜受戮,不施火炮云梯诸般攻具,以示怀来之意也。今蒙见召,必有所论。若入情合理,自当拱听。”马赛真道:“往年差使臣进贡,被蔡太师遏奏,不得瞻觐龙颜,又无赏犒,反勒贿赂,流落不归,因此缺贡。寡人素性仁慈,不忍害民。师到城下,用兵厮杀,惟恐两伤。若便纳土,但本系汉朝伏波将军新息侯之后,立国暹罗己历三世,不忍祖宗疆土一旦沦亡,尚尔踌蹰不决。寡人元妃是东京萧参政之女,因被章惇丞相倾陷,安置儋州,故聘为妃。生下一女,小字玉芝,年已及笄。仪容不劣,颇知德教,要招中华士人为婿,一时难遇。适在城上见马上少年将军,轩昂英俊,气度不凡,不知上姓,可曾宪姻否?情愿招为驸马,两家息兵罢战,永作藩臣,重来进贡。汉、唐原有和亲之例,不识可俯从否?”乐和道:“那小将军姓花名逢春,是世代将门之子。六韬三略无不精通,十八般武艺尽皆精练,更擅百步穿杨之箭。方才在城下,射落天边飞过的天鹅,已见一斑。况美如冠玉,性地聪明,发愿封侯拜将之后方议姻事。多有豪门巨室来聘为婿,一概坚辞,尚未婚配。贵国既要和亲,亦无不可,但末将不敢专主。乞差一位使臣,同去禀知大元帅,可以行得,即来回复。”国主忙排筵宴款待。更送珍奇之物,求他玉成美事。跟随的俱有犒劳,乐和一些不受。便遣共涛为使,出城到中军帐。   共涛暂候,乐和先与李俊说知和亲备细,李俊与众人商议道:“暹罗国虽然单弱,可以取得;我们基业初定,也还势寡,倘各岛不服,要来争竞,惹起干戈,不得安靖。若和了亲,且守金鳌,养成羽翼,再看机会。但不知花公子意下何如?”花逢春道:“小侄蒙众位伯叔虎威,得脱患难,自当听从。但本中华世胄,恐蛮女陋劣,误了终身大事怎处?”乐和道:“玉芝公主有倾国倾城之貌,更兼知书识礼,爱习武事,温柔聪惠,是东京萧妃所生,不是蛮种。父母爱惜犹如珍宝,要招中华士人为婿。在城上见你才貌,十分倾慕,故此求和。正是一对佳人才子。虽在海外,也是一国驸马,富贵无穷。况天缘是月下老人赤绳系定的,不必多疑。”花逢春道:“叔叔主张,不敢有违。但婚姻大事,要禀过母亲,方可行得。”乐和道:“这个自然,料令堂也是喜允的。先与使臣相见,然后与令堂说知,纳聘成亲。”   当下大设威仪,摆列兵队。李俊出来与共涛相见送座。李俊道:“乐将车备述国主之意,要和亲息战,这是美事。虽奉天子明诏来讨不廷,只要畏威怀德,不是贪取土地,致害生灵。若然定议,待退兵到金鳌岛,赍了聘礼,就烦足下与乐将军为媒,择吉成亲。只是外邦多诈,哄我退军,更有翻覆,那时进兵,玉石俱焚了。”共涛道:“天兵到此,本不该抗拒。吞珪恃勇轻进,自取灭亡。昨日国母与公主亲见小将军才貌双全,故此真心实意招为驸马。岂不知元帅虎威,马到成功,焉敢复生贰心,自取罪戾?”李俊亦设宴款待共涛,遣他先去回复国主。即日回兵到金鳌岛,请花恭人出来,细述国主求和,愿招驸马,玉芝公主德容俱备,也不辱没了令郎。花恭人欢喜不尽道:“承各位扶助,小儿得成姻事,知寨在九泉也是感激的。不料姻缘定数,远在海外。”李俊、乐和即择吉日,置备金珠彩缎、异巧奇珍礼物为聘,差倪云、高青领五百兵护卫,乐和为大煤,置酒送行。花逢春拜别李俊众人及母亲、姑娘,鼓乐喧天,旌旗飘扬,海口下船。迎着顺风,不消一日,到了暹罗国城下。先放三个号炮,停泊了船。   那国主知道驸马已到,差丞相共涛到海边迎接。与乐和、花逢春相见过,请到皇华馆驿,饮过接风酒、倪云、高青全身披挂,五百军士盔甲鲜明,簇拥上马,沿路悬球结彩。到城门边,有四员内相,四名宫娥,捧着酒盒,撩衣跪进。那些蛮民从不见中国礼仪这般富盛,又是驸马生得风流标致,身上结束非凡,乌纱帽插两朵花,罩着粉扑的面庞。不论男女,沿街塞巷的观看,都啧啧羡赏。一到宫门,国主率文武宫员恭身迎进,送到东宫更衣。少顷吉时,到金銮殿上行礼,国主、国母俱穿大红吉服,排着香案,笙萧细乐,响彻云霄。花驸马从容朝拜,一般有序班鸣赞喝礼。少顷,宫娥拥出玉芝公主,交拜天地,花烛合卺。真是王家富贵,与民间不同。但见:   黄金殿上,高控珠帘;白玉阶前,平铺锦褥。非烟非雾,狻猊口内喷奇香;如日如云,獬豸身边排锦仗。隐隐声闻天上,乐奏霓裳;叮叮响出花间,衣鸣佩玉。垂旒秉笏,蛮君亦习华风;绕翠围珠,母后原依京式。蹒跚内相撩衣,绰约宫娥窄袖。辉煌宝炬,红云捧侍神仙;灿烂银屏,瑞霭映来鸾凤。正是日色才临仙掌动,天颜有喜近臣知。   驸马、公主结亲已毕,送入宫中,更了便服。花逢春偷眼觑那公主,真有天姿国色,竟是中华妆束,喜不自胜。公主在城上远瞟,已生企慕,今对面亲切,更觉精采。因害娇羞,不敢注视,心中暗喜。当夜翡翠衾中,鸳鸯枕上,你贪我爱,说不尽山盟海誓,如鱼似水。次早到殿前拜谢。国主敕有司把东宫改作驸马府,拨内相宫娥侍奉,供给极其隆盛,自不必说。   却说乐和要回金鳌岛,对花驸马道:“国主宽仁,你在此间须谦和谨恪,不可放纵。唯恐共涛奸滑,致生事端。留两员裨将,统三百兵护身,预防不测。”花驸马点头会意道:“不须叔叔致嘱,自然谨慎。回去拜上李伯伯并家母,不必挂念。”乐和等回去不题。   花驸马在府中与公主琴瑟和鸣,互相敬爱。公主更兼贤达,精通文墨,随着母后一口京话,并无半句蛮音。闲时与驸马吟诗作赋,弹琴下棋,或到花间打弹,或到柳阴走马,暮乐朝欢,如胶如漆。国主、国母不时到府中宴饮欢乐,驸马尽半子之礼,问安视膳,不敢怠惰,国主大悦。有时将军国重务与他商议,驸马条对详明,剖判停妥。国主道:“驸马这般才貌,不唯小女终身有托,孤家亦得辅弼贤良了。”驸马谦谢。一日,公主问道:“婆婆在金鳌岛与李元帅是甚亲戚?可安乐否?”驸马道:“元帅是先父同盟契友,又同做朝廷大官,最有义气,待我母子如骨肉一般。还有一位姑娘,也是孀居。去年患难之中,全亏那乐将军救援,所以得有今日。”公主道:“虽是他二人义重深思,终是外人。我和你人子之心,也当各尽。况远隔海面,温情之礼有缺。待我禀过父王,差官接到这里,朝夕侍奉,以尽孝心。”公主就去禀知国王,差官迎来。驸马又修书一封送去。公主分付内侍,打扫花楼一座,待婆婆安居不题。   那差官奉国主之命、驸马书札,到金鳌岛,说知来意一呈上书信。李俊拆开看了,与乐和商议道:“花公子要接母亲、姑娘到府中奉养,你道如何?”乐和道:“他母子天性之恩不可违隔,公主贤慧,正该如此。况二位嫂嫂俱是孀帏,虽我辈弟兄是顶天立地好男子,终有瓜履之嫌,自宜送去,两全其美。”李俊就与花恭人说知,花恭人心中甚喜,说道:“承列位伯叔这般美意,成就我母子安享富贵,万分难报。”即去收抬,思量起身。乐和对李俊道:“乘这机会送花恭人去,还有一条妙计。”有分教:虎豹在山惊犬彘,蛟龙镇海统鱼虾。不知乐和说出甚么计策来,且听下回分解。   暹罗国求和亲,真是创见之事。其中叙马赛真之仁柔,吞珪之有勇无谋,共涛之奸险而难展一筹,萧妃之见机,公主之婉媚而贤达,赔了夫人又折兵,写得淋漓细润如许。   第十三回 翻海舶天涯遇知己 换良方相府药佳人   话说花逢春差官来迎母亲到暹罗驸马府中孝养,李俊正要送去,乐和道:“这暹罗好一座锦绣江山,国主优柔少断。那共涛是个奸邪险恶的人,长防肘腋之变。花公子虽是在那边,孤立无助,趁送花恭人去,差倪云、高青领五百兵护送,待我说与花公子,教他禀过国主,就留在宫中防守。一旦有事,除其元恶,那基业就是我们的了。”李俊大喜,依计而行。花恭人拜辞起身,乐和对老管家花信道:“我前日不叫你跟随公子去,有个缘故,恭人在此,没有亲信使唤。今日你去,须要内外瞻管。”花信领命,就开船到暹罗。   花公子自押人轿,到海边迎接。到得府中,玉芝公主行了大礼,次后国主、国母俱相见过,就送在花楼与秦恭人同住,公主曲尽妇道,这不必说。乐和将密计与花公子说知,花公子听允,去禀国主道。“李元帅虑国中单弱,差倪、高二将军领五百兵在此防护,小婿也好同习武事,特请钦旨。”国主道。“既是至亲,谊同一体。承李元帅美意,就留在府中便了。”公子来回复乐和道:“国主听允,留住兵将了。”乐和又道:“公子,你可敬事国主,得其欢心,共涛以下臣僚谦恭浃洽,不可露一些圭角。百姓当施以恩惠,收拾人心,万勿骄矜失事。”花逢春一一领会。   乐和回到金鳌岛,与李俊尽心料理。凡有荒岛都加开垦,爱民练卒,招徕流亡,与客商互市,日渐富强。李俊道:“当初宋公明,何等才技,又有吴学究指点军机,卢员外一班人物,梁山泊方成得局面。我本一介,全凭贤弟指教,来到海外,反成这个基业,岂不是侥幸?”乐和道:“时有不同,势有难易。中国人都是奸邪忌妒,是最难处的。海外人还有些坦直,所以教化易行。”李俊大笑。   一日到清水澳回来,霎时狂风大作,波浪掀天。舵工连忙收在沙渚下碇等候风色。忽见一只大海舶冲风而来,一声响亮,把一根大桅吹折,风篷倒抢水面。那海舶滴溜打着旋涡,篙工水手支撑不定,船内多人一时慌乱,立脚不稳,把海舶一侧,那海水滔滔滚入,人与货物,几个浪都打散。李俊急叫捞救,兵丁都识水性,跳下海去,尽力将长挠搭住。救得二十馀人,货物行李也捞得一半。   那失风的人虽然救起,昏迷呕吐,脸上滚满泥沙,一时认不出。歇了多时,方才苏醒,李俊问是哪一国人,一个道:“我们是东京人,奉圣旨差往高丽国回来,内中有两位老爷,且喜多在。”李俊问是何官职,一个坐起来:“在下是太医院,姓安。”李俊定睛一看,失声叫道:“莫不是安道全先生么?”那人也仔细一认,道:“惭愧!原来是李大哥。敢在梦中相会?”李俊急把衣服与安道全换了,安道全道:“小弟自同宋公明征辽回来,就留在太医院供奉,颇算平安。因高丽王染了瘵疾,本国没有良医,进上表章要到中国求医。圣上念高丽是个属国,难拂其意,钦差小弟同这本院御医卢师越到哪里疗治。住了三个月,幸获安痊,回朝复命。国王备下谢表进贡之物,我两人亦有厚赠,不想遇着大风,若无大哥,已葬鱼腹矣!”李俊也叫把衣服与卢医官换过。坐定了,李俊诉说从前事迹,到这里缘故,花知寨儿子花逢春已做了暹罗国驸马了,安道全见了乐和道:“乐哥,你便在这里安享,只是亏了杜兴!”乐和吃惊道:“为甚么?”安道全将孙立寄书,杜兴刺配,李应越狱,饮马川结寨的事,也说一遍,乐和嗟叹不已。   叙谈之间,渐渐风平浪息。李俊喝令起碇扬帆,顷刻到了金鳌岛。安道全见山川环绕,城垣坚固,人物繁盛,宫室壮丽,不胜叹羡。当日设宴款待,饮酒中间,李俊问起近日朝中的事,安道全道:“燕雀处堂,不知祸到。君臣宴乐,盗贼窃发,严刑重赋,上下欺蔽,是以天灾叠见,人心思乱。又听童贯引用赵良嗣之计,通连大金夹攻辽国,恢复幽燕之地,不日用兵了。”李俊道:“辽国自我们征伏之后,约为兄弟,相安无事。何必远交近攻,致启祸端!恐强邻生衅,日后悔之何及!”安道全道:“便是高丽王,倒也识见宏远。道大宋与辽百年和好,唇齿相依,不宜改图,养虎自卫,要小弟回朝奏谏。我思量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当国大臣并无远虑,微贱之士何敢妄言?今日在这里偶言谈及,一到东京便箝口结舌了。”   那卢师越在旁,再不开口。原来那厮是个阴险之徒,本是撑布伞卖药的,投蔡京门下,滥厕太医院中。一向妒忌安道全本领高妙,见与李俊讥刺朝政,暗记在心。   李俊道:“我草创这个所在,却也自在。暹罗国内,亦少明医,先生何不住下,同叙向日情谊,省得回京受那奸党的气!”安道全道:“奉旨钦差,必要复命。”李俊道:“假如淹没海中,哪个去复命?待卢兄去缴旨,只说死了,再没有查帐处。”安道全道:“若果然淹死,便没得说。幸而更生,若说是死,这是欺君了。”李俊道:“既然如此,不敢曲留。宽住几日,待我安排行李船只,相送便了。”安道全称谢。当夜酒散就寝。   次日安道全道:“大哥大才,必有大福。小可的‘大素脉’能定穷通寿夭,试一诊视。”李俊笑道:“一勇之夫,放胆做去,祸福在所不较!”就伸手过来,安道全凝神定想诊了一会,又换过那手,亦诊一会,称贺道:“神全气厚,脉秀络清。必居南面之尊,自有非常富贵。昔日宋公明亦曾诊过,原说他福基浅薄,果不令终。”李俊道:“任所非常富贵,大碗酒、大块肉是有的吃的。”乐和、卢医官都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