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后传 - 第 2 页/共 10 页

过了两三日,李管营奉上司差遣,到山西公干。临起身,分付杜兴小心承值。嘱玉娥:“好生款待舍人,待我回来与他送行。”俱各应诺。管营出门之后,玉娥等不到晚,亲自洗手剔甲,整理酒肴,请舍人到房里坐定,传杯送盏,笑盈盈说道:“一向怠慢你,甚不过意。况且心里闷得慌,没些头绪,今日空闲,开怀请你吃一杯儿。”拣好的蔬菜送过去。舍人是个惯家,怎不会意,连声致谢道:“承婶婶盛意,侄儿感戴不尽。为甚婶婶身子不快?敢是伯伯不遂心么?说与侄儿,或可分些忧。”那妇人云情雨意,已自把持不定。又饮过两杯,桃花上脸,愈觉娇媚,瞅着眼道:“口子长哩!也分不得许多忧。”两个看看涎上来,饧成一块。玉娥脚下穿一双老鸦青缎子靴头鞋,面上金线缉成方胜,白绫高底,尖尖跷跷,刚只三寸。舍人只顾瞧着,玉娥假做纳鞋,横在膝上。舍人在桌底下伸过手来,鞋尖上捏了一把,道:“侄儿一见婶婶之后,不觉神魂飘荡。又见这双小脚,身子都麻木了。只求婶婶救命!”一头说,就捱近身来搂抱。玉娥假意推开,舍人不由分说,抱到炕上,褪下裙裤,两个就云雨起来,翻天覆地这场好战:   淫心久炽的娇娥,如馋猫舔着鱼腥,骨头都咽;风流串过的浪子,似渴汉饮着酒浆,糟粕皆倾。金莲高举,玉体相偎,一个也不管东京的父命,违限已久;一个也不想山西的公干,不日回来。正是欲火上腾烧赤壁,情波泛溢没蓝桥。   这舍人弄得玉娥骨醉神融,喘吁吁一身香汗,方才罢手。穿好衣服,重新倚肩并坐,吃到掌灯时候,竟同床共寝。   自此如胶似漆,顷刻不离,养娘丫环都不回避。杜兴闻知,心中不忿道:“这淫妇果然肆无忌惮!待管营回来,慢慢和他讲。”这玉娥初时有意杜兴,今遇这般妙人,反嫌他碍眼,竟换了一副面孔,严声厉色,憎长嫌短,开口便骂。杜兴受气不过,未免出几句怨言,玉娥与舍人商量道:“我和你这段姻缘,是生死难开的了。便是老厌物回来,百般随顺,我倒不打紧,只是这个杜兴,恐他弄嘴,如何是好?”舍人道:“怕他则甚!这是该死的囚徒,了他性命,只费一张纸。”连那舍人也乔妆家主的势来,十分凌压,杜兴着实怀恨。   不一日,管营回来,并不觉察。玉娥道:“你出去了几时,那杜兴十分放肆,不时进来调嘴弄舌,要来欺骗我,没些尊卑。那样做歹事的囚徒,你不该重用他。若不处治,还我一个头路!”就倒在管营怀里哭起来。管营道:“怕他不敢。若果如此,要处治他何难!”安慰了玉娥,要去拜客,叫杜兴跟着,问道:“我不在营里,你怎么没规矩,去冲撞小奶奶?”杜兴道:“恩相不问,小人正要禀知。那冯舍人与小奶奶终日同在一处饮酒作乐,养娘丫环都不顾忌。把小人百般凌辱,要结果小人的性命,舍人说只消费得一张纸。小人蒙恩相恁般抬举,思量酬报大恩,如何敢冲撞小奶奶!恩相,你看舍人的容貌与小人嘴脸,小奶奶喜欢哪一个!”管营道:“不必多讲,我自有处。”   过了两日,玉娥见不难为杜兴,又来挑拨道:“你虽然职小,也是个官,怎容囚徒来凌辱于我!何不费一张纸结果了他!”管营听了这句话,心里老大明白,便道:“不见什么实迹,难道便好行此事?”玉娥发怒道:“要有实迹,你情愿做老乌龟了!”哭着进房。管营忖道:“且支遣开了杜兴,看他恁地!”遂到营厅,对差拨道:“杜兴到此多时,小心谨慎,可拨他到西门看守草料场,待他觅几分常例。”差拨道:“杜兴在此长随倒也出力,拨了他去,恐无人使唤。”管营道:“你不晓得,叫他去便了。”差拨不敢再说,唤到杜兴。管营道:“你在这里安身不得,差你到一处去,不可推却。”杜兴心下狐疑道:“这是枕边灵了。”说道:“蒙思相差遣,怎敢推却!只不知哪里去。”管营说出来。有分教:鸳鸯浪暖翻红雨,狼虎声威起黑风。这一家儿手段不知谁弱谁强;那几个人性命毕竟谁生谁死。天下的事总定不得,不知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古云貌陋心险,杜兴竟不其然。信乎!冯舍人美如冠玉,其中未必有也。只消费一张纸,三人一样说话,却有三样神情口角。《公》《谷》《国策》,每以叠见生奇。   第五回 老管营少妾杀命 补天雕旧仆株连   却说管营见玉娥背谤杜兴,要了他性命;杜兴又说玉娥与冯舍人勾当,一时难辨真假,思量遣开了杜兴,打发舍人回家。算计已定,对杜兴道:“西门外有座草料场,差你去看守。纳草的来,有些常例。你即同差拨去交割。”杜兴想道:“又是林冲一般了。”说道:“小人自去,只是恩相年纪高大,身边少个亲信之人,每事要防范些。”管营点头。杜兴自同差拨去了。   管营到里面对玉娥说道:“杜兴大胆,已差往西门外看守草料场去了。舍人离家日久,恐父亲记念,明日送他回家。”玉娥一喜一忧,喜的是杜兴离了眼前,忧的是舍人回去,做声不得。舍人接口道:“侄儿要去,只是这几日害着腰酸腿软,怕上牲口不得。”管营含糊答应。自此有心冷眼看他,两个果然亲热。   一日在厅上发放新解到的囚徒已毕,悄悄到房门边,听得嬉笑之声,伏在壁缝一张,只见玉娥坐在舍人身上,舍人搂着玉娥香肩,低低的道:“老头儿打发我去,怎么割舍得亲亲!”玉娥道:“我有一个法,你只说腰疼未好。他毕竟要打发你,我和你算计先打发这老厌物上路便了。”管营心头火发,哪里耐得,推开门抢进喝道:“贱淫妇!你要打发我上哪条路?”两个慌忙走开,管营一把扯住舍人,骂道:“这小畜生,恁般无礼!”一头撞去。舍人要脱身,用力一推,管营头重脚轻,早已跌倒,四肢不举,昏晕在地。玉娥也慌了,来扶时,哪里救得醒。一来管营年老,平日为玉娥淘虚身子,二来气塞胸膛,痰迷心窍,顷刻就呜呼哀哉了。玉娥忙唤差拨来,说管营中风,一时身故,申报上司,取银子置办衣衾棺椁。不题。   却说杜兴到草料场住了两日,有几件衣服烦养娘浆洗,不曾拿去。见猎户射倒一鹿,买了两腿,顺便到营取衣服,将来孝顺管营。将到营边,劈山撞见杨林,道:“我又到营探你,知你拨守草料场,正要问来。”杜兴道:“被那贼淫妇捻了去,今日来讨两件衣服,买这两腿鹿肉,来看管营。”杨林道:“管营早上死了。”杜兴吃惊道:“甚么病?死得恁快!我去的时节好端端的。既如此,你在酒店里坐地吃杯酒,我进去一探便来。”一头说,把鹿肉放在店中,走到营内,见差拨问道:“管营怎么死了?”差拨道:“发放了新解到囚徒,进后面去,小奶奶说道中风。见丫环传说,小奶奶与冯舍人调戏,抢进扭住,舍人把他推了一交,跌死的。你不要管他。”杜兴到后堂,见管营直挺挺横在一扇板门上,不觉放声大哭,磕了四个头,见玉娥问道:“管营没甚病,怎的就死?”玉娥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哪里论得!你看守草料场,走来怎么?”杜兴道:“我与养娘讨两件衣服,闻管营身故,蒙他抬举一番,就送他入殓。”玉娥变脸道:“哪个要你送!”舍人接口道:“你不过是个囚徒,非亲非故,干你甚事?还不快走!”杜兴道:“你是亲故,该来送他终的。”舍人大怒,喝道:“放屁的死囚!”叫伴当打他。杜兴本待就要杀那淫妇、奸夫,恐营中人目众多,寻思且与杨林商议而行。忍气吞声走到酒店里,对杨林说道:“管营死得不明,我要与他报仇,杀死这淫妇、奸夫,出这口气。”杨林道:“且慢,若然动手,恐脱不得身。”附耳说道:“如此这般,方才做得干净。”杜兴依计,吃了两角酒,算还酒账,提了鹿肉,同杨林到草料场去了。   却说那玉娥把管营入殓,里穿孝服,乔妆淡抹,更打扮得妖娆,与含人朝欢暮乐。舍人道:“已是天从人愿了。只是此地不可久留,少不得新管管来,就要出衙。把这棺材埋在郊外,我和你到东京。我父亲有泼天势要,谁人敢管!可不是水运夫妻哩!”玉娥满心欢喜,就把棺木抬出,结束行装,雇了轿马,同养娘丫环,也不拣日,同上东京。   在路行了两日,到紫金山,是强人出没的所在,一望平沙白草,天色阴晦,行人稀少。只见两骑马,马上两个壮士,手擎硬弓,满壶羽箭,跨着腰刀,慢腾腾的来,擦着冯舍人并肩交过,把马加上两鞭,飞也似去了。那轿夫道:“奶奶,不好了!方才过的是响马,前面去不得,回去又路远,怎么处?”玉娥、舍人慌做一团。伴当道:“不妨,待我们与他对敌。”说犹未绝,那两匹马飞也转来,飕的一响,把舍人透喉一箭,死于马下。那两个响马跳下地,把轿门扯开,推出玉娥。玉娥叫道:“好汉!拿了财物,饶奴性命罢!”一个响马道:“你肯饶管营性命么?”拔出腰刀,照项脖上一勒,哪里顾花容月貌,也死在一边。那伴当只好说得嘴硬,马到时,和轿夫先走了。养娘丫环惊倒。响马将行囊打开,把舍人讨来的银子、李管营平日积蓄,约有三千多两银子,装上搭连,跨马加鞭,一直投北去了。那伴当、轿夫望见响马已去,方才走得。伴当道:“有一个响马是杜兴的相识,在营里见过,我认得的,但不知姓名。”轿夫道:“且报当地官府,着人收殓。在杜兴身上根寻响马便了。”有诗为证:   马嵬山下遗香袜,群玉山头怨晚妆。   一段杀机消不得,空留芳草怨斜阳。   那两个响马,便是杨林、裴宣。杨林先与杜兴算计,路上结果他。打听同上东京,杜兴不好出面,在十里外等候。裴宣、杨林杀了玉娥、舍人,劫了财物,会着杜兴,同到饮马川。裴宣道:“我等重理寨栅,招集壮丁,再做一番事业。”杜兴道:“我未限满,若在此间,必然寻究到李大官人身上。裴大哥,你在此招集整理,我同杨哥到独龙冈叫了东人来,方才安稳。”计议已定,消停两日,杜兴、杨林取路到济州。   行了两日,到一小市镇上,见一个人与人厮闹。杨林看时,却是一枝花蔡庆。拦开众人,问道:“为甚么在此厮闹?”蔡庆道:“二位来得正好。昨晚我同这伙人在店中安歇,我先出门,他赶来,赖我拿他甚么行李。”杨林大喝道:“这是我的兄弟,你们为甚赖他?”拽拳便打。那伙人道:“不曾赖他。晚上同寓,不见了行李,问他一声可曾见,这位客官便要厮打。”杨林道:“他是清白汉子,可是拿你行李的?”看的众人相劝开了。杨林问道:“你到哪里去?一向在哪里?”蔡庆道:“哥哥没了,我不愿为官,原住在北京。一个舅舅在凌州做知州,总是闲在家里,思量去打个抽丰。”杜兴、杨林道:“如此甚好,我们一同行。”蔡庆问:“你两个在哪里相会?到济州做甚?”杜兴把孙立奇书,为着横事刺配,杀了玉娥、舍人的活泼了。一路同行同歇,不一日到了山东分路的所在。杜兴道:“我两个到独龙冈、你到凌州住几时。若回家去,必打饮马川经过,千万到山寨里一会。”三人分别。不题。   却说冯舍人伴当到彰德府首告,差人到草料场拿那杜兴,早已逃去了。星夜赶到东京,冯彪知道儿子被杀,又苦又恨,细问根由。伴当将囚徒杜兴勾引响马的话说了。冯彪道:“既是杜兴,自有下落。”禀过童枢密,一面行文到彰德缉拿响马,一面行文到济州勾摄杜兴主人李应,要他身上根捉杜兴。说那济州知府接得枢密院文书,要捉李应,唤缉捕使臣商议。使臣禀道:“那李应有万夫不当之勇,容易拿不来。必须太爷自去,只说拜他,哄出来方好拿得。”知府便摆执事,带了一百多衙役到独龙冈。   却说李应虽知杜兴刺配彰德,有两三个月不通音信。其时秋末冬初,正在家里收拾稻子上仓,只见本府太爷来拜,慌忙出迎知府到厅上,正要参见,知府道:“枢密行文,有件要紧事到府间去说。”衙役簇拥便行。李应脱身不得,只得随去到济州城内。知府升了堂,说道:“你主管杜兴,纵容他劫杀了冯指挥舍人,童枢密要你身上送出杜兴。”李应分辩道:“杜兴刺配彰德,隔着三千多里,从来不通音耗,哪里去寻他!”知府发怒道:“你和他同是梁山泊馀党,自然窝藏在家,推不得干净。今日且不难为你,暂时监下。我申文到枢密院,自去分辩。”李应到监里,寻思道:“怎又做出事来,连累着我!”只得把银子分俵狱中。那节级人等晓得李应是大财主,要趁他钱财,并不难为。不在话下。   却说那蔡庆到凌州,舅舅已升任去了,盘缠使尽,回去不得。思量列独龙冈寻杨林、杜兴,取路到济州,却好会着杨林,说道:“我舅舅升任,没有盘缠,要回不能,正来寻你。”杨林道:“李应已被济州太守拿去,监在狱里,杜兴先把人眷家资同庄客护送到饮马川去了。我要到济州去救李应出狱,正无帮手,你来得甚好。且去寻个客店歇下。”杨林道:“莫若如此,方可救他。”蔡庆道:“有理。”   次日下午,来到监边,对狱卒道:“我们是东京枢密院奉差到济州公干,闻得李应监在里面,与他有旧,要看他一看,烦你开门。”狱卒受过李应大注钱的,不敢推托,开门放进。见李应闷闷地坐在牢房,见了杨林、蔡庆,倒吃了一惊。杨林低低说道:“我和裴宣、杜兴做了这桩事,恐怕连累你,到独龙网报信,不料先监在这里。杜兴先把宝眷家资护送到饮马州了。若解到枢密院,性命难保。不若这里如此用计,方可脱身。”   李应大喜,把五两银子与节级道:“我不久要解到东京,一向承你们看待,今日有个朋友枢密院差来公干,顺便来看我,要烦你置备酒肴,款待则个。”节级依允。不多时,摆列齐整,请杨林、蔡庆和节级、小牢子一同畅饮。又分给牢中一般罪人。节级小心,封锁狱门停当。吃到欢畅,李应起身向节级、牢子各敬一大杯,不觉口角流涎,昏迷不醒。听得樵楼上鼓打三更,李应、杨林、蔡庆爬到墙头上,拨开荆棘,一同溜下。正要移脚,只见两个人提碗灯笼,手执棍棒,是巡更的。一个喊道:“有人越狱了!”李应把那人下颏上一抬,羊撇头倒在地下,那个再要喊时,杨林早已拔尖刀夹耳一搠,也倒在地。两下里并无动静,蔡庆提了灯笼,李应、杨林拿了棍棒,认作巡更的,公然出了大街,又转过小巷。   黑影里有人轻轻话响道:“此时城门未开,家中倘或追来,怎处?”蔡庆抢步向前一照,有个年少妇人,青布兜头在前,一个汉子,背一包袱跟着。蔡庆大喝道:“背夫逃走么?”那汉丢了包袱,望侧边巷里一溜烟走了。杨林扯住妇人。那妇人慌了,双膝跪下,说道:“一时错见,被他拐出,饶了我罢!”杨林问道:“你住在哪里?那汉子姓甚么?”妇人道:“那汉子姓施,是奴的表兄。丈夫出外经商,奴被婆婆打骂不过,私自要他领到娘家去,不是逃走。”杨林道:“分明与表兄通奸逃出,还要抵赖。我们饶你,不扯见官,你快些回到家去。”那妇人致谢不尽。杨林提了包袱,笑道:“我门巡更有功,捉得一起奸情。”李应道:“且到城门边看开也未开。”奔到城边,却好鸡唱。坐了一回,城门开了,黑影里闯出城。走了五六里,到一小山脚下,天色渐明。杨林道:“夺这包袱,且是沉重,不知甚东西在里面。”打开一看,有几件女衣,裹着三串铜钱并钗鬟首饰,说道:“且拿这铜钱路上买酒吃。”重新包好,弃了灯笼棍棒,一同赶路,说说笑笑,早行了六十里地面。   官道边有座酒店,挑出望子。进去买些酒吃再走。拣副座头坐下,叫酒保打五斤酒、大盘牛肉来。走了这半日,胜中饥馁,狼吞虎咽吃了一回。见上面一个人,军官打扮,身躯雄壮,一部络腮胡,独占一副座头。下首四个家丁,又在一副座头上吃酒。那军官拱手问道:“列位从济州来,不知还有多少路?可赶得到么?要去提一重犯。”蔡庆接应道:“上下贵处?要提甚重犯?”那军官未及答应,家丁便道:“我家爷是童枢密标下冯都爷,为着小舍人在彰德府被响马害了,打听得梁山泊馀党扑天雕李应的主管。因移文去提,不见解到,都爷亲自下来并济州官府提到东京,与小舍人报仇。”李应三个听了,做声不得,支吾了几句,杨林算还酒钱,出门便走。   只见一个铺兵背着黄袱公文,急走进店,劈面把李应仔细一看,叫酒保:“快些打角酒来,吃了要递一角紧急公文。昨夜李应越狱走了,在狱墙边杀死两个更夫,本府要申到枢密院去。”那军官跳起来道:“怎么说?李应越狱走了!”铺兵道:“方才出门的好像是李应。若拿住,倒有三千贯赏钱。”家丁道:“不消说了,这三个人见我讲了,慌忙出门。又这个阔脸的,正是杀小舍人的,我认不真,不敢声张。”冯彪唤铺兵做眼,同家丁拔出腰刀,飞也赶来,叫道:“劫贼不要走!”李应三个回头看时,已到身边。虽藏暗器,却不中用,急闪入林子里。铺兵再一认,喊道:“正是李应!”那冯彪同家丁也奔入林子,轮刀便砍。李应事急智生,见有株松木横在地上,拿起来对面一扫,一个家丁手中的刀拿不住,扫在地下。杨林急忙拾起,举手相迎。李应又将松木尽力一搪,那冯彪抵当不住,一个脚蹋跌倒在地,杨林一刀斫开脑袋,死于地下。那家丁不敢向前,很命跑了。铺兵走得迟些,也被杨林杀死。李应道:“若没有这根松木,我三人性命休矣。”恐怕地方知道追来,急急走了。那四个家丁回到店中说家主、铺兵被杀,店家吃了一惊。日已平西,到济州不及,就在店中安歇。次早回到东京,去报童枢密,叫地方店家去济州首报,不在话下。有诗叹道:   父当垂训,子宜干蛊。父子凶淫,死非其所。   却说李应三人脱了险难,晓夜趱行,于路无话。到了饮马川,裴宣、杜兴接着,不胜之喜。告诉店中遇着冯彪,杀死在林子里,各各惊喜。李应见家眷已在,说道:“本等我已重整家业,不图甚么了。偏又凑出这事来。今已住手不得,须索整顿山寨,成一规模。”裴宣道:“小弟已聚得二百人在此。五里之外,有座龙角冈,冈上有一佑圣观,香火极盛。有个强人,唤做华丰,杀了道士,占住观中,倒聚五百喽啰,钱粮广有。我旧时有个小头目熊胜在他手下,前日来对小弟说:‘那毕丰是任原的徒弟,在泰安州嘉会殿上被燕青扑翻,与梁山泊是世仇。’见我这边立起营头,要来吞并。这是肘腋之患,不若我们先下手驱除了他,招过喽啰,方得安稳。”李应道:“我们立脚未定,先料理一番,且看机会。”连日砍伐树木,造起房屋,筑了寨门、隘口,置办马匹、衣甲器械,粗粗完备。   那熊胜又过来说道:“毕丰有勇无谋,极贪酒色,不恤士卒,用刑严酷,尽皆离心。前日到山下抢了一个女子,名唤王媚娘,是大户人家女儿,终日迷恋,昏醉不醒。我原是头领旧部,有心归附,在那边做内应,今夜过去,软进硬出,无有不胜。”李应、裴宣大喜,重赏熊胜,叫他先去策应,三更准到龙角山。熊胜自去了。当下李应、裴宣、杨林领一百喽啰去劫寨,留蔡庆、杜兴看守。二更时分,取路到龙角山来。其时正是腊月下旬,严霜满地,万木凋枯,那残月在东山边吐出寒光皎洁。李应上了山冈,那龙角山生得险恶,只有一条小路,崎岖陡绝。将到寨口,熊胜与心腹二十馀人守住,对裴宣道:“此人还和王媚娘在哪里饮酒,待我领路,悄悄进去。”李应、裴宣、杨林各执器械,从大殿侧边转到餐霞轩,窗缝里一看,见毕丰半醉,抱王媚娘在怀,一递一口儿吃酒。王媚娘道:“你说三日后送奴回家,今有十来日了,怎留住不放?”华丰道:“这是哄你的话。要你永远做个夫人,在此有甚么不好!我劫得一百颗大湖珠在这里,与你穿戴。”媚娘道:“爹娘在家啼哭,放心不下。”毕丰道:“明日请来在这里一处过活。”又哺酒与他吃。媚娘道:“吃不得了,饶了奴罢。”华丰道:“昨晚那桩怪你讨饶,我今夜再不饶你。”李应大怒,喝道:“贼子,这般无礼!”一齐拥入,华丰见不是头,推开媚娘,往轩后窗子里一跳。裴宣赶去,已爬上岭头了。裴宣也跳出去,毕丰黑影里一闪,不知去向。王媚娘慌忙跪下,李应说道:“你不要慌,送你家去。”熊胜唤聚喽啰,到大殿上款拜。李应道:“那贼子走了,留着后患,不可不追。”遂同裴宣、杨林、熊胜,叫喽啰点起火把,四下搜寻,不见影响,道:“造化这贼子!”对众喽啰道:“你们肯随我到饮马川么?”同声的道:“毕丰不仁,久欲散去。见熊胜说头领极有义气,情愿跟随。”李应道:“既如此,可收拾了同去。”搜出三五千两金银,两仓米谷,三匹好马,器械、衣甲,都叫驮回饮马川。杨林要放火,李应道:“不可!千年香火,慢慢寻道士来兴复。”叫熊胜同自己两个小头目送王媚娘还家,媚娘拜谢而去。   天已大明,回到饮马川,宰猪杀羊,拜赛神明,犒赏喽啰,商议坐位。李应道:“这饮马川是裴大哥旧日基业,原请坐了。”裴宣道:“大官人英雄无敌,况梁山泊上天数定的,岂可再议!自然听受号令了。”李应推不得,坐了第一。裴宣第二。要请蔡庆坐第三,蔡庆道:“小弟正有一言相禀。”众人侧耳听着。正是:草昧群英方复业,烟霞仙客更同波。不知蔡庆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杜兴认得杨雄,要修书讨时迁,因与祝家庄交恶。今又为孙立寄书,而馀波累及李应。两番皆为主管受祸,毫无怨言,非仅收拾稻子上仓之田舍翁也。越狱追逃,极旧题目做出极新文字。乃知操觚家必要另拣题目,正是拙笔无可见长耳。   第六回 饮马川群英兴旧业 虎峪寨斗法辱黄冠   却说李应、裴宣在饮马川让定坐位,要请蔡庆坐第三。蔡庆道:“我兄弟两个是北京行刑刽子,没甚村具。因救护卢员外,蒙宋公明挈带上山。不幸征方腊,哥哥死了,单有小弟一人,有老母、贱眷在家悬望,况我在此没用,偶然路上遇着杜、杨二人,救出大哥。这里到底不是了局,只得容我别去。”李应道:“既然如此,不敢相强。再从容几日,送行便了。”杨林遂居第三。杜兴第四。李应初到饮马川,并了龙角山这枝人马,许多财物,大加整理,竟成了一个局面。过了几日,蔡庆坚执要行,取出金银相赠,送至路口而别。   不说四个在欢马川聚义,只讲蔡庆背上包裹,独自一个,取路回北京。饥餐夜宿,走了两日,到虎峪寨地方,是一个大市镇,都是富户居住。到市上时,只见大石场上搭起两座高台,悬旌结彩,如迎神赛会一般。下面围绕老幼男女,约有千数多人,都望台上观看。蔡庆也立住了脚,分开众人,挨身一望,只见东边台上坐着一个道士,四个侍者各执旗捧剑。看那法官,怎生模样:   鱼尾冠横簪碧玉,云鹤氅遍绣销金。眉浓脸瘦,蓬松一部络腮胡;口阔唇掀,闪烁两腔邪视眼。法铃摇动鬼神愁,宝剑掣来天地暗。   再看西边台上,也坐一个道士,并无侍从,如何打扮:   头绾双叉丫髻,腰系八卦葫芦。杂色丝绦,宽系道袍香皂;淡青行缠,紧穿草屦斓斑。面上犹存杀气,胸中常养天和。   蔡庆定睛一认,却是混世魔王樊瑞。寻思道:“他如何在这里弄着把戏?且不叫破,看他怎地?”又见中间高桌上立个官人,长髯绿鬓,相貌魁梧,朝着两边台上拱手道:“小可难得二位仙长降临,许多人在这里看演妙法,只求各显神通。若是道高德重,斗得胜的,便建造仙院,情愿拜为师长,终身供养。”那东边台上法官道:“贫道是当今圣上亲拜为师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传授的法侣。蒙檀越们一向优礼,今既有野狐外道要来斗法,须索与他对垒。倘赢了他,要拿去见官问罪,不可放他走了。”那樊瑞接应道:“小道偶然云游到此,闻得仙长道法,特来请教,并无争竟之心。今日万目同观,倘小术胜时,不过游戏一番,飘然而去。请仙长先施神技,不必多讲。”   那法官便接侍者所捧的剑,向空中画一道符,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天昏地暗,白日无光,巽地上起一阵狂风,半空里震一声霹雳,跳出一只白额吊暗斑斓猛虎来,竟到西台上咆哮剪尾,扑这道人。只隔一尺多近,不能到身。道人把手一指,喝道:“孽畜,还不现形!”霎时间变做一张黄纸,一口气吹入云端去了。那法官摇着法铃,道声:“疾!”又现出一条黑蟒,约有三五丈长短,目光如炬,口吐毒雾,把道人颈下蟠紧,昂起头来,舌尖如闪电一般,抻入道人鼻孔。看的人都道:“这番道人的性命休了。”蔡庆也惊出一身冷汗。看那道人不动声色,将手勒住黑蟒,吹口仙气,霎时又化作一条草索掷于台下。众人一齐喝采。那法官见毒蛇猛虎害他不得,心下想道:“除非用此法术,他决躲避不得。”把两手空中一撒,令牌三响。顷刻间,漫天扑地,数万赤头黄蜂,拖着螫尾,满天展翅,烘烘如雷的叫,裹满道人,叮的叮,刺的刺。又放熖,腾腾烈火,满天通红。道人动也不动,袖中摸一小石子,向北方抛出,再把拂子一展,一声霹雳,震得屋宇皆动,大雨如注,火光顿灭,那些黄蜂,尽是稻秕,随雨而散。那台下看的人,身上并无一点雨点儿,尽皆惊异。   那法官法力已穷,无可奈何,思量下台走路。道人叫道:“仙长,还有什么奇术,再请赐教一番。小道也有些小技,不敢唐突。但既蒙先施,也只得略做一二件,与众位看官消遣一消遣,不知可否?”台下的人一来要看法术,二来抱不平,齐声道:“二位师父原说赌赛的,他赢不得你,礼无不答,自然该显手段。我们自有公道哩!”说声未罢,只见道人在葫芦内取出个桃核儿,唤看的人在台边掘一土坑,将桃核埋着,又盖上泥土。把一杯水念了咒语,浇在土上。须臾生出一株大桃树,繁簇簇开的满树花,结三颗桃子,其大如拳,鲜红灼灼。道人把手一招,云端里冉冉走下一个美女来,绰约仙姿,淡妆道服,非世间美貌可比。轻轻把纤手摘下桃子,袖里拿出个金镶白玉盘,袅娜娉婷走到东边台上,深深道个万福,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如流莺娇啭的道:“侍儿是王母娘娘殿前司香玉女,慧眼观来,知仙长在此演法,特遣送蟠桃三颗,食了长生不老。”法官见玉女天姿国色,细语柔声,不觉凡心顿起,正要伸手来接,蓦有一位天神,青面獠牙,身长丈馀,头戴束发冠,腰系虎皮裙,手执狼牙棍,腾空而来,把法官夹领揪住,望台下一丢,晕倒在地。天神玉女都不见了。侍者慌忙跳下扶起,兀自昏迷不醒。驼到后边去了。众人拍手大笑道:“好一位道长,有这样手段,我们从不见。”一哄而散。   那高桌上官人便请道人下台,倒身下拜道:“弟子肉眼凡夫,一向敬那郭法官如神仙,不料师长有此神法,屈到舍下奉斋请教。”道人笑道:“何足为奇,不过幻术。那法官自逞其能,略略取笑而已。贫道闲云野鹤,不敢过叨,就此告别。”却好蔡庆走过相见。道人见有人在旁,不好问向来踪迹,说道:“适遇敝相知,还要说话。”遂稽首而别。那官人哪里肯放,扯住道:“见了活神仙,岂可放过!这位贵友不妨同请到静室细谈。”邀进厅堂,重新叙礼,即设斋相待。正要叩问修真之奥,家人报道:“童枢密遣差官要见。”那官人起身道:“天色已晚,请到云房安歇,明日竭诚奉叩。”说罢自去。   樊瑞、蔡庆到云房。蔡庆便把从前事迹说过:“我要回家,在此经过,见是兄长,看演了半日的法。端的为何与他相斗?”樊瑞道:“我不愿为官,云游访道,得遇异人,传授五雷正法。要去访一清道人,结茅名山,也在此经过。闻得那官人姓李,名良嗣,是个豪侠富户,结识权贵,思量干立功名,更一心好那法术。那法官姓郭名京,是个破落户,投在林灵素门下,传些小术骗人。李良嗣一见款住。甚是钦敬。我闻他名,到来相访。不意郭京十分忌刻,要与我赌赛,故显些手段羞辱他一番。此间不是久留之地,明日我们早行罢。”两个自宿歇,不题。   再说李良嗣接见童枢密差官,设宴相待。差官道:“童枢密新奉圣旨,统领大兵镇守北京,防备大辽。”出京之日,林灵素先生说:“有个门下徒弟郭京,荐在枢府效用。闻知在府上,特来相请。”李良嗣忙使人与郭京说知。那郭京受了这场亏,浑身疼痛,睡在床上呻吟不绝。闻得枢府相请,慌忙挣扎起来,与差官相见,谢道:“蒙恩相见收,又烦尊驾枉迎,便当晋谒。只是受了一个贼道的气,身子动弹不得,过两三日,自叩辕门。”差官便问:“何事受气?”郭京道:“李大官人是当今第一个豪杰,胸藏韬略,武艺超群,贫道极承款待。只是不辨贤愚,凡江湖游食之徒,一概收留。不知哪里这个贼道,要与我斗法,被他先使个障眼法儿,把我闪了一跌,腰胯损伤,甚是狼狈。”差官笑道:“先生,你与他斗法,何不先使个障眼法教他吃跌,反自受了亏?”那郭京满面羞惭,无言可答。李良嗣道:“郭先生遗猛虎、毒蛇、黄蜂、烈火,却也利害,谁知一毫动他不得。他取个桃核埋在地下,顷刻长株桃树,结下三颗蟠桃,云端里走下玉女,容貌非凡,摘来献与郭先生。只道是美意,谁知闪出一员天将狰狞可畏,把郭先生望空一掷,因此受伤。”差官道:“这道人如今在哪里?明日我去拜他。”李良嗣道:“我留在云居安歇,还要传授他的法术哩!”   差官跟个家丁,在旁边听了,私自走到云房门首一张,见道人正与蔡庆在灯下细谈,仔细一认,急急走来说道:“那道人不是好人!”李良嗣道:“怎见得?”家丁道:“我到云房悄悄一看,道人不认得,那个同他讲话的,却是杀我冯都爷的响马。若是好人,怎与响马相识?”差官惊骇,问起根由,家丁便把小舍人在彰德被响马杨林、杜兴所害,冯都爷自到济州,提那李应,酒店里遇着铺兵,认得赶去,林子里被他杀死。这个人姓名不晓得,面庞认得真的。目今童枢密正要捉李应、杨林、杜兴,拿了这个人,那三个自有下落。郭京乘机说道:“李应、杨林是梁山泊馀党;阮小七、孙立又闹了登州,害了杨太守一门良贱,杨太尉奏过天子,要发兵征剿。李应杀了冯指军父子,重造迷天大罪。那道人会使妖法,自然梁山泊上公孙胜了。李大官人素怀大志,进取功名,何不乘此,顺便拿了公孙胜和那响马,解到枢府,一定奏闻,赏授官爵。若是放他走了,日后根究起来,晓得在你家里,推不得干净。”差官亦思量请功,说道“郭先生之言甚是有理。”李良嗣也动了功名之念,说道:“拿了梁山泊馀党,除却朝廷大害,真可作进身之阶。只是他道法高强,倘然失误,是画虎不成,怎么处?”郭京道:“不妨。我们妖术单怕狗血人屎。叫人围住,他在睡梦里,把秽物浑身一淋,他便施展不得。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当下算计已定。到三更时分,唤庄客家丁,各持刀杖,把云房守住,安排污秽之物,打进去拿那道人。   却说樊瑞已先晓得有人窥探,便自存心,对蔡庆道:“今晚须防人暗算,不要脱衣服。”取两块泥土,念个密咒,与蔡庆捏着道:“若有动静,我们竟走,人不看见,此是土遁之法。”果然三更,郭京当先,领着家丁、庄客点了火把,直拥进来。樊瑞、蔡庆早已起身闪左一边,众人对面不见。樊瑞望着郭京面上吹口气,一时昏迷,倒在床上。樊瑞扯了蔡庆,竟出大门,说道:“差官说童贯镇守北京,你同李应杀了冯彪,今被家丁认得,定然安身不牢。我护送你到家,搬了家眷,且到饮马川,我也不去寻公孙胜,暂住山寨。”蔡庆听允,趁黑夜同去了。   再说郭京昏倒在床,众人把火一照,见道人绾着双髻,鼾声如雷。众人将秽物满床一泼,取麻索紧紧绑缚,只不见了响马。扛到前堂,那郭京大喊道:“捆的是我!”众人看时,原来果是郭京,浑身血污,臭秽难闻,尽皆咤异道:“分明床上睡的是绾两丫髻道人,怎变做郭先生?奇怪得紧!”李良嗣急叫把绳索解落,将汤水洗净,换了衣服。那郭京受这两番荼毒,皆是自取其累,哑口无言。差官道:“道人走了不消说,明日去见枢府,再作商量。”   次日李良嗣备了金珠彩段,同郭京、差官骑着马到了北京,差官先进禀明,少顷大吹大擂,开了辕门,兵威好不整肃。差官引李良嗣、郭京拜见,呈上贽见礼物。童贯看过收进。见李良嗣一表威仪,动问道:“本朝向与大辽和议交好,为宋江去征伐一番,惹动兵戈。目今命大将统领雄兵,要来复仇,侵犯北界。朝廷特简本枢镇守。现奉敕剑,收录贤才。果有奇谋异策,即填御敕,除授显职,一体重用。久闻足下英才武略,当今贤士。今蒙赐顾,有何良图?”李良嗣恭身答道:“山野鄙夫,不揆固陋,蒙恩相下问,敢不直摅愚悃!那燕云十六州,原系中华疆土,因石晋求救契丹,割地为赂。太祖时兴兵恢复,潘仁美违了节制,败于萧翰之手。真宗朝澶渊之役,寇准力劝御驾亲征,方得讲和。宋江轻挑边衅,致背前盟,故来侵犯,思复前仇。恩相且按兵不动,谨守封疆。卑末有一条奇计,取燕云如拾芥,灭辽国如破竹,使朝廷开拓万里之地,恩相享茅土之封。不识可上闻否?”童贯大喜,邀进密室殷勤致问。李良嗣道:“大金国主雄踞东方,兵已满万,天下无敌。何不遣一介使臣,从登莱泛海渡鸭绿江,深加结纳,两面夹攻。灭辽之后,燕云十六州仍归中国,那时议加岁币,一如纳辽故事,金主必然喜允。那辽国平州守将张瑴涿州留守郭药师,与卑末为同盟契友。待掉三寸不烂之舌,说他来归,则辽之藩篱已撤,首尾不能救应,岂不立时殄灭!”童贯听了,以手加额道:“天祚大宋,生此良士。一闻金石之论,顿开茅塞矣!”即具本奏闻,重封官职,先署枢府参军,赞画机务。郭京因林灵素见托,亦留军中效用。自此李良嗣言听计从,恨相见之晚。   一日商议军务,良嗣乘机说道:“灭辽已有成算,不必过虑。倒是宋江馀党,重复啸聚山林,为祸不小。前日郭京在卑职家里,有一道人要来斗法,同伴一个人,是和李应杀冯指挥的响马。家丁认得,要拿解到枢府,不料使妖法遁了。这道人毕竟是梁山泊的公孙胜,今在二仙山紫虚宫。若不剿除,日后与辽国交战,倘然乘机窃发,反为心腹大患。”童贯道:“我倒忘了。阮小七,孙立占了登云山,杨太尉兄弟受害,李应又杀我心腹冯彪。今公孙胜广行妖法,着实搅乱,不可不捕!”即差标下统制张雄,领五百兵马,郭京为向导,先到二仙山擒拿公孙胜,然后进剿李应、阮小七。李良嗣奉着钧旨,就发张雄领兵前去,分付郭京道:“你不可怠忽,防他妖法。”郭京应诺而去。   却说公孙胜自从汴京辞别宋公明,朱武拜为师父,回到二仙山。过了几年,老母亡过,罗真人亦遂羽化。安葬已毕,自筑一小庵在紫虚宫后,乔松翠竹,曲涧小桥,甚是清雅,与朱武终日修炼炉火,参究内丹,道业愈高,心怡神旷。时当重阳佳节,丹枫满林,秋气高爽。两人酿下椰子酒,炊熟松花饭,笋脯嘉蔬,消梨雪藕,面着东篱黄菊,相对而饮。公孙胜道:“我本世外闲人,因应天罡之数,不由不出头做一番事业。还亏见机得早,跳出火坑。我和你今日啸傲烟霞,嘲风弄月,何等自在!宋公明满腔忠义,化作一场春梦,岂不可伤!”又饮过数杯,敲着渔鼓板唱道:   心上莫栽荆棘,口中谩设雌黄。逍遥大地尽清凉,丹汞鼎炉自养。   世事干戈棋局,人情蕉鹿沧桑。浮云富贵亦寻常,且把恩仇齐放。   两个唱罢,拍手大笑。只见小道重慌慌张张赶来,叫道:“师父,不好了!紫虚宫有兵马围住,两个将军把本宫住持拿着,说奉童枢密将令,要来提师父。住持说在小庵,领兵同来了。”公孙胜、朱武连忙立起,使个隐身法,倚在松树边着个下落。   张雄、郭京押了住持,入小庵不见,山前山后各处搜寻,并不见踪影。住持道:“公孙先生自居小庵,不在宫内,这几年从不见下山,恐怕误认了。”郭京喝道:“胡说!他亲与我斗法,闹了虎峪寨,与李应杀了冯指挥,奉圣旨来拿的,不是小可!兀自篱畔摆设酒肴,在此赏菊。你这贼道,先知风放他走了,拿你去见枢密爷,重按军法!”叫把住持锁了,纵军士把宫内钱粮衣资掳掠一空而去。公孙胜摇着头道:“奇怪!我遁迹多年,未尝下山,并不接见一人,哪里有甚么虎峪寨,杀甚冯指挥?好没头脑,害这住持受累。”朱武道:“我前日下山买香,有人传说饮马川重聚强人,十分兴旺,或者李应当真在那里惹出事来也不可知。只不该牵到师父身上来。总是这里安不得身了。且到饮马川探个虚实,再觅名山洞府栖身,却不是好?”公孙胜依允,进庵收拾行囊,同朱武从僻路下山到饮马川。   不多两日路程,已至山边。果见刀枪密布,旌旗悠杨。到关上通了姓名,喽啰进报。原来樊瑞、蔡庆已先到了寨里,一同出迎,到聚义厅相见。李应满面笑容说道:“二位师长已作世外神仙,不似我等复撄患难。虽时常想慕,急切里不能相会。今日不知甚好风,吹得到此,真是喜从天降。”公孙胜道:“我两个久离尘迹,高卧白云,重阳那日,对菊小饮,不意童贯差兵将拿住紫虚宫住持,说贫道使妖法闹虎峪寨地方,和大官人杀了冯指挥。一些头绪不晓,请问众位,为甚缘故重聚于此?”李应便将登云山孙立寄书,杜兴刺配,济州越狱,林子里杀冯彪的事说了。公孙胜道:“这是一件,也与我无干。那虎峪寨又是怎的?”樊瑞笑道:“这是我的事。我来寻访师父,路经虎峪寨李良嗣家,与郭京斗法,作弄了他。蔡二哥偶然遇着,家丁认得同李大官人杀冯彪的,要来捉拿,被我使遁法走脱。想是他们猜到梁山泊上只有公孙先生会行遁法,故此错认了。”公孙胜方才省得,说道:“怪道来的将官说道亲与我斗法,想是郭京了。只是为甚做了将官?”樊瑞道:“童贯镇守北京,郭京是林灵素门下,荐与童贯。那晚差官来请,想是在童贯标下了。”李应道:“朝廷昏暗,奸党专权,把我兄弟们害得零落无多,还要得一个不容。虽然错认了先生,也是天假其便。今乘到此,正好原照梁山泊上旧位,请先生居尊,共遵约束。”公孙胜道:“贫道已离世网,心似寒灰不复燃矣。因事体模糊不知来历,特来贵寨讨个实信。今已明白,即刻告别,再择名山潜身远害了。”李应道:“弟兄们还多,倘然意出事来,又错认了先生不能安身怎处?小弟有个两便的善策在此。”公孙胜道。“请教。”有分教:干戈再起谈方略,水火抽添握胜谋。不知扑天雕说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斗法是稗乘常例,因要惹出公孙胜来,故借此敷演。且提起李良嗣、郭京,为宋朝失两河之故,是一部大头脑。   第七回 李良嗣条陈因赐姓 铁叫子避难暂更名   却说李应要留公孙胜、朱武在山寨里,二人不肯,便要别去。李应道:“师长既爱清闲,那饮马川形势非凡,山后高峰下面有一白云坡,地面平坦,两道瀑布飞到坡前,汇成阔涧。苔石磷峋,四围有千百株虬松,参天苍翠。就在坡上建个小院,请师长在内清修,自送供给。有事则请教方略,无事则闭门参究,岂不是两便之策?”众人齐声称善。公孙胜就要去看,李应陪到白云坡,果然一派景致不让二仙山,公孙胜方肯住下。驾起座竹桥,结个茅庵,前临碧涧后枕苍崖。花药纷披,禽声睆睆。公孙胜、朱武令小童炊篝,不要送供给,蔬食清香,安心住下。   过得五六日,忽探事喽啰报上山来道:“有一二千兵马,打枢密府旗号,浩浩荡荡杀奔山边来,头领须作准备。”李应唤杨林、杜兴紧守寨栅看他动静,未可出战。原来郭京、张雄锁押紫虚宫住持去回复。童贯道:“公孙胜哪里赏菊,这紫虚宫住持先通风放他走了,因拿这住持来回复。”住持分辨道:“公孙胜自居小庵,与本宫不相往来,他自遁去,与小道何干?”童贯道:“他遁到哪里?”住持道:“闻得李应在饮马川哨聚,他是同党,或者在哪里。”童贯道:“李应少不得要剿灭,再差都统制马俊领二千兵、一并同李应擒来,扫清山寨,不可失误。”当下将住持撵出。   马俊同张雄、郭京领兵杀到饮马川,见山势峻峭,不敢攻打,只在山边摇旗呐喊。到下午时分,忽听一声炮响,李应全身披挂,背上插五把飞刀,提着点钢枪。左有樊瑞,右有杨林,三骑马飞出阵前。郭京指着樊瑞道:“公孙胜,你这贼道!两番使妖法走了,今天兵到此,快快下马受缚。”樊瑞笑道:“你这天将摔不死的贼!真见鬼了,我是公孙胜?你若遇公孙胜,还死得早哩!”郭京大怒,做势要出马。张雄恐他失了锐气,仗大杆刀劈面砍来。李应接住,战了十馀合,李应拖枪便走。张雄不知是计,飞马赶来。李应觑得较近,暗掣飞刀,正中肩上,负痛抱鞍回阵。樊瑞、杨林催动喽啰冲杀过来,马俊抵当不住,官兵自相践踏,伤者甚多。忙退十里下寨,计点军士,折了三百馀人。商议道:“贼寇凶勇难敌,败了一阵。且安歇一宵,明日申文去讨教兵方好。”   却说李应得胜而回,公孙胜、朱武知有兵到,也来寨中。李应道:“这些疲兵小将,何足道哉!便是童贯自来,也杀他片甲不回。”朱武道:“他折了一阵,锐气已丧。兵贵神速,今夜分四路埋伏,去劫大寨,使他只轮不返。童贯害怕,再不敢撩拨了。”李应称善。遂遣杨林、杜兴、樊瑞、蔡庆,分头埋伏。二更时分,李应自捣中军。到得寨口,分开鹿角,大喊杀入。官军略无准备,张雄、马俊在睡梦里听得,马不及鞍,人不及甲。李应冲到,一枪把马俊刺死,张雄望寨后脱去。喊声四起,杨林、樊瑞各路团团裹拢。那些军士杀的杀,逃的逃,如疾风乱扫败叶,只不见了郭京。剩下的衣甲器械、马匹粮草尽数搬回,置酒庆贺,不题。   却说张雄只得领了残兵回报。童贯大怒,欲起大兵亲自征剿。忽边报甚紧,大辽兵到,边隘守将拦当不住,乞发大兵遣将救援,故此中止。又接中书省行下文书,前日具题李良嗣破辽奇策,着到京陛见,具陈可否。童贯即发勘合,着良嗣驰驿进京,设宴饯行。说道:“参军复中华之疆土,建盖世之奇功,在此一举一。朝中军国重事俱是蔡太师判决,我有密启专荐。参军宜先晋谒太师,备陈事宜。面圣之时,方可赞襄。”李良嗣领诺,拜别而去。   不一日来到东京,参谒蔡京,呈上密启。蔡京道:“参军此计真有旋乾转坤之功,可称千古创见。若成得功来,自然应授显爵,连老夫与童枢密俱有荣施。只是科道中有几个古板的官儿,定然上疏阻挠。面圣之时,须要明白敷陈,条析利害。”李良嗣再拜道:“卑职蒙太师奖拔,当竭犬马之力,矢心报效朝廷。但一得愚忱,不过草茅管见,还求太师指教。”蔡京和颜送出。   次日五更早朝,道君皇帝驾御迩英殿,阁门大使引进。李良嗣山呼舞蹈拜毕。道君皇帝亲降玉音道:“览童贯所奏,卿建议破辽之策,不知果有成算否?”李良嗣叩头奏道:“燕云十六州已沦没二百多年,不见光风化日。今辽主微弱,将骄卒惰,正是天亡之际。况金国劲气方张,近日与辽国构成嫌隙。遣使航海与彼连和,两面夹攻,易如拉朽。陛下英武圣文,岂但车书一统,远过汉武、秦皇;将见协和万邦,媲美唐尧虞舜。”道君龙颜大悦道:“天生奇才,以佐朕躬。功成之日,定授节钺。”传旨先授秘书丞,赐姓赵氏。赵良嗣俯伏谢恩。左班中闪出一员大臣,绯袍象简,启奏不可。众官视之,乃参知政事吕大防也。道君皇帝道:“何为不可?”吕大防正色道:“辽国与本朝为兄弟之国,和议已成百年。一旦撤其藩篱,而近虎狼之金,他日难免侵凌。赵良嗣草莽之人,不识朝廷大体,事宜速寝。若贪一时之利,他日悔之晚矣。”赵良嗣道:“辽已败盟,今遣十万大兵侵犯北界,犹然守株待兔,岁加纳币,所谓‘赍寇粮而资盗兵也。’莫若以纳辽之币归之於金,坐复燕云故土,正合远交近攻之计。事机一失,时不再来,唯望宸断。”蔡京道:“琴瑟不调,则起而更张之。灭辽之后,与金交好,安有后悔!”道君皇帝变色道:“吕大防辅弼之臣,只图尸位食禄,无经国远猷。齐桓公小国之君,尚能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朕抚有四海,不得刷白沟之耻?敢有再谏者,加以上刑!”叱退吕大防。蔡京奏道:“赵良嗣既建奇策,金国通问使就差他去,庶应对无误,不辱君命。所有应用礼仪,乞降圣旨,敕该部料理,择吉启行。”赵良嗣谢恩退班,致谢蔡太师。各部奉旨,不敢迟慢。   宣和二年二月吉日,辞了朝,拜别蔡京,差人回复了童贯。意气扬扬,一路驰驿,至登莱下海。到金国议定封疆、岁币、出兵夹攻之期,就同金国报问使孛菫来朝。八月中秋,回朝复命,厚赐孛菫,送回本国。赵良嗣加授侍御史,监童贯大军,一同镇守。那时高头骏马,富贵逼人,侍从煊赫,好不施为。   行至黄河渡口,皇华驿馆,催刷船只。正要过河,只见驿门口蹲着一人,驿丞连忙打开。赵良嗣看那人:   头戴逍遥巾,丝丝似千条柳线;身穿破衲袄,缕缕如百结流苏。满面灰尘,几日不经浆水;四肢委顿,昨宵决少粥汤。手拿渔鼓简,还装落难神仙;胸藏木漆碗,竟是叫街花子。   赵良嗣认得是郭京。到驿中坐下,唤驿丞问道:“那驿门口蹲着的人,与我唤来。”驿丞急忙叩头道:“不知哪里这个花子,老爷降临,有失回避,驿丞知罪了。”赵良嗣道:“我不计较你,只管唤进来。”驿丞赶出唤时,却不见了。东寻西抓,汗流浃背,直寻到驿后,见在茅厕中捉虱子。驿丞一把扯住,骂道:“你这该死的花子!见大官府到来,不去躲避,连累我担惊恐。还不自去回话!”郭京战兢兢被驿丞扯进,赵良嗣走出叫道:“郭先生你怎么这般行径?”郭京方敢抬头,见是赵良嗣,满面羞愧道:“一言难尽。”赵良嗣唤从人取过巾服换好,作揖坐下。驿中摆出下马饭,一同吃过。   郭京方说:“前日同张、马二统制去攻饮马川,先败了一阵,晚间又被劫营。将士尽皆陷没,我逃得性命。失了机,恐按军法,不敢去见枢密。要到东京再投林仙师,又无盘缠、路上害了一场时行疫病,挣扎起来,只得权唱道情儿觅口饭吃,不想天幸得遇。”赵良嗣也把出使金国,已得定议,回朝超授侍御史,钦命去北京协理军务说了。思量原带他去,因出军失利,是没时运的钝市货,恐怕有碍。又因一番相与,不忍见他流落做乞丐,问道:“你如今行止何如?”郭京道:“若到北京,童枢密定然见罪,又无面目去见林仙师,遑遑无定。”赵良嗣想了一想道:“有个好去处,荐你去安身,自然重用。”唤从人取过文房四宝,修了一封书札,取三十两银子,一副铺陈相赠。说道:“这封书你投到江南建康府王宣尉衙中,那宣尉是当朝少宰王黼的大公子,名唤朝恩。年少风流,兼好旁门,今驻守建康。我备细写在里面,必当亲任。只是要诚实谦和,见机而作,不可妄自尊大,别惹事端。我因钦限甚紧,不便久留了。”郭京感激不尽,送到黄河边。赵良嗣自渡河而去不题。   单表郭京本是落难的人,要顿饱饭也不能勾。陡然换了一身华丽衣服,身边又有三十两银子,岂不是一朝富贵,气宇便觉不同。昂昂然重走进驿里,坐在赵良嗣的公位上,奴才狗腿的海骂。驿丞从外边走来,晓得是御史故人,又送银子,况且赵良嗣去还不远,没奈何,掇转一副面孔,折叠两个膝盖,陪罪道:“不知老爷是御史公的好友,有眼不识泰山,方才甚是得罪。”郭京躺在交椅上,做个不见,凭那驿丞磕头。慢慢的说道:“起来!我不计较你。去的那位老爷,不是朋友,是我小徒。当初得我许多力,一朝富贵的。我是故意来试他,他自然该敬我的。我如今要往建康,你该作何料理?”驿丞道:“这里有的是徒夫,但不知老爷用多少名数?”郭京是刚刚天上掉下来这一担行李,想多也没有用处,捋捋须笑道:“我也不好十分扰你,只消一名。”驿丞唤过一名囚徒,吩咐道:“这位老爷是方才赵老爷的师长,你在路上小心伏侍,老爷自然赏你。”囚徒挑了行李,郭京起身,从山东取路到建康。   行了好几日,天色已晚,错过宿头。官道旁有一所大庄院,叩门借宿。有一员外,苍髯古貌,面带忧色。出来问道:“客官何来?”郭京道:“在下是当今圣上拜为师的林真人位下,授洞霄宫法官。今江南宣慰王少宰的公子来迎,因错过宿头,待借仙庄过一宵,明早就行,房金依例拜纳。”那员外自有心事,意欲不留,见说了许多大来头,只得恭身迎进。草堂上相见过,说道:“难得仙长到此,只是有慢。”郭京道:“这里叫什么地名?敢问上姓?”员外道:“是临清州管下,地名丰乐堡。老夫姓钱,是祖代住下的。年纪六旬,并无子息。单生一女,却也生得不甚粗蠢。诸般女工晓得,今年十八岁了,并无看得中的女婿,未曾婚配。近日却害了一桩不尴不尬的病,甚是忧心。终日不茶不饭,昏昏的睡,晚间倒梳妆起来,房中像有两人讲话一般。老夫和妈妈疑心,细细察听,不见人影。如此有三个月了,不知是人是鬼,委决不下,无法可除。”郭京道:“敢是被妖祟所凭,何不请法师驱治他?”员外道:“便是我这里有个紫微观叶法师,符咒灵验。请他来施符设咒,莫想驱治得他,反被腰胯上打了一下,至今害病不起。”郭京道:“毕竟那法师不得真传,故吃了亏。若有五雷正法的,随他甚么邪魔,遣天将即刻剿除。”员外道:“方才见仙长说是林真人位下,定是道法高强。不揣欲求大力,若得平安,自当重谢。”郭京道:“驱邪逐鬼,是我们分内的事。你若说谢,我倒不肯了。”员外大喜,倒身下拜道:“请问要甚么三牲福物?”郭京寻思道:“不知他女儿生得何如,且哄出来一看。”答道:“香烛福物,是少不得的。还要令爱当面一看,就晓得哪一种妖邪,方可惩治。”员外道:“且待福物齐备,等老夫去唤小女出来,仙长少坐。”走进去不多时,同那妈妈扶出女儿来。郭京仔细从头上看至脚下,怎生模样:   粉脸生春,映出桃花两朵,云髻拖翠,天然柳叶双弯。态度如湘烟淡荡,香风似花气氤氲。立苍苔浅印鞋痕,捻裙带微垂玉指。   远望来,行雨行云浑似梦,定有妖凭。近看时,非花非雾总难描,宛然神女。   郭京见了,魂不附体,半晌说不出话。勉强挣着道:“细观气色,是九尾狐狸为祟。若不早除,决然髓竭神枯而死。请小姐坐下。待我当面请将,那狐狸自然顷刻现形。”员外妈妈连声称谢。那女儿见郭京一双贼眼注定了他,满面羞涩,低垂粉颈坐下。庄客摆起三牲福物,灯烛辉煌。郭京东指西划,念动咒语,因无令牌,取一块砖在桌上拍了三拍。一阵风过处,烛灯无光,郭京手中那快砖却在自己脸上雨点的乱打。一霎时皮破血流,口吐白沫,昏晕在地。员外慌了,走来扶时,被郭京一推跌在地下,喝道:“你这老蠢物,不知高低!我是北幽王太子,与你女儿有天缘之分,故来相聘。哪里寻这油嘴捣子来瞧我夫人,这般可恶!且暂饶他性命,我请夫人到宫中去也。”郭京说罢,倒在地下。员外起来,那女儿已不见了,和妈妈大哭,懊悔道:“那江湖上的人,再不要信他。女儿虽然恍惚,还在家里。谁想撩毒了他,如今不知摄到哪里去了,教我老景靠谁!”泪流不止。   又见郭京直挺挺在地下,昏迷不醒,怕惹出人命来,只得叫庄客把姜汤灌醒。直至五更方醒,满面血污。郭京爬起,自觉羞惭,等不到天明,叫囚徒挑了行李出门。到门边掬些水洗去血污,脸上青肿,疼痛难当。囚徒道:“相公你不该招揽这事,自受其亏,饿了一夜。”郭京道:“平日我的法术甚灵,今遭他毒手不消说了,只可惜花枝般的女子,被怪物摄去受用!”囚徒笑道:“还说这话,北幽太子嗔你瞧了他的夫人,故此打你。”郭京道:“我自打的时节,一些不知,可不碜死人!如今肚中饿了,快趱行到前边买些酒饭吃再处。”说道:“我不问得你叫甚么名字?是哪里人?为甚配在驿中?”囚徒道:“小的叫做汪五狗,祖上原是陈州人。父亲带到河北经商,本钱消折,父亲亡过,流落在那边。一时短见,被人哄去做些掏摸勾当。犯出事来,刺配在驿,已将满了。驿官见小的诚实,唤来伏事相公。”郭京道:“你一路小心,我有心要抬举。你不若长随了我,到王宣慰府中,自有好处。”汪五狗道:“相公若肯提拔,是小人万分之幸了。”   在路又经四五天,已在天长县界上了。过了江就是建康。天晚投宿,却是小去处,不上三五十人家,大半务农的,只有一家安寓客商。郭京走进,叫店主人有甚么酒肉拿来吃。歇了半晌,一个老人家包了头,摸壁扶墙走出道:“这里是草店,没有肉卖,酒便剩下两角,要米做饭,自去打火。我正发摆子,动弹不得。有个儿子又不在家。”拿两角酒、二升米、一碟熟菜放在柜上,说道:“我寒热得慌,要去睡哩!”郭京道:“我相公是受用惯的,怎熬得清淡!”老儿道:“说也无用。里面先到一位客人,也只是熟菜。”说了几句,喘做一团,自进去了。汪五狗道:“相公,待我煮起饭来,自有菜蔬哩。”郭京坐了好一会,汪五狗先点个灯,捧出一大盘肥鸡,把酒斟上。郭京道:“这是哪里来的?”汪五狗打着手势掩口而笑道:“见相公没有嗄饭,小人捞来孝顺的。”郭京道:“这里无人,你也同来吃。”汪五狗盛了饭,两个低着头大嚼。   只见两个人推门进来,一看说道:“好!好!你们做客的,怎么偷我鸡吃?”汪五狗道:“扯淡!这是前边路上买来的,谁偷你的?”一个道:“真赃现在,还要口强!见你篱边一影,就不见了一个鸡儿。抵赖到哪里去!”一个道:“不消说了,脸上刺着字,是个积贼,把来吊起,明早送官。”郭京道:“不要放肆!我是当今皇帝拜师的林真人位下,不是好惹的!”一个道:“管甚林真人鸟真人,便是皇帝自来,也不该偷人家的鸡吃。”一把扭住汪五狗,分扯不开。只见对门房里走出一个客人,劝解道:“不必罗唣!这位客人来买鸡吃,不见有人,先自宰了。你不过要卖银子,快些放手。我这里有一钱银子,你拿去罢。”一个道:“我养这个鸡报晓,哪里肯卖!况是偷的,定要究治。”一个道:“罢么,难得一位客人劝解,饶他罢。”接了银子而去。郭京道:“有劳客人解纷。不知上姓?”那客人道:“小子姓尹,名文和。要去建康访友的。”那郭京见客人丰姿俊雅,年纪后生,一团和气。说道:“我也到建康,明日是同路。不敢相瞒,在下姓郭名京,是洞霄宫有职法官。王少宰的公子王宣慰在建康差人来迎。这鸡委是小价不问而取,若没有客官和解,明日要去见官,又费两日工夫。只是便宜了那个村夫。”尹文和道:“大人不争小人之过,请睡了赶路罢。”郭京道:“银子明早送上。”客人道:“小事不劳挂心。”自回房宿歇。郭京和汪五狗还未吃完,把鸡骨朵咬得罄尽,肥汁泡饭,吃了才睡。明早五更,算还了房钱,一同出门。路上说说笑笑,甚是合得来。到晚,郭京叫汪五狗备些酒菜,请尹文和。   渡了扬子江,到了建康。是六朝建都之地,龙蟠虎踞之乡。山川秀丽,人物繁华。郭京寻神乐观做了寓所,口里又只说是龙虎山天师府差来查察各处宫观道士的,骗了道官一席盛酒吃了。过一晚,明早买件衣帽,与汪五狗穿了做伴当,持了书札,问到王宣慰府中投递。尹文和自去访友,各自分路。   却说郭京候了一会,王宣慰叫请进,降阶而迎。相见罢,分宾主而坐。王宣慰道:“久企高风,无由瞻仰。今幸鹤驭枉临,三生有庆。”郭京鞠躬答道:“台下世胄英才,神仙骨相,趋谒旌旄,足慰平生。”两边叙些闲话,甚是契合。王朝恩是纨绔乳臭,专好趋承;郭京是侧媚小人,见机迎合,故此一见遂成莫逆。留过午饭,便叫排军随郭仙师到神乐观搬取行李,后园安歇,以便朝夕请教。郭京别过,来取行李。见尹文和走回,意致索莫。郭京问道:“贵相知可寻访得着么?我蒙王宣慰厚雅,留款后园,正要候足下来相别。”尹文和道:“一时访敝友不着。昨承一路挈带,不胜眷恋。”郭京想道:“这人伶俐温柔,不若收他做个徒弟,有些商量。”遂道:“王宣慰慷慨名流,最喜宾客。我同足下路上相依,不忍遽别。贵友尚未遇着,旅邸凄凉,不若同我在内衙住几日,慢慢寻访,岂不是好?只是有屈权作师徒,不知意下若何?”尹文和不语。正是:薰莸同气终非合,玉石相形辨始知。不知尹文和去就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历写郭京丑态,阅之喷饭。赵良嗣虽存厚道,然借王宣慰作成郭京,犹之谨具大家与金朝也。大以成大,小以成小,痴心热肠,定然偾事。   第八回 燕子矶玉貌惹奇殃 宝带桥金兰逢故友   却说那郭京要收尹文和做徒弟,同到王宣慰府中。你道那尹文和是谁?元来就是乐和,改姓不改名。他闻姐夫孙立闹了登州,晓得要连累到他身上。况且妻子久亡,身无牵绊,早已见机逃出在外。并不知在登云山聚义、杜兴寄信刺配等许多事。出了东京,思量到哪里安身?他是个精细的人,若至登州寻访姐夫,恐怕打在局中,在路展转寻思,想到王都尉府中有个一般的陪堂,姓柳,是江南建康人,与他相好,半年前回到家乡,因此特来相访。谁知建康地面广阔,那姓柳的又不是赫赫有名之人。平时忽略,不曾问得他居住在城在乡,海阔天远,哪里去寻?闷闷回来,见郭东要他同到王宣慰府中,他暗想道:“我有事在身的人,小可去处,不便安身。他哪里深堂内院,改了姓,还容易隐藏。”又想想:“那郭京胁肩谄笑,是个小人。王宣慰又是个奸党,不可露出圭角。权宜暂住,再寻退步。”正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遂应答道:“既蒙青盼,万分之美。只恐樗栎下材,不堪教训,若得拜门下,一发荣施了。”郭京大喜,遂唤汪五狗将尹相公行囊一并同排军挑进,自同乐和进府。见宣慰,郭京道:“此是敞门人尹文和,相从贫道多年。性地聪明,诸般技艺都晓,待引他晋谒。”乐和拜罢,王宣慰留住后园,供给极其丰厚。郭京闲常弄些小法术撮科打诨。乐和是做过陪堂的,不消说识窍知机,又且清曲弦管,色色过人。王宣慰满心欢喜,一刻也少不得两人。就是汪五狗也享快乐,日逐跟随使唤。乐和无事不出府门,谦和谨慎,合衙大小无不欢喜他。郭京未免预些外事,纳贿招权。   有话即长,无事则短。不觉腊尽春回。清明时节,王宣慰要去燕子矶游玩踏青,摆列侍衙,挈榼提壶,同郭京、乐和乘着金鞍骏马,出了观音门,就到矶边。那燕子矶是建康第一名胜之所。三春时候,柳明花放,士女喧阗,笙歌鼎沸。远远望去,宛然如一只燕子扑在江面。游人不绝,题咏极多。但见:   山势玲珑,石上都装螺子黛。苔痕鲜媚,路旁尽贴翠花细。下瞰万里长江,远萦若带。上倚千寻高嶂,近列如屏。远远见龙城凤阙,茫茫吐海市蜃楼。香车宝马,往来士女赛神仙。酒肆茶坊,罗列珍馐夸富贵。   那王宣慰看之不足,选一片绿茵平坡之土,高张锦幄,铺设绣裀,与郭京、乐和席地而坐。有许多王孙贵客,阀阅娇娥,各取胜处,游玩的游玩,饮酒的饮酒,任情取乐。王宣慰唤侍从摆列山珍海错,玉碗金杯,开怀畅饮。郭京说些风情趣话,乐和取过玉萧,吹得悠悠扬扬,移商刻羽,又清讴一曲,真是游鱼出听,飞乌回翔。王宣慰大加称赏。   饮到半酣,郭京探起头来,指与王宣慰道:“神的下降了!”王宣慰、乐和定睛看时,只见两个佳人,前边一个十五六岁郎君引路,后边侍女跟随,冉冉而来。但觉得:   举止端庄,性情闲雅。略过三旬年纪,未退娇红;轻描两道春山,犹存浅绿。衣裳缟素,暗送一种真香,非兰非麝;插戴天然,点缀几般异宝,不玉不金。丰肌弱骨,合德新沐兰青;低笑浅颦,西子乍酣春酒。珊珊瘦影,尾定被发郎君;袅袅腰肢,斜倚垂髫侍女。玉琢粉妆,卫玠被人看杀;冰心蕙质,奉倩到处皆香。西母降凡携玉女,湘妃椅竹侍金童。   那王宣慰少年好色,欣羡不已。郭京更垂涎那披发郎君,唤汪五狗:“去访问是谁家女子,便来回话。”乐和正色止住道:“看他端庄贞静,大家举止,不可造次,恐失观瞻。”王宣慰倒也罢,郭京哪里丢得开,被乐和阻了兴,好生不乐。酒也不吃,只做起身开步,踅了一回。那两位佳人却好转来下船,又饱看得满意。认得这船家长在府中装载的,暗记在心。回来重复坐下,与王宣慰猜枚赛色,吃得烂醉。王宣慰见天色将晚,唤侍从收拾樽罍回府。   那郭京在马上东倒西歪,一到后园便睡。五更醒来,寻思道:“可耐这尹文和,好意带进府中,反阻我的兴!慢慢在宣慰面前说他事端,逐了他去。”又寻思道:“那两个妇人不消说是天仙、这披发郎君一发可爱。怎地弄得到手,平生愿足!”摹拟了一会,天晓起来。叫汪五狗悄悄的分付他,去寻昨日那船家,讨个实信即来回话。不多时,汪五狗回来,说道:“问那船家,他说姓花,也是官宦人家。住在雨花台,是水西门雇的船,不知他详细。”郭京听了,用过早饭,瞒了尹文和,唤汪五狗跟随,竟到雨花台自去访问。   出了聚宝门,过了朱雀桥,一路山明水秀。不上二三里,远远见昨日那披发郎君,穿着紧身绣袄,拿张弹弓,随个小厮,从桃花林中走出。郭京想道:“这是天缘凑巧了!”迎上前道:“花小舍人,昨日在燕子矶游玩,怎么就下了船。”郎君道:“不是游玩,是同家母、家姑在先父陇上扫墓回来。矶边经过,偶然上岸。”郭京道:“高居何处?正要奉拜。”即君道:“不上一里之遥。素不相识,不敢有劳。”郭京正要涎着脸胡缠,见个人牵匹马来说道:“奶奶请舍人回去。”郎君即便上马扬鞭而去。郭京见他上马便捷,解数风流,一发可爱。心下想道:“他说扫先父的墓,那半老佳人是他母亲了,那一个是他姑娘,不知有丈夫没有?”不曾问得详明,心中郁郁。   望见竹林中有个庵院,且去讨杯茶吃,解些烦渴。步到门前,见写着“慧业庵”,里面佛堂供着白衣大土,好不清净庄严。只见角门里走个老尼出来,打个问讯说:“请坐,待茶。”郭京走进坐下,女童捧出一杯雀舌新茶。郭东一口吸干,问道:“老师甚法号?此间有个花家可晓得么?”者尼道:“贱号素心。这里花家,原是乡绅,已经亡过。那花奶奶是本庵檀越,长来烧香的。”郭京道:“是甚么官宦?”老尼低低说道:“是梁山泊招安的,单生一个公子,今年十六岁了,极是聪明。又有个姑娘,他丈夫姓秦,也是寡居。相公问他怎的?”郭京道:“偶然间问。”又坐一会,谢茶出庵。心下已明白是花荣的妻小,就有算计了。   回到府中,笑嘻嘻对王宣慰道:“昨日燕子矶两个佳人,要收他甚是容易。已访知备细了。”王宣慰道:“端的是甚么人家?不知我一见就放他不下。在东京貌美的妇人也见得多,总没有那一种天然之态,令人想了再丢不开。”郭京道:“那中年的是花荣妻子,那少年的是花荣的妹子,配与秦明,都亡过了,守寡在家。目今梁山泊馀党重复哨聚,朝廷行文各州县严加拘管,只消差一队官兵,说是奉旨拿解到京,谁敢阻当。一到府中,夫人水性杨花,见宣慰这般富贵,用些甜言自然顺从。就是有人知道,现任大官府用个盗妇也无大事。况少宰老爷这等威权,怕他则甚?”王宣慰满心欢喜道:“莫说年少的是天姿国色,就是那中年的,更觉风骚。”郭京道:“做事要放辣手。当初高衙内爱那林冲妻,染起相思病。若依我算计,骗他到白虎节堂登时按了军法,那妇人怕他飞上天去?何须刺配拖延,竟成画饼!事不宜迟,明日就行。若取得来,我出家人,不敢妄想,这小官人赏我做徒弟罢。只是那尹文和古撇得可厌,必须先遣开,方好做事。若在眼前,必然决撒。”王宣慰笑道:“尹文和几年前必然标致,如今色衰爱弛,你就厌他了。”郭京道:“他原不是我徒弟,客店里偶然会着的。见他伶俐,收在门下,他若知道声张起来,里面奶奶知道,这还了得?”王宣慰道:“我有道理。要差人到东京。寄封家信,莫若就遣他去。”郭京道:“这个极妙!”   王宣慰进去修书,郭京见了乐和,说道:“王宣慰要差你到东京送家信,你可收拾行李。”乐和想道:“东京我是去不得的,这里原非久留之地,昨日倒见府中人说,闻得柳陪堂住在雨花台,我自别过去寻他罢。”答道:“在下蒙师长挈带,在此半年有馀,正要别了往江北去。东京是不去的。”郭京道:“宣慰这般看待,差遣一差遣就不肯!也罢,随你。”正说间王宣慰拿出书信来,郭京道:“文和自有正务到江北,东京寄书另差人罢。”王宣慰倒过意不去,叫取十两书仪相送。乐和拜别,竟出府门,不在话下。郭京道:“不过要他离眼前,他自要到江北,一发好。”   次早郭京叫汪五狗跟了,领一队兵赶到雨花台,问着花家,蜂拥进去,把花恭人、秦恭人和花公子不由分说,一同拴住。郭京道:“是奉圣旨,着王宣慰勾摄梁山泊馀党扭解东京,不许迟延!”花恭人极口分辨,哪里听他,扯着便走。邻舍间说奉圣旨,哪个敢惹事,养娘、家人四散躲避。郭京叫兵丁让三匹马与他母子三人骑了,到府中,锁在东楼上。停了一会,郭京同王宣慰上楼来,与恭人、公子见礼毕,郭京道:“这位是王宣慰大人,因奉圣旨勾拿梁山泊党人解上东京,家属俱入官为奴,故此搪突,非干王宣慰之事。恭人若肯通融,倒有个极妙的方法。”恭人花容不整,满面泪痕,说道:“先夫不幸,孤儿寡妇苦守在家。朝廷何故又来追求?既奉圣旨,有何方法?”郭京道:“宣慰少年风流,为人宽厚,与恭人出一辨本,说花、秦二将军早已身故,不会与阮小七、李应等往来,所有妻拏自应免议。况有少宰太老爷在朝,自然依拟。只是夫人新亡,没有正室。恭人有了公子,坚心守志不消说了。那秦恭人,青春年少又无子息,岂可担误?不若小子为媒,与宣慰做了夫人,公子就在衙内读书,应试求名,岂不两便?”那秦恭人听见,柳眉倒竖,星眼圆睁,说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虽是女流,颇知大义,海枯石烂,自守其志。岂肯做狗彘之行!奉旨入官,起解便了,何得妄生枝节?也没有朝廷命妇可以强占得的!甘心受死不受污,不必多言!”王宣慰虽然好色,还有良心,见说得决烈,不发一言,先下楼去了。郭京道:“良言不听,后悔莫追!”也自下去,锁闭楼门,不通出入。   花恭人道:“我两人甘心守节,不料有此奇变,拼得自尽,莫被解去出乖露丑!”秦恭人道:“这贼子心肠在我身上。我若缢死,嫂嫂和侄儿自不妨得!”花公子道:“孩儿想来,说奉圣旨是假的,前日不该到燕子矶,想是王宣慰看见,起此邪心。我打弹回来,路上撞着那个人,只管盘问,我不睬他。方才说做媒,这是真话了。”正说着,见开了楼门,两个养娘捧一盒子肴馔来,百般劝慰。三人因未早膳,只得吃些。花恭人问道:“你家夫人几时死的?”养娘只是笑,不肯说。花恭人好言相问,方说道:“夫人现在,老爷叫瞒着。都是那姓郭的设的计策,唤我们伏侍。夜间就在伴宿,楼下有人看守。”花恭人道:“那姓郭的是甚么人?”养娘道:“东京来的,是个道土。为人极刁钻,老爷偏喜他,无不听从。”花恭人道:“相烦引我见夫人,哭诉苦情,放得归去,重重柑谢。若是拘留在此,定寻死路!”养娘道:“老爷分咐,若使夫人得知,立刻打死,这是不敢。或者在老爷面前,说恭人秉性坚贞,立志不从。倘得回心转意也未可知,要甚么饮食只管拿来,调养贵体为上。”下楼去了。花公子满心焦躁,要出来到正经官府告理,楼下有人守住,重垣峻壁,无路可出。母子烦恼不题。   再说乐和出了府门,寻思道:“这郭京明知不是好人!良家妇女,访问怎的?我是好男子,这狐群狗党看不上眼,要差我上东京,且推托出来再处。”寻一所客店安寓,到雨花台去问柳陪堂,逢人访问,却访不出。信步登雨花台,纵目一望,真是大观。千岩万壑,应接不暇。那大江中,烟帆飞鸟,往来不绝。望着钟山,王气郁郁葱葱,不觉胸次豁然。游赏半日,取路要回。穿过竹林,见有慧业庵,进去随喜,甚是清幽。侧边轩子内,见个老汉,像是人家的苍头,对老尼哀求道:“我家奶奶和小舍人被王宣慰拿去,两三日了,我去打探,侯门如海,无路可入。你是出家人,假化斋粮,倘得信息,老大慈悲!”老尼道:“长蒙奶奶布施,这是该去的。但怕三姑六婆,不容进府。”那老苍头回转头来,见有人,吃了一惊,都住了口。老尼便讨茶待客,那老苍头只管看着乐和,又不敢问。乐和忍不住道:“老人家,敢是认得我么?”老苍头道:“不知官人上姓?有些像与我老爷相识的。”乐和道:“你老爷谁?”老苍头道:“便是花知寨。我是花家三世老奴,叫做花信。不幸老爷弃世,奶奶同小舍人、秦家姑娘守制。谁想两日前遭一场奇祸,被王宣慰说奉旨拿去。彼时小人不在家,回来没处打探,故央老师父去讨个实信。”乐和大惊道:“你家奶奶可同小舍人在燕子矶游玩不曾?”老花头道:“正是。老爷葬在楚州南门外,清明扫墓回来,果到燕子矶就下船回家。”乐和道:“是了!必是那郭京诡计拿到府中。你休吃惊,我便是乐和,与你老爷相厚的,自有计策救出。”老苍头欢喜不尽。   只听得佛堂里有人叫道:“老师父有么?”乐和一看,却是汪五狗,说道:“你到此何干?”汪五狗见了乐和道:“尹相公说到江北去,怎么还在这里?”乐和道:“正要问你,那两位奶奶和这个小舍人在府中你见么?”汪五狗笑道:“不晓得!”乐和道:“王宣慰着人请我转去商量这事,你怎么不晓得?”汪五狗道:“尹相公知道的,何必再问。郭相公差我来请素心老师父到府中去劝化两位奶奶。”乐和取出二三钱银子来,叫老苍头置办酒菜:“我们同吃了去。”老尼先摆出素点心茶果,少刻酒到,乐和劝汪五狗吃了几杯,问道:“你随郭相公几年了?”汪五狗道:“混帐!也同相公一样,路上遇着的。”乐和道:“有甚好处到你么?”汪五狗道:“有甚好处!单只身上这领旧衣服。我也不愿随他,要自去寻生意做。尹相公你不知,他出身是一个花子,敲着鱼鼓简,沿门讨饭。偶有赵御史到黄河驿,认得他,送他三十两银子,一副铺陈,荐到王宣慰府中,雇我挑行李。路上又惹出事来,哄我跟随到此。醉了便大呵小骂,受他凌辱。只为没盘缠回去,权时忍耐。”乐和道:“如今这奶奶、舍人在哪里?”汪五狗道:“在东楼上。晚间养娘伴宿,楼下就叫我看守。今日他同王宣慰到茅山顶上烧香,过三日才回来。教请老师父去劝化。若劝化不转,要用强哩。”乐和又取出二两银子与江五狗道:“一向劳你伏侍,这二两银子拿去买东西吃。我到府中,自看顾你。”汪五狗道:“若是尹相公这般好人,要小人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其实不耐烦他的鸟气,伏事相公是该的,怎好便受赏赐!”乐和道:“不当意思!”把银子塞在他袖里,丢个眼色与老苍头道:“五哥,你自斟一杯,我去登东便来。”老苍头跟到僻处,乐和说道:“王宣慰不在府中,极好用计。你去雇个船,把家里细软收拾,凑晚摇到秦淮河边停泊,我同老师父进府,不可有误。”老苍头喜诺先去了。   乐和进来,汪五狗道:“小人吃不得了!尹相公同老师父进去罢。”乐和进同老尼进府,府中的人见了乐和说道:“尹相公又来了?”乐和道:“我要到江北,老爷又邀我转来。”汪五狗竟领到东楼下,乐和道:“我前日在燕子矶看得不仔细,同老师父去再睃睃儿。”汪五狗道:“尹相公,你前日古板,故要遣你到东京去。若这般识趣,就不瞒你了!”就开了楼门。乐和同老尼上楼,恭身施礼道:“嫂嫂不必忧心!今晚就好出去了。”花恭人却不认得,不好回答。乐和向花公子说道:“我是山寨里铁叫子乐和。数年不见,这般长成了。”花公子道:“失瞻了!原来是乐叔叔。我母子受难,求叔叔救解。”乐和低低道:“已算计定了,晚上便见。”老尼道:“奶奶到这里放心不下,老管家央我来探信,恐怕门上不放,却好这位相公到来。原是老爷好友,要设法救出。恰值宣慰差人来唤我劝化奶奶,故得到此。”乐和道:“老师父不消说了,我们下去罢。”把一个纸包与花公子,附耳道:“如此如此。”花公子欢喜不尽。遂走下楼,汪五狗道:“老师你劝得转么?”老尼摇头。又问道:“尹相公看得若何?”乐和笑道:“果然生得标致!怪不得王宣慰。老师父,你要出城门,快些去罢。”老尼自去。   到晚上,里面知道乐和转来,送出晚膳。乐和吃罢,提一壶酒,到东楼下,汪五狗在哪里打盹,摇醒道:“我独自没兴,剩这壶酒,晚间冷落,你吃了罢。”汪五狗连忙接道:“又承相公厚情!”汪五狗原是酒鬼,到口便吃。乐和袖里摸出几个果子道:“一发与你过口!”汪五狗道:“多谢相公!”把这壶酒顷刻而尽,不多时口角流涎,昏迷不醒,倒在地上。乐和搜出钥匙,开了楼门,叫道:“嫂嫂、舍人下去!”见两个养娘也昏倒一边。母子三人急忙下楼,恰好有朦胧微月,乐和引到后园门首,开了门走出。原来王宣慰正住在秦淮河桃叶渡边,老苍头停船俟候,一齐下船。花恭人见家中细软并养娘、小厮俱在船内,感激乐和不尽。有诗为证:   铜雀春深锁二乔,玉萧吹彻怨声高。   虞侯意气施奇策,护得青青旧柳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