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四大奇案 - 第 5 页/共 12 页
狄公还未开言,胡作宾向他辩道:“你这老狗才,岂非信口雌黄,害我性命!前日新房取闹,也非我一人之事,只因你家老爷独向我申斥,故说了一句戏话,关顾面目,以便好出来回去,岂能便以此为凭证?若说我在上灯前后,到来下毒,此话便是诬陷。从午前与众亲朋在新房说笑了一回,随后不独我不曾进去,即别人也未曾进去;上灯前后,正你公子谢客回家之后,连他皆未至上房,同大众在书房饮酒。这岂不是无中生有,有意害人!彼时而况离睡觉尚远,那时岂无别人倒茶,何以他人不死,单是你家小姐身死?此必是汝等平时,嫌小姐夫人刻薄,或心头不遂,因此下这些毒手,害她性命,一则报了前仇,二则想趁仓猝之时,掳掠些财物。不然即是华家父子通向谋害,以便另娶高门。这事无论如何,皆不关我事!汝且想来。由午前与众人进房去后,汝就是陪嫁的伴姑,自不能离她左右,曾见我复进房去过么?”高氏被他这一番辩驳,回想那日,实未留意,不知那毒物从何时而来;况且晚间那壶茶,既自己去泡,想来心下实在害怕,到了此时,难以强词辩白,全推倒在胡作宾身上,无奈为他这番穷辩。又见狄公在上那样威严,一时畏怯,说不出来。狄公见了这样情形,乃道:“汝说胡作宾午后进房,他说未曾进去,而且你先前所供,汝出来吃晚饭时,胡作宾正同你家少爷在书房饮酒,你家老爷,也说胡作宾是午前进房,据此看来,这显见非他所害。你若不从实招来,定用大刑伺候。”高陈氏见了这样,不敢开言。狄公又道:“汝既是多年仆妇,便皆各事留心,而且那茶壶又是汝自己所泡,岂能诬害与他!本县度理准情,此案皆从你所干出来,早早供来,免得受刑。”高陈氏跪在堂下,闻狄公所言,吓得战战兢兢,叩头不止,说道:“青天大老爷息怒,老奴何敢生此坏心,有负李家老夫人大德,而且这小姐是老奴携抱长大的,何忍一朝下此毒手。这事总要青天大老爷究寻根底。”狄公见高陈氏说毕,心中想道:这案甚是奇怪,他两造如此供说,连本县皆为他迷惑。一个是儒雅书生,一个是多年的老仆,断无谋害之理。此案不能判结,还算什么为民之父母!照此看来,只好在这茶壶上面追究了。一人坐在堂上,寂静无声,思想不出个道理。
忽然值堂的家人,送上一碗茶来,家人因他审案的时候已久,恐他口中作渴。狄公见他献上,当时盖子掀开,只见上面有几点黑灰浮于茶上,狄公向那人问道:“你等何以如此粗心。
茶房献茶,也不用洁净水来煎饮,这上面许多黑灰,是哪里来的?”那家人赶着回道:“此事与茶夫无涉,小的在旁边看到,正泡茶时,那檐口屋上忽飘一块灰尘下来,落于里面,以致未能清楚。”狄公听了这话,猛然醒悟,向着高陈氏说道:“你既说到那茶壶内茶,是你所泡,这茶水还是在外面茶坊内买来,还是家中烹烧的呢?”高陈氏道:“华老爷因连日喜事,众客纷纷,恐外面买水不能应用,自那日喜事起,皆自家中亲烧的。
“狄公道:“既是自家烧的,可是你烧的么?”高陈氏道:“老奴是用现成开水,另有别人专管此事。”狄公道:“汝既未浇,这烧水的地方,是在何处呢?”高陈氏道:“在厨房下首间屋内。”狄公一一听毕,向着下面说道:“此案本县已知道了,汝两人权且退下,分别看管,本县明日揭了此案,再行释放。”当时起身,退入后堂。
此时华国祥在后面听他审问,在先专代胡作宾说话,恨不得挺身到堂,向他辱骂一番,只因是国家的法堂,不敢造次;此时又听他假想沉吟,分不出个皂白,忽然令两造退下,心下更是不悦。见狄公进来,怒颜问道:“父台从来听案,就如此审事的么?不敢用刑拷问,何以连申斥驳诘,皆不肯开口呢?
照此看来,到明年此日,也不能断明白了。不知这里州府衙门,未曾封闭,天外有天,到那时莫怪举人越控。”说着大气不止,即要起身出去。狄公见了笑道:“尊府之事,本县现已明白,且请稍安毋躁,明日午后,定在尊府分个明白。此乃本县分内之事,何劳上宪控告?若明日不能明白,那时不必尊驾上控,本县自己也无颜作这官宰了。此时且请回去吧。”华国祥听他如此说来,也是疑信参半,只得答道:“非是举人如此焦急,实因案出多日,死者含冤,于心不忍。既老父台看出端倪来,明日在家定当恭候了。”说完起身告辞,回到家内。
这里狄公来至书房,马荣向前问道:“太爷今日升堂,何以定明日判结?”狄公道:“凡事无非是个理字,你看胡作宾那人,可是个害人的奸匪么?无非是少年豪气,一味嬉戏,误说了那句戏言,却巧次日生出这件祸事,便一口咬定于他。若本县再附和随声,详革拷问,他乃是世家子弟,现已遭了此事,母子二人,已是痛苦非常,若竟深信不疑,令他供认,那时不等本县究辨,他母子此时,必寻短见,岂非此案未结,又出一冤枉案件?至于高陈氏,听她那个言语,这李家乃是她的恩人,更不忍为害可知。所以本县这数日,思前想后,寻不出这条案情原由,故此不肯升堂。今日华国祥特来催审,本县也只得敷衍其事,总知道这茶壶为害。不料今日坐堂时候,本县正在思索此案,无法可破,忽值茶房献茶与本县,上面有许多浮灰,乃是屋上落下。他家那烧茶的地方,却在厨下木屋里面,如此这般的推求,这案岂不可明白么?”马荣听毕说:“这太爷的神鉴,真是无微不至。但是如此追求,若再不能断结,则案情比那皇华镇毕顺的事,更难辨了。”
正说之间,洪亮同陶干也由外面进来,向狄公面前请安已毕,站立一边。狄公问道:“汝等已去多日,究竟看出什么破绽,早晚查访如何?”洪亮道:“小人奉命之后,日间在那何恺里边居住,每至定更以后,以及五更时间,即到毕家察访,一连数日,皆无形影。昨晚小人着急,急同陶干两人施展夜行工夫,跳在那房上细听。但闻周氏先在外面,向那婆婆叫骂了一回,抱怨她将太爷带至家中医病,小人以为是她的惯伎,后来那哑子忽然在房中叫了一声,周氏听了骂道:‘小贱货,又造反了,老鼠吵闹,有什么大惊小怪!’说着只听扑通一声,将门关起。当时小人就有点疑惑,她女儿虽是个哑子,不能见老鼠就会叫起来。小人只得伏在屋上细听,好像里面有男人说话,欲想下去,又未明见进出的地方,不敢造次。后来陶干将瓦屋揭去,望下细看,又不见什么形迹。因此小人回来禀明太爷,请太爷示下。”
狄公听毕问道:“何恺这连日查访那姓徐的,想已清楚。
他家左近可有这个人么?”
不知洪亮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访凶人闻声报信见毒蛇开释无辜
却说洪亮见狄公问何恺这时连日访查那姓徐的,可有着落,洪亮道:“何恺俱已访竣了,皆是本地良民,虽管下有十六家姓徐,离镇的倒有大半,其余不是年老之人,在镇开张店面,便是些小孩子,与这案皆牵涉不来,是以未曾具禀。”狄公道:“据你两人意见,现在若何办法呢?”洪亮道:“小人虽属听有声音,因不见进出的所在,是以未敢冒昧下去。此时禀明太爷,欲想在那邻居家披缉披缉。因毕家那后墙,与间壁的人家公共的,或此墙内有什么缘故。这人家小人已查访明白,虽在乡村居住,却是本地有名的人家,姓汤名叫汤得忠,他父亲曾做过江西万载县,自己也是个落第举子,目下闲居在家课读,小人见他是个绅衿,不敢冒昧从事前去。”狄公听了想道:“这事也未必不的确,这墙岂是出入地方?”当时也不开口,想了一会,复又问道:“你说这墙是公共之墙,还是在她床后,还是在两边呢?”洪亮道:“小人当时揭屋细看,因两边全是空空的,只有床后靠着那墙,却为床帐张盖,看不清楚。除却在这上面推求,再无别项破绽。”狄公拍案叫道:“此事得了,你且持我名帖,赶今晚到皇华镇上,明早同何恺到这汤家,说我因地方上公事,请汤举人前来相商。看他是何形景言语,前来回禀,本县明早同差役,到华家办案。”洪亮答应一声下来,当时领了名帖,转身退去,不在话下。
次日一早,狄公青衣小帽,带了两名值日差役,并马荣、乔太,行至华国祥家内,一径来至厅前。彼时华国祥正令人在厅上打扫,见县官狄公已进里面,只得逊同人坐,命人取自己的冠带。狄公笑道:“本县尚不拘形迹,尊驾何必劳动。但是令媳之事,今日总可分明。且请命那烧茶的仆妇前来,本县有话动问。”华国祥不解何意,见他绝早而来,不便相阻,只得将那烧茶的丫头唤出。狄公见是一个十八九岁的丫头,走到前面,叩头跪下。狄公说道:“这处也不是公堂,何须如此。你叫什么名字,向来是专烧火的么?”那个丫头禀道:“小女子名叫彩姑,向来伏伺夫人,只因近日娶少奶奶,便命专司茶水。
“狄公道:“那日高陈氏午后倒茶,你可在厨房里面么?”彩姑说道:“正在那里烧水。后来上灯时分,回到上房,因有事情,高奶奶来了去泡茶,却未看见。及小女子有事之后,回到那烧茶的处在,炉内的茶水已泼在地下。随后小女子进来,询问其事,方知高奶奶泡茶时,炉子已没有开水,她将炉子取下,放在檐口,后加火炭,用火烧了一壶开水,只用了一半,那一半正拟到院落,添加冷水,不料左脚绊了一跤,以致将水泼于地下。随后小女子另行添水,她方走去。此是那日泡茶的原委,至别项事件,小女子一概不知。”狄公听毕,随即命马荣回衙,立将高陈氏带上来。狄公一见,大声喝道:“你这女狗头,如此狡猾行为!前日当堂口供,说那日向晚泡茶,取的是现成开水,今日彩姑供说,乃是你将火炉移在檐口,将冷水浇开,只倒了一半,那水又在檐前没去一半,显见你所供真正不实,你尚有何辩?”高陈氏被这番驳斥,吓得叩头不止,但说:“求太爷开恩,老奴因在堂上惧怕,一时心乱,胡口所供,以太爷恐有它问,其实老奴毫无别项缘故。”狄公怒道:“可知你只图一时狡猾,你那小姐的冤枉,为你耽搁了许多时日了,若非本县明白,岂不又冤枉那胡作宾?早能如此实供,何致令本县费心索虑,这总想不出个缘故。此时暂缓掌颊,俟这案明白后,定行责罚。”当时起身向华国祥道:“本县且同尊驾到厨房一行,以便令人办事。”华国祥到了此时,也只得随他而去。
当时狄公到了里面,见朝东三间正屋,是锅灶的所在,南北两途,共是四个厢房。狄公问彩姑道:“你等那日烧茶,可是这朝北厢房里么?”彩姑道:“正是这个厢房,现在泥炉子,还在里面呢。”狄公走进里面,果然不错,但见那厨房的房屋,古剥不堪,瓦木已多半朽坏,随向高陈氏问道:“你那晚将火炉子移在何处檐口?”高陈氏向前指道:“便在这青石上面。
“狄公依着他指点的所在,细心向檐口望去,只见那椽子已坍下半截,瓦檐俱已破损,随向高陈氏说道:“你前所供不实,本应掌你两颊,姑念你年老昏馈,罚你仍在原处烧一天开水,以便本县在此饮茶。”华国祥见狄公看了一回,也说不出这个道理,此时忽然命高陈氏烧茶,实不是审案的道理,不禁暗怒起来,向着狄公说道:“父台到此踏勘,理应敬备茶点,若等这老狗才烧水,恐已迟迟不及。既她所供不实,理合带回严惩,以便水落石出。若这样胡闹,岂不反成戏滤么?”狄公冷笑道:“在尊驾看来似近戏谑,可知本县正要在这上寻究此事。自有本县专主,阁下且勿多言。”随即命人取了两张桌椅,在厨房内坐下,与那些厨子仆妇混说些闲话,停一会,便催高陈氏添火,或而掀扇,或而倒茶,闹个不了。及至将水烧开,泡了茶来,他又不吃,如此有十数次光景。
高陈氏正在那里烧火,忽然檐口落下几点碎泥,在她颈头上面,赶紧用手在上面拂去。狄公早已经看见,随即喊道:“你且过来!”高陈氏见他叫唤,也只得走过,到了他面前。狄公道:“你且在此稍等一等,那害你小姐的毒物,顷刻便见了。
“高陈氏直是不敢开口,华国祥更不以为然,起身反向上房而去。狄公也不阻他,坐在那椅上,两眼直望着檐口。又过了有盏茶时,果然见那落泥的地方露出一线红光,闪闪的在那檐口,或现或隐,但不知是什么物件。狄公心下已是大喜、赶着向马荣道:“你们看见什么?”马荣道:“看是看见了,还是就趁此时取出知何?”狄公忙道:“且勿动手,既有这个物件,先将他主人请来,一同观看,究竟那毒物是怎么样下入,方令他信服。从来本县断案,不肯冤屈于人。若不彻底根究,岂得为民之父母?”当时彩姑见了这样,赶紧跑到上房,报于华国祥知道。里面众人一听,真是意外之事,无不惊服狄公的神明。
狄公也着华家家人去请华国祥出来观看,华国祥也随即出来瞧望。狄公道:“这案庶可明白了,且请稍坐片刻,看这物究竟怎样。”
当时华国祥抬头细瞧,但只见火炉内一股热气冲入上面,那条红光被烟抽得蠕蠕欲动,忽然伸出一个蛇头,四下观望,口中流着浓涎,仅对火炉内滴下。那蛇见有人在此,顷刻又缩进里去。此时众人无不凝神展气,吓得口不敢开。狄公向华国祥道:“原来令媳之故,是为这毒物所伤,这是尊驾亲目所见,非是本县袒护胡作宾了。尊处房屋既坏,历久不修,已至生此毒物,不如趁此将它拆毁。”说完命那些闲杂人等,一概走开,令马荣与值日的差人,以及华家打杂的人,各执器具,先拥入室内,将檐口所有的椽子拖下。只见上面响了一声,砖瓦连泥滚下,内有二尺多长的一条火赤炼,由泥瓦中游出,窜人院落巷里,要想逃走,早被马荣看见,正欲上前去提,乔太手内早取了一把火叉,对定那蛇头打了一下,那蛇登时不得走动,复又一叉将它打死。众人还恐里面仍有小蛇,一齐上前把那一间房子拆毁了,干干净净。狄公命人将蛇带着到了厅前。此时里面得信,早将李王氏接来。
狄公坐下向华国祥言道:“此案本县初来相验,便知令媳非人毒害。无论胡作宾是个儒雅书生,断不致干这非礼之事。
惟进房之前,闻有一派骚腥气,那时便好生疑惑。后来临验之时,又有人说他肚内掀动。本县思想,用毒害人,无非是砒霜信石,即便服下,但七窍流血而已,岂有腥秽的气味?因此本县未敢遽断。日来思虑万分,审讯高陈氏的口供,她但说茶是自己所泡,泡茶之后,胡作宾又未进房;除她吃晚饭出来,其余又未离原处;又见无别人进去,难道新人自己毒害?今日听彩姑之言,这明是当日高陈氏烧茶之时,在檐口添火,那烟冲入上面,蛇涎滴下。其时高陈氏未曾知觉,便将开水倒入茶壶,其余一半,却巧为她没去,以致未害别人。缘由知端,仍是高陈氏自不小心,以致令媳误服其毒。理应将她治罪,惟是她事出无心,老年可悯,且从轻办理。令媳无端身死,亦属天命使然,仍请尊驾延唤高僧诵忏悔,超度亡魂。胡作宾无辜受屈,本应释放,奈他嬉戏性成,殊非士林的正品,着发学派老师威饬,以做下次。”说完又向李王氏道:“你女儿身死的原由,今已明白,本县如此断结,你等可服么?”李王氏哭道:“照此看来,却是误毒所致,这皆是我女儿命苦,太爷如此讯结,也是秉公而论,还有何说呢?”狄公见李王氏应允。当即命众人销案具结。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探消息假言请客为盗贼大意惊人
却说狄公见众人应允,命他们结具销案。华国祥自无话说,惟有李王氏,见那条毒蛇,在狄公面前,不禁放声大哭。狄公又命人将蛇烧灰,以作治罪。就此一来,已是午后,当即起身回衙,将胡作宾由学内提来申斥一番,令他下次务要诚实谨言,免召外祸。此时胡作宾母子,自然感激万分,申冤活命,在堂上叩头不止。狄公发落已毕,退入后堂。
且说洪亮昨日领了名片,赶到皇华镇与何恺说明缘故,次日一早,便来到汤家门首。先命何恺进去,向里面问道:“汤先生在家么?”里面有人询问,出来一个老头子,答道:“你是哪里来的,问我家先生何干?”何恺笑道:“原来是朱老爷。
地方上的公食人,皆不认得了?”那人将何恺一望,也就笑道:“你问他何事,现在还未起身呢。”何恺听了这句话,转身就向洪亮去丢个眼色,两人信步到了里面。在书房门口站定,洪亮向何恺道:“你办事何以这懈怠,既然汤先生在家,现在何处睡觉,好请他起来讲话。”那老家人,见洪亮是公门中的打扮,赶着问道:“你这公差有何话说,可告知我,进去通知他。
“何恺答道:“他是县太爷差来的,现有名片在此。因地方上事,请你家先生,进太爷衙门有事相商,不能稍缓。”那老人在洪亮手内,将名片接过,进了书房,穿过了一小小天井,朝南正宅三间两厢。此时何恺也跟那人到了他里面,心下想到:知他住在这上首房内,便是毕家那墙相连了。正想之间,忽见那人走到下首房门,何恺心下好不自在,暗道:“这个想头,又完了,人尚不在房内居住,墙上还有何说?
一人暗暗的说话,忽然上首房内出来一人,年约二十五六岁,生得眉目清秀,仪表非凡,好个极美的男子。见老家人一进来,赶着问道:“是谁来请先生?”老人道:“这事也奇怪,我们先生虽是个举子,平日除在家课读,外面的事,一概不管。
不知县里狄太爷,为着何事,命人前来请他?说地方上有公事,同他商酌,你看这不是奇怪么?恐先生也未必肯前去。”那少年人听他说狄太爷,不禁面色一变,神情慌张,说道:“你何不回却他,说先生不与外事便了,为何将人领人里面来呢?”
何恺听了这话,将那人上下一看,却巧这人的房间,便在毕家的墙后,心下甚是疑惑,赶紧接话问道:“你公子尊姓,可是在这里寄馆的么?我们太爷,非为别事,因有一处善举,没有人办,访闻汤先生是个用心公正的君子,故命差人持片来请。
“说着,见老人已走到房内,高声喊了两声。只听里头那人醒来,问道:“我昨日一夜,代众学生清理积课,直至天明方睡,你难道未曾知道,何故此时便来叫喊?”只听老者回答道:“非是我等不知,因知县太爷,差人来请,现有公差立等回话。
“汤得忠道:“你为什么不代我回报他?此时且去将我名片取来,向来人传说,拜上他贵上县太爷,说我是牖下书生,闭户授徒,不理闲事。虽属善举,地方上绅士甚多,请他太爷另请别人办公罢。”老人听了这话,只得出来对何恺回复了一遍。
当时洪亮在书房,早已听见了,见何恺出来说道,“汤先生不肯进城,在我看来,惟有回去禀知大爷,请太爷自已前来吧。此事倒不可懈怠,莫要误事方好。你此时照原话赶速进城去吧。”说着两人出了大门,那老人将门关上。彼此到了街上,何恺向洪亮说道:“你可看见那人没有?”洪亮道:“这事也是徒然,汤得忠是在那边房间居住,有什么看见?”何恺说道:“你还不知道呢,这头房内有人,同老者说话的,你未看见么?是个少年男子,见我们说县里差来的,那他脸上神色就不如先前。我所以出来,叫你赶速回去,这句话,乃是看他的动静的。他如惧怕,你我出门,他必到别处去了。你此时便可赶速回城,禀明太爷,请太爷自己前来,姑作拜汤先生的话说到了里面,借话问话,再为察看。我此时便在这左近等候,看他可出来否,顺便打听他姓甚名谁。”彼此计议停当,已是辰牌时候。洪亮随即来至城中,将方才的话禀了。狄太爷心下甚是欢喜,当时传齐差役,带同马荣,乔太,陶干三人,乘轿而来,一路之上,不敢怠慢。到了上灯时分,方至镇上,先命马荣仍在从前那个客寓内住下,所有衙役,皆不许出,夜晚露风声,说本县到此客寓;主人也是如此吩咐。众人自领命而行,当时将行李卸下,净面用茶。
饮食已毕,狄公向马荣道:“你们四人,今夜分班前去,洪亮同汝在毕家屋上等候,若有动静,便可即喊拿贼,看他下面如何;乔太同陶干在汤家门前守候,若有人夜半出来,便将他拿获祝本县此时不去,正恐走去办事不成,令凶人走去。
“四人领命下来,各自前去不提。
且说马荣同洪亮两人,出了店门,洪亮道:“我近来为这事吃了许多辛苦,方有这点眉目,今夜若再不破案,随后更难办了。我想你这身本事,何事不可行?现有一计在此,不知你肯行不肯行?”马荣道:“你我皆是为主人办事,只要能做,何处不可去?你且说与我听。”洪亮道:“汤家那个后生,实是令人可疑,为恐识破机关于他,一连数日安分守己,不与那周氏往来,我们虽在屋上,再听数日,也不能下去。莫妙你扮作窃贼,由房上蹿入他里面,在他房中偷看动静,是不比外面,较有把握。恐你早经洗手,不于此事,现在请你做这买卖,怕你见怪,故尔不便说出。你意下究竟如何?”马荣笑说道:“我道何事,不过由来是我旧业,此计甚是高明,今夜便去如何?”说着二人到了何恺家内,坐谈了一会。
约有二鼓之后,街上行人已静,马荣命洪亮竟在毕家巷口等候,自己一人先到了汤家门口,脱去外衣,蹿身上屋,顺着那屋脊,过了书房将身倒挂在檐口,身向里面观望。见书房内灯光明亮,当中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先生,两旁约有五六个门徒,在那里讲说。马荣暗道:“这样人家岂是个提案的地方?
我且到后边住宅内再瞧一瞧。”照样运动蛇行法,转过小院落,挨着墙头,到了朝南的屋上。举头见毕家那里,也伏着一人,猛然吃了一惊,再定神一看,却是洪亮,两人打了一个暗哨,马荣依旧伏在檐口。见上首房内,也有一盏灯,里面果然有个二十余岁的后生,面貌与洪亮所说一点不错,但见那人不言不语,一人坐在那椅上,若有所思的神情。停了一会,起身向书房望了一望,然后又望望墙屋,好像一人自言自语的神情。马荣正在偷看,忽听前面格扇一响,出来一人,向房内喊道:“徐师兄,先生有话问你。”马荣在上面听见一个徐字,心下好不欢喜,赶即将身躯收转,只在檐瓦上面伏定。但见那少年也就应了一声,低低说道:“你怎么今夜偏偏乱喊乱叫的!”说着出了房门,到书屋而去。马荣见他已去。知这房内无人,赶着用了个蝴蝶穿花形势,由檐口飞身下来,到了院落,由院落直蹿到正宅中间,四下一望,见有一个老者,伏在桌上,打盹睡的模样。马荣趁此时候,到了房内,先将那张灯吹熄,然后顺着墙壁,细听了一回,直是没有响动,心下委决不下,复用指头敲了一阵,声音也是着实的样子。
马荣着急起来,将身子一横,走到那张客床前面,将帐幔掀起,攒身到了床下,两脚在地下蹬了两脚,却是个空洞的声音。马荣道:“分明是这地下的尴尬了。”当时将几块方砖,全行试过,只有当中的两块与众不同,因在黑暗之中,瞧不清楚,只得将两手在地下摸了一摸,却是一踏平阳,绝无一点高下。心下想道:“就要将这方砖取起,下面的门路,方可知道。
它这样牢固,教我如何想法?”正在为难之际,两手一摸,忽然一条绳子,系于床柱上。马荣以为它扣着什么铁器,以便撬那方砖,当时以为得计,顺手将绳一拖,只听“豁啦”一声,早将床帐拖倒了下来。当时马荣这一惊不小,正想逃走,书房里头,早来数人,高喊有贼。走到院落,忽见灯光已灭,人恐有暗算,不敢进去,惟有叫喊,绝无一人上前捉拿。马荣此时跳在房上,见已脱身,索性也不回去,伏在屋瓦脊上,细听下面动静,如何举止。
不知那少年公子,若何进房,所作所为,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以假弄真何恺捉贼依计行事马荣擒人
却说马荣躲在屋上,听下面的动静,只听得那少年跑到书房,忙忙的点了个烛台,转身到了正宅,向着那老人喊道:“你也不是死人,有贼人走你面前经过,一点也不知道,难道睡死过去了?”那老人被他骂了两句,直是不敢开口。众人拥进房中,惟听那少年人,走到床前,高声说道:“这瘟贼,也不过将床帐拖倒下来,我道你偷取不计外,还见什么要紧地方呢。
“众人说道:“你的物件未曾偷去,已是幸事,还说什么戏德话。现在先生尚坐在书房,吓得不敢出来,我们且去告知他一声。”说着,大众在里面照了一番,又回书房而去。马荣在屋上,听得清楚,随即心生一计,扒过墙头,招呼洪亮,两人蹿身下来,来至何恺家内,三人一齐到了客寓,将以上的话禀明了狄公。如此如此,议论了一会,狄公心下大喜,随命何恺,依计而行去。
三人复行到了汤家门口,何恺敲门喊道:“里面朱老爷快来开门,你家可是闹贼么?现在已被我们捉住了,快来帮我捆他。”里面听了这话,正是贼走之后,未曾睡觉,听是何恺敲门,众学生甚是得意,也不告知汤得忠,早将大门开了。
只见何恺揪着一人骂道:“你这厮也不访问,这地方是谁人的管下,他家是何等之人?不是为我看见,你得手走去,明日汤先生报官究治,我便为你吃苦了。今朝县里狄太爷还来请他老人家办地方的善举,汤先生方且不去,明日早上太爷便亲自来此。若是知道这窃案,我这屁股还不是扳子山倒下来么?
“何恺在门外揪骂,众学生不知是计,赶着里面报与汤得忠知道。汤得忠随即出来,果见何恺还揪那人在门口乱骂,见了汤先生出来,连忙说道:“其人现在已获到了,你先生如何发落?这是我们的责任,明早县太爷还要到此,请你老人家要方便一句,小人这行当方站得稳。”汤得忠见何恺如此说项,也是信以为真,取了烛台,将马荣周身一看,骂道:“你这狗强盗,看你这身材高大,相貌魁梧,便该做出一番事业,何事不可吃饭,偏要做这偷儿,岂不可恨。我今积点阴功,放你去吧。”
何恺见汤得忠如此说项,乃道:“你老人家是个好心,将他放走,他又随即到别处去做案了,这事断不能。若要放这贼,等县太爷来放,今夜权且扭在这门口,以见我们做保甲的,平时尚不松懈担但有一件,地方才在哪里惊走的,请你们带我进去看一看。”说着向马荣道:“你们跟我进来,好好实说,由什么地方进门,走哪里出去的?”一面说,一手扭着马荣,向门里走来,他的意思,就想趁此混进里面,好寻那床下的着落。
哪知道里面听了这话,赶着出来一个少年人,马荣将他一看,正是那个姓徐的,向着何恺阻道:“你这人,也太固执了,我们先生尚且叫你放他,你哪不行这方便,一定要惊官动府,以见你的能为。若说县太爷明日前来,我家又未报案,要他县太爷来踏勘何事。若说你的责任,汤先生已知道了,即便在县太爷面前保举你两次,也不过得点儿犒赏,这贼人就吃了大亏,何必如此!我同先生说,譬如为他偷去,失了钱财,给你二两银子,吃酒去。这事可以算罢了。”马荣听了暗暗骂道:“你这狗头,不是你有欺心之事,你肯这样慷慨!”只见何恺问道:“你这位相公尊姓,还是在此宿馆,还是府上的住宅?请汤先生在家教读呢?”这人还未开口,旁边学生笑道:“你这毛贼,到会捉当地人家,还不知他姓徐,这房子便是他家的,近因家眷不在此,故请本地汤先生,来此教馆。他一人在此附从,所以门口单帖汤家板条。此时既徐相公如此说项,你们可便将这人放去了吧。”何恺笑道:“原来他相公姓徐,这就是了。听说县里出了一条人命案子,也是姓徐的。今日无论是与不是,且请你同我去一趟。”说着脸色一变,向汤得忠说道:“杨先生,我实对你说,你道他真是窃贼,我真是送贼来的么?你老人家虽是个举子,何以育化不严,令学生做出这非礼之事?间壁巷内,毕顺的案子至今未曾明白,官今自己请到上宪的处分,现已摘去顶戴,我们为这事,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日前太爷宿庙,说凶手是个姓徐的,密令我们访查,方知在你家内。请你二人前去一见,辩个明白,便不关我们的事了。”说毕,将马荣一松,向前一把,将那少年相公,上前揪住,马荣一同也就上去,拖了汤得忠。那先生汤得忠,正欲分辩,只见何恺高喊一声,外面早有乔太、洪亮二人,一齐进来迎接,不由分说,簇拥着汤先生徐相公二人,向街前走去。到了客店,狄公正恐他二人维持不住,已带着许多差役,执着灯球,前来接应。见已将人拿到,随命差役,同洪亮分身前往,将毕周氏立刻提来,以免她逃走。洪亮领命而去,暂且不提。
单说何恺揪着那个少年,前来见了狄公,回禀了各节,狄公即道:“此人乃是要犯,汝同乔太、马荣,先行将他管押,明早俟踏勘之后,再行拷问。”何恺答应下来,马荣、乔太随即取出刑具,将他套上。汤得忠是一榜人员,不敢遽然上刑,狄公命将他一人,带入店内,先行询问。马荣只得将汤得忠交与值日原差。自己与乔太到何恺家内管押正凶。狄公就趁此到了汤得忠家,在书房坐下。所有众学生,见先生皆被地甲捉去,以免牵涉在案内,留下几个远处寄馆的学生,一时未能逃走,只得坐在里面,心胆悬悬。不知竟为何故,忽然见许多高竿的灯笼,走了进来,一个个穿的号衣,嘴里说道:“我们太爷来了,你等可要直说,他如何同周氏同谋?”众人也不知何事,听了这话,俱皆哑口无声。但见一人当中坐下,青衣小帽,儒服儒巾,向着上首那个学生问道:“你姓什么,从汤先生有几年了?那个姓徐何方人氏,叫什么名字?你等从实说来,不关你事。”那学生道:“我姓杜,名叫杜俊夫,是今岁春间方来的。那姓徐的名叫德泰,乃是这里的学长,先生最欢喜他,与先生对书房祝我等就住在这书房旁边那间屋内。”狄公当时点点首,起身说道:“既为本县将他捉下,你等且同我到他房内看视一番,好作凭证。”众人不敢有违,当即在前引路。到了房内,狄公命差人将床架子移到别处,低身向前一看,果是方砖砌成。在地下,床下四角有四条麻绳,扣于下面。狄公有意将绳子一绊,早见床前两根床柱,应手而倒,“噗咚”一声,磕在地下。再仔细一看,方知那绳子系在柱脚之上,柱脚平摆在床架上面,以至将绳子轻轻一绊,便倒了下来。狄公看毕,复取了烛台命人找觅了一柄铁扒,对着中间那两块方砖,拚力地撬起。忽听下面铜铃一响,早已现出一方洞,如地穴相仿。
再向下面望去,向着陶干道:“里头黑漆漆的,辨不出个道理,本县恐下面另有埋伏,不敢命人下去。地下既有这个暗道,这人犯就是不错了。你且在此看守,待天明再来察看。”说毕将所有的学生,开了名单。只见众学生无不目瞪口呆,彼此呆望,不知房内何以有这个所在。狄公一一问毕,命众学生,兼服侍人等:“与你们无涉。”吩咐之后,回转店内。
此时已转四鼓,乔太上前禀道:“太爷走了半时,小人将汤得忠盘问了一番,他实不知此事。看他那样,倒是个古道君子。此刻已是夜深,太爷请安歇一会。好在奸人已缉获,拿齐再问不迟。”狄公说道:“本县已知道了,但是洪亮已去多时,毕周氏何以仍未提来?莫非毕周氏闻风逃走不成?”两人正在客店闲谈,早听门外人声喧哗,洪亮忽忙进来说道:“毕周氏已是提到。请太爷示下,还是暂交官媒,还是小人带回衙门?”不知狄太爷后来如何发落,且看下回发解。
第二十六回
见县官书生迂腐揭地窑邑宰精明
却说狄公听得毕周氏已是提到,命洪亮先在客店内里看押,俟明早带回衙内,讯问奸情。洪亮领命下来。狄公已是困倦,当时进房,和衣而睡。次日辰牌时分,起身净面。诸事已毕,先令陶干,将汤得忠带来。狄公将他一看,却是一个迂腐拘谨之人,因为他是一个举人,不敢过于怠慢,当时起身问道:“先生可是姓汤名叫得忠么?”汤得忠说道:“举人正是姓汤名叫得忠,不知父台夤夜差提,究竟为何缘故?举人自乡荐之后,闭户读书,授徒乐业,虽不敢自谓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那逾矩犯规之事,从不敢开试其端。若举人之为人,仍欲公差提押、官吏入门,正不知那刁监劣生,流氓奸宄,更何以处治?举人不明其故,尚求父台明示。”狄公听他说了这派迂腐之言,确是个诚实的举子。乃道:“你先生品学兼优,久为本处钦敬。可知熏获异类,玉石殊形,教化不齐,便是自己的过失。
先生所授的门生,其品学行为,也与先生一样么?”汤得忠听道:“父台之言,虽是合理,但所教之学生,俱属世家子弟,日无暇暮,夜读尤严,功课之深,无过于此。且从来足不出户,哪里有意外之事?莫非是父台误听人言么?”狄公笑道:“本县莅任以来,皆实事求是,若不访有确证,从不鲁莽从事。你先生说所授门徒,皆世家弟子,难道世家的子弟,就是循规蹈矩的么?且问你姓徐的学生从你先生几载了?他的所做所为,皆关系人命案件,那等行为,不法已极点了,你先生可否知道么?”汤得忠回说道:“这更奇了,别人或者可疑,惟徐学生断无此事,不能因他姓徐便说他是命案的凶手。方才贵差说那姓徐的命案,父台宿庙,有一姓徐的在内,此乃梦幻离奇之事,何足为凭?而且此事实是父台孟浪,绝无形影之案。遽行开棺检验,以至身遭反坐,误了前程,此时不能够顾全自己,便指姓徐的,就为凶手。莫说他父台是在籍的缙绅,即以举子而论,地方有此殃民之官,也不能置之不理了。”狄公见汤得忠矢口不移,代那徐德泰抵赖,不禁大怒道:“本县因你是个举子,究竟是诗文骨肉,不肯牵涉无辜,你还不知,自己糊涂,疏以防察,反敢挺撞本县。若不指明实证,教你这昏愦的腐儒岂能心服!”说完,命人仍将他看管,即带徐德泰奸夫上来审问。
陶干答应一声,随命值日差人,到何恺家内,将人犯带来。差人奉命前去,不多一刻,人已带到。
狄公见他跪在地下,细细将他一看,那副面目,却是一个极美的好男子。心下思道:“无怪那淫妇看中于他。可恨他这人,一表人材,不归于正,做了这犯罪之事,本县也只得尽法惩治了。”当即大声喝道:“你就是徐德泰么?本县访得你已久,今日既已缉获,你且将如何同毕周氏通奸,如何谋害毕顺,一一从实供来,免致受刑吃苦。可知本县立法最严,既已前次开棺,自行请处,若不将这事水落石出,于心也不肯罢休!你且细细供来,本县或可施法外之恩,超豁你命;如若不然,那真凭实证,也不容你抵赖的!”徐德泰见狄公正言厉色,虽是心下惧怕,当此一时审问,总不肯承认,乃回答说道:“学生乃世家子弟,先祖生父,皆作外官。家法森严,岂敢越礼?而况有汤先生朝夕相处,饮食同居,此便是学生的明证。父台无故黑夜提质,牵涉奸情,这事无论不敢胡行。连日观耳闻,皆来经过。还求父台再为明察侦访,开释无辜,实为德便。”狄公笑道:“你这派巧语胡供,只能欺你那个昏愦的先生,本县明察秋毫,岂容你饰词狡赖?此案若不用刑拷问,定难供认。
且同你前去,将地窑揭起,究竟通于何处,那时众目昭彰,虽你百喙千言,也不容你辩赖。”说完即忙起身,令马荣同众差役,带回汤得忠,并徐德泰两人,前去起案。
众人出去之后,忽然外面哭喊连声,一路骂入里头,只听那妇人言道:“你这狗官,将我媳妇儿放回,还未曾有多日,果曾是缉获凶手,提来对质,倒也罢了,忽又无影无形的,牵设好人,半夜更深,有许多男子,拥入家内来。这是什么缘故?提人是你,放人也是你!今日不将这此事办明,莫说我年老无用之人,定与你到兖州扭控,预借当这忤逆官长的罪名,横竖也不能活命了。”一头哭着向里面走来。狄公知是唐氏,赶着说道:“你来的正好,可将你一起带去,免致你不知这暗昧的地方。”又命人役,到何恺家中,将毕周氏提来。吩咐已毕,然后众人出了店门,来至汤得忠家内。此时皇华镇上无不知道这事,前来看破此案,纷纷拥挤,站在门前。狄公先走进去,在书房坐定,等群人到齐,随后来至徐德泰房中,指着那个地窑问道:“你既是读书世家子弟,理应安分守己,为何在卧房床架之下,挖这一个地窑,有何用处?下面还有什么害人之物么?”徐德泰到了此时,全不开口。马荣上前禀道:“太爷既已将那方砖挖起,下面无非是个暗门,通于别处。小人且再去探一探。”说着向乔太手中取了烛台,到里面一照。只见有二三尺深,一个深塘直通那墙壁,上下皆是木板切成,并无泥土。
见那个铜铃惟在空中,知是个暗号,便将铃绳一抽,响亮一声。
见前面有块木板,忽然开下,却是一个小小的圆洞,有四五层被台。马荣举步由技台上去,约有四尺见方一个所在。四面俱看不出门路,不知由何处通着隔壁。正在各处观看,将头一抬,早见上面有块方砖为头顶起,心下不好欢喜,随将烛台递与乔太,两手举过头顶,将那方砖取过。隐隐的上面射进亮光,再伸头向洞外看去,正是那毕顺房中床柱之上。马荣见案已破,自己站在房内,命乔太开了房门,由毕家大门,绕至街上,到了汤家大门口。
众人见他由外面进来,心下无不诧异,只见他向唐氏说道:“尊府的后门,已经瞻仰了。请你前来观看吧。”狄公正在房中,等下面的消息,正在静坐之下,忽听乔太在面前进来说话,知已通到间壁,有意如此,特使众人观望。当即问道:“乔太上来。可是通到那边?”乔太回道:“正在那床脚之下,且请太爷下去一看。”狄公道:“你且将汤先生同毕唐氏带来,陪本县一齐下去,方令他两人心下折服。”说着众差人役,已将两人提到,陆续地由床脚原处,到了毕家房中。此时汤得忠,直急得目瞪口呆,恨不能立刻身死。狄公向他说道:“这事你先生亲目所观见么?不必出门,可是干了那人命案件,岂不是你知道故昧,教化不严?”复向毕唐氏道:“你儿子仇人,今已拿获,这个所在。你媳妇房中寻出,怪不得她终日在家,闭门不出,却是另有道路。岂非你二人心地糊涂,使毕顺遭了弥天大害?”毕唐氏到了此时,方知为媳妇蒙混,回想儿子身死,不由痛入骨髓,大叫一声,昏于地下。汤得忠见徐德泰这个学生,做出不法极顶之事,自己终日同处,不知这件隐情,明知罪无可倭,也是急得两眼流泪,向着狄公说道:“此事举人实在不知,若早知有此事件,断不能有意酿成。现在既经父台揭晓,举人教化无方,也只得甘心认罪,请父台将徐德泰究办就是了。”狄公见他这样情景,反去安慰两句,然后命人用姜汤将唐氏灌醒。见他咬牙切齿,扒起身来要去她媳妇找徐德泰拼命,狄公连忙阻道:“你这人何以如此昏昧,从前本县为你儿子伸冤,那样向你解说,你竟执迷不悟,此案现已揭晓,人已获到,正是你儿子报仇之日,便该静候本县拷问明白,然后治刑抵罪,为何又无理取闹,有误本县的正事。”毕唐氏听了这句话,只得向狄太爷面前哭说道:“非是老妇人当太爷面前取闹,只因被这贱货害得我儿子太毒。先前不知道,还以为太爷是仇人,现在彰明昭著,恨不得食她淫货之肉。若非太爷明察秋毫,是个清官,我儿子的冤孽,真是深沉海底。”说话未完,当见眼泪直流,痛哭不已。狄公命差人将毕唐氏扶出,吩咐汤得忠将所有的学生,概行解馆,房屋暂行发封,地窖命人填塞,毕唐氏无须带案,俟审明定罪后,再行到堂。
吩咐已完,早有马荣、何恺,将闲人等一概驱逐出去,所有的人犯,俱皆提来,将奸妇交与官媒看押,奸夫收监。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少年郎供认不讳淫泼妇忍辱熬刑
却说狄公将地窖填满,将一干人犯,带回衙门,到了下昼,已至城内。众差人投进衙,狄公先命将汤得忠交捕厅看管,奸夫淫妇,分别监禁,以便明早升堂拷问,自己到了书房静心歇息。一心想道:我前日那梦,前半截俱灵验了,上联是“寻孺子的遗踪,下榻空传千古谊”,哪知这凶手便是姓徐,破案的缘由,又在这“榻下”二字上,若不是马荣扮贼进房,到他床下搜寻,哪里知道?还隔着墙壁,就是通奸之理,由这个地窖,确是在他床柱之下,此真所谓神灵有感应了。一人思想了一会,然后安寝。
到了次日,一早升堂,知毕周氏是个狡猾的妇人,暂时必不肯承认,先命人将徐德泰提出。众差答应一声,即将徐德泰提来,当堂跪下。狄公问道:,“本县昨日已将那通奸的地方搜出,看你是年幼书生,不能受那匪刑的器具。这事从何时起意,是何物害死了毕顺的,你且照实供来,本县或可网开三面,罪拟从轻,格外施恩。”徐德泰道:“此事学生实未知情,不知道这地窖从何而有,推原其故,或者是从前地主为埋藏金银起见,以致遗留至今。只因学生先祖出仕为官,告老回家,便在这镇上居住,买下这房屋。其初毕家的房子,同这里房子,是一时共起,皆为上首房主赵姓执业。自从先祖买来,以人少屋多,复又转卖了数间,将偏宅与毕家居住,这地窑之门,因将此而有,亦未可知。若说学生为通奸之所,学生实冤枉,叩求父台格外施恩。”狄公听了冷笑道:“看你这少年后生人,竟有如此的巧辩,众目所睹的事件,你偏洗得干干净净,归罪在前人身上。无怪你有此本领,不出大门,便将人害死了,可知本县也是个精明的官吏!你说这地窑是从前埋藏金银,这数十年来,里面应该尘垢堆满,晦气难闻,为何里面木板一块未损,灰尘也一处没有呢?”徐德泰道:“从前既用木板砌于四面,后来又无人开用,身然未能损坏。”狄公道:“便算作他是为埋藏金银,何以又用那响铃呢?这种事情,不用大刑,谅你断不招认。吩咐左右,用藤鞭笞背!”两旁一声吆喝,早将他衣服褫去,一五一十直望背脊打下,未有五六十下,已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喊叫不止。狄公见他仍不招认,命人住手,推他上来,勃然怒道:“这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备受刑惨。你既如此狡猾,且令你受了大刑,方知国法森严,不可以人命为儿戏。”随即命人将天平架子移来。顷刻之间,众差人已安排妥当。只见众人将徐德泰发辫扭于横木上面,两手背绑在背后,前面有两个圆洞,里面接好的碗底,将徐德泰的两个膝头直对在那碗底上跪下,脚尖在地脚根朝上,等他跪好,另用一根极粗极圆的木棍,在两腿押定,一头一个公差,站定两头,向下的乱踩。可怜徐德泰也是一个世家子弟,哪里受得这个苦楚,初跪之时,还可咬牙忍痛,此刻直听得喊叫连声,汗流不止,没有一盏茶时,即渐渐的忍不住疼痛,两眼一昏,晕迷过去。狄公命手下差人止刑,用火醋慢慢地抽醒,将徐德泰搀扶起来,在堂上走了数次,渐渐的可以言语,然后复到狄公台前跪下。狄公问道:“本县这三尺法堂,虽江洋大盗,也不能熬这酷刑逃过,况你是年少书生,岂能受此苦楚。可知害人性命、天理难容,据实供来,免致受苦。本县准情料理,或非你一人起意,你且细细供来,避重就轻,未为不可。”
徐德泰到了此时,已知抵赖不去,只得向上禀道:“学生悔不当初,生了邪念。只因毕顺在时日子,开了一个绒线店面,学生那日至他店中买货,他妻子周氏,坐在里面,见了学生进去,不禁眉目送情。初时尚不在意,数次之后,凡学生前去买货,她便喜笑颜开,自己交易,因此趁毕顺那日出去,彼此苟合其事。后来周氏设法命毕顺居住店中,自己移住家内,心想学生可以时常前去。谁知他母亲终日在家,并无漏空,以此命学生趁先生年终放学之后,暗赂一匠人,开了这一个地道,由此便可时常往来,除匠人外,无一人知觉。无奈毕周氏心地太毒,常说这暗去暗来,终非常久之计,一心要谋害她的丈夫。
学生屡屡执意不肯,不料那日端阳之后,不知如何将他丈夫害死。其时学生并不知,到次日这边哭闹起来,方才知道,虽晓得是她害死,哪里还敢开口。迨毕顺棺柩埋后,她见学生数日未至,那日夜间忽然前来,向学生道:‘你这冤家,奴将结发丈夫结果,你反将我置之脑后,不如我趁此时出首,说你主谋行事。你若依我主见,做了长久夫妻,只要一两年后,便可设法明嫁与你。’学生那时成了骑虎之势,只得满口应允,从此无夜不到她那里。至前父台到门首破案,开棺检验,学生已吓得日夜不安,不料开棺检验无伤,复将周氏释放。连日正同学生算计,要择日逃走,不意父台访问明白,将学生提案。以上所供,实无虚词半句。至如何周氏将毕顺害死,学生虽屡次问她,毕周氏终不肯说,只好请求父台再行拷问。此皆学生一时之误,致遭此祸,只求父台破格施恩,苟全性命。”说完在地下叩头不止。
狄公命刑房录了口供,命他在堂上对质,随即又提毕周氏,差人取监牌,在女监将毕周氏提出,当堂跪下。狄公向周氏说道:“你前说你丈夫毕顺暴病身亡,丈夫死后,足不出户,可见你是个节烈女人,但是这地窖直通你床下,奸夫已供认在此,你还有何辩说呢?今日若再不招供,本县就不像前日,摆布你了。”毕周氏见徐德泰背脊流红,皮开肉绽,两腿亦是流血不止,知是受了大刑,乃道:“小妇人的丈夫身死,谁人不知暴病,又经太爷开棺检验,未有伤痕,已经自行请处。现在上宪来文,摘去顶戴,反又爱惜自己前程,忽思平反,岂不是以人命为儿戏?若说以地窖为凭,本是毕家向徐家所买,徐姓施这所在,后人岂能得知?从来屈打成招,本非信谳,徐德泰是个读书子弟,何曾受过这些重刑?鞭背踩棍,两件齐施,他岂有不信口胡言之理。此事小妇人实是冤枉。若太爷爱惜前程,但求延请高僧,将我先生超度,以赎那开棺之咎,小妇人或可看点情面,不到上宪衙门控告;太爷的公事,也可从轻禀复,彼此含糊了事。如想故意苛求,便行残害,莫说德泰是世家子弟,不肯干休,即小妇人受了血海冤仇,亦难瞑目。生不能寝汝之皮,死必欲食汝之肉,这事曲直,全凭太爷自主,小妇人已置生死于度外不问了。”狄公听毕周氏这番话头,不禁怒气冲天,大声喝道:“汝这贱淫妇,现已天地昭彰,还敢在这法堂上巧辩,本县如无把握,何已知这徐德泰是汝奸夫!可知本县日作阳官,夜为阴官,日前神明指示,方得了这段隐情。你既任意游词,本县也不能姑惜于你了。”说毕,命人照前次上了夹棒,登时将她拖下,两腿套入眼内,绳子一抽,横木插上,只听得“哎哟”一声,两眼一翻,昏了过去。狄公在上面看见,向着徐德泰说道:“此乃她罪恶多端,刑狱未满,以故矢口不移,受此国法。当日毕周氏究竟如何谋害,你且代她说出。即便你未同谋,事后未有不与你言及,你岂有不知之理。”徐德泰到了此时,已是受苦不住,见狄公又来追问,深恐复用大刑,不禁流下泪来,向狄公说道:“学生此事实不知情,现已悔之无及,若果同谋置害,这法堂上面,也不敢不供,何敢再肯以身试法?求父台再向毕周氏拷问,就明白了。”狄公见徐德泰如此模样,知非有意做作,只得命人将周氏松下,用凉水当头喷醒。过了好一会的功夫,方才转过来,慵卧地下,两腿的鲜血,已是淌满脚面。
徐德泰站立旁边,心下实是不忍,只得开言说道:“我看你如此苦刑,不如实供吧。虽是你为我,若当日听信我的言语,虽然不能长久,也不至今日遭此大祸。你既将他害死,这也是冤冤相报,免不得个将命抵偿,何必又熬刑受苦?”周氏听他言语,恨不得向前将他恶打一番,足见得男子情意刻薄,到了此时,反来逼我招认,你既要我性命,我就要你肝肠,也怪不得,反言栽害你了。当时“哼”了一声,开言骂道:“你这无谋的死狗,你诬我同你通奸,毕顺身死之时,你应该全行知道,何以此时又说不知呢?若说你未同谋,既言苟合在先,事后岂有不问不知的道理?显见你受刑不过,任意胡言,以图目前免受酷刑。不然便受此狗官的买托,有意诬害我了。若问我的口供,使毕顺丈夫如何谋害身死,也是半句没有的。”这番言语,不知狄公如何审问,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真县令扮作阎王假阴官审明奸妇
却说周氏在堂上,任意熬刑,反将徐德泰骂了一回,说他受了狄公买托,有意诬害,这番言词,说得狄公怒不可遏,即命差人当下打了数十嘴掌,仍是一味胡言。狄公心下想道:“这淫妇如此熬刑,不肯招认,现已受了多少夹棒,如再用非刑处治,仍恐无济于事,不若如此恐吓一番,看她怎样,想毕,向着毕周氏道:“本县今日苦苦问你,你竟矢口不移,若再用刑,深恐目前送你狗命,特念你丈夫毕顺已死,不能复生,且有老母在堂,若竟将你抵偿,你那老人无依无靠。你若将实情说出,虽是罪无可道,本县或援亲老留养之例,苟全你的性命。
你且仔细思量,是与不是,今日权且监禁,明日早堂,再为供说。”言毕命人仍将奸夫淫妇带去,各自收入监禁,然后退入后堂。
到了书房坐定,传唤马荣、乔太等四人,一齐进来。当时到了里面,狄公向马荣等说到:“这案久不得供,开验又无伤痕之处,望着奸夫淫妇,一时不能定案,岂不令人可恼。现有一计在此,必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方可行事。惟有毕顺在日的身影,你等未经见过,不知是何模样,若能访问清楚,到了那时,也不怕她不肯招认。”马荣道:“这事何难,虽然未曾见过,那日开棺之日,面孔也曾看见。若照样寻貌,不过难十分酷肖,若依样葫芦,这倒是一条好计。”狄公道:“你既说不难,此时可便寻找,虽不十分恰肖,那一时更深之际,也可冒充得来。”马荣等答应下去,自来办理。狄公又命乔太、陶干、洪亮三人,分头办事,二更之后一律办齐,以便狄公审讯,众人各自前去不提。
且说毕周氏在堂上,见狄公无礼可谕,复用这几句骗言,以便退堂,心下暗想道:“可恨这徐德泰无情无义,为他受了多少苦刑,未曾将他半字提出,他今日初次到堂,便直认不讳,而且还教我招供,岂非我误做这场春梦么?”又道:“你虽不是有心害我,因为熬刑不过,心悔起来,拼作一死以便抵命,不知你的罪轻,我的罪重;你既招出我来,横竖那动手之时,你不知道,无论他如何用刑,没有实供,没有伤处,他总不能治定我何罪。”一人在牢禁中胡思乱想。
哪知到了二鼓之后,忽然听得鬼叫一声,一阵阴风飒飒吹到里面来,周氏不禁地毛发倒竖,抖战起来,心下实在害怕。
谁知正怕之间,忽然牢门一开,进来一个蓬头黑面的,到了前面,一个恶鬼,将周氏头一把揪住,高声骂道:“你这淫妇将丈夫害死,拼受苦刑,不肯招认,可知你丈夫告了阴状,现在立等你到阎王台前对质,赶速随我前去。”说着伸出极冷极冰的手来,拖着就走。周氏到了此时,已吓得魂魄出窍,昏昏沉沉,不由自己的,随那恶鬼前去。只见走了些黑暗的所在,到了个有些殿阁的地方,许多青面獠牙的人站在阶下,堂口设了多少刑具,刀山油锅炮烙铁磨,无件没有。当中设了一张大大的公案,中间也无高照等物,惟有一对烛台上点着绿豆大的绿蜡烛,光芒隐隐,实在怕人,周氏到了此时,知是森罗殿上,不可翻供,心下一阵阵地同小鹿一般,目瞪口呆,半句皆不敢言语。再将上面一望,见当中坐着一个青面的阎王,纱帽黄须,满脸怒色;上首一人,左手执着一本案卷,右手执定一枝笔,眼似铜铃,面如黑漆,直对自己观望;下面侍立着许多牛头马面,各执刀枪棍棒,周氏只得在堂口跪下。见那提她的阴差,走上去,到案前便落膝禀道:“奉阎王差遣,因毕顺身死不明,冤仇未报,特在案下控告他妻周氏女谋害身亡。今奉命差提被告,现在周氏已经到案,特请阎王究办。”只见中间那个阎王开言怒道:“这淫妇既已提到前来,且将她叉下油锅受熬阴刑,再与她丈夫毕顺对质。”话犹未了,那些牛头马面,舞刀动枪,直从下面跑来,到了周氏面前,一阵阴风忽然又过,周氏才要叫喊,肩背上早已中了一枪,顷刻之间,血流不止。两旁正要齐来动手,忽听那执笔的官吏喊道:“大王且请息怒,周氏纵难逃阴谴,且将毕顺提来,到案问讯一番,再为定罪。”那阎王听完,遂向下面喊到:“毕顺何在?将他带来!”两旁一声答应,但见阴风飒飒,灯火昏昏,殿后走出一个少年恶鬼,面目狰狞,七孔流血,走到周氏面前,一手将周氏拖住,吼叫两声:“还我命来!”周氏即抬头一望,正是她的丈夫毕顺前来,不禁向后一栽,跌倒在地下,复听上面喊道:“毕顺你且过来。
你妻子既已在此,这森罗殿上,还怕她不肯招认么,为何在殿前索命?你且将当日临死时,是何景象,复述一遍,以便向周氏质证。”
毕顺听了这话,伏于案前,将头一摔,两眼如铜铃大,口中伸出那舌头,有一尺多长,直向上面禀道:“王爷不必再问,说起更是凄凉,那犯词上面尽是实情,求王爷照状词上面问她便了。”那阎王听了这话,随在案上翻了一会,寻出一个呈状,展开看了一会,不禁拍案怒道:“天下有如此淫妇,谋害计策,真是想入非非,设非她丈夫前来控告,何能晓得她的这恶计?
左右,与我引油锅伺候!若是周氏有半句迟疑,心想狡赖,即将周氏叉入油锅里面,令她永世不转轮回。”两旁答应一声,早有许多恶鬼阴差,纷纷而下,加油的加油,添火的添火。专等周氏说了口供,即将她叉入。
周氏看了这样光景,心下自必分死,惟有不顾性命,自认谋害事情,上前供道:“我丈夫平日在皇华镇上开设绒线店面,自从小妇人进门后,生意日渐淡薄,终日三餐,饮食维艰。加之婆婆日夜不安,无端吵闹,小妇人不该因此生了邪念,想别嫁他人。这日徐德泰忽至店内买物,见他年少美貌,一时淫念忽生,遂有爱他之意。后来又访知他家财产富有尚未娶妻,以至他每次前来,尽情挑引,遂至乘间苟合。且搬至家中之后,却巧与徐家仅隔一墙,复又生出地窑心思,以便时常出入。总之日甚一日,情意坚深。但觉不是长久之计,平日只可处暂,未克处常,以此生了毒害之心,想置毕顺丈夫于死地。却巧那日端阳佳节,大闹龙舟,他带女儿玩耍回来,晚饭之后,又带了几分酒意。当时小妇人变了心肠,等他昏然睡熟之后,用了一根纳鞋底的钢针,直对他头心下去,他便一声大叫,气绝而亡。以上是小妇人一派实供,实无半句虚言。”只见上面喝道:“你这狠心淫妇,为何不害他的别处,独用这个钢针钉在他的头心上呢?”周氏道:”小妇人因别处伤痕治命,皆显而易见,这针乃是极细之物,针入里面,外有头发蒙护,死后再有灰泥堆积,难再开棺检验,一时检验不出伤痕。此乃恐日后破案的意思。”上面复又喝道:“你丈夫说你与徐德泰同谋,你为何不将他吐出,而且又同他将你女儿药哑?这状呈上,写得清清楚楚,你为何不据实供来?显见你在我森罗殿上,尚敢如此狡猾!”
周氏见了阎罗王如此动怒,深恐又一声吆喝,顿下油锅,赶紧在下面叩头道:“此事徐德泰实不知情,因他屡次问我,皆未同他说明。至将女儿药哑。此乃那日徐德泰来房时,为她看见,恐她在外旁混说,此事露了风声。因此想出主意,用耳屎将她药哑。别事一概不有,求王爷饶命。”周氏供罢,只听上面喝道:“你一妇人,也不能逃这阴曹刑具。今且将你仍然放还阳世,待禀了十殿阎王,那时且将要你命来,受那刀山油锅之苦。”说毕仍然有两个蓬头散发的恶鬼,将她提起,下了殿前,如风走相似,提入牢内,复代她将刑具套好。周氏等那恶鬼走后,吓出一身冷汗,抖战非常,心下糊糊涂涂,疑惑不止:若说是阴曹地府,何以两眼圆睁;又未熟睡,哪里便会鬼迷?若说不是,这些牛头马面恶鬼阴差,又何从哪里而来?一人心思,心下实是害怕,遥想这性命难保。
看官你道这阎王是谁人做的,真是个阴曹地府么?乃是狄公因这案件审不出口供,难再用刑,无奈验不出伤痕,终是不能定谳,以故想出这条计来,命马荣在各差里面,找了一人有点与毕顺相同,便令他装作死鬼毕顺。马荣装了判官,乔太同洪亮装了牛头马面,陶干同值日差,装了阴差,其余那些刀山油钢,皆是纸扎而成。狄公在上面,又用黑烟将脸涂黑,半夜三更,又无月色,上面又别无灯光,只有一点绿豆似的蜡烛,那种凄惨的样子,岂不像个阴曹地府么?此时狄公既得了口供,心下甚是欢悦,当时退入后堂,以便明日复审。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狄梁公审明奸案阎立本保奏贤臣
却说狄公扮作阎罗天子,将周氏口供吓出,得了实情,然后退入后堂,向马荣道:“此事可算明白,惟恐她仍是不承认,便又要开棺检验,那时岂不又多此周折。你明日天明,骑马出城,将唐氏同那哑子,一并带来。本县曾记得古本医方,有耳屎药哑子,用黄连三钱,入黄钱五分,可以治哑。因此二物乃是凉性,耳屎乃是热性,以凉治热,故能见效。且将她女儿治好,方令她心下惧怕,信以为真,日间在堂下供认。”马荣答应下来,便在街中安歇一会,等至天明,便出城而去。狄公当时也不坐堂,先将夜间周氏的口供,看了一会。
直至下昼时分,马荣将唐氏同她孙女二人带回,来至后堂。
狄公先向毕顺的母亲说道:“你儿子的伤处治命,皆知道了,你且在此稍等一刻,先将这孩子哑病治好,再升堂对质。惟恨你这老妇,是个糊涂人,儿子在日,终日里无端吵闹,儿子死后,又不知其中隐情,反说你媳妇是个好人。”当时便命刑房,将徐德泰的口供,念与她听。老妇人听完,不禁痛哭起来:“媳妇终日静坐闺房,是件好事,谁知她有此事多月,另有出入的暗门呢。若非太爷清正,我儿子虽一百世也无人代他伸之冤仇。”狄公道:“此时既然知道,则不必噜苏了。”随即命人去买药煎好,命那哑子服了。约有一二个时辰,只见那哑子作哎非凡,大吐不止,一连数次,吐出许多淡红鲜血在地下。狄公又令人将她扶睡在炕,此时如同害病相似,只是吁喘。睡了一会,旁边差人送上一杯浓茶,使她吃下,那女孩如梦初醒,向着唐氏哭道:“奶奶,我们何以来至此地?把我急坏了!”
老妇人见孙女能开言说话,正是悲喜交集,反而说不出话来。
狄公走到她面前,向女孩说道:“你不许害怕,是我命你来的。
我且问你,那个徐德泰徐相公,你可认得他么?”女孩见问这话,不禁大哭起来,说道:“自从我爹死后,他天天晚间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