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兰香 - 第 5 页/共 12 页

回到家中,向云屏等说道:“冯、张诸人,与我相交一场。呈非益友,亦无大损。今日远遣,不及一面,此中殊觉怆然!”云屏道:“君子立心,原宜从乎厚。但冯、张诸人,实不足惜。前日若不疏远,今日未必不遭株连也。自作自受,何必见他!”耿朗说:“正为今日未被株连,益觉不忍耳。闻得茅都堂自富郎中出首赃物之后,又欲效洪熙元年故事,攀引多人,以分冯、张之罪。倒是冯张诸人绝意不肯,故不致大兴冤狱。这末后一着,似乎可取。   这几个轻财好义,素称广交,被遣之时,乃无一人相送,此可证世情之薄矣!”梦卿道:“君如必不能忍,何不令人追饯一番?”耿朗大悦,即着安节、劳谦,各带程仪,前去赶送。第三日陆续回来,呈上诸人手札。冯世才、丁不识、邓通贤的回札道:   才等质本凡庸,又复无学。自作之孽,悔何及哉!辱赐程仪,益增愧恨。始终不渝,君真宦途中第一人也。呜呼!生为别世人,死为异地鬼,惟有返身修慝,以期三生之幸而已。西向书此,曷胜枪然!张大张、王尊王的回札道:   徒负半生广交之名,而国门祖道,寂寂无人。此去瘴水蛮山,谅少生理。幸弟等悔过寸衷,有君之知也。程仪敬领,愧谢不一。   耿朗看毕,不觉长叹。云屏道:“有此一举,君心之忠厚益敦,伊等之悔悟益切,而交游之浮薄亦可少警矣,然此皆二娘之力也。”耿朗不住点头称是。饭后耿朗进署,云屏便向梦卿道:“冯、张两处,皆有回札带来,都皆有悔过之意。此事虽是官人的忠厚,然却亏你提撕。我见今世人幸灾乐祸者不少,想其起初,未必无恻隐之心,或被小人唆诉,或听妾妇愚言,遂至把夫良汩没耳!”梦卿道:“官人心地,本自高明,官人前者谢绝冯张,是止乎所不得不止。今此之厚送冯、张,是行乎所不得不行。实是自家作主,小妹何力之有?”香儿道:“官人心性,每每不听人劝。若非二娘心有思路,话有迟急,恐亦不能信从。大娘说话是是非非,从不散乱,然却不能周全详细。   三娘为人爽快,有时说起话来,把正经事都说成笑谈。五娘虽会说话,却只好补人之不足,不能作人的领袖。我是心直口快,不管人听不听,不管人恼不恼,未免不惹人怨。总之,都不及二娘。”梦卿道:“四家姐姐都皆年长,岂有反不及我之理?只是家常言语不留心的大多。”香儿道:“正是。我们的毛病,都在这不留心上。大娘若留心,必能周全详细。三娘若留心,必能检点戏耍。五娘若留心,自然有些主见。我若留心,亦不招人嗔怪。此后我们都要学二娘的留心才是。”梦卿道:“我亦并非处处都去留心,只是嘴拙舌钝,不敢轻易开口,倒象是留心的一般。四家姐姐若都象我,岂不有误事体。”香儿道:“似我这心直嘴快,必多错误,倘遇一言半语,顺口说出,知道的只说我有嘴无心,不知道的未必不说我争长论短。再被那传舌的妇女添改增减,以讹传讹,必至于伤和气,坏正事而止。今有二娘的寡言,正是我对症之药。总赖二娘不时提撕,使不至有乖戾之处,方不负姊妹相处一场,不然则是不以香儿为人,有心看我的短欠。想来二娘亦自不肯。”梦卿道:“我们姊妹,自外人视之,固是五个。自我等看来,却是一个。假如梦卿有甚错处,便是四家姐姐的不是,安有坐视之理?”爱娘在旁笑道:“你二人何必太谦?寡言的将来要得喉闭,嘴快的将来要得话痨。莫如二娘学四娘的嘴快,四娘学二娘的寡言,彼此搀和搀和,亦免得受病难治。”香儿亦笑道:“何如?正说着好话,三娘又来戏耍。我正要随着二娘读书写字,三娘切又莫要混人。”爱娘又笑道:“好徒弟!未念书先选师傅。今师傅既已选定,每年束修若干?何日开馆,也须早定为是。”梦卿亦笑道:“束修有无,且不要论。只是读书写字不用心之时,未免要难为一二。”爱娘笑道:“孩儿幼小,一向溺爱,还求先生慢慢拘管,不要太紧了,生起病来。”说毕,云屏、梦卿、香儿、彩云一齐好笑。耿朗退署回家,亦催促香儿念书。且说道:“二娘若非读书明理,起初时必不能劝我绝交以远害,末后来亦不能劝我忠厚以待人。你不但要学二娘的本事,还要学二娘的为人。”毕竟这一来有分教:“入芝兰之室,自尔生香。落蓬荜之途,能无变色。散人曰:部郎之执法似私而本公,任氏之甘言似公而本私。公则其情易知,私则其心叵测。此回以部郎任氏同传者,见听言之人不可以似私,而遂忤其说,不可以似公而遂蒙其欺也。富有是茅球对面,富有急公,故后来有功。茅球营私,故后来有罪。   香儿不从梦卿读书则可,乃既从之,又更倾之,小人反噬,每每如此。    第二十回 聪慧姿一姝独擅 风流事五美同欢   可欺君子以其方,真假何须问短长。   且自随缘施化雨,逢场作戏正相当。   却说梦卿自三月三日拜扫之后,香儿更加一番亲热。每日早起梳妆已毕,便到东一所来,将所授诗文默送一过,然后讲解新授诗文。午间临法帖百十余字,此一定功课也。其余问安罢绣之余,又向梦卿讨论些古今故事。   香儿心性最是聪明,又加用功,到四月初间,凡诗古文词乱熟者已八九十首,逐字逐句,俱能讲论。至于写字,起初未免结蚓涂鸦,次后则清清楚楚,都可看得。至初八日,乃如来生辰,京城风俗,好佛之家,都煮五色豆儿相送,名曰”结缘“。香儿便问梦卿道:“来生之缘,果然结得么?”梦卿道:“生死轮回,儒家不讲。今生既不知前世,则今世岂能又知来生?佛经上说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此话看来,是今生来生,总不必管他,又何必结缘?为此说者,不过俗恶僧尼,欲伸其果报之谈耳。”香儿道:“轮回之说,固未足信,但报应之说,恐亦儒家所不废也。”梦卿道:“佛教主气,其说报应处,未免太着形象,故有天堂地狱之谈。儒家主理,其说报应处,似无实据,然却丝毫不爽。如孟子所说,杀人之父者,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者,人亦杀其兄。非报应而何?”香儿道:“自来莫奉佛法,莫不敬重僧尼。韩昌黎必要“人其人,火其书,”无乃太过?”梦卿道:“佛老之教,本不能齐家治国,故自儒家视之,皆是异端。昌黎乃一代大儒,故有此论。”香儿道:“若如此说,则佛老二教,天又留他作甚?”梦卿道:“留与不留,天亦未必有意。依我看来,佛老二家不生男不育女,既少生子,许多人便少了许多灾劫,未尝不与天地恶杀之心反相合也。”香儿道:“宋时苏轼亦是儒者,看其诗文,最重佛法。何以有韩、柳、欧、苏之名?”梦卿道:“此不过就文字上评论,就如唐诗,李、杜、元、白、王、杨、卢、骆一般,其实苏、柳之为人,安及韩、欧哉?”香儿道:“结缘之说,原无凭据,但人与人相交,有一见如故的,有终身如仇的,谁在暗中作主,便教如此不齐?”梦卿道:“若以缘论,夫妻是最有缘的了。然其中有恩爱夫妻,有生死夫妻,有患难夫妻,有冤业夫妻,故谓之有缘不可,谓之无缘亦不可。谓之非缘不可,谓之是缘亦不可。谓之由于缘不可,谓之不由于缘亦不可。总之,随缘而已。”香儿道:“随缘之说,岂非无定向的事了么?则那再醮之人,亦可说随缘矣!”梦卿道:“随缘者,乃随遇而安之意。若重婚再嫁,操守已失,既有乖于名教,如何教得随缘?”香儿道,“若二娘的婚姻,岂不是有缘而无缘,无缘而又有缘乎?”梦卿笑而不语。只见爱娘拿了一枝碧桃花儿从穿廊边走来,看见香儿在窗下写字,便笑道:“好个标致学生,造化了先生也。”香儿亦笑道:“似此少艾,不在深闺,来这书馆,有何正事?”爱娘道:“特来寻你。”香儿道:“然则我学生亦造化也!”爱娘道:“你看,不热不寒,清和时节。无风无雨,幽雅亭台。九畹轩前,柳阴初 密,杏魄争辉,绕砌芝兰,牵衣拂带。不去赏鉴一番,却受这笔砚的清苦,岂不可惜!”香儿听说,便放下了笔,收起法书。爱娘亦将碧桃花插在瓶内,一面令人去邀云屏、彩云,一面同梦卿,香儿来到九畹轩。   轩内四面窗棂,俱皆大开。五个人或临曲水,或登小山,或踱长廊,或凭短榭。游赏多时,仍至轩内。或据胡床,或坐绣椅。或依窗,或席地。品花气之重轻,评鸟音之高下。正坐间,爱娘忽笑道:“你们看!这两个斯耍得有趣!远远望去,恰似一对蝴蝶儿成精。”众人看时,却是从东北葡萄园内跑出两个侍女厮打耍子。这个拉倒那个,那个扑翻这个。翠袖缤纷,红裙飘荡。微风吹处,里衣皆见。那一种娇憨之态真有画不出的形景。众侍女看见,亦都嘻笑。香儿道:“你们何不也顽耍顽耍,免得午倦瞌睡。”爱娘道:“与其教他们乱打,不如配成对儿,两个彼此相扑。赢的赏花一枝,输的罚他取水浇花。”云屏道:“只闻男子相扑为戏,未见女子有此耍法。今日又开一生面,立一大观也。必须三娘料理方才妥当。”爱娘便将五房内侍女传齐,共二十人,分为左右两队。左一队列在柳树阴中,是枝儿、苗儿、春畹、采菽、春栏、喜儿、采葑、红雨、汀烟、采艾十人。右一队立在杏花丛里,是叶儿、条儿、采苤、春亭、春台、和儿、顺儿、绿云、采萧、渚霞十人。爱娘又都命结束停妥,然后五人临槛而坐,如阅武一般。原来九畹轩阶下虽是兰花围绕,而南檐下有方丈一块平地,乃夏夜露坐之所。今日正好作相扑围场,且是黄土铺平,绿苔生满,又有风飘来的花片堆在上面,绵輭鲜华,正好作相扑锦毯。先是左队内喜儿走出来,乌云低绾,凤笄牢插,高揎兰袖,露一双白藕。半曳鸳裳,现两瓣红莲。右队内条儿走出来,低压双鬟,紧缠长带,裙儿系得不高不下,背子披来半掩半开。   当下两人扑在一处,条儿用力要抱喜儿,喜儿一闪,恰好条儿向喜儿怀内一歪,喜儿随向条儿肚下乱揉。条儿笑輭,顺势一推,早卧在地下输了。右队内又走出绿云来,一条披帛,结牢松绿衫儿。数缕红绒,缠住鸦青髻子。左队内亦走出汀烟,掖起葱绿衫,半露谈黄衬袄。拴紧茜红裙,全遮浅碧中衣。两个当场赌赛,相扑良久。绿云将汀烟一攀,突然倒地。左队内早有人扶过汀烟,右队内亦有人替了绿云。一个藕色衫,绿背心,绽开白绫裙子,却是红雨。一个银红袄,翠披肩,双击黄缎丝条,却是和儿。相扑多时,红雨力怯,走回本队,和儿笑个不止。轩内五人亦都好笑。但见右队内渚霞紧了紧披帛,揎了揎长袖,笑道:“谁与我来?”春畹一边答应,一边按了按钿翠,摸了摸弓鞋,然后相扑起来。渚霞用力横拖,涨红丹脸。春畹顺势揪翻,笑破朱唇。两人归队。春栏鼓掌而出,与采萧扭在一处。两人的裙子扰住,春栏向裙子一撩,采萧正抬脚,恰好将一支小绣鞋撩在一边,早被本队内春台拾起,采萧忙去着鞋,这边春台与采艾又扭在一处。忽听采艾叫声“嗳呀!”急要回手,却被春台将手笼定。众人看时,是将裙子拉脱,把一条萍绿裙儿落在面前,两个人俱被裙子绊倒。春台伏在采艾的身上,脸贴着脸,采艾的鬓发罩住了春台的耳环,两人只顾笑,都立不起身来。轩内五人俱令扶起。左队内枝儿、苗儿,右队内顺儿、叶儿,四个将两人扶过,便作两对儿相扑。枝儿是翡翠衫,荔枝裙,花背心。苗儿是水红衫,葱白裙,绣背心。顺儿是杏黄衫,莲红裙,青背心。叶儿是韭叶衫,槐花裙,紫背心。正是珠翠缤纷,光彩夺目。   笑声哑哑,如仙鸟争鸣,身体飘飘,似天花乱落。一杯茶时,枝儿赢却顺儿,苗儿输与叶儿。四人俱回了本队。爱娘道:“还是一个对一个,不必双来。”但见采菽头上十数个小发辫儿,矮矮的绾成云髻。末后一个人发辫垂于肩下,有三尺来长。胸前紫衣上用绣带结成同心如意扣儿,立在当场厮唤。右队内采苤应声而出,紧一紧月素披帛,笑道:“小油滑,看我制你!”用手猛然一拉,采菽险些跌倒。采菽称势一撞,采癗也几乎坐下。采菽生的小巧、便利,采癗身支有些丰厚,扑不多时,便气喘了。不防被采菽将脚一抱,就侧倒在一边。忽一人叫道:“采菽输了,等我来!”采菽看时,见他半副花巾,轻遮绿鬓,一技柳叶,恰助红妆。脸色媚生,口脂香吐,乃采葑也。采菽才待相扑,春亭接住,翻翠带之如如,动湘裙之袅袅。急似惊鸿,轻如飞燕。叮叮咚咚,两人的手镯声响。扑至多时,采葑败走。当下二十人都已扑毕,爱娘将赢了的喜儿、绿云、和儿、春畹、春栏、春台、枝儿、叶儿、采菽、春亭十人,各簪花一枝。输了的条儿、汀烟、红雨、渚霞、采萧、采艾、顺儿、苗儿、采癗、采葑十人,各罚汲水一桶。因说道:“我这戏耍,比诗云子曰的有趣无趣?少十人镇日家低着头,死板板作那无底止的功课,也常活泼活泼,以免闭塞了天机。”彩云道:“今日左右两队内,赢五个输五个,真也公道。恰好二娘房内五个都是赢家,又真是有文修者必有武备也。”于是五人又谈笑游耍一番方散。毕竟这一来有分教:卢同量浅,虽未免内蛊之灾。红线材优,早能除外来之侮。   散人曰:凡聪慧人若不务正,则一念之差必至无所不为,香儿是也。后来种种不正,皆由此而生。   风流事莫过于女郎为最,想相扑时形景令人神往。   争强斗力,举世皆然,俱作一相扑观可也。然胜败无常,荣辱何定?五婢虽胜于相扑,而梦卿却输于相扑。胜也,荣也,何可恃哉?香儿与梦卿眐难,亦即相扑也。    第二十一回 水成疾海氏能医 药未投爱娘解病   火炙乔林灾既休,水深沧海又能收。   自从萱草植堂北,洒落襟怀胜匹俦。   却说梦卿自幼性喜饮茶,至于太过,未免积而成疾,且又有水泻病根。四月初八在九畹轩南檐内看待女相扑,因天气热,饮茶水过多。又被日色蒸照,以此到晚间觉得满身发热,头目沉沉。然犹支持与云屏众人茶饭,给香儿讲书看字。不想十四十五几日内,”四野生寒,西山蕴雨,节序将交仲夏,风光反似初春。十七日早间,雷声虺虺,雨色丝丝,耿朗休沐在家,独在晚香亭闲坐,”见春畹从假山洞口走出,自北而南,穿花拂树,飘飘然如玉京仙子私向人间也。忽一阵疾风暴雨,春畹的绣带儿被花枝儿缠住,及至解开时,衣裳已都湿透。尽力跑上晚香亭,那雨益发倾盆落下。看见耿朗,由不得双颊绯红。耿朗见春畹满身是雨,背心衫子贴成一块,肩背的柔輭,腰支的纤细,一目了然。裙边上淋淋漓漓,滴水不止。想弓鞋内衣,必皆透入。耿朗道:“今日此雨,方可谓与梨花洗妆矣。”春畹笑而不语,用手去整云鬟,头上的花片儿纷纷拂肩而下。耿朗手接着花片儿,在鼻上嗅道:“花香真不及美人香也!灵犀一点,畹娘独无意哉!”春畹正色道:“桃艳李,固属东君。而秋菊夏莲,亦各有主。君家总有所私,妾不敢有所背也。”是时雨少止,春畹便要下亭。耿朗道:“油衣在此,何不穿去?春畹道:“以侍婢而衣主人之衣,将置主母于何地耶?”言罢,冒雨往东厢而去。耿朗自此益发有专房之心。原来春畹与枝儿等虽然专以服事耿朗,惟春畹轻易不与耿朗交言。至于早晚饭食,寒暑汤水,莫不尽心安排,故耿朗平日就甚爱重。今日又见她人品端方,更觉委绝不下。是时因香儿使他去取虎邱茶,故致被雨。   次日乃四月十八,是东岳庙碧霞元君诞辰。倾城车马,鼓吹连天。庵观寺院,及好佛之家,亦煮五色豆儿结缘。且早间香儿走到梦卿房里,见梦卿虽已晓妆,却又倚枕而卧。因问道:“二娘今日如何?”梦卿道:“连日以来,眼涨口干,胸腹作满。今早又复涨痛,只思酸冷之物。适在院内,远远听得街坊上打冰盏的声音,大有望梅止渴之思。”正说间,爱娘走来笑道:“想是顺哥要出世也,不然这发懒思酸,是何缘故?”香儿道:“人家在这里病得不堪,三娘又来混人。”梦卿道:“三娘素通医道,何不解释一番?”爱娘道:“胸膈水涨,茶饮过多。加以时气外感,遂至停而不化。若用按摩之法,亦可散得。你须忍住涨痛,我先试试。”于是梦卿仰卧在床上,爱娘揎起红袖,将镯子摘下,坐在身旁,漫漫的按摩起来。多时腹内有些响动,爱娘已体热汗流,腕酸体乏,香儿亦接着按摩了一回。梦卿正在轻松之际,如何住得手?恰好管茶的海氏走来道:“二位奶奶多少气力?何不令人唤我?且这水气作痛,若非手上有力的人,也摩他不散。”爱娘、香儿遂令海氏按摩。海氏便轻轻的摩得几次,然后渐渐用力。梦卿虽觉腹内大有响动,终是流散不开。海氏道:“这须用菜刀切一切更好。”香儿道:“如何切法?”海氏便令人取了一把菜刀,用绵帛包好,从心坎下以至小肚,一刀一刀切去,真比手力有余。梦卿咬牙忍痛,果然腹中大响,心坎间虽是宽解,而肚腹却涨得坚硬。海氏道:   “这刀既切不去,若用人在身踏一踏更妙。”香儿道:“又如何踏法?”海氏道:“我年轻时常患此病,常是教人在身上踏来。恐二娘当不起,故用刀切。今水气太盛,少不得要人踏一踏看。”爱娘道:“请五娘来,他的身体苗细,可以踏得。”  不多时,彩云走来,换了一双新绣鞋,香儿扶着,轻轻走上梦卿身上,一步步漫踏,梦卿更觉得解散利快。是时云屏亦来,爱娘笑道:“五娘本是掌上身,今作心上人了。”踏至多时,梦卿坐起,一连泻过两次,俱是清水。云屏、香儿、彩云俱各散去。时已下午,海氏提着水壶又来送茶,便道:“此后二娘须将茶水着实节检,千金贵体,何必贪此无用之物?况且病到至极,谁能替得?早间希乎不将老奴急死。”是时爱娘、梦卿同坐在东套间内,见窗外芭蕉叶上,鲜花璀灿,绿绿红红,犹带许多雨气。太湖石边,细草蒙茸,星星点点,时闻一派土香。爱娘道:“雨后景物,此为最幽。若非抱恙,这主人一席,义不可辞。旁边春畹道:“昨日娘们赏雨,险些将我畹儿被雨淋死。”爱娘笑道:“娘教你被雨,本是无心。爷教你避雨,恰似有意。此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春畹道:“教死亦未必就死,教生亦未必就生。到是这不生不死的,还求三娘一个药方儿医治。”爱娘笑道:“傻女儿,这药方儿作娘的如何给得?”梦卿亦由不得笑道:“女儿的药方是给不得的,我的药方莫不也难给不成?”爱娘道:“正是,我想你的病虽是水积,终觉有些情思。大凡人心神安舒,病从何来?惟心动于中,斯外邪乘之以入。我见你终日言笑,一如无事。其实千思万虑,并积于心。此即生病之由也。”梦卿道:“我的病,惟大娘、三娘心最知,其次则畹儿。作女儿的事,已不必论矣。自为妇以来,逆来顺受,亦惟忍之而已。”爱娘道:“忍之一字,固息事之源,实乃生病之胎也,莫若忘字为上。古语云:“大道玄之又玄,人世客而又客。直至忘无可忘,乃是得无所得。”二娘若会得此意,则病自除,何必拘卢扁之死局,取效于草根树皮哉!”是晚爱娘与梦卿同榻而宿。至次早,和氏来禀道:“昨日大娘教请过淳于裔、孙绳祖,今早大爷又教邀了胡念庵、伊士义,现都在外边伺候看脉。”于是梦卿命人扶至前边正房内坐下,云屏、爱娘、香儿、彩云俱在屏风后坐听。和氏乔妈妈将四医生带至仪门外,挨次看脉。先是伊士义,看毕出去。次是孙绳祖,次是胡念庵,后是淳于裔。四人看完,梦卿仍回本室。不多时,传进两纸药方。耿朗已令人将伊士义、胡念庵的药方取来一剂煎煮,云屏就令在后边游廊下烧起铜炉,将药盛在银锅内,用文武火漫煎。耿朗亦从爱娘 的楼下走来,看着煮药。海氏、春台不曾防备,玫瑰丛边有春畹晒了雨湿裙鞋。耿朗转身到玫瑰花前,见绿叶青枝上挂着一条淡红单裙,却是被湿过的,知是春畹之物。又见花根下向阳处有一对半湿绣鞋,恰好半折。虽然被雨,而上面花绣犹属鲜明,仿佛是有香气。耿朗一时兴作,拾在袖内。海氏、春台一些不觉。直至药好,耿朗才往西一所去收绣鞋。是日乃宣德五年四月十九日也。梦卿一连服过几次,水气虽然全消,而饮食不进,形体渐瘦,云屏急要另请良医。爱娘道:“前日淳于裔、孙绳祖的药方上有些批语,未曾细看,或者别有见解,亦不可知。”云屏即令春亭拿来看时,上面写道:“病系丰于滋味,湿热致疾,似宜用清金降火之剂。但用凉药,恐伤脾胃,且既泻过,莫若温补为上。”爱娘看到此处,便拍案道:“是了!二娘泄泻过多,气血两虚。夫补血用四物汤,补气用四君子汤。盖四君子温药,补气正以生血,四物凉药,未能补血,先伤胃气。今伊、胡两人所用者正是凉药,故病未尽除而饮食不进。我想,还是温补的好。”云屏道:“药性我未深知,又加前日一时匆忙,未曾斟酌,几乎误却大事。今日必须淳于裔、孙绳祖来纁看才妥。”于是告明耿朗,即刻去觅两人。不多时,两人都到。看过脉,耿朗邀在前厅款待。因问道伊、胡二家用药之意。孙绳祖道:“伊、胡二先生以明公系勋戚门第,供奉必优,故用一切凉药。不知专用凉药,未免有伤脾胃。且又问知尊夫人平日饮食最俭,症候好似外感,其实本是内伤,则凉药断不可用矣。”耿朗道:“怪得前日二公用温补之方。”淳于裔道:“温补者,非温药补之也,温犹温存之温耳。人以胃气为主,不补气则血何由而生?伊、胡二先生以为气有余血不足,故专补血。不知气有余,邪气也。正气何尝有余?且脾喜燥恶湿,喜暖恶寒。脾胃受伤,饮食能不减哉!”耿朗听毕大悦,即依两人所说调理,不数日便见功效。旬日之后,渐次如初。而梦卿嗜茶之病仍未能除也。”正是:去草务本,虽未能收全效于明医。□茅连茹,早已授单传于美婢。   散人曰:此回上轻下重,重在梦卿之病,不重在海氏医生也。淳于裔、孙绳祖是伊士义、胡念庵对面。    第二十二回 泗国公病中遗语 杨安人梦后劝言   湍水决时无定归,杨花吹处总依违。   淑媛贞静幽闲德,水自停流花不飞。   却说梦卿病好已是五月端午,满宅内各门各户,高贴云符,双插艾叶。早饭后都在康夫人房里饮雄黄菖蒲酒,林、燕、宣、任、水五家,俱送彩丝、角黍、桑椹、樱桃等物。午后在云屏房内私宴,夫妻六人,团栾而坐。   饮酒中间,耿朗依云屏、梦卿之言,定于初六日会邀公明达、季狸,并与泗国公、太仆卿、通政使奉送食物。初七日内里请棠、荆、合三位夫人,外边会耿月旋、耿月兄等九个。初八日请蕲春侯、信安侯及肤氏、胥氏中表诸亲,初九日请林、燕、宣、任、水五家。一连四日,即传谕众允、需有孚预先料理,本日却大赏内外大小仆妇。坐间香儿道:“这样炎天,必须如大伯父家前厅,高敞幽深,差不受热。”爱娘道:“还不如水伯母家后楼,绿波绕槛,碧树盈窗,自有一段清凉景况。”耿朗道:“记得五年前,每逢端午日,必住各处游赏,如南城金鱼池,西城高梁桥,北城满井,东城松林。虽处处征歌,家家市酒,未免冗杂,而林泉名胜,实以供清赏。”香儿道:“如今为何不去游耍?”耿朗道:“一则官私羁扰,二则酬酢难辞。且自有众卿以来,不复有向时俗态矣。”爱娘笑道:“这是为四娘来了,方才不去,不然为何四娘独问?莫不知彼处有画中人么?”于是合坐皆笑,是日耿朗尽欢而罢。   不觉过了四日酒筵,至初十日早晨,香儿、彩云各回家归宁。刚才起身去后,就有泗国府内家人飞马而来,说:“大老爷旧病忽犯,十分沉重。”耿朗不及更衣,即走马前去。内里康夫人、云屏、梦卿,随亦坐轿而往。原来耿忻自宣德元年秋间吐泻之后,每时要发。到这五年五月,已四个年头,转成劳瘵,而此次较前加重。见了耿朗,便叹道:“我以祖荫,重荷国恩。常思以马革裹尸,立功域外。不期事与身违,行与时忤。又复眐此不起之疾。碌碌终老,一事无成,犹恨死之不早也!我死后汝若承此职,须勤国事,无坠家声。侄妇燕氏,幽闲贞静,后必生克家之子,吾志有所托矣!”须臾耿憬、耿怀、荆氏、合氏、耿月旋、耿月兄陆续皆到,耿忻又向耿憬、耿怀道:“兄弟之谊,行将尽矣!所虑者汝两人年老,诸子尚幼耳!我之无嗣,圣上所知。爵之承袭,自必有旨。我死后切勿过哀,免致老病,以累幼儿。所有家私,我意令燕侄妇辅助汝嫂,俟汝嫂死去分析与月良、月旋、月兄等,何如?”耿憬、耿怀俱各权许。棠夫人、康夫人令梦卿近立床前,耿忻道:“自汝至我家,我未尝以汝为媳。   汝之立心行事,我所未及也。汝其任劳任怨,以助汝伯母,勿逆我意!”梦卿退后,因又向耿憬、耿怀道:“生子当如季子章,生女当如燕梦卿。不然,则徒多业障耳!”说毕,合目而坐。是日俱未回家。次日病觉少轻,众人俱各暂回,留耿朗、梦卿、耿月旋、耿月兄侍看。耿朗私向耿月旋道:“怕父终身不置妾,年老不继子。旷达有之矣,奈不可以为训何!”耿月旋道:“伯父作事,从不与人计议,亦不用三思,随便行去,若经意若不经意,然却无一失着。即如表季子章为耀武卫守备一事,兄先知否?”耿朗道:“此事不但伯父未向我言,即季子章于初六日见面之后,亦未到我家。初九日奉旨补授,初十日即遇病发。我既不敢问,而子章又不来,正不知因何事而有此不意之遭。”耿月旋道:“想伯父之荐子章,非不知子章乃吾兄之友也。若告知吾兄,未免有私。子章之受荐,非不知伯父为兄之伯父也。所以不告吾兄者,亦明其无私也。兄数日未进署,故不得知。何不差人去取邸抄来看?”耿朗即令升阶走马取来看时,上写道:   署理总管京师十二营大都督耿忻谨奏:查有南阳大盗党□   、寇四维者,李彬、张辅之漏网,高煦谋逆,实助恶焉。事败亡命,转寇山左诸路,掠物无算,杀人盈千,文武官以之罢去者在在多有。近乃密迩辇毂,以道士叶渊为之师,昼伏夜兴,种种不法。本月初七日,耀武营守备左虚,收捕被杀。臣随遣果勇营将弁,又获重伤。臣正提兵前往,乃有本处武生员季狸,幼习儒业,素谙韬令,纠集乡民,鼓励散卒,破叶渊邪术,手刃寇四维,生擒党□等五十余人。复推功于千总克让,智勇谋义,兼而有焉。除条列季狸擒杀方略进呈外,祈将臣备员禁卫不能整饬行伍、肃清地方之罪,交部严加定拟。   此是宣德五年五月初八日具奏,初九日奉了一道诏旨道:   叶渊、党□等着即枭示。守备左虚照例癅□赏。所遗耀武营守备之缺,即以季狸试用。耿忻免议。   耿朗看毕大喜,送与梦卿看。梦卿道:“子章他日之名将也,君可谓得所友矣!”耿朗道:“朋友以补人伦之不足,然我之交公明子通、季子章也,皆出于卿内助之力。向非卿言,几失良友。”梦卿道:“内助多矣,宁独妾哉!”因将邸抄令人送与云屏,爱娘。又说与云屏,令人将耿忻病势,告知香儿、彩云,好来看视。   再说彩云回家,杨安人接着,母女两人用毕茶饭,杨安人道:“我前日细看燕家姑娘,面庞儿比你四个都好。言语温柔,行事大方。姑爷为何反合他不甚和好?”彩云道:“为甚不和好,只是房次太多,他又不甚活泼,故觉得有些参差。”。杨安人道:“不甚活泼,却是他的好处。若五房内都活泼起来,谁能容谁?你们为甚么亦合他不对?”彩云道:“亦无甚不对处,只是他大些,自觉得有些不称意。”安人道:“这就错了。他又不恃富挟贵,倚材逞色。若说天子知名,公卿敬重,是来头大处,则那孝、节二字,你们学得来否?如何反不称意?”彩云道:“我合他却无甚不对,只是四娘时常有些言三语四。”安人道:“任家姑娘虽说怜俐,终是小家气象。看你伯母棠夫人,叔母荆夫人、合夫人待二娘四娘处,便知二娘四娘的好歹。我昨夜梦见燕家姑娘的卧房门前,卧着一物,其形是猪,其色正白,满身毛片,都作星斗之文。我想此猪恐非寻常之猪,或者是神圣因他孝节无双,特来保护,亦不可定,将来必有灵验。况且他上表章、却婚嫁,是大有材智之人。若你们后来激恼了他,未必不受他的亏苦。别人我都无干,你若有甚是非,教我如何放心?”彩云道:“母亲有命,女儿敢不遵依?只加意和好就是。”安人听毕,方才欢喜。午后彩云上宅后小楼,凭窗四眺,忽见壁上有诗两句道:   碧纱窗子隔红尘,春睡沉沉梦亦新。   却是大前年梦中和韵之作。因自叹道:“世事如漆,人生若梦。我现在虽有所托,而从前之悠悠忽忽,奇奇怪怪,至今兀自不解。何造化之颠倒人以至此哉!”乃命汀烟磨墨提笔,续两句道:   千个莺儿千个燕,几回唤醒玉楼人。   是夜就在楼上过宿。至十一日午后,与杨安人闲坐。   汀烟禀说道:“大娘差惟寅来告诉,说大老爷现在病重。”彩云即便收拾进城,惟寅骑马前引,汀烟坐车后随,日平西即到泗国府内。才下轿,香儿是惟清骑马前引,绿云坐车后随,恰亦到来。一同看过耿忻,见过棠夫人。是日香儿彩云与梦卿商议,两人暂且回家。次日十二,康夫人带了云屏来换梦卿回家息宿,定下此后两日一换。只是这一来有分教:思瑶姬之狎昵,梦绕巫山。感甄女之欢欣,汀及洛水。   散人曰:见公论敌不住私心,国公遗语,安人劝言,皆公论也。谗人之忌益深,而听谗人之私心益起。   上半回后来写荐贤,下半回后夹写补诗。事虽连类而及,然俱不是闲文。   耿朗与梦卿之不睦,此时尚未破盘,正好收拾。   收拾之法何如?曰:当学爱娘。然惟不学爱娘,方才是个梦卿。不然与前面求代父罪、甘为侧室,成两半个人矣!季狸乃赫连照所取之友也,今之擒灭叶渊,即谓死于赫连照之手也可。    第二十三回 宣爱娘赌诗博趣 燕梦卿书扇留疑   绮思艳句自然生,未必闺阁果有情。   天上云和才泄漏,世间从此忆双成。   却说耿忻病势行轻行重,已到五月下旬。康、荆、合三妇人轮流去与棠夫人作伴,耿朗亦常过宿。云屏五人,已更换数次矣。这日二十七日,乃云屏侍看日期。剩了梦卿、爱娘、香儿、彩云在家,午间极热。爱娘绾着矮矮的清水髻,插一枝白玉簪。亮鄃衫薄罗裙,拉了梦卿香儿去看彩云。梦卿手摇团扇,香儿手帕内包着一堆小冰块儿,来到西厢,不见动静。屋内悄悄,只有汀烟扶在小鱼缸前盹睡,胸前钮扣半开,露出雪白的嫩肉,衬着鲜红的抹胸。爱娘道:“这妮子好大胆,不怕被人偷去,不要吓醒他。”一直走过穿廊,来到看山楼东窗下,亦不见动静,只有架上鹦鹉让客。三人进了楼,见彩云斜靠在一张大椅上,一支脚蹬着脚凳,一支脚曲在椅子上。一上一下,裙子遮不严,露出中衣。袖子揎的太高,镯子垂在腕边,两条膀膊,白森森、细条条、肉腻腻,似不可着手。鼻凹鬓角,汗珠儿都含着香气。爱娘笑道:“好多情致,我见亦爱,何况那人!”因用手将蹬凳子的那一支脚亦望椅子上一拾,恰好两腿如箕,中衣掐成一个兜子。香儿将那小冰块儿乱洒了一怀。彩云惊醒,只道耿朗作恶。看时却是梦卿、爱娘、香儿三人,一边笑一边收拾碎冰。梦卿笑道:“幸这冰块儿都在身上,若在中衣内如何区处?”香儿道:“区处区处,抱着屁股。”于是四个人一齐好笑。彩云道:“这都是三娘干的,应该罚他。”梦卿道:“如何样罚?彩云道:“三娘最爱作诗,定下题目,立成四首,不许更改一字。”梦卿道:“甚么题目?”彩云道:“我归宁时,见村居郊游之乐,拟作人名药名体二首,未能写全,又有旧稿上一字至七字体,春秋征妇怨各一首,亦未成篇,今日一并罚了三娘。”梦卿道:“以诗为戏,大是韵事。有趣有趣!”彩云因向爱娘道:“如何!二娘都说有趣,这诗不容不作矣。”爱娘道:“我作,二娘替写。”彩云道:“二娘休替更改。”此时汀烟、渚霞都来,铺纸的铺纸,研墨的研墨。梦卿先在一小笺上写了“村居”二字,彩云道:“此用人名,体要五言绝句。”爱娘想了一想,念道:   小庄周绿水,夏半菰蒲多。   五柳浑青处,援琴高作歌。   梦卿写完,恰好庄周、夏半、柳浑、琴高是四个人名。梦卿又在一块纸上先写了“郊游”二字,彩云道:“此用药名,体要七言律。”爱娘又想了一会,方念道:   葱青黛色四围圜,鸾凤仙乡咫尺间。   古木通风看夭矫,新泽泻涨听潺盢。   怡心藜藿香堪食,助鬓黄红花斗颜。   日夕当归情转切,流连翘首不知还。   梦卿又写完,恰好青黛、凤仙、木通、泽泻、藿香、红花、当归、连翘是八味药名。梦卿复又在一片纸上写了“征妇怨”三字,彩云道:“此即用“春秋”二字为韵。”爱娘又曲着玉指,漫漫念道:   春春,添兴怆神。悲去日,忆征人。戍楼万里,驿路千旬。对月陪孤影,移花护病身。梦是黄云白草,妆庸绿黛青颦。几回漫把鱼书展,酒不伤多懒入唇。   秋秋,绿淡红浮。肠已断,恨无休。风寒毳帐,露冷兜鍪。刀尺程催急,腰支壮健否?欲寄闺中旧约,恐招塞外新愁。画阁何时闻露布,征衣不日解吴钩。   梦卿又复写完,香儿此时虽未能十分明白,却也解释得一二。彩云看毕,拍手道:“妙妙!虽得三娘如此敏疾,今日罚得着也。”因教汀烟用冰水浸凉了一盘白巴达杏来,四人同用。是时采癗、采菽、采葑、红雨一齐来寻渚霞。彩云道:“正好今日俱都无事,你们何不唱几个词儿,给三娘谢作诗之劳?三娘自有赏赐。”采癗道:“我不要甚么物件,只求三娘作首诗,亦求二娘写一写。”彩云道:“这却不难。”采癗乃轻回杨柳,漫启樱桃,低声唱道: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去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彩云道:“唱得好!不用丝竹,益显歌喉,胜却白家樊素矣。”爱娘道:“五人内惟采癗唱的最好,只是这一首词止当得求我作诗,若求二娘写字,还须再唱一个来。”采癗因又唱道: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脚。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   爱娘道:“益发唱得妙绝,只是先唱的分明是说四娘,后唱的分明是说五娘。竟求五娘作诗,四娘写字为是。”香儿道:“五娘的诗与三娘的诗,我不知谁好。   但我的字如何替得二娘?”爱娘道:“字便是二娘替你写,难道诗我亦白替五娘作不成?”香儿道:“你们姐妹如何也分彼此?”爱娘笑道:“正是。若说姐妹,则五娘替我的去处甚多,早间替姐姐陪姐夫言言笑笑,晚间替姐姐陪姐夫雨雨云云,岂不值一首歪诗?”彩云听了,手拍着爱娘的肩膀道:“当着二娘,只顾报功,这是教二娘替你作诗的意思,只怕二娘不允。”爱娘道:“自然不允。你既私通了三姐夫,又去私通二姐夫。你看二姐姐可象你三姐姐爽快豁达么?”香儿道:“既是当替,三娘就作。”爱娘道:“这番我替了他,早晚间好教他常替我。”因命汀烟研墨,采癗便将一柄湘竹白绫折叠扇铺在梦卿面前,梦卿执笔在手,爱娘才待要念,彩云道:“二娘书法风流婉丽,如美女簪花,见之可爱。其实有筋有骨,又如利金百炼,不可屈挠。秋间我将这楼上作为静室,必须二娘写一副字,或箴或铭,一则有益心身,二则可以临摹,不知何如?”爱娘道:“甚好。恭喜燕先生又收了一位门生,恰好一个姓任,一个姓平。任字借作倚任之任,平字借作凭依之凭。俗语云,若要会,须得与师傅睡。你两人以后任凭燕先生可也。”三人听毕,都不觉好笑。香儿道:“闺阁中善书者亦传名否?爱娘道:“如汉之皇甫规妻马夫人,晋之羊衡母蔡夫人,李矩妻卫夫人,庾亮妻荀夫人,郤?妻傅夫人,王羲之妻郤夫人,王凝之妻谢夫人。北齐之魏夫人,元之管夫人。都皆善书,都皆传名。若二娘再纂习精专,将来也要称明之耿某妻燕夫人了。”梦卿道:“耍笑足了,有诗念来罢。莫非作不出,故意俄延时刻?”爱娘道:“为甚作不出?”因随口念道:   西楼小月片云浮,   梦卿停笔道:“此句似谁的旧作?如何雷同?”爱娘道:“诗人意见相同处甚多,一句半句,不算雷同,但写不妨。”梦卿因照依写下,爱娘又念道:   碎竹横窗疏影柔。凄枕孤帏寒醒梦,鸡声几处促更筹。   梦卿写完又说道:“不但前一句现成,这后三句也有些来历。”彩云乃大笑道:“好不知羞,硬将我的夜月回文诗偷来作为己物,可笑可笑!”香儿道:“三娘原来是积年老贼,不是大伯父,早被耀武营锁拿了去。”彩云将扇子看了一回,递给采癗道:“造化,你这一柄写的甚好,千万不可破损遗失。”采癗欢欢喜喜接扇而退。时已日色平西,远山云起,凉风徐来,四人都移在穿廊边。鼎儿、养氏将晚饭送来用毕,香儿道:“大伯母家侍女仆妇仅足使令,但与你我不甚相熟。有时屡叫不应,有时一呼百诺。若莫我们一日带一个去的方便。”正说间,云屏回家四人迎出西厢。云屏便也到看山楼下,脱去外衣,乘凉露坐。因说道:“今日大伯母说,家内人多,斯靠服事,你我不甚得力。且丫头们将来也是要分散的,莫若先分几个,可以随去随来。今日我得了一个半大的,今年十七岁,名叫蓁蓁,因他要将衣裳鞋脚整理了再来,故未曾带回。三娘是个年龄最大的,今年十七岁,名叫怡怡。四娘的也是十六岁,名叫芊芊。五娘的也是十六岁,名叫轻轻。只有二娘的最小才十四岁,名叫猗猗,都生得好。”四人听得,各自欢喜。只因这一来有分教:台岳桃源,流露出一番情致。瓜田李下,免不了无限猜疑。   散人曰:赌诗书扇,本一串事,故爱娘与梦卿处处并写。然博趣是留疑的陪笔,留疑是耿朗、梦卿反目之由。   蓁蓁、猗猗、怡怡、芊芊、轻轻,五人之名,各肖其主。    第二十四回 全司礼进言秉正 茅都堂立议怀私   国香早已达天阊,何事管茅欲斗长?   败絮其中金玉外,须眉也自味閧昂。   却说梦卿五月二十八日轮应侍病,六月初三日又轮应侍病。其间蓁蓁、猗猗、怡怡、芊芊、轻轻五人,俱已带来。本月初二日,云屏带蓁蓁去时,因一时匆忙,蓁蓁将采癗的诗扇错拿在手。及至到了泗国府内,又被蓁蓁的姐姐涣涣拿去使用,到晚间忙忙随云屏回家,就忘了扇子。又因是一把纸扇,所值无多,也就不去寻觅。这涣涣本年一十八岁,棠夫人已许配家童桃旺。不想桃旺缘事走失,另要配给别个,尚在未定。自耿忻五月初十日病起,至六月初二日将满一月。耿朗因有官事,不能在耿忻家过宿。耿月旋、耿月兄又因荆、合二夫人同康夫人不时在棠夫人一处作伴,他两个晚间回家,还要照料家务。只有耿服无事,棠夫人因留他宿息,以备夜间的缓急。耿服时已十七,尚未聘定。平素见涣涣风流俊美,便有爱之之心。   而涣涣见耿服清华年少,亦有慕之之意,是时耿忻在正厅养病,康、荆、合三夫人多在东厅下榻。棠夫人因里边妇女太多,欲令耿服在西厅,恐其不便,就令在仪门外西厢内过夜。又常晚间令人与耿服送些瓜果,因此夜间仪门不加锁钥。一日人散后,耿服在西厢脱去大衣,不用灯火,仰卧纳凉。涣涣走来,手内托着两枚金香炉甜瓜,说:“是太太教送与四爷。”言语婉丽,口脂芬馥。耿服心动,因说道:“送进前些。”涣涣故意将甜瓜掷在耿服怀内,耿服用手去摸,恰好摸着涣涣的手,涣涣亦不甚躲避。耿服道:“这瓜皮过厚,须割去方好。”涣涣因去取小刀。耿服便侧过身体,那瓜却半压在肚下,假装睡熟。涣涣取将刀来,在耿服肚下摸出甜瓜,就在床前去皮、切好,然后推醒耿服,方漫漫走了进去,此后他两遂相和好矣。前者蓁蓁忘的那柄纸扇,如今涣涣又忘在耿服床上。早起耿服打开看时,上面诗句字画,俱觉可爱。遂留作涣涣信物,随身带用不题。   再说梦卿初三日看病之后,初四日归宁母家。恰好母舅前来探望,因向梦卿道:“甥女知有奉旨编辑逸行一事乎?今天子偶阅古今杂说,见一德一技,足补正史之不逮者甚多,但纂记著述,出自草茅,人不遵信。因下诏:本朝已历多年,其间德行技艺自必不少,着各处据实送入翰林,编辑成书。自宫帏朝廷,以及市井下流,无不备载,既不如稗官野史之不足征,而正史所未逮者,亦不至湮没矣。司礼全公因将甥女行事举奏,说甥女虽已出宫,然原系宫女,亦可以为宫帏美事。天子允准,即交入翰林,而翰林诸公又素知甥女行为,且又转嘱全司礼,教他再行查访。平素若仍有可取之处,亦一并纂人。我想甥女节孝,已达天听,自宜编辑,以垂永久。似我身列卿贰,毫无建白,反不及你一柔弱女子,可笑可耻!”梦卿道:“舅父此言,未免偏其所爱矣。前此上疏,实出于不得不然,冒昧为之,身命已付东流,尚敢妄希圣眷!后来仍归于耿氏,亦是人间常理。向使未受耿家之聘,自当上遵母命,下由媒妁。乃既受其聘而又缘事他适,是与再嫁何异?从一而终,妇人之常。为妻为妾,何异之有?”郑文道:“甥婿之为人,甥女以为何如?”梦卿道:“夫者,妇之天,万有不齐之物,皆仰庇于天。妇人一生苦乐,皆仰承于夫。以妇而议夫之是非,犹以人而议天之寒暑灾祥也。”郑文道:“此论大是。甥女姊妹五人,同处一室,能无各有是非乎?”梦卿道:“是非朝朝有,不听自然无。若五人各以长争长,便如五色之下能相混。惟以短济短,即如五味之相和矣。”甥舅两个正在闲谈,子知、子慧出了学馆同来拜见。一个十四,一个十六,俱已长成,不胜欢喜。及至考其学业,毫无根抵。因向郑文道:“看二弟学业,其师不过章句腐儒,将来不但无甚经纶,即作出几篇文字,亦是臭烂不堪,无用之物。侥幸科名,又不过是一个丧元气进士。何不另觅一良师,庶不至杂芝荃于萧艾也。”郑文道:“汝表弟大伦,亦与他两个同学,我正作此想,但未得其人耳。”梦卿道:“秀才公明子通,移居西郊清凉庄,虽未设教,而其人之品行学问件件可师。”郑文道:“我们去求学,他不受,奈何?”梦卿道:“一而再,再而三,断无不受之理。且其为人爽朗正直,且又系甥婿至交,故甥女知之最深,但不可预先说明。”郑文欣然,即定于次日去访。   到次日,问至清凉庄。适值公明达出游未返,郑文只得留个名帖,约于初六日再来。至初六日,复到庄内。公明达出迎,郑文见公明达黑面长髯,大眼修眉,身高七尺,举止昂臧,言词清整,心甚惊异。进一小门,过了几折曲径,一带竹林,到一小轩。虽不甚大,却极敞爽。中设长木几上一条,两旁各设长榻一座。北窗下大床一支,凉席凉枕,无一不备,知是公明达卧游之所。   长案上设大砚一方,大水盛一枚,古樽一具。坐榻旁建兰两大盆,竹帘四垂。郑文到此,真身入清凉世界,而心亦清凉矣。从此郑文与公明达气谊交深,两相莫逆。数旬之后,而燕子知、燕子慧、郑大伦三人早皆执经于前,受时雨之化焉。一日郑文携酒过访,不期公明达他出,郑文即在竹下自饮。比及公明达回来,已是大醉,因留过宿。至次日,两人对饮,午后忽有客来访,公明达出迎,郑文即退入旁室。潜视之,见来者乃一美少年也。□□然似雨里芙蓉,亭亭然类风中杨柳。朱粉不施,长短合度。   不是裙钗卫筁,当称冠带王嫱。公明达大声道:“醉翁来见佳客!”郑文出见,那少年道:“适从何来?已为人幕之宾矣。”公明达因向那少年道:“此即素所称之郑孔章也。”那少年大喜,即自言姓名。郑文听是季子章,喜出望外,于是亦结为至交,三人共饮。郑文道:“老夫初见子通,以为不文。今见子章,又以为不武。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若二子者,真所谓至文无文,大武不武者也。”公明达道:“子章何许久不来?”季狸道:“今日上来,正欲与兄作竟夜之谈耳!”是夜郑文、季狸俱皆留宿,夜间雨作,暑气全无。三人剪烛烹茗,连床夜话。   季狸道:“许久不闻琴声,尘心又生矣。”公明达道:“吾琴固清,弟之剑不太利乎?”是夜三人直坐至东方日出,谈兴益畅。点茶后,三人散步,林皋之间,宿雨初晴,烟光凝翠,朝霞正起,日色流丹。饭罢,辞公明达,郑文、季狸两人并辔而行。途间季狸道:“昨日闻一快事,燕祖圭之女节孝闻于四国,朝廷编辑逸行,全司礼之义举也。翰林不却,礼部不驳,御史不议,公也。乃茅球以祖圭之故,必欲去之,甚至谓前此上表,系耿通政之代笔。后此完婚,系耿瞒照之先奸。司礼内臣,不识大体,非为燕氏所愚,即受燕氏之贿。且士大夫行事,犹必盖棺然后论定,夫何一介女子,偶因一时之蛊惑,遂欲传信千秋,适所以遗笑也。闻者莫不勃然,朝廷亦为之震赫。御史翰林细辨其非,且劾其不合礼法者数事,朝廷大怒,已下法司矣。此非一快事乎!”郑文道:“此所谓自作孽也!”两人一问一答,行至分手处而散。此事早已传满京城,茅球下狱,茅家各处疏通,家产十去五六,才讨得籍没资财,充配烟瘴。半世火炎,一朝冰冷。时正七月初旬也,耿忻病已渐愈,又得茅球被罪,因大喜道:“佞人去矣!”病势从此益除。而康夫人、荆夫人、合夫人俱各回家。云屏因故将蓁蓁、猗猗、怡怡、芊芊、轻轻五人送回,耿忻不许。因定下五日一次,云屏、梦卿、爱娘、香儿、彩云按次前去侍看。耿朗、耿月旋、耿月兄、耿服亦照此例。正是这一来,非尝药以明医,薰莸难判。惟燃犀之照水,鲢鲤斯分。   散人曰:前此泗国公、杨安人已属公伦矣,此之翰林御史尤公中之公也,奈何多疑,即甘与茅球为伍。通身用代字,诀不惟省文省事,亦于此书内开一生面。   蓁蓁、猗猗、怡怡、芊芊、轻轻,各随其主以命名,特与康夫人分婢之事作对。古人云韩起双?,俱盘龙雀。干将两剑,并绝蛟螭。矧亘古以迄今,羌无奇而不偶,故后此又有贝锦、箕芳、青裳、丹棘四人。   公明达、季狸与郑文友者,以郑文可与友也。郑文乃梦卿之懿亲,重郑文所以重梦卿也。使两人若见任自利,不知当以何物待之?然任财主亦不肯友此两穷神。    第二十五回 金匮伤胎倾采艾 玉池炼汞蛊童观   女行借婢可相参,士德缘仆亦备谙。   费却淑媛无限意,和平空教想周南。   却说耿朗家家道日盛,人口日多,即如内里五房,原分有采癗、采菽、采葑、采萧、采艾五个,今又添了蓁蓁、猗猗、怡怡、芊芊、轻轻五人。外边耿朗亲随旧有安节、劳谦、升阶、马壮、朱?、朱绣、童蒙、童观八个,今又添了张盖、车驷、门□、衣锦、四人。轻轻与采艾系中表亲,平素不和,既在一处,益发相忤起来。轻轻千伶百俐,甚得彩云之心。采艾仍是照常服事,彩云就有些不喜。这日正值七月七夕,银河玉露,天上佳期。   皀月珠星,人间良夜。云屏、梦卿、爱娘、香儿、彩云在正楼悟桐树下陈瓜果,祭天孙,点起九华灯,用七孔针乞巧。耿朗独卧在看山楼中,恰好采艾走过。耿朗便教切榆次瓜,斟葡萄酒,在屋内许多时,俱被轻轻看在眼里。于是在彩云面前只说采艾不好,就以七夕之事为证,彩云自此更加憎恶。正是明枪好躲,暗箭难防。采艾日日受气,遂生起病来。汀烟劝道:“五娘情性,你须知晓。我看那轻轻行事,也不是庆八十的人,过后自有个分明。这是他癞虾蟆要上樱桃树,反把别人葬送,真是屈死旁人笑死贼,不过遇着性紧的主人。想来未必有甚毒手,你须宁耐则个!”不想采艾势迫于外,忧结于中,病日以深,变成蛊症。轻轻因随彩云往鼓楼街之便,与胡干妈商议,教他侄儿胡念庵设法制倒采艾。原来胡念庵最是好色,胡婆子许他:“若将采艾制倒,耿家必然令官媒变卖。我从中说合,你少出银两,可得美妾。”胡念庵大喜。其时耿朗家一切里边妇女事体,系中允之妻和氏承管。早将采艾移在养病的房中,就近令胡念庵调理。   念庵诊过脉,低声向和氏道:“这病须是一派下行之药,三两剂后,倘有别项形迹,千万不可唱扬,一则有碍大家声名,二则有关小子阴鲰”。和氏听了,半信半疑。一面今人煮药,一面禀知云屏。念庵去后,胡婆子便来托言看干女轻轻,随便又看采艾。可恶胡念庵,将些打药搀在汤饭之内,给与仆妇骆氏,白将一具男胎坠下。胡婆子俏悄偷来,见采艾净桶内早有些尿水烂纸等物,便将死胎掩盖在烂纸之下。恰好采艾大泻数次,昏卧在床,和氏拣验净桶,见了死胎,又信又疑,密密告知云屏。云屏亦密令素信的稳婆试看,采艾实系处女,井未破身。云屏又密问有何外人在养病所来往,和氏道:“今早只有轻轻的干妈胡婆子来看,那时奴婢却未在屋里。”云屏详参许久,将细微情节秘密告知耿朗。耿朗又秘密分付过众允、需有孚,两人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