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兰香 - 第 12 页/共 12 页
楼下群书,是五集之陪。五集是琴剑簪扇之陪,琴剑簪扇是指骨头发之陪。
一部人物,渐次收结。琴剑等物,亦于此回全收。所谓同归于尽也。
第六十二回 后苑喜邀群士子 前庭情话老佳人
兄弟翕和乐友于,主奴欢洽共瞿瞿。
只缘二母贻谋远,泗国箕裘永不逾。
却说耿顺自小楼被烧,郁郁不乐,日与耿皇页等相聚消忧解闷。过了二十七个除服之期,又是成化十九年春初之日,仍在小楼的旧基上又盖楼一座。这日无事,令人邀了耿皇页、耿岳页、耿颧来看花饮酒。午后公同议定,用唐人七言诗为令,第一次要酒字在首,第二次要酒字在第二,第三次要酒字在第三。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要酒字在第四、第五、第六、第七。如一人说得是,余三人各饮一杯。说得不是,自罚两杯。若直一句说不出,自罚三杯。四人每个七次,四七二十八次,饮酒二十一杯,每杯半斤,二十一杯,共酒十斤半。任你中等酒量,亦是醉了。当下四人登楼,季小姐亲看厨娘整治肴馔。四人各宽饮一杯,然后行令。耿顺起令道:“酒花荡漾金樽里”。说毕,耿顺、耿岳页、耿颧各饮一杯,将令杯送给耿皇页。耿皇页道:“酒债寻常行处有。”说毕,耿顺、耿岳页、耿颧各饮一杯,将令杯送给耿岳页。耿道:“酒狂又引诗魔发。”说毕,耿顺、耿皇页、耿颧各饮一杯,将令杯送给耿皇页。耿皇页道:“酒旗翻处亦留钱。”说毕,耿顺、耿岳页、耿颧各饮一杯,将令杯还给耿顺。第二次,耿顺说的是:“美酒清歌曲房下。”耿皇页说的是:“樽酒留欢醉始归。”耿岳页说的是:“酌酒与君君自觉。”耿皇页说的是:“把酒看花心自知。”四个人饮酒如前。第三次,耿顺说的是:“小槽酒滴珍珠红。”耿皇页说的是:“几时酒盏曾抛却。”耿岳页说的是:“松花酒熟傍看醉。”耿颧说的是:“一樽酒尽青山暮。”四人又饮酒如前。一连三次,每人共饮酒九杯。止令少息,换下的酒肴季小姐令人将剩多的送到前庭,给宿秀吃。是时宿秀年纪老,又深知耿家故事,所以季小姐厚待。楼上另换新肴,耿顺又起令道:“金美酒满座春。”说毕,耿皇页三人各饮一杯,耿皇页接令道:“一生杯酒作神仙。”说毕,耿岳页三人各饮一杯。
耿岳页接令道:“玉壶春酒正堪携。说毕,耿颧三人各饮一杯。耿颧接令道:“春山载酒远相随。”说毕,耿顺三人各饮一杯。此是第四次了。第五次,耿顺说的是:“雪满长安酒价高。”耿皇页说的是:“莫厌饬多酒入唇。”耿岳页说的是:“眼底桃花酒半曛。”耿颧说的是:“寒食山中酒复春。”第六次耿顺说的是:“闭向春风倒酒瓶。”耿皇页说的是:“护落生涯浊酒知。”耿岳页说的是:“雪下文君沽酒市。”耿颧说的是:“杨柳州边载酒船。”一连又是三次,每人又吃酒九杯,一齐大笑道:“可喜一个不曾错令,一个亦不曾多酒。”于是又止令少息。每人用过点心一两枚。耿顺又起令道:“暖风迟日浓如酒。”说毕,耿皇页、耿岳页、耿颧各饮一杯。耿皇页接令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说毕,耿岳页、耿颧、耿顺各饮一杯。耿岳页接令道:“佳期笑把斋中酒。”说毕,耿颧、耿顺、耿皇页各饮一杯。耿颧收令道:“柳絮送人莺劝酒。”说毕,耿顺、耿皇页、耿岳页各饮一杯收令。内中有饮不足的,又散饮数杯。
按下后苑快乐,且说宿秀在前庭正被些小丫环围着戏弄。送酒食的仆妇说道:“你老偌大寿数,还和这小厮们相耍!” 宿秀道:“哎呀!我少年时亦是如此。”仆妇道:“先前的热闹,可还能说么?”宿秀道:“说他作甚?说他正是话长。” 仆妇道:“有菜有酒,恰该闲谈。”宿秀于是坐了,吃着酒说一番家丁的齐整,说一番妇女的周全。仆妇道:“听说当日,五房各有景致,不知是何样景致?”宿秀道:“那正楼就是林夫人的住房,东西有配楼,暖阁凉台,俱在其内。楼前梧桐树两棵,有五六尺粗,四五丈高。夏日秋天绝好,茂叶阶下,芍药两畦,有二百多本。一色大红,开的时节,满院芬香。楼后有竹子几百根,叫作凤尾竹。叶长一尺,宽五寸。冬日雪后,分外碧绿。林夫人爱齐整,你说齐整不齐整?东一所便是咱家大爷生母燕夫人的卧房了,亭廊山水,无一不有。
卧房前芭蕉七八棵,有丈数高下,坛子粗细,叶子比簸箕还大。太湖石一块,可卧可坐,奇奇怪怪,有千百个连环透明的窟窿,正对着右边的紫荆树。那树虽不甚高,却古气得好看。屋后樱桃树四棵,红红绿绿,挂上金铃,又甚好听。燕夫人爱清雅,你说这清雅不清雅。第三位便是宣夫人了,住在萱草坪北的小楼内。咱家后园新盖的楼,便是照那个楼的样子,只是少那敞阁暖炕的巧妙。楼前二亩大一块萱花,又可吃,又可戴。花开之时,蝴蝶蜻蜓早晚不绝。东边又有葡萄园,园内绿葡萄、白葡萄、马乳葡萄、琐琐葡萄,各样都有。熟的时节,无大无小,无一个吃不着。宣夫人爱活泼,你说这活泼不活泼。所以如今二爷亦是那样活泼的性格。我自入府,便在四娘屋内。四娘便是任夫人了。任夫人最爱热闹,无日不耍笑,无夜不耍笑。百花厅内,百花亭外,无花不有。使不了的芀蔻粉,用不了的蔷薇露。你说热闹不热闹。如今三爷却不会热闹,一毫亦不折任夫人,真真奇怪。平夫人本住在西直门外,最爱闲散。看山楼的敞亮,揽秀轩的清爽,架上有鹦鹉,盆内有金鱼。春天和暖,无论草本木本,种得有条有款。冬日清冷,无论草香木香,熏得又暖又温。有时亦饮酒,有时亦着棋。常与姊妹们说说笑笑,你道闲散不闲散?四爷如今最好寻山问水,傍柳随花,恰好是平夫人的性格。”仆妇道:“我们不幸去世的田夫人,当年是何光景?”宿秀道:“田夫人亦不过与你我一班,只他好一个行事,好一个说活,好一个针黹,好一个脸面。
四位老夫人和姑大太、舅太太、姨太太,亲家太太,无一个不说好。果然便有那样的好处,就是四娘五娘背地里亦说他好,我如今想来果然真好。”仆妇道:“听说当年,外边的男人,内里的女人,都各有款项,就合咱府内一般。惟有丫环侍女最多,果然真么?”宿秀闭着二目道:“怎么不真,你想想,连老夫人共是六处,五房内又各有陪房,怎么不多,记得起初老夫人房内有采蘩,采苹、采荇、采藻、采癗。林夫人房内有枝儿、叶儿、条儿、苗儿、采芹、蓁蓁。燕夫人房内有夏亭、秋阶、冬阁、采菽、猗猗。宣夫人房内有喜儿、和儿、顺儿、采封、怡怡。任夫人房内有绿云、红雨、采萧、芊芊。平夫人房内有汀烟、渚霞、采艾、轻轻。后燕夫人房内又有丹棘、青裳,宣夫人屋内又有晓烟、夕露,任夫人房内又有我与涵霭、凝岚、贝锦,平夫人房内又有箕芳等,你说多不多?”仆妇道:“丹、青、性、情四位,如何又是通房?”宿秀笑道:“通房就是妾的别名。因为无有描眉梳鬓,无有育女生男,故叫作通房。丹青二人,原本各有好处。又因燕夫人贴身使令,不许避讳,所以作了通房。性、情二人,因随田夫人,亦是贴身使令,不许避讳,所以亦作了通房。你不见现在的四位爷待他四人都有体面。”仆妇笑道:“你老既未作通房,如何又不嫁人?”宿秀道:“罢,罢!作通房的人,浅了不是,深了不是。又要得主公的心,又要得主母的心,真真难难。
至于嫁人,亦无甚大好处。我们作侍女的,随着吃好的穿好的,无虑无忧,安闲惯了,若嫁个人,好歹难定。至好不过个买卖人,再不然仍是家人仆童。况且嫁娶由人,未必能遂心遂意。几见那有职分人,肯婚侍女?再者嫁夫找主,不过是为吃为穿。作侍女有吃有穿就罢了,难道真个都在那被窝中的事儿么!”宿秀一面说,一面吃酒。话多,酒亦多了。仆妇坐在宿秀身后,嚷了一声,猛将宿秀搬了一个金斗,轻轻的放在地下,一溜烟飞也似的跑了。宿秀一则年纪已老,二则吃酒过多,三则身体又胖,仰卧在地,酒又往上一涌,脚蹬手扑,一时再起不来。那仆妇急忙去扶,谁知力气小,正在你拉我扯之间,恰好耿皇页、耿岳页、耿颧酒散,从内里走出,见宿秀这样光景,一齐笑道:“宿老姐今日醉了!”。宿秀起初不防,吃了一吓。次后小顽皮笑着跑了,又是一气。末后见了耿皇页、耿岳页、耿颧,又是一急。三事加功,口里说不出,手指着那些小丫环,不住的翻眼。仆妇扶着坐在地上,却已口流涎沫,鼻眼歪斜,得了痰火病症。不数日,呜呼哀哉尚飨矣。这一来有分教:耆老无传,只剩得梨园一戏。闺情莫考,空留了盲女三弹。
散人曰:人只知第六十三回是总结,不知此回总结却在宿秀口中也。《水浒传》、《金瓶梅》总结在末回,总觉其促。则此第六十三回之结,已为余韵。而第六十四回单结耿顺,乃江上之数峰也。丹棘等四人歌颂之由,俱借宿秀口中说出,而闺房之难处,甚于户外,概可见矣。则《行路难》不特仅作于我辈也,二女同居,志不同行,矧三五作对,千百成群者乎!
第六十三回 缇萦再见演梨园 金谷重悲弹瞽女
孝义声容优孟传,繁华景况寄丝弦。
人间好事谁经久,风在平原月在川。
却说宿秀既死,耿家旧事,无人传说。却有能说者,亦是耳闻者,并非目见。只有两个人目亦曾见,耳亦曾闻,身虽陷入青楼,心实恋于朱户。你道这两个兀自是谁?一个乃李婆,一个乃红雨也。李婆嫁的梨园教师,乃当时名手,演出许多新戏。后因深知梦卿事体,遂演成《赛缇萦》戏文一本。又因耿朗现在,尚未盛行。后来李婆教师俱死,耿朗亦不在了,遂作兴起来,由南而北,至成化二十三年京城内演唱的始多。红雨自流落烟花,遂名传六院。数年后又收了几个养女,赚得钱财,颇足养老。不幸五十岁上双目失明,乃脱了乐籍,散了众妓。因北京重修,复加富庶,于是回到北京,以说弹词度日。自家纂了《小金谷》一篇,那些名门大家的夫人小姐,无不爱听。弘治初年,连岁丰收,士民乐业,北直隶广平府西南有一县,名为邯郸县。这县风俗最重报赛,于弘治三年九月秋成之后,居民攒钱唱戏谢秋,便赁得李婆家所教的一般梨园。是日看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下万人,看演《赛缇萦》新戏开场。先是一个角巾輭带蓝袍白须老者,科白道:“在下姓字不传,自号优伶于宝。言辞堪取,人称谐谑董孤,演成孝义《赛缇索》,粉饰升平真喜瑞。文成八阕,亏小子指点悉心。律协五首,请老官观听留意。”白毕下场,众梨园次第演来。第一出名《荫勋》,乃演耿朗拜官、燕玉作贺之事也。耿朗系正生,燕玉系正净,其余角色全用。系正生单唱,前半因众亲贺喜道达功名之远大,后半因燕玉之议婚,道达夫妇之久长。第二出名《诏狱》,乃演燕玉待罪,茅球承审之事也。燕玉系正净,茅球系副净,其余丑杂角色。系正净单唱,前半因人攀扯,抒泻英雄志气。后半因女遭殃,发脱儿女情怀。第三出名《入奏》,乃演梦卿上疏,耿怀代奏之事也。梦卿系正旦,耿怀系外角,其余旦杂角色。系外角单唱。前半未奏之先,一片怜爱神情。后半既奏之后,全是可惜光景。第四出名《出官》,乃演全义奏除梦卿被赦之事也。全义系副外,梦卿系正旦,其余生旦杂末角色。
系列外单唱,前半捧册奏言,大有正直之风。后半传恩下告,全无傲慢之角。第四出名《却聘》,乃演梦卿不嫁郑氏辞媒之事也。梦卿系正旦,夫人系老旦,其余小旦贴旦角色。系老旦单唱,前半礼物纷纷,污不了自己清白。后半媒人累累,乱不了女儿节义。第六出名《践盟》,乃演耿朗再娶梦卿为妾之事也。耿朗系正生,梦卿系正旦,其余角色全用。系正旦单唱,前半亲迎潇洒,真是西园之公子。后半合?幽闲,不愧南国之佳人。第七出名《征饯》,乃演耿朗从军五妻送行之事也。耿朗系正生,梦卿系正旦,林、宣系贴旦,任、平系小旦,其余皆老旦、小生、杂末角色。系众旦合唱,而科白俱各自不同。第八出名《归神》,乃演梦卿告终,春畹哭主之事也。告终系正旦唱,哭主系贴旦唱,其余接引使者用净副,地下仙曹用外,蒿里丈人用末,童男女用小生小旦,鬼卒用丑杂。
一部八阕,合杂欢悲,曲尽其妙。局外的那些男女老少,悲的悲喜的喜,散场回家,眼中还似有珠翠之客,耳中还似有鼓板之声。夜间睡不着,还呢呢喃喃的讲论。
这《赛缇萦》原是南曲,不数年间,南北相杂,将一部妙文演得大坏。不但别人的角色不准,连耿朗梦卿都变作小生小旦。有司官恶其轻薄,禁止北曲不准演唱,而南曲因之失传矣。当时红雨因邯郸人爱看《赛缇萦》必然亦爱听《小金谷》,遂亦在这县北城外买了几间房子住下,后来便死在邯郸县。因为主顾家多,到得厚葬美地。
此是后话不提。
这日又逢谢秋之期,本地乡人,约红雨弹词。有那看过《赛缇萦》的,无不来听《小金谷》。红雨轻拨三弦,款款唱道:
蕉鹿浮生欢几何?光阴苒荏隙中过。
玉楼那个看花久,金谷谁家醉月多!
才子钟情情泮涣,佳人赋命命蹉跎。
红裙正气凌勋旧,翠袖英风振甲科。
圣上知名颁奖劝,群伦向义动吟哦。
只缘粉壁联盟句,陡起香闺同室戈。
萱树北堂方畅遂,蓬滋西院早阿那。
胭脂虎哮鸳鸯阵,浪荡蜂迷翡翠窝。
淑女诚堪操井臼,良朋虚教宴松萝。
泗公片语招嗔恚,杨姥一言惹怒诃。
悄致遗簪犹作孽、疑从题扇又成魔。
移鬟本为姑嫜喜,赠婢翻乖琴瑟和。
假势希权排尽力,争妍固宠计尤颇。
鸾藏蠖伏甘逃避,鸱舞?张任寝讹。
日日忧思萦五内,宵宵怨慕敛双蛾。
闲邪未获良人解,照胆先因征妇磨。
不惜冰肤投妙剂,敢辞鬟发剪轻罗。
凄其泪咽门前骑,柔輭肠回海上□。
养子英邀衣灿烂,望夫空写像婆姿。
半缄薄痈恩真断,万里芳魂恨已□。
义仆同悲彰敬爱,狂童独忤肆摧搓。
承宗借使非春畹,封国宁须属顺哥。
善述徽音词凛凛,虔遵懿范貌佗佗。
婚男嫁女惩豪仕,奉悦脱簪诫艳婆。
敏慧应曾学问字,丰妍争教赖鸣珂。
小妻遂尔调钟鼓,庶母偏能咏寥莪,
远佞持身思豹隐,勤王袒臂奋鹰摩。
二难既奏燕田颂,两美复赓梦畹歌。
丹棘青裳蝇附骥,性澜情圃浪随波。
人传往事淡如画,我忆当年泪似梭。
阁锁梧桐霜湛湛,阶埋芍药雪皤皤。
针穿七夕成虚巧,符戴端阳治假疴。
竹径孰闻啼碧鸟,兰丛适见长青莎。
银铃罢紧樱桃树,绣履休藏玫瑰窠。
萱草坪边花没砌,葡萄园里叶垂坡。
飞残蝴蝶余蚊蚋,散去蜻蜒剩蝌蝌。
鹦鹉帘栊缺玳瑁,秋千庭院葬琼訚。
佳醪饮竭抛仙鳵、宝炬烧阑灭绛荷。
揽秀夏寒云,看山秋冷雨滂沱。
妆名妄擅梅容粉,眉品徒夸黛色螺。
五院荒凉更局面,一身流落历江河。
朝朝暮暮劳怀想,岁岁年年遇坎坷。
帝阙重添新壮丽,太行未改旧巍峨。
贫穷分定凭颠沛,富贵时忙类顷俄。
曲槛层窗羞荜户,湘裙巫鬓让渔蓑。
白杨万古陪翁仲,黄土终天瘗俊娥。
故老凭临伤悄悄,孩童伫立笑呵呵。
自浇七鬯浆和酒,可晓泉台醒与酡?
不是遨游回北地,分明寤寐警南柯。
莺俦燕侣奚归也,留我盲儿志黍禾!
红雨唱毕,众人无不赞叹。内中有一老人,亦长出了一口气道:“哀哉哀哉!数十载风流,今日归于何所?当年侣伴,今日更有何人?茫茫大块,落落双丸,恰不出我吕仙点化!”众人视之,乃吕公祠炼师童养正也。一齐道:“童炼师世外闲人,妙绝清修,何不为红老姑点破前缘?”红雨手按三弦,侧耳问道:“尊驾何人?为何亦说侣伴二字!”那道士道:“新来面目,你我两不相同。旧日行藏,彼此何须相掩?莺老花残,凄凉属你红雨。云间鹤逸,悠游剩我童蒙。与作同归,无须空泪落也。”红雨道:“怎地?你就是童蒙!当日曾不见面交谈,怪得听不出声音。我今年近八十,早晚入土,你的年纪料亦不小了。”童蒙道:“我自正统元年出府,到达弘治四年,已过五十六个春秋,今年八十六了。幸得修养之法,眼不花,耳不聋,鼻不涕,牙不摇,手不颤,腿不輭,头不眩,腰不驼,这却是俺出家的好处。以你这样年纪,又有些产业,何不投托善地,亦作一出家人,以完此局。红雨立起身来道:“我本孤身,出家不难。今蒙指点顿觉心开,再不作此靡靡之音,以动人感慨矣!”于是将三弦放下,投托善地而去。当下众人有能弹词者,便将三弦拾起。然那一篇《小金谷》词儿,却不记得,所以后人无有再唱的了。这一来有分教:邯郸县里,埋两名局外闲魂。吕祖祠边,警一个梦中上客。
散人曰:梨园八出,不过借生旦净末点出面目,以快一观。若填词以实之,非小说家所有,惟望于后之好事者。弹词一篇,作者之用心不在颂歌宣下。此日红雨,竟成丹棘等一流人物。
李婆、红雨、童蒙皆香儿之人也,而与梦卿、春畹耿顺皆爱戴焉。可见公道之在人心,原不能泯,而小人罔自为小人也。
每怪作小说者于开场中幅极力铺张,迨至末尾,紧急局促,毫无余韵,殊不洽人意。此书自六十一回徐徐收结,丹棘青裳之颂一也,性澜情圃之歌二也,小楼被火遗物皆尽三也,宿秀醉里闲谈四也,李婆之《赛缇索》五也,红雨之《小金谷》六也。末又结以蓝因旧府童养正生死为缘,其音??,不绝如缕,真有江上青峰之致。
第六十四回 养正焚修隆一祠 伯宣梦警邯郸道
道岸登来路不遥,趾离况复又相招。
黄粱梦境黄粱梦,一片白云向碧霄。
却说童蒙被逐出府,倚仗素日蓄积,以酒消愁,不想与天禄缘浅,酒病随生。于是断了酒去游彳亢亍院,不二年间,财帛既尽,色病又来。无颜在京,糊口外省。幸得相识引进,当了一名长随。赚了许多赀财,打算娶妻度日。谁知与人合气厮打,误伤人命,财物消花,遇赦方免。以后饥寒艰险,苦不可言。所喜者,存心忠厚,不肯为恶。五十岁时,遇一异人,说他有些仙骨,传给密诀。童蒙领受,便当了道士。养息十年,游访十年,又遇异人,说他收缘在风雷隆一仙宫,遇顺而化,所以七十岁上,来到邯郸县北吕公祠内焚修。这吕公祠,乃唐开元七年道士吕翁以青瓷枕授卢生作梦之处,因当时作了一场大梦,黄粱饭尚未煮熟,故称之曰黄粱梦。到大明永乐年间,赐名凤雷隆一仙宫,往来行人祈梦的不少。童蒙在隆一祠专以利济为心,内修无二。惟那“遇顺而化”四个字,参解不来。至弘治七年,一日午后,本县令人来说:“明日东海总制泗国公耿大人进京,路过要在隆一祠祈梦,庙祝须打扫恭候。”养正听了,恍然大悟。一面令行童各处洒扫,一面自家沐浴,留下颂子四句,端坐而化。行童禀明知县,知县亲来看过踪迹,次日远出郊迎。原来弘治三年季狸病故,朝廷命耿顺暂总军务。于是耿顺奉命镇守海口,经过那两仪山、大渊关、绛官关、地户关各处要隘,又看查海口及小岛三彭岛险要,并探望朱陵、黄罗、冥光三国来路,方知当年战阵之功,运筹之力,勋旧甲科各得其人。又想起燕夫人作甲警梦之事,恨不能亦作一梦,以见亲娘的面目。所以到弘治七年入朝路过邯郸,要在吕公祠内祈梦。当日知县迎至界上,禀明养正事迹,并献上颂子,其言曰:
山高自有本,流长自有源。
反本与穷源,须从乃母言。
耿顺亦不能解。来到祠内,拜过仙象,坐在静室,自思颂子言词,大有来历:“我之祈梦,本为先母而来,看“须从乃母言”一句,莫不真能梦见?此不但吕公有灵,连童道士亦都可异。”是夜斋戒,独坐在烛下听那兵卒传夜,及风声水韵,一派光景,与海外无异。漏至三下,酣然睡熟。梦至一处,深水长桥,高槐大路。转过桥见一府门,石猊欲怒,霜戟生寒,坐着两个人:左边的紫肥满髯,右边的白胖微须。下阶迎接道:“老奴众允需有孚也。”送至二重门,瑶阶钅口砌,朱户金钉,门上匾额大书“蓝田旧府”四字,亦坐着两个人:左边的额阔须长,右边的腮圆眼细。认得是甘棠、冯市义。又迎送至三重门,一代墙高,双关户掩。环响处青裳、丹棘出迎,说:“夫人久等。”耿顺随入,里边白玉为栏,珊瑚作柱。两廊森列,一殿巍峨。上了七层阶级,方至檐下。又有性澜情圃引进帘中。耿顺亦不及问他们来历,见殿内珠光辉耀,翠影缤纷,两旁无数侍女,中间坐着一位夫人,不过二十余岁,仙容宛尔,神色融然。耿顺一时不知所措,只听得夫人道:“顺哥年未七十,便苍老如此!”耿顺茫无以应。夫人背后转过一人,说:“子不识母,真千古恨事。今幸一见,还不下拜!”耿顺看时,却是田夫人。因说道:“母亲原来在此,儿不得见者十五年矣!”田夫人道:“十五年不见者,汝之假母。六十四年未见者,乃汝之真母也。此正坐者即是真母。”耿顺仔细端详,果然与小楼上被烧的小像及诸人平日所说不差分毫,不觉屈拜倒,满面泪流。夫人亦叹道:“汝从前事体,我已尽知。此后遭逢,不须预讲,好寻退步可也。”于是赐坐,耿顺便坐在田夫人之下。因告小楼被焚,先人宝物俱遭回禄,实为大罪。夫人道:“人且不能长享其春秋,物又何能恒留于宇宙?理数如斯,于汝何罪!”耿顺又问:“如何不见大娘、三娘、四娘、五娘?”夫人道:“你不见这是蓝田旧府?他四人各有住处。田夫人原系此府之佐,故亦在此。因你思念过切,我故令童养正引你。你要反本穷源,须寻自家本来面目。功不可居,名不可久。汝从我言,虽沧海重新,桑田再变,亦可无恙也。”言毕,命宿秀、采菽赐与酒果。耿顺见两人俱是少年女子,因问两人如何此等模样?夫人道:“此正本来面目也。”又命丹棘、青裳、性澜、情圃捧大镜与耿顺照看,耿顺见四个人都变了少年女子,而田夫人亦变作二十上下之人,又看镜内自己,眉清目秀,面白唇丹,飘然一妙龄男子,乃私心自喜,“有此年貌,何功不可就,何名不可成哉!”思未竟,夫人含怒道:“小子无知,又生妄念耶!如此劳于心焦于思,安有丰于面
盎于背之理?”遽命左右送出,耿顺欲留不得。仍是性澜、情圃、丹棘、青裳、甘棠、冯市义、众允、需有孚,一层层送出。出得府门,却迷了前边路径。见一道士、皓素须眉,昂臧身体,手执麈尾自称:“养正伴送主公。”走到前来的深水去处,却不见了长桥。道士将麈尾一掷,化成一条鳌背,耿顺纵步上桥,回头不见了道士。那桥两头一卷,把自己托在九天云上。下视万顷波涛,淼无涯际,虚飘飘立脚不住,从上坠将下来。耳内只听得风水之声,三魂七魄早从耳窍内飞出。自分必死,谁知落在平地。心头乱跳,冷汗满身,睁眼看时,见一灯照耀,半榻清虚,兀自卧在吕公祠内。听了听夜风转大,远水尤喧,梆柝分明,还是三更天气。暗自惊讶:“当日卢生一梦,黄粱未熟,今日我这一梦,尚是三更。吕公真有灵,养正真异人也!”半夜无眠,次日先写了一道致仕本章,令人递送进京,嘱托知县,将童道士埋在吕公祠之后,第三日方离了邯郸。比及耿顺缓缓进得京城,朝廷已因他年老多病,且又宣力有年,曾经立功阃外,准其休致。所遗泗国公爵,令耿佶袭替。
耿顺休致后,不理人事。平时故吏将佐,一概谢绝。
隐居西山,虽耿估亦不知其定在。有时骑一小驴,随二奚童宿雾眠云,亦不知其定向。西山内招提别业,大半俱是中官休沐之场,亦不知有泗国公在内。过了弘治正德两朝,至嘉靖八年,九十九岁而卒。后人看到此间,皆以为梦卿节孝之报,又皆以为梦卿之心至此可平矣。不知人生贵贱修短,本自然之数。古今来强似过梦卿,比梦卿贱而且短者,不知多少。古今来不及耿顺,比耿顺修而且贵者又不知多少。气运造化谁为之主?处治斯人至于如此者,恐天地亦不自知也。然则人本无也,忽然而有。既有矣,忽然而无论其世,不过忽然一大账簿。诵其诗,读其书,令人为之泣,令人为之歌者,亦皆忽然之事也。呜呼!两间内乘坚策肥者若而人。鸠形枵腹者若而人,粉白黛绿者若而人,锥髻赤足者若而人,诵诗读书者若而入,贩南货北者若而人,总皆梨园中人,弹词中人,梦幻中人也。岂独林哉,兰哉,香哉!世间不乏林兰香之人,亦不乏林兰香之事。特以为有,则世之耳所耳,目所目者,未免为耳目所使。若以为无,则世之耳不耳,目不目者,又未免失耳目之官。总之经洪熙、宣德、正统、景泰、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八朝,一百余年,特为儿女子设一奇谈,则设此奇谈者,将以己为梨园外弹词外梦幻外之人欤?人或信之,吾不以为然!散人曰:蒙以养正,圣功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矧行仁履义自童蒙时已然者乎?篇中“本来面目”四字,即教人不失童心之意也。观夫人之呼顺哥,养正之伴送主公,益自可见。
春畹为蓝田旧府之佐,则众允、需有孚、甘棠、冯市义、丹棘、青裳、性澜、情圃、采菽、宿秀,又皆蓝田之侍从也。童蒙革心,亦为蓝田之外使。所惜夏亭、秋阶、冬阁、采萧、采艾辈,不知籍隶于此否!世间妇女难与为善,作者有感于中,遂法庄生之寓言游戏,作此所以示劝也,非有意指摘以取责于人。
第一回开端数语,及此回收结数语,合为一篇,以为此书之总论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