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子报 - 第 4 页/共 5 页

钱正林先生因不见有仁到学堂里来,顿起疑窦,先走到王家门首,只见大门紧闭,用手叩了几下。里边徐氏大娘开门出来,见是钱先生,便道:“ 原来是先生,请到里面少坐 。”钱先生走到堂前坐下,启口言道:“ 请问大娘娘,令郎有仁为何今天不到学堂?”徐氏道:“ 我家有仁,因是母舅生辰,叫他拜寿,想是母舅留住,过了几天,就要到书房念书 。”钱正林又说道:“ 你家令兄徐光中,和我十分交厚,我也要到他家中祝贺。”徐氏闻听此言,毕竟心虚,登时沉下脸色,说道:“这是先生多管闲事了,我家是兄妹之亲,常来常去,何用他人多管闲事!”   钱正林被徐氏抢白了这一句 ,羞得面红耳赤,无言对答,只得立起身来,-往外就走。走出王家门首,自己一想:“ 这个妇人果然泼赖。待我到他母舅家去一问,即知真假 。”随即走到东门,前面就是板桥,这个地方乃是客商云集之所,人烟嘈杂之地,人来人往,拥挤不堪,而且街狭难行。钱正林一想:“不如且到茶坊之中少坐片刻,从此走到新城 ,还有三五里,歇一歇脚,再走不迟。”   哪晓走到茶坊,却好遇见徐光中偕着一个朋友,从内走出。   徐光中一见钱先生,连忙停住脚步,拱手说道:“ 钱先生久违了!难得尊驾到此,有何贵干?”钱正林拱手答道:“ 我来这里,找寻一个朋友,闻说尊驾生辰大庆,为何不偕令甥同来?”   徐光中道:“ 先生怎晓得贱辰?”钱正林道:“ 昨日你令甥王有仁,不到书房来读书,今日我到他家去问,据令妹说,因是母舅生辰,有仁到母舅家去拜寿,所以知晓。”徐光中道:“并无此事,我的生辰是正月初七,已经过了,况且妹丈去世以后,外甥好久不到我家,哪里来这句话?”   钱正林听说,拱手而别,迳自回家,到了家中,心惊肉跳,全无主意,想起了王有仁:“ 那一天他原不肯回家,是我送他回去。倘若真的被母亲杀了,岂不是我送了他的性命。思想起来,实是我的不是。当他送我出来的时候,我再三叮嘱我替他伸冤。如果真被杀了,叫我怎生为他伸冤?”少停一刻,勉强吃了晚饭,就到床上去睡觉,心中焦灼,又睡不着,翻来覆去,总无一个主见。   挨到东方发白,再也睡不住了,披衣而起,梳洗完毕,抽身走出门外,在街上走来走去。忽见金定走来 ,便立定脚头,待她走近身边,正色问道:“ 你的兄弟,为何两天不到书房里来?到哪里去了?”金定听见先生动问,止不住两泪交流,呜咽着道:“我家官保弟弟,已被母亲杀死了,将尸首分为七块,装入油缸之内,藏在床下,这事人不知,鬼不觉。母亲吩咐不许与外人知晓,要是走漏风声,连我的性命也难保。先生你不问,我也不敢说,倘被母亲晓得,那时我也活不成 !”金定说罢,匆匆而去。   钱正林听见金定这般说,吓得面皮改色,老泪纵横,怒冲冲走回家中,唉声叹气道:“ 千古以来,从未闻有亲娘杀子之事,于此可见,淫妇之心,比这青竹蛇儿更毒几倍,如今我不出首,为官保伸冤报仇,还有谁去?”于是走到桌边坐下,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写了一纸状词:具呈状人钱正林,年四十二岁,如臬县人,告为血海沉冤,叩求伸雪事。生员本是海门厅籍,取中钦差督院翰林学宪门生 ,南场乡试几科,未能上取,顺天纳监三场,又不成名,是以教馆为业,现住居通州南门。适有东家王世成 ,六徐买卖营主,生子有仁,小名官保,年方八岁,拜我门下。不料今秋世成身故,其孀妻徐氏不安妇道,结识天齐庙纳云和尚。一日,有仁在家看见,将彼赶出门庭,致触怒其母徐氏,私与和尚商议,杀害亲生儿子,其姊金定,奔到学堂送信,有仁得讯,不敢回家。当时生员尚不深信,世岂有生身母亲杀儿之理?生员亲送人回去,谁知到三更时分,徐氏刀下无情,将尸首斩分七块,装入油缸,至今藏在床下。其姊金定,实为见证。生员不该放胆多事,因谊属师生,伏乞青天叩求伸冤雪恨,以整风化,俾冤鬼超生,伏维老父台大老爷秦镜高悬,发公差访问提讯真假,公侯万代。叩具上呈。   钱正林将状子写好,字里行间,细细斟酌了一番,然后对他妻子说道:“ 贤妻 ,你当心了门户,我要到州衙里去告状,代学生王有仁伸冤去了 !”说罢走出大门,一迳来到衙门,走上大堂。恰值荆知州坐在大堂理事,连忙抢步上前,高叫一声道:“ 公祖伸冤 !”将那状子双手呈上。荆知州接过状子,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将案桌一拍 ,喝道:“ 你这好大胆的生员,包揽词讼,在外惹是生非,哪有生母杀害儿子之事,总是你包呈唆讼,无故生端。左右与我拿下 !”两旁皂役吆喝一声,便把钱正林拿住。荆知州厉声说道:“ 你可知诬告他人,律应反坐?左右将禁牌取来 !”随在禁牌之上,用朱笔填写,发将下来。左右取铁练系上,将钱正林收进监牢,立刻做成文书,通详大宪衙门,转文详到督院学台,革去前程。分发已完,退堂进内去了。   钱正林收进监中,受这一班禁子们无故打骂。原来那些禁子 ,只认他是一个包打官司的生员,不知做过了多少好买卖,今日落到通州,遇着我们这位荆大老爷铁面无情,赛过龙图再世,今朝合该他晦气。既到这里来 ,我们都要向他弄些好处,所以要打要骂,又要他看金鱼,苦不堪言!钱正林暗叹道:“我想这位铁面清官,总可伸冤雪恨,不料这位荆知州也是个糊涂官,不由分说,将我拿下监中,使我有冤没处申诉 !”想到这里,不觉双眼泪落。   且说钱正林的妻子李氏大娘,因丈夫进州衙要为学生王有仁告状伸冤,看看天色将晚,还不见丈夫回家,十分记挂。一夜无话,次日早晨,就叫长子钱云到街坊上去打听。钱云领了母命,出去打听得明白,赶紧回家,说与母亲知道。李氏大娘听了这话,好不伤心,大哭起来!忙煮了饭,取了一只小篮儿,将饭菜放在篮中,一迳走到监牢门首,对禁子说道:“ 多谢你老伯伯,放我进去,送饭与我丈夫吃,改日我当重重谢你 。”   那个看门老禁卒平时也认识钱先生的,知道这桩事冤枉,所以他肯放李氏进去。李氏走将进去,见丈夫披枷带锁,好不伤心!   李氏等他吃好了饭,便走出监门,心想:“ 不好!丈夫在监中,无人出头,何日才得伸冤?”走到大堂之上,四面一看,见无一人,他就走到鼓架边,拿起两根鼓槌,咚咚的打起来,口里叫喊冤枉!一时里面走出几个公人,连忙问道:“ 你这妇人有甚冤枉?这等大惊小怪?”李氏也不睬他,只管擂敲。这惊动了内堂荆知州老爷,听见大堂上有人击鼓,即忙传班坐堂,云板当当响了几下,麒麟门大开,荆知州老爷坐将出来,将案桌一拍,问道:“ 何人击鼓?有什么冤枉事?带人上来 !”那班皂役,吆吆喝喝将李氏带上。荆知州见是一个妇人,问道:“你有什么冤枉?好好讲来!”   李氏叫道:“ 青天大老爷,听我告禀,奴是如皋县生员妻子,丈夫名钱正林,训馆度日。有学生王有仁,被他亲娘杀死,尸分七块。我丈夫仗义伸冤,昨日叩见大老爷,不由分说,认他包唆讼棍 。须知人命关天,为何不去访问?”荆知州喝道:“住口,据你所供,钱正林不是唆讼。但人命关天,别人家与你何干?为什么替他告状?况亲生母岂有杀子之理?我这里不信 。你且退下,待本州访问根由?确是真情,本州放他出来;倘若诬告,定例及坐治罪,断不轻饶 。”李氏大娘叩谢出衙。   荆知州退进后堂,心中思量道:“ 今日据钱正林妻子李氏前来击鼓。其中必有冤枉,如果是包揽词讼,他也不敢前来击鼓。此案例有些古怪 !”少停用过晚膳,回房安寝,左思右想,竟睡不着,想了一夜。看看天色渐明,荆知州起身下床,便换了一般打扮,头戴一顶毡笠子,脚穿一双麻草鞋,着一件布长衫,手中托一个木盘,盘中放着百来个字卷以及文房四宝,上面一个粉牌,上写“测字相命”四个大字。打扮停当,觉得并无破绽,便对长随人等说道:“ 你们不许声张,我要出衙门去私行察访案情。”说着,抽身往外就走。   第16 回扮测字众惊神验走长街独访奸僧   荆知州自黎明之时出了衙门,在那大街小巷之中,茶坊酒肆之内,走来走去,手中托了相面测字盘,口中喊道:“ 测字相面,灵不灵,当场试验;准不准,过后方知 。”走到一家茶坊之内 ,只见一个座上,坐着一个相貌端方,衣服华丽的人,年约四十余岁,叫道:“ 测字先生,请过来为我测一个字 。”   荆知州应道:“ 请尊驾自己拿一个字卷儿 。”那人便随手在盘里拈了一个字卷递与他。荆知州就将字卷展开一看,原来是个“也”字,就将粉板取过来,写在粉板之上,问道:“ 请教尊驾,这字乃是焉哉乎也的也字,请问什么用?”那人答道:“因我子出门经商,已经三载,未见回家,音信全无,费神照理而断 。”荆知州道:“ 这个字断起来,不见得意,因地无土,草木难生,池无水,鱼龙不活。孤身一个也字,水土俱无,据我断来,凶多吉少!”   这时看的人拥挤不堪,见他这等批断,都说道:“ 这个测字先生字理通透,果然有些本事,我们也来请他测个字 。”又是一人,拈了一个字卷,递给他。荆知州展开一看,说道:“这个字是酉时的酉字 。”写在粉板之上 ,问是何用?那人说道:“因不见珍珠,故请测字 。”荆知州道:“ 这个字,乃是十二地支第十字 ,此时正是时,卯酉相冻,其物好寻,卯时卵形,其物体小而圆,但此物仍在府上,不知府上司曾否养鸡?”那人道:“ 养着一只雄鸡 。”荆知州道:“是了是了!尊驾回府,可将那只鸡杀了,鸡肚肠里去找 。”那人不甚相信,转身到家,将鸡杀了,剖开肚子,果然珍珠在内,欢喜异常,忙忙又走到茶坊里来,说道:“ 先生,先生,你莫非活神仙了。我家将鸡杀了,珍珠果然在鸡肚肠内,所以我来谢你。”   旁边一人走过来说道:“ 小兄弟,你也来测一个字,免得被你师父朝打夜骂 。”原来他这个小兄弟,乃是铁匠店里的徒弟 。因有一把大铁钳不见了,他师父要将他打骂,正在吵闹,所以旁人叫他来测字。那徒弟走来,拿了一个字卷。他是不识字的,颠倒横竖都是不懂,将这个酉字横转来递给荆知州。荆知州一看,也是个酉字,笑着说道:“横看倒好像一个风箱,凑巧这时正交午时,卷子里字,是个酉字,午字属火,酉字属金,有火有金,乃是铁匠所用之物,故知是不见了铁钳。酉字横看,正像风箱,照此详断,这铁钳现在风箱之上 。”那徒弟一听荆知州的话 ,飞奔到店里去看,果然在风箱之上,遂谢了先生,就去了。当时众口纷纷,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说新来一个测字先生,赛如神仙,能知过去未来。   荆知州在那茶坊之中,测几个字,灵验非凡,惹动了许多人都来寻他测字,他就天天到那大街小巷、城内城外测字。一日走到一处,见有一座凉亭,四面装着卐字栏杆,正中设着观音像,亭角上系着金铃,风过处叮当作响。此亭虽小,景致也自然。正在观看,忽见一个卖京货的担子,挑将近来,此人叫吴老二,他听说这位先生测字相面灵验,所以挑了担子走进亭来,歇下担子,连忙走上前来,对着先生打了一躬,说道:“先生请了,久闻先生大名,相烦为我看相,因为我一生劳碌,两袖空空,但不知何日稍得安闲自在?虽则发财发福乃是命中注定,然而我总想积些阴功,大阴功我做不起,小阴功我却步步留心,请你先生看看我后来如何结果?”   荆知州道:“ 足下说阴功两字 ,却是难得!但修身补相,实是有之。你在家做了这个买卖,哪有什么闲工夫做好事?”   吴老二道:“ 先生不要说起在家,出家人也有正派,也有邪气的 。前月我在这里做买卖,遇见天齐庙里的和尚,名叫纳云,我看他也有邪气 。”荆知州道:“ 足下也是会相面的么?”吴老二道:“ 我哪里会相面,因我前日有一块大红湖绉绣花的手帕,挂在担子上,谁想纳云和尚,他一定要买,我不肯卖与他,对那和尚说,你们出家人,只能用白的,或是用秋香色的,这个大红的,又绣着花,你们拿在手中,岂不惹人取笑么?”我不肯卖与他。他哪里肯依,一定要买,我就要他一块洋钱,才肯卖与他,哪里晓得他不要说一块洋钱,就是十块洋钱,他也不嫌贵,就被他买去了。但他走后,想想他买这样东西,定非正派。先生我这句话,猜疑得错也不错。所以出家人,非但不修,作起孽来,比在家人更不好!”   荆知州听了吴老二说这句话 ,口中不言,心中早已明白,与吴老二闲话一会,就此分散。荆知州便捧着测盘,走到天齐庙来,走进山门,说也凑巧,正遇着纳云和尚走将出来。荆知州将他身上下一打量,心中想道:“ 果真是风流和尚 。”纳云看见测字先生走来,正中下怀,因为听见人说,新到一个测字先生,灵验非凡,能知过去未来。纳云一想:“ 难得遇着这个灵验先生。请他测一个字,问问休咎。”   纳云想定主意,迎上前去,叫声道:“ 先生,请你到里面坐坐,我要测一个字 。”荆知州道:“ 我听你口音,好像湖北人氏 。”纳云答道:“正是正是。请教先生,贵府是什么地方?   荆知州道:“我也是湖北,但不知师父湖北哪一县?”纳云道:“我,宜昌 。”荆知州道:“ 巧极了!我也是宜昌。”纳云道:“这么说起来,我与你真是同乡人,哈哈哈!难得难得 !”说着,拉了荆知州一双手,说道:“ 且到我卧房中去坐坐,比大殿上清静些儿,待你先生歇息歇息,我与你谈谈心事,好不好?”   荆知州道:“蒙师父见爱,好极好极 !”说罢,两人携手同行,走进纳云卧房里。   荆知州举目一看,甚是清雅,摆一张红木镶牙天然几,下沿是花梨八仙桌,左边是大理嵌成湘妃榻,右边是黄杨雕成大眠床,房中摆设,无不雅致;壁间悬挂,件件清高。看罢开言道:“ 师父,你这般雅趣,真享受着清高之福。兄弟是游荡江湖,到处奔走 ,不得片刻之安。古人云:‘ 纵是官高居极品,不及贫僧半日闲。’以此推想,到底是出家人快乐 。”纳云道:“你是我同乡,自家人莫说客话,请坐请坐 !”走到外边,捧了一碗茶来,说道:“ 先生用茶 。”荆知州走得口喝,正用得着,将茶一口饮尽。   纳云道:“ 先生,请你测一个字 。”荆知州道:“ 要问什么事?你在我盘中,自己拿了一个字卷 。”纳云便拿了一个字卷,递与荆知州,展开一看,乃是一个“角”字,就取粉板过来,写在粉板之上,说道:“ 这是角字,请教你怎么用?”纳云道:“ 叩问终身休咎,后来吉凶如何?”荆知州道:“ 照字而断,做买卖大得其利;倘问终身,后来凶多吉少,因这个角字,头顶上有一把刀,底下一个用字,就是不周全,因是周字之中少一口,故云不周全,看将起来,十分凶险 。用字之中,虽有士字,却没有口字,则不能成一个吉字,故而断定是凶。”   纳云听见这般说法,急得光头上汗珠子直滚,忙说道:“我与你先生商量,照你这字凶多吉少,头上有刀,却是不错,但不知可能避得过去?我想逃走他乡,总好避去。请教你为我想一想,还是逃的好,还是不逃的好 。”荆知州立起身来,故意搔搔头皮 ,眉头一皱,说道:“ 我看逃不了,就是逃往他乡,也难避去 ,这叫做‘身长六尺,天下难藏 。’还有这衙门里,他也要出关文,或者画影图形,况你又是个出家人,更易认得,哪里能够逃得过?不如求菩萨保佑,也许逢凶化吉。只要避过恶时辰,以后就不妨事了 。”纳云道:“ 避过恶时辰,话虽有这么一句,但不知真能避得过去不?”说这句话时,两条眉毛都攒在一处了。   荆知州道:“我为你再占一卦,看是如何?”纳云道:“费神得很。倘若无事,自当重谢 。”荆知州含笑道:“ 朋友家情长财短,何必言谢 。”说着,取出三个金钱,放在手中,摇了三摇,放将下来一看,又摇又看,连摇三次,取粉板写好,凝神看了一回,方始说道:“据卦上看起来,只要避过庚辰日子,己卯时辰,就不妨了。今日己卯,明日庚辰,你明日不要出门,将身躲在大殿供案之下,外罩台幢遮盖,你将山门虚掩,过了卯时开门 ,如有烧香人来叩门,倘是孤身一人,千万不可开,因一人者凶象也。倘若两人同来,乃是逢双则吉,就是开门让他进来,也不碍事。切记切记,千万不可有误。我明日午饭之时来看你。遇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行计议 。”纳云听他言语有理,察断分明,深信不疑,就说道:“ 先生灵验如神,避过卯时,以后出来见人,想必无妨?”荆知州道:“恶时辰逃过了,还怕什么?”   谈了一回,荆知州便辞别纳云,走出庙门,一径赶回州衙,进了内堂,就将测字先生的一副行头换去,立即唤了两个能干的公差。一个叫许文,一个叫朱高,这二人在通州衙门当差多年,极其能干。当下许文、朱高两个公差走进内堂,叩头说道:“老爷呼唤我们两人进来,有何吩咐?”荆知州就唤许文、朱高近前,附耳低言,对他两个说道:“ 如此这般,但今晚也要当心,你二人夜间要在山门之前悄悄巡察,不可让他逃脱 。”   吩咐已定,将牌票用朱笔批好,付与许文、朱高。二人领了牌票 ,出了衙门,一迳到天齐庙巷来;暗中知照了地保、更夫,将巷里两头栅栏用心看守。   荆知州想到前日将那告状人钱正林错认是个包揽词讼的讼棍,将他收入监牢,倒是冤屈了他,随即传班坐二堂夜审。一时间,自头门直到内堂花厅,各处点起灯球,如同白日,那云板不住的敲得当当直响,吆喝一声:“ 大老爷升堂了 !”公座两旁边的衙役皂隶,齐齐整整鹄立站班;六房书史,手执文卷伺候。只听一声传禁子上来!手执禁牌,呈上公案。荆老爷将朱笔写完,交代禁子,将新进监包揽词讼的生员带上来!须臾传到监内,提出解到堂上。钱正林未上石阶,口喊冤枉,走上堂来,双膝跪下。   那堂上荆知州将案桌一拍,说道:“难道本府断错你不成!   为甚口口声声叫喊冤枉 !”钱正林不慌不忙,叫声道:“ 公祖在上,听生员告禀:死者王有仁,乃是生员的学生。因情关师生之谊,那日他胞姊金定先到书房送信,说他亲娘磨快了厨刀,没有好事,恼极之声,说要杀有仁。王有仁一听此言,吓得不敢回家,却是生员送他回家。二因生员去说人情,不料他母亲花言巧语,生员被他蒙混,其心何忍?他又无亲少族,生员代他伸冤,何谓揽讼?再请老父台详细访问,倘若真是人命,就替百姓伸冤。倘若人命是假的,生员情甘领罪 。”荆知州老爷道:“ 既如此,你写下结来 。”即唤松去枷锁。钱正林当堂具结呈上。荆知州道:“ 今日暂且管押,候明日上堂 。”荆知州退进内堂。钱正林有值日差带去,此时不进监门,改收在押所之内。   第17 回问真相姑娘哭诉见公差淫妇心慌   许文、朱高两个能干公差,领了牌票,当晚就前往天齐庙巷,传了地保更夫,关闭了两头栏栅,进出行人俱要盘查,以免凶手逃脱。将近二鼓时分,走到一家门首,站立商议,听得门内有妇人说话之声。此等门户只有一门一闼,沿街浅屋,乃是小户人家居住之所,故屋内说话,门外可以听见。其人姓韩,名起福,娶了一个妻子,就是惯做媒人的蒋妈妈之女。夫妻二人在那里闲谈,岂知门外有人窃听。那朱高立定了,听那男子说道:“ 今日听得街上人说,王世成妻子,结识了天齐庙里的纳云这件事,如果被老和尚晓得,定要赶他出去。”   朱高听得明白,一想有了见证,便叫韩起福开门。他夫妻二人听外面有人叫门 ,吓了一跳,开门一看,认得是朱头儿。   韩起福道:“ 朱头儿,深夜到此何干?”朱高跨进屋内,将身坐定说道:“ 我今有一个事情,要想烦你大嫂。你若肯与我做得成,我当重重的谢你。”韩大嫂道:“朱头儿说哪里话来,有事见教,哪有不肯之理,只要我办得到 。”朱高道:“ 大嫂能干,一定办得到的。我对你说,那个王世成的妻子,你是认得的?”韩大嫂道:“ 怎么不认得,他是我家母亲的媒人,他家做亲的时节,我也去过。近几年来,没有过去,因那妇人性情刁嚣,所以我们不同她往来了 。”朱高道:“ 大嫂,你如今做个卖鲜花的买卖,到她家去,也不在意,因她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你去问她家女儿:你家兄弟,为何这几天不见?看她怎样回答你就是了。但是这句话,必须要看机悄悄儿说,不要被她母亲看见,也不要给她母亲听见,最好引到外边,低声问她。听了她的回答,你来回覆我,你的功劳就不小 。”韩大嫂答应一声是。朱高别了他夫妻就走。   次日天明,韩大嫂绝早起身,提了一只花篮,走到王家门首,故意提高了声音,喊道:“ 卖花!卖花 !”走来走去,方才看见她家大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女孩子出来。韩大嫂见是金定,手里提了一把茶壶,出外泡水,连忙叫了一声:“ 金定到哪里去?你娘呢?”金定道:“ 我母亲才起身不多一回,正在那里梳头 。”韩大嫂一看两边无人 ,正中下怀,就此问道:“你母亲是欢喜你呢,还是欢喜你的弟弟?”金定听说弟弟二字,登时心里一酸,眼泪汪汪哭起来。韩大嫂道:“好端端的,为什么哭起来?莫非想了什么事?”金定被韩大嫂这一问,更加呜咽不止!韩大嫂道:“你对我说,不要紧的 。”金定说道:“我家兄弟被母亲杀死了,他将尸首砍成七块,装在油缸里面,藏在床脚底下 。”韩大嫂吃惊道:“ 为了什么事?你娘要杀他呢?”金定道:“ 多只为弟弟赶出和尚,母亲恼恨起来,下此毒手 。”说了这句,恐怕母亲出外,连忙走开了。韩大嫂好生惊骇 ,提了花篮,转身来到巷口茶坊内,看见朱高坐在里面,即将会着金定一番情由 ,细细对朱高说了一遍。朱高大喜道:“费心费心,我明日再来谢你。”   当下朱高忙同了许文,来到天齐庙,只见山门紧闭,举手轻轻叩了几下。那香伙道:“ 小师父,外面有人敲门,可要让他进来?”纳云躲在供案之下,低声问道:“ 外面一人,还是两人?”香伙道:“待我去问。”香伙走到山门跟首,问道:“门外来的是一人,还是两人。”朱高、许文二人齐声答应道:“我们二人来烧香的 。”香伙转身入内,对纳云道:“ 是两个人来烧香的 。”纳云-想:“ 那个测字先生真正灵验,他说逢双就吉,谅来逢凶化吉了 。”忙叫香伙道:“ 让他们进来烧香 。”   那香伙听见纳云叫开门,就将山门开了。   那朱、许两个公差一齐进来,走上大殿问道:“ 你家和尚住在哪里 ?”纳云躲在供案底下,听得口气,就在桌围之内,偷眼一瞧,见是两个公差打扮的,心想不好了,吓得浑身发抖,只恨无地洞可钻。暂时躲藏,岂知身子一抖,那供案上面烛台等都摇动起来。许文、朱高喝道:“ 为什么案上香炉烛台,都活动起来 。”随手将那桌围一掀 ,见纳云躲在下面,乃说道:“原来这里有个活菩萨。”朱高便叫道:“呔!你这贼秃驴,还不快快走出来 !”话犹未毕 ,许文便在袖中取出一条粗铁练,朱高便把纳云拖出,许文就将铁练在他头颈上一套,犹如牵猪羊一般,牵出庙门。一时惊动了众人来看,走出大街,转过就到州衙。   只听云板声响,麒麟门大开,两旁皂役鹄立齐整,荆知州走入公座喝道:“ 将犯僧带上来 !”一声吆喝,随即带上。荆知州问道:“ 你就是天齐庙僧人纳云吗?抬起头来 !”纳云抬头一见,原来昨日的测字先生,就是今日的老爷,心中早已明白 ,哪里还敢开口,只应了一声是。荆知州一面将禁牌取过,用朱笔写好,吩咐上了脚镣手铐,收禁入监。一面将火签牌票批准,交与朱高、许文两个公差,速拿女犯王徐氏到案。   两个差人,带领伙计手下人等,立刻出衙,会同地方保甲人等,走进王世成家。四下一看,无有一人。地方保甲喊一声道:“ 王大嫂出来,有话对你说 !”徐氏在客堂里面听得有人叫喊,出来一看,吓得魂飞天外,浑身发抖。地保说道:“ 都只因钱正林先生告了状,知州老爷准了状词,着我们来拿你的。”   徐氏听说,更加慌了手脚,想逃到后面去,众人一齐动手,先将徐氏锁起,再到房中搜查尸首。许文、朱高到床下一看,只见一个油缸藏在床下,伸手一拉,将油缸拖出来,将包在缸口上的血衣取去,缸内肉块腥臭难闻,乌血淋淋的好不吓人。大家用手掩住了鼻子。登时哄动左右邻人,看的看,说的说,人来人往,拥挤不堪。   地方保甲忙守住王家门户,不许闲人进出。许文、朱高两个公差连忙回到州衙,禀报老爷知道。荆知州随即吩咐打道相验。金锣旗伞,来到王家门首,荆知州出了大轿,来到尸场坐下,便喝道:“ 将凶手徐氏妇人带上来 !”那时许文 、朱高、地方保甲一众人等,将徐氏推推搡搡带上来,又将那个油缸抬上,摆在中间,一块块乌血淋淋的拿将出来,逐一验看毕,就叫四邻上来。左边邻居张居禄,右边邻屋王淮春,俱说道:“老爷在上,容小的们告禀,他家自王世成故世后,和尚时常来往,只是她家杀儿子,是哪一天杀的?怎么样杀的?我们并不深知。求大老爷开恩。”   荆知州吩咐退下去,便向徐氏一看,连连拍案喝道:“ 你这万恶该死的妇人 ,有这等恶毒心肠,自古至今,从未见过,从未闻亲生娘杀害亲生的儿子。这样胆大,这样恶毒,你与那和尚通奸有几次?怎样谋杀儿子?一一从实供来,免得本州动刑 。”徐氏双膝跪倒,叫声道:“ 青天大老爷在上,听小妇人告禀。小妇人自从丈夫亡故,真心守节,我儿王官保忤逆不孝,形同枭獍,无所不为,小妇人一时之气,将他杀了。就是娘杀儿子 ,也无大过。叩求青天大老爷笔下超生 。”荆知州听了,怒不可遏,将案一拍,喝令掌嘴四十。打罢,吩咐将徐氏带回衙门审讯。   荆知州回转衙门,来到签押房中,与幕宾师爷们等商议道:“这件人命案子,千古罕见,从未有亲娘杀亲儿子之理。常言道:‘ 虎毒不食子 ’。所以钱正林告状不准,反将他问罪。而今人命是真,怎放钱正林出监,倒是难事 !”旁坐一位姓乔的幕宾说道:“ 我有一个朋友,他是泅水人,姓柳,名青溪,文章极好,不料时乖命蹇,屡试不售,昨日来到本县,与我会面,他与钱正林也是相知之交,因到通州,闻悉钱正林为代学生伸冤,系身缧绁,不能相见,若请他与钱正林一谈,保可无事。”   荆知州连声称善。一会儿,乔幕宾就把柳青溪请到。荆知州待之上座,客套一番,便再三相托,转言致意。柳青溪道:“ 不须客气。”说罢,即去请钱正林到州衙内堂。荆知州即忙迎进,延之上座,说道:“本州冒犯尊颜,祈勿见责。”钱正林道:“公祖说哪里话,生员为敝学生王有仁伸冤,虽死无怨 。”三人言罢大笑。   荆知州立刻吩咐坐堂。衙役皂隶书吏人等,两旁鹄立齐整,吆喝一声升坐公堂 ,喝声将纳云和尚带上来。纳云跪在堂下。   荆知州一见,怒发冲冠,拍案喝道:“ 你这和尚 ,不守清规,大胆横行,竟敢奸淫人家寡妇,谋杀人家儿子,断人后嗣,绝人后代,可谓恶极!你与徐氏几次通奸。若有半句虚言,立刻重刑严处 。”堂上一众衙役吆喝一声,好不害怕!   纳云在下,叫着冤枉道:“ 青天大老爷呀!和尚是出家人,佛门弟子,不敢为非犯法,从来不出庙门,与徐氏素不认得。”   荆知州拍案大骂道:“你这大胆的和尚,还敢在堂上胡言乱语。   左右用刑,看他招是不招?”一声吩咐,衙役一齐动手,将纳云套上夹棍,用力紧收。纳云熬痛不过,哀声叫道:“ 大老爷开恩,和尚招了 。”荆知州喝道:“ 供上来 !”谁知纳云十分刁猾,又叫青天大老爷饶命!一派油供,全无半句实话。荆知州坐在堂上,怒气冲天,便喝道:“ 将这和尚上了刑具,收禁监牢 。”衙役给纳云上了刑具,带往监里去了。   第18 回审奸情熬刑抵赖传对质招供申详   荆知州退堂入内,怒气冲冲,走来走去,只管转念。柳青溪正与乔幕宾闲话,看见荆公模样,便道:“ 此事不难,只要请钱正林先生来衙,问明细蕴,审问之时,便有了头绪。不知公意如何?”荆知州点首道:“ 柳兄之言有道理 。”便唤长随去请。少顷,钱正林来到州衙,行礼坐定。荆知州道:“ 纳云和尚刁滑非常,施用夹棍在刑,不肯招供。我想今日不及,明日升坐大堂,提出徐氏对审,看他怎生狡赖?因请钱史来敝衙一谈,谅必钱兄知道始末根由 。”钱正林道:“明天对审起来,倘若他们不肯招供,公祖出签调她女儿来问 ,便有活口作证,则不难定案了 。”荆知州一听,如梦初醒。钱正林随即辞去。   次日清晨 ,荆知州吩咐传点升堂。众衙人等,两行站班,即将徐氏带上堂来,跪在案前。荆知州拍案喝道:“招也不招?”   徐氏道:“ 小妇人自丈夫故世后,含苦茹辛,贞心守节,哪里晓得什么纳云不纳云?”荆知州怒道:“ 将纳云和尚带上 。”   少停押解纳云上堂。荆知州喝道:“ 你与王徐氏通奸,快快招来,免受刑法!”纳云连声喊冤枉,道:“大老爷明镜高悬,和尚是冤枉啊!我佛门弟子,念经为本,哪里晓得徐氏寡妇?”   荆知州道:“ 你看一旁跪的是谁?”纳云道:“ 人家女子,僧人如何认得?”   荆知州大怒道:“ 一味油嘴,看夹棍伺候。”纳云急叫道:“大老爷,不必用刑,和尚招了 。”荆知州道:“ 到底徐氏认得不认得?”纳云应声道:“ 认得认得的 ,因在她家念七经,请了僧人十名,都是诚心念佛,念过七经归庙。奸情委实没有。”   荆知州看他不肯招认,即唤朱高、许文两个公差,到王家去提金定。无多片刻,已将金定小姑娘带上堂来。荆知州手指纳云问道:“这个和尚,他叫什么名字?他可曾到你家里来过?你不必害怕,好好对我说来 !”这时堂上肃静无声,金定小姑娘不慌不忙的答道:“ 这个和尚,我认得的,他的名字,就叫纳云。我母亲常叫我到他庙里去叫他的 。”荆知州道:“ 你家母亲叫他来做甚?”金定回道:“ 他来了 ,就到我母亲房里,不知做甚。”荆知州又问道:“ 你家兄弟王有仁,为了什么事,你母亲要杀他呢?”   金定一听兄弟两个字,登时万分苦楚,两泪交流,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荆知州道:“ 你不用啼哭,从实说来,好代你兄弟伸冤 !”金定这才拭干了泪,说道:“一日兄弟放学回家,他看见了这和尚,说将和尚赶出。到了明日,买了香烛到天齐庙,与那和尚评理。他对和尚说,你下次再敢到我家去,我要与你当官告状。不料这和尚仍到我家里来。我母亲说,不要怕这小畜生。那和尚再三称不敢,倘若被我师父知晓,必要赶出庙门,倒不如与你分别,免了将来是非。我母亲一听这话,怒上心头,对和尚说,你怕这小畜生怎的,我来将他杀掉了,就与你拔去眼中钉,我和你天长地久。我母亲从此生下毒计,要杀兄弟。我就赶到书房送信,叮嘱我兄弟不要回家。不料先生不信,就对官保说,待我送你回家。官保无奈,只好由先生陪了回家。我母亲故意笑容可掬,先生看见这般光景,也就放心回去。不料到了半夜,我和兄弟已睡,母亲手拿厨刀进来,将兄弟一把揪住,咔嚓一声,血淋淋人头落地。我娘亲将油缸拿出,又将尸骨分成七块,一块一块藏在油缸内。那时我吓得三魂出窍,不敢作声。母亲提了一桶水,冲冼干净血渍,叮咛我不许声张 。”说罢号啕大哭。   荆知州听他供毕,咬牙切齿,顿足摇头,将公案一拍,高声骂喧:“ 你这个恶秃驴,还不招认么?”纳云一想:“ 事已如此,无可奈何,只好招认了罢 。”便跪上半步 ,叫一声道:“大老爷听禀 ,和尚一时糊涂,犯了清规,与徐氏私下通奸。一日却被有仁看见了,和尚不敢上门。后来徐氏要杀亲生儿子,和尚实不知情 。”纳云画了供。又将徐氏带上。徐氏道:“ 大老爷开恩,小妇人情愿从实招供。自从丈夫亡故,我与纳云结识,山盟海誓,谁知我儿将和尚赶出。一时气恼,我将儿杀死,和尚是不知情的 。求大老爷笔下超生 。”徐氏当堂也画了供。   荆知州吩咐将纳云和徐氏二人,在禁牌上标了名字,分别送入监牢收禁。   荆知州再请钱先生。钱正林走上堂来。荆知州道:“纳云、徐氏俱已招了实供,即日通详问罪 。但有一事要与兄台商酌,未知兄台尊意如何?”钱正林道:“ 不知公祖有何见教?”荆知州道:“ 请问兄台有几位令郎?”钱正林道:“ 长子名叫钱云 。”荆知州道:“ 如今王世成房屋店铺,俱已发封,付于足下收管,金定无人照顾,本州作媒,配与钱云为妻,幸勿推却。”   钱正林为人耿直,不得已应允道:“ 既蒙公祖美意,敢不遵命,生员暂为收管。待金定成婚之后,得能生下子息,当分一子与王氏接续香烟,那时王家产业,仍归王氏收回便了 。”   荆知州听了正林之意,倍加敬重。当时堂事审毕,荆知州吩咐退堂,与钱正林同到内堂,坐谈半晌,随即唤了一乘小轿,将金定抬到钱家。金定年纪虽小,倒也十分聪慧,一到钱家,便拜见翁姑。钱正林先到王家,将应办的事,一一办好;又将王有仁尸首,买棺成殓,葬在王氏祖茔,执管王氏房屋店铺。   次日,钱正林的妻子李氏,对钱正林说道:“ 今日我有一句言语,要与你说。徐氏大娘今在监中受苦,这也是自作自受,怨不得人。只是媳妇朝啼暮哭,舍不得母女之情,我想后天买点食物与媳妇,到监中探望她的母亲,才是正理。还有一件事情,王家房屋,据知州大老爷说,将房屋变卖,倘若变卖起来,务必留下一间,将他父子两个灵位设立其中,以便后来有一个祭祀之地。”钱正林点头称善。   第19 回尽孝恩一言诀别杀子报大快人心   次日李氏到街坊上 ,买了几色茶点水果等物,盛在篮中,与那老妈妈提在手中,同了金定小姐,到监中探望徐氏。金定小姐到监门一看 ,想着母亲在家之时,高房大屋,青白门墙,如今幽禁在这样所在,心中好不凄凉!那守监禁卒们早已晓得是钱先生的婆媳,即放她两人进监,在前引路,走到徐氏拘禁所在。金定小姐就高声唤道:“ 母亲在哪里?”徐氏见是女儿来了,连忙坐起身来。金定看见母亲这等光景,一阵伤心,便大哭起来!   徐氏扶住女儿抱头大哭,说道:“ 女儿 ,为娘到了今日,懊悔也来不及 !”金定小姐看见母亲蓬头赤足,乌煤垢面,更觉伤心,号啕大哭道:“ 母亲啊!你此时在监牢受苦,但愿遇着皇恩大赦,就有出监之日,女儿是朝思暮想,今朝前来看你,有些点心在这篮里,过了两日再来探望母亲 。”说罢又哭。禁卒不耐烦道:“ 你们说话已久,不能耽搁,快些出去罢!倘被老爷知晓,要害我们受责 。”金定小姐本想还要说几句话,奈禁卒连声催促,只得出监,同了婆婆回家。   时光易过,不觉已是秋初。一日,京详已到 ,刑部批准,纳云、徐氏二犯,一并在能州本地处决。荆知州降去三级。钱正林生员居心正直,代民伸冤有功,钦赏教授,给付文凭,着即到省候任。荆知州接到京详,吩咐发梆点鼓,即刻升堂。荆知州即用朱笔,标写斩条。那纳云上面用朱笔写道:“ 淫僧奸犯,枭首示众 。”徐氏上面用朱笔写道:“ 为奸杀子,王徐氏斩犯一名 。”两旁皂役人等,吆喝一声,将纳云、徐氏拖将过来,剥去了身上衣服,两手反转,用麻绳紧紧缚好,一面就将斩条插在背上。   这时堂上堂下看的人 ,都说道:“ 这个毒心毒肺的妇人,如今天网恢恢 ,杀得好!真是大快人心!荆大老爷铁面无私,钱正林先生为人正直,肯与学生伸冤雪恨 !”不言众人交头接耳的谈论 。当下荆知州摆起全副道子,肃静回避,金锣嘹亮,一对一对衔牌整齐,伞盖鲜明,那通州城守营兵,对对旗幡招展,鸟枪藤牌,个个精壮,民勇一队,手执亮晃晃钢刀,刽子手身穿鲜红战衣,锦鸡毛横纵飘扬,四个人将徐氏、纳云夹起来,簇拥而走。后面是荆知州老爷,身穿大红一口钟,头戴大红风帽,骑了一匹如霜白马,马后随着四名长随。   一到南门外大教场中,荆知州走上演武厅,正中坐定,左边是城守营,威风凛凛,教场中各营兵,排成队伍,两面分开,民壮乡勇,也是排成阵势,只听三声炮响,将徐氏、纳云,推倒中央跪倒。这些看的人,一时间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午时三刻荆知州吩咐开刀,那大炮一声响,人头落地,可怜那纳云、徐氏,此时身首分离,鲜血淋淋。刽子手将人头,拿到荆知州公案之前,跪禀验看,便即吩咐排队回衙。那些看的人,异口同声的说道:“徐氏心肠险恶,他与和尚通奸,杀死亲生儿子,幸有钱先生出首,真是皇天有眼,大快人心!”   金定小姐晓得母亲受了王法,已经杀了,她就求公婆买了棺材,到教场收尸,一见母亲身首两处,鲜血淋漓,好不伤心!   抱住尸首大哭。哭到伤心处,不觉一阵头晕,跌倒在地。钱正林在旁边,看见媳妇这个样儿,就走近前来扶起,李氏婆婆也连忙拿了一碗茶汤与她吃了 ,劝她回家。正林就将教场主事,逐一办好,着几个人,将徐氏的棺材,扛抬到王家的祖茔之上安葬。事毕,又唤几个僧人念经,超度亡魂。   忽忽之间,又是数日,又是一道京详到了,责令知州,将天齐庙发封。每逢朔望之期,准许开门入庙烧香 。其余日子,一概不准擅开庙门,并在山门之上,悬挂了一张告示,永禁妇人入庙烧香。自此以后,那通州地方,风化人情着实整顿不少。   因荆知州为官清廉,人人害怕,个个惊心,就是那些光棍恶徒,菲不隐踪敛迹,不敢横行闯祸了。   再说钱正林到省候缺,即任盐城县教谕,自到任以来,光阴迅速 ,不觉已是三载。那盐城地方,人心良善,文风大治,赶考生童,较前增至两倍。正林长子钱云,住在衙内读书,年方十五,已入鸿门。翌年正逢乡试之年,正林与子说道:“ 开岁科场,倘若你侥幸回来,当即完姻 。”钱云连声应是,用功读书。   第20 回种善根富贵双全享高寿祖孙三代   有事即长,无事即短。钱正林先生为人正直,凡事不论大小,从不欺人。年轻之时,乡试不能上进,此乃时运不至,以后开馆训蒙为业,又遇王有仁学生被母亲杀害,他就为学生伸冤雪恨,现在盐城县教谕。那长子钱云,甲午科乡试,第三十三名举人,三报连捷,报到门庭。钱正林不禁喜出望外。明年次子入泮,钱门父子三人 ,俱皆发达。光阴迅速,又是三载,次子中式举人,其时正林已罢任回家,复返如皋故籍,明年会试,钱云兄弟二人,一同进京会试,次子得中进士。兄弟二人回到家中,钱先生好不欢喜。   李氏太太喜上眉梢,遂与丈夫正林闲谈道:“ 想为人功名富贵,不能强求的,比如你昔年南京考过几次,费了多少银钱,吃了多少苦楚,时运不济,竟不能上达。如今两个儿子,并不费事,俱已成名,谅必是你积了阴德 。”正林道:“闲话少说,长子已早有金定小姐为媳 ,而今男长女大,也要为他们完姻。   次子已中了进士,从此官阶有望,但是也要为他定妥一门亲事,待长子完姻了事,即与次子完姻。我家两个儿子,娶了两房媳妇,待长房生了两个孙儿,要将次孙给王家为嗣,将来王家的产业田地等物,仍付还王家收管。因为这一句话儿,是我以前说过的,不可稍有更改 。”李氏太太含笑说道:“ 你既有这条好心,将来总有好报,不要说生两个孙子,就是将来十个八个孙子,也不足为奇。”   于是正林夫妇择定了一个吉日,为长子钱云完姻。少年夫妇 ,你恭我敬,恩爱异常。金定小姐也十分贤惠,十分孝顺。   过了数天,有两个媒婆来给钱正林次子做媒,女家是张翰林家的小姐,真是郎才女貌,将小姐八字庚帖请到,钱正林欢喜不胜,端正聘礼,两家和合,真是佳偶天成。到了明年,即为次子完姻,又是一番热闹,不消细说。   光阴荏苒 ,日月如梭。金定小姐已身怀六甲,十月满足,那日忽然腹痛,临盆分娩,却是一个男儿。那第二房媳妇,也生下一个男儿。如今钱正林已是富贵人家,两房媳妇,十分孝顺,两个孙儿,都是聪明伶俐。再过一年,那长房媳妇金定小姐,又生下一个男儿来。   钱正林想道:“ 如今俱已如我心愿了。”即谓李氏太太道:“我从前说过的话,断不可忘却。第二个孙儿,要为王家顶香火的,所有王家遗留家产物件,以前荆知州交代我经管的,仍照数交还王家,待孙儿长大成人,就是这一点产业,他也好过度日子了 。”李氏太太道:“ 相公此话不差,但是大娘面前也要与她说个明白才好 。”正林道:“ 这个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