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戏 - 第 5 页/共 8 页
词云:
访遍青楼窃窕,散尽黄金买笑。
金尽笑声无,变作吠声如豹。
承教承教,以后不来轻造。
这首词名为《如梦令》,乃说世上青楼女子,薄幸者多,从古及今,做郑元和、于叔夜的不计其数,再不见有第二个穆素徽、第三个李亚仙。做嫖客的人,须趁莲花未落之时,及早收拾锣鼓,休待错梦做了真梦,后来不好收常世间多少富家子弟,看了这两本风流戏文,都只道妓妇之中一般有多情女子,只因嫖客不以志诚感动她,所以不肯把真情相报,故此尽心竭力,倾家荡产,去结识青楼,也要想做《绣襦记》、《西楼梦》的故事。谁想个个都有开场无煞尾,做不上半本,又有第二个郑元和、于叔夜上台,这李亚仙、穆素徽与他重新做起,再不肯与一个正生搬演到头,不知什么缘故?万历年间,南京院子里有个名妓,姓金名茎,小字就叫做茎娘。容貌之娇艳,态度之娉停,自不必说,又会写竹画兰,往来的都是青云贵客。有个某公子在南京坐监,费了二、三千金结识她,一心要娶她作妾,只因父亲在南京做官,恐生物议,故此权且消停。自从相与之后,每月出五十两银子包她,不论自己同宿不同宿,总是一样。日间容她会客,夜间不许她留人。后来父亲转了北京要职,把儿子改做北监,带了随任读书。某公子临行,又兑六百两银子与她为一年薪水之费,约待第二年出京,娶她回去。茎娘办酒做戏,替他饯行,某公子就点一本《绣襦记》。茎娘道:“启行是好事,为何做这样不吉利的戏文?”某公子道:“只要你肯做李亚仙,我就为你打莲花落也无怨。”当夜枕边哭别,吩咐她道:“我去之后,若听见你留一次客,我以后就不来了。”茎娘道:“你与我相处了几年,难道还信我不过?若是欲心重的人,或者熬不过寂寞,要做这桩事;若是没得穿、没得吃的人,或者饥寒不过,没奈何要做这桩事。你晓得我欲心原是淡薄的,如今又有这主银子安家,料想不会饿死,为什么还想接起客来?”某公子一向与她同宿,每到交媾之际,看她不以为乐,反以为苦,所以再不疑她有二心。此时听见这两句话,自然彻底相信了。分别之后,又曾央几次心腹之人,到南京装做嫖客,走来试她。她坚辞不纳,一发验出她的真心。
未及一年,就辞了父亲,只说回家省母,竟到南京娶她。
不想走到之时,茎娘已死过一七了。问是什么病死的?鸨儿道:“自从你去之后,终日思念你,茶不思,饭不想,一日重似一日。临死之时,写下一封血书,说了几句伤心话,就没有了。”
某公子讨书一看,果然是血写的,上面的话叙得十分哀切,煞尾那几句云:生为君侧之人,死作君旁之鬼。
乞收贱骨,携入贵乡。
他日得践同穴之盟,吾目瞑矣。
老母弱妹,幸稍怜之。
某公子看了,号啕痛哭,几不欲生。就换了孝服,竟与内丧一般。追荐已毕,将棺木停在江口,好装回去合葬,刻个“副室金氏”的牌位供在柩前,自己先回去寻地。临行又厚赠鸨母道:“女儿虽不是你亲生,但她为我而亡,也该把你当至亲看待。你第二个女儿姿色虽然有限,她书中既托我照管,我转来时节少不得也要培植一番,做个屋乌之爱。总来你一家人的终身,都在我身上就是了。”鸨母哭谢而别。
却说某公子风流之兴虽然极高,只是本领不济,每与妇人交感,不是望门流涕,就是遇敌倒戈,自有生以来,不曾得一次颠鸾倒凤之乐。相处的名妓虽多,考校之期都是草草完篇,不交白卷而已。所以到处便买春方,逢人就问房术,再不见有奇验的。一日坐在家中,有个术士上门来拜谒,取出一封荐书,原来是父亲的门生,晓得他要学房中之术,特地送来传授他的。
某公子如饥得食,就把他留在书房,朝夕讲究。那术士有三种奇方,都可以立刻见效。第一种叫做坎离既济丹,一夜只敌一女,药力耐得二更;第二种叫做重阴丧气丹,一夜可敌二女,药力耐得三更;第三种叫做群姬夺命丹,一夜可敌数女,药力竟可以通宵达旦。某公子当夜就传了第一种,回去与乃正一试,果然欢美异常。次日又传第二种,回去与阿妾一试,更觉得矫健无比。
术士初到之时,从午后坐到点灯,一杯茶场也不见,到了第二、三日,那茶酒饮食渐渐地丰盛起来,就晓得是药方的效验了。及至某公子要传末后一种,术士就有作难之色。某公子只说他要索重谢,取出几个元宝送他,术土道:“不是在下有所需索,只因那种房术不但微损于己,亦且大害于人,须是遇着极淫之妇,屡战不降,万不得已,用此为退兵之计则可,平常的女子动也是动不得的。就是遇了劲敌,也只好偶尔一试;若一连用上两遭,随你铁打的妇人,不死也要生一场大玻在下前日在南京偶然连用两番,断送了一个名妓。如今怕损阴德,所以不敢传授别人。”某公子道:“那妓妇叫什么名字,可还记得么?”术士道:“姓金名茎,小字叫做茎娘,还不曾死得百日。”某公子大惊失色,呆了半晌,又问道:“闻得那妇人近来不接客,怎么独肯留兄?”术士道:“她与个什么贵人有约,外面虽说不接客,要掩饰贵人的耳目,其实暗中有个牵头,夜夜领人去睡的。”某公子听了,就像发疟疾地一般,身上寒一阵,热一阵。
又问他道:“这个妇人,有几个敝友也曾嫖过,都说她的色心是极淡薄的。兄方才讲那种房术,遇了极淫之妇方才可用,她又不是个劲敌,为什么下那样毒手摆布她?”术士道:“在下阅人多矣,妇人淫者虽多,不曾见这一个竟是通宵不倦的,或者去嫖她的贵友本领不济,不能饱其贪心,故此假装恬退耳。
她也曾对在下说过,半三不四的男子惹得人渴,救不得人饥,倒不如藏拙些的好。”某公子听到此处,九分信了,还有一分疑惑,只道他是赖风月的谎话,又细细盘问那妇人下身黑白何如,内里蕴藉何如?术士逐件讲来,一毫也不错。又说小肚之下、牝户之上有个小小香疤,恰好是某公子与她结盟之夜,一齐炙来做记认的。见他说着心窍,一发毛骨悚然,就别了术士,进去思量道:“这个淫妇吃我的饭,穿我的衣,夜夜搂了别人睡,也可谓负心之极了。倒临终时节又不知哪里弄些猪血狗血,写一封遗嘱下来,教我料理她的后事。难道被别人弄死,教我偿命不成?又亏得被人弄死,万一不死,我此时一定娶回来了。
天下第一个淫妇,嫁着天下第一个本领不济之人,怎保得不走邪路、做起不尴不尬的事来?我这个龟名万世也洗不去了。这个术士竟是我的恩人,不但亏他弄死,又亏他无心中肯讲出来。
他若不讲,我哪里晓得这些缘故?自然要把她骨殖装了回来。
百年之后,与我合葬一处,分明是生前不曾做得乌龟,死后来补数了,如何了得!”当晚寻出那封血书,瞒了妻妾,一边骂,一边烧了。
次日就差人往南京,毁去“副室金氏”的牌位,吩咐家人,踏着妈儿的门槛,狠骂一顿了回来。从此以后,刻了一篇《戒嫖文》,逢人就送。不但自己不嫖,看见别人迷恋青楼,就下苦口极谏。这叫做: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
这一桩事,是富家子弟的呆处了。后来有个才士,做一回《卖油郎独占花魁》的小说。又有个才士,将来编做戏文。那些挑葱卖菜的看了,都想做起风流事来。每日要省一双草鞋钱,每夜要做一个花魁梦。攒积几时,定要到妇人家走走,谁想卖油郎不曾做得,个个都做一出贾志诚了回来。当面不叫有情郎,背后还骂叫化子,那些血汗钱岂不费得可惜!崇祯末年,扬州有个妓妇,叫做雪娘。生得态似轻云,腰同细柳,虽不是朵无赛的琼花,钞关上的姊妹,也要数她第一。
她从幼娇痴惯了,自己不会梳头,每日起来,洗过了面,就教妈儿替梳;妈儿若还不得闲,就蓬上一两日,只将就掠掠,做个懒梳妆而已。
小东门外有个篦头的待诏,叫做王四。年纪不上三十岁,生得伶俐异常,面貌也将就看得过。篦头篦得轻,取耳取得出,按摩又按得好,姊妹人家的生活,只有他做得多。因在坡子上看见做一本《占花魁》的新戏,就忽然动起风流兴来,心上思量道:“敲油梆的人尚且做得情种,何况温柔乡里、脂粉丛中摩疼擦痒这待诏乎?”一日走到雪娘家里,见她蓬头坐在房中,就问道:“雪姑娘要篦头么?”雪娘道:“头倒要篦,只是舍不得钱,自己篦篦罢。”王四道:“哪个想趁你们的钱,只要在客人面前作养作养就够了。”一面说,一面解出家伙,就替她篦了一次。
篦完,把头发递与她道:“完了,请梳起来。”雪娘道:“我自己不会动手,往常都是妈妈替梳的。”王四道:“梳头什么难事,定要等妈妈,待我替你梳起来罢。”雪娘道:“只怕你不会。”王四原是聪明的人,又常在妇人家走动,看见梳惯的,有什么不会?就替她精精致致梳了一个牡丹头。雪娘拿两面镜子前后一照,就笑起来道:“好手段,倒不晓得你这等聪明。既然如此,何不常来替我梳梳,一总算银子还你就是。”
王四正要借此为进身之阶,就一连应了几个“使得”。雪娘叫妈儿与他当面说过,每日连梳连篦,算银一分,月尾支销,月初另起。王四以为得计,日日不等开门就来伺候。每到梳头完了,雪娘不教修养,他定要捶捶捻捻,好摩弄她的香迹一日夏天,雪娘不曾穿裤,王四对面替她修养,一个陈搏大睡,做得她人事不知。及至醒转来,不想按摩待诏做了针炙郎中,百发百中的雷火针已针着受病之处了。雪娘正在麻木之时,又得此欢娱相继,香魂去而未来,星眼开而复闭,唇中齿外唧唧哝哝,有呼死不辍而已。从此以后,每日梳完了头,定要修一次养,不但浑身捏高,连内里都要修到。雪娘要他用心梳头,比待嫖客更加亲热。
一日问他道:“你这等会趁钱,为什么不娶房家小,做份人家?”王四道:“正要如此,只是没有好的。我有一句话,几次要和你商量,只怕你未必情愿,故此不敢启齿。”雪娘道:“你莫非要做卖油郎么?”王四道:“然也。”雪娘道:“我一向见你有情,也要嫁你,只是妈妈要银子多,你哪里出得起?”王四道:“她就要多,也不过是一、二百两罢了。要我一主兑出来便难,若肯容我陆续交还,我拚几年生意不着,怕挣不出这些银子来?”雪娘道:“这等极好。”就把他的意思对妈儿说了。妈儿乐极,怕说多了,吓退了他,只要一百二十两,随他五两一交,十两一交,零碎收了,一总结算。只是要等交完之日,方许从良;若欠一两不完,还在本家接客。王四一一依从,当日就交三十两。
那妈儿是会写字的,王四买个经折教她写了,藏在草纸袋中。
从此以后,搬在她家同住,每日算饭钱还她,聚得五两、十两,就交与妈儿上了经折。因雪娘是自己妻子,梳头篦头钱一概不算,每日要服事两三个时辰,才能出门做生意。雪娘无客之时,要扯他同宿,他怕妈儿要算嫖钱,除了收帐,宁可教妻子守空房,自己把指头替代。每日只等梳头之时,张得妈儿不见,偷做几遭铁匠而已。王四要讨妈儿的好,不但篦头修养分内之事,不敢辞劳,就是日间煮饭,夜里烧汤,乌龟忙不来的事务,也都肯越俎代庖。地方上的恶少就替他改了称呼,叫做“王半八”,笑他只当做了半个王八,又合着第四的排行,可谓极尖极巧。王四也不以为惭,见人叫他,他就答应,只要弄得粉头到手,莫说半八,就是全八也情愿充当。
准准忙了四五年,方才交得完那些数目。就对妈儿道:“如今是了,求你写张婚书,把令爱交卸与我,待我赁间房子,好娶她过门。”妈儿只当不知,故意问道:“什么东西是了?
要娶哪一位过门?女家姓什么?几时做亲?待我好来恭贺。”
王四道:“又来取笑了,你的令爱许我从良,当初说过一百二十两财礼,我如今付完了,该把令爱还我去,怎么假糊涂倒问起我来?”妈儿道:“好胡说!你与我女儿相处了三年,这几两银子还不够算嫖钱,怎么连人都要讨了去?好不欺心!”王四气得目定口呆,回她道:“我虽在你家住了几年,夜夜是孤眠独宿,你女儿的皮肉我不曾沾一沾,怎么假这个名色,赖起我的银子来?”王四只道雪娘有意到他,日间做的勾当都是瞒着妈儿的,故此把这句话来抵对,哪晓得古语二句,正合着他二人: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雪娘不但替妈儿做干证,竟翻转面孔做起被害来。就对王四道:“你自从来替我梳头,哪一日不歪缠几次?怎么说没有相干?一日只算一钱,一年也该三十六两。四、五年合算起来,不要你找帐就够了,你还要讨什么人?我若肯从良,怕没有王孙公子,要跟你做个待诏夫人?”王四听了这些话,就像几十桶井花凉水从头上浇下来地一般,浑身激得冰冷,有话也说不出。晓得这主银子是私下退不出来的了,就赶到江都县去击鼓。
江都县出了火签,拿妈儿与雪娘和他对审。两边所说的话与私下争论的一般,一字也不增减。知县问王四道:“从良之事,当初是哪个媒人替你说合的?”王四道:“是她与小的当面做的,不曾用媒人说合。”知县道:“这等那银子是何人过付的?”王四道:“也是小的亲手交的,没有别人过付。”知县道:“亲事又没有媒人,银子又没有过付,教我怎么样审?
这等她收你银子,可有什么凭据么?”王四连忙应道:“有她亲笔收帐。”知县道:“这等就好了,快取上来。”王四伸手到草纸袋中,翻来覆去,寻了半日,莫说经折没有,连草纸也摸不出半张。知县道:“既有收帐,为什么不取上来?”王四道:“一向是藏在袋中的,如今不知哪里去了?”知县大怒,说他既无媒证,又无票约,明系无赖棍徒要霸占娼家女子,就丢下签来,重打三十。又道他无端击鼓,惊扰听闻,枷号了十日才放。
看官,你道他的经折哪里去了?原来妈儿收足了银子,怕他开口要人,预先吩咐雪娘,与他做事之时,一面搂抱着他,一面向草纸袋摸出去了。如今哪里取得出?王四前前后后共做了六七年生意,方才挣得这主血财;又当四五年半八,白白替她梳了一千几百个牡丹头,如今银子被她赖去,还受了许多屈刑,教他怎么恨得过?就去央个才子,做一张四六冤单,把黄绢写了,缝在背上,一边做生意,一边诉冤,要人替他讲公道。
哪里晓得那个才子又是有些作孽的,欺他不识字,那冤单里面句句说鸨儿之恶,却又句句笑他自己之呆。冤单云:诉冤人王四,诉为半八之冤未洗,百二之本被吞。请观书背之文,以救刳肠之祸事。念身向居蔡地,今徙扬州,执贱业以谋生,事贵人而糊口。蹇遭孽障,勾引痴魂。日日唤梳头,朝朝催挽髻。以彼青丝发,系我绿毛身。按摩则内外兼修,唤不醒陈搏之睡;盥沐则发容兼理,忙不了张敞之工。缠头锦日进千缗,请问系何人执栉;洗儿钱岁留十万,不知亏若个烧汤。
原不思破彼之悭,只妄想酬吾所欲。从良密议,订于四五年之前;聘美重资,浮于百二十之外正欲请期践约,忽然负义寒盟。两妇舌长,雀角鼠牙易竞;一人智短,鲢清鲤浊难分。搂吾背而探吾囊,乐处谁防窃盗;笞我豚而枷我颈,苦中方悔疏虞。奇冤未雪于厅阶,隐恨求伸于道路。伏乞贵官长者,义士仁人,各赐乡评,以补国法。或断雪娘归己,使名实相符,半八增为全八;或追原价还身,使排行复旧,四双减作两双。若是则鸨羽不致高张,而龟头亦可永缩矣。为此泣诉。
妈儿自从审了官司出去,将王四的铺盖与篦头家伙尽丢出来,不容在家宿歇,王四只得另租房屋居住,终日背了这张冤黄,在街上走来走去,不识字的只晓得他吃了绗绗的亏,在此伸诉,心上还有几分怜悯;读书识字的人看了冤单,个个掩口而笑不发半点慈悲,只喝采冤单做得好,不说那代笔之人取笑他的缘故。王四背了许久,不见人有一些公道,心上思量:“难道罢了不成?纵使银子退不来,也教她吃我些亏,受我些气,方才晓得穷人的银子不是好骗的!”就生个法子,终日带了篦头家伙,背着冤单,不往别处做生意,单单立在雪娘门口,替人篦头。见有客人要进去嫖她,就扯住客人,跪在门前控诉。
那些嫖客见说雪娘这等无情,结识她也没用,况且篦头的人都可以嫖得,其声价不问可知。有几个跨进门槛的,依旧走了出去。妈儿与雪娘打又打他不怕,赶又赶他不走,被他截住咽喉之路,弄得生计索然。
忽一日王四病倒在家,雪娘门前无人吵闹,有个解粮的运官进来嫖她。两个睡到二更,雪娘睡熟,运官要小解,坐起身来取夜壶。那灯是不曾吹灭的,忽见一个穿青的汉子跪在床前,不住地称冤叫枉。运官大惊道:“你有什么屈情,半夜三更走来告诉?快快讲来,待我帮你伸冤就是。”那汉子口里不说,只把身子掉转,依旧跪下,背脊朝了运官,待他好看冤帖。谁想这个运官是不大识字的,对那汉子道:“我不曾读过书,不晓得这上面的情节,你还是口讲罢。”那汉子掉转身来,正要开口,不想雪娘睡醒,咳嗽一声,那汉子忽然不见了。运官只道是鬼,十分害怕,就问雪娘道:“你这房中为何有鬼诉冤?
想是你家曾谋死什么客人么?”雪娘道:“并无此事。”运官道:“我方才起来取夜壶,明明有个穿青的汉子,背了冤单,跪在床前告诉。见你咳嗽一声,就不见了,岂不是鬼?若不是你家谋杀,为什么在此出现?”雪娘口中只推没有,肚里思量道:“或者是那个穷鬼害病死了,冤魂不散,又来缠扰也不可知。”心上又喜又怕,喜则喜阳间绝了祸根,怕则怕阴间又要告状。
运官疑了一夜,次日起来,密访邻舍。邻舍道:“客人虽不曾谋死,骗人一项银子是真。”就把王四在他家苦了五六年挣的银子,白白被她骗去,告到官司,反受许多屈刑,后来背了冤单,逢人告诉的话,说了一遍。运官道:“这等,那姓王的死了不曾?”邻舍道:“闻得他病在寓处好几日了,死不死却不知道。”运官就寻到他寓处,又问他邻舍说:“王四死了不曾?”邻舍道:“病虽沉重,还不曾死,终日发狂发躁,在床上乱喊乱叫道:‘这几日不去诉冤,便宜了那个淫妇。’说来说去,只是这两句话,我们被他聒噪不过。只见昨夜有一、二更天不见响动,我们只说他死了。及至半夜后又忽然喊叫起来道:‘贱淫妇,你与客人睡得好,一般也被我搅扰一常’这两句话,又一连说了几十遍,不知什么缘故?”运官惊诧不已,就教邻舍领到床前,把王四仔细一看,与夜间的面貌一些不差。就问道:“老王,你认得我么?”王四道:“我与老客并无相识,只是昨夜一更之后,昏昏沉沉,似梦非梦,却像到那淫妇家里,有个客人与她同睡,我走去跪着诉冤,那客人的面貌却像与老客一般。这也是病中见鬼,当不得真,不知老客到此何干?”运官道:“你昨夜见的就是我。”把夜来的话对他说一遍,道:“这等看来,我昨夜所见的,也不是人,也不是鬼,竟是你的魂魄。我既然目击此事,如何不替你处个公平?
我是解漕粮的运官,你明日扶病到我船上来,待我生个计较,追出这项银子还你就是。”王四道:“若得如此,感恩不荆”运官当日依旧去嫖雪娘,绝口不提前事。只对妈儿道:“我这次进京盘费缺少,没有缠头赠你女儿。我船上耗米尚多,你可叫人来发几担去,把与女儿做脂粉钱。只是日间耳目不便,可到夜里着人来龋”妈儿千感万谢,果然到次日一更之后,教龟子挑了箩担,到船上巴了一担回去,再来发第二担,只见船头与水手把锣一敲,大家喊起来道:“有贼偷盗皇粮,地方快来拿获!”惊得一河两岸,人人取棒,个个持枪,一齐赶上船来,把龟子一索捆住,连箩担交与夜巡。夜巡领了众人,到他家一搜,现搜出漕粮一担。运官道:“我船上空了半舱,约去一百二十余担都是你偷去了,如今藏在哪里?快快招来!”
妈儿明知是计,说不出教我来挑的话,只是跪下讨饶。运官喝令水手,把妈儿与龟子一齐捆了,吊在桅上,只留雪娘在家,待她好央人行事。
自己进舱去睡了,要待明日送官。
地方知事的去劝雪娘道:“他明明是扎火囤的意思,你难道不知?漕米是紧急军粮,官府也怕连累,何况平民?你家脏证都搜出来了,料想推不干净。他的题目都已出过,一百二十担漕米,一两一担,也该一百二十两。你不如去劝母亲,教她认赔了罢,省得经官动府,刑罚要受,监牢要坐,银子依旧要赔。”雪娘走上船来,把地方所劝的话对妈儿说了。妈儿道:“我也晓得,他既起这片歹心,料想不肯白过,不如认了晦气,只当王四那宗银子不曾骗得,拿来舍与他罢。”就央船头进舱去说,愿偿米价,求免送官。舱中允了,就教拿银子来交。妈儿是个奸诈的人,恐怕银子出得容易,又要别生事端,回道:“家中分文没有,先写一张票约,待天明了,挪借送来。”运官道:“朝廷的国课,只怕她不写,不怕她不还,只要写得明白。”妈儿就央地方写了一张票约,竟如供状一般,送与运官,方才放了。等到天明,妈儿取出一百二十两银子,只说各处借来的,交与运官。
谁想运官收了银子,不还票约,竟教水手开船。妈儿恐贻后患,雇只小船,一路跟着取讨,直随至高邮州,运官才教上船去,当面吩咐道:“我不还票约,正要你跟到途中,与你说个明白,这项银子不是我有心诈你的,要替你偿还一主冤债,省得你到来世变驴变马还人。你们做娼妇的,哪一日不骗人,哪一刻不骗人?若都教你偿还,你也没有许多银子。只是那富家子弟,你骗他些也罢了,为什么把做手艺的穷人当做浪子一般耍骗?他伏事你五、六年,不得一毫赏赐,反把他银子赖了,又骗官府枷责他,你于心何忍?他活在寓中,病在床上,尚且愤恨不过,那魂魄现做人身,到你家缠扰;何况明日死了,不来报冤?我若明明劝你还他,就杀你剐你,你也决不肯取出。
故此生这个法子,追出那主不义之财。如今原主现在我船上,我替你当面交还,省得你心上不甘,怪我冤民作贱。”就从后舱唤出来,一面把银子交还王四,一面把票约掷与妈儿。妈儿嗑头称谢而去。
王四感激不尽,又虑转去之时,终久要吃淫妇的亏,情愿服事恩人,求带入京师,别图生理。运官依允,带他随身而去,后来不知如何结果。
这段事情,是穷汉子喜风流的榜样。奉劝世间的嫖客及早回头,不可被戏文小说引偏了心,把血汗钱被她骗去,再没有第二个不识字的运官肯替人扶持公道了。
【评】
有人怪这回小说,把青楼女子忒煞骂得尽情,使天下人见了,没一个敢做嫖客,绝此辈衣食之门,也未免伤于阴德。我独曰不然:若果使天下人见了,没一个敢做嫖客,那些青楼女子没有事做,个个都去做良家之妇了。这种阴德更自无量。
第八回 鬼输钱活人还赌债
诗云:
世间何物最堪仇,赌胜场中几粒骰。
能变素封为乞丐,惯教平地起戈矛。
输家既入迷魂阵,赢处还吞钓命钩。
安得人人陶士行,尽收博具付中流。
这首诗是见世人因赌博倾家者多,做来罪骰子的。骰子是无知之物,为什么罪它?不知这件东西虽是无知之物,却像个妖孽一般,你若不去惹它,它不过是几块枯骨,六面钻眼,极多不过三十六枚点数而已;你若被它一缠上了,这几块枯骨就是几条冤魂,六面钻眼就是六条铁索,三十六枚点数就是三十六个天罡,把人捆缚住了,要你死就死,要你活就活,任有拔山举鼎之力,不到乌江,它决不肯放你。如今世上的人迷而不悟,只要将好好的人家央它去送。起先要赢别人的钱,不想到输了自家的本;后来要翻自家的本,不想又输与别人的钱。输家失利,赢家也未尝得利,不知弄它何干?说话的,你差了。
世上的钱财定有着落,不在这边,就在那边,你说两边都不得,难道被鬼摄去了不成?看官,自古道:“鹬蚌相持,渔翁得利。”
那两家赌到后来,你不肯歇,我不肯休,弄来弄去,少不得都归到头家手里。所以赌博场上,输的讨愁烦,赢的空欢喜,看的陪工夫,刚刚只有头家得利。当初一人,有千金家事,只因好赌,弄得精穷。手头只剩得十两银子,还要拿去做孤注。
偶从街上经过,见个道人卖仙方,是一口价,说十两就要十两,说五两就要五两,还少了就不肯卖。那方又是封着的,当面不许开,要拿回家去自己拆看。此人把他面前的方一一看过,看到一封,上面写着:赌钱不输方价银拾两。
此人大喜,思量道:“有了不输方去赌,要千两,就千两,要万两,就万两,何惜这十两价钱?”就尽腰间所有,买了此方。拿回去拆开一看,止得四个大字道:只是拈头。
此人大骇,说被他骗了,要走转去退。仔细想一想道:“话虽平常,却是个至理。我就依着他行,且看如何应验?”
从此以后,遇见人赌,就去拈头。拈到后来,手头有了些钞,要自己下场,想到仙方的话,又熬住了。拈了三年头,熬了三年赌,家资不觉挣起一半,才晓得那道人不是卖的仙方,是卖的道理。这些道理人人晓得,人人不肯行。此人若不去十两银子买,怎肯奉为蓍蔡?就如世上教人读书,教人学好,总是教的道理。但是先生教学生就听,朋友劝朋友就不听,是什么缘故?先生去束修、朋友不去束修故也。
话休絮烦,照方才这等说来,拈头是极好的生意了。如今又有一人为拈头反拈去了一份人家,这又是什么缘故?听在下说来便知分晓。嘉靖初年,苏州有个百姓,叫做王小山。为人百伶百俐,真个是眉毛会说话,头发都空心的。祖上遗下几亩田地,数间住房,约有二、三百金家业。他的生性再不喜将本觅利,只要白手求财。自小在色盆行里走动,替头家分分筹,记记帐,拈些小头,一来学乖,二来糊口。到后来人头熟了,本事强了,渐渐地大弄起来。遇着好主儿,自己拿银子放头;遇着不尴尬的,先教付稍,后交筹码,只有得趁,没有得陪。
久而久之,名声大了,数百里内外好此道的,都来相投,竟做了个赌行经纪。他又典了一所花园居住,有厅有堂,有台有榭,桌上摆些假古董,壁上挂些歪书画,一来装体面,二来有要赌没稍的,就作了银子借他,一倍常得几倍。他又肯撒漫,家中雇个厨子当灶,安排的肴馔极是可口,拈十两头,定费六、七两供给,所以人都情愿作成他。往来的都是乡绅大老、公子王孙,论千论百家输赢,小可的不敢进他门槛。常常有人劝他自己下场;或者扯他搭一份,他的主意拿得定定的,百风吹他不动,只是醒眼看醉人。却有一件不好,见了富家子弟,不论好赌不好赌,情愿不情愿,千方百计,定要扛他下场;下了场,又要串通惯家弄他一个,不输个干净不放出门。他从三十岁开场起,到五十岁这二十年间,送去的人家,若记起帐来,也做得一本百家姓。只是他趁的银子大来大去,家计到此也还不上千金。
那时齐门外有个老者,也姓王,号继轩,为人智巧不足,忠厚有余。祖、父并无遗业,是他克勤克苦挣起一份人家。虽然只有二、三千金事业,那些上万的财主,反不如他从容。外无石崇、王恺之名,内有陶朱、猗顿之实。他的田地都买在平乡,高不愁旱,低不愁水;他的店面都置在市口,租收得重,税纳得轻;宅子在半村半郭之间,前有秫田,后有菜圃,开门七件事,件件不须钱买,取之宫中而有余。性子虽不十分悭吝,钱财上也没得错与人。田地是他逐亩置的,房屋是他逐间起的,树木是他逐根种的,若有豪家势宦要占他片瓦尺土,一草一木,他就要与你拚命。人知道他的便宜难讨,也不去惹他。上不欠官粮,下不放私债。不想昧心钱,不做欺公事,夫妻两口逍遥自在,真是一对烟火神仙。只是子嗣难得,将近五旬才生一子,因往天竺山祈嗣而得,取名唤做竺生。生得眉清目秀,聪颖可佳。
将及垂髫,继轩要送他上学,只怕搭了村塾中不肖子弟,习于下流,特地请一蒙师在家训读,半步不放出门。教到十六七岁,文理粗通,就把先生辞了。他不想儿子上进,只求承守家业而已。
偶有一年,苏州米粮甚贱,继轩的租米不肯轻卖,闻得山东、河南一路年岁荒歉,客商贩六陈去粜者,人人得利。继轩就雇下船只,把租米尽发下船,装往北路粜卖。临行吩咐竺生道:“我去之后,你须要闭门谨守,不可闲行游荡,结交匪人,花费我的钱钞。我回来查帐,若少了一文半分,你须要仔细!”
竺生唯唯听命,送父出门,终日在家静坐。
忽一日生起病来,求医无效,问卜少灵。母亲道:“你这病想是拘束出来的,何不到外面走走,把精神血脉活动一活动,或者强如吃药也不可知。”竺生道:“我也想如此,只是我不曾出门得惯,东西南北都不知,万一走出门去,寻不转来,如何是好?”母亲道:“不妨,我叫表兄领你就是。”次日叫人到娘家,唤了侄儿朱庆生来。庆生与竺生同年只大得几月,凡事懵懂,只有路头还熟。当日领了竺生,到虎丘三塘游玩了一日,回来不觉精神健旺,竟不是出门时节的病容了。母亲大喜,以后日逐教他出去踱踱。
一日走到一个去处,经过一所园亭,只见:曲水绕门,远山当户。外有三折小桥,曲如之字;内有千重密槛,碎若冰纹。假山高耸出墙头,积雨生苔,画出个秋色满园关不住;芳树参差围屋角,因风散绮,弄得个春城无处不飞花。粉墙千堞白无痕,疑人凝寒雪洞;野水一泓青有翳,知为消夏荷亭。可称天上蓬莱,真是人间福地。若非石崇之金谷,定为谢傅之东山。所喜者及肩之墙可窥,所苦者如海之门难入。
竺生看了,不觉动心骇目,对庆生道:“我们游了几日名山,到不如这所花园有趣。外观如此富丽,里面不知怎么样精雅,可惜不能够遍游一游。”庆生道:“这园毕竟是乡宦人家的,定有个园丁看守,若把几个铜钱送他,或者肯放进去也不可知,但不知他住在哪一间屋里?”竺生道:“这大门是不闩的,我们竟走进去,撞着人问他就是了。”两人推开大门,沿着石子路走,走过几转回廊,并不见个人影。行到一个池边,只见许多金鱼浮在水面,见人全不惊避。两人正看得好,忽有一人,头戴一字纱巾,身穿酱色道袍,脚踏半旧红鞋,手拿一把高丽纸扇,走到二人背后,咳嗽一声,二人回头,吓出一身冷汗。看见如此打扮,定不是园丁了,只说是乡宦自己出来,怕他拿为贼论,又不敢向前施礼,又不敢转身逃避,只得假相埋怨。一个道:“都是你要进来看花。”一个道:“都是你要来看景致。”口里说话,脸上红一块,白一条,看他好不难过。
这戴巾的从从容容道:“二位不须作意,我这小园是不禁人游玩的,要看只管看,只是荒园没有什么景致。”二人才放心道:“这等多谢老爷,小人们轻造宝园,得罪了。”戴巾的道:“我不是什么官长,不须如此称呼。贱姓姓王,号小山,与兄们一样,都是平民,请过来作揖。”二人走下来,深深唱了两个喏,小山又请他坐下,问其姓名。庆生道:“晚生姓朱,贱名庆生;这是家表弟,姓王名竺生,是家姑夫王继轩的儿子。”看官,你说小山问他自己姓名,他为何说出姑夫名字?他说姑夫是个财主,提起他来,小山自然敬重。却也不差,果然只因拖了这个尾声,引出许多妙处。
原来小山有一本皮里帐簿,凡苏州城里城外有碗饭吃的主儿,都记在上面,这王继轩名字上,还圈着三个大圈的。当时听见了这句话,就如他乡遇了故知,病中见了情戚,颜色又和蔼了几分,眼睛更鲜明了一半。就回他道:“小子姓王,兄也姓王,这等五百年前共一家了。况且令尊又是久慕的,幸会幸会。”连忙唤茶来,三人吃了一杯。只见小厮禀道:“里面客人饥了,请阿爹去陪吃午饭。”小山对着二人道:“有几个敝友在里边,可好屈二兄进去,用些便饭。”二人道:“素昧平生,怎好相扰?”立起身来就告别。小山一把扯住竺生道:“这样好客人,请也请不至,小子决不轻放的,不要客气。”
庆生此时腹中正有些饥了,午饭尽用得着,只是小山只扯竺生,再不来扯他,不好意思,只得先走。小山要放了竺生去扯他,只怕留了陪宾,反走了正客,自己拉了竺生往内竟走,叫小厮:“去扯那位小官人进来。”二人都被留入中堂。
只见里面捧出许多嘎饭,银杯金箸,光怪陆离,摆列完了,小山道:“请众位出来。”只见十来个客人一齐拥出,也有戴巾的,也有戴帽的,也有穿道袍而科头的,也有戴巾帽、穿道袍而跣足的,不知什么缘故。二人走下来要和他们施礼,众人口里说个“请了”,手也不拱,竟坐到桌上狂饮大嚼去了,二人好生没趣。小山道:“二兄快请过来,要用酒就用酒,要用饭就用饭,这个所在是斯文不得的。”二人也只得坐下,用了一两杯酒,就讨饭吃。把各样菜蔬都尝一尝,竟不知是怎样烹调,这般有味。竺生平常吃的,不过是白水煮的肉,豆油煎的鱼,饭锅上蒸的鸭蛋,莫说口中不曾尝过这样的味,就是鼻子也不曾闻过这样的香。正吃到好处,不想被那些客人狼餐虎食,却似风卷残云,一霎时剩下一桌空碗。吃完了,也不等茶漱口,把筷子乱丢,一齐都跑去了。竺生思量道:“这些人好古怪,看他容貌又不像俗人,为何都这等粗卤?我闻得读书人都尚脱略,想来这些光景就叫做脱略了。”二人扰了小山的饭,又要告辞。小山道:“请里面去看他们呼卢,消消饭了奉送。”二人不知怎么样叫做呼卢,欲待问他,又怕装村出丑。思量道:“口问不如眼问,进去看一看就晓得了。”跟着小山走进一座亭子,只见左右摆着两张方桌,桌上放了骰盆,三、四人一队,在那边掷色。每人面前又放一堆竹签,长短不齐,大小不一,又有一个天平法码搬来运去,再不见祝竺生道:“难道在此行令不成?我家请客,是一面吃酒一面行令的,他家又另是一样规矩,吃完了酒方才行令。”正在猜疑之际,忽地左边桌上二人相嚷起来,这个要竹签,那个不肯与,争争闹闹,喊个不休。这边不曾嚷得了,那边一桌又有二人相骂起来,你射我爷,我错你娘,气势汹汹,只要交手。竺生对庆生道:“看这样光景,毕竟要打得头破血流才住,我和你什么要紧,在此耽惊受怕。”正想要走,谁知那两个人闹也闹得凶,和也和得快,不上一刻,两家依旧同盆掷色,相好如初;回看左桌二人,也是如此。竺生道:“不信他们的度量这等宽宏,相打相骂,竟不要人和事。想当初伯夷、叔齐不念旧恶,就是这等的涵养。”
看了一会,小山忽在众人手中夺了几根小签,交与竺生。少顷,又夺几根,交与庆生。一连几次,二人共接了一、二十根。
捏便捏在手中,竟不知要它何用,又怕停一会还要吃酒,照竹签算杯数,自家量浅,吃不得许多,要推辞不受,又恐不是,惹众人笑,只得勉强收着。看到将晚,众人道:“不掷了,主人家算帐。”小山叫小厮取出算盘,将众人面前的大小竹签一数一算,算完了,写一个帐道:某人输若干,某人赢若干,头家若干,小头若干。
写完,念了一遍,回去取出一个拜匣,开出来都是银子,分与众人。到临了各取一锭,付与竺生、庆生,将小签仍收了去。竺生大骇,扯庆生到旁边道:“这是什么缘故,莫非算计我们?”庆生道:“他若要我们的银子,叫做算计;如今倒把银子送与你我,料想不是什么歹意。只是也要问个明白,才好拿去。”就扯小山到背后道:“请问老伯,这银子是把与我们做什么的?”小山笑道:“原来二兄还不知道,这叫做拈头。”
他们在我家赌钱,我是头家。方才的竹签叫做筹码,是记银子的数目。但凡赢了的,每次要送几根与头家,就如打抽丰一般;在旁边看的,都要拈些小头,这是白白送与二位的。以后不弃,常来走走,再没有白过的。就是方才的酒饭,也都出在众人身上,不必取诸囊中,落得常来吃些。二兄不来,又有别人来吃去。”二人听了,大喜道:“原来如此,多谢多谢。”
只见众人一齐散去,竺生、庆生也别了小山回来,对母亲一五一十说个不了。又取出两锭银子与母亲看,不知母亲如何欢喜,说他二人本事高强,骗了酒饭吃,又袖了银子回来。庆生还争功道:“都亏我说出姑夫,他方才如此敬重。”谁想母亲听罢,登时变下脸来,把银子往地下一丢道:“好不争气的东西!那人与你一面不相识,为什么把酒饭请你,把银子送你?你是吃盐米大的,难道不晓得这个缘故?我家银子也取得几千两出来,哪稀罕这两锭?从明日起,再不许出门!”对庆生道:“你将这银子明日送去还他,说我们清白人家,不受这等腌?o之物,丢还了就来,连你也不可再去。”骂得两人翻喜为愁,变笑成哭,把一天高兴扫得精光。竺生没趣,竟进房去睡了。庆生拾了两锭银子,弩着嘴皮而去。
看官,你说竺生的母亲为何这等有见识,就晓得小山要诱赌,把银子送去还他?要晓得他母亲所疑的,全不是诱赌之事;他只说要骗这两个孩子做龙阳,把酒食甜他的口,银子买他的心。如今世上的人,一百个之中,九十九个有这件毛病,哪晓得这王小山是南风里面的鲁男子,偏是诱赌之事,当疑不疑。
为什么不疑?她只道竺生是个孩子,东西南北都不知,哪晓得赌钱掷色?不知这桩技艺不是生而知之,都是学而知之的;她又道赌场上要银子才动得手,二人身边骚铜没有一厘,就是要赌,人也不肯搭他。不知世上别的生意都要现买,独有这桩生意肯赊,空拳白手也都做得来的。她妇人家哪里晓得?次日竺生被母亲拘住,出不得门。庆生独自一个,依旧走到花园里来。
小山不见竺生,大觉没兴,问庆生道:“令表弟为何不来?”
庆生把他母亲不喜,不放出门之事直言告禀,只是还银子的话,不说出来。小山道:“原来如此。以后同令表弟到别处去,带便再来走走。”庆生道:“自然。”说完了,小山依旧留他吃饭,依旧把些小头与他,临行叮瞩而去。
却说竺生一连坐了几日,旧病又发起来,哼哼嗄嗄,啼啼哭哭,起先的病,倒不是拘束出来的,如今真正害的是拘束病了。庆生走来看他,姑娘问道:“前日的银子拿还他不曾?”
庆生道:“还他了。”姑娘道:“他说些什么?”庆生道:“他说不要就罢,也没什么讲。”姑娘又问道:“那人有多少年纪了?”庆生道:“五六十岁。”姑娘听见这句话,半晌不言语,心上有些懊悔起来道:“五六十岁的老人家,哪里还做这等没正经的事,倒是我疑错了。”对庆生道:“你再领表弟出去走走,只不要到那花园里去。就去也只是看看景致,不可吃他的东西,受他的钱钞。”庆生道:“自然。”竺生得了这道赦书,病先好了一半,连忙同着庆生,竟到小山家去。小山接着,比前更喜十分。自此以后,教竺生坐在身边,一面拈头,一面学赌。竺生原是聪明的人,不上三五日,都学会了。学得本事会时,腰间拈的小头也有了一二十两。小山道:“你何不将这些做了本钱,也下场去试一试?”竺生道:“有理。”果然下场一试,却也古怪,新出山的老虎偏会吃人,喝自己四五六,就是四五六,咒别人么二三,就是么二三,一连三日,赢了二百余金。竺生恐怕拿银子回去,母亲要盘问,只得借个拜匣封锁了,寄在小山家中,日日来赌。
赌到第四日,庆生见表弟赢钱,眼中出火,腰间有三十多两小头,也要下场试试。怎奈自己的聪明不如表弟,再学不上。
小山道:“你若要赌,何不与令表弟合了,他赢你也赢,坐收其利,何等不妙?”庆生道:“说得有理。”就把银子与竺生合了。
偏是这日风色不顺,要红没有红,要六没有六,不上半日,二百三十余两输得干干净净。竺生埋怨表兄没利市,庆生埋怨表弟不用心,两个袖手旁观,好不心痒。众人道:“小王没有稍,小山何不借些与他掷掷?”小山道:“银子尽有,只要些当头抵抵,只管贷出来。”众人劝竺生把些东西权押一押,竺生道:“我父亲虽不在家,母亲管得严紧,哪里取得东西出来?
“众人道:“呆子,哪个要你回去取东西?只消把田地房产写在纸上,暂抵一抵,若是赢了,兑还他银子,原取出来;就是输了,也不过放在他家,做个意思,待你日后自己当家,将银取赎,难道把你田地房产抬了回来不成?”竺生听了,豁然大悟,就讨纸笔来写。庆生道:“本大利大,有心写契,多借几百两,好赢他们几千两回去。”竺生道:“自然。”小山叫小厮取出纸墨笔砚,竺生提起笔来正要写,想一想,又放下来道:“我常见人将产业当与我家,都要前写座落何处,后开四至分明,方才成得一张典契。我那些田地,从来不曾管业过,不晓得座落在何方,教我如何写起?”众人都道他说得有理,呆了半晌,哪晓得王小山又有一部皮里册籍,凡是他家的田地山塘、房产屋业,都在上面。不但亩数多寡,地方座落,记得不差;连那原主的尊名、田邻的大号,都登记得明明白白。到此时随口念来,如流似水。他说一句,竺生写一句,只空了银子数目,中人名字,待临了填。
小山道:“你要当多少?”竺生道:“二百两罢。”小山道:“多则一千,少则五百,二、三百两不好算帐。”庆生道:“这等就是五百两罢,”竺生依他填了。庆生对众人道:“中人写你们哪一位?”小山道:“他们是同赌的人,不便作中,又且非亲非戚,这个中人须要借重你。”庆生道:“只怕家姑娘晓得,埋怨不便。”众人道:“不过暂抵一时,哪里到令姑娘晓得的田地?”庆生就着了花押。小山收了,对竺生道:“银子不消兑出来,省得收拾费力,你只管取筹码赌,三、五日结一次帐,赢了我替人兑还你,输了我替你兑还人。”竺生道:“也说得是。”收了筹码,依旧下常也有输的时节,也有赢的时节,只是赢的都是小主,输的都是大主,赢了十次,抵不得输去一次的东西。起先把银子放在面前,输去的时节也还有些肉疼;如今银子成日不见面,弄来弄去都是些竹片,得来也不觉十分可喜,失去也不觉十分可惜。庆生被前次输怕了,再不敢去搭本,只管拈头,到还把稳。
只是众人也不似前番,没有肥头把他拈去。小山晓得他家事不济,原不图他,只因要他作中,故此把些小头勾搭住他,不然早早遣开去了。
竺生开头一次写契,心上还有些不安,面上带些忸怩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