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戏 - 第 3 页/共 8 页

那时节南海县中有个百姓,姓秦名世良,是个儒家之子。   少年也读书赴考,后来因家事萧条,不能糊口,只得废了举业,开个极小的铺子,卖些草纸灯心之类。常常因手头乏钞,要问杨百万借些本钱,只怕他的眼睛利害,万一相得不好,当面奚落几句,岂不被人轻贱?所以只管苦捱。捱到后面,一日穷似一日,有些过不去了,只得思量道:“如今的人,还要拿了银子去央人相面,我如今又不费一文半分,就是银子不肯借,也讨个终身下落了回来,有什么不好?”就写个五两的借票,等到放银的日期走去伺候。从清晨立到巳牌时分,只见杨百万走出厅来,前前后后跟了几十个家人,有持笔砚的,有拿算盘的,有捧天平的,有抬银子的。杨百万走到中厅,朝外坐下,就像官府升堂一般,吩咐一声收票。只见有数百人一齐取出票来,捱挤上去,就是府县里放告投文,也没有这等闹热。秦世良也随班拥进,把借票塞与家人收去,立在阶下,听候唱名。只见杨百万果然逐个唤将上去,从头至脚相过一番,方才看票。也有改多为少的,也有改少为多的。那改少为多的,兑完银子走下来,个个都气势昂昂,面上有骄人之色;那改多为少的,银子便接几两下来,看他神情萧索,气色暗然,好像秀才考了劣等的一般,个个都低头掩面而去。世良看见这些光景,有些懊侮起来道:“银子不过是借贷,终究要还,又不是白送的,为什么受人这等怠慢?”欲待不借,怎奈票子又被他收去。   正在疑虑之间,只见并排立着一个借债的人,面貌身材与他一样,竟像一副印板印下来的。世良道:“他的相貌与我相同,他若先叫上去,但看他的得失,就是我的吉凶了。”不曾想得完,那人已唤上去了。世良定着眼睛看,侧着耳朵听,只见杨百万将此人相过一番,就查票上的数目,却是五百两。杨百万笑道:“兄哪里借得五百两起?”那人道:“不肖虽穷,也还有千金薄产,只因在家坐不过,要借些本钱到江湖上走走,这银子是有抵头的,怎见得就还不起?”杨百万道:“兄不要怪我说,你这个尊相,莫说千金,就是百金也留不祝无论做生意不做生意,将来这些尊产少不得同归于荆不如请回去坐坐,还落得安逸几年,省得受那风霜劳碌之苦。”那人道:“不借就是了,何须说得这等尽情!”讨了票子,一路唧唧哝哝,骂将出去。   世良道:“兔死狐悲,我的事不消说了。”竟要讨出票子,托故回家,不想已被他唤着名字,只得上去讨一场没趣了下来。   谁想杨百万看到他的相貌,不觉眼笑眉欢,又把他的手掌捏了一捏,就立起身来道:“失敬了。”竟查票子,看到五两的数目,大笑起来道:“兄这个尊相,将来的家资不在小弟之下,为什么只借五两银子?”世良道:“老员外又来取笑了。晚生家里四壁萧然,朝不谋夕,只是这五两银子还愁老员外不肯,怎么说这等过分的话,敢是讥诮晚生么?”杨百万又把他仔细一相道:“岂有此理,兄这个财主,我包得过。任你要借一千、五百,只管兑去,料想是有得还的。”世良道:“就是老员外肯借,晚生也不敢担当,这等量加几两罢。”杨百万道:“几两、几十两的生意岂是兄做的?你竟借五百两去,随你做什么生意,包管趁钱,还不要你费一些气力,受一毫辛苦,现现成成做个安逸财主就是。”说完,就拿笔递与世良改票,世良没奈何,只得依他,就在“五”字之下、“两”字之上夹一个“百”字进去。写完,杨百万又留他吃了午饭,把五百两银子兑得齐齐整整,教家人送他回来。   世良暗笑道:“我不信有这等奇事,两个人一样的相貌,他有千金产业,尚且一厘不肯借他;我这等一个穷鬼,就拚五百两银子放在我身上,难道我果然会做财主不成?不要管他,他既拼得放这样飘海的本钱,我也拚得去做飘海的生意。闻得他的人家原是洋里做起来的,我如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到洋里去试试。”就与走番的客人商议,说要买些小货,跟去看看外国的风光。众人因他是读过书的,笔下来得,有用着他的去处,就许了相带同行,还不要他出盘费。世良喜极,就将五百两银子都买了绸缎,随众一齐下船。他平日的笔头极勤,随你什么东西,定要涂几个字在上面。又因当初读书时节,刻了几方图书,后来不习举业,没有用处,捏在手中,不住的东印西印,这也是书呆子的惯相。   一日舟中无事,将自己绸缎解开,逐匹上用一颗图书,用完捆好,又在蒲包上写“南海秦记”四个大字。众人都笑他道:“你的本钱忒大,宝货忒多,也该做个记号,省得别人冒认了去。”世良脸上羞得通红,正要掩饰几句,忽听得舵工喊道:“西北方黑云起了,要起风暴,快收进岛去。”那些水手听见,一齐立起身来,落篷的落篷,摇橹的摇橹,刚刚收进一个岛内,果然怪风大作,雷雨齐来。后船收不及的,翻了几只。   世良同满船客人,个个张牙吐舌,都说亏舵工收船得早。等了两个时辰,依旧青天皎洁,正要开船,只见岛中走出一伙强盗,虽不上十余人,却个个身长力大,手持利斧,跳上船来,喝道:“快拿银子买命!”众人看见势头不好,一齐跪下道:“我们的银子都买了货物,腰间盘费有限,尽数取去就是。”只见有个头目立在岸上,须长耳大,一表人材,对众人道:“我只要货物,不要银子,银子赏你们做盘费转去,可将货物尽搬上来。”众强盗得了钧令,一齐动手,不上数刻,剩下一只空船。   头目道:“放你们去罢。”驾掌曳起风篷,方才离了虎穴。满船客人个个都号啕痛哭,埋怨道:“不该带了个没时运的人,累得大家晦气。”世良又恨自家命穷,又受别人埋怨,又虑杨百万这主本钱如何下落,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不上数日,依旧到了家中。思量道:“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如今本钱劫去,也要与他说个明白,难道躲得过世不成?”   只得走到杨百万家,恰好遇着个收银的日子,那天平里面铿铿锵锵,好像戏台上的锣鼓,响个不祝等得他收完,已是将要点灯的时候。世良面上无颜,巴不得暗中相见。杨百万见他走到面前,吃一惊道:“你做什么生意,这等回头得快?就是得利,也该再做几转,难道就拿来还我不成?”世良听见,一发羞上加羞,说不出口,仰面笑了一笑,然后开谈。少不得是“惭愧”二字起头,就把买货飘洋、避风遇盗的话说了一遍,深深唱个喏道:“这都是晚生命薄,扶持不起,有负老员外培植之恩,料今生不能补报,只好待来世变为犬马,偿还恩债。”   说完,立在旁边,低头下气,不知杨百万怎生发作,非骂即打。谁知他一毫也不介意,倒陪个笑脸道:“胜败乃兵家之常,做生意的人失风遇盗之事,哪里保得没有遭把?就是学生当初飘洋,十次之中也定然遇着一两次。自古道:‘生意不怕折,只怕歇。’你切不可因这一次受惊,就冷了求财之念,譬如掷骰子的,一次大输,必有一次大赢。我如今再借五百两与你,你再拿去飘洋,还你一本数十利。”世良听见,笑起来道:“老员外,你的本钱一次丢不怕,还要丢第二次么?”杨百万道:“我若不扶持你做个财主,人都要笑我没有眼睛。你放心兑去,只要把胆放泼些,不要说不是自己的本钱,畏首畏尾,那生意就做不开了。自古道:‘貌不亏人。’有你这个尊相,偷也偷个财主来。今晚且别,明日是放银的日期,我预先兑五百两等你。”世良别了。   到第二日,当真又写一张借票,随众走去。只见果然有五百两银子封在那边,上面写一笔道:大富长者秦世良客本。   众人的银子都不曾发,杨百万先取这一宗,当众人交与世良道:“银子你收去,我还有一句先凶后吉的话吩咐你。万一这主银子又有差池,你还来问我借。我的眼睛再不会错的,任你折本趁钱,总归到做财主了才祝”众人都把他细看,也有赞叹果然好相的,也有不则声的,都要办着眼睛看他做财主。   世良谢了杨百万回来,算计道:“他的意思极好,只是吩咐的话决不可依。他教我把胆放泼些,我前番只因泼坏了事,如今怎么还好泼得?况且财主口里的话极是有准的,他方才那先凶后吉的言语不是什么好采头,切记要谨慎。飘洋的险事断然不可再试了,就是做别的生意,也要留个退步。我如今把二百两封好了,掘个地窖,藏在家中,只拿三百两去做生意。若是路上好走,没有惊吓,到第二次一齐带去作本。万一时运不通,又遇着意外之事,还留得一小半,回来又好别寻生理。”   算计定了,就将二百两藏入地窖,三百两束缚随身,竟往湖广贩米。路上搭着一个老汉同行,年纪有六十多岁,说家主是襄阳府的经历,因解粮进京,回来遇着响马,把回批劫去,到省禀军门,军门不信,将家主禁在狱中。如今要进京去干文书来知会,只是衙门使用与往来盘费,须得三百余金。家主是个穷官,不能料理,将来决有性命之忧。说了一遍,竟泪下起来。   世良见他是个义仆,十分怜悯,只是爱莫能助,与他同行同宿,过了几晚。   一日宿在饭店,天明起来束装,不见了一个盛银子的顺袋。   世良大惊,说店中有贼。主人家查点客人,单少了那个同行的老汉。世良知道被他拐去,赶了许多路,并无踪影,只得捶胸顿足,哭了一场,依旧回家。心上思量道:“亏我留个退步,若依了财主的话,如今屁也没得放了。”只得把地窖中的银子掘将起来,仍往湖广贩米。到了地头,寻个行家住下,因客多米少,坐了等货。   一日见行中有个客人,面貌身材与世良相似,听他说话,也是广东的声音,世良问道:“兄数月之前可曾问杨百万借银子么?”那客人道:“去便去一次,他不曾有得借我。”世良道:“我道有些面善,那日小弟也在那边,听见他说兄的话过于莽戆,小弟也替兄不平。”那客人道:“他的话虽太直,眼睛原相得不差。小弟自他相过之后,弄出一桩人命官司,千金薄产费去三分之二。如今只得将余剩田地卖了二百金,出来做客,若趁钱便好,万一折本,就要合着他的话了。”世良道:“他的话断凶便有准,断吉一些也不验。”就将杨百万许他做财主、自己被劫被拐的话细说一番。那客人道:“我闻得他相中一人,说将来也有他的家事,不想就是老兄,这等失敬了。”   就问世良的姓名,世良对他说过,少不得也回问姓名,他道:“小弟也姓秦,名世芳,在南海县西乡居祝”世良道:“这也奇了,面貌又相同,姓又相同,名字也像兄弟一般,前世定有些缘分,兄若不弃,我两个结为手足何如?”世芳道:“照杨百万的相法,老兄乃异日之陶朱,小弟实将来之饿莩,怎敢仰攀?”世良道:“休得取笑。”两人办下三牲,写出年纪生日,世芳为兄,世良为弟,就在神前结了金石之盟。两个搬做一房,日间促膝而谈,夜间抵足而睡,情意甚是绸缪。   一日主人家道:“米到了,请兑银子买货。”世良尽为弟之道,让世芳先买。世芳进去取银子,忽然大叫起来道:“不好了,银子被人偷去了!”走出来埋怨主人家说:“我房里并无别人往来,毕竟是你家小厮送茶送饭看在眼里,套开锁来取去了。我这二百两不是银子,是一家人的性命。你若不替我查出来,我就死在你家,决不空手回去!”主人家道:“舍下的小厮俱是亲丁,决无做贼之理。这主银子毕竟到同房共宿的客人里面去查,查不出来,然后鸣神发咒,我主人家是没得赔的。”   世芳道:“同房共宿的只有这个舍弟,他难道能做这样歹事不成?”主人家道:“你这兄弟又不是同宗共祖的,又不是一向结拜的,不过是萍水相逢,偶然投契,如今的盟兄盟弟里面无所不至的事都做出来,就是你信得他过,我也信他不过。”世良道:“这等说,明明是我偷来了,何不将我的行李取出来搜一搜?”主人家道:“自然要搜,不然怎得明白?”世良气忿忿走进房去,把行李尽搬出来,教世芳搜。世芳不肯搜,世良自己开了顺袋,取出一封银子道:“这是我自己的二百两,此外若再有一封,就是老兄的了。”主人家道:“怎么他是二百两,你恰好也是二百两,难道一些零头都没有?这也有些可疑。”   就问世芳道:“你的银子是多少一封,每封是多少件数,可还记得?”世芳道:“我的银子是血产卖来的,与性命一般,怎么记不得?”就把封数件数说了一遍。主人家又问世良道:“你的封数件数也要说来,看对不对。”世良的银子原是借来就分开的,藏在地下已经两月,后面取出来见原封不动,就不曾解开,如今哪里记得?就答应道:“我的银子藏多时了,封数便记得,件数却记不得。”主人家道:“看兄这个光景也不像有银子藏多时的,这句话一发可疑。如今只看与他的件数对不对就知道了。”竟把银子拆开一看,恰好与世芳说的封数、件数一一相同。主人家道:“如今还有什么辨得?”就把银子递与世芳,世芳又细细看了一遍道:“数目也相同,银水也相似,只是纸包与字迹全然不是,也还有些可疑。”主人家道:“有你这样呆客人,他既偷了去,难道不会换几张纸包包,写几个字混混?如今银子查出来了,随你认不认,只是不要胡赖我家小厮。”说完,竟进去了。   世良气得目定口呆,有话也说不出。世芳道:“贤弟,这桩事教劣兄也难处。欲待不认,我的银子查不出,一家性命难存;欲待认了,又恐有屈贤弟。如今只得用个两全之法。大家认些晦气,各分一半去做本钱,胡卢提结了这个局罢。”世良道:“岂有此理!若是小弟的银子,老兄分毫认不得;若是老兄的银子,小弟分毫取不得。事事都可以仗义,只有这项银子是仗不得义的。老兄若仗义让与小弟,就是独为君子;小弟若仗义让与老兄,就是甘为小人了。”世芳道:“这等怎么处?”   世良道:“如今只好明之于神。若是老兄肯发咒,说此银断断是你的,小弟情愿空手回去;若是小弟肯发咒,说此银断断是我的,老兄也就说不得要袖手空回。小弟宁可别处请罪了。”   世芳道:“贤弟不消这等固执,管仲是千古的贤人,他当初与鲍叔交财也有糊涂的时节。鲍叔知道他家贫,也朦胧不加责备。   如今神圣面前不是儿戏得的,还是依劣兄,各分一半的是。”   两个人争论不止,那些众客人与主人家都替世芳不服道:“明明是你的银子,怎么有得分与他?”又对世良道:“我这行里是财帛聚会的所在,不便容你这等匪人,快把饭钱算算称还了走。”世良是个有血性的人,哪里受得这样话起?就去请了城隍、关圣两分纸马,对天跪拜说:“这项银两若果然是我偷他的,教我如何如何。”只表自己的心,再不咒别人一句。拜完,将饭帐一算,立刻称还,背了包裹就走。世芳苦留不住,只得瞒了众人,分那一百两,赶到路上去送他,他只是死推不受。别了世芳,竟回南海,依旧去见杨百万,哭诉自己命穷,不堪扶植,辜负两番周济之恩,惭愧无地。说话之间,露出许多??|不安之态。杨百万又把好言安慰一番,到底不悔,还要把银子借他,被他再三辞脱。从此以后,纠集几个蒙童学生处馆过日。那些地方邻里因杨百万许他做财主,就把“财主”二字做了他的别号,遇见了也不称名,也不道姓,只叫“老财主”,一来笑他不替杨百万争气,二来见得杨百万的眼睛也会相错了人。   却说秦世芳自别世良之后,要将银子买米,不想因送世良迟了一日,米被别人买去了,止剩下几百担稻子。主人家道:“你若不买,又有几日等货,不如买下来,自己砻做米,一般好装去卖,省得耽搁工夫。”世芳道:“也说得是。”就尽二百两银子买了,因有便船下瓜洲,等不得砻,竟将稻子搬运下船,要思量装到地头,舂做米卖。不想那一年淮杨两府饥馑异常,家家户户做种的稻子都舂米吃了,等到播种之际,一粒也无,稻子竟卖到五两一担。世芳货到,千人万人争买,就是珍珠也没有这等值钱。不上半月工夫,卖了一本十利,二百两银子变做二千,不知哪里说起。又在杨州买了一宗?{茶,装到京师去卖,京师一向只吃松萝,不吃?{茶的,那一年疫病大作,发热口干的人吃了?{茶,即便止渴,世芳的茶叶竟当了药卖。   不上数月,又是一本十利。世芳做到这个地步,真是平地登仙,思量杨百万的说话,竟是狗屁,恨不得飞到家中,问他的嘴。   就在京师搭了便船,路上又置些北货,带到扬州发卖。虽然不及以前的利息,也有个四五分钱。此时连本算来,将有三万之数。又往苏州买做绸缎,带回广东。   ”不一日到了自家门前,货物都放在船上,自己一人先走进去。妻子见他回来,大惊小怪地问道:“你这一向在哪里,做些什么勾当?”世芳道:“我出门去做生意,你难道不晓得,要问起来?”妻子道:“这等,你生意做得何如?”世芳大笑道:“一本百利,如今竟是个大财主了。”妻子一发大惊道:“这等,你本钱都没有,把什么趁来的?”世芳道:“你的话好不明白,我把田地卖了二百两银子,带去做生意的,怎么说本钱都没有?”妻子道:“你那二百两银子现在家中,何曾带去?”世芳不解其故,只管定着眼睛相妻子。妻子道:“你那日出门之后,我晚间上床去睡,在枕头边摸着一封银子,就是那宗田价。只说你本钱掉在家中,毕竟要回来取,谁知望了一向,再不见到。我只怕你没有盘费,流落在异乡,你怎么倒会做起财主来?”世芳呆了半日,方才叹一口气道:“银子便趁了这些,负心人也做得够了。”妻子问什么缘故?世芳就将下处寻不见银子,疑世良偷去的话说了一遍。妻子道:“这等,你的本钱是那个人的银子了。   银子虽是他的,时运却是你自己的。如今拚得把这二百两送去还他就是。”世芳道:“岂有此理,有本才有利,我若不是他这主本钱,莫说做生意,就是盘缠也没得回来。那时节把他的银子错来也罢了,还教他认一个贼去。仔细想来,我成得个什么人?如今只有一说,将本利一齐送去还他,随他多少分些与我,一来赔他当日之罪,二来也见我不是有意负心,这才是个男子。”妻子道:“自己天大的造化,趁得这主银子,怎么白白拿去送人?你就送与他,他只说自己本钱上生出来的,也决不感激你,为什么做这样呆事?”世芳见妻子不明道理,随口答应了几句,当晚把货物留在舟中,不发上岸,只说装到别处去卖。次日杀了猪羊,还个愿心,请邻舍吃盅喜酒。第三日坐了货船,竟往南海去访世良的踪迹。问到他家,只见一间稀破的茅屋,几堵倾塌的土墙,两扇柴门,上面贴一副对联道:数奇甘忍辱形秽且藏羞世芳见了,知道为他而发,甚是不安。   推开门来,只见许多蒙童坐在那边写字,世良朝外坐了打嗑睡,衣衫甚是褴褛。世芳走到面前,叫一声“贤弟醒来”,世良吓出一身冷汗,还像世芳赶来羞辱他的一般,连忙走下来作揖,口里“千惭愧、万惭愧”,世芳作了一个揖,竟跪下来嗑头,口里只说“劣兄该死”,世良不知哪头事发,也跪下来对拜。   拜完了分宾主坐下,世良问道:“老兄一向生意好么?”世芳道:“生意甚是趁钱,不上一年,做了上百个对合,这都是贤弟的福分。劣兄今日一来负荆请罪,二来连本连利送来交还原主,请贤弟验收。”世良大惊道:“这是什么说话?小弟不解。”   世芳把到家见妻子,说本钱不曾带去的话述了一遍,世良笑一笑道:“这等说来,小弟的贼星出命了。如今事已长久,尽可隐瞒,老兄肯说出来,足见盛德。小弟是一个命薄之人,不敢再求原本,只是洗去了一个贼名,也是桩侥幸之事,心领盛情了。”世芳道:“说哪里话,劣兄若不是贤弟的本钱,莫说求利,就是身子也不得回家,岂有负恩之理?如今本利共有三万之数,都买了绸缎,现在舟中,贤弟请去发了上来。劣兄虽然去一年工夫,也不过是侥天之幸,不曾受什么辛苦。贤弟若念结义之情,多少见惠数百金,为心力之费则可;若还推辞不受,是自己独为君子,教劣兄做贪财负义的小人了。”说完,竟扯世良去收货。世良立住道:“老兄不要矫情,世上哪有自己求来的富贵,舍与别人之理?古人常道:‘不义取财,如以身为沟壑。’小弟若受了这些东西,只当把身子做了茅坑,凡世间不洁之物,都可以丢来了,这是断然不要的。”世芳变起脸来道:“贤弟若苦苦不受,劣兄把绸缎发上来,堆在空野之中,买几担干柴,放一把火,烧去了就是。”世良见他言词太执,只得陪个笑脸道:“老兄不要性急,今日晚了,且在小馆荒宿,明早再做商量,多少领些就是。”一边说,一边扯个学生到旁边,唧唧哝哝地商议,无非是要预支束修,好做东道主人之意。世芳知道了,就叫世良过来道:“贤弟不消费心,劣兄昨日到家,因一路平安,还个小愿,现带些祭余在船上,取来做夜宵就是。”世良也晓得束修预支不来,落得老实些,做个主人扰客。当晚叙旧谈心,欢畅不了。   说话之间,偶然谈起杨百万来,世芳道:“他空负半生风鉴之名,一些眼力也没有,只劣兄一人就可见了。他说我无论做生意不做生意,千金之产,同归于荆我坐家的命虽然不好,做生意的时运却甚是亨通,如今这些货物虽不是自己的东西,料贤弟是仗义之人,多少决分些与我,我拿去营运起来,怕不挣个小小人家?可见他口里的话都是精胡说的,我明日要去问他的口,贤弟可陪我去,且看他把什么言语支吾?”世良道:“我去倒要去,只是借他一千银子,本利全无,不好见面。”   世芳大笑道:“你如今有了三万,还愁什么一千?明日就当我面前,把本利算一算,发些绸缎还他就是了。”世良大喜道:“极说得是。”两个睡了一晚,次日是杨百万放银的日期。世芳道:“我若竟去问他,他决要赖口,说去年并无此话,你难道好替我证他不成?我如今故意写一张借票,只说问他借一千两银子,他若不借,然后翻出陈话来,取笑他一场,使他无言对我,然后畅快。”算计定了,就写票同世良走去,依旧照前番的规矩,先把票子递了,伺候唱名。唱到秦世芳的名字,世芳故意装做失志落魄的模样,走上去等他相。杨百万从头至脚大概看了一遍,又把他脸上仔仔细细相了半个时辰,就对家人道:“兑与他不妨,还得起的。”世芳道:“老员外相仔细些,万一银子放落空不要懊侮。”杨百万道:“若是去年借与你,就要落空;今年借去,再不会落空的。”世芳道:“原来老员外也认得是去年借过的,既然如此,同是一个人,为什么去年就借不起,今年就借得起?难道我的脸上多生出一双耳朵,另长出一个鼻子来了不成?”杨百万道:“论你相貌,是个彻底的穷人,只是脸上气色比去年大不相同。去年是一团的滞气,不但生意不趁钱,还有官府口舌,我若把银子借你,只好贴你打官司;你如今脸上,不但滞气没有了,又生出许多阴骘纹来,毕竟做了天大一件好事,才有这等气色,将来正要发财。你如今莫说一千,二千也只管借去。只是有一句话要吩咐你,你自己的福分有限,须要帮着个大财主,与他合做生意,沾些时运过来,还你本少利多;若自己单枪独马去做,虽不折本,也只好趁些蝇头小利而已。”世芳被他这些话说得毛骨惊然,不觉跪下来道:“老员外不是凡人,乃是神仙下界点化众生的,敢不下拜。”杨百万扶起来道:“怎见得我是神仙?”世芳道:“晚生今日不是来借银子,是来问口的,不想晚生的毛病,句句被老员外说着,不但不敢问口,竟要写伏辩了。”就把去年相了回去,弄出人命官司,后来卖田作本,掉在家中不曾带去,错把世良的银子认做本钱,拿去做生意屡次得采,回来知道缘故,将本利送还世良的话,备细说过一遍。世良也走过去说:“去年湖广相遇的,就是这位仁兄。他如今连本利送来还我,我决无受他之理。烦老员外劝他,将货物装回,省得陷人于不义。”杨百万听了,仰天大笑一顿,对众人道:“我杨老儿的眼睛可会错么?”指着世良道:“我去年原说他,随你折本趁钱,总归到做财主了才祝如今折本折出上万银子来,可是折出来的财主么?我又说他不要费一毫气力,受一毫辛苦,现现成成做个安逸财主。如今别人替他走过千山万水,趁了银子送上门来,可是个安逸财主么?”阶下立着数百人,齐声喝采道:“好相法,真是神仙!莫说秦兄该下跪,连我们都要拜服了。”   杨百万又仰天笑了一顿,对世良道:“这主钱财,你要辞也辞不得,不是我得罪他讲,他若不发这片好心,做这桩好事,莫说三万,就是三十万也依旧会去的。我如今替你酌处,一个出了本钱,一个费了心力,对半均分,再没得说。”世芳道:“既蒙老员外吩咐,不敢不遵。只是这项本钱,原是他借老员外的,利钱自然该在公帐里除,难道教他独认不成?”杨百万道:“也说得是。”就叫家人把利钱一算,连本结个总帐,共该一千三百两。世芳要一总除还,世良不肯道:“你只受得二百两,其余的你不曾见面,难道强盗劫去的、拐子拐去的也要你认不成?”杨百万道:“一发说得是。”就依世良,只算二百两的本利。世芳教人发了几箱绸缎,替他交明白了。杨百万又替他把船上货物对半分开,世良的发了上岸,世芳的留在舟中。当晚杨百万大排筵席,做戏相待,一来旌奖他二人尚义,二来夸示自家的相法不差。   世芳第二日别了世良将一半货物装载回去。走到自家门前,只见两扇大门忽然粉碎,竟像刀斫斧砍的一般。走进去问妻子,妻子睡在床上叫苦连天。问她什么缘故?妻子道:“自从你去之后,夜间有上百强盗打进门来,说你有几万银子到家,将我捆了,教拿银子买命。我说银子货物都是丈夫带出去了,他只不信,直把我吊到天明方才散去。如今浑身紫胀,命在须臾。”   世芳听了,叹口气道:“杨百万活神仙也!他说我若不起这点好心,银子终究要去,如今一发验了。若不是我装去还他,放在家中,少不得都被强盗劫去。这等看起来,我落得做了一个好人,还拾到一半货物。”妻子道:“如今有了这些东西,乡间断然住不得了,趁早进城去。”世芳道:“杨百万原教我帮着个财主,沾他些时运,我如今看起来,以前的时运分明是世良兄弟的了。我何不搬进城去,依傍着他,莫说再趁大钱,就是保得住这些身家,也够得紧了。”就把家伙什物连妻子一齐搬下货船,依旧载到城中,与世良合买一所厅房同祝结契的朋友做了合产的兄弟,况且面貌又不差,不认得的竟说是同胞手足。   一日世良与世芳商议道:“这些绸缎在本处变卖没有什么利钱,你何不同了飘洋的客人到番里去走走,趁着好时运,或者飘得着也不可知。”世芳道:“我也正有此意。”就把妻子托与世良照管,将两家分开的货物依旧合将拢来,世芳载去飘洋不提。   却说南海到了一个新知县,是个贡士出身,由府幕升来的。   到任不多时,就差人访问:“这边有个百姓,叫做秦世良,请来相会。”差人问到世良家里,世良道:“我与他并无相识,天下同名同姓的多,决不是我。”差人道:“是不是也要进去见见。”就把世良扯到县中,传梆进去,知县请进私衙,教世良在书房坐了一会。只见帘里有人张了一张,走将进去,知县才出来相见。世良要跪,知县不肯,竟与他分庭抗礼,对面送坐。把世良的家世问了一遍,就道:“本县闻得台兄是个儒雅之士,又且素行可嘉,所以请来相会。以后不要拘官民之礼,地方的利弊常来赐教,就是人有什么分上相央,只要顺理,本县也肯用情,不必过于廉介。”世良谢了出去,思量道:“我与他无一面之交,又没有人举荐,这是哪里说起,难道是我前世的父亲不成?”隔了几时,又请进去吃酒,一日好似一日。   地方上人见知县礼貌他,哪个不趋奉,有事就来相央。替他进个徽号,叫做“白衣乡绅”。坏法的钱他也不趁,顺礼的事他也不辞,不上一年,受了知县五六千金之惠。一日进去吃酒,谈到绸缪之处,世良问道:“治民与老爷前世无交,今生不熟,不知老爷为什么缘故一到就问及治民,如今天高地厚之恩再施不厌,求老爷说个明白,好待治民放心。”知县道:“这个缘故论礼是不该说破的,我见兄是盛德之人,且又相知到此,料想决不替我张扬,所以不妨直告。我前任原是湖广襄阳府的经历,只因解粮进京,转来失了回批,军门把我监禁在狱。我着个老仆进京干部文来知会,老仆因我是个穷官,没有银子料理,与兄路上同行,见兄有三百两银子带在身边,他只因救主心坚,就做了桩不良之事,把兄的银子拐进京去,替我干了部文下来,我才能够复还原职。我初意原要设处这项银子差人送来奉还的,不想机缘凑巧,我就升了这边的知县,所以一到就请兄相会。   又怕别人来冒认,所以留在书房,教老仆在帘里识认,认得是了,我才出来相会。后来用些小情,不过是补还前债的意思,没有什么他心。”说完了,就叫老仆出来,嗑头谢罪。世良扶起道:“这等,你是个义士了,可敬可敬。”世良别了知县出去,绝口不提,自此以后往来愈加稠密。   却说世芳开船之后,遇了顺风,不上一月,飘到朝鲜。一般也像中国,有行家招接上岸,替他寻人发卖。一日闻得公主府中要买绸缎,行家领世芳送货上门,请驸马出来看货。那驸马耳大须长,绝好一个人品,会说中国的话,问世芳道:“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世芳道:“小客姓秦,名世芳,是南海人。”驸马道:“这等,秦世良想是你兄弟么?”世芳道:“正是,不知千岁哪里和他熟?”驸马道:“我也是中国人,当初因飘洋坏了船只,货物都沉在海中,喜得命不该死,抱住一块船板浮入岛内。因手头没有本钱,只得招集几个弟兄劫些货物作本。后面来到这边,本处国王见我相貌生得魁梧,就招我做驸马。我一向要把劫来的资本加利寄还中国之人,只是不晓得原主的名字。内中有一宗绸缎,上面有秦世良的图书字号,所以留心访问,今日恰好遇着你,也是他的造化。我如今一倍还他十倍,烦你带去与他。你的货不消别卖,我都替你用就是了。”说完,教人收进去,吩咐明日来领价。世芳过了一晚,同行家走去,果然发出两宗银子,一宗是昨日的货价,一宗是寄还世良的资本。   世芳收了,又教行家替他置货。不数日买完,发下本船,一路顺风顺水,直到广州。   世良见世芳回来,不胜之喜,只晓得这次飘洋得利,还不晓得讨了陈帐回来。世芳对他细说,方才惊喜不了。常常对着镜子自己笑道:“不信我这等一个相貌,就有这许多奇福。奇福又都从祸里得来,所以更不可解。银子被人冒认了去,加上百倍送还,这也够得紧了。谁想遇着的拐子,又是个孝顺拐子,撞着的强盗,又是个忠厚强盗,个个都肯还起冷帐来,哪里有这样便宜失主!”世良只因色心淡薄,到此时还不曾娶妻。杨百万十分爱他,有个女儿新寡,就与他结了亲,妆奁甚厚,一发锦上添花。与世芳到老同居,不分尔我。后来直富了三代才)祝*看官,你说这桩故事,奇也不奇?照秦世良看起来,相貌生得好的,只要不做歹事,后来毕竟发积,粪土也会变做黄金;照秦世芳看起来,就是相貌生得不好的,只要肯做好事,一般也会发积,饿莩可以做得财主。我这一回小说,就是一本相书。   看官看完了,大家都把镜子照一照,生得上相的不消说了,万一尊容欠好,须要千方百计弄出些阴骘纹来,富贵自然不求而至了。只是一件,这回小说,一百个人看见,九十九个不信,都道“财与命相连,如今的人论钱论分,尚且与人争夺;哪里有自己趁了几万银子,载上门去送与人的?这都是捏出来的谎话”;不知轻财重义的人,莫说当初,就是如今也还有。只是自己做不出来,眼睛又不曾看见,所以就觉得荒唐。我且再说一个现在的人,只举他生平一事,借来做个证)据。*浙江省城内,有个姓柴的乡绅,是先朝参议公之子。兄弟并无一人,妹子倒有六个,一个是同胞生的,三个是继母生的,两个是庶母生的。继母嫁来之时,妆奁极厚,莫说资财之多,婢仆之盛,就是金珠也值数千金。后来尊公作了,继母也作了,从来父之待女,尚不能与儿子一般,况且兄之待妹,岂能够与手足一样?   独他不然,把尊公所遗的宦橐,竟作七股分开,自己得一分,六个妹子各得一分。姊妹与兄弟一样分家,这是从古仅见之事。   父亲的宦资既然分与姊妹,继母的奁资也该分与自家了?他又不然,珍珠不留一粒,金子不留一分,僮仆不留一个,尽与继母所生之三女,做个楚弓楚得,并同胞、庶母之妹,皆不得与焉。庶母所生之妹未嫁之时,其夫家有事,曾将田产来卖与他,他一一承受,每年替他办粮,把租米所粜的银子一毫不动;待遣嫁之时,连文券一齐交付与他,做个完壁归赵。至于同胞的妹子,丈夫中了进士,若把势利的人,就要偏厚他些了;他反于奁资之内,除去一千金,道她做了夫人,不愁没得穿戴,该损些下来,加厚诸妹。待同胞者如此,待继母、庶母者又如此,即此一事之中,具有几桩盛德。看官,你说这样的事,可是今人做得出的?他却不是古人,年纪不过六十多岁,因是野史,不便载名。自己也举了孝廉,儿子也登了仕路,可见盛德之人,自有盛德之报。这桩事杭州人没有一个不赞他的,难道也是谎话不成?但凡看书的,遇着忠孝节义之事,须要把无的认作有,虚的认做实,才起发得那种愿慕之心;若把“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这两句话,预先横在胸中,那希圣希贤之事,一世也做不来了。   【评】   人都羡慕秦世良,我独羡慕秦世芳。秦世良的财主是天做的,秦世芳的财主是人做的。天做的财主学不来,羡慕他没用处;人做的财主学得来,羡慕他有用处。   第五回  女陈平计生七出   词云:   女性从来似水,人情近日如丸。《春秋》责备且从宽,莫向长中索短。治世“柏舟”易矢,乱离节操难完。靛缸捞出白齐纨,纵有千金不换。   话说“忠孝节义”四个字,是世上人的美称,个个都喜欢这个名色。只是奸臣口里也说忠,逆子对人也说孝,奸夫何曾不道义,淫妇未尝不讲节,所以真假极是难辨。古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要辨真假,除非把患难来试他一试。   只是这件东西是试不得的,譬如金银铜锡,下炉一试,假的坏了,真的依旧剩还你;这忠孝节义将来一试,假的倒剩还你,真的一试就试杀了。我把忠孝义三件略过一边,单说个节字。   明朝自流寇倡乱,闯贼乘机,以至沧桑鼎革,将近二十年,被掳的妇人车载斗量,不计其数,其间也有矢志不屈,或夺刀自刎、或延颈受诛的,这是最上一乘,千中难得遇一;还有起初勉强失身,过后深思自愧、投河自缢的,也还叫做中上;又有身随异类、心系故乡、寄信还家、劝夫取赎的,虽则腆颜可耻,也还心有可原,没奈何也把她算做中下;最可恨者,是口餍肥甘、身安罗绮、喜唱大调、怕说乡音、甚至有良人千里来赎、对面不认原夫的,这等淫妇,才是最下一流,说来教人腐心切齿。虽曾听见人说,有个仗义将军,当面斩淫妇之头,雪前夫之恨,这样痛快人心的事,究竟只是耳闻,不曾目见。看官,你说未乱之先,多少妇人谈贞说烈,谁知放在这欲火炉中一炼,真假都验出来了。那些假的如今都在,真的半个无存,岂不可惜。我且说个试不杀的活宝,将来做个话柄,虽不可为守节之常,却比那忍辱报仇的还高一等。看官,你们若执了《春秋》责备贤者之法,苛求起来,就不是末世论人的忠厚之道了。   崇祯年间,陕西西安府武功县乡间有个女子,因丈夫姓耿,排行第二,所以人都叫她耿二娘。生来体态端庄、丰姿绰约自不必说,却又聪慧异常,虽然不读一句书,不识一个字,她自有一种性里带来的聪明。任你区处不来的事,遇了她,她自然会见景生情,从人意想不到之处生个妙用出来,布摆将去。做的时节,人都笑她无谓,过后思之,却是至当不易的道理。在娘家做女儿的时节,有个邻舍在河边钓鱼,偶然把钓钩含在口里与人讲话,不觉地吞将下去,钩在喉内。线在手中,要扯出来,怕钩住喉咙;要咽下去,怕刺坏肚肠。哭又哭不得,笑又笑不得,去与医生商议,都说医书上不曾载这一款,哪里会医?   那人急了,到处逢人问计。二娘在家听见,对阿兄道:“我有个法儿,你如此如此去替他扯出来。”其兄走到那家道:“有旧珠灯取一盏来。”那人即时取到。其兄将来拆开,把糯米珠一粒一粒穿在线上,往喉咙里面直推,推到推不去处,知道抵着钩了,然后一手往里面勒珠,一手往外面抽线,用力一抽,钩扯直了从珠眼里带将出来,一些皮肉不损,无人不服她好计。   到耿家做媳妇,又有个妯娌从架上拿箱下来取衣服,取了衣服依旧把箱放上架去,不想架太高,箱太重,用力一擎,手骨兜住了肩骨,箱便放上去了,两手朝天,再放不下,略动一动,就要疼死。其夫急得没主意,到处请良医,问三老,总没做理会处。其夫对二娘道:“二娘子,你是极聪明的,替我生个主意。”二娘道:“要手下来不难,只把衣服脱去,教人揉一揉就好了。只是要几个男子立在身边,借他阳气蒸一蒸,筋脉才得和合。只怕她害羞不肯。”其夫道:“只要病好,哪里顾得!”   就把叔伯兄弟都请来周围立住,把她上身衣服脱得精光,用力揉了一会,只不见好。又去问二娘,二娘道:“四肢原是通连的,单揉手骨也没用,须把下身也脱了,再揉一揉腿骨,包你就好。”其夫走去,替她把裙脱了,解到裤带,其妇大叫一声“使不得”,用力一挣,两手不觉朝下,紧紧捏住裤腰。彼时二娘立在窗外,便走进去道:“恭喜手已好了,不消脱罢。”   原来起先那些揉四肢、借阳气的话,都是哄她的,料她在人面前决惜廉耻,自然不顾疼痛,一挣之间,手便复旧,这叫做“医者意也”。众人都大笑道:“好计,好计!”从此替她进个徽号,叫做女陈平。但凡村中有疑难的事,就来问计。二娘与二郎,夫妻甚是恩爱,虽然家道贫穷,她惯会做无米之炊,绩麻拈草,尽过得去。   忽然流贼反来,东蹂西躏,男要杀戮,女要奸淫,生得丑的,淫欲过了,倒还丢下;略有几分姿色的,就要带去。一日来到武功相近地方,各家妇女都向二娘问计。二娘道:“这是千百年的一劫,岂是人谋算得脱的?”各妇回去,都号啕痛哭,与丈夫永诀。也有寻剃刀的,也有买人言的,带在身边,都说等贼一到,即寻自尽,决不玷污清白之身。耿二郎对妻子道:“我和你死别生离,只在这一刻了。”二娘道:“事到如今,也没奈何。我若被他掳去,决不忍耻偷生,也决不轻身就死。   须尽我生平的力量,竭我胸中的智巧去做了看。若万不能脱身,方才上这条路;倘有一线生机,我决逃回来,与你团聚。贼若一到,你自去逃生,切不可顾恋着我,做了两败俱伤。我若去后,你料想无银取赎,也不必赶来寻我,只在家中死等就是。”   说完,出了几点眼泪,走到床头边摸了几块破布放在袖中;又取十个铜钱,教二郎到生药铺中去买巴豆。二郎道:“要它何用?”二娘道:“你莫管,我自有用处。”二郎走出门,众人都拦住问道:“今正作何料理?”二郎把妻子的话叙述了一遍,又道:“他寻几块破布带在身边,又教我去买巴豆,不知何用?”众人都猜她意思不出。二郎买了巴豆回来,二娘敲去了壳,取肉缝在衣带之中,催二郎远避,自己反梳头匀面,艳妆以待。   不多时,流贼的前锋到了。众兵看见二娘,你扯我曳。只见一个流贼走来,标标致致,年纪不上三十来岁,众兵见了,各各走开。二娘知道是个头目,双膝跪下道:“将爷求你收我做了婢妾罢。”那贼头慌忙扶起道:“我掳过多少妇人,不曾见你这般颜色。你若肯随我,我就与你做结发夫妻,岂止婢妾?   只是一件,后面还有大似我的头目来,见你这等标致,他又要夺去,哪里有得到我?”二娘道:“不妨,待我把头发弄蓬松了,面上搽些锅煤,他见了我的丑态,自然不要了。”贼头搂住连拍道:“初见这等有情,后来做夫妻,还不知怎么样疼热?”二娘妆扮完了,大队已到。总头查点各营妇女,二娘掩饰过了。贼头放下心,把二娘锁在一间空房,又往外面掳了四五个来,都是二娘的邻舍,交与二娘道:“这几个做你的丫鬟使婢。”到晚教众妇煮饭烧汤,贼头与二娘吃了晚饭,洗了脚手,二娘欢欢喜喜脱了衣服,先上床睡,贼头见了二娘雪白的肌肤,好像:馋猫遇着肥鼠,饿鹰见了嫩鸡。   自家的衣服也等不得解开,根根衣带都扯断,身子还不曾上肚,那翘然一物已到了穴边,用力一抵,谁想抵着一块破布。   贼头道:“这是什么东西?”二娘从从容容道:“不瞒你说,我今日恰好遇着经期,月水来了。”贼头不信,拿起破布一闻,果然烂血腥气。二娘道:“妇人带经行房,定要生玻你若不要我做夫妻,我也禁你不得;你若果有此意,将来还要生儿育女,权且等我两夜。况且眼前替身又多,何必定要把我的性命来取乐。”贼头道:“也说得是,我且去同她们睡。”二娘又搂住道:“我见你这等年少风流,心上爱你不过。只是身不自由。你与她们做完了事,还来与我同睡,皮肉靠一靠也是甘心的。”贼头道:“自然。”他听见二娘这几句肉麻的话,平日官府招不降的心,被她招降了;阎王勾不去的魂,被她勾去了。   勉强爬将过去,心上好不难丢。   看官,你说二娘的月经为什么这等来得凑巧?原来这是她初出茅庐的第一计。预先带破布,正是为此。那破布是一向行经用的,所以带血腥气,掩饰过这一夜,就好相机行事了。彼时众妇都睡在地下,贼头放出平日打仗的手段来,一个个交锋对垒过去,一来借众妇权当二娘发泄他一天狂兴,二来要等二娘听见,知道他本事高强。众妇个个欢迎,毫无推阻。预先带的人言、剃刀,只做得个备而不用;到那争锋夺宠的时节,还像恨不得把人言药死几个,剃刀割死几个,让他独自受用,才称心的一般。二娘在床上侧耳听声,看贼头说什么话。只见他雨散云收,歇息一会,喘气定了,就道:“你们可有银子藏在何处么?可有首饰寄在谁家么?”把众妇逐个都问将过去。内中也有答应他有的,也有说没有的,二娘暗中点头道:“是了。”贼头依旧爬上床来,把二娘紧紧搂住,问道:“你丈夫的本事比我何如?”二娘道:“万不及一,不但本事不如,就是容貌也没有你这等标致,性子也没有你这等温存,我如今反因祸而得福了。   只是一件,你这等一个相貌,哪里寻不得一碗饭吃,定要在鞍马上做这等冒险的营生?”贼头道:“我也晓得这不是桩好事,只是如今世上银子难得,我借此掳些金银,够做本钱,就要改邪归正了。”二娘道:“这等,你以前掳的有多少了?”   贼头道:“连金珠首饰算来,也有二千余金。若再掳得这些,有个半万的气候,我就和你去做老员外、财主婆了。”二娘道:“只怕你这些话是骗我的,你若果肯收心,莫说半万,就是一万也还你有。”贼头听见,心上跳了几跳,问道:“如今在哪里?”二娘道:“六耳不传道,今晚众人在此,不好说得,明夜和你商量。”贼头只得勉强捱过一宵,第二日随了总头,又流到一处。预先把众妇安插在别房,好到晚间与二娘说话。   才上床就问道:“那万金在哪里?”二娘道:“你们男子的心肠最易改变,如今说与我做夫妻,只怕银子到了手,又要去寻好似我的做财主婆了。   你若果然肯与我白头相守,须要发个誓,我才对你讲。”   贼头听见,一个筋斗就翻下床来,对天跪下道:“我后来若有变更,死于万刃之下。”二娘搀起道:“我实对你说,我家公公是个有名财主,死不多年,我丈夫见东反西乱,世事不好,把本钱收起,连首饰酒器共有万金,掘一个地窖埋在土中。你去起来,我和你一世哪里受用得尽?”贼头道:“恐怕被人起去了。”二娘道:“只我夫妻二人知道,我的丈夫昨日又被你们杀了,是我亲眼见的。如今除了我,还有哪个晓得?况又在空野之中,就是神仙也想不到。只是我自己不好去,怕人认得。   你把我寄在什么亲眷人家,我对你说了那个所在,你自去起。”   贼头道:“我们做流贼的人,有什么亲眷可以托妻寄子?况且那个所在,生生疏疏,教我从哪里掘起?毕竟与你同去才好。”   二娘道:“若要同行,除非装做叫化夫妻,一路乞丐而去,人才认不出。”贼头道:“如此甚好。既要扮做叫化,这辎重都带不得了,将来寄放何处?”二娘道:“我有个道理,将来捆做一包,到夜间等众人睡静,我和你抬去丢在深水之中,只要记着地方,待起了大窖转来,从此经过,捞了带去就是。”   贼头把她搂住,“心肝乖肉”叫个不了,道她又标致,又聪明,又有情意:“我前世不知做了多少好事,修得这样一个好内助也够得紧了,又得那一主大妻财。”当晚与二娘交颈而睡。料想明日经水自然干净,预先养精蓄锐,好奉承财主婆,这一晚竟不到众妇身边去睡。   到第三日,又随总头流到一处。路上恰好遇着一对叫化夫妻,贼头把他衣服剥下,交与二娘道:“这是天赐我们的行头了。”又问二娘道:“经水住了不曾?”二娘道:“住了。”   贼头听见,眉欢眼笑,摩拳擦掌,巴不得到晚,好追欢取乐。   只见二娘到午后,忽然睡倒在床,娇啼婉转,口里不住叫痛。   贼头问她哪里不自在,二娘道:“不知什么缘故,下身生起一个毒来,肿得碗一般大,浑身发寒发热,好不耐烦。”贼头道:“生在那里?”二娘举起纤纤玉指,指着裙带之下。贼头大惊道:“这是我的命门,怎么生得毒起?”就将她罗裙揭起,绣裤扯开,把命门一看,只见:玉肤高耸,紫晕微含。深痕涨作浅痕,无门可入;两片合成一片,有缝难开。好像蒸过三宿的馒头,又似浸过十朝的淡菜。   贼头见了,好不心疼。替她揉了一会,连忙去捉医生,讨药来敷,谁想越敷越肿。哪里晓得这又是二娘的一计?她晓得今夜断饶不过,预先从衣带中取出一粒巴豆,拈出油来,向牝户周围一擦。原来这件东西极是利害的,好好皮肤一经了它,即时臃肿,她在家中曾见人验过,故此买来带在身边。这一晚,贼头搂住二娘同睡,对二娘道:“我狠命熬了两宵,指望今夜和你肆意取乐,谁知又生出意外的事来,叫我怎么熬得过?如今没奈何,只得做个太监行房,摩靠一摩靠罢了。”说完,果然竟去摩靠起来。二娘大叫道:“疼死人,挨不得!”将汗巾隔着手,把他此物一捏。原来二娘防他此着,先把巴豆油染在汗巾上,此时一捏,已捏上此物,不上一刻,烘然发作起来。   贼头道:“好古怪,连我下身也有些发寒发热,难道靠得一靠就过了毒气来不成?”起来点灯,把此物一照,只见肿做个水晶棒槌。从此不消二娘拒他,他自然不敢相近。二娘千方百计,只保全这件名器,不肯假人,其余的朱唇绦舌,嫩乳酥胸,金莲玉指,都视为土木形骸,任他含咂摩捏,只当不知,这是救根本、不救枝叶的权宜之术。   睡到半夜,贼头道:“此时人已睡静,好做事了。”同二娘起来,把日间捆的包裹抬去丢在一条长桥之下。记了桥边的地方,认了岸上的树木,回来把叫化衣服换了,只带几两散碎银子随身,其余的衣服行李尽皆丢下,瞒了众妇,连夜如飞地走。   走到天明,将去贼营三十里,到店中买饭吃。二娘张得贼眼不见,取一粒巴豆拈碎,搅在饭中。贼头吃下去,不上一个时辰,腹中大泻起来。行不上二三里路,到登了十数次东。到夜间爬起爬倒,泻个不祝第二日吃饭,又加上半粒,好笑一个如狼似虎的贼头,只消粒半巴豆,两日工夫,弄得焦黄精瘦,路也走不动,话也说不出,晚间的余事,一发不消说了。贼头心上思量道:“妇人家跟着男子,不过图些枕边的快乐。她前两夜被经水所阻,后两夜被肿毒所误,如今经水住了,肿毒消了,正该把些甜头到她,谁想我又屙起痢来。要勉强奋发,怎奈这件不争气的东西,再也扶它不起。”心上好生过意不去,谁知二娘正为禁止此事。自他得病之后,愈加殷勤,日间扶他走路,夜间搀他上炕,有时爬不及,泻在席上,二娘将手替他揩抹,不露一毫厌恶的光景。贼头流泪道:“我和你虽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我害了这等龌龊的病,你不但不憎嫌,反愈加疼热,我死也报不得你的大恩。”二娘把好话安慰了一番。   第三日行到本家相近地方,隔二三里寻一所古庙住下。吃饭时,又加一粒巴豆。贼头泻倒不能起身,对二娘道:“我如今元气泻尽,死多生少,你若有夫妻之情,去讨些药来救我,不然死在目前了。”二娘道:“我明日就去赎药。”次日天不亮,就以赎药为名,竟走到家里去。耿二郎起来开门,恰好撞着妻子,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哪里喜欢得了?问道:“你用什么计较逃得回来?”二娘把骗他起窖的话大概说了几句。二郎只晓得她骗得脱身,还不知道她原封未动。对二娘道:“既然贼子来在近处,待我去杀了他来。”二娘道:“莫慌,我还有用他的所在。你如今切不可把一人知道,星夜赶到某处桥下,深水之中有一个包裹,内中有二千多金的物事,取了回来,我自有处。”二郎依了妻子的话,寂不通风,如飞赶去。二娘果然到药铺讨了一服参苓白术散,拿到庙中,与贼头吃了,肚泻止了十分之三。将养三四日,只等起来掘窖。二娘道:“要掘土,少不得用把锄头,待我到铁匠店中去买一把来。”又以买锄头为名,走回家去,只见桥下的物事,二郎俱已取回。二娘道:“如今可以下手他了。只是不可急遽,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不可差了一着。”说完换了衣服,坐在家中,不往庙中去了。   二郎依计而行,拿了一条铁索,约了两个帮手,走到庙中,大喝一声道:“贼奴!你如今走到哪里去?”贼头吓得魂不附体。   二郎将铁索锁了,带到一个公众去处,把大锣一敲,高声喊道:“地方邻里,三党六亲,都来看杀流贼!”众人听见,都走拢来。   二郎把贼头捆了,高高吊起,手拿一条大棍,一面打一面问道:“你把我妻子掳去,奸淫得好!”贼头道:“我掳的妇人也多,不知哪一位是你的奶奶?”二郎道:“同你来的耿二娘,就是我的妻子。”贼头道:“她说丈夫眼见杀了,怎么还在?这等看起来,以前的话都是骗我的了。只是一件,我掳便掳她去,同便同她来,却与她一些相干也没有,老爷不要错打了人。”二郎道:“利嘴贼奴,你同她睡了十来夜,还说没有相干,哪一个听你?”擎起棍子又打。贼头道:“内中有个缘故,容我细招。”二郎道:“我没有耳朵听你。”众人道:“便等他招了再打也不迟。”二郎放下棍子,众人寂然无声,都听他说。贼头道:“我起初见她生得标致,要把她做妻子,十分爱惜她。头一晚同她睡,见她腰下夹了一块破布,说经水来了,那一晚我与别的妇人同睡,不曾舍得动她。第二晚又熬了一夜。到第三晚,正要和她睡,不想她要紧去处生起一个毒来,又动不得。第四晚来到路上,她的肿毒才消,我的痢疾病又发了,一日一夜泻上几百次,走路说话的精神都没有,哪里还有气力做那桩事?自从出营直泻到如今,虽然同行同宿,其实水米无交。老爷若不信时,只去问你家奶奶就是。”众人中有几个伶俐的道:“是了是了,怪道那一日你道她带破布、买巴豆,我说要它何用,原来为此。这等看来,果然不曾受他淫污了。”内中也有妻子被掳的,又问他道:“这等,前日掳去的妇人,可还有几个守节的么?”贼头道:“除了这一个,再要半个也没有,内中还有带人言、剃刀的,也拚不得死,都同我睡了。”问的人听见,知道妻子被淫,不好说出,气得面如土色。二郎提了棍子,从头打起,贼头喊道:“老爷,我有二千多两银子送与老爷,饶了我的命罢。”众人道:“银子在哪里?”贼头道:“在某处桥下,请去捞来就是。”二郎道:“那都是你掳掠来的,我不要这等不义之财,只与万民除害!”起先那些问话的人,都恨这贼头不过,齐声道:“还是为民除害的是!”   不消二郎动手,你一拳,我一棒,不上一刻工夫,呜呼哀哉尚飨了。还有几个害贪嗔病的,想着那二千两银子,瞒了众人,星夜赶去掏摸,费尽心机,只做得个水中捞月。   看官,你说二娘的这些计较奇也不奇,巧也不巧?自从出门,直到回家,那许多妙计,且不要说,只是末后一着,何等神妙!她若要把他弄死在路上,只消多费几粒巴豆,有何难哉。   她偏要留他送到家中,借他的口,表明自己的心迹,所以为奇。   假如把他弄死,自己一人回来,说我不曾失身于流贼,莫说众人不信,就是自己的丈夫,也只说她是撇清的话,哪见有靛青缸里捞得一匹白布出来的?如今奖语出在仇人之口,人人信为实录,这才叫做女陈平。陈平的奇计只得六出,她倒有七出。后来人把她七件事编做口号云:一出奇,出门破布当封皮;二出奇,馒头肿毒不须医;三出奇,纯阳变做水晶糙;四出奇,一粒神丹泻倒脾;五出奇,万金谎骗出重围;六出奇,藏金水底得便宜;七出奇,梁上仇人口是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