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魅敦伦东度记 - 第 21 页/共 40 页
三个乡老听了,大喝一声,说道:"清平世界,高僧演的也是王化,怎容你这狐朋、狗党、幺魔!"狐妖没了法,只想要逃走。却怎生逃走,下回自晓。
第46回 正纲常见性明心谈光景事殊时异
话说狐妖见陶情老友一阵烟跑去了,这三乡老拉住不放他,道:"患难中便见交情,可见这陶情是个面交酒友。"狐妖苦苦哀求三老放手。这三老说道:"你这妖魔不求那高僧度脱,离了畜生之道,却还要假借人形,妄托友道嚼人。吾等常与山君往来,须率扯他到山君处,叫他把你碎嚼。"三友正讲,只见一人飞奔到亭子上来,口称"范子",见三老拉住狐妖,乃问道:"三位老叟,如何扯住这位青年朋友不放?"三老不答,但问:"足下何往?"范子答道:"吾与一友,期二载千里相会,今其期矣,千里赴约。"三老听了,遂放了扯狐妖之手,近范子前一揖,说道:"君可谓知己交,世上有此信人,吾等当亲当敬,又何必与此狐交,作甚计较?"狐妖见三老放了手不睬,含羞退去。范子也别了三老,说道:"吾要赶千里程途,不暇与老叟聚谈。"乃飞走去了。三老方才讲道:"闻狐妖说,演化高僧过此,他们能发明纲常正道,我等既世称三友,便把这友道求他们指教一二。"按下三老在亭子前等候高僧不提。且说道育在堂中钵盂内现出山虎,吓走了狐妖,乃向那愁和尚说道:"师兄,你入了贪魔,自取作怪。你只知敲梆化斋,哪知贪迷觉悟?"愁和尚摸着腹,只叫"爷爷呀救难"。育师乃把钵盂盛了些涧水与他吞下,顷刻平安,那众僧方才合掌称谢。只听得山门众僧迎接祖师进了正殿,参礼圣像,相见了方丈。三弟子上前侍立,顷刻殿前聚集许多善信。也有来历的,说道:"好一个长老,像貌非凡。"也有来求道的,见了祖师庄严色相,便参礼十分。这来求道的,也有一等谈空说妙,问法参禅。却有一等,听闻得高僧指明纲常伦理,能使不忠不孝等类改行从善。只这一等人,其中便有家中或父不慈,或子不孝,或夫不爱,或妻不敬,种种家庭不和的,望着演化僧到,特来参谒求教。这些人,只道高僧有奇术神法,把那反常背道、不忠不孝的转变过来。哪知高僧只据着生人性分中正大光明的道理,一提撕开导耳。当时聚着善信中,便是仁辅与宦尊众友。那亭子上三乡老齐来探谒,道副大师一一请问众檀越姓氏。只见宦尊开口说道:"老子舒中来也,解组归来,闲居无事,与这位朋友盘桓终日,以乐余年,闻得高僧自国度远来演化,特谒莲座,以聆妙旨。"祖师不答,但说一偈。说道:
俯仰从前,一正而定。
逍遥已后,勿浇乃性。
那宦尊听得,拜受谢教,说道:"人言不差,果然高僧因类演化,老子知偈意矣。但只是老子与众友来临,须是人人求一个超脱。"祖师乃目视副师,副师领悟,乃向宦尊说道:"吾师教本无言,说偈只为尊长有问,不得不言。尊长欲人人尽言,非吾师本意。我小僧代言,且只就老尊长说众友来临,小僧看众位色相不等,有知是上交老尊长,还是尊长下交取友?这友道多端,总归一义。"尊长点首,说道:"老子晓得了,只是一件事请问你;出家人当讲些见性明心的宗教、虚无微妙的禅机。我闻你们自出国门,只讲的是纲常伦理之言,演化忠孝廉节之辈,这三纲五常乃是在家生人的道理,你出家人既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如何谆谆只讲这俗家的事?"副师道:"老尊长,就你说见性明心,这性是何物?这心是何物?世人若把这纲常正了,便就是见性明心。"宦尊笑道:"不是这等说,把宗教离远了。"副师道:"老尊长,你离了道理讲性,还是你远了。"舒宦尊又问道:"师父,你们东度之意何为?"副师道:"我祖师与震旦国度有昔劫之缘,又因崔、寇诛尽沙门,吾师于慧照中,观见崔、寇不忠君上,自然王法不容。乃若沙门被诛,却也是他自取灭亡,岂有披剃出家,不守禅规,天道肯与你安然受享?僧等为此远行,要使这不忠的知王法,鉴报应,改心从善;要使那破戒的守禅规,遵释教,不堕无明。"舒宦尊听了道:"人言不差,都说东行高僧如镜悬照,物随其来,都在光中。我老子时时想慕,刻刻欲会,今日相逢,听得教言,实慰我心耳。"副师笑道:"此可谓友道中神交也。"那亭中三乡老听了,一齐说道:"交情说到神交,这点精诚,古今能有几个?古语说得好:'坐则见于墙,食则见于羹。'心同道同,便是交道也。"
众方讲论,只见那堂中几个和尚都上殿来,参礼祖师毕,便问副师:"从哪条路来的?"副师答道:"自惺惺里来。"和尚又问:"往何处去?"副师道:"从东路去。"和尚道:"我等正从东来,师父们要小心谨慎。这东路有些阻碍。"副师问道:"有甚阻碍?"只见那愁和尚把脸越加愁容,说道:"难行难走!"第一宗是海水茫茫风波险。第二宗是剪径妖孽劫行囊。第三宗是被难沙门无度脱。第四宗是不重僧村难化斋。第五宗是程途遥远没处宿。
副师听了道:"海水风波,我国王有赐的宝舟,可恃以无惑。若是剪径妖孽,我僧家有何一介行李与他劫掠?被难的沙门要求度脱,正是我等演化夙愿。出家人到处,难道饥饿而死?必有伽蓝打供。这程途遥远,随所住处,便露宿林栖,有何不便?"愁和尚越加哭起来,说道:"依师兄所说,四宗都罢了,只有这被难的却是那被诛的冤魂,一灵飞越,到这方乡,倚草附木,迷往来行商过客,我等饶着是逃难一事同人,他鬼寻熟的迷,几乎被他迷倒。"副师道:"你既是吾僧家,岂不会往生超度真言、驱邪缚鬼神咒,如何害怕?"愁和尚道:"他生前与我等也不同心,死后越加惫赖,说我们吃素看经的得了太子救难,得以逃生,他吃酒茹荤的偏生古怪,神道不饶他,个个被伤。伤了倒也罢,却还要把他堕入地狱。我等逃来时,正是他们迷人日,只恐如今都堕入地狱,路途清宁好走了。若是还有漏网的,师兄们却也要小心在意。"副师听了笑道:"师兄,你说来只会哭,便是不会出家的。岂不知一切尽皆空,凡人见怪不怪,遇邪无邪,自然恐惧不生。你若是愁眉苦脸,枉吃了素,何尝看经?"副师说了,众善信赞叹,各各辞出庵门而去,祖师师徒在庵静室打坐不提。
且说陶情与狐妖冒居友道,见事不得个计较,又被那岁寒三老友扯着,怕惹出事来,一路烟走了。却走到东南通道的荒僻路上,举目无一个识知,自己揣度,说道:"我想当初灵通关浑迹,到今尚无一个着落日子。"只因狐妖讲到弟兄朋友处,遂想起王阳、艾多、分心魔这一班结义,不知漂泊何地。正然思想,只见远远几个人来,陶情立住脚,睁开眼看,那来的乃是几个踉踉跄跄酒头汉子,走近前来,见了陶情便道:"老兄缘何独立于此?摆脱不似旧时,憔悴大殊昔日。"陶情见了道:"原来是昔年交契老友。一向在何处立脚?"众人道:"往昔与兄逐日交欢,只因北魏有神元通晋,带了几个僧人回国,那好僧持戒,把我等驱逐无所。却有那不守戒行的,日日与我等相亲,遂而留住脚头。今日那不守戒行的,弄出败兴,我等存留不住,故此远行到此。"陶情道:"别来已久,众兄还是往日光景么?"只见一个道:"时异事殊,我等都改名换姓。便是与一个相亲,他也起个别号,就是我当年与老兄相好时,名叫打辣酥,如今改作终日昏了。"陶情笑道:"这等说来,众兄都有别号了?"众人道:"都有,都有。"陶情便一个个问,终日昏乃指一个、说一个道:"这位叫做百年浑,这位叫做沽来美,这位叫做只到酉,这位叫做乐陶陶,这位叫做口流涎,这位叫做吸百川,这位叫做吃不尽。"陶情道:"你众友高兴,另立名色,便是我小弟当年叫做雨里雾,如今也改做陶情。我且问终日昏老兄,你与那不守戒行的相亲,弄出甚么败兴?"终日昏道:"小弟们一言难尽,都有几句《西江月》曲儿。"陶情道:"怎么还有心肠做曲儿?"终日昏道:"你知道的,有了我等,再没个不哼两句儿的。"陶情便道:"说来,说来。"终日昏乃说道:
原为相亲解闷,谁知他朝夕不离。忘却敲钟打鼓念阿弥,斋醮全然不齐。
陶情问道:"老兄,你这个曲儿说的是出家和尚与你相亲,他却如何败兴?"终日昏道:"这僧人师徒两个没早没晚与我盘桓。一日施主家请他荐亡,师父道:'徒弟,明日施主家荐亡,今日戒饮罢。'徒弟道:'明早戒不迟。'次日起早,看着瓮缸,恨了一声道:'冤家且忍耐半日儿。'我小弟在瓮中只得由他。他师徒到施主家,一日法事毕回来,等不得,点了一盏灯,拿了一把壶来瓮边,我听着他叫一声:'徒弟,冷的吗?'那徒弟道:'熬了这一日,哪里等得再烧火去暖。'那师父方把灯放下去揭瓮,只见一阵风起,我在瓮中听那风:忽地声如吼,门窗尽刮开。老僧没计策,只叫点灯来。老僧方揭瓮盖,忽然一阵狂风把灯吹灭,便叫徒弟点灯来。那徒弟道:'堂中灯火俱被狂风吹灭。'急急走到瓮边,只见黑屋中一个亡魂哀哀号泣,说道:'二位师父,好歹再熬今日一晚,免开瓮罢。我承功德,道力已接引生方。如吃了这瓮中物,不但不得生方,且还要堕入地狱。'那师父听了害怕起来,叫道:'徒弟,见了鬼也。'徒弟胆大,乃说道:'我等荐亡道场,八众僧人,却难道今日都不开瓮?'那魂随应声道:'六个俱守戒行,所以我才得他道力;若是师父二位,只恐自身不保,还能救度亡魂?只是你有一日之戒,便也成就了功德;若是今晚开了瓮,不但我无缘法,你两众也有后灾。'他师徒哪里肯依?便把瓮黑屋里揭开,也不灌入壶瓶,便把杓子你一杓,我一杓,冷吃到个醺酣方才点灯。他两个师徒终日昏昏,我小弟所以起了这个名色。只因他如此,后来积出这败兴灾殃,我故此离了他到此。"陶情听了道:"你当初不该与他出家僧相亲。"终日昏道:"他来亲我,谁去亲他?那六个不亲我的,我可敢去惹他?"陶情听了,乃问百年浑说:"老兄想也是师徒们败兴来的?"百年浑道:"小弟另是一家事故。"陶情问道:"哪家事故?"百年浑道:"我也依样画葫芦,说个曲儿。"乃说道:
偶向朱门寄迹,谁知那白社攒眉?相亲相爱百年期,只为他下楼不记。
陶情听了道:"老兄,怎么他下楼不记?"百年浑道:"我遇着一个贵客爱我,携我到他家终日款待宾朋。这宾朋中也有尊敬长上的,一团礼节待我;也有天性不饮的,毫不沾染于我。不想座席中一个与我滥交的,他哪里顾甚贵倨,管甚礼节,只到个瓮尽杯空,还要使得人家瓶壶不闲,差家童送到他家里。这个滥交,到了八九十岁也无一日清醒。将近百年还是终朝酩酊。子孙劝他老人家保重要紧,哪里肯依?却好从楼上去,便不记下楼时,一交跌下来,跌个呜呼丧矣,他才放我。"陶情道:"败兴,败兴。且问只到酉老兄,可也是跌下楼来伤了残生的一般?"只到酉道:"不同,不同。小子遇着一个风流朋友,尽是相爱。到临了,也弄得败兴,饶着败兴,也有个《西江月》说与老兄听。
适量而止为上,谁教他贪滥恣情。恹恹镇日不能醒,不到黄昏不定。
陶情听了道:"老兄,这也是他风流佳趣。"只到酉道:"甚么佳趣?这朋友秉来瘦弱,性子骄傲,逐日携我不是青楼乐地,便是红杏花村。朝朝过酗,夜夜滥贪。那父母爱他,医家劝他,不好说的。"陶情道:"怎么不好说?"且听下回自晓。
第47回 祖师慈悲救患难道士方便试妖精
只到酉说:"他父母爱他,叫他节制些,莫要吃,早伤了性命;那医家劝他裁减些,莫要到个药饵难医。他哪里肯依?只是逐日恹恹害病一般,好饮食一毫也咽不下,美味汤水儿吃下也难安,所以说他昏昏只到酉。小弟便随着他起了这个名号。"陶情道:"你既有托,缘何也来?"只到西道:"便是他不听父母教,不依医人劝,生出毒病儿来,也到个亡之命矣,才走将来。"
陶情道:"败兴,真个败兴。且问沽来美、乐陶陶与口流涎、吸百川、吃不尽列兄,也都有个毒病儿,方才得放你来?"众人道:实不瞒老兄,我们也都是一般。但是有节制的,略略不为所困。却也有一个曲儿你听:
谁不是沽来美味,那个不快乐陶陶?流涎不尽百中川糟,爱养浅斟为妙。
陶情听了道:"众位既是相亲的,都是高人放达,浅斟樽节,不为所困,宜乎贫贱相守,淡薄为交,何故又来到此?"沽来美道:"我众人虽说有相亲相爱,古语说的好,'没有个不散的筵席。'世间万事总皆空,便是我沽来的美,沽尽也空,乐陶陶,乐毕也空。涎了也空,川竭也空。只是吃不尽,便也是我等不尽。那吃的,便是老彭八百岁,也有了时空。"陶情听了道:"不差,不差,说得是。"终日昏便问陶情道:"老兄,你的行径,也说与我们知道。"
陶情道:"我小弟也照列位说个《西江月》罢。"乃说道:
自叹生来遭际,与人欢合怡怡。文齐怎奈福难齐,专与僧人割气。
终日昏听了陶情说"专与僧人割气",乃道:"老兄,你如何与僧人割气?小弟却与僧人相亲。"陶情道:"我这僧人,比你那僧人不同。你那僧人是不守戒的,终有个空隙儿与你弄倒。若是我遇着的这僧人,没个空隙儿弄他。"终日昏道:"我们一味消愁解闷,却也没个空隙与哪个拿着。"陶情笑道:"正谓我们空隙儿多,被他拿着了,所以我东走西奔,没个计较。"终日昏道:"我们有甚空隙儿与他拿着?"陶情道:"他说有等人被我们发作起来,父母也认不得,把言语触了;弟兄也顾不得,把手足伤了;夫妻也忘记了,把恩爱失却;朋友也不念情,把交道绝了。还有不忍一朝之忿,装醉儿撒泼,惹祸生非,又有不知礼义廉耻,钻穴逾墙,这都是我们空隙儿,如何计较他?"终日昏道:"这等说来,果是与我亲的僧人,天涯相隔,不同的远着哩。这僧人如今在何处?"陶情道:"他今在海潮庵居住。"终日昏道:"我等就到这庵中见他,有何相碍?"陶情道:"难见的,难见的。"众人道:"如何难见?"陶情说道:"高僧慧眼,见了就知邪正,把门神将、秉教大力神王不容我等混入禅林,以此难入。"众人道:"我等各有变化神通,哪怕他慧眼与那神王?"陶情道:"失敬,失敬。列位俱有变化神通,且问终日昏老兄,会变何样神通?"终日昏道:"我会变脸,行见白就变红。"陶情听了摇头道:"不大,不大。"又问:"百年浑老兄,何变?"百年浑道:"我会变性,一会善,神不欺,鬼不欺;一会恶,天不怕,地不怕。"陶情也只摇头道:"不济,不济。"又问:"只到酉老兄,何变?"只道酉说:"我会变炎凉,一时寒飕飕,玉楼冻破;一时闹热热,银粟回春。"陶情更摇着头道:"不见得,不见得。"又问沽来美等:"列位老兄何变?"沽来美道:"我会变乜斜。"陶情道:"怎么叫乜斜?"沽来美道:"疲缠他入我圈套,腾挪他上我门头。"陶情笑道:"都不中用。高僧们神通广大,智慧幽深,老老实实待他出庵,再作计较。"按下不提。且说祖师在庵殿上静坐,三弟子侍立,忽然向道副大师说道:"善哉,善哉。沙海邻村三五十族,苦罹于患难,虽然在他自作自受,却也未免动出家人恻隐。吾既居此,且已识故,安可坐观,不为之救?汝三弟子当往救之。但须得一物将去,庶不费力。"乃举目视着两庑阿罗尊者,向三弟子说道:"汝等当借尊者神力。"道副大师领悟,即于祖师座前,稽首辞出庵门。尼总持也领悟,乃于两庑阿罗尊者前稽首,随出庵门。道育师也领悟,乃于正殿世尊前稽首,随出庵门。在堂众僧,不知其意,也有向祖师问缘故的,也有随出庵外看三位高僧的,都不明白,祖师也不言不答。却说道副三位出了庵门,往边海荒沙直走,头也不回。三人正走人烟绝迹之处,满目荒沙。道副便向尼总持说道:"师尊于慧照中见邻村人民罹于患难,二师弟知否?"尼师道:"我见师兄领师旨,即稽首辞行,料有向方,又何劳疑猜?师尊目视两庑尊者,说当借神力,我故稽首阿罗前辞前。"乃问育师。育师说:"我亦二师兄之意,但思世尊万法教主救苦救难,到处显灵,故稽首辞出庵门。祖师既向师兄说,必料师兄亦得慧照。又说我等三人去救,何必询问?只是我二人尚未深明邻村何所,村人何难。师兄谅知觉而来也。"道副大师道:"我听师尊之言,邻村料不出东西南北,何敢多问,以逆师尊不言之教?"
三个正说间,只见那沙岸上一个老僧盘膝坐地,手持数珠,口念经咒。三人上前稽首,那老僧只手还答。副师乃问道:"这荒沙何处?前去有村落人家么?"老僧不言,半晌,只等口中经咒念完,乃看着三人问道:"何处行僧,到此不知路头,还要问人?民间可有个不知止处,便妄自走来?作速回去。前村只因善恶人心杂处,惹了一个精怪,恶的应当受他害也罢了,只是善门之家,畏怕惊惶,却也不安。你三位要化斋,却也无斋。便有斋,却也难吃。不如回去,有座海潮庵可住往来僧道。那村居人颇多,还有缘化。"道副道:"我等是奉师命前来救人患难的,岂有回去之理?"老僧道:"精怪厉害,有甚要紧?便违了师父之命何妨?"副师听了也不问了,直向前走。老僧忙叫转来说道:"出家人,性子何急?"副师道:"天地间君父之命不可违,就是师命又岂可逆?比如,君命之蹈汤,父命之赴火,随行犹怕迟,尚敢退回?我等师命,便是精怪厉害,料不比汤火的厉害。"正说间,只见远远一个童子手持一杯茶来,说是近村人家送与打坐老僧吃的。老僧接茶在手,便递与副师说:"三位远来,合当受此。"副师辞谢道:"食必让长,我等安敢当其赐?"老僧笑道:"三位好心,只是你既奉师意救人患难,此去前沙尚远,这精怪降伏却也不难。我有一瓶在此,即把此茶注于其中,荡邪驱魅,不说甘露,可持而去。"副师方接在手,老僧把手一指,道:"那不是精怪来了?"三人回头,老僧与童子忽然不见。
副师接过茶瓶,乃想起祖师之言,借尊者神力,乃望空拜礼。向尼、育二师说道:"此九位阿罗显圣,虽然试我等道心,亦系慈悲民众。但不知此茶瓶作何用处。"按下三位高僧望前路行走。且说这海沙村落,地名铁钩湾。村有百里,居人稠密。家家捕鱼虾,食海兽,离海荒沙还出那獐、狐、鹿、免,人恣猎射网罟,却也好狡异常,取尽生灵,堕成恶孽。却也有十中二三善心男妇持斋的不去取,吃荤的家无取具。只说这射猎网罟之家,百样奸巧,伤生害命,杀气太重。不但人遭苦极必报,就是飞禽走兽、鱼虾蝼蚁,伤害太急了,他也思想报仇。他一物微蠢,岂能报仇?冥冥之中却有神灵发慈悲之念,存好生之仁,痛恨那伤害生灵之辈,每每降灾与祸。可怜这村人,只知非血食不美,非射猎网罟无以资生,恣意妄为,恨不得竭泽而渔,空林而弋。他哪里知道,杀一生命,便生一仇怼。古语说得好,"人无伤虎心,虎无杀人意。"鹊歇牛背,不歇人肩,知人有捉他心,害他计。蚊虫见人手指即飞,蝼蚁遇雨得浮草而渡,他岂无心,不贪生活?何苦人心不知慈悯,百计害它,以恣口腹!只因这村人作此恶孽,就生出一个精怪。这精怪却出世不在深林大谷,乃生在水中,却是一个大虾精。他一微虾,筋力又瘦,如何成精?只为取他子子孙孙,食者太多,他积怒成仇,积仇思报,便成了一个精怪。一日在海中,与众虾计议,说道:"这村人太恶,百计来捉我等。恨我无鹃鹏之翅,蛟龙之灵,以快雄心。闻知这村人,荒沙处捕獐、捉鹿,看那獐、狐、鹿、兔中可有恨这村人的,或是结个伴儿,或是请教个法儿,把这村人弄得他个七颠八倒,也不饶他。"众虾道:"我等正在此怀恨他捉了去,咀嚼甚苦。"虾精道:"我只见他网儿撒去,叫作一网打尽,大大小小都被他捞去,却不知他怎样咀嚼,何等样苦。"众虾道:"他捞将去,大的剪去须爪,去须还不觉,只剪爪便疼痛难忍。"虾精哭起来道:"是么,是么?比如一人手膊被刀割去,可疼可痛。"众虾又道:"剪爪正痛。他却又送入滚油汤锅,这疼痛怎忍!"虾精道:"可怜,可怜。真是难忍,小的被他捞去却如何?"众虾道:"小的无须爪之痛,却有汤油之苦。更有一宗可怜处,说起这苦更甚,不是下磨盘,便是下碓春,放上许多盐,做成虾儿酱。这个苦恼真真可怜。"虾精听了,收了眼泪,道:"此仇海深,怎生不报?"乃分身一变,变了一个长须老人。上得海滩,直投荒沙、深林密处,寻个獐、狐、鹿、兔,四荒观望,哪讨一个?都被村人射猎尽了。虾精正坐在深林,只见远远来了一个青年后生,虾精观看那后生:
乔妆打扮,摇摆行来。一裹巾勒着齐眉,夹布衣遮来全体。腰束一根吕公绦,脚穿两只罗汉趿。手拿纨扇跳钻钻,眼望松林来疾疾。
虾精见后生近前,便问:"小朋友,从何处来?"后生一时答应忙了,便说:"来处来。"乃问:"老汉子坐此做何事?"虾精听了便道:"你这后生,调嘴弄舌,必是个不做本等事业,闲游浪荡之人。"后生道:"你如何识得?"虾精道:"唐突相逢,须当敬老,怎么我问你何处来,你便答我来处来。"后生道:"你这老汉子必定也是个妄自尊大,不合时宜的老汉。"虾精道:"你如何识得?"后生道:"你先坐此,见人来全五个主道,身也不起,手也不动,便问我来历。我实不瞒你,小子姓狐名狸,来处也远着哩。"虾精道:"远也说说我听。"狐狸乃说道:
家住昆仑山岛,常与鹿豕交游。
只因性灵变化,偶来沙海滩头。
有功捉得反目,无情交了陶流。
到此人穷反本,还思旧境优游。
虾精听了,故意做个假托熟,道:"原来是狐老兄,我一向久闻你与甚么陶情结为契交,今日如何独行到此?"狐狸乃答道:"我与他原是个面交酒友,一遇患难,他便高飞远去,你不知这个人以酒为名,到处苟合,若是不合,便一路烟无踪无影。且问老汉子高姓大名?"虾精道:"若问我姓名,也说说你听。"
生在汪洋水国,与鱼为乐交游。
只因子孙众盛,各分湖海潜留。
苦遭网罟伤害,弄得家破人愁。
为此来寻走兽,要与渔猎报仇。
狐狸听了,笑道:"原来是长须老精怪,真真的你有屈没处申,我想你生长海洋,不求闻达,苦被村人百计嚼你,果然仇恨不可不报。只是你有何手段,会甚神通,把这海村,生他些祸害?"虾精道:"一人不得二智,正在此无计。我想,我技不若长蛟。他一鼓浪,把这村人漂没,却又不忍。有善人仁人不伤害我,怎的教他玉石不分,一概罹害?"狐狸道:"不瞒老兄说,我一向称为狐妖,却也有些变化手段。你若不信,我复了原相你看。"后生把身一抖,只见原是一个九尾狐狸。老汉子笑道:"原来你也是个忠厚妖精。你既忠厚待我,我也把个忠厚待你。"这老汉子也把身一抖,却复了原身,是一个大爪虾。一个放下四足,在那沙上打虎跳;一个直戳起两须,一个直戳起两须,在那地下效蟆游。
二精正露原身,却好一个全真手捧着一个葫芦儿,走近沙路上来。二精看见那全真怎生打扮?但见他:
头顶黄冠子,身披白道衣。
麻鞋双脚着,丝带满腰围。
蒲垫肩头担,拂尘手内挥。
葫芦盛妙药,想是走方医。
二精见了全真来,躲又不及,变又已迟,被那全真看见了狐狸,道:"业障,怎么捉着个大虾?吃又不吃,放又不放。"这狐狸原有妖性,乃呱呱讲话不似讲话,叫嚎不像叫嚎。全真原是仙风道骨,一见便知,笑道:"原来是个多年老狐与一个老虾。你这两个业障必有个原故,我闻你多年受了日精月华之气,善变人身。我且背过身子,闭了双目,让你变出个会讲话的模样,再问你来历。"全真乃背过身,闭了眼,却又想道:"这业障定然要走。"乃于葫芦内取出一丸丹药。却是何说,下回自晓。
第48回 仙佛宝器收蛟患祖师说偈试沙弥
狐精见全真背过身去,乃暗相说道:"我们正讲报仇这村,却撞着这个全真来,如何躲避?却又不便变化。不如乘他转身,走了罢。"虾精道:"我闻全真多会呼风唤雨,降妖捉怪,若走得干净便罢了;若走得不干净,被他捉将来,倒惹得不干净。"狐精说道:"打扮得虽然是个全真,却不知他可是个有道的真实全真?如今世上好歹念两句《参同契》,记几句《悟真篇》,手里拿着个葫芦儿,不知卖的谁家药?装模做样,诱哄愚夫,也是个全真。"虾精道:"我看他是个真全真。他若是假全真,见了你这个狐狸,拿了你去剥皮吃肉,便是虾儿,莫想饶你。真全真,故此好生存心,背过身闭了目,叫你变出人形,问你个来历。你看他葫芦内取了一丸药在手,全有个仁心爱物,把金丹度人的意思。"狐精道:"依你主意变个人形,与全真度脱罢。"二精乃摇身一变,依旧狐精变个后生,虾精变个老汉。全真转过身,睁开眼看见,笑道:"业障果是有能。"乃叫二精近前来,二精逡巡畏缩,不敢近前。全真道:"我出家人,方便好生,决不伤汝,汝不必怕。有何情由,实实说来。"二精乃把前情说出。全真道:"我非别人,乃海岛玄隐真仙弟子本智便是。我师蓬莱得道逍遥,我亦成道。昨慧光照出,这邻近村乡人心积恶,上天发怒,应有灾难。但恶类之中尚存一二善人,我是以恐玉石不分,殃及善类。今听汝等所说,有个道理。你二精可变作活物,待我变做贩卖之人,到这村中试人善恶。若是善人,当脱其难,若是恶人,当降其灾。"狐精道:"这等我便变做个兔子罢。"虾精道:"我还原本身。"全真道:"虾不可共兔卖,须是变做个野鸡,以便我为猎户卖。"一时各自变化起来,宛然一个猎户,担着雉兔,走长街,过短巷,无一家不叫着要买。且说道,荒沙近日不出禽兽,村中因此稀少,争着叫买。猎户只是假争钱钞不足。
却好走到一人家门首,只见门内走出一个男子来,看见猎户,便骂了一声,说道:"这等一个精壮汉子,不去做些别样经营,却担着两个活物卖钱。你得了钱钞,不过买柴籴谷,充你一日之饥,却叫这两个性命伤了。可怜也是它出世一番,有眼看着人世,有耳听着声响,有口食着草粟,有性知道疼痒,被你捉来送入人腹。"猎户听了,乃向二精说道:"走遍村乡都是要买活物,惟有这家汉子,你听他口口声声何等善言善语。若天降灾殃,不救这人家如何过意?"虾精道:"这汉子言语虽善,不知他家道何如?"全真道:"须是到他家里观看方知。"虾精变的却是雉鸡,便故意飞入这人家。只听得个妇人在屋内哼哼的说道:"病歪歪的,叫汉子买个鸡儿做汤,他道放着鱼虾不做汤吃,偏要活活杀鸡害个大性命。"虾精听了,吓得飞将出来,说道:"仇人,仇人。虾儿、鱼儿又不是性命,怪不得这人家妇女有病。他既要吃我,我便乘他病,报他一场。"全真道:"虾精且莫躁性,我爱他个不杀飞禽,且全他家室。"只见狐精说道:"这满村都争买兔雉,连走兽也杀,此仇我当去报。"全真道:"你如何报?"狐精道:"我与他个好还报他,那好动刀杀的,便报他个项下出血。"虾精道:"他便有寸铁利刃,你却没刀。"狐精道:"乘他项下生疮害毒,我便叫他无药可疗,血流不止。他若是炮烙油火,滚沸汤锅,我便报他个浑身腐烂,遍体脓伤。"虾精道:"犹不足以报恨,他尽坑了生灵种类,也少不得还他个大小灾病。"全真听了道:"你这二精也怪不得你还恨思报。只是那不害你的,却也是个恩家,你如何不报他?"二精道:"我也报他个合家大小安福,善人寿命延长。"全真道:"这是神天主张的,你一物之微,敢操祸福之柄?"二精道:"这也非神天,也非我等,总是善恶人心自作自受。"
正说间,只见天风猛烈,海水泛滥起来。烟雾潆潆,却见蛟腾无数。看看村落漂没,那村人汹汹慌乱。这二精越助风潮。全真独力救援。正在势孤力弱之际,只见西南上来了三个僧人,手执着一个茶瓶,口中念着菩萨梵语。那海潮渐平,长蛟化为蚯蚓般样,也有钻入全真葫芦内的,也有收入僧瓶的,顿时村沙宁静。那村人看见沙滩之上神僧、高道救护,齐齐奔来拜谢。这三僧犹自狰狞,怒目而视。只见那众村人中两个老者,说道:"我这沙滩久未起蛟,村中也平安多日,今日祸患,若非众师救难,村人险葬于鱼虾之腹。"全真乃笑道:"汝等欲免其葬腹之因,当须动一慈仁之度。且问二位老叟,你可认得这一个后生,这一个老汉?"那老者上下看了一看,道:"不相认。我两老一家斋素,不出屋门,生平交少,故与这二位不认得。"二精听了笑道:"不是我这众位师父救了你这村落,还是你二老救了众人。我等仇心少略消了。"说罢不见。三僧方才与全真相见,各叙道话。后人有五言八句说道:
莫说世间物,蠛蠓乃化生。
亦具血肉性,宁无生死情?
有心思报复,无力与相争。
仁人多造福,不忍听其声。
且说祖师打坐宝殿,庵内众僧候其出定,乃问道:"老祖师命三位高徒哪处公干?莫不是化缘?我这庵中颇有常住供养。若是化缘,我等方才跟出庵门,见高徒从东海沙荒处行去,村远人稀。只要走到铁钩湾。叵奈这村落人家行善的少,不但无斋化,且还要受诸苦恼回来。这地方多精怪,捉弄得村人家家不得宁静。又且长蛟时起,海水泛滥,漂没人家,走得快些,还得生命,若是迟了,或是黑夜,多被冲去。高徒不当往此村去。"祖师不答,但说:"出家人,莫要拣好地化缘。信步而行,随所住处。"正说间,只见庵前远近,善信接踵而来,都是家中六亲不和,灾病煎熬,不得安静的,听闻高僧演化,齐来求度。祖师欲待不言,又因弟子外出,恐辜来众问道之心。欲言则往往来来,非止一人一事,不胜烦扰。乃于众善信前,说一偈道:
一切不平等,根因皆自作。
自作自为医,何须问人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