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心编传奇初集 - 第 5 页/共 6 页
柳俊在那厢晒理被辱,山鳌也不暇顾碍,重向兰英一揖,便叫兰英坐。兰英道:“山相公在上,侍儿怎敢放肆。”再三不肯。山鳌乃立着说道:“你家老爷回家,为何久寓于此?”兰英道:“这两日原欲起程,因老爷感冒风寒,未经脱体,因此尚未择日。昨日山相公来看,便有失迎接了。”山鳌肚里寻思:“这使女说话甚是温雅妥当,想见他小姐自然知书识字。”便道:“你家老爷高寿几何?”兰英道:“将近六十岁。”山鳌道:“老夫人呢?”兰英道:“老夫人去世多年了。”山鳌道:“有几位相公?”兰英道:“我家老爷并无相公,止有一位小姐。”山鳌道:“我曾闻人说来,你家老爷有位小姐,知书识字,不知可有是说否?”兰英道:“相公住居扬州,我家住在北直,隔了数千里路,却从何处闻人传说?”山鳌道:“煞是有人传说,不是讲谎。”兰英道:“若道我家小姐时,古来书籍总都看过,诗文一道也自留心,何在‘知书识字’便道我家小姐能处?”山鳖猛然会意,便去拜匣里取出那词笺道:“原来如此。小生虽承诗书之后,却于字义未能通晓,尝检得难字一纸,欲请教高明,未得其便。你家小姐既然如此淹博,烦搢小娘子带回,求你家小姐逐字注释,再烦掷还,感激不浅。”兰英道:“侍儿素不识字,不知山相公写些什么,不便带去,恐小姐嗔怪。”山鳌道:“这是斯文一脉,有何不便?不过写几个难字,却是写什么来!”便将词笺放在桌子上,又向瓶中取出桃花,也放在桌子上,道:“敢烦小娘子带去,不必推却。”兰英拿了桃花,把词笺亦捏在手道:“既承山相公送花,只索将这幅字纸去。”山鳌见他一总拿了,不胜大喜道:“千万求你家小姐音注过,即便见还,感谢不浅。”兰英也谢了一声,便走出了书斋,从回廊过去。
山鳌远远跟着,直送到假山边,看他掩上角门,方走回来。心上喜个不了,乃对柳俊说道:“何意今日却有这般机会。”柳俊笑道:“我看这个女子着实了得,方才相公道‘闻人传说你家小姐知书识字’,他便劈头一驳,叫我也竟难回答。亏得相公支饬对付。”山鳌也喜道:“好一个聪明灵巧女子,真正可爱。”柳俊道:“只这侍儿相貌,已着实足观;相公前日见他小姐,自然登峰造顶的了。”山鳌笑道:“我说你也是多情之人,果然今日见了这个女子,你也替他好处了。”柳俊也笑将起来,乃道:“这幅纸上不是什么难字,是相公前日做下的词儿,其中意思小人也有些晓得。倘李小姐看了,责备那妮子妄传书简,或与李老爷说知,万一发怒,把这女子难为起来,那时相公却是何以为情?”山鳌道:“你不晓得,大凡人家上流品的女子,有三等:有一等老实的,不会弄月吟风,也不会乔装身分。一味存其素性,株守罗帏;这等女子,若见有人挑逗他,也只付之不理,竟像没有这件事的,那人也索丢开着手,绝了念头。有一等心性聪明、见头知尾的,满肚里要人晓得他才貌,又偏做出假道学事来;若见有人慕他才色,他又会故意声张,或是与父母说知,或是将婢妾拷问,这等原至决撒了。有一等天生艳质,绝世聪明,性格温柔,出言和雅,持身如玉而对景未免伤情,素性怜才而非礼实难冒犯;这等女子若偶逢书岂铜臭,俗子鄙夫,自然以不见为幸;若遇了天生情种,果然的语言有味,丰采不凡,偶一关情,不胜缱绻,于春之日,冬之夜,绿槐蝉静,白露鸿哀,触绪萦怀,率多惆怅,不免写心翰墨,托意咏歌,我辈钟情,自为倾倒。不比假道学的,抹煞风流;亦不比无见识的,不知怜惜。我看李小姐定是这一等人,料无他虑。”柳俊道:“相公不过暂一过目,何以便晓得他底里?”山鳌道:“就在那一时看出。若是那等招摇的,见了我时,一定时时在楼上张探,或故意吟诗诵句,卖弄精神;这李小姐自一见之后却如石沉大海,踪影全无,定非招摇无忌之辈。若是那等老实的,不晓得怨红啼绿,那眉宇间定多沾滞;我看这李小姐眉目另有一种神情超越,夺目惊人,岂是那等漠然无识?方才那女子说‘古来书籍无不看过’,定是天生艳质,绝世聪明,见我此词,岂无酬答?决不与乃父说知,也不责备这妮子。我所以料无他虑,故敢迳行。”柳俊听说,不胜叹服。有《临江仙》一词为证:
识鉴不须烦月旦,聪明定赋多情。文心如发料倾城。俊眸应不爽,绮语已先评。秀慧既从帘底觑,张郎自识崔莺。可怜春色囿书生。有心窥绣幌,无意对青灯。
且说兰英取了桃花走上楼来,丽娟看了,果然夭艳可爱。兰英取瓶盛水,将花养着,方说道:“却有一桩好笑事,与小姐说知。”丽娟道:“为什么来?”兰英道:“兰英走过角门去,正到假山边,只见一个少年走来,与兰英正打个照面。”丽娟道:“那少年何人?”兰英便把少年如何自通名姓,如何说与老爷有年谊,如何来拜不遇,如何求注释难字,及送花的始末,细说了一遍。丽娟一头听说,一头肚里转念:“原来此生姓山名鳌,昨日春香丫头传进一个帖来,上写着‘年侄山鳌’,一定是前日隔墙所见的那人了。”便道:“怪不道你去了许久,原来遇着此生。但是内言不出外庭,你怎么说我遍览书籍?并不该拿他的字纸来。设使有人晓得,甚为不便。如今字纸在那里?且拿来我看。”口中是这等说,心上已了了明白:“一定是山鳌做的什么诗词,在兰英面前不便实说,故托言难字。”兰英从袖里取出,递与丽娟道:“兰英见那山相公送了花,又说与老爷有年谊,因而敢将这字带来。”丽娟展开一看,却是一幅花样锦笺,上面果写着一首词句,调寄《鹊桥仙》。词曰:
夕阳明媚,绿窗云净,人面桃花相映。桃花曾解笑春风,试并立、输渠丰韵。卿心堪睹,我心堪印,鱼雁无由传命。嫦娥应爱少年郎,却自愧缘悭难近。
丽娟看毕,良久道:“那书生与你时,更有何人在彼?”兰英道:“有一个少年,也与山相公形神相似,却是下人打扮,想是这山相公的小厮了。”丽娟口中不说,心上思量:“这书生才貌相当,定成佳士;只可惜天各一方,无缘作合。”因把这幅词笺只管看着,沉吟不语。兰英见纸上一行一行的写着,料非逐段注释的难字;又见小姐如此沉吟模样,岂不明白?便道:“那山相公说求小姐音注了,就要还他,小姐为何只管看了去?”丽娟道:“这难字我也有些不识,待我慢慢的查出,方好音注,不然写错了被他笑话。”兰英见说,便有事下楼去了。
丽娟藏过词笺,到父亲处,陪吃午饭过,复身到楼上寻思:“此书生将这词来,我若也作一词相答,便是涉于非礼,岂有闺中女子与外人唱和?若就将原词还他,他便要笑我无才;若竟不理他,又道我是无情蠢物,如何是好?”左思右想,叹一口气道:“此生既是搢绅后裔,又如此内外皆优,将来料非长贫贱者。我与他见此一面,也是夙世前缘,纵有话柄,也搢为此生担。”便取一幅花笺,也写一首词调,写完念了两遍,暗道:“我是这等说,不知缘分如何?到头来可能如愿?”只见兰英送茶上楼,便将词笺折好,对兰英说道:“我已音注在此,你将去还那书生,再不可又传什么来,我便要对老爷说知,取罪未便。”兰英接了道:“小姐分付,兰英自理会得。”丽娟道:“你一去就来,不要似前番延缓。”兰英看了笺纸道:“小姐,这不是那山相公的原纸,小姐为何又换了他的?他若见换了,定向兰英絮答,我须不好送去。”丽娟见兰英光景,已是有些识破。欲要托故掩饰,恐怕一发露了马脚,反被他笑话;倒不如与他说明,料也决不负我,因道:“我向有一事在心,未经与你细说。”遂把隔墙有人吟诗,开窗看见了这个书生,彼笺上所作之词,我今答词之意,一一细说,道:“我与你虽名分上下,亲胜同胞。我此一点血心,唯你深知就里,万万不可他露,累我终身。”兰英道:“小姐不与说知,兰英已有些觉着。既蒙小姐抬举,兰英自非禽兽,怎敢负义忘恩?”便取了词笺下楼,丽娟又叮嘱道:“你一去即来,莫被他人看见。”兰英道:“不须小姐分付,兰英自理会得。”下了楼,开了角门,走过园来。
且说山鳌既将词笺与李家侍儿拿去,唯恐侍儿不敢传递,又恐李小姐轻薄,心上狐疑不定,就像热锅上蚂蚁,走到园中,又走到书斋里,立不住,坐不定,经梭般两头乱窜。柳俊道:“相公料定决有回音,如今只管躁他怎么?不如还去假山边候着,看个动静。”山鳌依言,便去假山边石岩下坐地,不转睛看着角门。坐了好一回,猛听得角门一声开响,走出一个人来,定睛看时,不是别人,就是传词笺去的妮子。山鳌一见,喜得神魂不定,忙起身相迎。只见兰英将一折纸儿放在石台上,说道:“我家小姐已音注了,请相公细心会意。”说罢,随即走进,关上角门。山鳌不及说话,连“多谢”两字都没有说,心上还疑这妮子过于称誉,未必这李小姐才学何如。直待取笺纸在手,急急展开一看,只见也写着一首词子,调寄《诉衷情近》。其词曰:
东风澹荡,偏觉愁添胸臆。凄凉未识王孙,寂寞满帘风月。一见丰神秀异,玉树朝霞,定是蟾宫客。情默默,何幸得传消息!韶华易迈,那更天涯隔。缘如合,消磨黄卷青灯,伫望名题金阙。全仗冰人说。
山鳌看罢,不胜大喜,暗道:“果然有这般妙才,岂不教人想慕!方才这侍儿说叫我细心会意,一定这李小姐与他说知了,如何再得这侍儿来,搢他细传衷曲?”即走回斋里坐地,把词笺摊在面前,念了又念。却值柳俊走来,乃对柳俊道:“我料这李小姐决不是寻常女子,漠然无情之辈,必有词章酬答,果叫那侍儿送将来了”。柳俊道:“写些什么在上?”山鳌道:“我念你听。”因将词念了一遍。柳俊道:“李小姐要相公挣扎功名,央媒去说,这一种怜才爱慕之心,相公不可有负。”山鳌因肚里转念:“古来女子,有貌者未必有才,有才者未必有德。今看这李小姐,有貌如彼,有才如此,又竟肯输心倾慕,愿托终身,却以功名大义激励我,毫无一语涉及非礼,真是此人此德,世不常有。若得与他结为夫妇,岂非人生快意之事!但我两人天各一方,南北间阻,半面初窥于帘幕,此心便托于丝萝,只恐我缘分浅薄,未必天从人愿。”又一转念道:“他既情深片纸,我岂可不辗转求之?天涯海角,即一见亦是前缘。想到头来,或能成就,不然老苍何以使我两人相遇此地?”因而磨墨抒毫,于李小姐词后和韵一首,以为他日之谶。词曰:
消愁赖酒,有酒未舒胸臆。情多自是愁多,忍负一庭花月。有日蓝桥赴约,倚玉偎香,煞是风流客。难默默,青鸟得传消息。人果相思,室远何曾隔。姻缘合,家庭琴瑟和调,胜似名题金阙。谩把衷情说。
不表山鳌将词笺如珍如宝贴身藏过。且说兰英关上角门,上楼回覆丽娟道:“那山相公却呆坐在假山边,兰英放了词笺即走回来,他也不曾说什么。”丽娟终是女孩儿家,心上有些恍恍惚惚,出神呆想。你道他呆想些什么?只为着这个山鳌,不知可是个真正有情的人:“倘或是那班油唇花嘴的,一得此词,传为话柄,却不被人耻笑?方才虽说搢为此生担受,然终玷是玷累终身;若果是有情有义的,见我词中之意,奋志功名,博得一第,便央媒来说,料我爹爹见此生才貌可观,决无嫌弃。那时我也得终身有托,也可掩却今日酬和之羞。只不知缘分如何,可能够天从人愿?”又想:“即此生果有深情,又未知他功名迟早,倘他来已后时,我爹爹别有所择,今日之意,原属空言,一种笃挚衷怀,归于无用,岂不可惜!”正自肚里胡思乱想,只见丫鬟来请,道:“老爷请小姐说话。”丽娟慌忙下楼,到花厅里。李绩道:“前日那医生说第一要避风为主,此处四面洞达,常常有风吹入,甚是不妥,不如移床在楼上睡好。再消停几天,待我身子全愈,也好回家。”丽娟道:“这厅里四面皆窗,自然有贼风侵入,孩儿正有此意。”当下便同父亲上楼。家人即将床帐移到楼上。父女二人说些闲话,一面打点起身。
却说山鳌到假山边探听隔园动静,只闻得楼上有多人声音,且有男人咳嗽声响,不便上假山张望。一连伺候了两日,见楼窗紧闭,并不推开,镇日无聊,闷闷不乐。柳俊乃开言道:“相公当初要进京,虽为避祸,也原为求取功名,以图光前启后。不意一寓此地,情为物染,把进取的念头竟冷落了。相公还该念功名为重,择日起程。不知相公意下如何?”山鳌道:“‘功名’二字,我岂一日忘之?但李小姐用心殊切,我所以身心牵系,不忍遽离,聊为迟滞耳。”柳俊道:“李小姐词中之意,相公岂不领会:如今在此,也无益于事,李老爷家在涿州,却也离京不远,相公若一举成名,那时央媒去求亲,李老爷见相公这般人品才学,无有不允之理;况且久居此寺,那些势利和尚见相公悠悠忽忽,不晓得相公心上有事,只道相公是一个混帐人,便要起厌倦心肠的。”山鳌道:“你话大是有理,但我心上甚是郁结,如何是好?”柳俊道:“心上郁结,只消排遣他才是。”山鳌道:“却是如何排遣?”
言未毕,只见觉性走来,相见坐下。山鳌道:“老师连日匆忙,今日何以闲暇到此?”觉性道:“早上有一檀越相约,午复要去拜望一位当道,故此等候他,未曾出门。方才独坐无聊,特来与山相公闲话。”山鳌笑道:“原来如此。”觉性道:“昨日贫僧问李老爷的管家,他说老爷身体未经全愈,尚有些怕风,总不见客。且停两天,贫僧再陪山相公过去奉拜。”山鳌道:“这个自然。”觉性道:“山相公为何面带忧容?莫不为客边寂寞?”山鳌道:“有一事系心,是以不乐。小生久停宝刹,作践道场,甚觉不安;欲于胜地散心几日,以图北上,不知贵府何地可游?”觉性道:“山相公要登临胜地散心,却有一个去处:离城二十余里,有一座法华山,向来传说,系西狱华山传脉,后来改名甑山,山下有一座大丛林,叫做瑞光寺,山上有瑞光六景,寺里有许多楼阁堂院,这是敝地最妙的所在。”山鳌道:“这六景愿闻其详。”觉性道:“是古松,石壁,仙洞,香溪,云峰,雪岭。”山鳌道:“既然有这所在,只索去走一遭。但是路径不识,老师可能同往?”觉性道:“那寺中住持,法号见性,就是贫僧师兄。若山相公要去时,贫僧是不能奉陪,着一小徒陪去何如?”山鳌道:“极妙!明日绝早便行。”觉性道:“路道颇近,早晨去了,这般日长天气,满山游玩过,抵暮便可回来。”山鳌对柳俊说道:“你明日须早起来做饭。”柳俊答应了,觉性即别去。柳俊道:“相公明日去瑞光寺回来,择何日起程?”山鳌道:“明日是不消说去不成,后日要去拜李老爷,料他病也自然好了,相会过,晚上你便收拾行李,就准大后日起程罢。”柳俊道:“明日相公去,柳俊可要随去?”山鳌道:“有多远的路,随去做什么!你只在寓内存着罢。可先去打听李老爷会客不会客,以便后日拜他。”看看到夜,收拾夜饭,吃过睡觉。
明日起来,柳俊真个绝早做了饭,又去知会了觉性,觉性便令小徒慧观来,与山鳌相见。山鳌道:“小生备下的是素饭,就请师父吃了回去。”原来大丛林饭食规矩,有定数,一日四餐,并不敢先后私下吃食;除非是有客来,不拘时候;住持分付或备饭或留点,那库记方敢去支付,厨头典座方敢去整理,然也只是住持或知宾监院等方可陪得,其余都不敢来搀越的。这日山鳌做得饭早,寺里早膳尚未打报食钟,慧观只得吃了山鳌的饭。吃毕,柳俊便去鞴马。山鳌道:“小生有马在此,不知师父是步行还是乘骑?”慧观道:“敝地风俗,都是骑的牲口,小庵槽上也有几个,原是备远行的。”山鳌道:“如此极妙。”慧观道:“管家可同去么?”山鳌道:“路道颇近,又有了牲口,一日就回,不消他去。”慧观道:“若是这般,小僧去禀知师太,着一行童随着去,也可照顾牲口。”山鳌道:“如此更妙。就烦师父唤来,也等他吃了饭去。”慧观答应去了,移时,同一行童来。柳俊与饭,行童吃毕,慧观便扯了马来,山鳌便将衣囊中初夏服色穿着好了,柳俊与行童各先牵马在山门下,山鳌与慧观随后走到。觉性也来相送,道:“本该贫僧执鞭,今不得奉陪,有罪有罪。”山鳌便同慧观上马,行童随着。柳俊道:“相公早些回来。”山鳌把头点点,一路出了东关,迤逦望法华山来。
二人在路闲话山川风土,这慧观与觉性系是师徒,声口竟有些仿佛,一般会说东道西。不多时,望见了瑞光寺。慧观指着道:“山相公,你看这山也生得好,两旁山势环抱,中间藏着这一所庵院,茂林修竹,瑞气笼葱,信是福地。”山鳌笑道:“向来说‘天下名山僧占多’,这般所在,都被你僧家占去了。”慧观也笑。不片刻已到山门下。二人都下了马,行童一总牵着。慧观道:“小僧先去报知,好来迎接。”便先进去了。
山鳌一路观看,慢慢的走进,过了金刚殿前殿,到佛殿庭心里。只见一个老僧在前,慧观在后,忙趋出来,向山鳌拱手。慧观道:“山相公,这位便是师伯见性长老。”山鳌也拱了手,上殿相见。山鳌道:“久仰长老道德清高,幸得拜识。”见性道:“不知山相公降重,有失远迎。”便拱山鳌走进。过了重楼叠阁,才到方丈里。分宾主坐下,一面唤侍者看茶。见性道:“适才慧观说,山相公寓在觉性师弟处,却有几天了?”山鳌道:“已及半月。”见性道:“尊府是维扬,为何事经过敝地?”山鳌道:“有一位故旧在朝,要进京会晤,故从贵地经过。”见性道:“尊大人老爷官居何职?”山鳌道:“先君作郡会稽。”见性道:“山相公英姿焕发,决为大朝名器,何意僻地荒庵,得临玉趾!”山整也称叙一回。只见行童摆上素点,见性同慧观陪着山鳌吃过,便引到各处随喜。果然好一座大寺院,但见:
浮屠高耸,直矗青霄,禅舍参差,连延大地。背山面水,森森乔木荫平原;负麓环豁,蔚蔚芳丛迷野径。石泉频滴,常闻清净之音;山鸟时鸣,愈见幽深之趣。规模宏壮,布致萧搢,殿阁既多堂楼亦众。金刚殿、天王殿、大悲殿、万佛殿、弥陀殿、大雄宝殿,殿殿庄严;一指堂、万行堂、参禅堂、捷悟堂、梵天堂、无量禅堂,堂堂清旷。阁则有祖师阁、伽蓝阁、万寿阁、菩提阁、毘卢阁;楼则有白衣楼、藏经楼、夙契楼、证禅楼、四宜楼。更有那雨花台、讲经亭,奥理宣扬,可比那术动点头顽石;再有这镇神关、炼魔室,圆明持念,真个要炼成不坏金身。磐韻悠扬,与梵声而齐和;香烟缭绕,同瑞霭以氤氲。花开见佛,莲座内活现如来;返照内光,蒲团上苦修和尚。客寮宾舍处处有,行童扫地烹茶;方丈法堂在在列,侍者添香剪烛。过去似乎无路,斜屏曲槛,忽然别有洞天;行来若到尽头,短牖长廊,蓦地又开生面。空义微茫不测,果如是深沉梵宇有神通;僧家机械难知,却全类幽渺禅房多鬼蜮。
山鳌在寺里闲玩多时,用过了饭,见性便引到山上来看那六处古迹。只见那古松似虬龙百丈,石岩如峭壁千寻,玉洞临羽化之仙,溪涧育灵芝之瑞,云峰凌汉,雪岭横空,有往来名公大老题咏颇多。山鳌观之不足,玩之有余。走下山来,日已西垂。见性又备下素点吃了。山鳌对慧观道:“日色已西,入城恐后。”慧观道:“长老意欲留山相公清话一宵,略尽地主之意;况此时入城不及,不如俯允了罢。”见性道:“敝地虽属蠢陋,老僧颇知斯文,少年亦曾忝列黉序,只因棘闱屡战不利。自恨命薄,遂投入空门;今见山相公吐纳风流,使老僧追想惜年,好生企慕。”山鳌打一恭道:“原来是前辈,小生不知,失敬失敬!”见性道:“山相公此时进城,真个不及了,便与老僧抵足一宵何如?”山鳌见老僧诚意相留,又见他一味真率,并不会虚言诳诞,也并没有那释氏的恶腔套,又想入城已晚,便只得住下。慧观自叫行童去喂理牲口,见性便叫小沙弥掐了一壶酒,着令暖来。
山鳌道:“长老吃酒的么?”见性道:“老僧自做和尚,此酒再也少不得。”山鳌道:“佛云‘五戒’,长老若是吃酒,便是破戒了。”见性道:“不是这般说。《因果经》上云:阿难有疾,如来许其食石首鱼四两。难道这也是破戒?佛戒酒之故,只因酒能乱性。便灭真如。正不知此等戒都为庸愚而设;假如有等豪杰英俊,岂因为着酒便至乱性的?古人有云:‘山中岑寂,聊以养和。’少饮亦能长血养神。老僧年老了,筋骨崛强,不能随心运用,每藉此酒,便觉舒畅,然而也不多饮。”山鳌点头道:“是。”见性道:“山相公萍水之遇,老僧便认为知己,若不厌烦,老僧把少年事略为山相公一述何如?”山鳌道:“愿闻。”
见性道:“老僧少年好饮负气,每从狭邪游,以气凌人未尝受屈。后想:人生世上,当进图功名,致君泽民,展我胸中才学,岂宜悠悠忽忽无补于世?因即折节下帷,读书三年。二十岁便得入学,潜心玩味,自谓一出必成,满望在仕途上大展一番经济。不料命运不齐,屡试不第,因尽焚笔砚,涉历江湖。好交游豪侠之士,凡属皓首穷经、青年闭户、拈髭吟咏、摇首咿晤等辈,皆为老僧所不取。每日挥金结客,驰马试剑,效剧孟为人;亦尝挟策上干当道,俱以不合见遗。同辈相吊,未尝不扼腕浩叹。及后翻然有感,慨古来贤愚穷达,同此一丘,盖世功名,不能长享,因而皈依释氏,养成天真。至今年已老矣,志已衰矣。富贵利欲,毫不经心,离合悲欢,总无着处。尝记得刘彦先有词一阕,却与老僧履历相同。”山鳌道:“岩壑之内,不乏英材。适闻长老所言,真是儒门淡薄,收罗不得。刘彦先是何时人,所题何词,长老一总记得么?”见性道:“这刘彦先是宋时人,少年自负俊才,老来讫不得志,尝宿武林天庆寺中。因夜雨凄其,与衲子说古今兴废事,慨然有感,作《虞美人》一词,自叙梗概,老僧一总记得。”因即念词云:
“少年听雨青楼上,银烛昏罗帐。壮年听两客舟中,天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心,一任窗前,点滴到天明。”
见性念罢,山鳌道:“移时事改,零落一身,飘泊江湖,往往托笔墨自遣。然悲欢离合,岂总无心?只缘涉历纷繁,不觉销磨血性耳”。见性点头道:“山相公言语,大有理致。”
只见小沙弥烫了酒来,摆上几碟素菜,几盘果子。见性拱山鳌上坐,自己对面坐下,慧观旁坐。慧观不吃酒,见性自执壶,与山鳌一边饮酒一边问答。山鳌道:“长老自己饮酒,倘合寺僧众都要仿效,将如何禁止?”见性道:“寺内僧人,五十以外会饮酒的,许他略吃几杯,若有因酒生事的,便逐出在外,不许容留;本寺五十以内,一概不许。”山鳌笑道:“长老可谓情法两到。”
移时天黑,掌上灯来。见性见山鳌酒量颇佳,又令沙弥暖酒伺候。山鳌道:“长老少年贯通今古,博涉群书。今在佛门自能探其奥义,悟彻菩提,究竟其理何似?”见性道:“夫子立教,至正至大,自生民以来,莫敢出其右者,如来立法教人,原未尝离却孝弟,也与圣人之道相合。”山鳌道:“夫子之教以实,释氏之教以空,彼所谓‘六根’,声香味色,皆当削除,此便有些不合了。”见性道:“遇境即过,毫不染着,我此心虚灵不昧,自无外物混淆。其中圣人教人虚心应物,即释氏教人削除妄想。妄想不除,则触事不得空;心若不虚,则物来不能应。两教固同,原无不合。”山鳖道:“我今见世上略有些小才的僧人,往往自号为‘善知识’,作禅偈语录,多求空理,这些僧人可能体贴得‘空’字么?”见性摇头道:“大不然。这‘空’字造诣最难,不是一毫不染的,也不晓得这个‘空’字。若有所为而说空,若有所见而求空,这都是磨镜待影,澄水待光,终不是真空面目。那真空的,体如槁木死灰,用似止水明镜,不加造作,自有真如。虽美色焕丽,我目中未尝见一毫美色;虽鼓乐迭奏,我耳中未尝闻一毫音乐;兰麝过鼻,未尝觉其香,珍馐入口,未尝知其味;其他富贵利达,饮食男女,无不皆然。这才是真空,一毫不染。若说如今这些小有才的僧人,那里晓得?”山鳌道:“悟得彻,然后捉得定;若悟不彻,何以知空?”
见性道:“悟有两样:有一样真悟,有一样假悟。”山鳌道:“怎么有假悟?”见性道:“朱夫子云:‘一旦豁然贯通,是从性天上来的。’这便是真悟。若或故为俯首低眉,或故作合掌入定,或故装发狂号叫,或故将酒肉混杂,此等做作皆是蠢僧人,以为奇特,夸炫于人,于实悟一无所有。若实悟的,于日用家常之间,无非是道,何必做出这等样子?便非真参实悟矣。昔苏东坡携琴操游西湖,东坡谓琴操云:‘湖中景态万殊,何以收其大概?’琴操答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东坡喜其有似禅机,因道:‘人言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当知景中有人,人中有景。试说景中之人何似?’琴操道:‘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 段云。’东坡又问:‘人中景当复如何?’又答道:‘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东坡云:‘到后来究竟若何?’琴操答道:‘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琴操当时自言自悟,即日削发为尼。这般悟,便是从性灵上来的。如赵州等云‘干屎橛’‘火中莲’等语,皆故为奇特之说,以惑世诬民耳。在赵州等固算悟得禅机,若初来参答者闻此等语,本不知其中旨趣,葫芦提竟叫参答着了,每每自以为是,夸炫于人,便做出俯首低眉合掌入定之状,究竟于实际工夫绝无一毫着力。所以老僧说有一样假悟,盖为此也。”山鳌鼓掌道:“长老说得痛快!如香岩因砖击竹而悟,仰山因见桃花而悟,此等皆有真实学问。平昔涵养既到,一旦忽然启发,不取言诠,自归静证。至神会禅师,始上堂示众,嗣后分宗列派,甚至一语一言,莫不组章绘句。即今持拂执麈,击磐摇铃,拍板捶门,顶门棒喝,直是戏场傀儡,岂能洞悉真参?长老所言,足惩其弊。”
见性道:“如今世上坐方丈法堂的,那一个像得僧人?一味贪财好色,沽名钓誉,何尝体贴佛理!”山鳌点头道:“做和尚的,出了家,便不宜在世上碌碌管求,当藏深山穷谷中修行本性,所以释氏说个‘出世’。若还在世上图衣食,邀名誉,使势利,一味欺世盗名,便不是如来遗教,成得恁么出家的人?况且还有等专以做家为事,借端募化,盘放生财,以餍居息口腹之欲,遗赀可庇数代孙徒。举世无知之人还赞其善于成业,这等更为可恶!如今日这些僧人,笔下略有些文理,胡诌得两句诗,写得两个字,便认真自己是个‘善知识’,以此诓骗财物,招摇富贵之家,愚夫蠢妇奉为神明,他公然直受,毫不动念。更有无知痴愚,养在家中,还美其名曰‘供养’,养父母反不能如此,我不知这班人肺腑有何意见!这等人以为斋僧佞佛,便是修行向善了。正不知夫子之道,件件从仁义发出,依乎天理,合乎人情,原未尝叫人为恶,只要把‘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八个字,时时体贴,不要忘了,便是个善人君子。今有等妄谓修行邀福之人,把这八个字全然忘却,单去佞佛修斋,布施僧人,亲族知交,疾首号呼求其一交而不可得;更有朘削贫人有限之资,以填僧人无底之壑。我不知这般人的性情,直恁颠倒!虽说疾奸不出恶言,然见了这般人,凭你极有涵养之人,也须极其痛骂,犹未足泄人公忿。我不知天地生人,何以偏生出这等人,败坏了天理!我亦知这般人意见,耑乎为己,以为佞佛斋僧,便得来世富贵;正不知‘大节有亏,小行不录。’若能把以上八个字时时体贴,自无事不由道理;既无事不由道理,自无事不善矣。什么叫做‘为圣为贤’?即此便是为圣贤的根基;什么叫做‘成仙成佛?’即此便登仙佛境界。以圣贤仙佛自居,较之仅得区区富贵,不啻霄壤。这般无知之人,不知大义,以圣人之教为高远难臻,惑溺释氏捷径,却去佞佛斋僧,但求福利,究竟有何用处?所以朱夫子有诗二十首,其第十六首《论西方缘业》有云:‘捷径一以开,靡然世争趋。号空不践实,踬彼榛棘途。’真是这般无知之人,妄见胶固,迷而不拔;若见有人从正理做事,不信邪说,反要笑他假道学,这是天下最不明之事。即使佛果有灵,见此辈方将降罚,何暇降福?况且要求福庇,岂是谄佞得来的?譬如一个正直官长,要求他照拂,难道把他官衔名号只管念,见了他只管拜,那官长便来照拂不成?你平昔奸贪诡诈,总不要管么?要求佛福庇,而先存谄佞之心,其心先不正了;心既不正,佛岂来应你之求?”
见性击节欢喜道:“山相公见得极透。佛所以教人修行捷径,原不过自了生灭,不是要人来奉我邀福。试看西来佛书,如《楞严》《心经》《陀罗》等,何尝有‘信奉此经者便得好报’等语?《金刚》等经间有此等话头,虽托言阿难结集,亦是后人附会之辞至《法华》等,又是后世僧人杜撰,更为俚鄙。迨后,佞佛者众,踵事增华,遂以念佛邀福之事信为实然。即释氏常规,教人念佛,亦不过见人易起欲念,开此捷径法门,有个‘佛’字梗在心头,要使人顾名思义,岂是念佛便求得福的?若是念佛可以求福,如今那一个不念声佛?即如三岁孩子也会念声‘阿弥陀佛’!假使念佛的便有福,世上都是富贵利达的人了。那些贫穷下贱的,又从何而来?即如念经亦然;佛经上原对人说,敬天地,忠君王,孝父母和兄弟,不贪,不淫,不盗,不妒,不妄杀生灵,不妄谈人过,如此便能入道也与圣门‘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八字之义相同。佛要人念梵书,即要人体味书中之旨,做个善人,岂是单靠着口中高声朗诵,押着木鱼钟鼓,抑扬顿挫,取悦人耳的么?若单靠念经求福,则凡做僧人的谁不念经,怎么还有业报?况且如今举世这班念佛念经的人,其心犹如蛇蝎,满腹里是损人利己不公道的念头,口虽念经,心惟营利,这等何从求福?况且佛理深微,这班人何由知觉?虽常向人说:‘我修行向善,我自然获报。’却总归无益,那有一毫用处!曾有尊宿作偈云:‘堂前即是如来佛,何必灵山见世尊。’彼亦是见世人现放着父母不去孝敬,现放着兄弟不去友爱,件件在眼睛前,正经事一毫不做,反去斋僧佞佛,做这等无益之事,有何用处?此老不是自辱法门,亦因见得举世人心迷而复迷,故作是偈以省之。譬如杀人大盗,偶救微蚁,便向人说:‘我是为善的。’虽属至凭,亦所未信。”山鳌点头道:“这班蠢人且莫论他。即如有等搢绅先生,也随声附和,去拜那僧人,还在外面替僧人张扬引荐,这难道是无见识,还是不知大义?我不晓得他们平昔所读何书,却做出这般鲜耻之事。”
见性笑道:“天下滔滔,谁肯认真正道?山相公若不厌鄙俗烦絮,老僧便说这个原故。浑如做戏,这班斯文人岂不知大义?只因他贪了小利,便屈己从人了。大凡这般世务僧人,要在寺院里坐方丈、做住持的,不是容易便去,不知求了几个大老,费了若干钱物,方好进这寺门。”山鳌道:“这怎么说?”见性道:“那班僧人要谋进一个寺院坐方丈、做住持,必定先私下到一个熟识大老家,极其谄奉諂送,求大老做个护法,求他在众人面前引荐皈依;那大老因平昔受其牢笼,贪其馈送,便肯替那僧人出力,依他干事。这班大老们的意见,以为在人前拜僧人,众人只道我信心佛教,即如出去做官,见了上司原要下跪的,我这膝子值得恁钱?就拜他一拜,有何妨碍?因此便在众大老面前,荐引某僧人有才干,堪为某寺住持;某僧人通禅理,堪坐某寺方丈。众大老也都知这个法子,不过贪利起见,一唱百和,便传单贴报,择日请某僧坐某寺方丈,做某寺住持。大凡搢绅先生作了主,谁敢不遵?便哄动了一班佞佛邀福奸险之人,成群作队,执着幢幡香盖,上门敦请。还有等会做作的僧人,假意不肯,口里说出几句假慈悲的话来。”
山鳌听到这里,不觉鼓掌大笑道:“这假慈悲话却怎么说?”见性道:“那僧人便说:‘贫僧为厌红尘,故此栖心禅寂,愿遁迹深山,藏形僻地,何当作此魔生,与世人饶舌!’众人如何便住?自然再三请了,那僧人便道:‘既承各位檀越在此谆谆,贫僧向立誓愿普度群迷,今既遇会中人,且随众愿。’便有一班附和的小人,视为活佛,拥之入寺。入寺之后,竟是做成了。佛殿上搭台,台上列着供桌,设狮子座,绣褥锦裀,合寺僧人极其张智,袈裟乐器,炫胜增华。这僧人公然升座,念了开堂偈语,再讲些劝人为善的话,咬文嚼字,和声鍊句,铿锵合韶。这等偈语岂是自己信口胡诌?总是求斯文人夙构,以耸人观听。蠢人竟认做佛训一般了。搢绅先生下拜,这僧人公然直受。以致乡愚无识,都眼光闪烁,互相议论:‘方才拜和尚的,是某人,这般敬礼此僧,决然是成佛作祖的了,我们何不去拜他求福?’因而群然趋拜,以致僧人习不为怪,居然自认‘大和尚’、‘善知识’。初先见人来拜,还有不安之念,以后来拜的多了,认做当然之事,遂侈放肆之心。根究其源,才是在儒门中的人不学好,要贪小利,以致如此。若有卓识的人,不同流俗,那班愚迷无识之人反要笑他。总之,无识的,一味矮人观场,随声附和,所以佞佛之风日盛一日。更有等三家村里鄙夫,往往传说‘某僧有福慧,某僧有德行,若得敬礼了他,便可消除灾障。此等不根之谈,直欲绝倒。”
山鳌道:“独可笑搢绅先生,替僧人蔫扬,殊觉无谓凡寺院请方丈住持,系释家之事,应听他僧人们去作主,与我们儒者何与?况且僧人们借重这些搢绅先生,不过称个护法,极贵至于王侯,总称之为王臣,外护加王,所谓金刚之于释迦,但能替其护持法门,于彼所谓心传微义,竟不能窥其底奥,彼何其善占地步,自待甚高?这些搢绅先生们甘居其下,细想起来,亦何乐为之!”见性道:“总因有等贪小利的,便至如此。”山鳌笑道:“长老深知这些情景,莫非长老也是过来人么?”见性道:“老僧正深恶此辈所为颇丑,岂肯自蹈其辙?老僧少年时曾与一位老先生往还,每每向老僧说世上僧人那一个人品,老僧便说:‘既晓得这些僧人不好,为何所交的都是缁流?’他道:‘外面虽则相交,心中原多鄙薄。只为僧人们有求于我,要我做禅偈语录,我不过费些心思笔墨,他自将好物相酬,我若有所需,彼等自当应命。若说吾辈中要求我何用?若说市井人家,不独我嫌其蠢俗,即他见了我先远而避之,庶几这班僧人堪与作缘?’只因这位老先生不是管闲事的人,所以与僧人往还;若是趋世务的,又当别论了。老僧至今想其所言,确是实话。”山鳌道:“这老先生与僧人作缘,在他自己说,不过是不得已而思其次,在正人君子见了,便道他不择所交,流于佞佛。”
见性道:“山相公有所不知,佛氏立教,未尝教人谄佞,亦未尝教人违了夫子去从他,佛不过做自己的工夫。独有后来僧人每每阐扬其教,反与佛氏之肯相违。释迦生时,当中国周昭王二十四年四月八日,亦是天地间神灵之气所钟。见那方真是浊世,思欲脱离烦恼,行年十九,遂出家于檀特山中,至四十岁,修成大道。慕其教者如摩诃、迦葉、阿搢、侨如等,皆出家为佛弟子。佛慨世上人心迷于利欲,如茫茫苦海,渺无津涯,因建‘止观’二法,为群生祛迷剔障,作大光明圆觉,照见西域诸国中。诸国人皆闻风向慕,遂移风易俗,将污浊之地化为礼义之乡,故曰‘极乐世界’。迨后至拘尸那城娑罗双树下,奄然圆寂。逆知后世僧人谄谀失实,有违其立教之旨,故有佛遗教经,以诫后学。时年七十九岁,在世说法四十年,殁时乃中国周穆王五十二年二月十五。初先设教不过在西域一方,直至汉明帝时,梦金人飞行殿庭,始有番僧入中国,有白马驮经之说;番僧宣扬其教,遂甚称佛氏之尊,甚而说及天帝尚为佛前执香,皈依其教。此真齐东野人之说,不可听信。”
山鳌大笑道:“此等妄谈,小生亦有所闻,但不知何所由来?”见性道:“见《大藏经》。番僧将经入中国,人皆不识,至晋有鸠摩罗什,颇知斯文,能通中国语,遂大阐其意,尽将以前佛书无不翻译,方有《大藏》诸经;然半属已意附会,凡极其推尊释迦之处,皆此等率意附会之辞,如言四大部洲等语,皆其胡说也。”山鳌道:“彼等何为作此妄语?”见性道:“佛法本是直截了当,平易近人,后世缁流失其宗旨,便创为幻说,以神其术。然而往往自相矛盾,更与佛法相违。比如说阴司地狱,是造孽之人在内受苦,惨毒万状;却又说全在向佛祈求,可以登时消免。如此说来,地狱原是虚名,原听人生前百般作恶,只须临死求佛,便可不入地狱,岂不说成佛是恶人护身之符?岂不显违佛教?又说佛法无边,虽猛兽亦可化为善类。何以又有恶人特令地狱受苦?地狱果真是何规制?究竟容得若干人?此其荒诞不可究诘。至于四大部洲之说,是那汉末时佛教未盛,犹颇为中国所轻,僧人耻之,乃倡言天下有四洲,各为中国,乃诡立名号为东胜身洲,西牛货洲,南赡部洲,北俱卢洲。西牛货洲人都善,故出佛;又见中国人不信其说,因复倡言南赡部洲———即中华之地———人心刁诈,不信佛法,故今诸佛名号皆冠以‘南无’两字,有佛不入此地。此诚惑世诬民之甚者,所当深恶痛绝者也。后又有言此‘南无’两字即合掌恭敬之意,有音无字,故勉以‘南无’字样代之,此又系后人自解附会之辞,其实非此意也。”
山鳌道:“彼言天帝执香之说,更有何见?”见性道:“佛教自汉以后,至于梁武,昌炽已极,道教衰微。唐初有蠢道士杜九庭等,欲遏彼尊此,引老子西山散关化胡为佛之说,乃作《道经》,称上古有元始天尊,老子即其化身,眷属便为玉帝,即是上天之神,以为说到天帝,再无有大于天者。岂知僧人诞妄更甚,乃即道家玉帝之说而排诋之,言道家玉帝之说,其见甚浅,不知天有三十三重,玉帝乃第三十三天之最下天,其最上有大梵天王,乃统率玉帝者,大梵天王尚在佛前执香,何有于玉帝?其意实为毁谤道教而设,言尔之所至尊,乃我之所至卑。正不知佛氏‘五戒’,首戒‘打诳语’,打诳语即欺人,欺人即自欺,自欺即欺天;佛戒诳语,即圣人无自欺之意,既为佛矣,岂敢复作此等诳语获罪于天?实后世无知僧人所作无疑。圣人不语怪力乱神,弗为素隐行怪,盖一著色相,即堕下乘。儒家说天,不过说个‘上帝’即已耳,岂见有言玉帝玉皇之号?即庄子从老子之教,亦说‘苍苍者天’,原未尝说甚玉帝,只因后世蠢道士不知大义,妄立名色,反自羞辱其法门。”
山鳌击节叹赏道:“举世皆属迷途,得长老所言,方知正义。但今三教峙立,皆言儒释道,道教居末,其意何在?”见性道:“释尚空虚,道宗清净,其实一理。成佛的本性既明,何必复来尘世?所以一切因缘都无牵挂,这便是佛之空虚。神仙能留形住世,饮食男女如常,却只保守性真,一归清净,这亦未见逊于佛氏。后世道士不知玄理,乃有符搢烧炼之事,便堕落下乘,故居三教之末。”
山鳌道:“佛书曾说极乐国中以琉璃为瓦,碧玉为池,宝珠缨络蔽其体,锦绣美色供其目,思食得食,思衣得衣,却又云阿难入舍卫国见珍宝锦绣动其心,这是怎说?”见性道:“这都是后世僧人恐人不肯信佛,不入其教,乃作此等妄语,以耸动无识人心。言西方如此安乐,信则得之,便可以将来世果报诱其贪念。但佛以虚空为事,摩顶放踵,亦所不惜,要这等琉璃碧玉宝珠缨络何用?且《华严》文云:‘生逢中国’。则因言西方之不如中华也。凡离经背道之语,皆属诳诞,不足识论。”山鳌点头道:“彼所谓琉璃碧玉,珍宝缨络,或亦有之,盖珠玉多出外彝,缨络是其常饰,故摭此说以哄愚夫愚妇耳。但今颇有无知,多执四大部洲及天帝执香之说,如所目击,向人辨解,深可痛恨。”
见性道:“此皆愚迷无识之人,何尝得知至理!老僧所谓三家村里鄙夫,即此类也。譬如鸱枭自爱其声,即此辈自信其说;猪狗向人号叫,人不知其号叫为何,在彼类中自解其意,即如此等鄙夫将不根之谈,转相传说。在彼一类,则瞠目倾耳以为奇特;吾辈闻之,付之一笑而已,何暇与之争有无是非哉!”山鳌道:“这般蠢人,愚迷胶固,并不晓得一毫佛理,单靠谄谀佞佛,传说不根之谈,便谓修行邀福。我尝见这般人,手上念珠,口里弥陀,结交几个会做作的僧人,时常在寺院里做些佛会,便道我奉佛修行了。正不知修行岂是这等?譬如习举业的,单只把圣贤姓氏早晚念诵不休,对着圣贤神位仆仆亟拜,其作文会课讲读经书的事,一概置之不问,便要想功名到手,勤则勤矣,其如无益何!纵勤苦至死,功名终于无分。似这等愚蠢,卑靠着念诵佛书,交结僧人,常做佛会,便道是信心修行,竟要求佛超度,恐即念得舌敝耳聋,拜得筋挛脊折,妄心一缕纠缠,夯性千重障碍,所谓修行境界,究竟迷途,焉得透露灵光,略知生死?我不晓得这班人的修行,竟是痴人说梦。”见性道:“所谓真修行的人,是要不贪不淫,不盗不妒,不打诳语,不伤生物,敬天地、敬鬼神,步步存公,件件为善,宁可自损,务于益人,宁可自劳,与人方便。根本既立,然后参究禅机,钻研佛理,再得真实有学问明师化诲,不说那等支离影响之言,方得一旦解脱,然后成得声闻,缘觉罗汉辟支。若像这般蠢人,单靠着外面招摇,不求实际,真是挂榜修行,有何好处!”
山鳌道:“今世佛教大盛,这是何故?”见性道:“百姓愚民易惑难晓,谁肯回头?到后来僧人还要恶,佞佛的还要多,更要生出许多杜撰禅来,蛊惑群众。今佛教大盛之故,盖为有等搢绅士夫,或为公事牵涉遭贬斥的,或因战阵败北逃出性命的,或为欲除豪滑力薄计疏反遭播弄的,或因有司不明滥用刑戮遇救得免的,或为老年有累欲求解脱的,或因仇家侧目早避波及的,或因有才不售郁郁不得志的,往往投入空门,跳出生死关头,图个逍遥自在。有这一班人在内把持,其教焉得不盛!举世又道此等人高,此等人达。还有等名公巨卿,身在儒门,心存禅理,如唐时刘禹锡、萧瑀等,宋时苏东坡、洪觉范等,皆皈依佛教,阐扬禅理者也。况且又有那班贪小利的,为僧人爪牙,自然佛教日盛一日。”山鳌道:“儒门自周、程、张、朱而后,至今未有继其迹者,若有一人出为大儒,自能改易人心,不使争趋二氏。”见性道:“考亭同诸弟子入祖师堂,见诸祖师名号。谓诸弟子曰:‘此辈若在儒门,也可与吾辈相并,你们亦不必轻视。’所以说儒门淡薄,收罗不得。”山鳌不胜叹服,肚里转念:“我只道这僧也与觉性相仿,却原来大不相同。”
此时酒已完了,将及二鼓,便觉有些倦意。见性道:“夜已深了,山相公也须安置。”便唤行童将晚饭来。山鳌道:“佛教不吃午后饭,谓之饿鬼食,长老却有何见?”见性道:“老僧方才说凡属离经背道之语,皆为胡说,不可听信。六道轮回之说,更为诞妄。彼所谓天仙,即神仙是也;彼所谓人,即世人是也;彼所谓修罗饿鬼,即鬼魅是也,彼所谓畜生,即牛羊犬马是也。神仙自为神仙,世人自为世人,鬼魅自为鬼魅,牛羊犬马自为牛羊犬马,何劳分别名色,指为六道!作善降祥,作不善降殃,赏善罚恶,自有上天主之,何劳设立地狱,强名轮回?盖人所畏者死,僧人则巧立六道轮回等名,以耸愚夫愚妇之听耳。曾有人辨轮回之说,山相公亦有所闻否?”山鳌道:“不知。”
见性道:“其说甚妙。有一和尚所谓‘善知识’者,大集群众,讲论轮回之说,喋喋而谈,众人莫不倾听。一人突出问云:‘有知识者,皆有轮回否?’和尚云:‘一有知识,便有轮回。’又问云:‘草木亦有知识否?’和尚云:‘有。佛以平等待物,昆虫草木,总属一理,初无成意分别彼此,若草木无知识,何以逢春即生,逢秋即死?有生有死,即其知识,是以方长不折,圣贤垂戒。’其人乃云:‘然则佛令人吃素,正教人堕落轮回。’和尚笑云:‘佛戒杀生,杀生便有轮回,吃素的不生不灭,那有轮回?汝言大谬!’其人云:‘然则汝原不知轮回之理。汝言草木亦有知识,吃素人自然吃菜,菜即草木,菜自亦有知识,将菜切断,即刀剑之苦,将菜煮熟,即镬汤之苦,菜受如此之苦,自然过世菜变而为人,人变而为菜,展转轮回之中,万劫不得解脱矣。岂非佛令人吃素,正教人轮回?汝自不知,何言我谬!’和尚哑口无言,一时群众哄然而散。此言虽似滑稽,亦足少破轮回之诞。”山鳌大笑,称妙不绝。见性亦鼓掌大笑。
行童取得晚饭来,山鳌吃过。行童道:“请山相公洗澡。”山鳌道:“夜已深了,不必洗罢。”见性道:“既已夜深,慧观可同山相公去客房内安置。”此时慧观陪坐许久,呆呆的候着,困倦已极,巴不得睡;见两人谈论到好笑时,也开口笑笑,并没有一言参赞,却也原不十分晓得,心内着实焦躁,闻说安置,欣然便行。行童点灯照着,见性送山鳌到卧所,然后别去。客房里有两张藤榻,上下铺着,山鳌便在上一张榻上睡下。行童把溺器都安放停当,慧观即与随来的行童一床睡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天地万物皆有情,无情则无世间一切矣。男女事皆情所为,彼异端虚无寂灭之教,乌可同日语哉!
第八回 乐善村褚愚留旧主 报恩寺李绩识英材
诗曰:
雄材应不没林邱,敝褐终须换锦裘。
神骥空群须远识,明珠出匣肯轻投。
光浮眉宇非常物,秀挹江山岂下流!
今日寺门欣一见,他年堂上谒公侯。
话说山鳌在瑞光寺游玩,因天晚不及入城,便同慧观歇下。朦陇间,却见东方明亮,即起身梳洗,走进城来。到报恩寺,只见柳俊迎着,说了李小姐私自过来原故。山鳌听说,不胜大喜,便忙趋带跌,赶到斋里。果见李小姐浓妆艳裹,娇丽非常,同那折花的女子立在庭心里巧石边。山鳌一见,魄荡神摇,不能自主。忙向前一揖道:“小生凉薄庸材,何幸致小姐垂念!今蒙惠降,亲炙仙容,使我形神俱化。但尊严现居密迩,何计得脱绣帏?倘邀遣责,小生固不足言,在小姐清名,何以自慰?”只见李小姐逡巡说道:“贱妾蒲柳陋质,妄为君子所思,辱赐瑶章,感深五内,第心非木石,岂属无情?睹河阳侍中之貌,因有标梅吉士之歌,欲侍衾裯,进身无自。窃不自揣,敢效琴心。故冒多露之行,实愧投桃之报,止欲得归君子,何计其他。”山鳌大喜道:“既小姐属意小生,请进里面坐下,作速定一良计,以避追寻。”便扶了李小姐的手,走到斋里。才坐得定,忽然间外面一片声响,喊叫:“捉拿拐逃贼!”山鳌听了,吓得魂不附体,急把李小姐抱到床上,躲在帐幔里,那侍儿也闪在床后。身还未定,只见一班如狼似虎的人,抢到床前,揭开帐幔,齐叫道:“在这里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又有许多妇女,拥着李小姐出去。山鳌这时也顾不得是祸是福,便奋身向前,要赶来抢夺,却被人一推,翻跟斗跌倒在地,惊醒转来,却是南柯一梦。但见残月照窗,禅灯明灭而已。
少焉,东方发亮,寺里鸣钟,因思梦中所遇,如在目前,积想神驰,形之梦寐,不胜惆怅。半晌间,天色大明,慧观与行童一齐起身,山鳌也随起来,行童取汤来净了面。山鳌谓慧观道:“我要绾发,寺中自无梳具。昨日竟忘了,该应叫小厮随了带来。今却如何是好?”慧观道:“有未经披剃的行童,都有梳具。”便叫行童去取。山鳌想来与梦中所说相符,不觉惊异。梳洗过,穿好衣服,只见见性走来道:“山相公一夜稳睡么?”山鳌笑道:“禅房清净,妄想俱消。有什么不稳。”见性便留到方丈里用了早膳。山鳌便欲辞别,见性道:“山相公虽然急欲入城,且吃了饭去”。便分付行童先另做饭。山鳌又同慧观在各处走了一回。吃过饭,才得傍午,即谢别见性。行童已将马鞴好,牵在山门下。见性道:“倘山相公未即进京,可再到小庵来闲话。”山鳌道:“昨承长老清诲,使小生顿开茅塞,自当再来请教。”见性送出山门作别。山鳌即同慧观上马,行童随着慢慢行来。
未及一半路程,只见前面男女乱窜,四散奔跑。山鳌甚是错愕,顾谓慧观道:“你看人民逃窜,却是何故?”慧观亦骇然惊异,乃立马道旁,等那伙人来问个消息。但见这些男妇仓皇叫喊,急走忙趋,冲起尘埃涨天。慧观的马先惊,乱跳起来,漏缰奔逸;山鳌的马也站立不定,控御不来,心慌意扰。只见人丛中一个大汉,指着山鳌道:“兀那相公,还不快走!如今土贼围城,四下里来打粮了!”说罢,如飞奔去。随后又是一队男女,哭的哭,叫的叫,汹涌而至,势如鼎沸。马见人势挤来,一发惊骇不定。山鳌心上就象小鹿儿七上八落的乱撞。回头不见了慧观,行童也不知去向。急得心头火起,任马奔驰,向东北上一溜烟的跑了。也不顾地下高低,岗坡濠堑,看看约跑了二十余里,那些逃窜的百姓也没有了,马力也跑得乏了,乃勒住了马。心上转念:“方才同慧观一路行来,怎么霎时便不见?难道听了那汉子说话,他竟撇了我自去?还是人势涌来,烟尘抖乱,不辨东西,马惊走了么?”又一想:“还该依原路转到瑞光寺去,如今到这所在不知是什么地方?要往瑞光寺,却又不记得路径,又恐路上遇着了打粮的贼兵,却不是耍。”又一转念:“方才那汉说土贼围城,该应赶上去问他一个备细,怎就一时没主意,竟是跑了,可也知那汉说话未实。”又想:“眼见人民四散乱窜,一定是避兵形景,但不知是何处土贼,霎时窃发?”左思右想,子然一身,甚觉孤恓。又一想道:“如今日色渐下,只在此彷徨也不济事,不如到一个村落人家借宿一宵,且待明日打探实信何如,再作区处。”因勒马走上高坡,凭高一望,远远望见西北上一村人家,却也稠密,便迤逦行来。
走入村中下了马,牵着走向一家。檐下有一个老人,在那里吃东西。山鳌意欲上前去说个借宿原故,却是从来不曾向人启齿惯,没有这副面皮。真个是:
足欲进而趦趄,口欲言而蹑嚅。
向日风流公子,今朝憔悴征夫。
山鳌山鳌半进半却的正在那里踌躇,却见那老人家放了碗箸,立起身来,迎着问道:“你是做什么的,在此何干?”山鳌道:“我是南直扬州人,作寓在城里报恩寺。昨日往法华山瑞光寺去宿了一晚。今日进城,半路上遇见许多逃窜的百姓,说是有土贼围城,四下里来打粮,因此逃避。我因而也跑到这里。见天色晚了,欲借贵宅上权宿一宵,不识老丈可肯容纳否?”老人错愕道:“今日有土贼围城?小相公是因逃避至此,只是要借宿,老汉家里不便。老汉住得一间房子,地方窄狭,也没有床被,小相公又有头口,那里安顿得下?请到别家里去罢。”
山鳌见他不肯留宿,没意思再说,转身牵着马就走。只见村坊里人看见那老人与山鳌讲了一会话,一齐围拢来向那老人询问。那老人便把山鳌的话向众人述了始末。山鳌肚里转念:“或者众人中有行方便的肯留我宿,也不可知。”便立住了脚,听那老人述完了话。只见众人但诧怪土贼围城,说到借宿,都不来招架。山鳌看了这般光景,暗暗叹口气,想道:“我怎遭着这般颠沛!在家遇丁孟明陷害,出外又受此风波!这时候柳俊自然晓得土贼围城,不知怎么样的焦躁?但他也只料我还在瑞光寺住下,那里晓得我却受这般苦况!”想到此处,便一阵阵的心酸起来。又想到:“此不济事。且老着面皮,再到前面去向人家借宿,终不然住在露天不成?”
正欲动身,只见一人叫住道:“小相公,你讲土贼围城,却是真是假?”山鳌道:“我是从瑞光寺来,到半路,只见许多人逃窜,我见了吃惊,正要问他们的原故。内中却有一人指着我说:‘今早有土贼窃发,围了城池,四下里来打粮了,你还不快些避去!’我因此跑到这里,欲于贵地借宿一宵。方才这位老人家说不便,我且再向前面去。”只见那人笑道:“瑞光寺离此也只有得三十多里,何不还转去?却在此处借宿。”山鳌道:“因转去不认得路,故到这里来。”那人笑道:“你也是个呆子!那有走过的路不认得的?”山鳌听得说他呆子,好生气恼,也不做声,牵着马往前走。心下寻思:“方才这人甚是可恶,出言无状,我若与他较量,他们人多势盛,自然不肯让我。原来出外的这般苦难!如今天色只管晚了,若不得投宿去处,一夜如何得过?”且肚里渐有饿意,心子里只管焦躁起来。看看走到村子尽头,四面一望,都是些树木山岗,不见什么人家村落,眼见得出了这个村子却无投奔,只得又走转来,心子里一发气苦得不好过。
走不上几步,却见一家檐下走出一个老人家来,华发童颜,满面都是寿纹,走向柳荫边立着。山鳌肚里道:“看这老人家面貌,象似一个忠厚有余的,且上前去借宿,看是如何。”便带马走近柳树边来。只见那老人先看着山鳌渐渐走近面前。山鳌正欲开言,只见那老人扑翻身拜倒在地,叫道:“相公从何到此,为恁的独自一个?”山鳌见了惊怪,一时摸不着头脑,也急忙还礼。那老人早已拜罢起身,见山鳌也拜下去,一把搀起道:“相公难道忘记了么?这个小人怎敢!”山鳌一发记不起。老人道:“相公是姓凌,小人叫做褚愚,难道相公真个忘记了?”山鳌愕然道:“你是褚愚?”还沉吟不语。褚愚道:“小人是浙江绍兴府山阴县人,前年老爷在绍兴作郡,小人为一件盗案牵涉,蒙老爷超豁,又在衙中服侍一年,难道相公果然忘了?”山鳌方省悟,大喜道:“相别多年,形容非昔。若非你说明,我真个忘了。却缘何住在此处?”褚愚道:“请相公到家里坐下,慢慢的讲。”看官记着,凌驾山此处被褚愚提破,以后便叙凌驾山了。
当下褚愚便替驾山牵了马,驾山走进屋里,转到一个起坐下,却也精洁委曲。褚愚拴马在廊柱上,忙进起坐来,掇一副座头向外放下,扶驾山坐了,纳头便拜。驾山慌忙搀起道:“为何这般多礼?”褚愚道:“请相公坐下,待小人去安放了马匹,拿茶来吃。”便将马牵进去。移时,托一盏茶来,驾山接了茶,褚愚立在旁边说话。驾山道:“你怎么不坐了讲?”褚愚道:“相公在上,小人怎敢?”驾山道:“前年老爷在你处做官,与你们有个尊卑,今日又不做官了,况且我与你没有统属,何必过于谦逊?快请坐了。”褚愚道:“小人曾在衙中服侍过老爷、相公,今日怎敢放肆!”驾山也立起身道:“这个算得什么!那是你的意思,又不是我们叫你如此。你若不坐,难道也叫我立了不成?”褚愚见说,便掇一副座头,在侧坐下道:“蒙相公抬举,竟依相公尊命。”
驾山吃罢茶,褚愚接过放了。驾山道:“你原居浙省,如今为何移至此地?”褚愚道:“小人向有一个亲戚,叫做姚茂功,曾做此地哨官。那年小人为盗案牵涉,蒙老爷超豁,后来老爷同相公离任往北,恨不曾远送。至今心犹歉然。到明年我在省中贩丝,却好遇见了姚茂功。原来他上年调补苏州卫,做了运粮卫官,其年是他点了浙江杭州漕舡,因而与他相会。问起他的官职,他道这运漕是有定格的,再得一年便要谋做青州府千户。他也问我向来家事,小人便把上年盗情扳害、多蒙本府凌老爷超豁的根由细说。姚茂功也着实感仰。彼时我也不愿住在绍兴,一来无亲戚倚靠,二来邻里中没有好人,意欲移居别处,便把这实情向姚茂功说。姚茂功道:‘你既然要移住别处,何不随我到兖州居住?那边人都直爽,又没有繁重差徭,况且有我在那里,自无人敢来欺侮你。’我归家想一想,果是好机会。原没有恁田地牵挂,不过是几间身下住的房子,因而贱价卖了,收拾些家伙,同着妻子到省中,就在他粮船上住下。等他兑完了粮,开船进京。过扬州日,正遇着顺风,船上不肯停泊,打帮儿走了,因此不曾到府上叩见。直到此地上崖。这一所房子原是姚茂功的,就与小人一家儿存扎。姚茂功另有一所庄院,如今叫做姚家庄,他自移去住了。小人到这里过了几个年头,见这边人作事果然直爽,不比我那边浙人多诈,邻里村坊间甚是和睦,各家门户总不来多管闲事,竟着实可以住得。”
驾山道:“原来有这个原故,所以你住在此处。如今你家里如何?做些什么生理?”褚愚道:“初到这边也做些买卖,却不甚赚钱;又因地方辽阔,动不动一千五百里路程,走下便是十日半月,因这般歇了。如今在家里种田,却甚有利息。仰托相公福庇,家里尽可过活。”驾山道:“你年老了,那里种得田地?儿子有多大年纪了?”褚愚道:“近来有两个家里人种田,总是他们下手。有两个儿子,年纪都小。大的送在书馆里读书,这时候想也放学回来。来日早晨,小人唤妻子、孩儿们出来拜见相公。”驾山道:“不必。我与你在绍兴不过是暂相依傍,原没有家人主仆之分;今后你不必自称小人,到叫我听了不安。”褚愚道:“只是在相公面前,不敢称说别的。”驾山道:“你我极是通称,有什么不好?”褚愚道:“相公分付了,自当从命。”
只见小厮托出酒菜来。褚愚接了,摆在桌子上道:“方才讲话忙了,竟不曾先拿些点心东西来与相公吃,只怕饥饿了。可要拿些来?”驾山道:“已前倒有些饿意,因见了你,心下喜欢,反不觉着饿。如今现有酒菜吃了,不消又拿点心。”褚愚便移一坐,在上是凌驾山坐,褚愚在侧边相陪,满斟一杯酒,递与驾山道:“这是家里做的大米子酒,依着南边的法儿做的,不知可中相公吃?”驾山道:“酒味甚好。”褚愚道:“方才承相顾问,我没有动问相公与老爷起居。如今老爷还是在家,还是高升何处?相公今日却为何独行至此?方才见相公面上似有忧郁之色,不知因恁事故?敢乞明示。”
驾山愀然道:“老爷与你那年别后,到苏州府,感了时症,便去世了。”褚愚不胜惊叹,便籁籁的掉下泪来。驾山亦凄然伤感。乃将丁孟明暗害,亏了柳俊报信,更名改姓,欲进京投年伯薛主事纳监,因至此处,为鞍马劳顿,寓在报恩寺中,昨日往瑞光寺歇宿,今日入城遇见逃窜的百姓,说有土贼围城,四下打粮,人势汹涌,挤散同伴,因而放马跑来,遇见的始末,略述一遍。褚愚听了丁孟明设计谋害,不胜发指;听到柳俊弃暗投明,不胜赞美;后听到土贼围城,不胜惊愕,道:“土贼怎又这等猖獗!上年也曾有山贼作乱,被官军杀绝,如今又不知是那里来的,多分是活厌了自来送命,徒然扰害地方!”乃道:“我在家正念及相公与老爷,要到扬州府来,却再没有工夫,也没有巧便。今得相公到此,真个出于意外。这丁孟明的暗算与土贼窃发,倒是使我会见相公的机缘。”
凌驾山道:“这土贼围了城池,不知几时才退?柳俊在城里,不知怎么样的焦躁。”褚愚道:“相公放宽心。这贼人不过暂时肆横,不久自灭的。只是相公在此,家常茶饭,心下不安。待贼退了进城,料柳俊也只在寺里。如今焦他无益。”驾山想来也是有理,乃道:“若是土贼未即退去,便在你家坐扰,我心子里却过意不去,你怎反说不安?”褚愚道:“啊呀,相公怎说这话!老爷当初救我一家儿性命,今日留相公不过吃得几餐饭儿,不能补报万一,我心子下真个不安。相公倒是这般反说!”
驾山道:“方才到这村坊上,见天色晚了,欲向瑞光寺转去,却又不认得路径,指望向人家借宿,到明日再作区处。便向那西边一家人家,有一个老人在那厢吃东西,我向他说了原故,他回说不便,我也即走开。却有一班人来问我,我也述了一遍。内中有一个不知事的说道:‘你既从瑞光寺来,何不还转去?瑞光寺离此不远,怎么不认得原路?’我正心子下焦躁,听他这般闷话,好不恼人。我又不是本处人,那里认得出路的?人失了寓处,那里不去借个宿来?这人便取笑奚落我,岂不懊恼!”褚愚道:“相公休恼,这里一个村子叫做乐善村,村上人家约有五六十户,一个个都是好人。那个老人家里或者窄狭,留不下人。相公若再问别人借宿,自有人肯留的。想因相公从来不曾与人高低惯,见一次说不来,便不再启齿了。这些人也再不肯多事,自来招架。北边人是这等性子。又因北方刚劲,说话惯是直率,不会委宛,信口推出便罢,故此不知轻重。”驾山笑道:“原来如此。”
吃了好一会酒,天色已将夜了。只见门外走进一个学生子,手里捧着一个书包。褚愚道:“相公,这便是我大儿子虎生。”驾山笑脸相迎,道:“好好一个令郎。”褚愚乃对儿子道:“放了书,来拜见相公。”那小厮便放书在桌子上,向驾山便拜,驾山慌忙出位搀住。褚愚道:“既然相公不许,待他作揖罢。”那小厮向上端端正正作了四个揖,驾山在上首还了礼。褚愚道:“虎生,你进去叫小厮们掌灯来,带一副杯筋,你也来陪着相公吃酒。”虎生答应,取了书包进去。驾山与褚愚依旧坐下。
移时,小厮掌了灯,拿一副杯箸,虎生一同出来,褚愚便叫在自己下首坐了。驾山举目细看,但见这虎生约有十二三岁年纪,生得甚是清秀,粉白的面,朱红的嘴,轻轻两道眉,亮亮一双眼,脑后挽一个髻儿,四边垂一围短发,穿一件紫纱袄儿。驾山看了,心生欢喜,便问道:“你今年几岁了?”虎生道:“十二岁了。”驾山道:“你名字叫什么?”虎生道:“叫褚定远。”驾山道:“读什么书?”虎生道:“读古文。”驾山见他对答爽利,说话清伶,声音圆活,心上好生爱他,因笑问道:“你可认得我?”虎生道:“不认得。”便扯着褚愚袖子,悄悄的问,褚愚道:“我儿,这位便是我时常说的恩人凌相公了。”虎生亦似会意。
驾山肚里转念:“如此看来,褚愚真是个不忘恩的好人。”乃道:“你阿郎这般相貌,后来决定成器,你该认真叫他读书才是。”褚愚道:“若得如相公说话,岂不是好。但我看他也还是有些颖悟的,一学堂中也有好几个学生,内中却要算我的儿子出类。前日往妙家庄去,有一个算命的,在他家算我的儿子,叫说有个小前程。适才相公说来,倘得如此,真是大地祖宗保佑,感报不尽的了。”凌驾山道:“你只依我说话,请一个好先生教他,决定成器的。从来说‘相貌不亏人’,自然不差。”褚愚道:“向日姚茂功也是这般说,如今却没有个好先生。”驾山道:“姚令亲而今还在青州做官?”褚愚道:“说也可怜。自那年解粮进京,在部里谋定了青州千户,归来正欲上任,不料为痨症死了。他从行伍出身,做到这田地,也算亏他,却不能任上去风光。相公,这岂不是命!”驾山道:“他有儿子么?”褚愚道:“有一个儿子,叫做姚胜期,二十余岁了,现在府中顶一名马战。却喜他弓马熟娴,官府面前也讨得个好。”驾山此时酒也够了,褚愚便叫取饭。吃过晚饭,洗了澡,褚愚便在耳房里支架两个床铺,将一副好铺盖与驾山睡,自己也来陪宿。当下驾山安歇,一夜无话。
到次日起身,梳洗过。吃了朝饭,褚愚要令妻子出来拜见,驾山再三回阻,方才罢了。褚愚陪着驾山门外看山,只见村里纷纷传说:土贼围了城,昨日四下里打粮,抢了近便好几处村庄,做买卖的都不敢走。驾山乃问褚愚道:“土贼四下打粮,你们这村里也该远避。”褚愚道:“这个不妨。大凡贼兵打粮,只离城一二十里便转,若破了城,得了地方,然后敢到远处村庄剽掠。一来恐城里兵马冲出,一时便救应不来;二来恐乏了人马气力,不便厮杀。这村离城有三十余里,贼兵决不远来的。”驾山点头道:“原来有这个原故,所以你这村里人俱不见十分惊皇。但是万一破了城池,贼兵四下远出,那就不妙了。”褚愚道:“这村里有五六十家,不时有人往外打探;若一破了城,我们便带了细软,躲往前面山里去,再不妨事的。停刻我少不得叫家里人去往姚家庄,问姚胜期在家不在家,到那里一问,便略知这些土贼消息了。”驾山道:“有理。”当下闲步一回。
吃过午饭,将下午时候,驾山同着褚愚正坐在起坐下闲话,只见褚家家人往姚家庄打探回来。褚愚问道:“姚大爷在家不在家?”家人道:“姚大爷在城里该操,不在家里。那里人都传说,这土贼原是海里边的强盗,不下一千多人,要在本府借粮。”褚愚向驾山道:“相公,这是我家人周贵,有一身奢遮本事,作事也甚能干。”驾山道:“好一个汉子。”褚愚叫过来磕了头。
自后驾山在褚家住下,心里忆念着柳俊,又忆着李小姐,幸喜所答词笺带在身畔,时常悄地取出来念一遍,就象对了李小姐光景,略觉解些愁烦。又忆念着石珮珩,这时不知可曾回家?若回家,不要涉在是非之内。即如无事,不知可跟寻到京里来?即如跟寻进京,遇这土贼阻路,不知作何行止?又忆着家里,不知怎么样了?魏义不知作何算计对付这丁孟明?想来自然受刑受禁,不知性命如何?日日只管盘桓,眉头不展。褚愚问知,是为着家中事体,又忆念着结义的石珮珩与小厮柳俊,也不牢实劝慰驾山,终是不能释怀。搁过一边。
且说柳俊在报恩寺,那日驾山往瑞光寺去,柳俊道:“相公须早些回来。”驾山把头点点。那知到晚上不见归来,便锁了角门,到山门下等候。看看天色只管黑了,还不见到,心下盘桓不定。想立在此不济事,且去收拾了晚饭,恐怕接脚回来。走过法堂,只见觉性也从外走进,便问道:“你家相公回来了?你怎么这时候独自在此?”柳俊道:“我家相公同你家小师父去的,若我家相公回来,你家小师父也回家了。”觉性笑说道:“我从外边才回,却不知道。”柳俊道:“便是这时候还不见归来,不知何故?”觉性道:“贫僧师兄极好文墨,看见你家相公这般斯文俊雅,或者扳留一宿,细讲讲儿,也不可知。有我小徒陪了,料不妨事。”柳俊道:“这时候不见来,方才师太所料,只怕多分是宿的了。”两人一头说一头走,已到转弯分路处,柳俊自开了角门进来。
收拾了晚饭,烫暖了酒,点起灯来。只听得寺里打动黄昏钟。心下一想:“这时候,城门一定关闭了。”又守了一回。吃过晚饭,又吃了些酒,只听得寺里打更。料想:“城门关闭已久,且睡了一夜,明日上午吃了饭,一路问到瑞光寺去。”打算已定,便上床睡。
到明朝,起身梳洗,就收拾饭吃,吃完,鞴好了马,正欲出角门。只见觉性慌慌张张的走进,见柳俊牵了马,似有远行之状,急道:“管家,你这时候要往那里去?”柳俊道:“我家相公昨日没有回来,我今日到瑞光寺看相公去,正要来与师太说知。”觉性道:“你休想出城。”柳俊惊怪道:“却为恁么?”觉性道:“你还没有知道,夜里不知何处土贼窃发,围了城池,官府差兵马四门把守,你还要到那里去!我黑早便得知这个消息,所以来对你说。”柳俊听了,不胜惊骇,道:“这怎了也!我相公不知怎么样的?他得知这个消耗,好不愁烦,这却怎了也!”觉性道:“管家你放心。你家相公知得这个消息,自然还在瑞光寺住下,况且有小徒作伴,可以散心。你不须焦躁。”柳俊心下寻思:“如今贼兵围困住了,眼见不能飞出,一时焦躁,果然无益。”乃道:“只是我相公在彼,有谁人服侍他?叫他早晚间那得顺便?但不知这贼兵可是易退的?觉性道:“这个不妨。上年亦曾有土贼围城,官兵出去一阵厮杀,立即剿灭了。因这一番后,官府都严警起来,将兵马不时操练。又添设了若干民兵,料这番土贼也是易于剿灭的。”柳俊道:“这那里一概论得?贼有众寡不同,势有强弱各异,或者而今的难退,也不可知。但是既有这般意外之处,只索守去。”觉性自别去了。柳俊依旧把马牵进,卸了鞍搢,锁上了角门,到街市上探听。
出了寺巷,果见家家闭户,三五成群的私相议论,柳俊听了数处,都是说土贼的事。走近瓮城脚下,早见兵马纷纭,城上有个官儿坐下,不便上前,即走回寺里来。
到大殿旁,只见一个白发老者,似乡官模样,穿着便服前走,后面随着四五个管家,内中一个却是前日去拜李按察出来回话的。心上转念:“此老必就是李按察了。”便立过一边。只见那老者把柳俊看了又看,似乎要问话的光景。柳俊见那老者看得勤,便从斜里过去。
你道这老者是谁?原来果然是按察司李绩。是时病已全愈,然尚未曾会客,正欲打点行装,择日起身。这日绝早,忽见王忠到楼下报事,传上话来,说觉性绝早在外探闻得夜里忽有土贼窃发,围了城池,特来报知。李绩此时尚睡未起,丽媚才得起身,父女二人一闻此信,大惊不小。李绩少停一会也便起来梳洗。吃了早饭,家人等纷纷在外打听了守城严警消息,陆续来报。李绩心下商量:“此是意外之事,要我一人急躁无益,且去问问觉性,看是如何。我病中承他频来候问,也去回看了他。”因而便到方丈里来。正从大殿旁走入,却遇着了柳俊在彼。原来李绩善于风鉴,一见柳俊相貌出群,心下转念:定是一个未遇时的豪杰。又见他服色不类上人,心下猜疑,故看了又看。一头寻思,早到方丈门首。
觉性慌忙出迎,接进里面坐下,问候过,茶罢。李绩谢了连日候安之情,乃道:“如今土贼窃发,老夫着实吃惊,不知将来作何局面?”觉性道:“敝地山野荒僻,人民强悍,不时有盗贼窃发,剽掠乡村。上年已曾有山贼围城借粮,彼时有位参戎王公,是个行伍出身,却勇而有谋,领兵出城厮杀,便得一总剿灭了。”李绩道:“原来上年已有此事。山贼敢于围城,其势必有所恃,王参戎能剿灭丑类,其功也不小了。”觉性道:“正是。王公建了这番大功,抚按各位老爷出疏具题,朝廷便将王公升擢。地方兵民攀辕不舍,在抚按处俱具呈恳留,意欲带衔久镇此地,无奈已是升授总兵,镇守两广。抚按也不便违抗朝廷,题留在此。离任之日,同城许多官员以及搢绅衿士,有好几处设席祖饯,兵民香花导从,极其荣盛。敝地因这山贼一番扰乱,后文武各官也俱严警,添设民兵,不时操练。想这番土贼也是不难剿灭的。”李绩道:“如今参戎是许景升了?”觉性道:“正是。王公升迁之后,便是许公来的。”李绩道:“前日老夫初寓宝刹,在一位敝同年家会见了这许参戎,便承他先来赐顾,又承他见招。看他言语举止间也还确实,想在地方自然是不多事的。”觉性致恭道:“这位许公最是忠厚谨信,贫僧亦曾会过,蒙他款接,极算相爱。他在地方毫不多事,兵民甚是相安。李老爷说:‘确实’两字,最切最当,老爷识鉴过人,品题并无差谬。”
李绩笑说道:“正有一事要问和尚:宝刹留寓往来,目下却有几处?”觉性道:“近日止有老爷与南直扬州山相公两个寓处。”李绩沉吟道:“南直扬州山相公,老夫耳中却像在那里听过。”觉性道:“老爷难道忘了?前日有位小相公来寓敝寺,是南直扬州人,姓山,字寿征,令尊曾任绍兴太守。贫僧见他英气不凡,斯文俊雅,因道及李老爷在此,山相公说是与李老爷有年谊,欣然趋谒。不意适逢老爷贵体欠安,不曾面晤,山相公怏怏以不遇为歉。”李绩道:“正是老夫赋性迂疏,早便忘了。前日失于临履,致获采薪,承山兄枉顾,未及回看,今便同和尚一行何如?”觉性道:“不在寓中。”李绩愕然道:“何在?”觉性道:“昨日同小徒到法华山瑞光寺去,便没有回来;今卒然遇这土贼围城,一定在瑞光寺住下了。”
李绩道:“原来如此。想是老夫缘薄,不得相识。方才从大殿旁走来,却见一个少年,约有二十来岁,相貌甚是不凡,服饰又同卑贱,独自一人,似有踌躇不遂之状,老夫想来一定是留寓宝刹的。今日贼兵围城,料没有闲人在此随喜,但不知此人是谁?所以问和尚宝刹有几个寓处。”觉性接口道:“老爷这般说来,此少年非别,即是那山相公的小管家了。”李绩矍然道:“原来就是山兄的家人。但是奴仆辈中怎么有这般英俊?山兄留寓宝刹,主仆共有几人?”觉性道:“只有一主一仆。”李绩道:“他主人往瑞光寺中去,这家人何以便不同行?”觉性道:“那瑞光寺方丈和尚,即系贫僧师兄,颇知文墨,山相公去有小徒奉陪,原拟一去即归,故此他管家便没有同去。”李绩因回顾家人们道:“前日那山相公来投帖的,可是适才看见那个后生?”王忠上前道:“方才老爷在大殿旁看见那个后生,正是前日随那山相公赍帖来的。”
李绩低头沉吟一回。觉性道:“李老爷为何问及那山相公管家,莫不是有恁话要分付?”李绩点头道:“老夫有话要问他。”因叫王忠道:“你去唤他来,须好好的说,说是我家老爷有一句话要动问。”王忠答应转身。觉性道:“料他也不远去,想只在寺门前后,王叔你可先到他寓所瞧一瞧,看他在也不在。”王忠答应自去。
李绩沉吟道:“他与老夫有年谊,是南直扬州人,他先尊又曾做浙江绍兴太守。”一会儿念了两遍。觉性道:“莫不是这山相公与李老爷没有恁年谊么?”李绩道:“《同年录》上有是有一个姓山的,老夫却忘了他籍贯官职,且待他管家来问他,便知端的。”觉性道:“李老爷看那山相公管家,在何处见得他是英俊?”李绩道:“老夫颇知相法,方才见那后生广颡丰颐,眉清目朗,精神完足,有一种英气照人。是以知他是一个未发迹的英俊,将来决不久居人下。”觉性道:“诚如李老爷所言。贫僧看来,僮仆辈中这般相貌的却不多见;老爷圣哲知人,自然不差。他的主人神光精彩,更好数倍,可惜目下却不在此。”李绩道:“总是老夫缘薄,不得相晤时髦。”
正议论间,只见王忠来回话道:“山相公的管家正在寓处,见小人说老爷有话要询问他,即便随了来,现在门外伺候。”李绩道:“着他进来。”王忠走出招了一声,只见柳俊走进方丈。李绩不觉立起身来道:“你就是山相公的管家?我今幸得识认。”柳俊道:“李老爷坐了,柳俊磕头。”便要跪将下去。李绩叫王忠搀住,柳俊被王忠搀定,不得拜下。李绩道:“我与你同是过客,不须行此礼,便坐下了。”
柳俊道:“李老爷呼唤柳俊来,有恁话分付?”李绩道:“前日你家相公来看我,因在病中,没有会见,多多得罪。方才正要答拜,问这里和尚,说是往瑞光寺去了未回,又听说管家在此,故唤你来相谢。”柳俊道:“多蒙李老爷垂爱,家相公缘薄,不得拜识,目下又遇了土贼围城,未知何日退去,那时才得进城面拜。”李绩道:“土贼乌合,不久自败,这且不必论他。但是你家老爷在家,你相公远出,却为何事?”柳俊道:“家老爷已亡过有年,家相公因游学京师,故从此地经过。”李绩把头点点,乃道:“你家相公是姓山,却与我有年谊么?”柳俊道:“前日名帖上李老爷自已见过了,年谊是向闻家相公说来,柳俊不知。”李绩笑对觉性道:“老夫失言,被柳管家所笑。”觉性慌忙打一恭道:“这个柳管家怎敢。”
李绩道:“你家老爷存日,做什么官?”柳俊道:“官至浙江绍兴府太守。”李绩道:“是那年到任的?”柳俊道:“是某年。”李绩低头一想:“那年我正在福建做官,与浙省相近,见《搢绅录》上并没有姓山的做绍兴太守,这人说话好生奇怪!其中必有原故。”便问道:“我曾在福建十年,与浙省相近,从来见吏部选单以及《搢绅录》上,浙省做官的尽有姓山,若说姓山的做绍兴太守,又是在某年到任的,这却从未见来。你是这般瞒我,其中必有原故。我若不问,也便罢了;我既然问起,自要一个明白,你须对我实讲。”
柳俊见李绩细细盘问,虽则前日写帖时已先料过,然也未免吃惊,又不敢不答还他,因道:“小人怎敢瞒李老爷?其中果有原故。”李绩道:“你就说也何妨。”柳俊逡巡不语,李绩会意,便起身别了觉性,带着柳俊,一同回到寓所来。
只因这李绩叫了柳俊问话,有分教:良骥不教终伏枥,一逢伯乐便空群。未知柳俊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人在穷途,进退维谷,无知乡人箕踞树下,藐视不理;当在家坐华屋下,奴仆林立,颐指气使时,不复知有此等苦况。一旦遭值,莫知所为,但觉酸泪滚滚向腮边下矣。柳俊遇李绩,幸也。李绩不得作巡抚,则将何所安放柳俊耶?故天下事总属不可知者。
卷之五
第九回 鼠窃贼一朝得志 乌合众三路兴兵
词曰:
问他博具起何朝?怪杀那乌曹。幻将五木分卢雉,传流处,昏旦搢呶。不顾陶公痛低,却称刘毅雄豪。自然家业渐萧条,冻馁日嗷嗷。偷生觅个萑荷泽,呼同类,窃弄戈刀。震动王师歼灭,不教小丑潜逃。———右调《风入松》
话说李绩要晓得山鳌出身来历,便将柳俊叫到寓所,走进花厅向西坐下,便问柳俊主人始末。柳俊道:“家相公有一段不白奇冤,小人也有一节委曲情事,乞老爷屏去左右,方敢细说。”李绩真个把家人们都喝开了。柳俊乃将自己如何出身,如何依栖丁府,旧主人丁孟明与凌驾山如何相交,后来丁孟明因凌驾山看破了强盗书信,便挟仇陷害;自己如何报信,凌公子便进京避祸;自己因而弃邪归正,跟随至此;在路恐有追寻,乃改名换姓的始末,略述一遍。李绩方愕然道:“我说没有姓山的在绍兴做太守,原来你家相公是凌羽化先生的公郎———这凌先生也曾与我在都门会过。如今你相公避祸远出,可曾得知家中消息,还是怎么样了?”柳俊道:“自出门后,也无从探问消耗。”李绩道:“凌相公到京作何进止?”柳俊道:“家相公有一位年伯在京,要去投他图个北监,以便在京中肄业。”
李绩点头道:“这也才是。但是你原是丁家人,凌相公也未必便这般信任你;且又同你进京,毫无猜忌,这却叫我也有些疑惑。”柳俊道:“小人虽是下贱,颇具些意气。向在丁家,见丁公子作事好险,久欲相离。常见凌相公来,做人情性,相去天渊,久欲弃邪归正。凌相公也久有提拔小人心念,争奈不便举动。适值丁公子生此歹意,小人去报了信,想来再住丁家,倘日后察出,那时小人性命定难保了,因此竟随凌相公北上。凌相公推诚待物,况且素知我心,所以深相信任,并无毫发猜疑。”
李绩笑说道:“这也罢了。但是他系官宦人家,岂无一二得力家人跟随进京,怎么独叫你一个少年随着,这是何故?”柳俊道:“得力家人也有,那时因在忙迫,这些家人们恋家的多,不能一时就走;况且事起仓卒,也都有出外未归。相公恐叫动众人走了消息,又虑迟误不便。独有一个最忠义的,叫做魏义,愿跟随进京;相公又因丁公子那边举发,必要他在家中料理,所以小人独自随来。”李绩道:“你家相公多少年纪了?曾进了学没有?”柳俊道:“已进过学,今年一十八岁。”李绩道:“你家相公年纪尚小,你也大不多几岁,进京也有二千余里路程,万一路上遇了歹人,有些错失,如何是好?”柳俊道:“小人生长北方,弓马颇知一二。不要说这般清平世界,又且路近;纵就再远几千,兵马纵横的所在,我也走去不妨。那怕恁歹人,岂到错失地位!”李绩笑道:“原来你有这般本事!我听你言语,颇识斯文,想你也有些知书明理的了。”
柳俊忽然跪下道:“方才小人将家相公事情一总吐露,万望李老爷念他受冤的人,倘遇外客,求老爷断断不可说起。恐传闻到丁家,知了消息,家相公身上便不好了。”李绩扶起道:“我向来存心厚道,若还在仕途上,见此不平,定要替他申冤拔枉。况且凌先生存日,也与我有一面,他公子受此冤诬,流离失所,我不能替他排解,已是歉然,怎好走漏他的消息?你竟放心,不须多虑。”柳俊垂泪道:“小人见李老爷是位盛德君子,故将真情说出;若在他人面前,小人也不敢明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