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心编传奇初集 - 第 3 页/共 6 页
诗曰:
不辞跋涉独伶仃,何意途穷到草庭?
儿女话酸悲白发,英雄义激壮青萍。
虎终毙穴荒山静,花自含芳玉砌馨。
深喜天缘遥作合,少年豪侠女娉婷。
话说石珮珩叩门数下,只见一个白发老者同一人开出门来。一见珮珩,即拱手道:“想是潘爷来了么?”珮珩听了,不知就里,乃道:“我是过路的人,因错过了宿头,故到宝庄借宿,不是什么潘爷。”那老者方把珮珩细认一认道:“原来是借宿的。”迟疑一回,若有不肯之状。珮珩道:“老丈高年,自然是一位长者。小生只因贪路,错了宿店,穷途周济,也是为人好事,为何这般相拒?”老人道:“只是家中有些小事,不便相留。”珮珩道:“小生止得一人一骑,就是老丈有事,但借此处门口一椽栖身,却也无碍。”那老人见得珮珩词气温和,又料此时若不留他,却叫他何方投奔?便道:“既然如此,请里面坐。”
珮珩乃牵马进门。只见那中堂灯烛荧煌,又听得里边聚哭声音十分悲惨,心下好生鹘突。且将马系在庭中树上。那老者却叫家人牵了马进去喂好;又指着侧首厢房对珮珩道:“少顷我家有客来,就请在此内少坐片刻。”珮珩应了。然后拱珮珩进厅。
施礼坐下,老者便问居住姓名何事独行到此?珮珩一一回答。乃问:“老丈尊姓高寿?”老者道:“老朽姓裘,贱字友生,今年六十有八了。”珮珩又问道:“老丈中堂如此摆设,必是嫁娶喜事,为何哭声这般凄惨?适才小生叩门,老丈为何口称潘爷?小生狐疑不决,敢问老丈是何原故。”裘老儿见问,将欲说出,先索索的抛下泪来。
原来此地近了仙霞大岭,地方荒野,村落稀疏。大道上不过是来往的官员商旅,都要赶路,匆忙投奔宿店,没有得到这些村落中来。村里居民,除有事入城,完粮买物之外,也只是守着村庄过日。所以这一方的人家,都可以安居乐业。不料近年却来了一个凶人,姓潘,名叫山虎,是个福建边海出身,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甚有一身膂力,向来聚集了一班游手无籍,出没江海,劫掠客商。众人见他有本事,推为头脑。因上年李按察平了福建山贼,又沿边添设官军,申严海禁,海中不能存扎,乃同党羽走到这个地方。见是浙、闽交界之区,四通八达,荒僻可以藏身,凭你胡为,一时官府耳目不及。各人平日都掳掠有些积蓄,乃拣一个所在,搭盖起一所房子,有一二十间草屋,存扎了手下一二十人。他却不去肆行打劫,平居无事,照像一个庄户人家。先于附近地方,里许之内,东村西巷,请这些乡人吃酒;吃酒之后,便请做会,每家要米五斗一石———也是看人家丰俭起例。这些乡人看潘山虎不知是何等样人,若说务农,却又不种田地;若说经纪,又不见他出外为商;只见他槽头有马,行动便有人跟随,却又不是个落职官府;家人都是些精强光棍,揎拳捋臂,又不是享田产的土豪———肚里都有些怯他。然说到要做会讨米,却无人便肯输心服意,也有回的,也有许的,也有许了求减的,也有应承了原不与的。潘山虎叫人催了两次,见无人肯依,便拣一家先下手,夜里打到他家,席卷去了。到明日,原来请这失事之人去到家里,说道:“你昨夜被人拿了东西去,是我一总夺了下来,你可拿去。”十分之中也只付还七八分。那人因失了东西气苦,今见潘山虎还他,那好与他说多说少?只有得极口感激,倒要出东西去谢他。潘山虎却又叫人往各村巷去张扬说:“你们不见信,若依了我潘爷做事,包管你们太平,不然就像某人家样子,不要怪我不对你们说好话。”众人原明知山虎所为,今又见他大张晓谕,不敢违拗,先有怕事的,把米送他,就是不肯的,也坐身不安了,便大家送去,竟做了一个成例。山虎又往别处拐掳了两个妇女小厮。自此,由近及远,方方有十余里开阔地面,都在他所属之内了。这裘老儿的村巷,也在十里之内,自然要一例乐输。正是:
强人调度也奢遮,坐派资粮会作家;
大抵乡愚无胆智,任教狐鼠自排衙。
裘友生见问,不觉先抛下泪来,哭诉道:“老朽居此有年,祖世耕读为业,稍称康裕。拙荆邓氏,止生得一子一女。孩儿又不幸上年早亡,单留下这个女儿,乳名翠翘,年几出字,虽不比倾国倾城,在村庄人家,也算得做第一。老夫妇两口,爱若掌珠,要择一个佳婿,续我后嗣;不料姻缘阻滞,至今未曾受聘。那知平地生波,近来岭下离此有十来多里,有个强人居住,那为头的姓潘,绰号山虎,年纪约有二十五六,甚有非常本事,聚下亡命数十,自称老爷,令我们每年各家纳白米几石,就不伤害,至今做成例子。不知他何处又访知我女儿貌美,竟要娶作压寨夫人;老朽再三不肯,他也便不提起。一日,忽然请我几个乡老吃酒,以死挟我,逼写婚书,送我白金百两作聘。那潘贼还对人说:‘我再不做没把柄的事,这婚姻大事必要一个媒灼,所以请各位做个见证;不然,我怕不会做蛮事,抢了回来么?不过是存个体面儿,后来翁婿好来往。’老朽被逼不过,只得写了婚书。回家说知此事,老妻埋怨不消说,女孩儿刻刻欲寻短见,两老人费尽防闲。那贼择定今日来娶,小女誓不欲生,非死别即生离,故此合家痛哭。方才客官叩门时,见是恁般装束,一时老眼模糊,认作潘贼部下,故错问了。”说罢,不胜悲哽。
珮珩听了,怒发冲冠,连声喊道:“太平世界,怎教强人如此放肆!”裘老儿慌忙叫珮珩低声道:“客官,莫管闲事,恐有人听得,取祸不小。你是异乡人,不知这潘贼的利害哩。”珮珩笑道:“你这老人家,就这般害怕,怪不道将女儿断送。”裘老儿又哭道:“实是出于无奈,不可解救;若不与他,除非合门自尽。”珮珩道:“何不远避他方?为何便到自尽地位?”友生道:“若要远避,田房屋宇一时也出卖不及;若是弃了,别处又无靠傍,何以谋生?他若知风禁住,却不一家尽遭茶毒?所以无法处治,只得依他。”珮珩道:“他今日既来娶亲,约定几时才到?”裘友生道:“他说一更以后便来。”珮珩道:“不妨。此时尚早,我能救你女儿不堕强人之手。”裘友生反笑道:“客官,你是个少年人,未必晓事。他勇力绝伦,你那能救得我的女儿?”石珮珩艴然道:“你道我年小敌不得他,我今且显个手段你看。”见阶下有一个大石墩,便向前轻轻捧起道:“老丈请看!”裘老儿惊得张眉咂舌道:“原来小相公有如此大力!那石墩有七八百斤,若不是数千斤气力的,一时也难摇动。小相公竟轻轻捧起,真是天生的神力,世上少有!老朽肉眼不识,请相公坐了讲,有何妙策救我女儿?”
石珮珩放下石墩,面不改色,进厅坐下,道:“待我假作你的女儿,把绣袱盖着头面,坐在你女儿房中。待他来迎亲时,须把好酒将他从人尽行灌醉,待我上轿出门,到他家里,自能相机行事。”裘老儿道:“若如此说,必至相杀了。只是相公一人寡不敌众,如何是好?”石珮珩笑道:“饶他千军万马,我也不怕;何况几个毛贼,便难处制?包管你父子团圆便罢。只是杀了他,可有恁么别处羽党与他为伍的前来报复?这个便要再商量。”裘老儿道:“他们总不是此处人,数年以来,止是他一家人口,不见有恁别处羽党往来,这倒不要虑他。只恐他有提防,打虎不成,反遭其害;相公青年,倒为老朽家事受其茶毒,老朽于心不忍。”石珮珩道:“忒煞好笑!那潘贼拿定你等做事,提防些什么来?这个不消老丈挂心,此事乃我们当行之事。”裘老儿道:“相公须斩草除根,不得又有存留,致老朽贻优他日。”石珮珩道:“不为你便罢,若为你时,自然做得干净。倘一时除他不完,我便住在这里,等搜绝了他,然后起身何如?”裘老儿听说,无限欢喜。
时邓氏与女儿对哭,只见家人牵马进来,说:“有个借宿的客人在外。”邓氏便住了哭,走到屏门后伏着细听,一总得知,不胜大喜。即令托茶出去吃过,自己也随后出来,到石珮珩面前万福,道:“儿家门户有缘,得遇相公下降;若能除去残暴,真是我女孩儿的重生父母,再世爹娘。”石珮珩慌忙还礼,裘老儿便令取出现成酒饭与石珮珩吃饱,然后引进女儿房中来。
时翠翘已避在母亲房里去了。石珮珩四下一看,见房里甚是精洁,虽不锦绣夺目,却也麝兰扑鼻,又见那左边一桌上设着文房四宝。邓氏道:“相公,此是小女拈弄的。”珮珩暗暗惊讶,道:“若依他父母所言,这女子却是才貌兼全的了。”便脱去自己衣服,把他女儿衣服穿上,着上长裙,覆了两足。裘老儿夫妻又再三叮咛,然后出房,把石珮珩行李放在自己房中,把马喂在内室,捏着小心,专等潘山虎来娶亲不题。
且说潘山虎约了是夜亲自去裘家迎娶。约有一更以后,便装束停当,带了合家人等,抬了轿子,自己带刀跨马后随,止留两个小厮并两个妇人在家。行够少时,到了裘家门首下马。裘老儿听得门外马嘶人喊,知是潘山虎来了,合家唬得心头乱窜,慌忙开门迎接。裘老儿伛偻阶下,潘山虎上前扶住道:“老丈,岂敢!”大踏步走上厅来。裘老儿留从人侧屋坐下,着家人陪了,自己陪着潘山虎中堂饮宴。邓氏慌忙进房中,对珮珩道:“相公,他那里已来了,须小心行事则个。”珮珩便戴上绣兜,把自己挂刀贴身藏下,又令裘家家人把自己脱下的衣服打成一包,叫他背了,分付道:“若到潘家,可把这衣包放在房里,待我明日好穿了回来。”各项料理毕。时裘老儿将好酒食把他从人尽行吃得醉饱;独有潘山虎贪花烛之欢,不十分吃酒,催促起身。石珮珩一步一步,慢慢的扶出房来上轿。此时喜杀了一个潘山虎,恨不得打跌。惟有裘老儿夫妻两个捏着一把汗,怀着鬼胎,放心不下。邓氏又假哭起来,送他轿子出门,然后关门静守。
三口儿那敢睡觉?圆坐房中,对了一盏孤灯,好生凄楚。邓氏道:“不知这石家郎君了当得否?设使做不来,我们却怎么处?”裘老儿道:“不妨。这石生虽则年轻,却有偌大气力,看他举止,决不是那等轻妄的,自能了当得来。况且潘贼从人都有些醉了,纵使两下相杀,料石生也应付得他们过。”邓氏拍着女儿肩头哭道:“做娘的养了你,指望你嫁得一个好女婿,我们的终身好靠傍他;不料高来勿成,低来勿凑,却撞着了这潘贼的冤家,累你终身不得结果!虽则吉人天相,遇着这个石家少年来,还不知是祸是福。我的女儿呵,叫我做娘的如何放心得下!”说罢,哭不出声。翠翘潸然泪下道:“母亲放心,爹爹看人料是不差。今日忽遇这人来借宿,便肯慷慨仗义,想来也是天地祖宗暗中差遣,自然有些好处。裘老儿听了,打着心头,便去点起香来,对着当天跪下,祷告神明祖宗,暗中保佑,帮助石飒珩成功,以全一家良善;倘能够斩除凶党,情愿将女儿嫁与石珮珩为妻。
祷告罢,进来坐下,乃对着邓氏指着翠翘道:“我方才拜告天地祖宗,阴力扶持石生事成,便是我女儿的重生父母,合宅福星,我便把女孩儿 ……”说到此处,硬咽不能出声,半晌道:“我便把女孩儿嫁与他了。”说罢大哭,翠翘也低头下泪。裘老儿道:“你看我家自足侄儿,叫他吃酒吃食,便如飞来了;为这件事叫他在此料理一晚,就像有甚利害事拖累了他的,竟托言躲了回去。这石生陌路之人,便肯慷慨仗义,挺身为我,可见得做人的有情义,有肝胆,竟有天渊之隔!靠着至亲,有何用处?”又道:“我看石生相貌超群,英气焕发,快不久居人下,后来自然发达的;我将女儿配他,也是女貌郎才,足称嘉偶。”又抚着翠翘背道:“倘若石生有了正配,你便未免服一分小;不是我忍把你如此,只为潘贼这个万剐,若嫁与他,设使一日事败,被官府拿去,连你都不得好开交,我们有何颜面?还要坐监坐牢,拖累不了。今即做石生的婢妾,后来他挣得一个好日子,我与你都有光辉了。两人比来,奚啻天壤!”
正在悲叹之际,忽听得咚咚叩门声响,三人都唬得一跳。邓氏口中齿牙颤抖,没工夫去说话;裘老儿目定口呿,唬得呆了;倒是翠翘道:“爹爹休慌,我听那叩门声来得和平,不甚凶暴,还是爹爹出去看来。万一那人做事不来,孩儿终拚一死。”裘老儿见女儿反有些主意,只得悄悄地摸到门前,只见门外有灯笼火亮,又听得敲门叫道:“开着,我。”裘老儿听了声音,便把惊惶放下一半,原来是家人裘能———替石珮珩背衣包去的。裘老儿听得真切,便问道:“裘能,你怎么先回来?还是一人?还有那个?”裘能道:“只我独自。”裘老儿然后开门,裘能进来,把门关了。回至房中,邓氏见了,也把心肠放下,乃问道:“你怎么先回?”裘能道:“我到了播家,即把石相公衣包放在房里,我恐他们设使杀斗起来,不是当耍的,性命要紧,便问他讨了灯烛,先走回来了。他们要留我饮酒,被我说是家中无人,要早些回去,明日少不得来看我家姑娘,然后领情罢。”裘老儿道:“说得好。石相公可有什么动静?”裘能道:“没有什么动静,我看来石相公这事,自然成功的。”邓氏道:“那里见得?”裘能道:“一来众人都醉极了,方才潘山虎又赏了许多酒肉,他们自然又去尽吃;二来石相公有这般气力,看来能事人自会随机应变,料无破绽。”裘老儿道:“我也是这般想。”正是:
一人逆料未为确,众意相参事可知;
莫道乡人无见识,乡人原会破群疑。
且说潘山虎押着轿子,不一时到了家中,把轿直抬到内室,方才放下,早有两个女子可搀扶进房。原来这两个女子是潘山虎别处掳拐来的,虽有些面眼,终属粗蠢,故此只算得婢妾模样。今见娶得一位美人来家,潘山虎的心花都喜碎了,分付备酒进房,与新人吃合卺杯,又把酒肉分赏众人。不移时,酒筵停当,潘山虎令女子送酒与新人吃。石珮珩恐防女子来送酒掀起绣兜,露出破绽,乃低低说道:“我是不会饮酒的,不消送罢。”潘山虎听得这个声音,喜得把胸膛乱擦,道:“既美人不会饮酒,你等不必送了。”便自斟自酌,一连吃了十数大杯。引得那火气勃发,忙除了头巾,走到床前,揭开帐幔,笑说道:“小生要亲近玉体了,美人请卸了首饰,上床安置罢。”便把手来搂抱。
此时石珮珩已把刀捏好在手,见他要来抱时,勃然大怒,揭去绣兜,喝一声道:“认得我么?”把刀只一挥,但听得潘山虎口中道了“阿”的一声,早已身首两处,那一颗头,便从帐幔里抛将出来。唬得那两个女子颤倒在地,不知是何原故,但叫“饶命”。珮珩已是解去长裙,走出帐幔,把两个女子揪过头发,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遂扎起袖子,开了房门,悄悄寻着了门路,来杀众喽囉。不认得路径,先走到厨下,黑暗里见一人在厨下提了一壶酒来,问道:“是那一个?”珮珩就照面一刀砍去,那人望后倒了,再加一刀,性命完局。便走进厨房,但见两个小厮在那里吃酒饭,喝一声道:“那些人都在那里?”两个小厮都吓了一跳,话都说不出,珮珩又喝一声,方嘴里乱打疙瘩的道:“在……左厢房里饮酒。”珮珩把两个小厮也揪了头发,一刀一个,剁下头来。
便转到外边,过了一进房子,只见左手里有灯影明亮,想是此处了。走近近前,只见一人在庭中撒溺,珮珩立在暗中等着,只见那人撒溺完了,进门把门掩上道:“这时老爷好快活哩。”说罢便笑。听得也有人笑声,珮珩只上前伏在窗外隙缝里看时,但见明灯晃晃,有几席酒都阑珊了。约有一二十人,也有磕伏在台上睡的,也有睡在凳儿上的,鼾呼大作,还有几个醒的,说话都似醉梦中声口,也有几个还在那里吃的,唧唧哝哝,也都是酒话光景了;总之这班无赖亡命在裘家吃了许多酒,回来潘山虎又赏了酒肉,便尽死搢下,所以吃得恁般大醉。珮珩看了,即踢进门去,顺手就砍去几个,只见那不曾睡着的,还又挣扎起来,急切里那能动弹?但喃喃的道:“兀那小伙儿,便敢来杀人?”动也动不得的。珮珩即拣不曾睡着的先砍,须臾杀尽。然后携灯到前后来细搜一回,惟恐尚有遗脱。便寻那背衣包的裘家家人,走遍了,只是不见,心下想道:“莫不是混杀在左厢房里?”便到左厢把首级个个细认,却都不是———只因这裘能先回去了,珮珩没有晓得,故此再寻不着。
时已半夜有余,又因杀了一二十人,有些倦意,便入房来睡。把潘山虎的头提起来灯下观看,但见虎额剑眉,阔唇大耳,指而说道:“看你形状,到是一个将材,若去投军效劳,也自然有个小小结果,因何不做好人?今却死在我手里!”说罢,掷头在地,上床睡觉。
直到天明起来,换上自己衣服,又到厨下寻些干饼吃了,带着挂刀,跨了强盗的一匹马,出了这门要走。心下想道:“我今回去,那裘老儿又疑心不曾将他一家杀尽,怀着鬼胎,反教他放心不下。”又一想道:“我有道理。”复进门把众人的鼻子,不论男妇,尽行割下,扯一块衣襟包了,共计二十五个鼻头,包好了,揣在怀里。见那满屋尸骸狼藉,心下转念:“倘有过往的人到此,不知是强人被杀,呈报了地方官府,自然追究这方百姓,不行救护,那时展转株连,甚为不妙;我今不如放火烧了,倒是干净。”这屋中布匹银钱,颇有积蓄,珮珩道是不义之财,一些也不取。到厨房下将火种吹着,就厨下放起一把火来。霎时烟焰飞腾,火势猛烈,再加是草房芦壁,更易烧毁,一瞬间,摧枯拉朽,皆成灰烬。正是:
欲作巫山会,翻成袄庙灾;
玉颜须命召,贼子为人媒。
残骨飞磷火,余腥逐草莱;
相思心未遂,一夜已先灰。
珮珩带马离开,立看了一回,料这些尸骸自然烧毁,然后放心上马行来。因不认得路,左右乱走,况且昨日在轿里抬来,那晓得东西南北?走了好多时,走着了一条路道,约摸是昨夜投宿经过之处,方才到得村里。望见昨日那背包的人在路口探望,见了石珮珩,如飞的迎来,叫道:“石相公,回来了!待我去报知阿爹。”回转身就走。珮珩叫住问道:“你几时回来的?”裘能道:“昨晚夜里就回来了。”说罢飞奔进去。珮珩下马,随后进来。裘老儿慌忙趋出接着,大喜道:“相公回来了!那潘贼如何发付?”裘能接过了马,邓氏也出来问询。
三人坐定,石珮珩便把杀贼之事一一说知,喜得邓氏只是笑,道:“石相公果是天生豪杰!怎么在尸堆里睡了一夜?好不怕人。”裘老儿却低头不语。石珮珩见了,笑道:“莫不是疑心不曾杀绝贼党么?”裘老儿道:“正为此事。”珮珩道:“且请问老丈潘,播贼居此有年,老丈又年年送米,时常往来,自然知他家中人的数目,却是几十几百?”裘老儿道:“那里就道几百?我岂不知那潘贼部下大小共有二十二人,还有妇人两个,连他自己,共是二十五人。如今相公虽则如此,未知可曾杀绝?设使留了一个两个,到后来寻着老朽,那时节叫我如何防备?岂不是一家良善原要死在他手里了!”说罢,不胜愁苦。邓氏闻言也蹙额道:“这事怎了?石相公须为算计则个。”石珮珩呵呵大笑,向怀中取出一个包儿,递与裘老儿道:“果不出吾所料。你们只消看了这件东西,便知分晓。”裘老儿接了,放在台上,解开包来,打一看时,吃了一惊。正是:
骄诛乍听惊还喜,劓鼻今看骇更疑;
岂是徐筠梦神术,竹篮满贮血淋漓。
裘老儿解包看时,见血淋淋都是人的鼻头,不胜惊愕道:“怎么都是鼻头?这是何意?”珮珩道:“你且数一数多少鼻头,就晓得了。”裘老儿逐一细数,不胜大喜道:“相公先知老朽有疑,故把他鼻头割下,做个证儿。果有二十五枚,斩草除根,永绝后虑。怎不教老朽拜服!相公青年,如此勇胆过人,先有成算,若非神人,怎得及此!”遂同邓氏下拜,珮珩还礼不迭。
拜毕,裘老儿叫家人将鼻头埋了,珮珩又将烧屋之事说知,友生夫妻愈加欢喜,乃令女儿出来拜谢。翠翘再三延缓,不肯出来。裘老儿发怒道:“若非天地祖宗有灵,得石相公搭救,非惟汝身付之强暴,连老身两个不知作何下落!此德此恩,怎好不当面拜谢?”邓氏对翠翘道:“那石相公是个好汉子,我孩儿不消如此执意。”翠翘只得梳好头面,换了衣裳,邓氏搀扶出来。珮珩举目一观,但见:
粉面若琼,云鬟如雾;眉横岫色,澹点春初;眼带波痕,朗分秋暮;腰如弱柳,谁羡小蛮?口似樱桃,孰称樊素?体轻赵燕,力怯绮罗;足小潘妃,莲生跬步;湘裙霓裳,唇朱齿瓠;南威避形,西施增妒。
珮珩看这女子冉冉而来,相貌艳丽,举动闲雅,果然是天香国色,螓首蛾眉;自己虽是刚直男儿,然见了他也生怜恤。裘老儿便令翠翘下拜,珮珩慌忙还礼。翠翘端端正正拜了四拜,拜毕,邓氏搀了,即转身进去。
随即摆出酒饭来吃过。珮珩道:“小生是赶路的人,烦老丈取出衣囊马匹,就此长行。”裘老儿哈哈笑道:“石相公为老朽垂恩,单身杀贼,使老朽父女三口性命得以保留,便供奉石相公一世,也还报答不来,为何恝然便去?教老朽于心何忍?今日定要扳留一宵,少伸鄙敬。”珮珩必要起身,裘老儿苦苦劝住,邓氏也再四相留,珮珩只得住下。此时裘能出去传说,合村都晓得了,稍近的村子也先闻知这个消息,无不欢声动地,渐渐传开。凡十里之内受潘山虎炙剥的,家家男妇大小,无一个不感念石珮珩,把珮珩名号极口称扬,焚香顶祝。有诗为证,正是:
当时周处能从善,庙食千秋颂一方。
何况客途除大害,因公仗义姓名香。
各村坊上有几个坐得出的乡老,要来识认石珮珩,都到裘家来拜望。一见无有不极口称赞,果是好一位少年英雄,古今罕有的。珮珩也费了许多晋接周全。众乡人因每年省了几石白粟,何等欢喜,便要公备礼来酬谢,又要送酒席来款留。珮珩托裘友生出去致谢众人,叫他们不必费事,一概谢绝,算心领了罢。这些乡人,小器的多,虽则感激不浅,然叫他腰里打出钱来,原有些牵强的,看见珮珩回了,便顺水推船,竟不再说。这班人也不再想每年纳米与潘山虎,何年是个结局?今即作一年分料,谢了石珮珩,也还省了各年无数东西。总之人心落河要命,上岸要财,到吃紧处,原一样的拿了出来;若可以缓得的,又放僵了。那晓得道理上的轻重曲直?一味馊酸悭吝而已。正是:
堪怜蠢浊守钱奴,财货深藏有若无。
受诈自甘勤馈献,酬劳且复缓斯须。
裘老儿当下便备起两席盛筵,请了村中两个老者,一个叫做高尔林,一个叫做童士礼。又请了几个近邻,又去叫了侄儿来———唤做裘自足,都与石珮珩相见叙问过。当下珮珩坐了首席,众人各序齿分,宾主坐定。是日裘老儿无事在心,颇觉畅快。放开怀抱,互相劝酬。半酣,裘老儿便问石珮珩道:“石相公说是南直扬州,怎么声口不十分相似?”珮珩道:“小生原籍山西,近日移住扬州。”裘老道:“却不道来。今石相公椿萱高寿几何?”珮珩道:“一总去世了。”裘老儿道:“宅上还有何人?”珮珩道:“止是小生一个,而今与舍表弟同居。”裘老儿道:“令表弟是谁?”珮珩道:“舍表弟姓凌,字驾山。”裘老儿道:“这凌令亲还是令表弟,年纪一发小了。作何生业?家世如何?”珮珩道:“舍表弟已是进过学了,他乃尊是两榜,曾任浙江绍兴府太守。”裘老儿道:“原来是一位搢绅。石相公自然也有功名的?”珮珩道:“小生已是弃书久了,也不做什么;舍表弟有些家事,小生替他料理。”裘老儿道:“石相公令岳是谁?”珮珩道:“尚未定亲。”裘老儿听了,觉有喜意。当下尽醉方散。珮珩即在厢房安歇。
裘老儿便与邓氏计议道:“方才席上,我问起石生家事,原来他尚未定亲。我今女儿与他,倒是一鞍一马。”邓氏道:“或者是他讲谎,也未可知。”裘老儿道:“你也好笑。他难道晓得我要与女儿他,便生出这般谎话?”邓氏也笑将起来。是夜,夫妻二人说一回石珮珩人材,说一回石珮府本事,真正慷慨丈夫,肯替人干这般大事;又说一回女儿亲事,若嫁与他,决是相得的,足足讲了两个更次,方才睡着。
明日天明起身,裘老儿即到珮珩厢房里来,却见珮珩也起身了。裘老儿道:“石相公何不再睡一觉,直恁的早起?”珮珩道:“昨日承老丈尊情,已又担搁了一天,故此今日早起身,好早些走路。倒求分付厨下,早些做饭。”裘老儿笑道:“只怕今日尚不能去哩。”珮珩吃惊道:“这是何故?”裘老儿道:“石相公且莫作登程之念,老朽却有一句不识进退的话,与石相公说知。”珮珩道:“老丈但说不妨,在小生可行则行,可正则止。不知老丈有何见教?”裘老儿道:“也不为别事,只为小女起见。因他略有姿容,以致强人劫夺。那时老朽已料作骨肉分离,一家拆散。感谢天付良缘,幸蒙石相公借宿,侠气除凶,使老朽一家骨肉团圆,欢天喜地,虽镂骨铭心,此恩难报。但念小女年当及笄,正可适配,前因拣择,几堕污泥;今珠玉在前,若不早完姻事,岂不是为父母之过?如石相公不弃寒贱,提挈小女,不独小女所适得人,而且老朽合门有靠。故此斗胆自荐,望石相公俯赐慨允。”珮珩笑道:“老丈所言差了。小生此举。为一时义气激发,并无他故。今若仰攀,便似出乎有为。”裘老儿道:“老朽所言,一些不差。石相公初心,出于一时义激;老朽本心,实欲择配君子。今石相公如此英雄少年,小女正堪侍奉巾栉,老朽决不肯错过。少停老朽还要备酒请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都有了,原是依着义礼上行的,石相公休要推调。”珮珩道:“只是小生住在隔省,远离贵处,老丈又无公郎可依,只怕此事还要斟酌。”裘老儿见珮珩如此说来,知已有允亲之意,乃道:“只要小女终身有靠,老朽也还有个算计,已与拙荆再四斟酌,万无可疑。故敢仰攀乔木,石相公竟不必过虑。”乃与珮珩重新作揖,邓氏也出来把姻事说了一遍,即去请了昨日两个老者高尔林、童士礼来,做了媒人,裘自足也来叫了姐夫,珮珩便认了丈人丈母,自己称了小婿。
裘老儿又备起一席酒来,这酒便是定亲酒了。五人同坐,比昨日分外投机。裘老儿便要择吉成亲,珮珩道:“既蒙垂爱,不敢再有他说。但是一件,舍表弟令小婿往福建探亲,必须去了回来,万望老丈俯允。”裘老儿沉吟一回道:“这也使得。只是要留一物作聘。”珮珩道:“小婿行李萧条,却将恁物为聘?”裘老儿道:“不拘恁物,皆可成礼。”珮珩想一想道:“却有一物在此,幼时父母惟恐小婿不得长成,常令佩一玉锁,因爱他润泽可观,未曾暂时捐弃,今即以此为聘罢。”遂向身边取出,递与友生,裘老儿接来一看,但见玉锁上镂着双鱼戏水,大喜道:“此物甚佳,那上边已有先兆了。”乃把与众人观看,众人都赞声“好”。当夜尽欢而散。
明日飒珩专意要行,裘老儿又设酒饯别。取出衣囊马匹等项,把潘山虎的马卖了几十两银子,做了盘费。裘老儿夫妻再三叮嘱早回,路上千万保重。正是:
昔为陌路行人,今作华堂娇客。
姻缘千里相逢,定有鸳鸯注谱。
珮珩一路上也欢喜,这段姻缘真是天付。
只因这一去回来,有分教:感恩报恩,结婚姻于一面;仗义救义,越犴狴于三更。未知此去探得吴家消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裘友生祖世耕读。谈吐识见,还是一个有根器人,所以女儿便得有才有学。可见子孙贤否,全要祖父义方,若训诲不转的,终属仅有。
珮珩有报仇手段,就有杀强盗手段,就有越牢救人手段,真是天生奇人。
卷之三
第五回 结花烛感恩报恩 越重牢仗义救义
词曰:
天地生人,把性灵智勇,赋畀吾济。当思仰副,庶不负此怀来。锄凶拯懦平缺陷,分所应该。显露出、英雄本色,令人心目俱开。大抵都因义愤,便奋身一往,无所疑猜。为人自为,巧姻缘缔在天涯。感恩报德,羡红颜得配奇才。最可笑、无情迂拙,辄言多事何哉!———右调《汉宫春》
话说珮珩别了裘友生,便趱过了仙霞大小峰等岭,行了三日,到了建宁。先前此地果有流贼作乱,东西劫掠,旋被建宁道李绩招抚已平伏了。珮珩到得郡中,访著吴家,先将名帖投进。原来那吴探花已亡过有年,吴探花的儿子与凌驾山的姑母俱系新丧,这时当家的乃吴探花的孙子,名庠,字景贤,即是凌驾山的表兄。今日见母舅家有人捎书信来,慌忙出接,到堂相见。坐下,问了姓名,两下叙了一番情节。石珮珩取出书信,付与吴景贤。拆开看时,却见凌驾山书内称呼,还是写与姑夫姑母的,不过是问候说话,述前年丧父、去年进学一段;再叙“有结义兄石珮珩,有侠丈夫气概,肯代侄远涉,故特附书”等语。吴景贤看罢,愀然道:“家母舅仙逝,弟不能去吊问,甚有罪了。”石珮珩道:“尊两大人辞世,驾山未知,也失吊奠。总因路途迢远,以致如此。”吴景贤道:“便是。想来亲戚不宜太远,有事一时不得相问,便至吉凶都失吊贺。可喜家表兄游庠,足见先母舅家教。”因见凌驾山书上称说与石珮珩结为兄弟,遂亦称石珮珩为表兄。当下收了书信,把珮珩的行李头口等项,亦安置料理,设酒相待。
珮珩一宿,便要起身,吴景贤苦苦款留。住了数日,珮珩坚欲辞别,景贤料留不住,便写了回书一封,付石珮珩转致;又赠送盘费,设席饯行。珮珩致谢作别。
在路无话。到了裘家,裘友生接见,合家更是亲热。遂择了吉日,前后村中,请了几个乡老,原媒高尔林、童自礼,及侄儿裘自足。但见灯烛辉煌,宾朋满座。于时鼓乐大作,请出新人,傧相赞礼,拜过天地,送进洞房。石珮珩虽不比那等酒色之徒,然到此时,亦人生快意事也,欢喜是不必说。有《解语花》词一首,赞这段姻缘好处:
和风丽昼,露浥夭桃,正是婚姻候。华堂春满烧灯夜,馥馥沉烟笼袖。兰房闺秀,看解语亭亭玉瘦。歌再闰,唱彻良宵,喜道添更漏。因念萍踪邂逅,露英雄本色,拔刀相救。知恩报德,缘合处,却是天公成就。云翻雨覆,会楚襄巫山神觏。人尽称豪士红颜,匹配无差谬。
石珮珩成亲之后,夫妻恩爱,极尽温柔之乐,足称闺阁相知。翠翘不独女红胜人,亦善文墨,所著诗词,颇多会心处,有《中秋》《春晓》《送燕》》《惜花》诸作,尤为清绝。其《中秋》诗曰:
高楼寂静倚窗时,遥对银蟾捧玉卮。
垆袅篆烟香未散,桂摇清影月初移。
塞鸿云外声声度,露柳溪边漠漠垂。
料得嫦娥爱风景,冰轮此夜不教驰。
《春晓》诗曰:
窗纱日射影徘徊,频有莺啼唤梦回。
妆罢春衫初试体,惜花迢递踏青苔。
《送燕》诗曰:
秋社才逢又欲归,呢喃声似说依依。
相离半载重相见,认取春林到草扉。
《惜花》诗曰:
春来卒卒去匆匆,满眼韶华一瞬空。
岂羡秋冬悬异彩,剧怜风雨妒芳丛。
飘零流水悲何限,冷落斜阳怨未穷。
怅望东君诉衷曲,惜花御史竟无功。
翠翘不独工诗,兼善丹青花鸟,所画牡丹,深入微妙,珮珩也取来看过称赞,自不消说。
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早已一月。珮珩暗想:“我与驾山相别时节,许他一去即回;今为我姻事耽延,想他定然记忆,不可不去回覆了他,再作区处。”因与裘友生夫妻说知。二人不肯分别,苦苦款留。珮珩乃与翠翘商议,欲私下竟走,翠翘道:“相公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理宜去问覆他。待我禀明父母,自然许相公去的,不消如此着急。”乃到邓氏房里,备言其故。父母见女儿肯放他去,不好强留,乃叮嘱珮珩道:“你既坚于要去,我也不好拦阻。但我膝前无子,此间亲族亦复寥寥,虽系世居,不难离脱,况你住在扬州,料不能移你就我;不若我来就你。你若归家,复过令表弟,即便来接取我们,一同扬州去住。此处坟茔薄业,有我侄儿承受,毫无牵挂。我向慕江南扬州地方是个繁华所在,恨不得游览一番;今幸贤婿恰好扬州,遂我宿愿。我夫妇已年老了,到得那边,活得一日,便享一日的福;我二人身后之事,总赖贤婿主持。一到家后,千万早来,不可使我悬望。”说罢,凄然流涕。石珮珩道:“岳丈放心,愚婿去约月余,便来料理迎取之事。”邓氏洒泪道:“我两个老身,并无至亲倚靠,专依石相公做主,不可嫌我寒微,复生他念。必须速来,省我二人牵挂。”珮珩道:“愚婿承岳丈岳母如此厚恩,岂敢有负?一月之后,决定来的,不必愁烦。”裘友生挥泪不止,珮珩道:“老丈何故如此?”裘友生愀然道:“老朽当此暮年,膝前无子,幸得贤婿;一月才过,又欲远去,使我心中忽忽若有所失。”珮珩见两个老人家这般凄凄惶惶,再三劝慰,然心下亦甚不快。当下备了酒席饯行,裘自足亦来作别。
酒散,珮珩即令翠翘收拾行李。至夜进房,翠翘道:“相公这般意气,贱妾亦无他虑。但我爹妈年高,如风中烛,必须就来方好。相公,你见今日两个老人的光景么?相公当以此为念。”珮珩道:“不消娘子叮嘱,我须不是负义忘恩的,休生他虑。”当下夫妻二人互相叮嘱告诫:珮珩叫娘子“善事父母,不可使他牵挂愁烦”;翠翘叫丈夫“途路小心,风雨饮食,千万保重,速去速来,以慰我父母”。珮珩虽是侠气少年,然有了这般有色有才有德有礼的娘子,一时分别,颇觉不乐。
一夜歇过。明日侵晨起来,人马饱食,把行李马匹整备结束停当,举家作别。裘友生挥泪相送,翠翘暗中堕泪,情不能胜,合家俱依依不舍。珮珩打熬着心肠,忍泪出门。友生与邓氏又再三叮咛“不可稽迟,使我悬望。”直送上路口分别。正是:
家室团圆人所愿,分离一刻觉伤情。
话终犹有难忘处,临去还添三四声。
珮珩上马起程,昼夜趱行,不则一日到了扬州。进得城中,走到凌家门首,却见有道官的封条粘在门上,心下吃这一惊不小!却似分开顶骨倾冰水,劈破心窝沃沸汤。正在惊骇徬徨,却见一个婆子,一手搀着一个小孩儿,一手提着一个竹篮,叫道:“石相公回来了么?”珮珩定睛一看,认得是魏义妻子沈氏,连忙答应道:“正是回来了。相公却在那里?这门上封皮为何?”沈氏道:“说也话长,石相公随我来。”珮珩乃牵著马,随他转入小巷。到一个檐下,沈氏先开了锁,推门走进一间小屋中。珮珩拴好马匹,安放行李,解下挂刀,然后坐下。
沈氏尚未开言,先哭将起来道:“先前相公与丁公子来往,虽不叫做十分相好,却也是个眼面上朋友。自从石相公去后,相公也只是在东楼读书。一月前,偶去看丁公子,却见了他家强盗书信,丁公子因此怀恨在心。”珮珩惊讶道:“什么强盗书信?”沈氏悄悄道:“那丁公子养着一班家人,惯在江里边做强盗,劫商人货物,为此他家事只管好起来。”珮珩道:“这且莫管他。相公见了这书,后来却是怎么样了?”沈氏道:“看见书信后,不上数日,强盗事破了,被官府拷问,便扳了相公做窝家。”珮珩道:“这是买盗扳赃了,相公怎么摆布?”沈氏道:“相公没有摆布,竟把我丈夫送在牢里,屈打成招,招了同伙。”珮珩大惊道:“这事怎了也!相公却在那里?”
沈氏低声道:“相公只索走了。”珮珩道:“走那里去?”沈氏附耳道:“先前我家老爷在北京时候,曾与京中薛主事相好,又是个同年兄弟,今相公投他去了。”珮珩道:“你相公曾说从未独自出门,何人服侍同去?”沈氏道:“小厮湘烟同去。”珮珩道:“你家不见有这个小厮,那里庄上来的?”沈氏道:“不是家中的,就是丁公子家里小厮。”珮珩大惊道:“怎么到与他家小厮同去?其中有何原故?”沈氏道:“石相公有所不知,那小厮倒是一个好人,极有义气的,年纪有二十来岁了,也与石相公这等四等身材差不多儿;他时常到我家来,与我家相公讲讲说说,极来亲热热,相公待他的情意也着实从厚。这小厮原是北京人,一路的路程我丈夫盘问他,一总熟识。小小年纪,却认得人好歹,又很有奢遮本事,晓得我家相公是个好人,他家主子后来必然没结果的,久已有心要离着他,我家相公也狠信得他过,故此随著相公,竟悄悄去了。彼时丁公子欲害相公,亏他走来报信,相公才知风走的,不然竟要落他圈套哩。”飒珩道:“他家既不见了小厮,难道不追寻的么?”沈氏道:“怎不追寻?听得人说道,丁家把这小厮出首在官府里,差了捕人四下里缉访,后来寻不见也就罢了。我因相公去后也担着干系,留心察听,故此晓得。”珮珩道:“强盗既扳了相公,如今止拿了你丈夫去,你丈夫是怎么供招?那强盗如何质证?这问官将你相公作何着落呢?”
沈氏道:“强盗事破,被人报知各官,县里大爷即将强盗送监禁候,道爷即行提审,强盗便扳了相公———这日隔晚相公即便走的;彼时道爷便差人来拿相公,搜寻不见,遂锁了丈夫去;丈夫也只是叫天喊地的不肯招承。怎奈丁家用了银子,道爷只管把丈夫夹打,要招出相公来,丈夫供称相公于一月前已往苏杭游学去了。”珮珩道:“这也说得是。后来如何?”沈氏道:“后来受刑不过,只得供称说‘因见相公不在家,便结连强盗做这勾当是有的。’道爷便出了文书,发到苏杭下路一带去,要访拿相公。听说还要申报上司,报到部里去,才定罪结案哩。我的丈夫在牢中,眼见得性命要磨杀的了,石相公有何法子,救我丈夫则个!”说罢又哭。珮珩道:“家中却是为何如此?你缘何住在此处?”
沈氏道:“丈夫既招承了,道爷便到家中起赃,把东西一总抢掳去了,众家人也有先拿东西逃走的,也有当时被赶出的。我幸亏一个姓华的,是我丈夫好朋友,他见我被赶出来,无处投奔,领着这六岁孩儿在门首啼哭,他便赁下这一间房子叫我住。方才正往牢中送饭回来,却好遇见石相公。”珮珩顿足道:“一个好好人家,如今弄得人离财散!当初相公既见了丁家强盗的书,是为好朋友面上,不忍首告,今反被他这般陷害!”沈氏道:“正是哩,相公与丁公子相好一边,怎好执去首告?也不料得这万剐的就下得恁般毒手!到如今无了把柄,只索避出去了。”珮珩道:“只是丁家小厮同去,倘一有错失,如何是好?你家相公脱也胆大,近来可曾闻些信息么?”沈氏道:“自相公去了许多日,并不曾闻什么消耗。但我家相公识人不差,料也定无错失。”珮珩道:“只愿如此便好。”乃道:“我且问你:你相公平素的朋友虽不曾广交,也自然有几个的,为了这事,可曾有人来探望么?”沈氏道:“嗄,自古说:‘酒肉兄弟千个有,急难之中一个无。’自家族中也没有人来,唯恐带累了他,还要说恁朋友?反不如这姓华的,到肯周济我们,铜钱银子上到不计论。”珮珩叹口气道:“这般人那里算得朋友?平素相交他做恁么!却不道厮熟了猪狗,也还有一番情景,难道真正一个人都没有来?”
沈氏接口道:“有一个来问的,我一时竟忘了。一个姓张的来问我家相公下落。”珮珩道:“你怎么回答他?这姓张的是何等样人?”沈氏道:“这姓张的与我家相公最好,常相往来,听得相公叫他什么‘玉飞兄’,也是个小秀才。他来问我家相公下落,我单把丁公子陷害始末告诉他,我家相公其实逃避出去,不知到那个地方去了。其余都没有与他说,他也便不问相公的去处。”珮珩道:“他可曾又说什么?”沈氏道:“他曾说道:‘你们放心,你相公的事有我在此,决不使你家相公名字牵涉在盗案里。’我便道:‘如今道里老爷现出文书,四路捉拿,张相公怎说不涉在内?’他便道:‘这个不妨。’他说完便自去了。以后我常在道前经过,只见这一位姓张的同了许多斯文人在道前,有好几次,不知可为着我家相公的事?我又不好叫住问他。”看官记着,张玉飞有一段事情,尚在后边第十四回内补出,此处不便插入。
当下石珮珩道:“我腹内已饥,可收拾饭来吃了,好到牢中看你丈夫去。”沈氏便忙去收拾了饭,摆下道:“石相公,无菜却是怎处?”珮珩道:“不消。”便吃饱一餐,将行李交与沈氏,将马拴在右边荒地上,说声“去也”,即到江都牢里来。
先到牢左右小巷中走一遭,但见都是青灰墙,约有一丈三四尺高,周回看过,然后走到监门首。立未半晌,只见一个节级出来,喝道:“是恁么人在此窥探?这是干系所在,你窥探要做什么?”珮珩笑迎道:“小可有个亲戚,为事在监,要去看他一看,要相烦大爷引进。”那节级道:“你要进去么?”珮珩道:“正是要进去。”那节级笑道:“你要进去,却就恁般容易?”飒珩猛然道:“哦,我早忘了也。”即到外厢人家铺子里,取出身边裘家所赠盘费用剩银两,称下一钱,将纸包了,复到监门首,只见那节级还在那里。珮珩躬身递过包儿道:“小可有一个亲戚叫做魏义,因盗赃牵涉的,小可要会一面,送这些须茶敬,敢烦方便。”那节级接了纸包,捏了一捏,又看看珮珩,即开了监门道:“这右边衖里进去,尽头一间,即是魏义在内。有话说过,即便出来,我在此等你,恐有官吏来查点,迟了却是不便。”珮珩答应了,即依言走进衖内。但闻得秽气冲人,走到尽头一间屋中,果见魏义一人,手足镣杻,睡在地下草铺上。
珮珩一见惨然,近前叫一声:“魏义!”魏义惊醒转来,定一定眼,叫道:“阿哟,石相公!你直至今日方归,我好苦阿!”便哭道:“石相公自然晓得了家中事务了。”珮珩道:“我今早才归来,遇见你妻子,已尽知其故。但是你为何不使些银子,却受下这般茶毒?”魏义道:“非是我甘受茶毒,只因这歹人死口咬定,叫我就有了银子也无处使用。家里已被抄了,房屋都封锁了,众家人那有一个略存忠义的?见我送在监里,不争的半个影子儿来瞧我一瞧,反预先掳些东西四散逃躲,不是华英来扶持,我的性命早些儿没了。”珮珩道:“这华英就是你好友么,你妻子已对我说过。但是你为何独自一个禁在这里?”魏义道:“一入监时,都是一块儿下的,因我痛恨咒骂,又因丁家用了银子,便把那两个另安放在好所在,把我独禁在这里受苦,还不时来唬吓哩。”珮珩道:“恁么人来唬吓?”魏义道:“姓钱的节级。”飒珩道:“你既有华英扶持,自然送些东西与钱节级的。”魏义道:“怎不送他,争奈只是嫌少。我今想来,性命是不望生还,终久是个死别;但我死后,有一妻一子,乞石相公看顾他一分,待我来世做犬马相报。我相公避出缘由,想我妻子已向石相公说过,万望石相公即便跟寻得去,扶持他建立功名,他凌氏祖宗也感激石相公不尽的。”说到此处,不觉又哭。
珮珩亦潸然下泪,乃附耳道:“你须放心,我有救你之策。我适才进来,已于监门外四下看过,见此衖外正通着西边围墙,墙外即是一个僻巷,我到三更自能救你。你须醒着待我,万不可熟睡有误。但不知你受刑处曾好也未?”魏义道:“这都亏了华英将药来敷,已都好了。”珮珩道:“这般更妙。”
魏义固知石珮珩在家报仇之事,闻得有救他之策,喜不自胜,忙拭泪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亦附耳道:“此事休当取笑,倘有疏虞,干系不小,石相公须斟酌万妥才是。”珮珩道:“已斟酌万妥,不须虑他。”魏义又附耳说道:“这围墙甚高险,又有巡更人夫,石相公如何跳走?即万幸进来,我手脚镣杻也难走动,那时进退两难,如何是好?”珮珩附耳道:“若说巡更的,自然要避过他;他决不呆立一方,自然又巡逻别处去了,待他去过,再作进止。若说围墙高,你走动不得,我都有法。”魏义附耳道:“若有法处,极妙的了。但石相公来时,不可早来,这两日正是钱节级当牢,恐被撞见。”珮珩把头点点。魏义道:“我都理会了,石相公出去罢,恐他人见疑。”珮珩乃走出衖来。只见那节级已发恼的形境,嗔怪迟了,珮珩也不理他。出了监门,又到外边冷巷内看了一回,复身到沈氏家里。
沈氏接着道:“石相公看见我丈夫来?”珮珩道:“见来。”沈氏道:“他见石相公有何说说?”珮珩悄悄道:“也没有话说,我今有算计救他。”沈氏听说有救他丈夫的算计,不胜大喜,道:“石相公出这好心,愿石相公封侯拜将。”珮珩道:“悄悄些,恐有人听得。”沈氏低说道:“左右却是空屋荒园,总无人到此。”珮珩道:“我回来时,从你家大门首同你一路走来,自然有几家邻居瞧见,可曾有恁么人到此间窥探么?”沈氏道:“我方才同着孩子立在门口望石相公,并没有恁么人来。”复低声道:“石相公有救我丈夫好心,怎么一个设计?”珮珩悄说道:“随机应变,那里料得定的。不知你可有布否?”沈氏道:“恰好前日华家伯伯将两匹青标布与我做衣服,近因天气暖了,便不曾做,尚未剪断。”珮珩道:“是青布极妙,可取来与我。”沈氏便取出两匹布,递与珮珩,道:“石相公做事义气,须不是哄我?”珮珩道:“这事可是哄得的?少不得等你夫妻完聚才罢。”便把一匹布一头双折过来,叫沈氏缝做一个兜儿,沈氏不解其故,问道:“石相公,这是恁么样子?”珮珩道:“你莫管。”他便取了一根索子,放在布兜里,一总摺好放下。即令沈氏去买些草料,喂了马,又牵着马走到小巷尽头去,有一个塘子在那厢,便把马噾了水,又蹓下一回,依旧拴在荒地上。
但见红日衔山,沈氏道:“石相公,此时可好去么?”珮珩道:“你做下饭来,这时正好去也。”沈氏便做起饭来。珮珩吃饱了饭,取了布,贴身藏下挂刀,分付沈氏道:“只为房子小,拴不下马,你须听好了:三更后门上弹指声响,便是你丈夫归也。”沈氏半信半疑,在家守候不表。正是:
壮志何时得自伸?且将侠术救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