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心编传奇三集 - 第 2 页/共 9 页
貌逊梨花白,乌云绕额颅。
远山浮灌木,秋水杂潢汗。
气盛同狮吼,形枯类鹤搢。
瘢痕深浅处,积泪欲成珠。
且住。那世誉和素玉同衾共枕,虽则眉眼一时摸不出,难道面嘴的凹浮高阔也摸不出的?只因世誉一时醉后糊涂;二来也不想到抢差了人;三来素玉腼腆害羞,遮遮掩掩,故尔总不着意。众妇女见了都奇怪道:“相公,你说看见李小姐,了不得标致,今这个却差远了!”〔化境。〕世誉道:“你们且看着那贱人,待我外厢去商量处他。”说罢,气忿忿地出去。
素玉又见在众人面前骂他,一发恨毒,大骂:“贼弟子!我和你做得一夜夫妻,便就这般毒骂我!我又不是使女丫鬟,那个受你凌辱?你把我半路抢来,先犯着大大的罪,你还要处我!”说罢,捶床拍枕,哭个不休。众妇女也有说笑的,也有披点的,〔那些妇女真可恶。〕弄得素玉羞惭无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忽然叫了一声,便寂然不动。〔可怜。〕
你道为何如此?只因素玉昨晚并无水米沾唇,先受惊唬,后又悲伤,夜里更被世誉弄得困倦,今日又斗这般恶气,那有许多精神抵当?故此叫了一声,便昏晕不省人事,一霎寂然不动。
众妇女也尚在那里说笑,却有一个老成的婆子道:“你且莫喧闹,方才他叫了一声,不见响动,且到床前去看看。”便立近床边看时,只叫得一声“不好了”。众妇女都走拢来,但见床上新人直挺着,眼晴只管上擦。大家惊骇,便急取汤来灌下。渐渐神回气转,半晌间,方得平定。
老婆子便问道:“小娘子,你到底是李家何人?可实对我说。”素玉有气无力的说道:“我是李家小姐,怎说是何人。”婆子道:“我家相公说,曾见过小姐来,并不是这般模样。”素玉道:“我家深闺内院,他从何而见?那是假话。”婆子不能分辩,只得安慰道:“你且莫气,不论真假,自有分晓。你昨日一晚尚未吃些东西,那里当得这般烦恼?我去取朝粥来,你必定吃些。”素玉道:“才进得他门,便受这般恶气,要那性命来何用!”婆子取了粥,苦苦相劝,素玉被劝不过,勉强吃了一碗。婆子又洗了巾,替素玉揩抹眼泪。
丢下一头。再表刘世誉气忿忿走出,到书房里,立叫小使去请白子相。顷刻来到,白子相拱手恭喜。世誉白定了眼,骨都着嘴,一声儿不言语。白子相看了奇怪,道:“想是夜来李小姐得罪相公么?”世誉直跳起来道:“一言难尽!我与李二亡八干休不得!”白子相吃唬道:“为何?”世誉道:“我费了许多心机,用去若干钱钞,又是那亡八自己说的,侄女出门时,叫我半路去抢的。”白子相道:“正是。李二爷三番四覆寄信来,昨日已成功了,而今说他则甚。”〔恐其涉及他。〕世誉道:“而今抢来的,却不是昔日所见的了,叫我那得不气!须和那老亡八拼个死活!你须替我商量。”
白子相听了,开了口半晌合不下。良久道:“这个奇了,怎么不是昔日所见的了?而今那个相貌却是如何?”世誉道:“说也脏人。那个面孔,像个麻糖球,眼睛就像白果,鼻子便像菱角,嘴唇却像柿陀。老忘八把那等奇丑丫头竟来欺落我!”白子相笑道:“李二爷晓得相公会吃酒,因此送许多果品来案酒的。请问相公,昨日怎不看破他?”世誉跌脚道:“那里想到这等事!那丑贱人,听了老亡八教调,把袖子死命掩了面孔,我还认了害羞,故尔不曾看破。”白子相道:“头面首饰、梳掠妆扮得好么?”世誉道:“头面梳掠得好的,珠翠也有的。总是那亡八要调包,自然把那贱人梳妆得好了,好来瞒我。”白子相道:“夜来做亲,却是如何?”〔妙。〕世誉道:“咳,我那里晓得?与那贱人睡了一夜,我认真的百般的爱恤他,那晓得这样的一个贱人。”
白子相道:“这等说来,真是中了他的计了。方才既看破了,就该问他是李家那等样人?”世誉道:“怎不问来?他兀是称着小姐。我气极了,骂他几句。他也是嘴里哭哭叫叫,夹七夹八的不知说些什么。我方才要寻你商量,就走了出来,不曾打这贱人一个死,且出了我心中恶气!”说完,便要奔进去打。〔情状逼真。〕
白子相拖住道:“事须三思。人在你家,果有差池,正有得凭你打哩。为今之计,须晓得他确系何人,才好分理。相公何不去叫赵妈妈来,他曾到李家,自然认得那人的。”世誉道:“正是。昨日错了,只为一心要做事隐密,惟恐人多张露,把那般要紧的人都忘记了。他若在此,当时便晓得不是李小姐,便不至堕他的奸计了。”乃急唤小使去叫,小使答应了。
正出门来,只见赵妈妈走到。你道赵妈妈为何来得恁早?只为街坊上人传说,昨夜刘家抢亲之事,心里想道:“刘家何以不来叫我?”又记起世誉曾有事成百金相谢之言,故此急急早来。小使同了赵妈妈直进书房。白子相道:“赵亲娘来得恁快。”小使道:“正走出门,见赵亲娘来了。”赵妈妈道:“二相公做事,恁般隐密。今早有人传说,方晓得二相公娶亲,为此特来贺喜。”一面说,一面走到世誉身边道福。见了光景,乃道:“相公娶了绝色夫人,不见一些儿快活,却是何故?想因老婢子昨日没有来服侍,怪我么!”白子相道:“方才二相公深懊悔昨日不曾来叫你。”便将那事的始末,述了一番。赵妈妈独晓得抢亲,那里晓得其中备细?听见了原委,方晓得恁地机关。那时也不及更问别话,但听说到李再思送信,十拿九稳;今抢来的人不是了,乃伸舌啧嘴的道:“这也奇了!待我进去一见便知。”便急急走到新房里来。
众妇女接着,都道:“赵亲娘来得好,请看新人是谁。”赵妈妈道:“新人在那里?”妇女道:“还睡在床上哩。”赵妈妈走到床前一看,分明认得是李再思的女儿。只见他两眼闭着,鼻子里呜呜打哼。赵妈妈道:“二小姐,还没有起身,老身特来贺喜!”素玉听见声音,开眼看了赵妈妈,道:“赵亲娘,你来得好。我受一肚子恶气,没处伸诉。且请坐了,我告诉你。”
那时妇女们已掇一把椅子近床,赵妪坐了,道:“小姐,你说有甚么气?老身替你分解。”素玉道:“我昨日同姐姐从慧圆庵入城,半路被他家抢来,说我爹爹受他聘礼。我想既然行聘,该择吉迎娶,怎弄那般勾当?今日突然又叫我不是李小姐,叫我假充来的,大声叱喝。又骂我是贱人,把我这般凌辱。我从长这些年纪,并没有吃人的亏,今日却被那贼弟子奚落。他既嫌我丑陋,就不该抢我;既到你家,也须是你的妻子,怎说两朝便把我毒骂!我昨日一晚水米不沾,今日又受这等恶气,我一向身子不好,这条性命合该休矣!”说到此处,又哭将起来,乃道:“亲娘,你来得正好,免你对我爹爹说,须和那贼弟子不得干休!”赵妈妈不便直说委曲,乃道:“小姐,不必气恼。这刘二相公的性子不好,一时耐不得,过了即好的。老身回去与二爷说知。这刻上午了,小姐用过了饭么?”素玉道:“受他这等欺凌,还有恁心情吃饭?”众妇女道:“饭与点心都备在此,争奈只是不肯吃。”赵妈妈道:“小姐,那有不吃之理?众位嫂子们,你把东西正该伺候着,小姐要吃时,便等小姐吃些。”素玉又叮嘱必定送信去,赵妈妈答应了,然后走出房来。
众妇女见赵妈妈一见便叫“小姐”,惊愕不已;后听见素玉说到“我家爹爹”,便晓得是李二房的女儿,我家相公抢差了。随着赵妪出房道:“我家相公抢差了人,那个东西却将他作何着落?”赵妈妈道:“阿呀,他也是做官的嫡亲侄女,不好慢他的。他老子李二爷是个凶人,你们把这小姐呵盘好了。我方才看他脱形的瘦,他本来是三好两歉的,不要弄坏他方好,却是不当稳便。”那些妇女都点头会意,各自散去。
赵妈妈走到书房里,嘻着嘴道:“二相公,这分明是李小姐,怎胡猜他是使女丫头?”世誉道:“那婆子疯了!我前日所见的李小姐,不争似那一副嘴脸,你也见过来的。难道你的眼睛瞎了?”〔公子心性。〕赵妈妈笑道:“二相公,难道倒忘记了,李二爷自己有一位小姐么?这个便是了。”世誉忽然省悟道:“是了,是了,那老亡八分明有意弄我。我气他不过,要气杀了也!”说罢,踊身跳跃,唬得白子相、赵妈妈二人百般劝慰。
当下商议,要告李再思。世誉却是个少年快活公子,从未到官,那有这等胆量?更恐失了体面。若叫众家人打到李家去,又想李再思有意调包,必然防备;况李再思衙门情熟,恐怕反来告理,倒弄得不妙。若寻些亲戚去请教他,又恐防众人先说不该孟浪,不合弄出这等事来;二来李家庚帖无凭;三来是李再思亲生女儿,又非是使女丫鬟,怎好执他差处?若与人说出当初真话,又恐李再思全然赖了,便独推在自己身上。细细寻思,左难右难。世誉发狠道:“当初商议的时节,白子相也该料算个万安方好,怎么这等信老实,依他诡计。而今堕其术中,怎生是好?”〔不道自勿是,反求备于人。那等人生成有这般抱怨。〕
大凡富贵人做事,专要抱怨别人。若办事得妥,那富贵人便笑逐颜开,高谈阔论;把他人的功劳算计,说是皆我之能,还在本人面前公然卖弄。那一班替富贵人算计见功的人,不是亲戚,便乃相知,平昔宁不仰其鼻息,怎与他执辩?即有等不圆融世务的,或者执定己见,争辩起来;旁边的人若当了面,无有不是九分为那富贵人,留一分替那班人,存一个扯淡地步,转背后下一句解劝的话,道是:“某人是这等财主性子,某人乃那等乡绅心性,你且把那算计功劳让与他便了,争辩些什么来。”这一种人,还是在世路上,有一种博古通经达变的哩。更有一种绝顶势利小人,偏道:“那一班人穷智短,那里做得事来?到底是财主人见识广,涉历多。这班人不过是奉其成命,有甚用处!”你道那般话不要把人肮脏杀了!若是做事体有些差池,不要说是替他划策之人,本该受劳受怨;偏是他自己差了,也要坐在别人身上去,还要抱怨他一个死。更有一种富贵人,极其深刻,凭你算计得极精,替他于办得极妥,他也不扯在自己身上,也不来称赞你一声儿;稍有不如意,立加声色,只有秋霜肃杀之冷肠,并无春风和煦之暖面。〔透彻痛快。〕那班人何苦还去奉承他呢?只为生了穷命,处着穷境,衣食所迫,无本谋生,只得俯首低眉,受其驱遣;或有缓急,犹可相通,故尔低头檐下。这等人若有了钱时,他的立心行事,反有可观。〔并见谅到此等人,见敖情而辟者,又出那等人下也。〕只因深悉人情,熟知世故,所以那种欲刻之念,违心之谈,或者少些。然而那个见得!正是:
俗论惟凭败与成,有谁持议似持衡?
假饶项氏得秦鹿,便笑汉高分父羹。
鸩奋枪榆傲鹏运,蛰惊瓦缶骇雷鸣;
世间如许不平事,天听虽思不与争。
白子相见世誉抱怨,弄得呆了。赵妈妈道:“相公,你也不要埋怨白老爹。而今事已如此,该当安顿了这李小姐,勿使他气苦;打探李二爷家有甚消息;再晓得那抢差原由,还是李二爷有意调包,还是别有意外。你们都是大乡宦人家,切勿声张出去,徒惹人说笑。”世誉道:“他有意便怎么?别有意外便怎说?”赵妈妈道:“只要问二相公:那李家大小姐,可必要娶他?”世誉道:“我费了许多精神钱钞,原是为他。今又加上这场话靶,难道到叫我丢了不成?钱财事虽小,我这气却向那里消除!”赵妈妈道:“他若有意调换,那李家大小姐便娶不成了;若别有缘故,还该再去偎李二爷,看他有甚话说。”白子相道:“赵亲娘说得有理。相公且将这位小姐好言安慰,然后再去看李二爷。他若没有设骗调包之意,决然便出来相会;他是个粗直人,其中原故自然直言。他若有意弄那等举动,他想来生成是相公的丈人了,他便未必相见。你若把他令爱轻贱,他知道了,到要来说闲话的。且看今夜、明日,他家可差人来走动。相公切须耐着气,还将好脸嘴对付他们才是。”〔白子相终究老到。〕
世誉道:“我是必得那李大小姐为妻,方遂我意。请问计将安出?”白子相道:“那李小姐被这一番弄破,他自然步步小心。明晓得他叔子害他了,今后纵有什么大事,他决不轻易出门了。再要做这般使蛮的事,却也无从下手。还该向尊翁老爷说知,央个大分上求亲才是。”世誉叹口气道:“前者也是那等商量,只为他老子在山东,央媒去说,恐妨往返,耽迟了日子了,故尔商议这条计策。更值他家小姐出门祭扫,以为机缘凑巧,事出万全。如今弄得画虎不成,叫我如何不气!”说完,便气闷得不好过,恨不得痛哭一场。〔殊觉可怜。〕二人又大大相劝了一番。
世誉道:“那丑东西作何发付?”赵妈妈道:“阿呀,一夜夫妻百夜恩,终究是相公的夫人,你要把他怎么样!”世誉跳起来道:“那个东西,我与他做夫妻,不掉了魂!”白子相道:“相公,将来算了乾夫妻罢。若求得李小姐来,不消说得;倘或万有一阻,相公别选高门,另求艳质。将这位另居一室,养他一世罢了。这也是没法的事。”赵妈妈道:“尚有一说,那李二爷小姐向来有病,昨日一抢一唬,方才对老身道,相公把他忒煞轻贱,哭得气息淹淹。看他脸上,脱形的瘦了,须要好言安慰他。倘有差池,不是当顽的。”世誉道:“我家又无人和他熟识,就烦你在此伴他几天。”又道:“这样东西,问他死活,死了到也干净!”当下赵妪住在刘家,劝解素玉;世誉歇宿在外厢,总不往内里去。
再表李再思,见女儿被抢,只恐刘家发怒,又无面对着妻儿,上床便睡。彦直看见父亲不动不变,没做理会处,也回房睡了。丫鬟们总去歇息。二娘乃道:“二爷怎弄出这等事来?刘家和你暗地商通,倒把话狠来瞒我。倘若与我说知,我必竭力阻住,便无今日这场话靶。那边大小姐却是你嫡亲侄女,不是等闲陌路之人,怎便忍下得那般毒计?假若被刘家抢去,日后大爷回来,将何抵对?而今抢去了自己女儿,徒然被人说笑。大相公还不晓得已前事情,他方才要打碎盒子,一肚气忿;明日晓得了,也要怪老子不端。〔二娘可称为贤妇人哉。〕还有一说:明日刘家见不是对头,还有话说哩。”李再思自己做差了事,良心难昧,被二娘数说,再也不则声。肚里千思万想,直想到:“抢去的是我女儿,又不是丫鬟使女;刘家现有庚帖礼帖送来,外人都也晓得,难道不是行聘到我来的?想也难与我寻趁。若说要娶我侄女,叫我曾替他算计来的,我便把前情赖起,难道白子相来质我不成?凭他告别官,他先认了抢亲的罪,到那时,我还有别话说。且看他明日可有闲话,另为商酌。”
明日卧在床上,只说气坏了,不起身。儿子彦直到床前问询。二娘只得又扯着谎道:“那都是刘家生的歹念,他一面抢了人去,一面便送到聘礼。”彦直道:“就该推他出去,不该收他的了。”二娘道:“你爹爹正出去论理,〔二娘非贤妇人哉。〕那班人放下便走了。少停你们都到了,方晓得小姐抢去。昨晚也再三商量,而今木已成舟,大家也是门当户对,只索罢了,没有恁的理论。”彦直虽然少年,心里有些明白,低头一想,便道:“只是那抢得奇怪。你好好来求亲,有甚难事?何必做这等圈套,惹人笑话?却是为着什么来?”二娘道:“便是。那晓得他这等歹意!”再思也不发一言。彦直自去。
上午时候,只见丽娟差婢来请二娘说话。二娘悄地对再思道:“你早上儿子来,我只得扯谎回了他去;如今那边大小姐又来请我,决然也为着那桩事。你干了这等差事,反要叫我陪口舌。大小姐那里怎生回答?”再思道:“也是那样说便了。”二娘道:“费我口舌,却是何苦!”便到丽娼楼上来。
丽娼迎着相叫,问道:“叔叔可曾定个主意?那抢妹妹的人家姓什么?”你道丽娟昨日已明白了,为何今日又问?只为是一家骨肉,怎好置之不理?不得不再问的。二娘心里晓得丽娟是聪明人,不比彦直一类,潸然泪下道:“小姐,你也再勿怀恨,总是做叔叔的不是。〔二娘真贤妇人也。〕那个人家,便是对园刘吏部的二公子。不知他怎地得知小姐,累次特来求亲,故尔在前二爷问取生辰八字。如今不知他又在那里打听得小姐扫墓回家,便做出那等歹行径。小姐吉人天相,二爷却自害着自了。小姐还念着叔侄至亲,再不要存着芥蒂。”丽娟见二娘直吐真情,便不好着假,说道:“既是恁地,只索相安无言。明日是个三朝,便该差人去送礼看觑。”二娘道:“且到明日,也要等二爷作主。只怕今日刘家还要来讲闲话哩。”丽娟笑道:“我也想来,这是叔叔亲生的女儿,又不是假的骗他,料来也难说别话。这时不见来说,自然相安了。”二娘别了回去,将上项事一一说与再思。再思想侄女见识也是。然而到底鹘突,风鹤皆兵,直至晚上不见动静,方才放下心肠。
明日正值三朝,再思一意要修好,叫家人去备了若干盛礼,送还钗钏首饰,并打发小丹去服侍女儿,就去察探刘家喜怒。世誉依了白子相等商量,总着家人收拾盒礼等项,接待来的男女众人。自己绝不出来看见。素玉被赵妈妈百般劝慰,气也平些,在家人妇女面前,也不曾将世誉待他情景尽吐露了,但说路上惊唬,又斗了些气,身子不快,尚未起身。家人妇女等将那话回来述了,再思得了那个消息,回忧作喜。〔真小人。〕
一日,白子相来看。再思想:“不趁此时修全,还待怎地?”便慌忙出会。白子相便把世誉怎生发恼,我怎生解劝;世誉之意,决须令侄爱小姐成了姻亲,方无他说;更要问前日说了大轿小轿的分别,为何又换了轿子,是恁缘故?〔兴问罪之师。〕再思便细述血心为他,不道舍侄女为身子不快,怕大轿空阔,易受风寒,故尔更了小轿,乃他们于乡间一时变换,实不是我调换之罪;今世誉必要仍毕初心,舍侄女已是仇恨着我,叫我亦无从用力的话,细细分说一遍。白子相道:“再看机缘若何,亦不必一板打绝。”两人密谈良久,方才别去。
白子相回覆世誉,述了备细,道:“可见并非再思设骗本心。”世誉心里尚属半为疑信,总然要丽娟到手,镇日兀是胡思乱想,也不叫人到京里父母处说知。但是外头亲友都晓得再思作事不端。正经的人狠责备他狼心狗肺,竟非人类;平常的人笑他自坏良心,到弄在自己女儿身上,可见天理不爽;下等的人便道那等做事,极其秘密,更为稳当,偏偏阻隔了,真个刘公子缘法不到。〔三等议论逼真。〕三三两两,合城传作新文。因此李再思也没脸面出门,镇日在家闷坐。
歇一日,王忠从宿迁回来,备述中箭无事,老爷身体已愈,因医家说切忌动气劳碌,故尔尚与贼兵相持。贼已势穷力尽,不久即当扑灭。就着口传,也不曾写得家报。丽娟得了这个喜信,不胜大喜。王忠晓得抢亲原故,也十分恨着二爷。净莲姑子进城来看丽娟,也得知抢亲之事,深为不平。〔周到。〕那李再思见说兄长将回,心里也原难过,然已经做了那事,只索老着脸皮过去。
大凡人情,只是护短。〔至言。〕再思初先女儿被抢,懊悔不该算计侄女,即受了二娘几番埋怨,也还恨着自己不该利令智昏,总也没有一言回答。到后来,一日两,两日三,日子只管远了,事体就像平伏,刘家绝无说话。且得了若干财礼,并不曾费一文钱的嫁妆,好生快活。想女儿终久是要嫁出的,虽刘世誉未必中意,饶他再去寻个好的回来,终久我女儿是元配发妻,却不怕他不是我的女婿。真是弄假成真,因祸得福,这段事倒做得倒好。再后几天,晓得庵里换轿之事乃兰英的主见,便恨到兰英身上了。
你道再思既想那事做得好了,怎生又迁怒到兰英身上?总之人心最赊,〔如见肺肝。〕他想到:若侄女嫁到刘家,世誉满心欢喜,自然补报于我,践了前言;我再要需索他的东西,自然有求必得,可以生生不绝,何在于那几百两的礼仪?况他许我前程,千稳万稳。如今女儿丑陋,世誉狠不中意。不要说前程一事自然不相干了,即就要去需素的念头,也不敢启齿。不是兰英害着他了?怎说不恨!已前镇日不着家,兰英也便不能常见;而今镇日在家,或一日见一次,或一日见两次,细看出兰英身材相貌,走到面前又标致,且知礼数,愈看愈怜,把从前恨他的念头,却改了爱他的念头。那再思原是个没品的人,酒色财气,色色皆全,把兰英爱到极处,竟想偷摸起他来。一有了这等心肠,便只拣总路、狭路口,及背暗之处,镇日的去那所在,踅来掠去。”〔入神之笔。〕
一日,合该有事。再思掩在厨房里前面东角门下,那时厨下婢仆一总不见。只见一个兰英,从厨房里净了手,扯了一条手巾,一路抹干走来。到角门边看见再思,便叫道:“二爷。”再思见四下无人,便带笑的道:“兰英,你这小妮子到生得恁般齐整。你从了我,我便拣一个绝好的小使配你。”一头说,便扯住了兰英的手,便去摸他的脸。兰英吃唬,大叫:“二爷,怎的这般行径!”洒脱了手,便走。再思听见叫喊,吃了一唬,单骂道:“呆妮子!”望外便走。
偏偏的厨房侧手弄里,喜儿走过角门来。那小使喜儿,是再思极得意的。生得乌是头发,白是肌肤,眉清目秀,粉面朱唇。〔够好了。〕自从兰英回家,他便看在眼里,暗想:“兰英恁般一个好人物,怎地骗得他上手才好。”一向在肚里算计的,不比再思是近日起念的。只为家中眼目多,小姐们规矩重,就是二娘也狠端方,不敢做出那等卢头霍脸的事来。今日却正扑面迎着兰英,四下无人,像听得是兰英声唤,见他又像仓皇急遽之状,便嘻着嘴道:“我的好姐姐!〔贼油嘴。〕方才是你叫喊么?是为甚的?”走近前,伸手在兰英下额上摸了一把,便飞跳的走出。转了一个弯,正跳在再思背后。
再思回头看见那喜儿飞跳得来,喝道:“为甚的!”喜儿突然见了主人,虽是平日亵狎惯的,然终是主仆,生成有些节碍,便腾的一呆,缩住了脚,口中气喘。再思看了诧异,连声喝问。喜儿一时回答不来,只得直说道:“是兰英。”再思听见“兰英”二字,唯恐被喜儿得知调戏兰英之事,甚觉没趣。〔心事如见。入神之笔。〕连忙叫到私室里,问道:“兰英便怎的?”那时喜儿已打点好回答的话了,便扯谎道:“兰英与我顽,我恐被人看见,便跑开的。”再思心下一想:“若然喜儿惹他,自然他也要怪叫;方才没有听见兰英叫唤,只见喜儿跳来,这话却也有之。我去调戏他,他便叫喊;看见了喜儿,便去与他顽耍,他便这般可恶!”登时恼将起来,〔再不自己想一想,你那老奴才,有恁的一件好?一笑。〕便道:“那贱奴才,家里断留不得了!”喝退喜儿,独自细细寻思。想出一个害兰英的计策。
将夜时分,便在外厢歇宿,叫喜儿来同睡。便将害兰英的算计,两下商量。喜儿肚里寻思:“兰英好好一个人物,方才是我扯谎,不过一时卸罪的话。如今主人却叫我去做弄他,我心里甚是不忍。”〔喜儿终是有本心。〕又一转念:“那兰英性子是古怪的,我想他也是徒然。主人是我靠着他穿衣吃饭的,怎好不依他之命。”算计已定,即依了主人之计。再思道:“那件事,生成要用些苦辱计的;我只说赶逐你出门,你便到庄上去住,歇了两月,我原来叫你。”喜儿一一答应了。
丢下一头。且说兰英一时受了两头烦恼,气忿不过,且回去告诉小姐。走到楼上,只见小姐打着春香。〔情景逼真。〕只为叫他到二娘那里去问话,去了好一回才来,看见他头发都蓬松了,说是与二房丫鬟们顽耍,故此丽娟叫他没规矩,打他几下。兰英心下想:“小姐正在气恼,我这般话告诉出去,却比他顽耍之事更加可疑,一发叫我不是了。小姐恼头上,说了一言两语,反为不美。我且隐忍着,迟一日告诉。〔是极。故进言不可不慎。〕今后我也不到后头楼上去,倘然差我,只叫张婆等行走便是了。”正是:
进言全要看风帆,风势难时且自缄。
往搢若教逢彼怒,分明忠直认为谗。〔处世要法。〕
那兰英忍着一肚气,不敢则声。又过了两日,兰英见没有机会,也没有说。到晚来,兰英晒一双鞋子在那西楼下,去收时,不见了一只。便问春香、张婆等,都说没有看见。兰英道:“西楼下张叔们不来禀话,却也无人敢到,难道那个来拿了这只鞋子去?”正在那里嚷闹寻鞋子,早被小姐听见了,便问道:“兰英,你不见了什么?”兰英道:“一只鞋子。”丽娟道:“那样的鞋子?放在那里不见了?”兰英道:“就是前日绣鸳鸯样儿的,一双搢丝鞋子,还穿不上几天;今日上午泼温了茶,便晒在西楼下。方才去收,不见了一只。此处又无人到的,一定那个偷去藏了。”春香道:“谁要偷你鞋子去做甚的。”兰英道:“你来分辩,就是你偷的!”春香道:“偷了你的鞋子去,要穿尸哩。”兰英道:“正是你偷的,罚这般牙疼咒儿!”〔鹦哥调舌,如闻其声。〕丽娼发恼道:“你自己不收管,斗什么口!”兰英等见小姐发恼,即便住口。寻不见鞋子,只索罢休。
又过一日,上午时候,丽娟同兰英等闲话。只听见二房那里闹得沸反,却像再思的声音,怪叫得惊天动地;又有一人,杀猪般的喊哭,因隔远了,听得不真切。张婆道:“二爷那里,不知为着什么事了,这等发闹。”丽娟笑道:“已前不着家里时,倒是安静的,如今想是没意思见人,在家里打大骂小。”兰英道:“那二爷的做人狠没正经。我有一句话,久已要告诉小姐。”〔这是机会了,却又嫌迟了。〕言未毕,只见春香跑上楼来,说出一段情节。因那情节上,有分教:
织成贝锦侈成箕;海市蜃楼设陷奇。
自古受冤皆若此,何妨抹煞一蛾眉。
不知春香说出甚么话来,有何事情。且看下回分解。
白子相狠替世誉画策,及至其事不妥,反受世誉一场埋怨。所以那等人,每到事业四分五裂时,不得善后者,因人怕他埋怨,凭他任性胡为。但从旁冷觑,不复为之设谋矣,焉得不败!男女好色之心,人人尽具,莫谓:“我可如此,彼则不宜;主可如此,仆则不宜。”这是刻薄说话。何以为训?那富贵人家,婢仆自多,屋宇又广,主人耳目所不及知,保无有作奸犯科之事。故婢仆一到成人时,便急为择对婚配。所谓对者,年貌相若也。如此便省了许多话,全了许多廉耻,救了许多性命。盖一配错,便使有貌之婢,不肯安此;长须老奴、有貌之仆,不肯对此;赤脚蠢妪,必有不好事做出来。同类相指摘,外人俊传笑。则天良未灭,或惧罪怀羞,每至缢溺毕命。此皆处之不得其当。实我杀之,非伊罪也。今见为家主者,总不留意于此。俊仆美婢,成群林立;驾御不得其法,提防复出干疏;自己又狠作狼藉事,而责下却极器宇,殆无心肝者耶!
卷之二
第三回 喜儿硬证鸳鸯鞋 张哲义认螟蛉女
词曰:伤心沉痛,向何人、诉我冰清玉洁?十载追随,香阁里、习惯端严贞壹。为主招光,持身触怒,平地生荆棘。污名冤抑,可怜谁与昭雪!赖有义薄云天,把随风弱柳,瑶阶移植。搢妮柔情,反变了、慷慨英雄本色。慢说他年、荣枯有命,此日蒙阴德。含悲分袂,别离愁满胸臆。———右调《念奴娇》
话说兰英要提前日再思之事,丽娟正要问及,只见春香慌忙跑上楼来,指着兰英道:“你前日逼紧了,叫我拿了你的鞋子,如今不在喜儿那边?二爷恼得了不得,把喜儿一把头发提到楼下,把大扛子狠打。二娘在那里狠劝,也劝不住。”丽娟等听了一唬,兰英急问道:“怎么我的鞋子在喜儿身边?”春香道:“你给与他的,倒要问我!”兰英着惊道:“我怎么与他?”春香道:“喜儿是这般招称,我那里晓得。”丽娟看着兰英道:“你怎么与鞋子喜儿?”〔情景惨逼。〕问春香道:“二娘在那里怎么说?”春香道:“二娘说恐没有这般事,喜儿却是一口招承的。我在那边,一一见得真切。”此时急杀了一个兰英,满眼流泪,便向丽娟跪了乱拜道:“兰英从来小心谨慎,没有过犯,这是那里说起!”丽娟也气得没做理会,只管叹气:“要说兰英做下的,又念兰英平日不是轻狷的人,其实一毫过犯也没有;要说喜儿造言生事,只这鞋子怎么到喜儿身边去?这喜儿与兰英有什么冤仇,却来害他?”正在寻思,只见二娘来了,丽娼起身相叫,兰英也立了起来。
二娘看见兰英满眼流泪,晓得是春香在那边看见,过来述了。便道:“小姐,有这奇怪事,我也不解。今日二爷偶然到喜儿床铺边,只见喜儿枕根底下藏着一只女鞋。二爷查问,他不肯直说。发起恼来,捉到楼下打时,方才招认,道是兰英与他的。二爷竟气得了不得,叫我来请小姐去。叫兰英去质对,是真是假。”兰英掩面哭道:“这是青天里的霹雳,无影无形!二娘,看兰英平昔可有一毫毛病?怎么便将鞋子与喜儿来?这是那里说起!二娘,你须替兰英做个主!”二娘道:“妮子,你不要性急。喜儿奴才,不知他神头鬼脸,做的甚事。”只听得那边杀猪般又喊起来。张婆道:“听么,二爷又在那里打了,恁般喊叫。”二娘道:“这个奴才,便打死了我也不怜念他。”丽娟道:“兰英,你自向二爷跟前与喜儿质对去。”兰英道:“请小姐同去。”丽娟道:“我去做什么?你若果有这事,叫我也没有脸面在那边;若没有这事,你须去分说个明白。”兰英含着眼泪〔情景,可怜〕,跟了二娘下楼。丽娼送到楼门口便住了,叫张婆道:“你随去看个动静来对我说。”张婆答应去了。
且说兰英到得楼下来,只见再思摊坐在椅子上,杠子撇在一边,喜儿磕伏在地下哭,搅得浑身是泥,鞋袜都卸脱了,头发乱乱的披着,兰英的一只女鞋也在地上。〔恶。〕兰英走到,再思道:“你这奴才实说,兰英的鞋子怎么到你手里?”喜儿有气无力的打哼。二娘道:“你这奴才,真则真,假则假,休得胡言乱道的害人,头上有天理的!”兰英道:“喜儿,我那里与鞋子你来?与你有甚冤仇,你这般造言冤我!”喜儿道:“姐姐,我原要替你瞒的,为受打不过,只得招了。”兰英哭道:“天那!虚空有神明的!我是左手交,右手交的?在那个所在交你的?”喜儿也哭道:“有一日,你在厨房角门边遇见了我,你对了我笑,我便摸你一摸,你也扯住我手,我恐人来,便走开了。前日你在西楼外搢扇门口递与我这只鞋子,约期我有空便会。如今害我打得这般模样,你倒要白赖了!”〔这是因了。冤乎天哉。〕
兰英急得面皮紫涨,大哭道:“青天白日,我遇了鬼!你怎么造这一篇话来害我!”向再思扑翻身跪下,〔再思还有脸嘴见兰英?坐在椅子还算个家主?岂不羞死!〕道:“二爷是一家之主,家人们好歹,二爷都晓得。兰英虽则丫头下贱,也知廉耻,从没有半点差池,做那不长进的勾当。这都是喜儿一派胡言,二爷不要信他。须与兰英做个主!”说罢痛哭。二娘看了,也觉心酸,便道:“喜儿奴才,〔二娘恨极了。〕你要害人,也要害得可方,你不要将这般话坑杀人。你今世里不得好死的!”兰英急到尽头,朝着喜儿乱拜道:“我与你有恁冤仇,你生出这一番话来陷害我?我与你死到阴司地府里,也要见个清白!”再思看兰英极透天门的情状,惟恐喜儿怜念他,嘴口软了,便将喜儿一把头发提起道:“我少不得把你那两个奴才解到当官去处治!”恨恨地拖了喜儿出去,绑在书房里,声张要去解官。
那时张婆把情形述与丽娟,丽娟气得目定口呆,不做一声。二娘扶着兰英,哭上楼来,又朝了小姐乱拜。丽娟道:“兰英,谁叫你做下这般事来!”兰英大哭道:“小姐都是这般说,难道兰英真个做来么?小姐不替兰英做主,兰英生成是死命了!”〔一字一哭。〕说罢又哭。丽娟道:“二娘,叔叔如何主意?”二娘道:“你叔叔说要将喜儿解官处治。”丽娟叹口气道:“那不长进的,若果有此事,随叔叔处治他,我也不好姑息。”〔遇着了这般阿叔,真正无法挽回。〕兰英哭道:“兰英无处伸冤,是该死的了!要死也只死在小姐跟前,怎好去到官出乖露丑!”〔惨极,不堪多读。〕二娘看了,纷然下泪。丽娟也吊下泪来。二娘道:“我看兰英回家五个月了,不见他有恁破败处。喜儿这奴才,是前世冤家,生成是冤害你的。兰英,你不要气苦,我须替你分理。”兰英向丽娟哭道:“小姐,兰英跟随十年,小姐深知下人情性,难道小姐竟信有此事?总不替兰英说一句儿!”抱着丽娟的脚,痛哭不已。〔惨极。〕丽娟也哭将起来,搭着兰英的肩头道:“你随我十年,我岂不晓得你做人好歹?如今二爷信了喜儿的话,我若替你分理,二爷又道我护短,叫我说什么来!”〔伤心。〕那时张婆等无不纷纷堕泪。就是春香,因前日兰英冤他偷鞋,他气还不曾平伏,故此方才走来,指着兰英辩证,总是发泄他的不平;然见了兰英恁般情况,也觉伤感,亦堕泪不止。兰英道:“总是该死,与其出乖露丑,原死得不明不白,不如今日死了,也得干净!”爬起来,走向楼窗便跳。〔想到见官有何好处?今时这般女子,到官冤陷的,亦复不少。嗟夫!〕唬得二娘、张婆等拖扯不迭。二娘道:“痴妮子,只要我们晓得了,这样事原冤不到你身上,怎寻这般短见!我去替二爷说,替你分理。”丽娟亦宽慰两句,张婆等俱护持他,惟恐再去寻死觅活。
二娘到再思面前十分解说,又指着喜儿大骂:“明是你偷他的鞋子,你这奴才,坏了那样良心,少不得要遭横祸,不得好死的!”喜儿绑在那里,也只是哭。再思道:“若一解官,连侄女也觉得没脸面。我今将喜儿那奴才逐出;兰英寻一个人家卖去,若留在家中,便割了我头,断断留不得。〔总为留在家中无颜相见。〕二娘苦劝再四,姑且留下。再思执定主意,必要卖出。二娘只得又来回复丽娟。
兰英听见要卖他,那里割舍得小姐?又复痛哭。倒是丽娟劝慰道:“有聚必然有散,你我相依十载,情投意合,一时间叫你分离,我心下也十分难舍。但这件事我们虽则深知,旁人却未必十分细晓,若仍留你在家,只道我糊涂护短,就叫我的不是了。〔割爱打发兰英,真是大豪杰见识。前边戒诸婢欢笑,恐闻者致恨,便见一斑。〕况且叔叔主意立定,我若违拗,反是为着下人,致叔侄分颜。但寻得一分好人家,打发你去。不久老爷便回,若有机缘,原旧相聚,也不可料。”二娘道:“小姐真是明白大道理的人。兰英,你且见事办事,不必悲哭。”相劝一回,然后别去。兰英便将前日再思及喜儿调戏之事说知,丽娟叹口气道:“人家有了这等人设心叵测,真是大不幸了。”分付张婆等不许泄漏,恐再思怀恨,别寻事端。〔此等德度见识,真不可及。若无德度者,便要声张起来,和阿叔抵闹,弄得乱嚷嚷,没有清头,旁人指为笑端。不但兰英不能洗清,连到自己也要拖在浑水里。所以此等作为,岂但知体,亦且远祸,非常人可及也。〕
当下再思声言,还要把喜儿打了三十逐出。那众家人背地纷纷议论,也有说二爷最欢喜喜儿的,怎么这般毒打?也有说大人家那样事有不得的,恐人人效尤,成何家法?生成要惩治的,但是忒打得毒了。有个道:“那鞋子不知可是兰英与他的?既然相爱,为何不秘密些,却与二爷看见了,受这般拷打?”也有个道:“那鞋子生成是兰英与他的,不然喜儿难道扯这样事在身上,倒要去受毒打不成?”你道众家人们为何都疼着喜儿?只因喜儿生得乖巧,与人和睦,故此众人都肯照顾他。今见主人还要打了三十,然后逐出,大家跪过来讨饶。再思发恼一回,也便饶过了。立刻驱逐出门。喜儿挽好了头发,对主人磕了四个头,含泪而出。
众家人都聚分请喜儿吃酒,又算暖臀,又算饯行。喜儿道:“如今叫我那里去好?”李兴便道:“庄上尽有房屋,你且去住了,等二爷气恼平伏,我们原求二爷收留你。你若没有盘缠,我们各人随便相送。”喜儿暗中下怀,便依言到庄上去住不题。
且说再思打发喜儿去后,分付家人四下寻人家,出卖兰英。却好有个开搢彩铺的张家要讨人。叫说这张家住在扬州,却在涿州城里开个字号缎铺。有个铺里主管,是涿州本地人,要娶一房妻小。你道那张家是谁?原来就是张玉飞的父亲张哲,是他自己要娶个偏房,既然如此,何不竟说自家,为甚托名主管?他却也有一个算计。一来为自己是南边人,恐北人不肯远嫁;二来为自己的年纪五旬以外,恐人家嫌他年老;三来恐人家见他娶小,要他的礼钱,故此他只说那主管要娶。既然这般,何不去扬州娶一个来?只为扬州女子肯与人做小的,未必善于作家;且一路盘费要费得多;又恐南边人到此,水士不服。因此处虽有主管伙计,终久不比妻妾,是自家一路人;况且内里也少不得一个当家的,因此要娶偏房。听见李府有女婢出嫁,便要来看。
再思便请丽娟去说话。不过说兰英:“年纪也大了,况且又做事不端,家里如何留得?〔亏他何以出诸口。〕不是我把你用熟的人卖去,只为暧昧之事,有碍体面。你若要丫鬟使唤,怕少了种,再讨几个,也由得你。”丽娟道:“但凭叔叔做主。”
当下张哲便同中媒来。再思不去相会,但叫张惠领了那兰英出去。张哲一见,不胜欢喜。便议定了礼银六十两,择定了日子来娶。丽娟乃与二娘商议,也要看看对头可配得兰英来,便分付张惠传话去说。张哲便将店里一个少年主管装扮齐整,领到李家,直到后堂庭心里。丽娟与二娘在帘子里看那后生,却也济楚,不是个落寞相貌,也安了心。看毕,主管自去。
且说兰英惹了那场烦恼,镇日悲啼。一来念着小姐深恩,未曾补报;二来朝夕追随,指望相依一世,今忽然离别,何以为情;三来那喜儿分明听了再思主见,有心害我,虽则蒙小姐二娘等合家鉴原,然终被他恶名玷污,不能表白。展转胸中,不能下落。茶饭不思,悲啼不已。丽娟虽是高明的人,不比小家子无识,然看到兰英这种情景,也觉伤心。想他平昔从不曾讨打讨骂,待他犹如姊妹,情类同胞,今一旦要离别,那里割舍得下?也是镇日的流泪搢惶。
二娘是一个极晓事的,一来要和好他叔侄情分,等兰英嫁了出去,便免了许多是非。二来要安顿丽娟,恐他割舍不得,甚则违拗叔父,别生事端;次则私心愤懑,悲哀致疾。背了兰英,倒下他几句,〔二娘狠会周全。亦不可及。〕说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或者兰英有心,也未可料。”把这一番话,稍可冷冷丽娟的心肠。三来要解慰兰英,恐他受了污名,不能昭雪;今又仓皇离别,挂肚牵肠,设使寻了短见,不将这个妮子坑害杀了,岂不可恤。背着丽娟,便说道:“男长女大,原要一个配头,不是相守得老的。你虽则念着小姐,固是你的好处;但小姐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怎好违拗叔父?你若只管悲苦,纵使小姐舍不得你,不肯放你出门,旁人便要责备你小姐不是了。惹得旁人议论时,不是你陷小姐于不义么?若说喜儿奴才害你,我们都已明白,你放在心上盘桓他怎的?〔二娘甚好。〕自古来,就是圣人,也有人冤埋着他哩,只要自己无愧,过意得去便罢。那般外来之事,管他则甚!你今嫁了出去,小姐原待你一般,到算做一个亲人来往,有何不可?”那二娘不知费了若干心思,陪了若干口舌。夜来也领了福儿到丽娟楼上来宿,朝劝夜劝,丽娟心肠也耐得定了,兰英也勉强挣搢。丽娟将那六十两礼银原交与兰英,自家取出百金,叫王忠等星夜置办些衣裳头面箱笼之类。
到了吉日,张家花灯鼓乐,上门寻亲。丽娟也叫个媒婆送去。兰英跪着,丽娟抱住双膝,哭道:“这刻便打发兰英去了,叫我心上痛杀,怎生舍得小姐!”丽娟也抱住兰英哭道:“我只道你去,还是睡里梦里。你今真个就去,叫我痛心,如何是了!今后我身畔的人要得似你的,那能再有!”两人相抱痛哭。二娘弹泪相劝。〔情景逼真。〕众丫鬟媳妇们见此,伤心惨目,无不号啕大哭。凭你人家亲生钟爱的女儿出嫁,也不过如此。
那时再思也觉得过意不去,躲在私室里不出来。李彦直也晓得此事情由,也怨着父亲作事不端,争奈父子之间,只好自恨;又见兰英受苦情毒,不忍见闻;平昔原不管着家事,落得不理。丽娟等哭够多时,外边催促,只得换妆分别。丽娟等哭送到正厅方住。兰英痛哭上轿,比人家女儿别母的更觉伤心。
上轿后,行了不多时,到了张家。抬到中堂下轿。喜娘扶出,兰英那时也住了哭,朝上立着。只听得有几个妇人出来,向媒婆打话道:“请大爷出来受礼。”身旁不见有人来同立,心里惊疑。又听得道:“大爷坐了,新娘行四拜礼。”兰英这惊不小,顾不得生巴巴羞涩,问媒婆道:“行甚四拜礼?”即那媒婆从李家来,只晓得说是小年纪的主管娶妻,却变做个老年人坐了受礼,也摸不着是恁缘故,也是惊诧,说道:“若是这般法度,是娶来为偏作妾的了。”兰英大惊,便站住不动,〔有见识人不同。或曰:设使张家一了便说娶去做小,则何如?曰:不但兰英不肯,丽娟和二娘俱不肯也。〕说道:“我家只知道嫁来配作夫妻,不晓得为偏作妾。怎么装头改面,做这般事?我好命苦也!”说完便哭。那时傧相专等赞礼,乐人专候作乐。却见娶来的不肯服小,方晓得张大爷做事按头捉脚的,便都不动,也惊诧那位女娘忒煞伶俐,从来不曾看见。那张哲见事有蹊跷,一时叫他拜见,必要弄出话靶,一面着媒婆扶新娘且到后堂坐了,一面立刻打发娶亲人快及搬运箱笼人等散讫。〔张哲先打发众人散讫,最有主意,省得在此说长道短。〕
进来后堂坐下,叫新娘媒婆都坐了。家人妇女俱站立两旁。张哲开言道:“小娘子,你初进我门,便晓得分清理白,你自然是个伶俐的人,不比寻常女子。你竟去了绣兜,我与你说明就里。”〔与他讲明了原委,甚有见识。〕兰英竟自揭去,媒婆接了。众家人妇女把兰英仔细一看,各各惊奇,从来不曾看见这样标致丫头,竟不似下人相貌,竟似那大人家的小姐。看他两只眼睛,虽然有些哭得红肿,那满脸的娇艳光彩,乃熠熠耀人。从来道:“灯下新妇,分外好看。”没一个不暗暗喝采。
张哲是见过一次的,心下十分爱他,便道:“我家住在南直扬州,这里开个浮铺子,已是多年了。只因这里没个当家的人,故此来娶你。因你们家里说不肯嫁到远方,所以托名主管娶妻,这是真话。你今既到我家,也只索由我作主。你便随了我,也不辱没了你。你怎么便不肯下拜?”兰英道:“我虽则出身微贱,颇知大义。夫妇一伦,便是女子的一生大事。初先来说娶与这里主管为妻,我们下贱人出门,固然没有三代庚帖,因此上我们小姐恐我错配了人,所以又叫这里主管,当面看过———那人即是我的丈夫了。若又随了他人,我便是一身两主,如何使得?如今若将我配与主管,嫁鸡嫁犬,只索随他。若要我葫芦题再随他人,便以势逼勒,虽死不从。”〔说得有理。〕
张哲见他说话侃侃凿凿,词严义正,小小年纪便有这般经纬,决不是下贱终身的,心上有些感动,便道:“你随着我生男育女,便是上人行达了。就配了主管,也没恁好出息。何必执此虚名,却便看做实事?自古来,多少正人君子、名公巨卿,也都有婢妾所生;然要那为父的请名师益友教训他,方才成立。象我们人家,方有这般力量。你既然是聪明伶俐的人,难道不晓得那个道理?”〔也议论得是。〕兰英凄然吊泪而哭道:“我此来也是出于无奈,我有绝大冤苦,无人分剖。我也是平等人家,自幼卖于李府。夫人去世,只有小姐提挈成人,小姐待我不薄,也时常说我丫鬟数里没有这般一个。将来小姐适人,要把我配个读书士子,完我终身。每一念及,私心自喜。不料受了冤陷,仓皇逼嫁,随风弱絮,终堕污泥。下贱之人,不能自主。”说完,大哭起来。〔说得伤心可怜。〕
原来那张明我为人最好,虽则在市井中,尽是慷慨好义。所以他的儿子张玉飞肯为凌驾山不平出力。他要娶偏房的念头,只为要掌管家务,本不为好色娱情起见。今听得说受了冤诬,仓皇逼嫁;又见他哀情无已,行路堪悲,心里大有不忍。且他谈吐安详,有条有理,自待不薄,绰有深情,竟是一个知文达礼的书生,不是那恃宠撒娇的婢妾,不觉肃然感动。乃道:“你有何冤枉,且对我说。”兰英乃将主人无状,及嘱家人冤陷,小姐又碍着叔侄情分,以致分离遣嫁的原委,略叙了一遍。
张哲奋然而起道:“你家那等主人真是禽兽了,离他也倒是好。我看你言动举止,自然是知书识字的,内外皆优,决不久居人下的,后来定有出息。我要娶个偏房,不过要在此掌管家务,我看你一定干办得来。我看你年纪又小,人物非凡,又受了这般冤苦,我也不忍把你作贱,埋没你的终身。我也是仗义有守的人,我竟过继你做个女儿,你便认我为父,将来我寻一个读书士子,好好嫁你,使你不至终堕污泥。你意下如何?”那兰英明敏天成,如何不喜?不等张哲说完,连忙跪下道:“恩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好心抬举下贱,还有甚么推却?愿来生犬马相报,世世不忘。”扑翻身便拜。张哲道:“今日又是好日,就将此香烛,我拜告天地祖宗,与你结为父子。”当下拜了天地,设了祖先虚位。兰英先拜认父亲,然后拜祖先。张哲叫家人妇女上前相见,都要叫“姑娘”。一面叫备酒筵,父女两人共酌。即留媒婆陪了兰英宿歇。
那时喜杀了一个兰英,不意祸中生福。张哲做了这件义气事,虽失去了一个标致小妈,却添了个能事女儿,反觉快畅。独有那些家人妇女们在背地里议论,暗笑我们主子竟是呆的,好一个小妈儿却是白丢掉了,生扭个赔钱货来,惹后日的烦恼。那些妇女们便有许多的彼此念头:〔必有此等议论。〕有等肯输心服意的,看兰英恁般标致,又有体局,竟不论他出身卑贱,竟认真他是姑娘行达了,服侍他也是理之当然;有等脸嘴光鲜的,自道个好,偏不肯说他人胜我,道他与我也件件一般,要我去低头服小,那肯便折这口气?有等念小妈与姑娘,大有分别,小妈终属卑微,姑娘便有身分,纵是大人家的丫鬟,原非好胞胎了,如今却要我们循规蹈矩,怎么了得?无奈主人做定了,却也无法。
到来日绝早,兰英便打发媒婆报知小姐。却好丽娟也差张惠到来,张哲十分相待。丽娟得此信息,一来惊喜兰英有此造化;二来感激张哲,那有这等好人?满心喜欢的光景,好象平地里拾着一件无价之宝,不知把来怎样安放,〔善形容。这般意外之喜,忽然而遇,真个难于安放。〕只有暗谢神明,对天而笑。举家亦不胜欢喜。二娘亦喜得打跌。纵把一天愁闷,不知撇在那里去了。丽娟自此便不十分思念。又寻讨了一个丫鬟,贴身服侍。相貌虽亚兰英,心地也狠乖巧,取名浦珠,也是心喜兰英有造化,却似重逢之意。独有李再思得了那信,着实吃惊:“这丫头怎么有这般运气?料想张家是个财主,后来若得一分好人家嫁去,反是造化了他!”转念一回,却也无可奈何,只索丢开。
那边张哲见兰英作事果然妥当,不胜欢喜。备细将此事写了家书,寄去与家中妻子。那张哲的妻子穆氏,最是一个贤晓的人,只生一子一女,便不生育。儿子便是张玉飞,女儿不上三岁便没了。心上正有个要过继一个女儿的念头。这张哲家书上,说得兰英天下第一,怎不快活!是年秋闱,张玉飞文战不利,冬间要到涿州看父,今见家信上说过继了一个妹子,说得好处异常,纵是使女出身也不管他。料想父亲眼力识人,决无差误,〔这定是有识见的丈夫。〕正好上去看他。穆氏备了些首饰衣服,付玉飞带去。正是:
世间为母偏怜女,不是亲生也是亲。
莫谓世人皆若此,只缘张氏一家仁。
张哲以兰英名字不雅,改称婉玉,又念他没个梯己丫鬟,随讨下一个丫头,名叫蕊珠。兰英已改婉玉,自后便依着张家名字叙去。那婉玉事奉父亲张哲,问安视膳,孝念倍常;支待下人,极其平恕。〔这四句是纲领,尽够了。〕家中婢仆无不爱戴,从前骄慢倔强的念头,一总没有了;一味顺承声色,唯恐有不到家处,惹姑娘的不快。真是比着主人亲生的,也没有那般贴服。正是:
治家治国总相同,持重公平便见功。
独有一般没法处,贫穷难做阿家翁。
闲话休题。且说素玉在刘家,镇日鳏居寡处。大凡女子在家,有父母兄弟姊妹,皆属天伦;若初到婆家,只有一个丈夫,其余皆为陌路。若丈夫得意时,凭你贫穷受苦,也还有一件开怀;若丈夫不得意时,凭你堆金积玉,翠绕珠围,列鼎重搢,呼奴使婢,总无得一件可以消愁解闷。〔至确至当之言。〕这素玉原有三好两歉之病的,再加了抢来时许多惊唬风波,日长岁久,总不见丈夫进房。想人家新婚燕尔,何等花团锦簇,闹热风光;独我弄得无情无绪。虽则二娘日逐差人来看,送长送短,总属无益。渐渐发热不退,咳嗽吐痰,竟成了不起之症。〔设身处地,素玉真个难为情,自然要气死。〕再思无颜上刘家大门,刘世誉也不来请你。就是素玉,也晓得了老子设计抢亲差误之事,狠恨着老子丧了良心,遗害在女儿身上,十分刻毒,亦不要他来见面。只有哥哥李彦直,念同胞姊妹,顾不得羞赧,晓得妹子有病,暂时到刘家看觑,刘世誉也还接待一二。
时刘思远虽没有见儿子的家信,然常有家人来往,露了风声,察知其细,写书信责备儿子。〔儿子恃顽,却也无法。〕无奈世誉向来由着心性,父母又独钟爱于他,不但不自悔责,趁势便写个情节,与父亲说已前不禀知之故,是急于娶归,故此信了李再思之计,不道再思将自己女儿调换了,如今闻得李奇勋将次灭贼,倘还朝复命,必要父亲当面求亲;若还巡抚山东,必要央媒去说。思远虽则说着儿子不是,心里倒底护短,写信回家来,都是半推半就,带教训、带商量的话。世誉见了,明知父亲不怪他,不胜大喜,所以总不去絮聒。白子相、再思也得耳边清静,却不晓得他父子们的算计,只道世誉息了念头。正是:
庸人扰扰日无休,只为钱财强出头。
一到做差无意兴,又图安静怕诛求。
话分两头。再说李绩自被箭之后,有石搢珩料理军务,整肃诸营,柳延秀料理汤药,不离左右。那时大军围着宿迁,贼势已败,若竭力攻打,自然一攻便破。只因医箭疮的官说道:忌闻金鼓之声,恐伤疮口,须保护一月后方可无事。故此石搢珩传令,坚壁紧守,不许妄动,违者军法处斩。城中马述远听了胡恩算计,且自支持,指望或有山贼草寇闻风响应,还可图王定霸。看见官军绝不攻城,料想必因中箭之故,自谓得计,把军务一总托与胡恩、周普。自己惟有淫弄妇女,沉酣酒食,真是燕雀处堂,且图安乐。
相持多日,李绩渐已平愈,却见家中差王忠到来,禀了来意。李绩也不回书,即口付家信,打发王忠去讫。又过了十余日,李绩箭疮全愈,便集众将商议攻城。石搢珩与柳俊同献策道:“贼人势穷力尽,不肯出降,必思逃遁。可令曹虎山攻东门,王五伦攻北门,张达攻南门,牙将王祺等保大营攻西门。皆把军士分作两队,一队值昼,一队值夜,互相歇息。〔此是防敌逃走之法。〕石琼同柳俊自西门大营分统本队,傍城环绕,昼夜常川巡逻。又拨游檄马兵二十人,于中散行察听,倘一门有警,立即通知。李绩依计调拨,昼夜攻打,喊杀之声不绝。
马述远聚周、胡商议,胡恩道:“外无响应,内有忧危,守则不能,战又不敢,唯有出降可图搢。”马述远道:“不可。官军怀恨,出降必无生理,不如逃走为上。”胡恩见事已瓦解,亦思逃遁,商议定了,纵不与头目说知,仍督责众兵把守东南西三门,自己同马述远、周晋,并十余亲信之人,在北门守城。马述远不知其故,胡恩道:“我见东西南俱有大将守把,独见北门是王人杰的旗号,今夜作备,开此北门逃出,倘遇王人杰挡路,还是我们当初一党,或有面情,也未见得。”〔胡恩也有算计,那知官军已有准备。〕马述远深以为是。
且说官军攻了三日,不见动静。一夜三更时分,北门营中鼓噪。那时石搢珩正统兵巡到,报称:城中有贼人潜开城门逃出,人却不知。搢珩急勒马向前,火光之中,只见有十五六骑贼人,正被王人杰截住。搢珩指挥本部,团团围裹将来。马述远左冲右突,劈面迎着搢珩,挥刀便砍。搢珩用戟抵住,马述远掩一刀,刺斜便走。前面围的官军,惟恐走了,大叫放箭,连听得弓弦响,急忙拨转马头。搢珩见他走时,随后紧追。马述远拨转马来,正值两马相交,搢珩眼快,右手持戟,逼住大刀,左手扣住他勒甲皮带,轻轻提过马来。马述远撇了刀,前来招架,怎当得搢珩力大,带将过来。肋下用力一夹,马述远喊叫如雷,搢珩掷之于地,官军蜂拥上前,顷刻捆缚定了。
那时游檄马兵一闻北门鼓噪,星往各门知会。早已迎着柳俊,柳俊闻报,飞马前来,正见王人杰独战二贼将,贼将口中大叫:“王将军,放我一条生路。”柳俊挥刀向前,贼将便分骑抵敌,那里招架得来!一来唯恐不得脱生,已是胆怯;二来柳俊英雄,却怎生拦挡?又在围兵之中,马难驰骋,被柳俊追上,一刀砍去,正中马后,马痛极跳跃,把贼将跌下地来,口内兀是高叫“愿降”,早被军士一索捆住,乃是贼将胡恩。那周晋正与王人杰交锋,见胡恩被捉,心里惊惶,弓枪皆坠,也被王人杰拿了。其余十多骑头目,也奋勇冲突,怎当得搢珩、柳俊等逼紧追杀,杀死五六人,活捉一半,不曾走脱一个。
已是东方发亮,贼内守城贼兵见北城外喊杀连天,各城俱鼓声震地,却不见了主子,惊惶无措,下城乱窜。被百姓们大家闹乱起来,贼兵愈加慌忙,自相残杀。终究民多贼少,被百姓们杀的杀,缚的缚,一总拿住。大开四门,迎接官军。天色大明,都集到西门大营里来。
李绩升帐,石搢珩解到马述远,柳俊解到胡恩,王人杰解到周晋,其余牙将等也解到贼人十余名。城中百姓捉拿贼兵及斩贼兵首级,都来献功。李绩大摆军容,进城安抚。众将俱捉得那贼人妻小,解到巡抚公署前,一一审了来历;总属掳掠来的,悉召亲人领回。李绩一面囚了叛贼,打点进京,一面纪录有功军将,及殉难文武各官。又飞檄遇贼地方,着令有司详细搜访,义民节妇,各具细册,汇本申奏,缺官所在,报部选补。一面大设筵宴,庆赏军功。但见:
彩结鳌头,香焚狮子。东西席面,摆设玉搢金杯,上下筵间,陈列狮仙鹤鹿。堂上轩轩举举,一个个昂藏仪表,都是那能征惯战的英雄;阶下跻跻锵锵,一队队伟岸身躯,尽是这奉命效劳的军士。乐翻旧谱,声孚壮勇。凯歌传舞按新腔,喜动容颜军气盛。车行酒,马驮炙,何殊牛饮三千;搢重席,鼎列肴,不异虎蹲一座。灭此朝食,方能痛饮劳诸君;懿彼武功,深羡荣名光史册。百姓欢歌道路,万民乐业农桑。正是:干戈端赖将军定,共与将军享太平。〔好收拾。〕
李绩既已犒赏军士,题本进京。不一日,朝廷旨意下来,着李绩带领石、柳等陛见;叛贼献俘,其余官将,各归汛守候升;义民节妇另行赠奖。李绩闻命即行。此番重过兖州,觉性闻知远接,与柳俊相会,备说山相公遇见令亲褚愚,又遇见尊管魏义,已于前月进京去了。柳俊得知魏义亦已聚会,说与石搢珩,俱各欣喜。〔看收处最有力。〕那时合省的官员,无不具禀申贺。王御史亦亲来会贺。一路官员士庶,均具迎送,非常显赫。不则一日,将到涿州。正是:
凯旋千里息风尘,玉诏遥颁自紫宸。
推爱三军思李广,不残百姓想曹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