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界鬼域记 - 第 1 页/共 3 页

女界鬼域记(又名《最新女界鬼蜮记》、《女界现形记》) [清] 新阳蹉跎子着   宣统元(1909)年小说进步社铅印本。二卷十回。   题“新阳蹉跎子着”。据序云,作者姓五,出身江左望族,吴下高才。   叙述女校学生莺娘、沈鱼为求标新立异而作出的腐败言行。   作者意在求“全国女同胞腐败者及早改良,文明者益图锐进,淬精励神,共勉为完全无缺,高尚优美之好学生”。 目录  第一回 立昌中校燕姊争名 慕时下风莺娘放足  第二回 赠自由液说旧谈新 开方字班穷思幻想  第三回 购唱歌书羞了二美 人影戏馆魔杀诸生  第四回 览插画如见小儿女 拈纸牌狂骂老祖宗  第五回 驳告白主席宣理由 代签名先生显本领  第六回 起风潮校长暗惊心 辞职任学监决退志  第七回 争选举通禀阁督抚 演体操误会一二三  第八回 讨薄马王一鹃草檄 痛蒋吴沈三凤作歌  第九回 论勾股谑词成创解 叫出局美女胜奇男  第十回 设分会选婿订规章 办毕业上书求奖励 第一回 立昌中校燕姊争名 慕时下风莺娘放足   岁在宣统纪元之第一年,暮春时节,天气艳阳。余自津门南下,道出香海,客舍寥寂,而十里洋场,又嚣尘而厌,因信步走西城浜沿岸,希冀于郊外清旷之所,略吸些新鲜空气。倏忽至一处,但见疏竹横斜,双扉半启,欣然入,则芳草铺青,柳条袅碧,晚霞散绮,夕照留红,相掩相映,幻作苍翠金黄色。   小小园林,春光秀媚,真不数兰亭别墅也。四顾楼台沼榭,对峙东西,藓石嶙嶙,桃花片片,小鸟飞鸣上下,锵然有声。周围九曲桥通,二尺许铁栏杆,密布岸侧,似小森林状。中有洋式三层楼一座,俯临池水,高耸云霄,光灿烂红绿漆油,兼施白染,左右精舍,各三数楹。雕梁画栋,幽静宜人,不啻武陵源神仙居处,曲折迤逦,浏览一周,豁目爽心,洞天别有,较新辟之留园、小华园,风景更增十倍。而徘徊瞻眺,四无人影,隐约间微闻箫声、笛声、丝竹声传自楼头,悠扬入耳,心异之,行近沿廊,从洋楼下穿向北面,而六乐齐秦,清脆其音。一曲昆腔,似是待月张君瑞,低唱那春意透酥胸五字,意者知音逸士,顾曲周郎,一二风雅者流,藉此破岑寂而消永昼,复绕楼行,转北而南,猛听得莺声呖呖,雀兴浓浓,祷四戏,祝三元,呼龙喝凤,指东话西,忽拼忽拍,忽吃吃笑,语声低细,不甚了了。欲窥之,而窗内碧玻璃,各罩一素色帷幕,因潜身户外,窃自门隙中,悄睨内容,则见花围翠绕,簇簇团团,红粉佳人,青年志士,合一炉而冶之。满腹疑云,霎时涌现,私念香海所谓某总会,意在斯欤,否则亦某总会之流亚欤?正疑念间,室内时计铮铮鸣四下,余返身出,略举首斜瞬墙隈,蓦观白雪雪粉牌,两旁高挂,开宗明义第一行,大书着昌中女子美术专修学校,休憩室简章,下列规则十数条,却写得严肃整齐,说得堂皇冠冕。此情此景,接触眼帘,悲慨尤惧,百感交集,脑节中又震动勃勃,如猝撄电气一般,痴视呆立,此身几不复我有。   良久始叹息出后园门,归余客舍。   嗟乎,昌中女校之怪现象,曩曾得诸香海某君之口述,窃意其为齐东语,为子虚谈,悠悠者不足信,我可敬可爱之女生,决不失其可宝可贵之人格,乃以今日所闻所见者,证诸夙昔余友之评论,盖大非无因矣。敢诠次其语,以当余作现形记之材料,并题一绝,聊志感慨,诗云:   艳说维新苹玉姬,心伤目炫状离奇。   八圈麻雀声声笛,女学萌芽断送时。   看官们,你们要知这现形记,并不是戏弄女界,把神圣不可侵犯的女学生,平白空空,谩骂他起来,都只为尊敬他,爱护他,独一无二的抬举他,所以他有些儿好处,就要替他表章表章,有些儿坏处,也要替他评议评议,断不忍一笔抹杀的。   总而言之,不外乎激励他们的意思。余惟顾现形记出现,而全国女同胞腐败者及早改良文明者益图锐进,淬精励神,共勉为完全无缺,高尚优美之好学生,即此便是余一部现形记的宗旨。   宗旨既明,这鬼域记上事实,须逐一铺叙出来。看官请听。   话说那上海地方,风气开通,较内地为早,学堂发达通国称最。男学堂是大的中的小的,星罗棋布,勿必说得,就讲到女学也日兴月盛,绰有可观,像那务本啊、爱国啊。科学也美备,教法也认真,历届毕业,女人才倒培植得不少。倘然全体女学都能够这个样子,岂不是我中国的造化呢!无如好的好,坏的坏,天底下的事情,万难一律完美,便是我方才说的昌中女学校,看他表面却也新气一团,没甚指摘,内中也很有几个品端学粹的好女子,替学堂生色生色,单差办理的人,专为个人名誉起见,只图学堂成立,便算了事,那管理教授上种种方法,都不大注意,因此积久成顽疾,就弄出多少怪现象来了。   原来这昌中女校,是戊申下学期创办的,校中主持人,却是一位似玉如花,已故道台的侧室,名唤金燕姊。燕姊自小被无赖金某卖入勾栏,苍芳群中,艳帜树第一,其时津海关道回某,方去任钱南,侨居沪上,一见大赏识,乃出巨金为燕娘脱籍,蔡家中故有大妇,然无子,纳燕后,始连举两雄。未几,钱夫妇相继死,一切家政经纪,悉归燕姊掌握。蔡素以宦囊已丰裕着,产业地皮,多至盈千累万。女界交际场中莫不擅附蚁趋,争仰望燕夫人颜色,惟有某宫保、某大臣、某某诸观察之夫人女公子终因他出身污贱,鄙不与齿,燕姊愤愤道:「彼何等大人物,敢小觑我,拼丧番饼两万枚,为我二子各捐一道员,便红顶花瓴的太夫人了。再不然抵庄撵金钱,入京大运动,安见我家襁褓小儿,不可以立致督抚呢。」燕姊且愤且语,居常郁郁,回转来一想,瞧瞧现今世界,做官也没甚希奇,不论上下流社会,说起了官,总骂得他狗血喷头,比强盗都胜三分咧,倒勿如寻个机会,做些大众有益的新事业,或者能振起名誉来呢。想定了主见,却并没有什么事儿可做。可巧那一天他带领二子,到虹口博物院去逛逛,路过黄浦江边陡见素车白马,冠盖如云,一连串从对面来,最后一乘轿式轻车,车中端拱一轴铅笔画像,皤然一老,活脱如生。车旁数起军乐队,尽是学生模样,铜鼓咚咚,喇叭呜呜,追挽歌,哀悼歌,声惨惨似抱痛无涯的。燕姊谛听之,方知是工界伟人杨斯盛之出殡,一时胸中顿打动了兴学的观念,喜极。归与婢商,婢迎合意旨,竭力赞成,议既决,慌忙部署开办。就将西门外旧有别墅,改作校舍,稍加以扩充,便像了个新学堂样儿。其它聘请教习,购买图书,更加不费吹灰之力,概可立刻办到的。通通预备好了,随即印刷招生启事,遍贴城厢内外。不上一个月,竟热热闹闹的开校了。香海道以下,都亲临观礼,远近学生考验入校,统计只二十四名,各科教员到差不多有十来位。燕姊观此现状,很不满意,只好将就开了学再招罢。岂知横也招,竖也招,勉强凑足三十之数,真真报浪底说头学生荒年咧。燕卿想办学堂的,最要紧便是学生,学生既少,面子上已觉不好看,怎能办得起色呢?听听他们务本女塾里,学生动辄逾额,相形见绌,心里越发不快活,思来想去,并无罗致学生的妙法,没奈何就裁免了学膳宿费,缩短些卒业年限,重订招生新章,广登各报,效学那辈做买卖的,减价招徕,谅来可以招得足额了。果然这信息传到苏州府底下,一个小小市镇上,便触动了一尊半旧不新的顽固老,那老人姓于,别号夫之。这夫之两字,从王船山先生传里偷袭得来的。于夫之年近花甲,癖嗜科举,连应了十七八回童子试,一领破碎青衿,还没挣得到手,到后来压末那科,唐学台怜他老迈,取了个末世的额外秀才,他就喜出望外,发报单,悬匾额,开筵宴客,做了一对乙已科佾舞生的衔牌执事,高插大门。看官们,你道可笑不可笑呢。这是闲话,不必细表。   且说那于夫之家计小康,单生一女,小字唤做莺娘,年十九,貌颇少好,亭亭玉立,幼稚时也曾上过五六年的学,半本《列女传》还读剩三四页咧。齿既长,针黹女工,了不措意,最欢喜向苏州、上海,结女伴作无事逍遥游。于老钟爱过甚,不忍稍加羁勒,而听其自由。心又不安,因私下和老妻商议,妻笑道:「只是很容易的,何不送他到女学堂里去,一来可检束他的情性,二来可增长些学问,岂非一举两善呢?」夫之绉着眉头道:「好是好的,单怕他沾染了学堂习气,好端端女儿,造就成功个女革命党,这不是顽耍的。」妻点头道:「是。」他们老夫妇正在密议,不提防隔窗有耳,却被掌珠似的爱女莺娘听得明明白白,一字不遗,就跑进房来,和他老子闹个不了,说道:「我决要读书去的。」双老拗他不过,也便依允。恰好那日于老在街坊上买了一张新闻报回来,无意之间,瞧见了论前告白上载着昌中女学校招生,仔细一看,学费也不收,卒业也迅速,便禁不住的哈哈大笑道:「真我儿之幸也,原有这种便宜货呢。」慌即说与莺娘知道,莺娘快乐非凡,似乎道有志向学个面孔。于老赶赶紧紧先写了一纸报名条寄沪,再将入学的事,一庄庄的端整起来,然后选个吉日,搭汽车亲送莺娘到校。   父女临别,于老又叮嘱了三仲大事:第一件是别学那秋瑾女子,开口革命,闭口革命,可知闯出事来,连我白发老翁的胡子,都被你割了呢。第二件是一双剔透玲珑的小脚,你当初不知哭了多少眼泪,才缠得这样的纤小可玩,切记这国粹,千万要保存牢的。第三件务须注重中文,先把已读未完的《列女传》接续念下去,至于美术唱歌,大概是游戏东西,就研究精了,也值不得一文钱咧,你也不犯着白白的糟塌脑力了。莺娘闻言,连道了几声遵命,于老也再不多嘱,当日便赶回唯亭去了。   莺娘既入校,揖见在校职员和诸女同学问问他们校中的规矩,及学科的门类,方知做学生的,又省力,又自由,一天到晚,上不了三小时的课,可也算得特别幸福呢。问了一会儿,忽瞧着那壁厢走过一位神采秀逸的艳人来,向莺娘上下周身瞧了几瞧,便扑嗤一声的笑道:「这位姊姊,莫非就是新入校的莺娘么?」莺娘慌鞠着躬答道:「正是。」那女子坐了下来,莺娘也转询他的姓名,那女于含羞带涩道:「贱名狂妄得紧,说出来你别取笑。」莺娘道:「岂有此理。」那女子方将自己姓名说了,原来他姓谢,闺名就叫沉鱼,莺娘听了便极口的赞道:   「好名儿,好名儿。」那狂妄不狂妄的道理,他却意会不出,只索付之不求甚解的了。沉鱼又徐徐道:「莺娘姊,咱们入了新学堂,最当着意的只有个新字,怎么你一切旧装饰,还不扫除净尽呢?我劝你把足儿放大了,揣摩些新风气罢。」莺娘道:「原是呢,这表面上的新,我也很愿意做的。」说着,忽又愁闷起来,要知他愁闷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赠自由液说旧谈新 开方字班穷思幻想   却说莺娘既然愿意放足,如何又要愁闷呢?难道他还舍不得金莲步,恐怕放足以后,便捐了他的娇细么?这却并非莺娘缠足上苦头,吃得来海样的深,巴不得能够一放就放,到也适意得多咧。只是方才老父的嘱咐,国粹保存,言犹在耳,怎好贸贸然的违弃父命,弄成个尺板婆模样呢!想了一回,旁边沉鱼姑娘,心中好生疑怪,暗想,这莺娘有甚么心事呀?毕竟彼此初交,不便动问,只好由他去罢。莺娘痴思半晌,觉道放也不好,不放也不好,最妙须得个可大可小的法子,才合着我的意咧。没奈何只得仍与沉鱼商议,沉鱼听他一番言语,便拍手道:「好巧咧,好巧咧,莺娘姊,造化你了,你别再忧虑罢。」   莺娘道:「你怎样讲啊?」沉鱼道:「说也可笑,我和你却同病相怜的,我家老娘也是个绝对守旧党,很不喜放足的,到了这儿,放足要算劈头第一种新事业,左右为难,我便纠合了同校姊妹们,发起个足界如意公司,各各认定了股份,费去五千金元,订聘个美国大化学师,累月穷年,才制造了两种药水,一红一绿,我曾亲自试验过,确是很有效力,如今还用剩三四瓶,我来分了一半赠给你试了看呢。」莺娘道:「当真么?」沉鱼道:「怎说不真。」说着,就回到自己卧室,取了两个小瓶,兴匆匆的过来交给莺娘,莺娘瞧了,果然映红泛绿,颜色鲜艳妍妙无比,便双手捧着,喜孜孜如获拱璧,又问道:「请教这药水的用法是哪样的?」沉鱼道:「你瞧仿单上,可不是详细载明呢。」莺娘勉勉强强道了个是,便睁着眼珠,呆呆的瞧那瓶儿,但见白雪雪的一小方纸儿,蝇头似的钩儿画儿,一丝墨影儿,昏昏沉沉,那里有什么用法呢?这时莺娘心里,好不难过,欲再问时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沉鱼瞧见他只般光景,早已猜到他八九分了,因带笑说道:「莺娘姊,你别苦难了,有所说送佛送到西天,我索性把许多秘诀,也传了你衣钵罢。」莺娘赧颜道:「既如此,小妹洗耳恭听。」沉鱼道:「莺娘姊,你听着,这药水的名目,叫做收放自由液,你若要放足呢,只消取半脚盆的温水,把这红色的,滴了一滴,又搅和了,尊足便浸入水中,凭你一丢丢的小足,不上半句锺,就变做其大无外的天足咧。倘或要收小他起来,也是这般的,不过换用那绿的药水,不知不觉,渐渐儿会得缩小了,只是别的不打紧,这自由液药性猛烈,据西医说,含有吗啡毒质的,你别用过了量,弄得大小不称,被人嘲笑呢。」莺娘道:「理会了。」说着尚是半疑半信,沉鱼道:「你疑我作假么,只一试便知真假咧。」莺娘想我终究要放足的,趁着无事,姑且试他一试,也未为不可,便接口道:「很好很好。」话末毕,沉鱼忙站起,娇躯掣动,叫人唤个女仆老妈,备下了一只洗足盆儿,和那不冷不热的鸳鸯水,莺娘也就启了瓶口,如法泡制,确然收也自由,放也自由,便喜的他心花怒发,誉不绝口说道:「沉鱼姊,我方才曾作那可大可小的痴想,自问永难如愿,谁知化学里头,已新发明只种千金不换的菩提水呢,可见天下之大,真无奇不有了。」沉鱼道:「如何,你可信得我么?」莺娘称谢连连,沉鱼道:「好说好说。」说着莺娘把玩瓶儿不释手,沉鱼笑道:「莺娘姊,可贺得极,你今后要新就新,要旧就旧,好算个无往不利,普通社会中的妙人儿了。」莺娘正色道:「此言差矣,咱们跳出旧圈子,投身学界,便是个顶儿尖儿的女新党,怎么道我新新旧旧呢?」   沉鱼辗颜道:「哼哼哼,我叫声好你姊姊了,这也怪你不得,你才做女学生,侥幸博得个新字大头衔,哪能洞悉现今新党千奇百怪的状态呀。」语至此,便摸着桌下边公共茶壶,喝了一口又接续说道:「莺娘姊,你瞧那一辈子的留学生,可也称得新少年,新豪杰,将来新中国的故主人翁么,想他初出洋的时节诚哉是满口新名词,爱国同胞,痛哭流涕,嚣嚣呶呶的起点极点,凉血热血一字字深印脑中,几乎一呼一吸,都含着异样的新气,新得再新也没有,便冒冒失失把条辫子也一刀两段的斩落了,岂知他在外洋,混过了三年五载,骗了张卒业文凭,回至祖国,和那腐败官场,周旋周旋,慢慢儿的得风便转了。一听见拿捉革命党,越加慌得胆战心惊,恐怕露出了没辫的真相,不免是形迹可疑,万分危险,就找寻了装假辫的专门名家杨滋青,将这辫儿还复故我,方始摆尾摇头,敢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咳,近来他们辫界的思想,一发奥妙无穷了。狠有几个动地惊天的留学生,见了旧学,乌沉沉似小青蛇的,便垂在背后,见了新学,却光秃秃的化为乌有先生,你道他有甚隐眼法呢?他原来一大团青丝发,卷在草帽里,举手轻推,竟然没辫变了有辫,否则就无影无踪,单只脑凿子上有一些拳螺式的凸出罢了,必为此的忽新忽旧,幻若风云,才能于官学绅界中盘踞要津,垄断权利,到一处,优胜一处,享受世界上隆隆日起的荣誉咧。莺娘姊,咱们的足儿,和他们的辫儿,一而二二而一的,这收放自由液,分明是女孩儿家个活宝,咱们一班人借此便可雄飞海内了。要知新新旧旧,占尽了不多不少的便宜呢。」莺娘听完了这一篇新话,始恍然大悟,转笑自己立意求新,正复多事,再不道守旧维新,原要分分合合,沆瀣一气的,便答道:「阿呀呀,我一向尚在梦里,得闻高论,方备悉了个中底蕴。时下风流,这样看来,多亏你制成只好东西,造福大家。」说着,又以手指瓶,沉鱼道:「好歹还算恰合时宜的,至于造福那句话,怎敢自夸呢。」   两人话得投机,相亲相爱,谈了许久许久,忽闻铃声震响,数十蚌将军都呼姊唤妹,粉粉齐集饭厅,莺娘即忙把红绿瓶重包迭里,谨谨大心的安放皮箧中,然后随着沉鱼,也下楼去饱餐一顿。眼见那一根根自来火光明如昼,照耀着合座群姝,大吃大嚼,不问是荤的素的,粗的细的,鱼肉蛋腐,一齐儿碗底向天,和风卷残云似的。惟有靠东那一桌,翘然独异,却留下了几分余沥,半碟残羹。莺娘看了,干笑不禁,才知女子的入学宗旨,原只争此须臾呢。若教沉鱼姊说起来,莫非又是什么新风气了。便洗过脸儿,照呼了沉鱼,相携五手,同上楼头,轻移慢步的进了房门,点了盏似明似灭的灯,促膝言欢。两方面叙了年龄,沉鱼却差长莺娘一岁,就此认作姊妹,顿成个萍水知交,又各各将家庭历史约略诉述一番。正说话间,看看窗上月色朦胧斜射,沉鱼道:「呀,夜将半了,妹子明天会罢。」莺娘道:「是。」于是沉鱼辞了莺娘,急煎煎归至寝舍去了。   莺娘实时闭上室门,孤灯寂对,猛然想起了一事在心,免不得取个锁匙,开了小竹篮翻出本《列女传》来,展卷披览,却一个个都是陌生面孔,前世也认他不清,便失声道:「阿呀难了,明日即须上课,倘是两眼墨黑,别被同学笑话呢。」一时又好恨,又好气,满肚皮的想转来,竟被他想出条生路,因笑道:「嗄嗄嗄,有了,我听说这里校长很好说话,只得急来抱佛脚要求他特设个方字补习班,才好咧。」想定主意,觉着呵欠频频,身子懒倦,就息了灯上床安睡。哪知欲睡不得,终心怯怯的怕那方字班万一不成,如何是好,翻来覆去,一夜未曾合眼,直至喔喔鸡鸣,才胡涂睡去,醒转来一看,便惊讶道:「阿呀,竟不好了。」欲知他不好原因,且看下回便知。 第三回 购唱歌书羞了二美 人影戏馆魔杀诸生   却说莺娘想牢上课的心事,再睡也睡不着,到了天明,直觉倦极了,不觉闷沉沉的梦入黑甜乡里,及至醒时,惊见日高三丈,一道太阳光,自隔玻璃映入。听听外房锺声,已敲一下,左右两房间,人众喧杂,都在那里批评饭菜,阔论高谈,有的说今天小菜,比前好得多了;有的说好些甚么呢,仅只一味黄鱼,尚还可口,未免又太寡咧。又一人道:「你这老食娘,筷儿如两点,眼儿似闪电,亏你还说寡不寡呢。」说着,呵呵大笑。莺娘听他们语四言三,津津有味,知道饭也开过了,所以说声「阿呀不好」,自道:「我模模糊糊,贪眠到这般地位,同学姊妹们别疑心我是吸食鸦片的呢。」连忙披衣起身,举纤手去了门闩,便叫校役老婆子,端过面水来,略略梳洗毕了,瞥见零零落落三五个女学生,都携着石板石笔,慢吞吞的在室门外经过,口中又乱呼着姊姊妹妹,钟点到了,莺娘想道:「他们谅必上课去的,以理而论,我也该去应酬应酬,但是颠倒横竖,都没识得,去上什么课来呀!除非从天地日月起,补习了三数月,才能和他们一块儿读呢。况且那上课的捞什子,像笔啊、板啊、本啊、书啊,累累坠坠好几件必需用品,概未备办,便今天要上课,也万来不及了。」再想想方字补习班,羞人答答,怎好老着脸,为此特别要求,就使校长见谅,达我目的恐这事传布出去,也上得笑林游戏报了。想前想后,真真没法可处,胸中思潮起落,如机器的旋转,反恨着自不量力,因何卤莽至此。如今畏课堂似地狱,望教员若阎罗,岂不苦死了呢。   想到其间,几乎滴下泪来,便愤激道:「也罢,我拼请了长假,譬做个学堂外人,权住这里玩了半年,想也做得到的。」不免去瞧了沉鱼姊,探探他上课的关子,再作计较罢。说着整了整衣,急匆匆的三脚两步,走向沉鱼那边来。可巧沉鱼姑娘,正面对菱花,手挽着头上乌云,薄施膏沐。莺娘轻轻儿从背后掩入,沉鱼对镜笑道:「莺娘妹子,好早啊。」莺娘倒吓的一跳,暗想他怎说已瞧见我呢,却想不到那玉镜中,早照出个美人小影咧,沉鱼道:「你好,来得早啊,妹子坐坐呢。」莺娘道:「还说早么,可怜我饭也没有吃着。」沉鱼道:「丢落顿把饭,算什么数呢。愚姊自开校到今,吃不了他五六回的饭,这盘饭账,他们便宜得算不清楚了。」莺娘道:「姊姊枵腹读书,可不是太辛苦呢。」说着径望床沿上坐下。沉鱼冷笑答道:「傻孩子,你别发呆子,可知除了饭以外,将就充饥的物儿,多得很咧。   在这上海滩浪,只要有了钱,莫说吃的,着的、看的、玩的,随时可以办到,便五缕长髯的老阿妈,也有撮发处的。」莺娘笑了一笑,点头不语。沉鱼道:「好妹子,你打算几时上课呢?」   莺娘躇踌:「姊上课么?可就大难事了。」沉鱼道:「什么难事?你讲给我听。」莺娘道:「不瞒姊姊说,我从四五岁时,便有怕读书个毛病,倘或读了呢,就目晕头眩,似发昏的光景,有时多读几页,竟昏得人事不知,和猝染中风一般。到今虽略觉好了些,然毕竟病根未拔,所谓三岁注老了。今番既来此地,顾名思义,好歹终须扳扳书角,才是道理。但恐旧病复发,别吓坏了满课堂的师生呢。」沉鱼道:「嗄有这等奇疾么?」莺娘低声道:「原是。」沉鱼笑道:「你抱了只闷昏昏的心疾何不往医院中求治呢?」莺娘顿了一顿,方答道:「中西药饵,吃过了无数,小妹为这恶魔,几做了胎生药体的林黛玉,无如病是病,药是药,便读读那最有趣味的新小说,也汗涔涔,如戴重负,何况科学正经书,更是七世里个冤家了。沉鱼姊你替我想想,怎生解决这上课难问题呀?」沉鱼道:「懂咧,懂咧。不妨的,好在咱们学堂,程度已达高等,那纸上空谈的教科书,通通不合用了。」莺娘惊异,说道:「世间难道有不读书的学生么?」   沉鱼道:「嗳,不是这样讲的,你要知凡事最重实验,咱们美术专修,更非实验不兴,许多书本上的陈法,却中什么用呢?所以不用书的比用书的,还深一层咧。」莺娘色喜道:「然则种种书籍,是不消购备的了。」沉鱼笑嘻嘻道:「这倒未必,那本新唱歌,仍然省不来的。」莺娘道:「如何,我原道既称学堂,决决离不了这魂灵儿的书呢。」说着,眼圈半边早又现了一朵红云,沉鱼道:「妹子,你忒孩儿气了,一说了书便急得慌慌张张,别是果有那不可告人的暗病呢。你该晓得新唱歌集,就买到了,也不一定要读的,不过参考参考罢了。」莺娘跳起来道:「沉鱼姊,你嘲弄我么?读且为难,那里说得到考呢?」   沉鱼道:「我倒被你吓的一跳,你别大惊小怪,且坐着,再讲。」   莺娘道:「到底考些甚么?」沉鱼哑然道:「可见你文理浅薄了,参考这句话,彷佛是瞎看看的代名词呀。」莺娘道:「据你说来,只消装着假在行的面目,随意翻翻就算了。」沉鱼拍手道:「不差不差,这才算你聪敏人咧。」莺娘道:「若然要照书唱了,便怎么样呢?」沉鱼道:「嗳,谁来孤零零考试你呢?到那时通班合唱,凭他说照书不照书,你尽管我行我素,把书合转了,跟了众人,逐句逐句的唱出来,这更不假思索了。」   说着,莺娘暗暗道:「妙。」才把那方字斑的思想,和请长假的计划,轻轻儿都漂在北冰洋里,因自解道:「还好还好,亏着这里没有课读,适合了我的习惯,实实千幸万幸咧。」沉鱼道:「妹子,你即日可放胆上课了。」莺娘道:「是多承姊姊指教,但未知新唱歌集,从那一家书坊购取呢?」沉鱼道:「总发行所,便是最著名的汇通印书馆,其余文明集成中国也都有的。」莺娘道:「相烦姊姊同去走遭,可好?」沉鱼想道:「我昨日本约下徐先生,到四马路逛逛,有了这买书大题目,一发好告假。」便喜不自胜的应允了。停了一会子他漱了口刷了齿,梳了个小且圆的时式头,画了道半浓半淡的柳叶眉,小口樱桃,略加点缀,金丝眼镜,高架耳边,换了件夹桃青的紧身单衫裙儿,也不拖,环儿也不戴,胸前钮扣上挂一块光灿灿精铜,类银元大小。莺娘把他全身装束,打量一番,笑道:「沉鱼姊,我只合做你小丫头了。」沉鱼道:「休得取笑。」说着,又于插手袋里,取出一枝二三寸长的大号雪茄烟,含在香口中,莺娘见了,心中未免纳罕,因颦蹙道:「这东西很不雅观,其形可怕,快些丢了他罢。」沉鱼道:「你别皮相了,教你尝尝这好滋味,就要回味再思量咧。方今五洲万国的女界,谁不欢迎只个呢。」莺娘道:「吸了他有何种益处?」沉鱼道:「益处是说不尽的,开郁除邪,补脑活血,善治一切阴阳不和之症。咱们脂粉队中人,可常服他,当做卫生妙品,比重松药房的妇人宝高出千百倍咧。」莺娘道:「嗄,竟是个百发百中,医百病的仙丹了。莫怪雪茄烟的销场,一天旺一天呢。」沉鱼道:「别多说闲话了,公出罢。」莺娘道:「为此请假去呢?」   说着,即便拽上了门,双双步下扶梯,直趋监学室,说明请假事由,监学李夫人,料他们托名买书,借佛游春,却并没正当言语,去驳拒他,只好认可了。各给一小长方形的竹牌,算是准假的凭据。两人接了,就逃也似的跑出校门,给管门人照了一照,频动小蛮靴,一径望东北行。到西门外,搭了电车,转眼之间,早抵棋盘街南段了。下车后,眼门前顿觉一亮,鳞次栉比,商铺如云,莺娘左瞧右瞧,竟是十家九书店,因笑问道:「沉鱼姊,你看这也书局,那也书局,恍惚书天书地,来到书窠路里呢?」沉鱼道:「是啊,这地方本要算书业总汇的中心点咧。」走了不多路,沉鱼将手向那边一指道:「妹子,那坐西朝东的高大洋房,就是振华馆了。」莺娘抬头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堂子,外面悬几块黑地白字的牌儿,却不知写些甚么,沉鱼自命老口,一手挽着莺娘道:「妹子随我来。」   看官们你们想大家都知道的,旧年子振华馆主人曾在各大报上登过好多天的广告,因为女学生买书,踵趾相接,怕那年轻伙计,血气未定万一唐突他们是对不起的。所以特特为为设立一女售书处,另外派几位有胡子的老成人,接待女客,只庄事也算他虑周藻密,会做生意之极咧。怎奈沉鱼姑娘,当时未晓此中底细,莺娘是初次问津,越发弄勿清爽,再加是心不在焉,手忙脚乱,要紧买到手了,去四马路一带玩玩,因此非常匆遽,望准靠北嵌玻璃的双扇朱漆门,直冲冲的推将进去,站定了身一想:「阿呀,且慢,我前回买本新唱歌集,好像那书面上累兜疙瘩,有多少字儿,别是另有什么新名目呢?我若说差了,贻书贾笑柄岂不惭愧杀人。」莺娘瞧着他呆瞪瞪痴向柜台,倒也弄不懂他葫芦里卖甚药物,等不耐烦了,便催促道:「姊姊,咱们到此干甚呢?」沉鱼道:「慢看。」说着,又默了数分钟,才向馆中执事人讨了张书目单,覆番展阅,真个浩如烟海,瞧到第五排上,方大喜道:「嗄,在此了。」就双手捧着书目,指给执事人观看,说道:「只书儿现可有么?」执事人瞧了,笑答道:「姑娘,是不是这女子必读书呢?有的有的,五版尚没售罄,六版早经印就,任你要买千百部也有的。」说着忙去里面书堆中,拿出一大幢的书来,递与沉鱼,沉鱼也没心思去拣择他,只随随便便抽取了一册。莺娘询明价格,如数付讫。   这时柜台里众伙计,不论少的壮的村的俏的,如同吃了齐心丸都一眼勿杀含着似笑非笑,十八个画师画勿像个腔调对准柜台外,幸而沉鱼素来倜傥,尽你无数无数的眼毒,结聚他身上,总也毫不介意。莺娘究属新出茅庐的,早被那些人看窘脱了,沉鱼径将书目纸,包好了书,回过头来,又见那旁洋红木的矮脚脚内洋纸、洋笔、洋墨水,各色俱全,因问道:「妹子,课业应用物,你可备了么?」莺娘摇首道:「除落《列女传》外,并无片纸只字的豫备。」沉鱼道:「乘便购了,也使得的。」   莺娘道:「缓日再来罢。」说着,抄在沉鱼前面,挨门竟出。沉鱼且笑且行道:「怪丫头,别走差路呢。」莺娘住了足回顾道:「姊姊,你来你来。」于是沉鱼也离了振华馆,叫着莺娘道:「妹子,为何只种性急呀?」莺娘把脸儿一沉,垂头无语,沉鱼暗忖道:「嗄,他还是稚气未脱,动不动便要生气咧。」故也不再去问他,依旧一姊一妹,后先徐步,东首也望望,西首也望望,一路出棋盘街,兜过麦家圈,道旁电灯,渐渐的燃点齐全了,沉鱼就在身边摸出小时表一看,却已五点四十五分,便惊异道:「阿呀,学堂里晚餐锺声,又将动呢。」莺娘道:「姊妹,咱们往那里去修五脏殿呢?」沉鱼道:「先到青莲阁,找了徐家老鹏,然后赴一品香会餐,好呢不好?」莺娘道:「都好。」   说着,忽听得路上游人,三三两两,都说道:「好影戏,好影戏,皇帝出棺材,难得瞧见的,去看去看。」莺娘道:「姊姊,你听他们说的话么?咱们生了眼珠,皇上家的殡葬从未寓目过,今朝走得累歇歇脚必然也去参拜参拜,莫错失这机会呢。」沉鱼笑向莺娘道:「孺子大可教,才学得参拜两字的乖,已会现现成成的运用了。」莺娘道:「终亏姊姊高明,下了个瞎看看的主脚。」沉鱼道:「足见妹子也富于记忆力的。」莺娘道:「别来说笑我罢,那影戏馆的所在,姊姊可认识么?」沉鱼道:「我是老上海了,不拘马戏、电光戏、京班髦儿戏,各种戏馆,处处都身亲阅历,那得不认识!」莺娘道:「离此有多远呢?」沉鱼道:「近的很咧,但是饥肠辘辘,怎好便去看戏呀!」莺娘道:「嗳哟哟,你太愚了,须知看了戏,也当得饱的。」沉鱼道:「哈哈哈,你原也胸有戏癖,真不枉做我的妹子了。」两人七兜八搭,从望平街口,直向西来,气吁吁加紧一步,跑过商品陈列所,瞥观满马路的灯球,闪烁似秋夜飞萤,有几家大商号,连招牌字也用灯光拼成的,莺娘道:「这就是四马路么?车来马往,电掣星驰,热闹到极步也。」沉鱼道:「原是聚精会神的大市场呢。」莺娘道:「阿姊姊,前边人海人山,途为之塞,怕要挤不过去了。」沉鱼道:「谁叫你挤过去呀?莺娘道:「嗄,莫非到了?」沉鱼点了点头,径和着莺娘,自人丛中轧入,购得两份入场券,昂昂然踏进剧场。   但见座上客满,早拥塞得无地可容,四处看转来,总没有清爽些的坐位。出于无奈,只得在边厢里,将就歇歇罢。可巧那东西边厢,满布的尽是洋装打扮,身着体操衣,口衔纸卷烟,好一似面庞上写明着学生字样。这班学生见两艳插身坐下,都弄得眼花撩乱,口内流涎,现出一种吊帮子个形状,说书先生话头「黾梦花极」那四字雅号,概可奉赠他们了。莺沉二美,正局局促促,并坐在一块儿,两双俏眼睛,斜觑舞台,隐约中见活泼泼的一顶黄杠,临风飘拂,罩着一大幅黄缎,满绣金龙凤,帝者气象,固自不凡。后车数百乘,无非是伦贝子、朗贝勒、庆亲王、孙中堂和那张鹿世那四大军机,暨十一部尚书侍郎,此外三四品的京堂、五六品的部曹,都依着阶级的高下,分班挨次,鱼贯而行。也有几个碧眼黄须,佩带着光乍乍宝星的,想来就是各国的送葬专使了。众百姓们,靡不敬敬肃肃,环跪跸路旁,任其瞻仰。皇都情景,惟妙惟肖。莺娘那时竟看呆了,沉鱼也带了墨晶镜,目不斜视。却不料前后左右的学堂生,顷刻间沸翻摇天,各操英国话儿来相戏弄,一年龄最小的学生道:「密司脱王,雨何西,齐司拜特换痕。(Ms.wang,you see,this good women.)。」旁一学生应声道:「也司,希一司,卖哀槐哀夫(Yes,He is my wife)。」那学生又道:「诺卖哀槐哀夫(No,my wife)。」说着,瞧瞧沉鱼,又瞧瞧莺娘,喧哗笑语,争以夫婿自居。倘有个中人细辨语意,其实轻薄得紧呢。可怜沉鱼、莺娘,虽然做了女学生,二十六字母仅仅念会了爱皮西提四大字,连杨泾浜的起码洋话,也没拾得半句牙慧,那里懂得他们这些不怀好意的谈锋呢?单觉咭哩咕噜狺狺作犬吠声,妨人静观,百般可厌,然也未如之何!只索性尔为尔、我为我便了。又逾一小时许,十多张影片,屈指已演了过半,忽地里来了一美丈夫,行近沉鱼背后头,轻轻儿拍他香肩,沉鱼倒被他吓个半死,打了几个寒噤,回首一瞧,却是个很熟悉的熟人,欲知那人是谁,且待下回分解。 第四回 览插画如见小儿女 拈纸牌狂骂老祖宗   却说沉鱼正自坐在剧场上,和莺娘两人狂看影戏,那知后面来个人儿拍拍他的左肩,沉鱼转身回顿,便笑道:「嗄,原来是你。」那人也撮着笑脸道:「好妹妹,我在青莲阁,等杀你也,你如何谎约呢?」沉鱼道:「对不起你,你怎生寻到此间呀?」那人道:「我从代数学的天干地支中推算出来的。」沉鱼忍不住的微微一笑,就略把身子偏了一偏,让他个小小坐地。   看官们你道这是何等样人呢?却便是那昌中女校的唱歌教习徐鹏飞先生。莺娘初入学,一时认不得他,问了沉鱼,才知道是鼎鼎有名的唱歌家便是,莺娘也要身受他半年教育咧。   不免恭恭敬敬,叫声徐先生。鹏飞又添了一位高足弟子,也就欣喜无限,回叫了莺娘贤妹,莺娘道:「徐先生,你来迟了,若不然,也教你领略领略这好影戏呢。」鹏飞道:「怎样好法?」   莺娘便将所见情状,曲曲描绘,鹏飞道:「嗄嗄,充好到只般地位。」说着,忽瞧见沉鱼面前,放着一包薄薄的新书,便说道:「沉鱼妹,那包中可不是新小说么?」沉鱼道:「非也。」   鹏飞道:「既非新小说,必定是教科书了。」沉鱼道:「你瞧你瞧。」慌即把书儿递给鹏飞,鹏飞接在手中,解开了包书纸,瞧得书面上题笺,不觉呵呵冷笑,再将那书中插画,约略翻阅了一遍,见六七幅精图,钩深索隐,摹写逼真,一发大堪捧腹。   沉鱼瞧他笑个不了,心知有的,然究莫解其所以然,莺娘更莫明其妙,因低声问道:「徐先生,你为何这样呀好笑?」沉鱼也接口道:「到底徐先生何事见哂,难道这最新唱歌集,尚不合教科的用么?」鹏飞道:「哼哼哼,新是新的,可惜山歌也没得一只呢。」莺娘诧道:「呀,好作怪啊!」沉鱼道:「嗳,那有此理!徐先生,你别哄我了。」鹏飞道:「谁来哄你。」沉鱼道:「然则是那一种教科书呀?」鹏飞笑道:「就算他是国民的教科书罢。倘若研究起生理学来,还可当他参考书用用咧。」   沉鱼闻言,早飞红了脸,倒低了头,想想真是又羞又怒,莺娘虽未悉此中元妙,却也领会了一大半,停了一停,沉鱼又问道:「徐先生,这劳什子的名儿,究是新什么啊?」鹏飞道:「好妹妹,这教名呢,你也别问我,我也不忍来告诉你。恐防说穿了,你粉嫩似的娇面,愈加红一阵白一阵,羞得没地洞可钻,岂不扫兴呀!」沉鱼是绝乖觉的人,被鹏飞这两句话一说,他更满心疑惑,晓得决非好书,谅来总以讹缠讹,误买了新小说中的《新情史》、《新恨海》、《新色魔》等类,因此越想越恼,心中很不自在,便作色道:「莺娘妹子,快快摔了,去重购罢。」   说着,径攫自鹏飞手中,掷书于地,鹏飞慌忙拾起说道:「好妹子,别轻视他,他从出版至今,海内外新旧两派一体特别欢迎,算来此书的价值,比教科书要隆重些咧。莫说别处,便是眼前租界上,几位有名望的美男秀女,那个不入手一书呢。莺娘,你收好了罢。」莺娘道:「是啊,沉鱼姊,别火冒了,带回去当他闲书看,也可解解愁消消闷的。」沉鱼道:「徐先生,我不信新图籍中有何种不堪入耳的名目,你老实讲了,免使我委决不下咧。」鹏飞见他苦苦求教,因暗想道:「他总道我有意刁难,我更何必替他讳言呢。」况且对于他们,本负有教之诲之的责任,这些的指导也算分内应尽的天职,便将身挨过一点,附耳低言道:「好妹妹,这是男女新......交合论,想你一向闻名的。」沉鱼道:「啊呀,要死了。」莺娘道:「姊姊,做什么?」沉鱼道:「妹子休提起,真笑死天下人的。」   看官们啊,你道他怎样买错的呢?这也并非我故意形容他,皆为男女新交合论,和国民新唱歌集,书名上都有个新字,而且新字的位置,同是居在第三,价格也同是三角,装钉也同是洋式,内容虽异,表面却无甚参差。沉鱼脑部里头,舍新字外再没藏得点墨,所以他手执书目,仔仔细细的认明了新字,又认明了新字的位置,自道提纲挈领,万无一失,可不愧买书的老断论了,谁知千不买,万不买,刚刚错买了一本讳莫如深的交合论呢。沉鱼是素性好胜的,到了这时候,方悔自家从前不曾多读几年的书,以是于露出马脚,现吃只种眼前亏了。又想起方才振华馆执事人,只管望着咱们,注目直视,笑的笑,瞧的瞧,瞧了复笑,笑了又瞧,当时原解不出这疑团,如今看来也为只一册新笑话咧。正懊恨痴羞间,剧场散了,数千观剧人,恐后争先,各自夺门而出。沉鱼尚自侧着头,端坐不动,莺娘道:「姊姊,你可寄宿在这里么?」沉鱼爽然道:「啊呀呀,我好似聋若聩,满剧场人已走去了十之六七也。徐先生呢?」   鹏飞笑道:「你们先走,我自有道理。」沉鱼也不和他客气,即离起身向外,于是一师两弟,杂在稠人中,慢慢吞吞,轧出影戏馆的红帆大门帘。鹏飞为随护爱徒起见,因推让沉鱼、莺娘疾行先走,自己愿作殿军,拓开左右手,步步留心,似恐有人挤上前去个样子,再加侧厢里一辈子学生,色星高照,历乱皮靴声,咭咭咯咯,一大帮的紧紧相随,鹏飞睹此情形,还怕他们放去色中饿鬼的恶现状,故所以分外着意,跑了一阵,果然背后钉死鬼,嘴里又唠唠叨叨,抄袭方才的旧文字,颠倒横竖,抖得熟烂婆罢弥,总不杂乎搿特换痕,卖哀槐哀夫。徐鹏飞虽没学过英文,然而此种口头禅,差不多拉东洋车的也听得来。   何况他拥臬比,坐讲台,皇然教育大家,岂有反被他们瞒过,只是搿特换痕一语,尚有些儿疑义,然即此例彼,也可知决非好字面,要想站住了身,把他们抢白一顿,转念使不得使不得,他们人数很多,争执起来,难免众寡不敌。况且马路上面自可憎的印捕,异常蛮野,动不动去巡捕房里等一夜,倒不合算呢。   多一事勿如少一事罢。想到其间,势如燎原的无名火,顿然煨下去了。就此三人头足不停步,抄出胡家宅,鹏飞意中将唤了车实时归校,那知道莺娘、沉鱼肚皮竟饿到背家里去呢。沉鱼再也熬耐不住,便说道:「妹子,咱们且觅个饭馆,吃些东西罢。」莺娘道:「原是,我也饿得苦了。徐先生,左近一带,可有那又清净又精致的饭馆呢?」鹏飞道:「妹子们,别是没吃夜饭么?」沉鱼道:「不差。」鹏飞笑道:「好妹子,只索性饿了罢,你看来首海国春,对面聚宾园,都关得铁桶相似,更从何处觅啖饭所呢?」沉鱼道:「只便如何?」鹏飞踌躇半晌道:「嘎,有了,可回到胡家宅,吃四如春远近驰名的水饺子罢?」沉鱼道:「妹子,好么?」莺娘道:「急何能择,还论什么好不好呀?」   说着,复从六马路自南至北,直望四如春来。许多学生尽管无歇无休,喧喧嚷嚷,间接的跟着二女改操本国言话,诙谐调笑,讥刺品评,迥轶出规则文明之外。鹏飞听他们越说越可恶,好好个学生,竟恣意虐谑,变成竹杠名家的口气,心里倒未免寒势势咧。莺沉两姊妹,略听了一二语,觉得句句刺心,耳红面赤,恨不得请他们吃个巴掌,才出心头之气。不一会已至胡家宅,师弟三人,便极吼吼的赶进四如春乱叫堂倌,说道:「不拘何物,有多少拿多少来。」堂倌依言,把水饺子、肉馄饨一切店内底货,煮熟了,连托了两大盘过来,任他们吃个畅儿,吃的很起劲。个辰光,瞧瞧店门口一般浮头学生,原旧站在那里,彷佛排队欢送个势子。沉鱼看了确是可气可笑,莺娘道:「姊姊,快休看他,他们只顽皮小孩子,给不得好面孔他看的。」鹏飞顺口道:「此话极是,他走他的路,我干我的事,不理会他,方是正当第一办法。」沉鱼笑道:「我怕不知呢?」   说着,鹏飞惠过于钞,将手巾抹了抹嘴,说道:「妹子们,跑得辛苦咧,暂坐此权等一等,我去雇了马车来,咱们同车归校罢。」莺娘、沉鱼各道了声好,鹏飞就似飞的奔到外边,找了部轿式快车,又碌碌忙忙照应莺沉,登车坐着,自己也撩起衣钩,一跃而上。那想吃天鹅的学生一瞧「啊呀,不好了。」便尽力狂奔,跌撞跌冲,比平日学堂里的赛跑竞走,加倍运足脚劲,岂知愈追愈远,即使今天追到昨日,决计也追勿着了,没奈何半日把个赤脚零,原化作一场空呢,也只得分道各散。一言表过。   再说沉鱼等乘坐马车,彼此有说有笑,未及半刻锺,早到昌中学校门外,沉鱼向不喜依傍他人,且不会与小人计较,随手挖出小洋夹,将马车夫从丰赏赐,然后偕同鹏飞、莺娘,离车入校。校门尚似开似闭,里面悬挂一灯,却已光小如豆。三人悄悄步入,过轿厅,各归各房,大家轻口儿说声明儿再见。   莺娘手搭沉鱼肩上,从左回廊绕至楼下,摸上十八层扶梯,只见黑魃魃的一个人影,紧靠楼门,连连磕铳,沉鱼颤声道:「喔唷,是那个啊?要睡竟睡,何得在此吓人。」说着就把那人细相一相,却便是陆妈子,方笑道:「贼囚娘,好个困杀鬼转世。」莺娘道:「好姊姊,倘这时没你作伴,岂不要吓的魄散魂飞呢。」沉鱼道:「果然。」莺娘道:「呀,这又奇了,怎说冷清清闇其无人,一埭边的房门,都开得直堂堂,别是他们会同请假么?」沉鱼道:「妹子,枉空枉空,你学堂规矩,也不懂的,可晓得除却暑假年假,断无同时离校的道理。」莺娘道:「嗄,明白了,必然他们还在讲堂上,用夜课的功了。」沉鱼道:「妹子,你休想猜得着,快放了书,和你往休憩室去玩玩,包管你很有趣呢。」莺娘道:「甚好,本来我早眠也眠不惯的。」   话方毕,便同到沉鱼房内,沉鱼忙抽开了抽屉,拿枝小洋蜡烛,望蜡盘上插着,撮了火,正要带上门儿,猛见莺娘手中一松,径将那忌讳书丢在沉鱼绣枕边,沉鱼指指莺娘道:「懒丫头,竟不肯多走一步呢。」莺娘道:「为此妙书,该叫他一亲你玉人香泽呀。」沉鱼道:「再胡说,我就打你的嘴了。」说着沉鱼持了烛盘,前行领导,曲曲折折,重新跑下楼来,穿出礼堂大讲堂,遥见监学室里尚有未熄火光,沉鱼悄然道:「妹子,须轻些儿脚声呢。」莺娘会意道:「是。」沉鱼慌举右手衣袖,把自己烛光遮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似乎半夜里的挖壁贼,战兢兢偷了过去。转入后园杜陵门,方敢放胆而走。不料老天恶作剧,才踏上九曲桥,风中烛竟倏尔吹灭,莺娘:「哎哟,怎好走啊?」沉鱼道:「你拽住我裙钩,可不妨事了。」莺娘道:「别连同姊姊,都做那铁路工程师呢。」沉鱼道:「嗄,莫非妹子精究工程学的。」莺娘笑道:「量量地皮,也工程学中的一部分呀?」沉鱼道:「哈哈哈,你路陌生疏,原要小心些的。」说话之间,莺娘觉得露黏苔砌,娇滴滴玉躯险些一滑一躺,仰面朝天,沉鱼道:「喔唷,险啊。」莺娘定了定神,眼瞅瞅举目四周,惟于月光黯淡,惝倪迷离中,隐然见修竹纵横,假山兀立,满园景色,煞有鬼气。芳心更突突惊动,若不自持,沉鱼知他足艰心怯,便兜兜搭搭的指点道:「妹子,正中的巍巍大厦,就休憩室了。」莺娘道:「嗄,然则那首平房,可又是什么堂儿室儿呢?」沉鱼道:「是啊,那左首是北党学生的自习室,右首是图书教员的预备室,此中装潢精美,风景绝佳,可惜没你我的分儿呢。」莺娘道:「怎么叫北党学生啊?」沉鱼道:「这话很长,隔日和你细谈罢。」说着,沿荷花池南岸,走近休憩室,顿时光亮透空,另换一清明世界。鼻观边蓦觉花香、粉香、香水香、香烟香,香气团团,随风飘出,疑到广寒宫众香国里,但夜深人静,并不闻一丝丝嗽声,很可诧怪。及入室,东西瞻顾,四五盏保险灯,炫耀眼帘,瞧到室西北隅,则簇拥娇花,巾帼中间杂几个须眉,教习二三人,学生多人,坐的坐,立的立,大家擎个两张小纸片,垂头注目,沉鱼咂嘴笑道:「鹦鹦雁雁,你们好背地里的兴高采烈也。」一女子回顾道:「沉鱼姊,你影戏也看得快乐呢?」沉鱼道:「奇极啊,雪雁妹,何以见知?」雪雁笑而不答,莺娘道:「咦,姊姊,你没瞧见徐先生么?」沉鱼道:「啊呀,我真是有眼无珠了。唉,徐先生,你瞒着咱们,先自至此么?」鹏飞方抖擞精神,连说「补......补。」   莺娘道:「别补成二十二呢。」鹏飞抬头道:「喔唷,妹子们,失照失照,来来来,二十四花神,恰好足数了。」沉鱼又望对面一瞧,笑道:「孔方两先生,难得也来和和调呢。」说着,复语莺娘道:「那位体掺教习孔子鲸先生,这位手工教习方士鲲先生,你都该欠欠身,作个揖儿,稍尽些弟子之礼啊。」雪雁道:「鱼姊儿你太费心了,此地又非礼堂,行出什么礼来呢。莺娘姊,别听他。」莺娘笑笑,便轻启香频,叫了两半句的「先......」孔方倒慌离坐次,着着实实并答声:「莺娘妹子,好莺娘妹。」莺娘瞧瞧孔子鲸带鬓胡子,似再世的祝枝山,方士鲲双足高低,像复生的铁拐李,奇形丑状,惹人憎嫌,并且孔和方都口掺宁波音,啊辣声声,愈加触耳朵管,比了那旁边的徐鹏飞,一口苏白,风流柔婉,翩然佳公子,顾影自怜,妍媸之判,恐还不止天渊咧。又瞧瞧那一排同学,单只雪雁、红鹦,却还秀色天餐,丰神潇洒,其次则涂脂抹粉,作怪作妖,非颀而瘦,即矮而胖。再有几个最爱打扮的刚刚是最劣最下,铃铜眼,尖锥鼻,芝麻面,丝瓜颈,高颧露齿,斑驳陆离,一副不雅驯气,满堆脸上,真使人见而害怕。看官们啊,大凡越难看女子,必然修容饰貌越勿肯搭桨,在他们的理想,总把望天生缺陷,能够以人力为补助,那知标致不标致,未可一毫强求。有杨太真的美,而脂粉转嫌污色,可见标致就勿须打扮,勿标致也打扮勿出,俗语说的好,装杀鹅头,终是鸭颈,一些也勿差呢。闲文休表。   且说莺娘一个个的打量转来,早存了府视一切的见解,自道能匹我者,只一沉鱼,鹦雁姿色中人,尚多未逮,余更自桧以下了。默想移时,益复心暇色豫,不觉忘形骸,道:「沉鱼姊,你我蒲柳姿,已冠冕这中郎别墅了(休憩室中,有旧额一,上题中郎别墅四大字),可想女界人才不易得也。」沉鱼未及答言,红鹦忽沉着脸嗤的一声道:「莺娘姊绝代佳人,将来要人无双谱咧。」沉鱼忙止住道:「哎,谁叫你们赌赛面庞呢?快来从从兴罢。」莺娘自知不合,也便无言。沉鱼径把纸牌校和了,插置木质小盒中(俗名曰船,因其形与船似),又迫促道:「大家拿呢。」莺娘道:「是名吐的温么(俗称圈的温,意不甚通,不如改吐的温为是。因吐的译温音,即英语二十一,此种纸牌,固以二十一为足色也)?」沉鱼道:「正是,妹子谅也擅长这个。」   莺娘道:「平生所喜。」说着便从衣囊中摸出汇丰纸币,压了一张,笑道:「姊姊,以纸对纸,可好么?」沉鱼道:「好。」就逐个逐个的挨准次序,各人抽取两页,莺娘暗暗地举起观看,早是起劲不了,喜的合不拢嘴来,因哈哈大笑道:「倍了又倍,倍了又倍,有谁及得我啊。」沉鱼道:「妹子,别夸口,我总不弱你的。」莺娘道:「给你看,管叫瞠目咋舌咧。」沉鱼道:「等他们补完结了,且慢泄漏。」雪雁道:「不补,不补。」沉鱼道:「谁要补么?」众人又道:「不补,不补。」沉鱼道:「如此发表了。」莺娘先郑而重之,宣示大众道:「黑鸡心同了大轮船,怕是全地球上,再没有盖我的招咧。」众人瞧了,都道:「巧啊,巧啊。」沉鱼愤然道:「我自谓好牌儿,谁知仅及阿莺四分之一。」   孔子鲸拍案道:「有这等事,可也是八倍头么?」沉鱼道:「哼哼哼,历算七倍九分九咧。」子鲸怒道:「你们纸背上有标识的,不算账,不算账。」沉鱼冷笑道:「咱们拉一百块底的麻雀也不愿意作些弊儿,去抬抬人家的轿子,何况只区区输赢,更不在话下,值不得用甚标识咧,孔先生你极光毕现了。」雪雁道:「沉鱼姊,弟子之礼,口血未干呢。」沉鱼道:「这叫当仁不让于师。」孔子鲸一听,早气得发昏,暗恨他七十三世的老祖宗,孔老夫子,为甚喷故种蛆,说这句当仁不让,我今被沉鱼引经据典,话得没口可开,老祖宗的作法,竟自毙其子孙,老糊涂,老糊涂,后世做先生的,受你不浅不深的累呢。莫怪多数新学家,情愿去崇拜天爷,脱离孔教的范围了。思恨了片响,再把几张大名件的纸牌,向灯下细认,却都无瑕可指,凿凿是新购来的,倒懊悔方才太觉无理取闹,因强颜自解道:「沉鱼妹子,别使性呢,我替你搂搂呀。」要知沉鱼为何回答,请看下回便知。 第五回 驳告白主席宣理由 代签名先生显本领   却说孔子鲸瞧瞧纸牌上并没破绽,倒有些不好意思,便老着脸儿,假痴假呆的道了声「搂搂」,沉鱼不禁暗好笑起来,也就答道:「孔先生你认了过便罢,否则定要赶你出局呢。」徐鹏飞喝赞道:「好爽快,好爽快。子翁啊,你别再做曲辫子了。」   沉鱼道:「徐先生,闲话少讲,挨你做头咧。」徐鹏飞道:「算数。」自此他们一辈子师生,周聚休憩室,兴浓浓的玩了终夜。输的输,赢的赢,得意的得意,失意的失意。莺娘手气也好,财运也高,累累小皮夹,钞票洋钱,几无位置处。沉鱼也小有利市,喜溢眉梢,最苦的便是一孔一方,金钱主义,本要让他最着意,当场极天极地,总打算极得着些微的,料勿到一双倒运手,早为财神菩萨所厌弃,仅阅四小时间,把三个月苦心得来的薪水,弄得精光打滑一文不留,直到东方大白了,孔子鲸知败中取胜,希望已绝,未免顿足大恸,径把身上空空如也的搭膊解了下来,连声长叹,手簌簌乱颤不停。方士鲲虽较觉镇静些,然损失了命根子的钱,也急得颜色灰败,身子早木了半边。两两相对,正所谓愁人说给愁人道了。徐鹏飞瞧见他们那付神情,煞是可怜,因劝慰孔方道:「子翁,你们别疯疯傻傻,焦急出病来呢。等来宵重整旗鼓,恢复种种已失的利益,也易为反掌的。」子鲸道:「事已至此,只好生姜汤自暖肚子。」话毕,一哄而散。   莺娘、沉鱼自然欢喜不尽的归向寝所去了,当夜无话,到明朝来,早上十点锺,沉鱼香梦正浓,全校学生却多半惊得慌慌张张,雪雁姑娘和着红鹦啊、秃鸾啊、素蝶啊,一群儿姊姊妹妹拥到沉鱼卧室外,把室门撼了几撼,原旧动多勿动,雪雁忙起小拳头,咯咯咯敲了百来下,沉鱼困梦头里,方迷迷的说着一倍两倍、红方黑方一场吐的温大梦,渐渐被敲门声惊唤醒了,便诧问道:「那个妖娆娘,来缠扰欠翁清梦么?」雪雁隔门答道:「亏你不忧不急,还自卖弄嘴唇皮,想占人家的便宜呢。」说着,门外众口喧哗,似军中吶喊一般,沉鱼急推起被囊道:「雁妹子,有那样大不了事啊?」雪雁道:「别多问,你速开呢。」沉鱼道:「敢是邻近火警么?」雪雁道:「真火虽然没有,假火却烧到屁股头了。」沉鱼道:「休寻开心呢。」雪雁道:「孙子来寻你开心。」沉鱼道:「来了来了。」便穿好衣,落下床帐,将内外衣衫的钮扣先钮牢了,然后拖了双簇崭全新的缎子鞋儿,方嘻咯一响,除下门闩,鹦雁齐入室来,惊颜未定,沉鱼道:「究竟何事啊?小娘子家便只般的吓不起么?」雪雁口吶吶道:「昨夕顷已发觉,校长绝早驾临,竟把咱们自由幸福剥夺得干干净净,姊姊你想可恐不可恐呢?」沉鱼道:「这倒奇怪,咱们的秘密,校长怎生知觉?」雪雁道:「自有人儿通信的。」沉鱼道:「可不是北党里的那一个快嘴丫头前去通个信么?」雪雁道:「我起初也疑是北党,如今调查确实,才晓得反对咱们的乃是监学李老婆,便那校长出名的告白条儿也是他一人手笔咧。」沉鱼听了监学老婆五字,便暗自沉吟,思想我昨夜跑过临学室,心忒忒的万分谨慎,别是他已瞧见么?随又问道:「雁妹子,他告白上怎样写法呢?」雪雁道:「记不全咧,总而言之都似规若讽,注重在男女的防范。」沉鱼道:「喔唷唷,可恶可恶,那告白现在何处啊?」雪雁道:「便贴在大讲堂,姊姊看了,怕就愤火中炽,随即要撕灭了他才快心咧。」   沉鱼道:「撕他也无益,不过瞧明白了,方能对病发药,会议个抵制校长的法儿。」说着一条化龙鱼带领着鹦儿、雁儿、鸾儿、蝶儿,许多鸟部中的闺门健将,飞步往大讲堂,气汹汹先作起风潮的预备,红鹦道:「沉鱼姊,黑字红圈的告白,你见得么?」雪雁道:「哼哼哼,竟是张六言韵示了,亏他不自羞,小小校长却仿效那地方官吏,对于民体制么?」红鹦道:「哈哈哈,果然果然,劳动李监学倒极意经营,一句句还押他韵咧。」   沉鱼道:「妹子们,且慢批评,替我响些儿读一遍看。」雪雁道:「阿鹦,这差儿你当了罢。」红鹦道:「遵命。」说着,径提起了尖绝俏绝的喉咙,面壁念道:   男女授受不亲,师生更关名分。   李下瓜田可畏,旁人横肆讥评。   毋谓朝夕相见,彷佛姊妹弟昆。   嫌疑究须引避,休得浪说感情。   毕竟阃内阃外,均当有礼有文。   此后除了上课,交接另订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