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游记 - 第 8 页/共 12 页
忽听得山脚下喊声如雷,连道:“我师父来也。”吓得三藏痴呆,伯钦打听,竟不知甚人叫,且听下回分解。诗曰:
三藏被难落深坑,金星救他得保全;
路逢伯钦相留歇,从今渐渐往西天。
唐三藏收伏孙行者
却说刘伯钦与唐三藏,又闻叫声“师父”,不知何人。众家童道:“这叫的必是石匣中老猿。”太保道:“是”。三藏问:“是甚么老猿?”太保道:“这山旧名五行山。曾闻说王莽篡汉时,天降此山,下压一个神猴,冻饿不死。这叫必定是他。长老莫怕,同下去看。”只见石匣中一猴招手道:“师父,怎么此时才来?你放我出。我保你上西天去也。”三藏近前,那猴王道:“你是东土唐王差在上西天取经去的么?”三藏道:“我正是,你问怎么?”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齐天大圣,只因大闹天宫,被佛压于此处。前者观音菩萨领佛旨意,上东土寻取经人,我教他求救我。他劝我莫再行凶,保护取经人往西天拜佛,功成自有好处。故此只等师父来救我脱身,我愿保你取经,做个徒弟。”三藏道:“我没斧凿,如何救得你?”猴道:“不用,只要去山顶上,揭开金字压帖,就出来了。”三藏依言复登极顶之处,果见金光万道,有块四方大石,石下贴着一封批,却是“唵嘛呢叭呢吽”六个金字。三藏望西祷祝,将金字轻轻揭下,只闻一阵香风,劈手把压帖儿刮在空中,叫道:“我乃监押大圣者,今大圣的难满,吾等回见如来,缴此封批去也。”三藏望空拜谢,下山对猴道:“揭去封批。”猴道:“师父可远去。”
三藏行了七八里路,只闻地裂山崩,那猴马前跪下,道声:“师父,我出来了。”三藏叫:“徒弟,姓甚名谁?”猴道:“我姓孙名悟空。”三藏道:“我与你起个混名,称为行者。”伯钦见有行者,遂此分别。
行不多时,过了两界山,忽然一只猛虎咆哮而来。行者放下行李,耳内拔出花针,变成铁棒,把这虎照头一棒,打出脑浆,再拔毫毛一吹,变成尖刀,剥下虎皮,围在腰间,背着行李,请师父上马前进。长者道:“你那打虎铁棒,如何不见?”行者道:“师父不知,这棒出自龙宫,唤做天河定底神珍铁,又唤做如意金箍棒。当年大闹天宫,甚是亏他。随身变化,可大可小,其形如绣花针模样,收在耳内,用时方可取出。”三藏又问:“方才那虎怎么不动,让你打他?”行者道:“不瞒师父说,老孙颇有降龙伏虎的手段,翻江倒海的神通,剥这虎皮何为希奇。”三藏暗喜,放怀前行。
不觉太阳西堕,三藏同行者径投庄院借歇。有一老人,看见行者这般恶相,恐是鬼怪,不肯借住。三藏道:“贫僧是唐朝来的,往西天拜佛取经。他是我的徒弟,不必着惊。”老人方肯,即令安排斋饭。饭后各事已毕,师徒与那老儿亦各安寝。
次早起来,斋罢、方才起身。正走多时,忽见路旁唿哨一声,闯出六个剪径人来,唤做眼看喜、耳听愁、鼻嗅爱、吞尝思、意见欲、身本忧,都拥前来,照行者劈面就砍,约有七八十下,行者只当不知。后行者耳内取出花针,变成铁棒,把六人一齐打死,走将来道:“师父请行,那贼已被老孙剿了。”三藏道:“你纵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怎么就都打死,如何做得和尚?”三藏只管絮絮叨叨,行者心头火起,将身一纵,只闻呼的一声,回东而去。三藏只得收拾行李,捎在马上,望西前行。
只见山路前有一老母,捧件绵衣,上有一项花帽。三藏站立路旁。老母问曰:“你从何来,孤凄独行?”三藏道:“弟子奉圣旨往西天拜活佛求真经。”老母道:“佛在天竺国界,路有十万八千,缘何单人独马,无个徒弟,如何去得?”三藏遁:“日前收得一个徒弟,性泼凶顽,说他几句,毅然向东去了。”老母道:“我儿遗下一篇咒儿,唤做紧箍咒,你可牢记,再莫泄漏。又有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我儿用的,他只做了三日,不幸命短,我今拿来,做个忆念。长老既有徒弟,我把送你。”三藏道:“徒弟走了,不敢领受。”老母道:“东边不远,或者会在我家去了。我去赶上,教他还来跟你,来时,你可将此衣帽与他穿戴。他若不依你使唤,你就动念此咒,不敢行凶乱走。”三藏低头拜谢,老母化道金光去了。
那行者径转东海去见龙王。龙王道:“近闻大圣难满,保人西天取经,今不西去,而复东来何意?”行者笑道:“那唐僧不识人意。只因毛贼剪径,被我打死,他的言长语短,我所以撇他。”龙王道:“张良圯桥三进履,得授天书,后得为神。大圣这等使性,休想得成正果。”行者道:“老孙还去保他!”急出海门腾云,忽遇南海菩萨,道:“孙悟空!怎么不保唐僧,可赶早去!”言罢,各回。
须臾即至,看见唐僧端坐路旁。行者叩头问:“师父,如何在此打坐?”三藏道:“你往何来?我只管在此等你。”行者道:“我往龙王家讨些茶吃。”三藏道:“我今肚饥,那包袱里还有些干粮,取来我吃。”行者解开包袱,取了烧饼,又见光艳衣帽。行者道:“师父把我穿戴也罢!”三藏道:“你若穿戴,与你就是。”行者穿了直裰,戴了帽儿,三藏却默念紧箍咒一遍。行者叫道:“头疼。”连念几遍,行者痛得耳红面赤,眼胀身麻。行者道,“是师父咒我。”三藏:“你怎么欺心?”行者即取出铁棒,将欲下手。三藏又念起来,跌倒在地,不能举手。三藏道:“你今番可听我呼唤么?”行者道:“师父,再莫念了。我愿保你,再无退悔之意。”遂收搭行李,望西而进。要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诗曰:
五行山压孙悟空,三藏收他做伴童;
若非紧箍相降伏,顽性未改复逞凶。
唐三藏收伏龙马
却说行者伏侍唐僧西进,行经数日,遥闻水声聒耳。行者道:“此处叫做蛇盘山鹰愁涧,想必是涧里水响。”马到涧边,只见钻出一龙,推浪兴风,撺出崖山,慌得行者放下行李,把师父抱下马来,送在高埠上坐。那龙把白马一口吞下。行者转来牵马。地上只有行李,不见马了。行者收好行李,跳在空中,遍看不见。下来报道:“师父,我们马匹断乎是龙吃了,再寻不见。”三藏道:“既是他吃了,如何前进?”行者道:“待我去寻。”揝着铁棒,经临涧壑,高叫道:“泼泥鳅,还我马来!”那龙听得有人叫骂,滚将上来,张牙舞爪。行者轮棒就打。两下斗敌多时,那龙力软筋麻、转身撺于水内。行者又使着翻江搅海的神通,把一条鹰愁清涧,搅似九曲黄河。那孽龙深潜涧底,蟠卧不安,越思越恼,跳出水来。两个又在崖下苦斗。小龙委实难挡,一晃变做水蛇,钻人草窠中去。行者拨草寻蛇,并无行影。
行者念声“唵”字咒语,本坊土地山神一齐叩头。行者问道:“你鹰愁涧里,是那方来的怪龙?怎么抢了我师父白马?”二神道:“这涧中自来无邪,只是何年间观音菩萨来东土访取经人,去救了一条玉龙,送他在此,教他等候取经人,不许为非作歹。不知今日怎么无知,反来冲撞大圣?大圣寻他不见。我知这涧千万空窍相通,想必他钻下水去。不须发怒,要擒此物,只消请观世音来此,自然降伏。”行者道:“若要是去请菩萨,师父饥饿难忍。”说未了,只听得空中有金头揭谛叫道:“小神去请菩萨来也。”那神驾云直至紫竹林中,具奏唐僧失马之故。那菩萨与揭谛不多时到来蛇盘谷,却在半空中留住祥云。只见孙行者正在涧边大骂。那揭谛按落云头,直至涧边,对行者道:“菩萨来也。”行者闻得,急纵云跳至空中,大叫道:“你这个七佛之师,慈悲的教主,你怎么把有罪的孽龙,送在此处成精?教他吃了我师父的马匹,此又是放纵歹人为恶,大不善也。”菩萨道:“那条龙是我亲奏玉帝,讨他在此,专等取经人做个脚力。你说那东土凡马,怎到得灵山佛地,须得这孽龙马方才去得。”行者道:“那龙这般惧怕,如之奈何?”菩萨叫揭谛:“你去涧中叫一声:‘敖闰龙王玉龙三太子’出来,有南海菩萨在此。他就出来。”那揭谛果去涧边叫了两遍。小龙出水,变一人相,踏了云头,对菩萨礼拜道:“蒙活命在此久等,更不闻取经人的音信。”菩萨指道:“这个就是取经人的徒弟。”小龙说:“这是我的对头,他若说出半个经字、唐字,却也自然拱服。”菩萨把那小龙项下明珠摘了,将杨柳枝蘸出甘露,往他身上一拂,吹口仙气,喝“变”,那龙变出原来马匹。又吩咐:“成功之后,超越凡龙,还你金身。”菩萨教悟空:“领他去见三藏。我回海上去也。”行者才落云头,带马来见三藏,道声:“师父,有马,这是菩萨把涧里的龙化做我们的白马。鞍辔俱全。”三藏望空拜谢。行者收拾前行;径投大路而去。
不觉红日西沉,三藏勒马遥观,楼台隐隐,殿阁沉沉。行者道:“赶去那里借宿。”三藏欣然从之。策马前行,直至山门者,长老下马,行者牵了,进入山门,见那殿上书四个大字,是“观音禅院”。三藏即登殿门,俯伏台前,倾心祷祝。礼拜已毕,众僧请入方丈奉茶。
只见两个小童,挽着一个老僧,年有二百七十岁,出来相见,礼毕,只叫献茶。小童拿出一个羊脂玉的盘儿,有三个法蓝镶金茶盅。三藏夸爱不尽。老僧道:“老爷来自东土。可有宝贝借观。”三藏道:“我东土无甚宝贝,就有不能带得。”行者在旁道:“师父,日前包袱那领袈裟,不是宝贝?拿出与他一看。”老僧听说袈裟也来卖弄,遂命取来穿花纳锦刺绣销金之物。行者道:“你且收起,我也取出来看。”三藏止住:“不要与人斗富,恐生不测。”行者道:“放心,放心!”急忙把个包袱解开,取出袈裟抖开,红光满室,彩气盈庭。众僧见了,无不夸赞。那老和尚见这宝贝,果然动了奸心,上前跪下,眼中垂泪,道:“我弟子没缘,这件宝贝方才展开,天色晚了,奈何眼目昏花,不能看得明白;长老若是放心,教弟子拿到后房,仔细一看,明早送还老爷西去。”三藏意在狐疑。行者只管递与。老僧却吩咐众僧扫净禅堂,安设铺盖,送了师徒去睡。
那老僧不肯还此衣,即唤心上徒孙言曰:“我喜这个宝贝,只是无法可谋。”徒孙道:“莫若舍那三间禅堂,放起火来,连马焚之,就是我们传家之宝。”当夜一拥搬柴,把禅堂前后围绕不通,安排放火。三藏师徒安歇已定,那行者虽睡,却是灵通,忽听外面人走不住,喳喳柴响,心中疑惑,悄悄变一蜜蜂。只见众人僧搬柴运草,已围禅堂,只等放火。行者暗道:“果中师父之言!”行者一筋斗,跳上南天门里,寻见广目天王,言借辟火罩儿,保护唐僧。天王不好却他,将罩递与行者,须臾,按落云头,径到禅堂房屋,罩住了唐僧与白马行李。他到后面方丈上坐着,护那袈裟。看那些人放火起来,他便捻诀念咒,吹一口气,须臾风狂火盛,把一座观音院处处烧得通红。不期火起之时,惊动黑风洞里妖精。纵起云头,直至烟火之下,急入里面时,见一领锦襕袈裟。他即趁火打劫,转回云头,竟转东山而去。行者取了辟火罩,送上天门,交付广目天王,辞别堕云,只见太阳星上。变做蜜蜂,飞入禅堂,现出本相,叫声:“师父天亮!”三藏才醒,穿衣起身,只见照壁红墙,楼台殿宇尽皆煨烬。三藏大惊道:“我怎不知?”行者道,“他众人弄人烧死我们,谋我袈裟。我去弄风回火,烧他还礼,所以保护禅堂,未曾惊动师父。”三藏道:“袈裟何在,敢莫烧了?”行者道:“那放袈裟的方丈无火,我去拿来。”行者牵马挑担出了禅堂,径往方丈。
众和尚见禅堂烧了,如今又讨袈裟,众皆悚惧,那老和尚见烧了房屋,又寻袈裟不见,正在万分焦躁之处,一闻唐僧来取袈裟,进退无方,寻思无计,撞墙而死,三藏心中烦恼,懊悔行者不尽,却在上面念动那咒。行者头疼跌倒在地,只叫:“莫念,管取袈裟还你。”众僧跪下劝解。三藏才住不念。行者忖量半晌,问道:“你这里可有什么妖精?”院主道:“我这里正东南二十里,有座黑风山黑风洞,内有一个黑大王,我这老死鬼,常与他讲话,便是个妖精,别无甚物。”行者笑道:“师父放心,不须讲了,一定是那妖望见火光,趁风掳去,等我老孙去寻他一寻。”即唤众和尚过来,道:“你等好生伏侍我师父,看守我白马,倘有一毫差了,照依这个样棍与你看看。”他掣出棍子,照这火烧的砖墙扑的一下,打得粉碎,又震倒了七八层墙。众僧见了,吓得一齐磕头,都叫:“爷爷放心前去,我等决不敢怠慢。”行者急纵筋斗,径上黑风山去。不知袈裟有无何如,且听下回分解。诗曰:
西天取经事堪夸,盘蛇愁涧路途赊;
观音院僧谋宝贝,黑风山怪窃袈裟。
观音收伏黑妖
话说孙行者到了黑风山上,忽听草坡有人言语。他却潜踪闪在石崖之下,偷睛观看。原来一个黑汉,一个道人,一个白秀才,都在高谈阔论。正说中间,那黑汉笑道:“后日是我母难之日。我昨夜得件宝贝,名唤锦襕佛衣,明日开宴,邀请道官庆贺佛衣,称为佛衣会好么?”道人笑道:“妙,妙!”行者闻得佛衣之言,怒气难忍,跳出石崖,举起金棒,高叫:”贼怪!偷了袈裟,要做甚么佛衣会,快将还我!”喝声“休走”。举棒就打。慌得黑汉化风而逃,道人驾云而走,只把白衣秀士一棒打死,拖将过来,却是一条白花蛇怪。
径入山寻那黑汉,转过尖峰,只见崖前耸出一座洞府。行者近前,门上横石书六个大字,乃“黑风山黑风洞”。即便轮捧叫道:“快送老爷的袈裟出来!”那小妖急报黑汉道:“大王,佛衣会做不成了,有个毛脸和尚来取袈裟。”黑汉草坡被赶,坐还未稳,又听那话,恼得披挂出门,叫道:“你是甚么和尚?”行者道:“你老外公乃大唐上国驾前御弟三藏法师徒弟孙悟空。昨因院内失火,你这厮趁火盗了袈裟,要做佛衣会庆贺。若不送出,推倒黑山,踏平黑洞。”那怪闻言,呵呵笑道“你原来是闹天宫的弼马温。”恼得行者抡棒打去,黑汉躲过,长枪来迎。两家斗十余合,不分胜负。那黑汉撤身入洞,并了石门。行者攻门不开,只得回院,见了师父,道:“袈裟已有根由。”三藏道:“你且吃斋,还去寻取。”行者复驾祥云,径至洞前。黑汉见是行者,两个门内杀出门外,斗到红日西沉,二家手段一样,不分胜负,那黑汉又化阵清风,转回本洞,紧闭石门不出。行者却无计策,只得回院安歇。
三藏道:“这妖如此,怎生取得袈裟?”正商议间,众僧供奉汤水,吃完,行者道:“老孙去也。”须臾到了南海,径投紫竹林拜了。菩萨问曰:“你来何干?”行者道:“我师父投院借宿,却被熊精偷了袈裟,屡取不还,因此来恳菩萨大发慈悲,助我拿妖,取衣西进。”菩萨道:“都是你这孽猴大胆,卖弄宝贝,拿与那小人看见,是以有此。我知那黑汉许多神通,却也不亚于你。也罢,我看唐僧分上,和你去走一遭。”行者谢恩再拜,即请菩萨出门,同驾祥云,早到黑风山前。
只见坡前一个道人,手拿一个琉璃盘儿,盘内安着两粒仙丹,往前正走。
行者认得是那黑熊精的朋友,一棒打死。行者道:“这盘上刻那凌虚子所制,想这道人说号凌虚子。菩萨可就变做这道人,我把这丹吃了一粒,变一粒略大些儿,菩萨捧了这般儿两粒仙丹,去与那妖邪上寿,把这大的丸让与那妖,待妖怪一口吞之,老孙便于中取事。”菩萨点头,恍惚之间变做凌虚子。行者心下顿悟,转身变做一粒仙丹。
菩萨拿了琉璃盘儿,径到妖洞门口,小妖都道:“凌虚仙长来了!”一边传报熊精接引,菩萨道:“小道敬献仙丹,敢称千寿。”二人拜毕坐定。菩萨连忙拿这丹盘,道:“大王,且见小道鄙意。”觑定一粒大的递与那妖。妖亦转敬一粒,递与菩萨让毕,那药顺口,一直滚下,现出本相。那妖滚倒在地。菩萨现相,取了佛衣。行者早从鼻孔出去。菩萨又怕那妖无礼,却把箍儿丢在那妖头上。那妖起来,要刺行者,菩萨早已起在空中,念起真语。那妖头痛,丢枪乱滚,满口只叫“饶命”。菩萨道:“我那落迦山后无人看管,你肯去么?”那妖难禁疼痛,只得跪在地下,告饶性命,愿归正果。菩萨堕落祥光与他摩顶受戒,教他手执长枪,跟随左右,黑熊才收顽性。菩萨吩咐:“悟空,好生伏侍唐僧。”行者叩谢。菩萨带了黑熊回南海。
行者落云,捧着袈裟,忽堕阶前,叫道:“师父,袈裟来了。”三藏大喜,众僧无不欢悦,留住还愿。次早刷扮马匹、包袱、行囊出门,众僧远送方回。
师徒行了五七日,忽一日,天色将晚,只见一村人家,正可借宿。长老催动白马,早到街衢之口,见一少年出街忙走,行者顺手扯住不放,借问此间甚么地方。那人被扯不过,说:“此处乃是鸟斯藏国界之地,唤叫高老庄。”行者又问:“你这等忙迫,所干何事?”那人说:“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叫做高才。我那太公有个女儿,不曾配人,被妖占了,做了三年女婿。太公思想招了妖精,不好说话,日前寻得个法师,不能收降。刚才太公骂我不会干事,教我再去请好法师来。”行者道:“你造化,我们不比别的和尚,其实有些手段,惯会拿妖。你回去上复你家主说,我们是东土唐王御弟圣僧住西天拜佛求经者,善能降妖缚怪。”
高才带至门首,回报太公。太公请进尊坐。行者道:“先前得闻说,你家有个妖婿,你可把妖怪始末说与我听,我好替你拿他。”高老道:“老汉无子,止生三女,长名香兰,次名玉兰,三名翠兰。那两个从小配与本庄人家,止有小的招得一婿,说是福陵山人,姓猪。初来时是一条黑汉,后来变了一长嘴大耳朵,脑后有一溜鬃毛,身体粗糙怕人,头脸似猪样子,食肠却又甚大,要吃三五斗米饭。如今又会弄风雨,来与去走石飞沙,吓得左邻右舍不得安生。又把翠兰关在后宅,半年不曾相见,不知死活。”行者道:“这个何难,老儿,只管放心。”随手耳内取出花针,化作铁棒,扯着高老道:“你引我妖精住处看看。”老人引到门首,行者将金箍棒打开门扇,但只见翠兰看见高老扯住大哭。行者道:“你且莫哭。我问你,妖怪何往?”女子道:“朝去夜来,不知何所?”行者道:“你带令爱出去,今老孙在此等他。”
不多一时,一阵风来,只见妖精来了,果然丑陋。行者只推不知,睡在床上装病。那怪不识真假,走进房,一把搂住,就要亲嘴。行者道:“你怎么这等样小家子?我因今日心上不快,未曾起来开门,你可脱衣来睡。”那妖脱衣上床。行者道:“我要出个恭来。”那怪问道:“姐姐何事不快?”行者道:“我爹爹说你云来雾去,没有个着实姓名,亲戚不好说话。”那怪道:“我家住在福陵山云栈洞,姓猪名刚鬣。”行者道:“他要请法师拿你。”那怪笑道:“我有天罡②数的变化,九齿的钉钯,怕什么法师、和尚、道士?”行者道:“他说请一个五百年前大闹天宫姓孙的齐天大圣,要来拿你。”那怪道:“既这等说,我去了罢。”穿衣开门,往外就走。被行者一把扯住,喝道:“好妖怪,哪里走!”慌得那妖人画刺一声,扯破衣服,化阵狂风,脱身而去。行者掣棒打下,那怪万道火光,径回本山而去。行者驾云随后赴去。不知赶至何方,再听下回分解。诗曰:
收妖取转锦袈裟,半路又逢一庄家;
猪妖独占人家女,行者持棒赶上他。
唐三藏收伏猪八戒
却说行者正行处,忽见一座高山。那怪把红光结果,现了本相,撞入洞里,取出一柄九齿钉钯来战。行者喝道:“泼妖,你是哪里来的?”那妖道:“吾乃天蓬元帅下界。你这个弼马温,不要无礼!”行者举棒,刚鬣提钯,两下自二更时分,斗到东方发白。那妖败阵,又化狂风入洞,闭门不出。行者又恐师父疑虚,且来报个信息。三藏道:“你去一夜,精怪何如?”行者道:“那妖不比邪怪,原是天蓬元帅临凡,只因投胎错了,嘴脸相猪。夤夜怯敌,闭洞不出。”高老跪下,恳告除根。三藏道:“妖人到底你去拿来。”行者去到洞门,举棒打得粉碎。那妖道:“不要无礼。我且问你,记得闹天宫时,家住花果山水帘侗里,如今久不闻名,怎么来到这里,上门欺我?”行者道:“我因改邪归正,弃道从僧,保护三藏法师往西天拜佛求经,路经高庄借宿。那老儿因话说起,请我救他的女儿。”那怪闻言,丢钯唱诺道:“我本是观音菩萨劝善,受了他戒,这里持斋把素,教我跟随那取经人,往西天拜佛求经,将功赎罪。我等几年,不闻消息,你既做了徒弟,何不早说取经之事!”行者道:“恐你诡诈。果然要护唐僧,你可烧洞受绑,引你去见。”那怪即依行事。
两个半云半雾到了庄前。高老见了欢喜,就把他女儿调护身体苏醒,仍然无事。那悟空将怪梆缚,参见唐僧,哀告救度,唐僧不允。那猪再三苦告,情愿皈依佛教。唐僧道:“你既情愿皈依正果,做我徒弟,必须改邪归正,再不许你兴妖怪,你随我取经去也。我与你摩顶受戒,就赐你一个法名,名唤猪八戒。”次日天明,唐僧上马,就要随行。只见高老儿出来,挽留唐僧住歇几日,何期如此去之速也。唐僧道:“师徒在此宝庄厚扰,未得酬谢,取经回日,奏上唐王,必来报谢。”高老儿挽留不住。高老道:“小女多蒙活命之恩,生死难报,今具薄赆,当作行头,勿嫌其轻少。”唐僧道:“日食充足,自有行头,何必厚礼赆之,决不敢受。”孙行者曰:“金银之物,师父分文不受;但斋饭点心,长者赐,少者不敢辞。”就排素斋,二人吃了斋饭,就拜辞老者,竟投西天进发。
三人在途,晓行夜宿,过一山又一山,行一里又一里,不觉红轮西堕,心急马行迟。又只见前面有一高山,其山甚是高,崖岩险峻,峻峻层层,甚是巍峨。唐僧拍马加鞭,师徒上山顶而去。忽见山半空中,立着一个老僧,扶着杖,口中作歌道:
道路已难行,巅崖见险谷,
前面黑松林,虎豹皆咆哮。
野猪挑担子,水怪前头遇,
多年老石猴,那里怀嗔怒。
你问那相识,他知西去路。
行者闻言冷笑,那禅师化作金光,径上鸟窠而去。长老往上拜谢。行者不喜他说个“野猪挑担子”是骂八戒;“多年老石猴”,是骂老孙。举棒往上乱捣。八戒道:“师兄息怒,这神师也晓得过去未来之事,但看他那‘水怪前头遇’这句话,不知验否?饶他去罢!”行者见莲花祥雾近那巢边,只得请师父上马,下山望西而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诗曰:
猪妖受戒拜三藏,从今改过悉从良;
路逢禅师指去路,三人同程往西方。
唐三藏被妖捉获
那日正行时,忽然天晚,又见山路边有一村舍。三藏道:“火镜已藏,冰轮来现,幸得道旁有个人家,我们且去借宿,明日早走。”三藏下马,行至门首,慢叫:“施主,贫僧是东土和尚,奉圣旨上雷音寺拜佛求经,适至宝方天晚,欲投尊府借宿。”老儿道:“去不得,西天难取经,要取经在东天去罢。”又道:“一行几众,请至草舍安歇。”三藏道:“多蒙施主不叱之恩。”即命献茶办斋。三藏道:“老施主高姓?”老儿道:“在下姓王。”三藏说:“老施主先前说西天经难取者何也?”老儿道:“经非难取,只是途中艰苦难行。我们这向西只有三十里路远,有一座山,叫做八百里黄风岭,那山中多有妖怪,故言难取。但长老有这高徒,不必虑也。”款待安排睡下。
次日天晓,老人管待,三众致谢而去。不上半日,果逢一座高山,十分险峻。忽闻一阵狂风大作,有些腥气。只见那山坡下面,一声咆哮,跳出一只斑斓猛虎,慌得三藏跌下马来,倚在路旁。八戒丢了行李,举钯上前,大喝一声“孽畜”,劈头就打,那虎将前左爪抡起,抠住胸膛,在下一抓,滑喇的一声,把个皮剥将下来,站立道旁,喊道:“慢来,慢来,吾当不是别人,乃黄风大王部下的前路先锋。今奉大王严命,在山巡逻,要拿几个凡夫去做酒药。你是哪里和尚,敢动兵器伤我?”八戒骂道:“孽畜!我等不比过路凡夫,乃东土大唐御弟三藏弟子奉旨上西方拜佛求经者。早避他方,让开大路,休惊我师,饶你性命。”妖精那容分说,急近丢个架子,望八戒劈脸来抓。八戒闪过,抡钯就打。那怪手中无器,望下就走。八戒赶去。那怪石丛中取出两口赤钢刀,急抡转身来迎。
两个坡前来往冲撞。行者搀起唐僧,道:“师父你休怕,且坐此等我,老孙去助八戒。”行者掣了铁棒,二下来攻。那怪慌了手脚,使个金蝉脱壳计,打个滚现了原身,依然是只猛虎。行者、八戒赶着那怪,定要除根。那妖见他赶近,又抠着胸膛剥下皮来,铺盖在那卧虎石上,脱其真身,化阵狂风,径回路口。路上那师父正念了《多心经》,被他一把拿住,架长风卷将去了。
把唐僧擒来洞口,按住狂风,双手捧着唐僧,进洞跪下,道:“小将巡逻,遇着东土大唐驾下御弟三藏法师,上西方拜佛求经,被我擒了。”洞主闻得一惊,道:“我闻前者有人传说,三藏法师乃大唐钦差取经的神僧。他手下有个徒弟,名唤孙行者,神通广大,智力高强,怎能勾捉他到来?”先锋道:“有两个徒弟,正赶间,被臣使一金蝉计,把那和尚拿来。”大王道:“只怕两个徒弟上门吵闹,未为稳便,且把他绑在后园定风桩上,待三五日受用不迟。”
那行者、八戒赶虎下了山坡,只说那虎跑倒,坍伏崖前,二人尽力一打,都振得手痛,近前一看,原来虎皮盖着一块卧虎石。行者大惊道:“不好了,料中他计,必定师父擒去!”急急转来,三藏早已不见。行者道:“贤弟,你可去收拾行李马匹,待我去看。”直到黄风洞口,高叫:“妖怪,趁早送我师父出来,省得翻你窝窠!”小怪报人,大王大惊。先锋点起五十精壮小怪来迎敌。行者棒显威能,那虎撑持不住,回头径逃山坡。八戒听得呼呼声响,回头观看,乃是行者赶败虎怪,举钯盖头一打,鲜血尽流。行者见了,大喜道:“贤弟,亏你接着,不然又走去了。你可守看着行李马匹,等我把这妖怪拖至洞口索战。”行者一手提棒,一手提虎,径至洞口。不知降得妖怪,救得唐僧否,且听下回分解。诗曰:
师徒跑路天色昏,忽见路旁一小村;
草庄暂驻留一宿,天明行至岭黄风。
路逢猛虎相拦阻,行者举棒逞英雄;
虎使诡计奔逃走,拿去三藏入洞中。
孙悟空收妖救师
却说那五十个败残小妖报道:“虎先锋被那毛面和尚打死,拖在门口骂战。”老妖闻言道:“这厮无知,我倒不曾吃他师父,他反打死我先锋。”急披挂出门,高叫:“哪个孙行者?”大圣道:“你外公在此。你好生送我师父出来,饶过你残生!”老妖不听,大战数合。行者遂卖个身外手段,摘一把毫毛,变有百十个行者,围住老妖在垓心。那老妖亦卖一手段,把口望巽地一吸,遂吹一口气,忽然黄风大作,从地下刮起。此风真个利害,把大圣那小行者吹在空中,似纺车儿乱转,大圣只得收上毫毛,又被那者妖劈大圣眼上一吹,两眼刮得紧闭不开,因此败阵走转。
那猪八戒见黄风大作,日月无光,亦不敢动身,正在忧虑,忽见大圣回转,迎道:“哥哥,好大风呵!你救师父如何?”行者摇手道:“利害,利害!老孙与他战到二三十合,两下卖弄手段,被他吹得两眼紧闭,败阵跑转。”八戒道:“这等,怎么救得师父?”行者道:“师父且等再处,急要寻个眼科先生医眼。”八戒说:“这山坡中哪有郎中?况天色又晚,且要投宿。”二人收拾行李,上到大路,见那山坡下有一庄家,内有一老者。二人进去借宿,与老者见礼,备言前事。又有苍头献茶办斋吃毕,开了铺盖。行者问:”贵处敢有卖眼药的么?”老者道:“这贱地无郎中,只老夫自己有些点花丸子膏,把与你点点看。”遂取玉簪与行者点上,然后二人就寝。睡至五更,行者抹脸睁眼,道:“果然好药,比往日更光些。”八戒亦开眼,看不见房屋。二人惊得轱辘爬起,见行李与马都在树下,只见树上有四句字云。
庄居非是俗人居,护法伽蓝点化庐。
妙药与君医眼痛,尽心降妖莫踌躇。
行者看完,道:“这伙野神,自换了龙马,一向不曾点他,他反来弄虚头!”八戒道:“哥哥,不要扯架子,他怎么伏你点?”行者道:“这护法伽蓝、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皆奉菩萨法旨,暗保师父。自有了你,再不曾用他,故未点究。”言未毕,又见一老者问曰:“长老何往?”行者道:“往黄风洞收妖。”老者道:“那妖精甚利害,只怕灵吉菩萨。”行者问:“这菩萨在何处?”老者道:“在南直岗上,此去二千里,有一山,名小须弥山,乃是菩萨讲经院。”用手指其去路。行者与八戒看路,那老者化作清风而去。只见遗下一柬帖,上有四句诗云:
上复齐大大圣听,老人乃是李长庚;
须弥山有飞龙杖,灵吉当年受佛兵。
二人看罢,知是太白金星点化。遂命八戒仍看行李,一筋斗打至灵吉菩萨院中。与菩萨礼毕,将上项事细陈一番。灵吉闻言,取过飞龙杖,与大圣驾云,遂至黄风洞口。灵吉道:“那妖怕我。我只在云端坐定,你诱他交战,我好将施力。”行者依言,引诱出老妖交战。那老妖正在吸风,被灵吉将飞尤杖丢下,不知念了甚么咒,变做一条龙,将老妖抓住。妖现真形,却是一个黄尾貂鼠。行者举棒来打。被灵吉救住,道:“勿伤他命,他是灵山脚下得道的鼠。只因为偷吃琉璃盏内清油,怕金刚拿倒,故此走了成精,如来见他不该死,着我辖押在此。我还要带他解见如来,正明今日之罪孽。”行者闻言,谢了灵吉。
须臾,到林坡中叫八戒牵马挑担,进洞救援师父。二人去到洞中,把那一伙小妖尽皆打死,往后园去救师父。师父道:“你二人怎么捉得妖精?”行者将上项说了一遍,师父谢之不尽。他兄弟把他洞中斋饭吃了,师徒一齐出洞。不知向后何如,且听下回分解。诗云:
老妖黄风甚非常,行者英雄不敢当:
若非灵吉相降伏,难免三藏一命亡。
唐僧收伏沙悟净
唐僧过了八百里黄风岭,正好跑路。忽见一道大水,浪涌波高。三藏忙唤徒弟道:“此大水滔天,又无船只,怎么过得?”言未毕,又见岸边有石碑,横箓三字:“流沙河”。且有四句云:
八百里流沙河,三千弱水深;
鹅毛飘不起,芦花彻底沉。
师徒正在看碑,河中闻泼辣的钻出个丑恶妖怪,打一旋风,跑上岸来。行者慌忙抱住师父,八戒丢下担子,执起铁钯,与妖战经数十合,不分胜负。行者忍手不住,走近前一棒,那妖躲过,钻入水去。八戒恼得乱跳,道:“哥哥,谁叫你来,那妖险着我手,反被你逐去!”行者道:“贤弟莫恼。我这数日不曾弄棍,就忍不住这些轻薄。”三藏道:“二人休说闲话。但此水既不浮舟,必竟要寻个浅处,方可过得。此处又无人问,还要问此妖,方知深浅。”八戒道:“哥哥,既喜弄棒。这次让你去。”行者道:“贤弟,岸上的让我战,水里的让你战罢,你去对可败不可胜,引他上岸,待老孙好一同拿倒问路。”八戒道:“我去引他,你好生看师父。”言罢,跳入河中,分开水路,径去寻妖。
那妖听得水响,挺杖来战。二人水底战起,战出水面。八戒佯作假败,望东岸逃出。那妖赶将近岸,又被行者一棍,妖又入河。八戒嚷道:“你再忍一棍,可不到手!”行者道:“贤弟莫嚷,还要你去。”八戒再去引他。那妖只在水中,再不上岸。行者道:“八戒弟,你在此看守师父,待我去见观音菩萨求救。”八戒道:“这等,你须急去急来。”行者即纵一筋斗,直到菩萨座前,将前事启上道:“得了猪悟能,又过了黄风洞,今至流沙河,被妖阻绝,不能渡河。因此特来求济。”菩萨道:“你这猴子,又不说出保唐僧的话来。那妖被我劝他善信,取名沙悟净,已曾指教他保护取经人往西天。你说出原因,他自归顺。”行者道:“他在水里,如何得他归顺?”菩萨闻言,在袖中取出一个红葫芦,叫惠岸领受,同孙悟空到流沙河边,叫悟净归顺唐僧后,叫他取向日骷髅,按九宫布列,把葫芦放在当中,就是法船一只,渡唐僧过河。
惠岸与悟空领了法旨,同到流沙。八戒望见惠岸来到,引师父同接。相见毕,行者备以沙悟净原因说与三藏知道,三藏闻言,对惠岸极言感谢。惠岸即向河边,高叫:“沙悟净!”那妖听见叫法名,慌忙出水来看,见是惠岸,笑盈盈相迎,惠岸以唐僧师徒说与他听,遂带他拜见唐僧,谢过前罪。唐僧取过法刀,与他削发受戒。悟净拜了师父,序了兄弟。惠岸取出葫芦,放于中间,叫悟净取下骷髅,放于九宫,变做一只法船,渡过流沙。师徒俱已上岸,惠岸收起葫芦,驾祥云而去。骷髅化作九股阴风,寂然不见。三藏见惠岸登云,骷髅解化,乃望空中深深拜谢。正是:
木吒径回东洋海,三藏上马却投西;
悟净从人遵佛教,师徒同心见阿弥。
猪八戒思淫被难
话说师徒四人跑路,天色将晚,遇有一间大屋。三藏道:“此处好借宿。”叫行者去探问。行者知是神人点化,只不泄漏,径进门去,高叫“借宿”。内有一妇人道:“何人撞入寡妇之门?”行者道:“小僧是大唐来的,在西天拜佛求经。同伴四人,至此天晚,特告老菩萨借宿一宵。”那妇人笑语相迎,道:“那三位在哪里?可去请来。”行者高叫:“师父进来。”那三藏与八戒、沙僧一齐而入。
只见妇人出厅迎接,真个生得美貌,胜如月里嫦娥。八戒一见,两眼偷睃。妇人近前,——见礼已毕,请各叙坐,厚献香茶,复整斋筵。三藏因问:“老菩萨夫君何往,高姓贵名,此处叫甚地方?”妇人道:“此间乃西牛贺州之地,小妇人丈夫姓莫名有,家资颇厚,无奈子嗣,止生三女。不幸夫君又丧,小妇居丧,母女四人,并无男人依靠。长老肯发慈悲心,替我照管家产,娘女肯招四位,不知尊意如何?”三藏闻言,推聋不答。那妇人再三炫售,三藏只是不听。八戒在旁欲心觖觖不已,在那椅子上坐,好似针刺屁股一般,左擦右挨,忍不住走上前,扯了师父一把,道:“师父,这娘子生得十分美貌,你怎么佯佯不睬?真是好呆!何不将差就错,权得一时快活。”被三藏咄喝一声,喝退八戒,道:“出家人不以富贵动心,美色岂足介意?”那妇人闻言大怒,道:“你既不从,你手下人也招得一个,好生无理!急出吾门,不容歇宿。”三藏见他发怒,只得勉强对悟空说道:“你莫若在这里也罢。”行者道:“我从小不晓得干那般事,就让八戒在这里罢。”八戒道:“哥哥,不要耍我,你大家都有操守。”行者又说:“悟净,你在这里罢。”悟净道:“小弟受戒,不干这事。”妇人见众人推辞,转身进去,把门紧闭。八戒欲心未遂,只管埋怨,说:“师父不会干事,纵不顺从,也权时谎他,拐些茶饭吃了,落得一夜好睡。似这等闭门不听,怎生区处?”三藏道:“宁可清净,不可糊涂,就在阶前站立也罢。”八戒陡心生一计,道:“师父,我和你众人挨这一晚,也不打累,只是这马明日要跑路。哥哥、兄弟你二人看顾师父,我去放放马来。”那呆子急忙忙解了缰绳,牵起马去。行者知他心中之事,道:“沙僧你伴着师父,我去看他甚么勾当?”摇身一变,变做一个蜻蜓,随着八戒。只见那呆子且不放马,走至后门,见妇人与三个女儿在后门闲望,女儿见八戒来,闪身进去。那妇人问:“小长老,哪里去?”那呆子放下缰绳,深深唱喏,道:“我特来看你。”妇人知他意思,说:“你师父不从,我就把女儿招你。”八戒道:“恐令爱嫌我粗糙,只是我甚会治家,又会佃田。”妇人说:“你既会管家,我对小女说,一定赘你。你进前厅等候,就叫小女出来成亲。”行者听讫,将翅飞到门前,现出本相,先见唐僧,把八戒事说了一遍,道:“八戒转来,师父莫做声,随我耍他一耍。”三藏说道:“凭你。”
少时间,见八戒把马拴下。三藏道:“你马放得饱么?”八戒道:“无甚好草,没处放马。”行者道:“没处放马,可有处牵马么?”八戒闻言知是走了消息,垂头扭颈,努嘴皱眉,半响不言。只见那妇人开门请进,引三个女儿出来成亲。行者说:“我众人议定,姓猪的作婿。今日是个天恩上吉,就此成亲。”行者与沙僧叫八戒拜了师父,好去成亲。八戒心中实爱,只是口里佯说:“做不得,做不得。”行者道:“你这呆子,在后门不知叫了多少娘来,才得亲事完就。何不快快应承,携带我等吃些酒罢。”行者扯住八戒,沙僧扯住妇人,捉八戒拜了岳母。这呆子拜毕,脚趑趑的要望房里去走。那妇人即叫家里设酒,款待三位,说:“列位缓饮,我领舍婿进去。”
八戒进房,急欲就寝。那妇人道:“我三女推逊,实列凭许,莫若你把手帕遮面,由你拿到就是。”八戒遮了面目,双手连拿,左拿得一下柱头,右拿得一下粉壁,道:“岳母,你这里面乱纷纷的,哪里去拿?”那妇人揭起手帕,道:“这三条汗巾,凭你拿一条缚在腰上,叫三女来认是谁的,就是那个成就。”八戒就把三条一齐拿起,原来是三条绳索,把呆子缚俱紧紧的,遂跌倒在地,疼痛难禁。那些妇人俱已散去。
却说三藏、行者、沙僧一觉睡醒,睁眼观看,哪有高楼大厦,却在松坡中睡。三众知是观音点化,合掌拜谢,收拾又行。只听得山中八戒叫:“绷杀我也!望师父救一救,下次再不敢!”三藏听得,着悟空去寻。不知在何处,且看下回分懈。
从正修持须谨慎,扫除爱欲自归真;
八戒无禅有凡意,被神绑缚在深林。
孙行者五庄观内偷果
话表三人上岭,只见那呆子绑在树上,口叫痛苦难禁。行者向前放下。八戒遂拜过师父,道:“下次再不敢乱为。”谢了行者、沙僧。四人又行,倏至一岭,景物非常。三藏道,“此山胜景,必有灵仙居住。”大家同去游玩一会不题。
却道万寿山有一观,名唤五庄观,观有一老仙,名号镇元子。后园中栽有人参果,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子,三千年成熟,一万年才结三十个果子,其形似三朝未满的小孩儿。人若闻得其香,加寿三百六十岁,得吃一个,加寿四万七千年。本山镇元大仙因元始天尊请去讲道,门下二徒,一名清风,一名明月,镇元临行吩咐二徒道:“我去后,不日有个故人唐三藏,他是金蝉子,如来佛第二个徒弟。五百年前与他在金盆会上相识,今往西天取经,从此经过,你不可怠慢他,可摘人参果二枚献他。但他有跟随徒弟,你要仔细看顾,莫被他偷吃仙果。”二童一闻师言,谨领法命。
不数日,唐僧来到观中,二童拱手接应,礼毕各坐。二童问曰:“老师莫非唐三藏?”唐僧答曰:“仙童因何知我贱名?”童子道:“我师名唤镇元子,被元始天尊请去,曾吩咐弟子迎接老师,不知仙驾促临,未得迎候。老师请坐,待弟子去取果子来献。”言罢,二童子往后园,摘得二颗仙果,奉献三藏。三藏一见,惊道:“这是出世孩儿,怎么吃得?”童子备言此果根由,三藏只是不吃,二童亦不能强,拿转房内自食。
那行者兄弟在旁,真个思量,童子又不与他,三人意欲去偷,又怕师父。各设计脱身。行者曰:“我去扫净寝房。”八戒曰:“我去炊些饭吃。”沙僧曰:“我去放马。”三人脱了师父,走去后园中偷吃三个。八戒是个粗人,一口吞吃一个,还有不足之意,又叫行者去摘。行者走出园来,道:“你好不知足,他一万年才结三十果子,吃了三个也够了,还要思量!”二童子正在提防此事,忽听行者言语,慌忙去后园一看,果见去了三个。二童哭声骂出。三藏道:“仙童因何?”童子道:“你这伙贼人,偷吃我果子!”三藏道:“你那果子献我,我不吃,哪个去偷?”童子道:“是你徒弟偷吃了。”三藏高叫:“徒弟俱来。”沙僧听得,叫:“二位哥哥,那事发作了。”行者道:“二弟向前,只是莫认。”三藏又叫,三人近前,佯做不知。三藏道:“你等出家人,不要吃暗昧食,吃了果子,就直说出来,陪他个礼罢,莫引他骂。”三人只是不认,那童子只管咒骂。行者恼得心焦,变一个假行者在法堂端坐,自己真身走入后园,使一个推山塞海之力,将人参树拔倒,又转入法堂。二童子说:“这和尚被我等辱骂,也不做声,敢是错数了。”再去后园一看,只见其树倒了。童子惊得跌倒在地。这行者见童子后园去看,知其事必发,促起众人急那镇元子大仙却转本观,不见二童,只见后园门开,近前询问,二童哭声不止。大仙叫他起来,和颜问他树倒之故。童子说:“师父去后,果有唐三藏来,我曾献他二果,他再三不吃,我二人自己各吃一颗。不料他手下三个徒弟走去偷吃三个。我去法堂骂他,恼了他性,却走进园去拔倒此树。”大仙问:“他师徒在哪里?”童子道:“先在法堂。”大仙见法堂没有,急忙赶去。只见他四众在路旁打坐。大仙高叫:“唐三藏好无理!纵容徒弟偷我果子,又纵他推倒我树,是何主意!”三徒做贼心亏,不与大仙理说,各掣出凶器,围住大仙乱打,实不曾伤得一下大仙,反被大仙作法念咒,掀起法衣,将四众一齐张起。跑转观中,叫砖弟绑在法堂,取过水磨金鞭来打。
三藏闻言,两眼流泪。行者密语:“莫慌,待我做个解数。”摘了四根毫毛,变作四人形状,他师徒真身又一径跑去。走了一日,行者恐打伤自己假体,收转毫毛。那大仙只见四人无些踪影,乃叹曰:“这猴子曾闹天宫,果是来得,但不可容纵他,免至日后脱大,且还要赶他转来问罪。”复驾祥云赶上,又把法衣张起四众、转到观中。叫徒弟取四应绵布将四人一齐殓起,重加密裹缝,烧起一鼎油锅,要把四众熬死。行者道:“我这几时未曾得滚油洗澡,若承厚意,多赐些油。”口是这等说,心里也怕熬死了师父,还要弄碎他锅才可。只见门外有一石狮子。做个解数,咬破舌头,喷血一口,把石狮变一样形象,仍然绑缚。他自己纵在云端观看,那大仙道:“先熬死行者,然后熬他三个。”叫徒弟抬下锅,三四个近前抬扛不起,说:“这猴精真个结实。”叫起十数余人,把他扛下锅去。那石狮果重,把油锅打得粉碎。众人惊看。见是一个石狮子。大仙又笑又恼,说:“他去了也罢,又弄碎我锅!再回起油锅,就把三藏来熬。”行者云头听得,慌忙走来道:“我拔倒你树,与师父何干。还把我熬。我先前不曾放得屎,恐污坏你的油儿,今干干净净正好下锅。”大仙佯佯近前,一把扯住大圣。不知把他下锅也不曾,且听后头如何。诗曰:
五庄观内一神仙,后园果品不轻传。
行者不合偷他吃,引起仙童闹声喧。
恼发大圣凶狂性,推倒树木走西天。
镇元转观心烦恼,要把师徒火熬煎。
刚强果有刚强者,法大还有法大仙。
唐三藏逐去孙行者
却说那镇元大仙扯住行者,道:“你的本事,我也知道,但拿在我手,你也难走。好好还我树来!”行者道:“你这老先生,真个小气。只是要活树,何难之有。无故讨这等闹热。你放了我师父、兄弟,我还你树来。”大仙道:“你若活得此树,我就放你师父、兄弟,我还与你结为兄弟。”就把师徒三人放了。行者道:“镇元老仙,你好生替我看顾师父,待我求个仙方就来,”话讫遂纵一筋斗,直至落伽山观音菩萨座前,参拜已毕。菩萨问:“唐僧行至何处?”行者道:“行至万寿山。弟子不识镇元大仙,毁伤了他的人参果树,被他羁住,不能前进。”菩萨骂道:“你这泼猴,他那人参果乃开天辟地的灵根,镇元子乃地仙之祖,你怎么毁伤他树!”行者叩头拜道:“弟子与他说过,只要医好其树,他就放我师徒前去,望菩萨发个慈悲,早救唐僧往西天。”菩萨道,“我净瓶里的甘露,可活仙树灵苗。我给些甘露与你,你把去放在地下,将树扶起,自然茂盛。”行者得了甘露,回转观中,叫大仙、师父同进后园医树,将甘露放在树下,一手扶起树来,只见顿然茂丽,余果尚有。大仙甚喜,回转法堂,着令童子去摘十颗来献唐僧。复安排蔬酒,与行者结为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