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界现形记 - 第 3 页/共 4 页

扁人笑道:“阿也上海去不得。”说着拿手比做乌龟的样儿道:“足下要变此道了!”茂承笑道:“恰正给你猜着。大家说上海最多的滑头小王八,专靠着一张脸蛋,几件衣披。成日家打扮得不雌不雄、不男不女,夹紧了司空,扭扭控控的钓蚌珠。老实说桂芳何等利害的人,断不致于上滑头的当。岂知上海地方不要脸的王八其实忒多了,真真防不胜防,上起别派的滑头当来了。”扁人诧异道:“滑头竟滑头了,有什么别派呢?”茂承道:“喏,这种别派头,说起来比普通的滑头,表面上高卓了许多,岂知底里还要不值钱。这种人自以为名士的,专一打听那许多没相干的事。写了许许多多,交给印字馆里去印出来,卖一个铜元一张。那些堂子里的姐儿们,是他们正当的资料。今儿穿的什么衣裳、插戴的什么首饰、同了某人坐马车、游张园、吃大菜、看夜戏、有多少客人同他吃酒、有多少客人在他家耍钱、娘姨怎样?大姐哪样?再者没的说时,某处、某姐儿吃几碗饭、放几个屁、再混帐些时,某姐儿今天留着某客人歇夜,干了多回的事。捕风捉影,无非是诲淫之意。就是那般女伶,也是他们的数据,岂知弄出事体来了。”扁人道:“这个算什么行业,若是专一开通风气,记载朝野的得失,主张世界的是非,这是报馆。至于这种专记淫昏龌龊的事情、颠倒荒唐的风说,也算一张报纸吗?编辑的人也算主笔吗?”茂承道:“远许,哪里配得上无上尊贵的职业嗄!”(骂煞、骂煞,寄语主持小报诸公,休疑骂你,须知骂的不是小报呀!另外有种不知什么东西。)   且说当初桂芳到了上海,搭了凤仙的班。第一天唱的《洪羊洞》,那天天刊的纸儿上大赞大赞,还有自命为名士的、才子的,今天做一首诗,明天填一解词。原来桂芳也懂得点点的,不过够不上小峰、月峰的精诣罢了,千不该万不该,那天有个写着“魏武后裔”的,又注上一行小字,始祖是子建,太祖之第三子支派,所以老三房传派,与别派文字不同。(笑煞、笑煞。洋场才子、租界诗人,是有此种笑话,虽然此公还知道老三房是极博者也,不愧为词坛牛耳。)这魏武后裔做的三首绝诗,桂芳忽然高兴起来,依着韵,也做了三首。送到那里去刊在纸上,桂芳的诗其实不兴的。记得末一首押着一个来去的“来”字。弄来弄去押不到这个字,于是马马虎虎的做出两句笑话来了。我念给你听。他说:    支使他人白相去,    好教你老暗中来。 扁人听了,拍手大笑。恰好正呼着一口鸦片烟,直呛得死去活来道:“这种也算诗句的吗?”茂承道:“我也说不好,岂知那许多名士,一看见了这两句诗,直惊服非常,大有杜工部的气派,老练精工,元出其右。只看『他人』、『你老』,对仗何等自然。『白相』、『暗中』,又何等灵巧,『白』亮也。『暗』黑也。『相』可以当旁边的意思解,犹如相助相帮。对那个『中』字,何等稳当,于是轰轰地传遍了一个上海城。说凤仙女伶寒桂芳,是个词场老手,诗界名家。便有许多名士,天天相访。那个魏武后裔,愈加亲热,一阵的鬼迷,吃他骗了几百洋钱去。”扁人笑道:“不但洋钱,还有一只活元宝也骗去了。”茂承笑道:“骗是骗不到的,不过借来瞧了一瞧,不要别的,一瞧着这么张牙舞爪,气吞江海的威风,(噱极)那种鼻涕似的魏武后裔,唬的面皮都黄了,脚都软了(大噱,大噱)然而我想终竟不是好事情,苦劝了一回,等到五个月合同期满,就离了上海,苏州去过了年。   “今年二月仍来这里,恰好偷粪老鼠刘三,要把第一台盘去了,到上海去开咏霓女戏园。于是就盘来接开着实赚钱。我凭空的桂芳肯嫁我一个穷精,如今吃着不愁,逍遥自在。他天天给我一吊钱做零钱使,诸事不管。要吃什么、穿什么,只消张张口,马上有了。这还不算有兴的事,倒是那些官商,都抬敬我,以为够得上做桂芳的情夫,一定是个大帽子,富贵双全的福人。张三和我拜把子,李四和我拜弟兄,他们既说我是大帽子,我便说某中堂是我娘舅,某军机是我亲家,尚书侍郎随便阿哥阿弟说去就是。他们说我富的,我便说有五百万不动产在家里。譬如:有人问我当铺有什么?我便回他十多个。问我轮船有什么?便说三五个。问我田有多少?屋有多少?我便说谁耐烦去查呢?横竖管帐的人,有两桌子吃饭呢。他们说我是贵的,我便说候补道,他说可惜戴不得红顶子,我便说还有二品衔哩,问我为什么不到省,我便说省分太远,过几时是要去了。我这等乱吹,人人相信。是真不信的人,端的死绝了,半个也没有。   “老实对你说罢!我现在恰正发起一件事业,只说要开办一仁实银行,自己拿出一百万银子做东钱。再招一百万股分,二百万银子开场,如今一二十万吃我招来了,我便说招着七八十万招着了。不过还短一点点了,就可以开办了,你是知细的,要我拿一百洋钱出来,也是做不到的。哪里来一百万银子嗄?”扁人道:“不是我说你,你如今既然靠了桂芳,很可以过快乐日子。何苦还要做这冒险事体呢?”茂承跑到房门口瞧了一瞧,不见桂芳的影儿。乃叹了一口气道:“咳,老弟!我和你说句知心的话,桂芳的情分不比前儿了。她也瞧透了我的底细了,如今很有几个同她要好。只有个黄观察我知道的,就在这儿三号房间住。其余却不知道,横竖别个也不用说了。”   “这个黄观察,有决计娶她做妾之意,她所以迟迟不决者,为因黄观察的正夫人非凡之利害。何奈刚刚碰着,恰好黄观察的正夫人病在旦夕,前天有电报到来,黄观察便回江西去了。顶到来时,我就要让位了。她说虽是说的很好听,叫不要气苦,她嫁了黄观察之后,终不抛弃我的。一点吃着,她仍供给我。咳,你想呢?别说现今说得好听,终竟靠不住的了。即使靠得住,我真真一个钱不值的人了,所以我急于要弄个事情。趁这当儿,她没曾嫁去,我便运动得来,到那间她开明见亮的嫁了黄观察,别人还信得过我吗?”扁人大为扫兴,(干卿底事)踌躇半晌道:“据我算来桂芳快要嫁人了,就是哄到了几个钱,少不得别人仍是要讨还呢?”茂承道:“这个不妨,这个计较曾经和桂芳商量过哩,她也说很好,侥天之幸,做的发财还有甚么讲,即使苗头不好,就应了一句俗话,叫做:拉倒,拉倒,拉起来一倒就算集事,何以了我这么胆大呢。桂芳这点子好处,倒不可埋没她。她说就这么着嫁人去,外间的议论一定不雅致的。如今约准,等到黄观察到来,就此和她假意儿淘几场气,终算你恨得我慌,驱逐出去的。那时际外间议论又是一番了,说祁某人端的是个阔老,玩过大世面的,该了赛桂芳这么的小老婆,尚且一个不如心,马上赶掉了。假如别人时,桂芳只消给他摸一摸、嗅一嗅,已觉一辈子的光彩了,搅一下是不在话中之事了。不想祁某人是玩过杨贵妃的,所以把桂芳不当他一件活宝看待。并且他还肯替我张面子扬言道:祁大人在京里当京官的时节,和田小峰、白玉兰三个儿做一牀睡,这例端可是不兴的。第一回各人给了一万银子,才做到这个创举。到后来要小峰、玉兰会串做定价钱,每人五百两银子,说到祁大人的本领,着实非同小可,小峰、玉兰两个儿抵敌他一个儿,不作兴不决口的,你想桂芳待我是究竟不错的。”   扁人听了大为安心。便道:“闲话少说,你要我搭当的意思,尽在不言中了。但是我如今忒窘了,体面衣服都变了钱了。(衬衫布衬都没有了,何不说呢?)不是我不要脸子,既然你我要同心合胆干一番事业,图个下半世快活,(此语彷佛水浒传阮氏三雄之语,竟是强盗扳谈。祁茂承、马扁人原是不操戈矛之大盗也。祁茂承、马扁人原是不操戈柔之大盗也。图个下半世快活,何奈天下不容情,恰恰不快乐吃尽大苦。)可否先设法百十洋钱,充起阔老来。”茂承道:“这个我也想到了,但是桂芳洋钱是忒多,在这儿何奈不容我做主。喏,那个首饰箱里,常有千儿八百的藏着。她老规矩积了四五千洋钱,那末结三千两银子,存到钱铺里去。”扁人道:“不是我说你,你真是饭桶了,和她一处了这许多日子,手里一个钱也没有,依然是同头里一样,放着我,是一辈子的用度,老早弄到了。”茂承道:“并不是我的饭桶,只消两月之前,谁料得到她不和我久长呢?所以大意了。并且桂芳的手段强不过,就即使放着你时,也未必定如愿以偿呢。”说着,悄悄的附着扁人的耳道:“这么一计,可以哄她三五百元。”扁人道:“她会上当吗?”茂承道:“无有不上当的,这是投其所好的法儿,我这里有十元的钞票一张,你且拿去,尽三日之内你来吧。”说着向身上找出一个小皮页子来,取了那张钞票。扁人接来藏了,又闲话一回,匆匆而去。要知作如何计较,哄赛桂芳三五百洋钱,能否从心所欲,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一回 宝素珠巧骗坤伶 海狗肾周旋光棍   却说如今有种新发明的赛珍珠,做得非凡之像,那怕专门做珠宝生意的人,尚且认不出是真是假。可想这珠子的精妙了,只消花三五洋钱,便可得论千洋钱珠子,这种东西,却是使不得的。想当初外洋运来的一种草上霜,却是用羊毛麻线做成的。表面上一看,果然是十分好的草上霜,但是一经手拈捏,到底靠不住,终觉梗硬,然而当铺质栈吃了大亏,当进了不少。所以发明这赛珍珠的,有鉴于此遍登各日报布告。如今有这种东西出现,并说明试验的法子,哪么样的试验法子呢?做书的却记不起了,这是有关人家大注儿银钱之涉之事。做书的既然有点记不清了这个试验方法,情愿老实说记不清了。却不能够自作聪明,把想当然的方法,胡乱充个假在行,编来书里愚弄诸君们。诸君们单是把来消遣消遣原没要紧,倘使诸君们恰好碰着有人把珠子来抵借银钱,刚刚记得目今有种鱼目混珠,按着做书的杜撰方法试验试验,那时节不要以真作假,以假作真抵了银钱去。久后明白了这是上了做书的当,找做书的说一句,那便不妙了,叫做书的哪里赔偿得起这笔损失呢?勉强拿话来对付开去,心里委实对不起人家,肯拿雪白洋钱,买我这部瞎话连篇。   虽有几段极有趣味的故事,又把这般闹故事的老官们的真名的姓写出来,岂不还要助兴。就是说得花解语,比玉生香的田小峰、田月峰、白玉兰、赛桂芳这几个唱戏的,究竟不知道指着谁,揣摹起来,那个赛桂芳敢是林黛玉吗?不对,不对。林黛玉还得写来老些。赛桂芳只得三十岁还不到,林黛玉却是四十岁还宽些,并且林黛玉是唱青衫子的。是这儿南乡叫什么张堰人,记得前几年曾经到过张堰。有个医园里的朋友,领到一家烟馆里去抽鸦片烟,叫做荤素烟间。   这话奇了,鸦片烟又不是动物,哪说有荤的鸦片烟来,自然是尽素的。和尚、尼姑、念佛老婆婆都可以吃得,也可以斋观音菩萨的供。我少不得要嗤之以鼻,说你们少点儿博学,的的确确有荤的鸦片烟来。当时熬煎这烟鸦片的时际,用野鸡的血、来路鲍鱼的汤,在收鸦片膏子里的。虽则有点儿腥臊的气味,然而味道却很浓酽的,大家都欢喜抽几口荤烟。大凡抽到荤烟定是佳客,烟馆主笔肃然引道,是那间特设的优待座个里,有凉牀、有春台、有马桶、有夜壶,还有两件希奇物事。诸君们试猜一猜,限三十六点钟为止,猜不到时,待做书的奉告……限期已到,诸君们怎地一点声息都没有,哈哈,弄错了。诸君们自然在那里东猜西测、议论纷纷。做书的却划策了三十六点的空儿,坐着火车,松江去看了一看,奶奶一动也不动睡了一觉。诸君们都是君子人,明晓得做书的,干的这套把戏,即使猜到了,怎好直跑到这个深宫内院来,给做书的说吗?岂不要把这位奶奶的脸唬黄了,这位奶奶本底叫做黄脸婆,经不起再套上一层颜色,差不多要变金毛吼了。   闲话少说,且把那两件希奇物事,索性说个显亮罢!那一件就是没血的野鸡。(妙,妙)那一件就是煎过汤的来路鲍鱼。(妙,妙)诸君休缠错,这“来路”两字,疑是东洋的来路货品,其实是太阴国的来路呀!光是这两件稀奇物事还不算稀奇,倒是那没血野鸡,大家说一定是死的,不是活的。血都吊取了,收在膏子里,把来杀了好取血呀!不然、不然,却是活的。   你不知道吗?五洲大药房有件宝贵东西,叫做---自来血。那野鸡仗着自来血的功效,仍旧活了,而且成个精了,变成个绝世佳人。替抽荤烟的阔老装鸦片烟,装的高、黄、光,三德俱备。就是那煎过汤的鲍鱼,得了野鸡的熏育,居然也成了精了,这个鲍鱼精就讨厌了。形容又变得丑,五官又齐集,只有一双三角眼,鼻子也忘记变出来、最可怕的是一张血盆大口,一部累堆胡子。既不会装烟,又不会说笑,只晓得向抽荤烟的大老官,硬索着要雪茄烟来抽。假如不给他时,他就要恶作剧,吐出唾沫来,骚臭非凡,三朝里吃的奶,直要呕出来。这不是奇闻?如其不信,可访、可查,并非瞎说。当时酱园朋友领我去的那家荤素烟间,二十年前就是林黛玉的旧宫殿。如今叫做杨媛媛的住着。所以说赛桂芳就是林黛玉的影子。终竟合不上。至于田小峰、田月峰、白玉兰到底想不起,请诸君休要想罢,还是看书罢。   说到祁茂承教导马扁人哄钱的法子,就是想到新发明的赛珍珠,一个计较居然如愿以偿。花了二元洋钱的本钱,哄了三百五十元的钞票。恭喜马扁翁拿到三百五十元之后,不到三个钟时间,只见他焕然一新。又见他拿那张衬衣的当票,划支洋火烧了。别人家不懂他的意思,做书的代他想出一句回话来:忽然记起去世父亲在阴司里,也穷的没衣穿。把这当票烧去,叫他的父亲赎来穿了吧。终是一点孝心感格上天,所以让他做几十天仁实公司的协理,享这几十天谢寓那边的艳福。   俺这里要对不住诸君了,老实说要话分两头了。几位性格儿耐不得点的诸君们,直跳起来道:“巴巴望望,刚刚巴望得有点仁实公司的眉目,横空的又要换题目做了,不准你话分两头,定规要话做一头的。做书的婉言商酌,换过来的题目,包管诸君听了高兴,也是很有趣味的好吗?为因这几天祁马二公,正在设法运动哩,还没有开办这个仁实可靠的大公司。端的没话可说,无语可谈。诸君一想,内中有一位先生说道:其实是做书的苦情,说得没神采,还是不说的好,等到大调枪花时际,说起来果然好听。那末俺这里要点戏了。   那个田小峰和妹子月峰,这两个见直的害我们发了痴了,没奈何捧了老婆,只叫:“我的小峰阿姐呀!”回过来又叫着:“我的月峰妹子呀!”还作兴叫两声:“玉兰姊姊。”陪衬陪衬,点缀点缀。陡的一声“辣”接着又是一声“挞”。作怪作怪,这是什么声浪,这么清脆,这么好听。那位先生悄悄的对做书的说道:“因为我们是知己朋友,才肯同你说,断断乎说不得给别人听,那便羞死。”吃老子打了两下老大耳脖子,骂道:“变死的,谁是你的小峰阿姐、谁是你的月峰妹子、谁是你的玉兰姐姐嗄!好,好,好,你会叫什么小峰哩、月峰哩、玉兰哩,我就叫『张家的伯伯呀!李家的叔叔呀!阿也没有了。你却叫了三个妖精,我短了一个,岂不吃亏』?”那位先生说罢了,就让占了一点便宜罢!那老婆一定不可以,奶奶们肯吃亏的吗?搜索了一回道:“有了,有了。”就指着那位先生大叫道:“我的臭乌龟呀!”瞎说,瞎说,这是没有的事,打个发噱罢了。犹之一台戏,少不了一门丑角,做到小说书,也须得放着这一门的排场。   如今正书来了,却说官场老例,钱债细故,不当正要的事情儿办。及至现今,钱债讼词愈弄愈多、数目愈弄愈大、人心愈弄愈险、花样愈弄愈奇。前儿商场行号,哄骗亏倒的事,很难得听闻的事。记得十多年前,二十年只怕还不到哩,有个方人也,(姓也非,方姓人也名)倒了上万银子的款,市面上大为震动。到后来,这个方人也在街坊上行走不得,假如吃别人瞧见了,别人一定要指指点点,诟骂万端。当时我年纪还轻,站着门前消遣,恰正有个亲戚,原是做钱铺上的经理的,便也站住脚和我闲话。俄而只见一个嘴边有小胡子的,五十来岁的,一望而知是商界中人。慢慢地走来,见了我那亲戚,低着头疾趋而过,那亲戚喃喃地道:“强盗,强盗!”我听了大骇道:“这是强盗吗?瞧去很斯文的,并没一点儿强横可怕的状态,哪说是强盗呢?”我那亲戚道:“杀人放火的强盗,倒还算观自在菩萨哩,他做强盗还要厉害得多多呢?”这个商人原来就是方人也。可想当初不过倒了人家这点点的银两,已经骇人听闻,受人家的如此糟踏。   不意到了近年,风气为之一变,倒把这“倒帐”两字,要算商场中等第一种正当的营业。某人倒过人家银两的,不但不算商业中的蟊贼,商界上的蠹虫,倒令人欣羡,是位大有能力伟人。某人倒的人家银两数目越多、面子越大、身价越尊、位置越高。倒他一百八十万,不算体面事情,须得倒他五百六十万、三百几十万、二百数十万,才可市面上谈谈。   不过要倒帐,须要提防着有两种银钱倒不得,倒了这两种银钱就不安逸,谨防受累。哪两种呢?至要至紧是外国人的钱,一个鹅眼儿(钱之至小而且私铸者,名曰鹅眼钱,喻其范围之小,体量之薄也。)也倒他不得。若是倒了他时,恐防吃外国官司,坐外国监牢,一辈子没有出头日子哩。第二种是官款。假如各衙署、公局、处所的公款存放出来生息的,断乎动不得。现今新定章程,倒欠官银五十万以上者,马上要拿下脑袋来。你想一个人就不过有个脑袋,装着脖上那便可以吃饭,过日子,装体面。倒一票大大的银两,拿来买上几多红姑娘做小老婆,买上几百亩闹热去处的田地,造上一座大花园,百十座楼台亭院,三十六宫,七十二院。丫头养女结队成群,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图个下半世快乐。若然把脑袋拿了下来,不是那条小辫子要跷起来了吗?有个人说不在乎,横竖辫子生在脑袋上的,即使跷了,不过完结了一个脑袋,从脖子以下依然完好,只消做个假脑袋,画上些假面目,依然自由快乐,岂不上算。做书的想了一回,终觉不妥,便道:“那是不好的,若是换了个假脑袋、假面目,那就慈悲的爷娘、亲爱的妻妾、孝顺的儿女、知己的朋友、热恋的情人,岂不都当做陌生人了吗?明明依然是个某某人,何奈脑袋变了模样,面目变了张致,那便没趣了。”那个人听了,喟然长叹一声,叫了做书的一声“老先生”。恳恳切切的说道:“老先生你还只得这些的年纪,不该说这几句笨话。而且还不致没见识到如此田地。须知现今的一般富贵大老,名声儿轰轰地的阔人,并没曾做了不规则的事情,又没有要拿下他的脑袋,他自己已经拿下了。爷娘做给他的脑袋,生出来就是这么的面目,老早改良了多回哩。那一个不是蒙了假面目,在那里耀武扬威呼么喝六吗?若要看他的真面目,简直的比他们高贵的多多呢。”做书的便恍然大悟。   如今闲言少叙,且说倒欠了官款银两的立法,虽则如此利害,然而也不怕。所以那般倒界巨公,要是不放点手段出来便罢,若是放出手段来做一番事业,端的不肯过了官场银子。至于外国人的钱,终觉不曾听见哪一家,倒了外国人的若干银两,急得外国人上吊,寻死觅活。大抵并不是害怕坐外国监牢的意思,终算他是柔远为怀的道理吧。(冷嘲热讽,尽够个中人受用哩)所以然者,三年之内城里城外,问刑衙署里头的待质所,羁留所,独多了那些总理、协理、经手、管事、东家、西家、正挡、副挡,这种阔人,他们虽不过以极短的时日待质哩,羁留哩,然而还不肯安分,常言道:钱可通神,有钱使得鬼推磨。你想这些人不是大功告成了,所以来到这个去处呢,可想而知,哪一个手里不有一票大大的银钱吗”乐得摸掉几个零钱,等在里头,摸牌、喝酒、抽鸦片烟,身边放几个雌儿,消消痰火,你爱什么样的雌儿,就还你有最合意的雌儿,长的肥的、矮的、瘦的、白的、黑的,一应俱齐。各货全备,再不然老婆、小妾都可以请来受用,这不是故意形容,不信看底下的文字来了。   那一天,城里城外却记不真了,只见衙门前有两个人扭的一团,闹的一片。口口声声要打官司,要求大老爷公断了才肯心死。这当儿就有衙门前的值日差,叫做陈敬陈头儿的伙计,诨名---海狗唇老大的,便走过来大喝一声道:“呔。”只喝得一半声浪。定眼一看,这两个人都穿着花缎羊皮袍褂,常言道:“狗眼看高低。””(这老大原是海的唇儿,看起高低来更觉明亮些。一笑)又叫做:“只重衣衫不重人。”(上海地方愈加势利,但是上海只看着衣衫判高低,往往吃亏,所谓身上镂金错彩,家里蚌壳切菜,言其穷的精光,白铁刀且买不起一柄也。未知海狗唇老大所站衙门,是否上海县衙门,若是上海县衙门,寄语老大勿以为穿得起花缎羊皮袍褂,便算接财神也。吾未闻上海差役中有陈敬,伙计中又未闻海狗唇的诨名,可知不是上海县衙署了。)便放和了神气,忙道:“二位做什么?何不好好儿商酌,大老爷刚刚在厅上理案,假如听到了好不稳便。”那一个一脸鸦片烟的道:“你是谁?我决计要打官司呢?”那一个胖子道:“不打官司,终不能集事。老实说洋钱的交涉呀,又不是三元、二元、十元、八元的数目。”那海狗唇老大一听是钱债数目,又光景不少,连忙堆下笑脸来道:“请二位放手。在下便是今儿的值日头儿,陈敬的伙计---海狗唇老大。二位要打官司时,不妨请到前面茶坊里谈谈。”那两个听说他刚好是今儿的值日差,便不敢怠慢,跟了老大一直来到秋园茶楼上,泡了两盏茶。老大便请教名姓。   那胖子道:“姓金,名子和。做丝茶掮客。却是徽州人。”那一脸烟色的道:“姓朱,名润江,是这里人。美洲法政学堂毕业生。河南尽先补用知州。有一票款子被这子和拐了去三五年了,为此要打官司追取。”子和道:“那里来嗄,不信你去问你老婆就是了。”那海狗唇老大原是积世的差役,一对眼睛何等厉害。地方上的绅商稍微有点名望的,哪一个不知道。就是坐官的补了那里的缺,先要紧办一张护身符,才可以坐官。怎样叫做护身符?就是所属地方上的绅士名姓,总是切莫得罪巨室之意。况乎差役老于地方上的情形,益发的如数家珍取之宫中。然但是这个朱润江从来不曾听得,要是客边人,他明明说是这里人……美洲法政学堂毕业生……河南尽先补用知州……心里暗暗的念了两遍,又偷眼瞧了几瞧,越看越不合起来。沉吟一回道:“朱先生的一票款子有多少呢?依在下的主意,何苦定要落地。(落地者犹言审问也)彼此都是体面人,还是讲结了罢,究竟多少款子呢?”润江道:“这个不兴。一定要打官司的。若说多少数目呢,内中还有首饰在里头哩。”老大便又想起金子和说问他老婆的一句话来。可知个里原因,不仅是钱债哩,倒是一件好生意。忙又陪笑道:“得放手时且放手,人情留一线,后来好见面,天下没有不了之事。朱先生的尊容一定有几口的,我们且去开双灯躺躺谈罢。”   朱润江被海狗唇老大提起了抽鸦片烟,不禁张开大口,打了个呵欠道:“咦,如今烟馆是禁绝了,难道衙门前倒有烟馆吗?”海儿唇老大道:“烟馆虽然没有,抽烟的去处却很多,而且比那烟馆舒服的多。”润江便道:“很好,很好。”于是海狗唇老大,同了金子和、朱润江,离了秋园茶馆朝南走去,不过五七间门面,说这里是了。子和抬眼一看,原来是个客栈,写着“王家老栈”。里面有五六个女郎,装着很齐整,那一个正在那里刺鞋面上花朵儿,二个拿着竹牌接龙耍子,还有几个斗嘴儿说笑。看见老大进来,便争迎着嚷:“老大叔叔、老大伯伯……”老大道:“不要胡闹,有公事呢。快端整一个清静点的房间,精致的烟具,最老的那支甘蔗枪拿出来。这是金先生,那是朱先生。”那一个刺花的名儿叫做三三儿的,忙把活计一摆,含笑着抽着身起来答应着。又道:“楼上好吗?”润江便接过来道:“只要清静,楼上楼下倒不计较。”三三儿道:“楼上终觉清静点,跟我来呢。”于是一路上楼,点定了那个侧厢。三三儿便把烟具也端了来道:“那支甘蔗枪五爷正抽着呢,这一支象牙的,也很老的。”老大道:“这一堂问下来,五爷免不来要跌进去了。”(跌进去者,犹言押起来也。)子和道:“哪个五爷呢?”老大道:“怕人,怕人。银子几百万哩。不是儿戏的事情,又是府里发下来的哩。”要知毕竟是谁,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二回 刻字匠揿头割耳 老东翁仗义疏财   话说上文所说的那个五爷,原来不是别人,却是主使乔养仁,倒掉官商二百三十多万银子的那个陈老五。那陈老五当初他老子手里,却在商界上有些小名声,有万把银子的家私,十几年前已死了。这五爷却装出富贵公子的模样,不屑做商界中人,偏偏自命为学界巨子。其实不过认得几个字罢哩。于是明知旧学界上挨不进,还是新学界上去混混,便想须得出洋才能骗人。他恰好堂子里搭上了一个大姐,租了一所小房子,何奈老婆凶得了不得,吃他想出这计较来了,假说东洋留学去,岂知把铺陈行李搬到了小房子里去。一住三个月,足不出户。那大姐也不要他了,他钱也用完了。便回到家里,扬言学的是地理速成科,如今卒业了。明白的呢,心里暗笑;不明白的,直当他是舆地大家。听他讲章起来,却是浑浑有味。俄露斯的什么山几多高、英吉利的河几多长、什么海通到什么地方。大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自然没对证。岂知他心计果然聪明,科学之中唯有地理最容易骗人。说起来横竖在外国。决不致于有个笨人,听他说了美利竖有座几多围圆、几多高大的什么淡苗火路山。这个笨人备了资本,跑到美国去,寻这座淡苗火路山,丈量丈量,看对也不对。听他了土耳其有条什么港,也决不致于有人跑到土耳其去,看看这条巷的。并且到底这山、这港,地球上有也没有,也不得而知。于是就有许多人和他做朋友,请教他地理的学问,一会儿说捐了官了,捐的五品官,分发湖南(五品官奇称)种种奇怪,不可尽说。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些小家财不经他挥霍,忽又想出一条计策来。同那乔养仁本有些交情,不过往来却多年没有了,假意儿的要好起来,就此银钱进出。一日弄到了乔养仁出的银票一纸,去和一个刻字的商量,照此样式刻起来,那刻字一看,只有两个本印,一个是年庚,一个是养记两字。便道:“的包管你一些不走。”五爷欢喜道:“我情愿给你十块洋钱,千万不可走漏风声。”那刻字的道:“刻工一个钱不要,我刻好了,放在我这里,你不可拿去。你如若做一百两假票,你拿五十两银子来给我,我便拿木印出来印一张。总而言之,做的银子大家一半,哪怕几百万我也要一半,而且我却要现银子的。假票子用不来的,万一弄穿了下来,岂不是害了你。”那陈老五道:“如此你忒便宜了,我担了干系去做,你却安安稳稳用大注儿的钱。”刻字的冷笑道:“把柄在我手里,自然要便宜的。若不答应,我便乔养仁跟前出首去。”陈老五道:“阿也。”没奈何,只得依了这刻字的。   陈老五原有一所房屋,抵押一千五百两银子,在一个姓福的福大人那里的,过期了好几个月,福大人催他赎去,催了三五次,只是不赎。福大人恼了,说:限你三日再不把本利送来,写信到衙门去。把房屋拍卖了,不够数还得吃官司哩。我们官场敢是肯吃亏一个钱的吗?陈老五一想懊恼,把房屋押给福某人。他是道台,并且有差事的,于是慌了。连忙找那刻字连夜刻起来,写了一张一千九百三十五两的票子。刻字的道:“刻字容易,你须得端整九百六十七两五钱银子来。”陈老五道:“我因为没钱了,所以做这事情呀!第一票生意,哪里来现银呢?”刻字的一想:“不错,你有多少现钱给我,余外写欠据。”老五想了想道:“现钱不过几十元是有的。”那刻字的又道:“这样罢,你印了去,我跟着你收到银子,大家分用就是了。”老五道:“这银子是要福大人那里去赎押款的,合准的数儿呢。”刻字的道:“明明你骗我,如此说来,你不是自己用的。”陈老五顿然省悟道:“我真昏了,吃福老头子催昏了。”连忙又写了二千两银子的票子。刻字的道:“横竖不怕你溜了,你若溜了我的钱,我这里马上出首,那怕你溜到外国,也要兜了你回来才是。”陈老五赌神罚咒的不拔短梯,将来几千万家私都在这里。(做梦)于是拿了票子一想,拿假的给福老头子有点不敢,(做贼人心虚)去托一个有钱的朋友调了一张真的,不知那一家的银票,岂知老大一个破绽。账房先生一看,果然真的。但是一千九百三十五两的数目,似乎记不起了。不知谁来打去的,于是瞧那票子的号码是:   第 五一七三九六 号 便把那一本五的根簿翻来一看:   五一七三九六   银 二百三十六两二钱七分六厘   付 艮记 那账房先生一看,眼睛都定了,重又一个一个字对读了两遍,并无错误。正在纳罕,又交进一张来:   第 五一七三九七 号   九八规银二千两正。 咦?却是联号,瞧那根上,却又大差其远了,却是:   五一七三九七   银 一百一十一两一钱一分一厘   付 艮记 那账房先生直跳起来,要把来收银人送到衙门去。跑出一看,却是同行中彼此熟识,便把原委说明,银子未便付得,不信拿根簿出来看。   这时际东家乔养仁也知道了,便道此事决非同行中做的。终竟有个来源的,于是不消一会工夫,一路一路的追根追去,那一千九百三十五两的是陈老五付来,一回儿那二千两的也是陈老五所付。乔养仁舌头一伸道:“咳,陈老五我同他是父辈之交,并且他又是湖南的官,东洋留学地理的学生,极有学问。我今年七十三岁了,儿子也没有,落得做做好事。”于是三千九百三十五两银子,叫账房先生照付,便叫人去请了陈老五来。陈老五还不曾得知,连忙跑来,乔养仁同了陈老五到一间密室里说道:“老世侄,你如何做得这种事体,须知一辈子不好做人的呢?”说着把两张票子向陈老五面上一撒道:“你看,你看。”陈老五大惊失色,强辩道:“小侄也有来源的。”养仁道:“不用强辩。银子我已照付了,共总四千不满的数儿。一来你老的份上;二来你也是名士。(名士?笑话、笑话,吾为名士一哭。)不过嗣后是不许做了。你把木印交出来销毁了,人不知鬼不觉,依旧做你的好人。”陈老五大为感激,连连答应,连忙去找刻字的要木印。   那刻字的道:“不兴。”老五道:“事体穿了,好容易说得私和,销毁了木印便了结。限三个钟头的,若是不去销毁,马上送官究办,可知吃不住哩。”刻字的冷笑道:“受罪有你,干我屁事。空手好来拿吗?”(须知雕刻伪章同科呢)陈老五急了。“要多少呢?”刻字的大声道:“二十万现银子。”陈老五急得哭了。后来倾其所有一切金银首饰等顶,也值四六百银子呢。终算了结了这件事。于是感激那乔养仁不尽,情愿做他的儿子。天天跑去孝敬养仁,因为一时义气,保全了老五名声,哪里要这个下流东西做儿子呢?   过了几时,养仁已死,便由子侄辈前来承受。老五又把养仁的子侄,叫做一官的拍上了,知己得亲人一般。因此便有倒欠官亲商二百多万的一节。被上司访明情由,罪魁祸首却不是乔一官,是陈老五。所以捉了来,差人还看管着。陈家老栈弄几个钱来使,使得够了再解进衙门去。可知差人权柄真不小呢。所以朱润江、金子和要老枪抽烟,三三儿说被五爷借去了,就是这缘故。   且说差人海狗唇老大调处了一回,润江一定不肯,子和也说情愿见见官,不情愿私和。老大只得趁着随大老爷不曾退堂,把朱金二人解上堂来,照例先叫原告朱润江来问,润江便呈上禀词写着   具禀职员朱润江,本地人,年二十八岁。   为串骗银钱,屡索不理事。窃职员曾于美洲法政学校肄业八年,卒业回来,在北省齐中丞幕办事五年,历保知州,分发西省当差八年,署缺二次。一官羁身,未曾回里。旋于五年前看破红尘(奇语。该去做和尚,不该回来。一笑)告假回籍,乃知职妻言氏出银九百两,被拐棍金子和拐去开设栈房,在东兴路。栈店第一旅馆。职便亲到东兴路查看,并无第一旅馆牌号。明知受骗,即寻金子和理说,拐棍金子和始则一味支吾,后来被逼不过,始显拐骗情形,并未闻设第一旅馆,所有九百银两,早已花用无遗。职系在官人员不欲声张,责令还银九百了事,讵延宕至今。已有五年之久,从未还过分文。为此情急伏求公祖大人严究拐榻金子和,从重治罪、以安善良、而保血本、实为德便。   沾   仁上禀 随大令看罢禀词,笑了一笑道:“朱润江,你今年几岁?”润江忙打一躬道:“职员年二十八岁。”随大令道:“少年英俊,这点年纪已做了这么样的大事业。可敬,可敬。”润江又一躬道:“后生小子樗栎庸材,不敢当公祖谬赞。”随大令自言自语道:“留学八年,作幕五年,八五一十三年。当差八年,已是二十一年了。回来了五六年,已是二十六、七了,光景只得一岁就出洋留学了。”便又笑道:“你几岁出洋留学?”朱润江打官司,打了好多回,并不曾提问过这句话。便道:“职员二十一岁出洋的。”随大令道:“如此,你写错了,今年该是四十八岁哩。”润江这一惊惊的呆了,好容易挣出一句道:“职……职……职……职员实……实……实在这几岁。”(倒是妙语双关)随大令喝道:“跪下。”朱润江只得跪了。随大令道:“且问你假冒绅衿是何缘故?可知罪吗?”润江道:“知罪。”随大令“哼”了一声道:“可知所告也是虚的了。”润江道:“这却是真的。”随大令便叫带金子和,金子和连忙跪下。随大令便把一双近视眼用力看去,彷佛极美的一个。猛叫一声道:“来!”贴身大爷金印答应道:“者者。”随大令道:“拿眼镜来。”金印又答应了一阵:“者者。”连忙飞奔进去。要知眼镜拿得来否,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三回 小二爷暗地偷情 大老官当堂吃苦   却说随大令的眼镜,却是三姨太太红菱掌管,平白不能乱戴。这天高坐唐皇,判断词讼,问到金子和的当儿。忽听:“拿眼镜。”于是那个贴身大爷---唤做金印的,慌的三步并做两步,跑到三姨太太那里。   三姨太太恰好坐着净桶上。“叮咚、叮咚、叮珑咚珑……的”,好似打那八音洋琴是的,非凡好听的声浪,直钻进金印的耳根里去。向那门缝里一张,终归凑巧,只有三姨太太一个儿在里头。便轻轻悄悄的一溜,溜进房去。三姨太太只觉眼睛角上着一条黑影,忙抬眼一瞧,原来心坎和上,一刻不离供养着的一件活。(吁,红菱混帐。终竟出身下贱做出这等事来,然而这样的事,现今世界是极时兴,极普通的,何足为奇,一些些也不稀帘。)连忙招手儿悄悄的道:“直到这时际才来。”金印摇着头道:“晦气、晦气。今儿高升告假哩,老东西要我伺候堂面。你瞧呢,我的腿儿都站的僵了。”三姨太太连忙起双手,推拿着金印的两个膝儿道:“可怜呀,可怜!那老东西也胡涂了,也不顾人家痛痒的,自己有架子装着,自然写意的很,那便你别出去了。”金印道:“不行,不行,老东西叫我问你拿眼镜呢。”三姨太太一呆道:“要来做什么?是了,是了。一定审着花案了,别理他罢!”金印道:“倒不是花案。蓦地里来了一件叫喊案子,唔……唔……案子光景是花案,不过现在还没问出来。这样吧,眼镜拿给他,别要堂面上坍了他的台。可恶得很,上海报馆里的访事,竟是顺风耳千里眼,一个不经心吃他们访去了,登在报上,又是一条好新闻。还有一种更可恶的,好算得报馆的别派,叫做小说社、小说进步社哩、改良小说社哩、新新小说社、醒世小说社,专一调访许多奇形怪状的事迹,编出小说来。这不比新闻纸上的新闻哩,不过寥寥几句,而还且不负隐恶扬善的宗旨。若是和个人名誉攸关的所在,就不过以某省、某县、某甲、某乙等字样代之。若竟编进了小说书上去,那更不得了哩。虽不肯把真的名姓写出来,然而终竟和真名的姓上脱不了的关系。譬如:草头黄改做三划五、走肖赵改换曲日曹、人可何改做口天吴。或是古月胡、耳东改做奠耳、双林改做马出角。至于名字上更是花样翻新,层出不穷。或作谐音、或作对偶、诗建射覆、异样巧思,使得人看了,明明是某事,说的是某人呀,更是装花设叶,添枝补梗。记得哪一个小说社里头,剪了哪一张日报上的一条新闻,不过四五十字,演成一本三万多字的小说,据说编辑这么样小说的,是那个鸡皮三少最多……”   三姨太太道:“不是你常常说的那个鸡皮三少吗?”金印道:“不是他,还有谁呢?真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前儿伺候王大人的当儿,鸡皮三少在文案上起稿。看看他竟是很没个样儿的人,又矮又小。溜东溜西当了这个分位,一点脾气都没有的,这点点却是他的好处,别人及不来的。我最恨的是那般文案上的东西,混而言之是文案上的师爷。岂实底里高低不一,苦乐不均。赚几百银子一月的,也是文案师爷;拿四块六块洋钱一月的,也是文案师爷;天天和本官两个做一处的,也是文案师爷;终年见不到本官一面的,也是文案师爷。听他们说说呢,也很好听,秀才、举人是起码货了。蒙着文案上一张皮,对了下一级的做张做致。使尽了乔模样,岂知只拿着四块六块洋钱的薪工,比着三爷四爷都差了好几个层次。只有这位鸡皮三少,倒不的见了本官,也是随随便便的样子。见了我们也客客气气,比我们再下几级的也是和和气气,从不曾给顶子别人碰的。他又不拿身分,传过一回当差的夫马,终是一溜出来了,一溜回去了,茶坊酒肆,烟寮妓馆,随便甚么地方都会溜来溜去,恰好撞见了我们,不论多少,终是一个儿给帐。头里我们见了他着实窘起来,站着不敢动一动。他终拉着坐下一块儿吃喝,那些狡黠的和他拉交情做朋友,他也马马虎虎的不计较。就有拿公事来谈谈价钱,却不成功的,假如没钱使的当儿,情愿不使,终不肯公事上头想么儿,弄两个来应应急哩。后来王大人坏事了,王大人便荐到臬台衙门去,木大人很得意,他竟一溜回去了,现在听说他专一的编这种小说。我们闹不得一点话柄出来,吃那访事的访了,去登一条新闻还不怕什么。编起小说来,倒不是官场秘密史绝好的材料吗?”三姨太太道:“既然你和鸡皮三少认得的,宁可写一封信,或者办几种礼物,先安排妥贴了,这根子怕不放心了吗?”金印道:“不兴。”这时际他倒想不着写一封信去。反而提头了,他只怕第九集官场秘密史里头就要及第了。“且把眼前紧要的事办了再说,横竖今儿还有几起案子要问哩,好一回才得退堂哩。眼镜呢?”三姨太太道:“在洋镜里面。”金印忙找了眼镜,飞也似的跑到堂上,呈上眼镜。   随大令道:“怎地去了好一回呢?”金印道:“三姨太太盘诘好些说话,只道是案子里面有小脚……”随大令忙道:“别做声。”金印尽管说下去道:“有小脚的妇人老爷又爱……”随大令忙又喝道:“乱说甚么?还不给我滚蛋。”金印便答应道:“者、者。”里面去了。   且不说金印里面去干些什么,只说随大令戴上眼镜,便瞧得个金子和碧波爽清,那个体度同唱小旦的小子和一个样儿,光景小子和就是姓金。小子和金子和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原是唱小旦的?一想不是的,这金子和明明说是做丝茶掮客的。而且小子和听说是唱老旦冯三喜的儿子,小五冯二狗的兄弟,想来是姓冯不是姓金的。细想了一阵,忽然如有所悟的样子,问那金子和道:“你同朱润江是亲戚,还是朋友?”子和道:“商人同他素不相识。”随大令道:“既不相识,怎地骗朱润江的东西呢?可想没有的事了。”润江抢供道:“原不从职员手中骗去的,却是职妻言氏,女流无识吃被骗了。”随大令瞟了朱润江一眼道:“咳,你这人好不胡涂,还自称职员哩,本宪虽则胡涂,比你却明白的多哩,而且这么样的案子益发明白,本宪不予深究,留你的面子就是。种种靠不住的官职也便宜了你,不查究了,你决计要查究,那也使得。”润江忙道:“职员……”随大令喝道:“什么王八蛋,自称职员。等你到了四十八岁再瞧罢,掌嘴。冒充绅衿好大胆的狗王八。”须知叫喊词讼就这点子吃亏了。这句又是奇谈了。   其实一点子也没有奇处,假如期呈奉批,出票勾差传提到案,至少也得几个月。差人奉票传提案子的长短阔狭丢在脑后,先要紧在原被两造花的彀了。那末解案有日子要审了。又有一注使费,堂面上的诸色人等传话,写供三班役卒个个得了钱了,临到这种地步就便宜了,该差传话等便指点一声,求求就免了。即使免不来,代打的也有。不过花两个钱的事务,即使亲身受刑,也不过抓痒似的,非唯没有痛苦,反觉着实适意。朱润江是一个小钱也没曾使的,冷不防翻倒,在这最不稀罕的假功名上,这番吃亏了。只听得随大令猛喝一声:“掌嘴。”蜂然的围上四、五个掌刑大老官,如狼如虎,威猛万分。掌刑的也有个老规矩,假如没曾使过钱的,别想吃得住一掌,好教受刑的吃点痛苦,然后可以死活的诈钱。朱润江吃了五十巴掌,那末像个职员哩一个脸比着屁股还大。随大令冷笑道:“我擅责有功名的绅衿哩,不妨上宪衙门去告去。”朱润江磕了个头道:“小的不敢了,大老爷明鉴,小的心服。”别位老爷终没查究到,这个所以职员倒做惯了。(朱润江不但功名是假,并且打官司亦极外行,不然五十巴掌,何致如是。)随大令道:“这个还不是五十巴掌就算了事的,还得细细查究呢?”便问金子和道:“你和朱润江的老婆怎样认得的呢?”   金子和道:“商人是守法度的,并没有这哄骗金珠的事,这个缘由是这样的。商人是某省人,做丝茶掮客。在这里纳了一个妾,为因恐怕内人多说话,因此另外借几间房屋来住,不过买静求安的意思。”随大令唤道:“胡说!足见你这人不是安分之徒。”子和道:“商人是极安分的,大老爷可访、可查,若是查出一些些劣迹来,愿甘重罪。”随大令道:“不是这门的不安分嗄,你既然没有讨小老婆的资格,就不该讨娶。”子和道:“商人娶妾,不是商人创格。若说资格两字,商人不晓得怎样的资格。”随大令道:“咳!胡涂虫,胡涂虫。你既是压服不住老婆,娶甚么妾。娶妾原为欢乐起见,大老婆、小老婆聚在一块,岂不有趣,你坎坎的娶了一个小老婆,就慌慌张张的东寻房屋西找住处。使得大老婆没找处,才敢放胆。你是躲在小老婆那里了,大老婆在家里没有事情。你可不知道哩,若是守旧的妇人,主张夫刚妻柔,将夫比天,不敢崛强的倒也罢了。若是维新的妇人主张夫妇平权,满口自由自由的那可不得了了。你既娶得小老婆,她便养得小丈夫。你可怎样?这是只得哑巴吃苦瓜,叫做没处说的苦。哪怕打官司告到本宪,案下本宪老实不准的,先知照你一声,倘使你大老婆房里捉了和尚出来,别来多事这叫做自作自受。谁叫你大小老婆做两处住,幸而坎坎的一个小老婆呢。假如本宪一位正太太,三位姨太太,那是要做四处了。成日家奔东奔西也来不及,还有工夫坐官吗?假如你是忙了今儿大老婆房里捉了和尚,明儿第一个小老婆房里拖了道士出来。第二个小老婆房里捉戏子,再后儿第三个小老婆房里又是马夫。光降了捉一个送官究办,捉两个送官究办,那是车轮儿似的,弄一个富贵不断头,本宪只好算你金子和一个儿雇用的奴隶了,专一办这案子。一日到晚没的暇儿哩,还有工夫替皇上家出一点力吗?所以我一句回绝,告不准的草生花落的意思。”(这句话非孝廉出身说不出,何奈金子和不懂。)   随大令说了这一套言语,满堂上都掩了口,不敢笑。其实又忍不住,这时际满堂上的人一个个脸上发出很作怪的形色。(料想好看)随大令瞧着众人道:“这些话并不是我多说的,法堂上原不该出此诙谐言语。无非要教导人,若是没有讨小老婆的资格。安置调停大老婆的才能,可别冒冒失失地不安分讨小老婆。大凡讨小老婆原为寻快乐起见,不料一无快乐,反寻了苦恼出来,岂不是乏味吗?”说罢又问金子和道:“底下的事便怎样呢?说呀?”   子和道:“为因我寻房屋,恰好瞧着朱润江门上贴着招租,说内有楼房一幢,客堂井灶一并公用。商人想是合式的,因就进去瞧,那房屋果然很配居住。当时招接商人瞧看房屋,议论房租,都是润江妻子言氏一人经哩。那言氏又穿着一身重孝,商人认定是位寡妇,及至搬进了家,方晓得这言氏的丈夫叫朱润江,出门在外,穿的孝服是润江的娘死了。不多时商人就疑心这朱润江是何等样人,出门在外干什么事情。娘死了却不回家,那怕做官也要禀报个忧,星夜奔丧回籍守制呢。商人虽则心里诧异,却不便查问。同居半载有余,言氏同小妾着实投机。得知底细,原来朱润江并不是出门在外,却是素来浮荡不务正业,专一的宿娼滥赌。他娘管束他不下,因此气死了。一等他娘咽了气,他便把田契,方单一切值钱的东西一卷了。十之六七也等不及把娘成殓了,一溜烟走了,杳无消息。有差不多一年光景,他忽然寄一封信给他老婆言氏,说卷去的东西一古脑儿花用已完。在外存身不得,要回来查取所剩的东西。言氏接到了信,头里很欢喜,只道丈夫醒悟了,要回来哩。仔细看那信上的言语,原是要搜括剩的十之四三田房屋产。出去依然花用,因此慌起来。瞧商人是老实人,同小妾又十分合得来,于是凑了二千两银子交给商人存放,预备后来度日的盘缠。岂知又是年余,朱润江并不回来。商人也和妻子说妥了,把小妾搬回家里去了。言氏也常来商人家走走,倒彷佛亲戚似的。商人是异乡客,此地原没亲戚往来,所以也十分欢喜,这是数年前的事了。后来知道润江已回家了,慢慢的把家产又弄完了。商人还私心窃喜言氏幸而有见识,先提开了二千两银子,如今连利钱算上去也三千多了。等到弄得一无所有的时儿,提出这票银子来,省吃俭用也足够一辈子的嚼吃了。如今不知道他怎样知道商人经手这笔银子,并且却没知道实在的数目,只说九百两。足见决非言氏所说。商人原是言氏所托,却该交给言氏。但是一经交出,势必被润江花用。代言氏设想,此款一经花去,日后便不堪设想了。这是他家夫妇之事,与外人不相干涉,又属非亲非戚,不便判断。不过言氏来向商人提这银两,商人自然交出。润江却不能交付他。”   随大令得供之后,揣摹一回,知是其中还有曲折。但是润江所控不过九百。子和反说有三千多,其中奥妙令人难解,便判补提言氏到案质讯。金子和取保,朱润江另有冒官一案,收所候究。金子和便由原差带出觅保,朱润江也由原差带出交管。朱润江这时际彷佛青天里打了一个霹雳,忙求交保。随大令笑道:“很体面的一场官司,谁叫你要装幌子,冒充职员呢?瞧你的光景还有私食禁烟的神气哩,你瞧一脸的鸦片烟颜色,还是凑这机会戒了烟罢!”原差海狗唇老大瞧去是求不下来的了,便吆喝道:“下去,下去!”岂知随大令平生最是深恶而痛疾之那班差役,其中有个原故。   原来随大令当初做秀才的时节,曾经在湖北游幕三五年之久。他家乡边有两个朋友,一个姓卞的,告一个姓胡的欠他几百两银子,这县官便准了姓卞的状词,照例传讯。岂知姓胡的一时拿不出银子来,便供银子果然借过,早已交与随某人还清。这县官便道:“随某人呢?”那姓卞的供道:“随某人一径游幕在外。”明明诳供,意图迁徙。那姓胡的一口咬定随某人不到,不能还钱。实在交与随某人之手,于是县官也断不来,就拖延来下了。过了两年,随大令回来,那姓卞的又告起来,说随某已回。那县官便又传讯,传票上原被之外,又添上了一个应讯随某,原差奉奉传人,传到随大令家,随大令十分诧异道:“就是原被两人都不很熟识。”那差人道:“我们是奉帖请客,凭票拘人。认识不认识,同老爷说去,我们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随大令笑道:“难道不懂吗?既是那姓胡的供,我过付你们,问姓胡讨钱去。”原来随大令虽是个秀才,年纪还轻,又是出门在外的日子多,所以地方上并不知道他。差人也只道是寻常的一个人,或者还是客边人。看看起居排场,还很气概,一定是件好事体。于是狐假虎威立逼着回去。随大令原来最有心计的人,并且游幕多年,这种把戏哪里不知细呢?便换了一个面孔,似乎不经惯的人。一口许钱许的五十吊钱,差人大为不然,似乎天差地远了,又啰嗦起来,直给了二百吊钱,才把差人哄出了门。过了几天,又说要审了,弄到县前,又说不审了,就不许回家圈在客栈里头,一住月余,又花了二百多吊钱,内中有个老公事的差役,暗暗关照那差役道:“瞧那姓随的,到临了只怕有花样呢?世界上只怕没这种好欺的人呢?何不访访这人的底细,不要荡手。”那差人一想不错,这便什么样,端的钱弄得忒多了,那老公事笑道:“要想法子也不难,而且机会也千载一时。”要知老公事怎样设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谈来历史委实希奇 吞到药丸果然灵验   原说随大令判定了朱润江一案,把公事一翻,却是仁实公司马扁人、祁茂承倒欠官商巨款的一案。已经审过三堂,何奈祁茂承在逃未获,要在马扁人身上严追交出。今日又是限期,须得提案审问,看书的不是要茫无头绪吗?前书不过约略说了个起点,公司还没开成,今儿怎地已经倒了?且别性急,待在下细细的说呢。   原来祁茂承设计,教马扁人拿假珠子骗了赛桂芳几百洋钱到手,立刻置办了最阔的衣服,装点得焕然一新。茂承道:“我给你调排,须依着我主意,包管有好处。”扁人道;“怎样呢?”茂承沉吟一回道:“如今又须换个方法了。”(以前的方法,读者还记得否?)扁人道:“嗄!怎样又变调理。”茂承道:“你想这里是内地,做不出大手笔,须得通商海口最大的地方去,方可做一篇大文章。”扁人点了点头道:“这句话说得就对针了,但是那里去好呢?”茂承道:“现放着万国公共租界,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座好地方,彷佛预备着我们干这件大事体吗?假如弄得不好,闹出乱子来,便不同内地了。”扁人道:“虑得极是。但是我在这儿想你我两人,究竟不是大名望的人,还须觅一个名字极响亮的人,一答儿办事才可以做得大事体。不过这句话言之极易,行之实难。何也呢?大凡稍有名望之人,未必肯和我们做这篇文章。”   茂承一拍掌道:“着、着,你想得到这个地位,足见能干得哩,我竟很放心,叫你独当一面哩,我早已算出这个人来哩。此人姓牛,单名一个艮字,号叫楚公。年尊望重,绅商学三界,最有名誉之人。只消牛楚公三字放在里头,谁不信用呢。”扁人道:“此人我也晓得他的名字,只是不曾会过。但是这位牛老先生,那里肯和我们一答儿干这空头事情呢?”茂承笑着把扁人的肩一拍道:“老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凡名字儿好听的人,倒是第一等通融,断乎没有不肯做的事体。若是瞻前虑后,顾名思义这么样的人,决计不会把他的名字儿响亮起来。况且这位牛楚公牛老先生,原底子的历史不见得甚么好听。所干的事也不见得件件靠得住,老弟你别慌,我这里写起信来,你预备着动身。到了那里见了姓牛的,尽管放心,包你干得出一件好事情来,大家快乐个下半世。”(这种话头倒像水浒传中,阮氏三雄等一流人口脗。奇极、奇极。)马扁人答应着,遂自去料理行装不提。   过了两天,诸事完备。祁茂承居然被他七腾八倒,东吹牛皮,西说大话,自有一般想发财的老官们信以为真。又是大名鼎鼎的牛楚公,也在股东之列,如何不高兴?还只怕一时头里股分招足之后,插不进去,坐失机会。并且这事情办起来非常之体面,直要禀请商部注册。各股东的名字,一齐送到部里存记。因此便有市侩谈起来道:大凡一个平民百姓,容易被人欺负,却是何故呢?就不过官场中各衙门,没有名字可以查考的缘故。(吾知又有一篇奇妙,呕苦人的文字哩。可知此事并非目下之事,决在五年以上。盖当时商部注册,不比近年多见不奇也。)   小而言之,譬如:一个人在衙门里,充了卯名,做个差役,那便气概的要不得。谁敢搂他一搂,无非靠着衙门里有他的名字的缘故而已。我们如今花几两银子资本,将来商部里注了册。各股东的姓名,开单送部存记,不是部里有了名字吗?天下最阔的衙门,外省要算督抚衙门,京里便是各部大堂了。大凡越少的东西越是稀罕。通天下总督衙有八个,至于各部大堂只六处。你想:吏、户、礼、兵、刑、工,不是只有六外吗?阿也。如今多了一处了,就是特特地为我们商人添了一个“商”部,共是七处了。终究比着总督衙门还少一个哩,到底札硬的不是一点儿呢。好在这招股章程很是通融,只消五两银子,便可以买一零股,二十股为一整股。也不过一百两银子,就得拿着一张大股单。将来议事的当儿,就有得到场说话的资格,岂不威风嗄!(果然威风,将来一败涂地,有得倒蛋哩。)于是那些小商人,小经纪着实高兴。都拿着辛苦钱凑出来,朝着祁茂承的腰袋里送。不知不觉竟集了一万几千的股本,祁茂承便拿三千两银子给马扁人马上动身。   一日马扁人到了那个所在,便下了最体面的一座旅馆,叫什么“商务旅馆”包了一个外国房间。旅馆主人看他气象不凡,排场阔绰。不是官商,就是富商。哪里想得到是个空子,就是那些高兴说话,爱轧朋友的住客也同他拉拢。内中有位住客姓华,名字叫艮心,说是无锡人。小说盲词中有的三笑姻缘,就是唐伯虎点秋香的那个华洪山,华太师的后裔。据说是次房传派的,是唐伯虎表外甥的子孙了。俗话说的好,叫做三代不出舅家门。他祖上虽是和唐伯虎是表姊妹,称呼并不是嫡亲姊弟,然而终跑不了娘舅外甥的称呼,所以也有才子之目。为因唐伯虎的才情风致,忒煞厉害了,所以传到华艮心身上,还很才气。(既是二踱之后,就该像他的祖上有点踱气才是应分。这个议论断不是凭空杜撰出来的,一定有所本据原有此人,不然那得想入非非到此地步,看下去呢?究竟不知暗指谁。)那华艮心所以目空一世,自命不凡。然而却还佩服他原有些小才情,做儿篇小文章。吟两句香奁诗,也还风流别致,书画琴棋也有些门径,果然抡到现在时代,不愧为风流名士哩。   这个华艮心,光景有三旬年纪,生得娇嫩,看去还是个美少年,又是善于修饰,衣履清洁,翩翩顾影,很在妇女面上讨便宜。他家里原有点点家私,并且近来又搭上了两个姘头。一个是人家的寡妇,是个老蟹。年纪已在四十之外,既没子女,又无翁姑族长。手里拿着十多万银子的家私,原没用处落得拿来贴汉。还有一个是女校生,虽没钱贴汉子,然而也不要破费汉子半个钱。但不过自己有了这门的学问,瞧着华艮心又是佼佼不群的大名士。常言道:惺惺惜惺惺,英雄惜英雄。因此和华艮心要好起来。既经要好哩,若是不拿身子来玩些花样,似乎不亲热,到底是隔靴搔痒,摸不着头脑的,于是乎也算姘头了。(奇极之文)姘了倒有三年多点了,其实那女校生今年还只得十七岁,得风气之先,也算达于极点哩。   闲言少叙。再说马扁人过了几天,牛楚公也接头了几次,差不多已有个眉目,牛楚公的主意不要办这个银行,竟发办一个公司。地步来的广阔,题目又觉堂皇。就是要办银行性质的营业,借公司的名目,也可做的。总而言这,“公司”两字是包罗万象,统括无遗的大名目。马扁人大为佩服,牛楚公的这篇议论,马上写信给祁茂承知道,祁茂承回信到来,也很以为然。并且关照马扁人道:“牛楚公的识见才情,手段名望,胜我们数倍。诸事让他谋划,不过开办之后,只消争一个你是协理,我是总理,银钱权两不落空就是了。让他做个名誉董事就是了。”(天下无此便宜事)   马扁人自然奉命。次日马扁人又和牛楚公两个,在一个婊子那里叙议。议一回马扁人道:“兄弟同栈房的有个华艮心,他自己原也有钱,并且又搭上了一个寡妇,直有十多万银子的现蓄。这回子同了那寡妇到这儿来逛逛,好不有趣。那华艮心倒很和气的一个人,和兄弟谈谈却还投机。兄弟想弄他几个钱出来,楚翁有何妙法?”牛楚公听了,把灰色的胡须捋了几捋道:“嗄!这个华艮心,有这么的一笔钱在手里吗?但须得想一条绝妙的道儿,一古脑弄出来,才算有本事。”说着又摸拟了一回道:“那寡妇你老哥见过没有?”扁人道:“见过见过,并且也欢喜和兄弟谈心。”牛楚公白着眼道:“嗬、嗬!如此想还容易。这样吧,明儿我到你那里来,可以介绍我和他俩见一见吗?”扁人道:“这个弄起来看。”楚公道:“那末明儿准饭后一点钟撞撞看,一趟不成功,那末两趟。两趟不成功,那末三趟四趟五趟六趟。若要功夫深,铁尺磨成绣花针。有志者事竟成。怕什么,只要不算功夫,不算日子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倒是一个志士)扁人道:“一点钟来,包会不到。他俩都是抽大烟,要抽到天亮哩。大约上火的时际,坎坎起身。顶早须得十一、二点钟,方得精神充足,高兴谈天呢。”牛楚公皱眉道:“我这么一把年纪了,熬不得夜深,最迟不过九点钟要回公馆了的,这个怎处呢?若是没见过他们一面,到底隔膜,定不得妙计。”   正在踌躇不决,扁人道:“兄弟有个计较在这儿,如今药房里有的叫什么『补血丸』,据说很有效验的。去买上一包,吃了再呼点鸦片烟,提起了精神,抵桩熬个全夜,看这计较还使得吗?”楚公笑道:“看那银子倒还成个数儿,做我老头子不着,试试看也好。”(哀哉老牛他日事败利则归人罪则归己)扁人拿出镀金时计来一看道;“这才七点钟,药房还没收市。我去先端正了『补血』、『鸦片烟』这两种要物,今儿就试试看。”楚公道:“不错,这才是办大事,创大业的作为。若是一味因循,就不是做事体的人了。”(此却至言,普天下同胞都宜记着)于是马扁人匆匆出了那婊子的门,先到一家什么药房去,花两块洋钱买了一大包补血丸,回到商务旅馆。叫茶房去挑了一块洋钱顶上的陈大土烟膏,烟具却现成着,马扁人原也抽几口的。看看还只得八点钟哩,走到华艮心那边听听,却在吃面。两个人合吃一碗,为因起身不多时,胃口还不曾开,须得略略的点了点饥,呼上两三钱大烟,那末吃饭也不过甚么多吃得下。一到了三点钟后,那是渴龙饿虎的一般,别的不要说,就是白炖猪蹄,两个人可以吃三个,这是抽大烟的普通现象。   休去说他,且说马扁人暇着无事,便打开烟具,抽几口烟。正抽得两三口,茶房送上一张请客票来,却是牛楚公请到福和园去听戏。忙说:“马上就去,马上就去。”忙忙的又抽了三五口烟,穿了褂子,招呼茶房锁了房门,走到楼梯边,恰好遇着华艮心,披了一件长袍、着鞋,神气不清似的在那里做什么。扁人忙陪笑道:“艮翁刚升帐吗?”艮心道:“今儿还早,起来了好一回。原想听戏去的,看看等到舒齐了,只怕又来不及了。扁翁出去吗?”扁人道:“兄弟却听戏去。牛大人请的,艮翁有兴一答儿去如何?”艮心道:“内人还没梳头哩,扁翁先请罢,我们是十有八九要明儿的了。”(等到梳头已毕戏也毕了)扁人道:“那末停儿谈天罢。”艮心道:“请,请,请罢!”于是别过,直到十二点钟之后,一点钟将近,牛马二人一块回到栈房。茶房连忙开锁、点灯、冲茶,马扁人把烟灯点了,楚公道:“这补血丸果然有灵验,你方才在戏园里就叫我吃三丸,到这儿还觉精神充足,一点儿不觉疲倦。”扁人道:“呼几口大烟,还要好哩。”于是一齐躺下,马扁人烧起烟来。   牛楚公道:“华某人在几号里住呢?”扁人道:“这里是十二号。艮心住的是九号,就在对面。”牛楚公又立起走到房门口去望望,贴对面却是七号。楚公便想道:还在那尽头哩,且悄悄的踱过去,只见房门关着,门缝中灯光射出,非常明亮。大约是水月电灯才有这么的光彩,侧耳一听,只听“嗖溜溜,嗖溜溜”的响声。明知是抽大烟哩,又听那女的声浪,微微的哦道:“人前休说生平话,只为生平太不平。”哦了一遍,又是一遍。那嗖溜溜的声音住了,可知一口烟吸完了。那男的说道:“咳,老三的笔墨纯乎性灵,至于见识阅历,也加人等。不过性情古怪点点,弄到现在个样子,真真不平呢,连我也替他抱不平。记得他正月三十闻雷有感,结句是:『天亦怜侬真恨者,声声故作不平鸣。』你想他措词炼句,不与人同,光景是穷而后工了。”那女的道:“这却不然,他的同你却两样的,不是专在小巧上做工夫的,这种句子在我们却常时念念。在他倒不在心上呢,只怕忘也忘记了。究竟是堂皇壮丽的,是他的正经学问。我想老三这人,不过目下吃亏些,久久必定发达呢。须知发的忒早了,到半中间不得不让他委屈几时,不然一顺风得意下去,那知世上风波,人心险诈呢?所谓天欲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你看是不是?”那男的又道:“老三处到这种家庭,真真乏味。这倒还是小事情,我却替他很担忧,大凡女掌男权的人家,没有兴旺的,到底要覆灭了才罢,大比小比一个道理的。譬如:国家将亡,必定是女权重了,便有太监拿权。翻完一部二十四史,一个样儿的,没有第二种花样。”说罢着实叹息。又听那女的道:“这倒虑得不差,若说这么的道理,沈北山太史,请皇太后归政的那个折子,说得恳切之至了……阿也这时际老三还没来呢?”那男的道:“光景不来的了,你想的法子却很不错。若是说明白,我们照应他,他决不肯做的。这么样的圈过来,一来投其所好,二来是我们求他的。爽爽快快划出五万银子来交代他,在我们却不想赚钱,情愿折掉了才安心。然而他做起来,倒是赚钱的分儿多呢。”那女的道:“若是赚钱,尽他拿去。”那男的道:“他哪里要嗄!这个慢慢的再商量罢。”   那牛楚公听到这里,又惊又喜。惊的是那老三不知是谁,喜的是华艮心同那寡妇却是慷慨非凡的人,一出手就是五万,而且情愿折本,不愿赚钱。得能弄上了手,委实是个好户头,(只怕到了二位身上,户头就不好哩。)连忙回房里。扁人已抽了三五口烟哩,道:“哪里去了好一回?”牛楚公悄悄地把方才听得的说了一遍。又问:“他们所说的老三,你可知道不知道?”马扁人沉吟一回道:“大约就是此人了。”要知说出哪一个来,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