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界现形记 - 第 2 页/共 4 页

话说前马路五福里崇茂钱铺的老挡手方端伯,听了小东家陈少鹤这一番离奇怪诞的言语,过分荒唐的状态,不禁长叹一声道:“少鹤,我不是倚老卖老,白长了几年年纪,父辈相交,说几句不中听的言语。相当初,尊大人鹤卿先生初到上海的时节,却是个光身子,才靠着克勤克俭、忠厚老诚,投上了洋人蜜雪生的缘法,慢慢地得意起来。如今挣到三五十万的家私,好不容易弄到商界上的一点名誉,也还算过得去。如今故世之后,还不到一百天,你大孝在身,按礼呢却是寝苫枕块的时际哩。终算是生意场中,比不得读书人家的规矩,顶真礼体周匝,稍微马马虎虎也无人来责备你。然而三年之丧,上至天子,下及庶人,无分贵贱,也不分学界、商界,总之是一个样子,一条大礼。你竟太荒唐了。尊大人去世刚刚五日,就把松盛胡衕,雅仙班里唱花旦的谢如意娶到家里去了。过了三日,又把哪里的一个跟局大姐,叫做什么阿昭的又弄到家里去了。又是什么李公馆里的丫头,什么住家野鸡,家里头顿然多了一大堆的雌儿。如今是愈发狠了,索性要论万洋钱娶一个妓女哩。钱呢,原来是你的,但是不过两三个月之内,已失去了家私三分之一。这么说来,不消一年,那就完了。少鹤,你可知道钱去了,是不曾回来的呢。常言道:笑着使去,哭不回来。并且上海地方是千层饼,比如你这么几十万银子的家当,也算不上一个财主,就是一天使个精光,也不算是个阔客。这么想来,却是何苦来呢?还有一句话说,只怕你听了不进呢,你花钱的本事端的不小,赚钱的本事你有吗?到底要赚一个钱,要有赚一个钱的本事。我劝你省省吧!谢秋云的一件,正经算了吧!至于妓女,哪里有什么真情真义呢?总而言之无非想你几个钱罢了。假如说你陈少鹤是个光身穷汉,那秋云就不认得你了,不要说是个光身穷汉,只消是个平常经纪人,也不你一了,睬也不睬你一睬哩。横竖眼下的市面,你也知道,银根之紧休说,你这点子年纪没有遇到,就是我今年齐头七十岁,在上海商界上混了五十余年,也第一回儿遇到。什么至不可少八千洋钱哩,一万洋钱哩,没弄处是没法的。”陈大听了端伯许多扫兴的言语,心里已老大的不然,然而还指望他唠叨过了,钞票拿将来就认悔气,给他排揎这一顿也就算了。及至临了,仍是个没有,不由得无名火升得什么样的高。登时摆出东家眉眼来,把桌子一拍,眼珠儿睁的滚圆,喝道:“伙计,你说什么岂不是放屁,我的钱由我使,谁说使不得。我要使钱倒要你说有无,岂不是反了。”端伯也动了肝火,老气横天,痰火砸地的道:“你在那里和谁说话,这等的没规矩。你爷死的时候,你又不聋不瞎的,你爷不是说的吗:『我那孽障不争气,眼看是一代光的样子,我这些小家私都靠着端翁的辛苦,与其被那孽障浪花,浪费,不如送了朋友。接着外国规矩,原是作兴的。不过我们中国这个风气没有开,我这几句话似乎骇人听闻,是的,我如今只好仿着刘先生的章法了:嗣子可辅则辅之,否则先生自取之。』这几句遗嘱,你岂忘了吗?尊大人既有刘先生的义气,我就没有诸葛亮的忠心吗?所以一点儿没有私情夹帐,一是一,二是二,一古脑交代你。你如今这等的荒唐,我一句话都没有名分说吗?休说我是你爷托孤重任,就是平常的一个老翁,你这等的行为就该训责,训责。一言蔽之,钱是你的,权是我的。不给你便怎样?”陈大暴跳如雷,大嚷大叫道:“反了反了,你,你这个老贼想谋王篡位了。你有拿着银钱的权,我就有用你不用你的权。”端伯听到这一句话倒钝口了,这一急,叫他急出一句顶门针的言语来道:“你想歇掉我的生意吗?摘脱我的权柄吗?我是你爷手里进的人。你爷给我的权柄,请你爷来歇掉我?”陈大冷笑一声道:“好,好。我同你新衙门里去讲。”这个当儿,端的闹的太凶了。一众伙计都奔集拢来想劝解。内中一个账房姓杜号筱岑,却是个洞庭山人,超超等的能为,却是拍马屁。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所以陈大的老子鹤卿,也当他一个信托朋友,十分靠得住,就是方端伯也很重用他。其实骨里此公的是否靠得住,新学家所谓:恰恰一个绝对的反比例。当时筱岑死活的把陈大劝到账房里坐了,连忙倒茶递水烟筒,一迭连声的喊茶房倒洗脸水,亲自滴了十来滴林文烟花露香水,拿没曾用过的毛巾,透明的芝兰肥皂,一古脑儿端整的齐全。东家老班叫的震天价响。陈大大为合意,洗过了脸,筱岑跟手点了鸦片烟灯,抢了一张五元的钞票,吆喝着茶房飞也似的飞到二马路“广诚信”,去挑五块洋钱福字烟膏。一块洋钱二钱五分的那一号。五块洋钱只要一两二钱五分,多了不好了,不是福字号了,那便不配东家的身分,抽决计不要。茶房奉命,自然如飞而去。原来没多路,只穿过大马路就到了,竟没五分钟时已挑了回来。筱岑便请陈大躺下,自己却躺着对面,替陈大装烟,陈大瞧着筱岑如此恭维,又恰好烟瘾也到了,更觉得事事慰贴。看他年纪又轻,人才很漂亮,便堆下笑容道:“倒难为你想得周到,我被那老贼气得我烟虫都跳起来了。”筱岑道:“东家怎地和挡手闹起来呢?”陈大便把原委说了。筱岑忙道:“恭喜,恭喜。那么就是正主儿的老班娘娘了,伙计喜酒是要喝的。”陈大竟然心花怒放。自从生了耳朵以来,直没曾听到这么甜津津的言语,嘻着嘴,死活的合不拢来。那筱岑又道:“至于洋钱方便得很,待伙计出几张即期票,这便是同现洋钱一个样子的。若说零星用,千把洋钱的钞票,现在存着呢。”陈大顿然大悟道:“你的计较很通,很通。给我写一张五千元的即期票,再出几张一千元的,五百、三百元的,不管他多少,每一样写他十张,放在身上。比如钞票似的一样使吗?我们竟是杜做的钞票哩。你恰恰姓杜,巧极巧极。横竖左右闲着,成日家做这钞票岂不有趣。不过一张小方纸儿,值不了一文钱的本钱。大而言之,十万八千;小而言之,也不过就是这样的一百二百,尽着高兴写去,我不是一位活财神吗?”筱岑道:“东家岂不是活财神呀,就是财神也没有东家这般阔绰呢!”陈大刚要说什么,只见几个伙计进来说:“挡手卷铺盖了,立刻要回去了,不管事了。”陈大一听此言,直跳起来拍手道:“算这老贼知趣的,他不把铺盖卷时,老实说我要替他动手了。谁耐烦卷呢?点把火烧掉了岂不爽快。如今就请杜筱岑做挡手,做挡手,一言为定。”说着便对筱岑深深一揖道:“诸事拜托,费心,费心。”慌得杜筱岑丢了烟签忙道:“才不胜任,才不胜任,断不敢当此重任,请东家收回呈命,另找贤员担当重任。伙计才疏学浅,断断不敢奉命,断断不敢奉命。”陈大道:“这么着就没趣了,我最不欢喜这么着的一句。老实说,我赏识的人,不会有半点差池的。我没工夫抽鸦片烟了。你快快给我去做钞票,我同你一答儿到秋云那里去玩罢。我同你说,秋云那里有个房间里应酬的大姐,他的名字叫做阿金姐,苏州落乡横塘镇上人,据说今年还只得二十三岁哩。不要说别的,他一对眼锋这么一溜,那就叫做生活。只消稍微对别人溜一溜,竟会得魂灵都被他溜掉了,骨节都会酥化的。那皮肤的白、滑、嫩,综而言之,说也说不象样,我同你做媒,不作兴打回票的。若说不灵呢,端的不是陈大少爷的牌面了。并且还有一层道理,我那秋云定规只要阿金姐一个儿同他梳头,别一个梳的头她到底不称心。如今秋云嫁了我,仍旧要阿金姐梳,你同阿金姐做了夫妻,横竖我公馆里只嫌没有人住,我也记不清实在有多少房屋,而且家伙也太多着,你只管来住就是了。不过每日里费你家嫂子心,替拙荆梳一个头,你可肯吗?”筱岑没口子的道:“笑话了,笑话了,岂有不肯之理。东家赏赐了伙计这位美人,伙计就叫贱妾过来伺候这位美人。”陈大道:“呀,你已经娶过如夫人了吗?”筱岑道:“伙计一个老婆还养不活他,怎敢还想娶妾。所谓那个贱妾就是家里的老婆。如今东家赏赐下来的美人,伙计怎敢委屈了这位美人,因此把名分翻过来。本底子的正室降革下去作为侧室,就把这位美人推升上去作为正室呀。并不是头里原有小老婆呀。”陈大道:“好啊,好啊,你竟同我彷佛一个人了。你我两人才算得志同道合的知己朋友呢。你的老婆如今在上海吗?”筱岑道:“去年搬上来的,家里还有一个妹子,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对亲。当初爹娘在世的日子太珍爱了,不肯随便封一门亲事。舍妹呢?却也才貌太齐整了,志气也太骄傲了,倒说生意人是不愿嫁的,只消是个风流名士,哪怕年纪老些家计穷些,小老婆也肯做。”陈大道:“咦,倒也奇怪肯做小老婆,岂不是自己看得太轻了吗?并且怎样的门面叫做风流名士呢?”筱岑道:“我也弄不清楚的,据妹子说,是这样的,比如;这人会得写字,什么正草,隶篆都会写,写得要好。大家都去求教他。写扇子哩、屏条哩、堂幅哩、对联哩、匾额哩,才算得会写字。不但是写写草帐,开开发票,就算得写字。写会了不能算数,还要会做文章,做文章的一说,却是个大纲,内中还有难作哩。怎么叫做难作呢?就是诗词歌赋、长短两句、编撰、说部、传奇、白话文言,一古脑儿件件皆能,才算得是个文章家、词章家、著作家、专据家,就是三填五典、三教九流、经文释典、兵书战策,无所不通,无所不晓。不但是涉跋通晓而已,须得深诣造极,才得算数。这三项是正经的学问的本领。其余玩好的东西,消遣的法子,犹如弹琴歌瑟、培花栽草,博奕投壶,精致的淘气,正式的荒唐。于是王公大臣、大老先生都慕他的名,同他交接往来。天下底的人,说起了某人,个个都知道。这叫做名士。”陈大听了,伸长了舌头缩不进去,怪样的声音叫起来道:“哎哟啊!上海地方哪里有这个名士啊?苦了苦了。令妹只好一辈子没老公的了。”筱岑又道:“东家听我说呢,这名士还须得风流呢,不风流的名士,也是白劳劳呀。”陈大道:“这却更难了,但不知道怎样才算风流呢?”筱岑道:“这风流益发的诧异了。比如这位名士家里头的老婆,哪怕生得如花似玉、如玉生香、如花斗艳,似这一般的老婆,切不可为心满意足了,成日家捧住了不放,这么就眼界不宽,志气不高了。若是家里头有齐整的丫头,年轻的妈妈,终要偷偷摸摸。假如这些丫头妈妈们不肯,还须变尽的方法,引逗得肯了,才肯歇手。若是一面孔做出主人的丑态,使得丫头妈妈们见了不敢多一句闲话,放一些子嬉笑,这种人就叫做混沌末离,现世钟馗。这还不算,假如隔壁人家的姐姐妹妹,自己家里的嫂子婶子,亲戚人家的哥儿姐儿,都要弄点把戏出来。至于师娘巫女,优婆娼妓,这可不用说哩。若是这个样儿的名士,才算是的的确确的风流名士哩。于是乎,舍妹才得情愿嫁哩。正室副室,年老年青倒不计较。”陈大又怪嚷道:“哎呀,哎呀。”又笑说道:“我名士却不是名士,至于『风流』两字,除了我还有谁呢?这么说来,足见令妹也很风流的好一位小姐了,几时倒要拜会、拜会哩。”筱岑道:“还待东家说吗,过几天不是一家人了吗?贱妾舍妹敢不伺候东家吗?”陈大乐道:“得情,得情。时光不早了,快给我写好了钞票,一答儿秋云家去罢。”筱岑连连答应,忙跑到帐台上去,抢过一迭小方纸儿,砚台上注了一滴水,拿墨七横八竖的,推磨一阵,提笔就写。写那五千元的一张,三千元的一张,一千元的十张,五百元的十张,三百二百一百元的各十张。共总写了五十二张,找过算盘滴滴嗒嗒的一算,恰整二万九千元。算准了便道:“东家,请过来。”陈大原躺着烟榻上的,听了只一跳从烟榻上直跳到帐台那边,瞧着乱蓬蓬的一堆,不由得嘻开了嘴:“都收拾。”筱岑道:“这里共五十二张合洋二万九千元。”陈大接过来道:“二万九吗?零零落落的,再写一千,凑成三万罢。”筱岑道:“拿一千元钞票恰好成数了,东家帐上付三万元吗?”陈大道:“好,好,好,其实也何必付帐呢?”筱岑道:“这是伙计的职分如此,将来可以开红帐呀。”陈大道:“何必,何必,如今你老哥做挡手了,我还有不放心吗?横竖不过费几张小方纸儿,最不值钱的东西,你要使钱尽管你写着使就是了。”筱岑道:“承蒙东家信托伙计,怎敢私写一点儿呢?”陈大一面把那许多即期汇丰银票收在小皮包里,嘴里说道:“如今一切事情都舒齐了,我们『群玉坊』去吃便饭,高兴一同去吧。”筱岑连连答应。于是一同来到“群玉坊”的碧玉楼谢秋云那里。秋云阿金姐陪尽小心,殷懃接待。陈大指着筱岑对秋云、阿金姐道:“这位是小庄里大掌柜的杜大少爷。”秋云,阿金知是钱铺里的挡手,如何不巴结。须知嫖界上第一阔客,第一等好户头,要算山西票帮,其次便是钱庄挡手了。至于钱庄挡手的薪俸,每年不过二百吊钱的限止,再多也没有的。若论薪俸而言,那里有嫖长三堂子的资格,一年辛苦一票使,与他也不会体面。怎说除了山西帮就算他们户头,阔而且好呢?就是千百万的巨财的来去,只凭着一个图记,一张小方纸儿,都存他手里。那怕一记斧头砍去,三百、五百、一千、二千,马上拿得出来。而且钱铺子的规矩最严,那怕是挡手,没有堂子里过夜的规矩,凭你相好做得什么似的恩。高兴一回,板要归去的。等他归去之后,还正好应酬别户客人。吾知道,明儿药房里头一定有注生意上门了。这还是便宜事体。稍微吃亏些,什么“包兰芳”哩,“木渭三”哩。就有三十五块洋钱的生意,三天七天包得全愈的本事。过了半年三月,不作兴不要再请教他们规矩,所以堂子里最巴结是这一等人。横竖这一等人,也乐得闹阔,使的又不是真的银钱,无非是小方纸上乱画一泡就是了。将来不得了,又不干他的事,是有别人去担当呀。如今筱岑使的银两,不论成千累万,只消说一声拉倒,不怕陈大不担当。且住,底下的就说不得了。若是一口气尽管儿瞎三话四,把这西洋镜拆穿了,这么杜筱岑似的一流人,要骂我了。横竖我却不是此道中人,终说我不知道其中的实在情形了,所以意会错了。我既是不知道其中的实在情形,我就不说这个哩,只说我着实知道的吧。着实知道的是个什么?就是阿金姐拿眼瞟了几瞟杜筱岑,打谅她只不过二十五六年纪,一张小白圆脸,一副知趣的形容,一套有趣的衣服,一眼不眨的只顾瞪瞪的瞧那筱岑。筱岑也在心上打算,这一个光景就是阿金姐,姿色只有八分,倒是态度风骚,足足有十二分。所以也是一眼不眨的,瞪瞪的只顾瞧那阿金姐。他俩彼此瞧出了神,所谓忘形现世了。陈大拍手大笑道:“缘分,缘分,”这一闹却把那一对儿狂且荡妇闹醒了,不觉一个没意思。阿金姐搭讪道:“啊呀,昏脱来里哉,烟灯还勿曾点了。阿巧耐来浪做啥,客人来里,还勿晓得答我跑出来嗄,魔来浪陆搭嗄。”陈大益发的拍手大笑道:“阿金姐,你竟昏了吗?好不怕羞。”阿金姐白着眼一横道:“耐大少末……”陈大笑道:“我便怎样。”阿金姐道:“勿说哉,尽耐嚼罢,个答杜大少末头一埭来勒,客客气气。阿有啥形容勿出格,该号闭话,阿要鸭尿臭嗄。”陈大也勉强打着苏白道:“该号闲话,一点也勿是鸭尿臭,倒是停歇歇该号事体像煞有点鸭尿臭。”一语未完,说得众人都抚掌大笑。急得阿金姐只是跺脚,嘲笑一阵。陈大、筱岑对躺着去抽烟了,阿金姐就去坐陈大身边,等着抽过了三二口烟,便道:“陈大少,倪先生格事体,到底阿是该格样式,一定算数哉。俚笃娘来浪这底下,请耐大少爷格示,阿要叫俚上来。”陈大直跳起来道:“嗄丈母太太已经到了,快请快请。”这个当儿只见一人直冲进来。 第五回 海底枪笆居奇垄断 空中楼阁看戏搭台   却说陈少鹤陈大,正说到丈母太太到了。“快请,快请。”这时际,只见一人直冲进来。瞧时,不是别人,正是周三,周子言。原来那周三,自从那一天自己的相好谢秋云,吃陈大剪了边去,可煞作怪。非唯没有半些子的酸,反而愈加知己起来,陈大也感激他是器重宽宏的一位大方朋友,因此益发地敬重他。不消三日,竟往来密切,比着自家兄弟还要加上千百倍的亲热。当时冲进房里来,瞧他的神色,大有惊喜之状。陈大便道:“老三,你从哪儿来呢?”(只怕黑牡丹那里来,计其时日还不曾乔迁到多福里去矣。)周三从怀里探出一件东西来,道:“你瞧,你瞧。”陈大接来瞧时,却是一封电报。便道:“这是电报呀,哪里打来的呀?”周三道:“你瞧了,好叫你喜欢。”陈大道:“哦,敢是徐家妹妹从长崎打来的吗?她光景要回国了,果然有趣。”周三道:“呸!你竟心心念念在徐家的那个雌儿身上。我劝你算了罢。我自己打谅、打谅,你是个生意场中人,他是学生界上的有名巨子。如今还比得当初的时代吗?只怕你在这儿还是一天到晚终要提起那徐家妹妹长,徐家妹妹短,怎样风流,哪样多情。只怕他在外国早把你陈大忘得一点影子都没了。”陈大道:“别冤枉他,他却不是这么一流人。”周三道:“别多说,你且看电报吧。”陈大便把那电报抽出来认了一认。其实有好多个字有点不认识,若是老实说认不得字,让秋云,阿金姐见了似乎面子上太过意不去。于是把嘴噘了两噘,把身子一扭,道:“谁耐烦看这个,你念给我听。”杜筱岑连忙答应道:“伙计念给东家听。”杜筱岑一味逢迎,便高声朗诵道:“『古吉鲁』商轮,装载煤油若干数,在某洋面,遭风失事。”陈大直跳起来道:“不得了,不得了。『古吉鲁』轮船满船装的,通统是洋油,经得起闹出乱子来的吗?洋油市面,我最熟悉,现存的洋油总盘还不满二十天之用,才告着『古吉鲁』进口,接济市面。老三,这电报『茶会』上知道没有?”(各项卖买聚集之所,名曰同行茶会,却不在茶肆中,是在烟馆中,只该名之曰“烟会”)周三笑道:“这是我的私家电报,肯给同行中晓得吗?你我是自己弟兄,所以跑来给你个消息。老实说,我也没有工夫同你谈天,连夜要尽多尽少买进了。多买一箱就多发一注财,你也该买进点,只怕秋云的一笔,就此撩出来了。看你的运气,看你的本事吧,要发三五十万的财,也在这一记上。”陈大跳起来对着周三深深一揖道:“三阿哥,既然承情要好,给我这个好消息。如今,一客不烦二主了,如今通市面的底盘端的有限,我想这样吧:只消是火油,不论价钱,都是我买。综而言之,他们开得出口,我就不作兴还一句价。银子我一个儿垫赚的钱。你我两人二八刀,你发现成的财还不窝心吗?”周三听了,踌躇道:“懊恼给你说的,给你说了,就夺了我的利了。这种机会,我虽则资本不多,然而到这地步,不要说钱庄家拖得动,三五百万银根,就是银行家,也只怕我不要用。”陈大又是深深一揖道:“我的好三阿哥,亲三阿哥,作成兄弟掏一票罢,银子我垫,将来赚的四六。四六那总算便宜了,再不窝心时,天理良心了。”周三摇着头道:“这么着,真真叫我也难说了,只好且图后会了。”陈大欢喜非凡道:“感激不尽,感激你三阿哥不尽了。”说着又对筱岑道:“你知道了,等三阿哥买进时,有多少就拿小方纸儿画几笔给他。”周三一时不懂道:“画什么给我呀,这位老兄是擅长丹青的吗?久慕、久慕,过天请教一张扇面来光辉光辉。”筱岑不禁发噱道:“周子翁缠错了,敝东说的是打票子,并不是画画儿。”周三也好笑道:“原来这个真真东瓜缠到茄子里去了。我想小方纸儿上画几笔,那是册页了,我们又不是鉴赏家,要画册页来什么用处。倒不如扇面,得用的好多着呢。这么着票子今儿用不着,明儿节上,论不定要上百万呢!宝庄一定是崇茂了,方端翁那里费心关照一声,数目多了,恐怕多一句话便不能抢帽子,着先手了。”陈大道:“方老贼滚蛋了,如今是筱岑挡手了,这位就是杜筱岑呀,你们没会过吗?”筱岑道:“周子翁,前儿在花想容那里会过了。”周三忙道:“失照,失照,兄弟记性竟不好了。”嘴里说着心里盘算道:呀!崇茂是方老端的开山老祖,二十多年的老挡手,怎地蓦地里调了这个杜筱岑哩。而今钱庄的风浪果然危险,然而只有他稳当。别人家折本倒帐,他仍然是赚钱。这当中,一定有个绝大的原因,这个不干我事。如今既是杜筱岑挡手了,这便是我周三爷的济运,这个杜筱岑须得着实连络一连络。想罢便堆上一脸的笑容道:“不错、不错,『花想容』是石松年做的,松年那么真的会画花的了。据说松年的花鸟在上海要算他第一把交椅了。”筱岑道:“松年、想容那里难得去的,他才靠一枝笔上,过日子那里有闲钱花呢?倒是兰亭做的很热,曾经有一句风声,兰亭定洋都付了,顶到端午节上,弄出来了。”周三道:“啊,是大生庄上的副挡,赵兰亭吗?”筱岑道:“是的,他虽是副挡,其实权柄却兰亭拿着,他是袁家的亲信人,袁家虽则三分东家,市面上只认袁家的。”周三道:“大生庄袁家只有三分,还有七股呢?”筱岑道:“是官场东家,当是极靠得住。现银子也拿得出来三五百万,但是官场东家到底吃亏,市面上不通气的。若是没有袁家搭三分时,市上一两银子拆不动的。所以兰亭的权重了。”这当儿,陈大在烟榻上迷迷的睡着,筱岑见机道:“东家只怕倦了,我们谈得热闹,怕他不舒服,我们去吧。”陈大迷迷糊糊地道:“不要紧,再坐一会儿去,横竖事体照办就是了。”筱岑连连答应着。又道:“不坐了。”周三也道:“我也去了。”陈大仍是迷迷糊糊地说:“对不住,对不住,明儿听信。”说罢,又迷烟去了。周三,筱岑只得笑着走了。谢秋云,阿金姐忙送到楼梯边,着实殷懃了一回。   且说周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对筱岑道:“我们到文仙那边去消遣一回,好吗?”筱岑道:“哪里的文仙,可是同安里的金文仙吗?”周三道:“不是,不是。她是凤舞台里串花旦的。”筱岑道:“那里是唱戏的,很好很好。不瞒三阿哥说,兄弟长三,么二,住家野鸡,私门头,湖丝阿姐通通玩过,就是公馆里的姨太太、大小姐,膀子也曾钓过。单单女戏子和尼姑没有路子。尼姑呢倒也罢了,心上倒是不十分想。据说女戏子别有一种趣味。”周三拍手道:“杜筱翁早点和我拉拢时,好教你这两种把戏。老早玩的厌了。老实说吧,这尼姑和女伶,我最熟。如此,文仙不算顶红的。索性同你到田小峰那里去,你有本事同小峰订交情。”筱岑道:“你我虽没有深交,不过台面上曾会过两三回,也好算老朋友了,如今交浅言深了。不是兄弟说,方才东家在那儿,不好不庄重些。如今你我做了知心朋友,看着吧,这种工夫你不怕不佩服的五体投地。综而言之,年轻貌美,是个招标吧哩。须得出言风雅,举止大方,才得荡美女之春魂,若佳人之怜惜。”周三笑道:“出色,如此小峰那边来,最合式哩。据说小峰在京城里一般王孙公子,达官显宦,却不在他眼里。够得上和他往来的,起码是翰林院里的名公老宿,还有少年名士。所以这儿也没有几个走得进他的窝里。听说有个什么词人,小峰最知己的,他们有一段佳话。几时暇了,讲给你听,令人很羡慕的。”筱岑道:“海上名流我都知道,并且还抄着一本底子。大凡名士都有一个别号的,就是什么词人、什么居士、什么生、什么客、什么主人、什么官主。种种的名字,不知多少。然而大概只知道别号,不知他的真名的姓,有何功名,做甚事业。还有几个别号,就是一人,我说一个格式你听。比如:石生,可是名望最重的,不知道的人,也少的哩。他是姓孙,官名叫做家振,表字玉声。官名和表字都有照应的,不是瞎叫叫的。就是玉振金声的意思。这么说时,这家字不是落了空了,又叫大振家声,不是也有交代了。他是报馆里的主笔,日下要算老前辈了。再比他资格深的,竟没有了。石生三字,人人知道,岂知花间退吏也是他;警梦痴仙也是他;悟云子也是他。不是夸口,我肚皮里有三百个,背得出来。不信,我那抄本,几时带出来给你看。五十页的红格簿子,足足两本。三阿哥我教道你,你把我的抄本细细的读一回,肚子里记上二三十个,要念得熟而且溜。假如遇着了李萍香、林浣香、郭犀灵、刘爰珠,诸如此类的,一般才女,只消拿词人居士这般招牌掮出去。认为极知己的朋友,包管你有特殊的好处。好在我抄本上有红圈的,便是名望最好的,大家知道的。”周三笑道:“我是门外汉,记不来的,还有一说,比如:石生是我的知己朋友,我又不认得石生的面长面短,有须没须,瘦的胖的,光的麻的。比如我和林浣香说,林浣香却认得石生的,盘问起来,我倒说是有须的、矮胖、麻子。恰恰地那石生是个没须的、瘦长、光子,岂不要龙头不对马口,东瓜缠到茄子里去了。”筱岑道:“不妨,不妨,我索性教你一个绝妙的口诀。”周三诧异道:“什么有口诀的,倒要请教,请教。”筱岑道:“这口诀端的妙不过,管教说上去,肥瘦的彷佛之间,长短在依稀之内,胡须介乎若无若有,面皮近似有麻无麻,颜色则黑白之难分,年岁则少壮混合。”周三大骇道:“这种口诀,那怕走江湖的相面先生,也不能够一句话包罗万象。请教请教,倒很新奇哩。”说着站住了。筱岑道:“怎地不走了。”周三道:“到了。”筱岑道:“既是到了,进去坐了再说。”周三点头道:“最好。”于是周三扣了两三记门,里面一个中年妇人出来开了一瞧道:“哎,周三少。”周三满面堆下笑来道:“姑娘回来没有?”那妇人道:“差不多了,里间坐着呢。三姑娘刚刚回来。”那三姑娘原是小峰的妹子叫做月峰,也是唱须生的。比小峰小三岁,今年恰正二十岁,还有几出武行,所以搭了黄家班。至丹桂里唱,也是一等角色,文行拿手是:《黄金台》、《法门寺》、《黑水国》等类。武行拿:《恶虎村》、《殷家堡》、《长坂坡》等类。铁杆功夫也极好的。这当儿,只听得月峰在楼窗上,招呼道:“周三少,进来吧,小峰快来哩。”周三便笑着拉筱岑一直上楼,到月峰的房里随意坐了,月峰瞧了筱岑一瞧。周三忙代报名道:“这位是崇茂钱庄的大挡手,杜大少。久慕你们姐妹两个,特地托我介绍过来,请教请教。杜大少虽则在钱庄做挡手,其实是做过翰林的。”筱岑一想,牛皮吹得太大了,况且他们是京里出来的,又是和这班老官做淘的,决计使不得,便道:“三兄瞎说哉,不过那一年秋闱侥幸过的。”月峰道:“原来是位孝廉公,哪一科恭喜的。”筱岑道:“二十三岁的那一年。”月峰道:“贵庚多少?”筱岑道:“恰正三十。”月峰道:“上两科是末一次科分了,北闱呢?南闱?”筱岑道:“南京考的。”月峰道:“那是和张大少同年了。记得那一回的副主考,是曹晶,头场是《王导登治城论》是三题,《识时务者为俊杰》是四题,头二题是出的很古怪的,叫做……叫做?”想了一回回那筱岑道:“怎样的很长的,一时说不来了。”筱岑想:却记不来了,真真如天之幸。恰听见叩门声响,月峰便伏着窗盘上,不问这门的话了。原来小峰同着一个人一起回来,一直进自己房里去了。筱岑这点子让他能干的,怕月峰又要问起,假意儿偷瞧小峰。只见小峰同来的一个人:却是个少年,穿着英白春妙的夹衫,蟹壳青实地纱,一字襟坎肩,鼻架金丝眼镜,嘴含纸卷烟,指儿上晶光耀目,黄头般大的一对金刚钻的戒指儿。摇着金牙小扇,举止风流,神采飞扬。容貌约有三旬左右,稍有几点麻疤儿,皮色白嫩,愈显其俏。只听得小峰道:“李家妈挑的膏子呢?”就是那开门的中年妇人答应道:“交给三姑娘收着呢。”月峰接口道:“在这儿哩,来了。”说着,在十景架上拿着个蜜缸送过去了。筱岑悄悄地和周三道:“和小峰同来的那个人,认识吗?”周三道:“就是方才说的那个什么词人呀。”筱岑点了点头,又道:“你刚才替我吹牛吹得太过分了。我连忙扳过来,岂知弄僵了,幸而小峰回来搭过了轿。我看月峰着实有点道理的,这么考试的一斗,非要让这个破绽拆穿了。月峰如此,小峰就更不是对手了。我想索性做实他,倒很有希望。”周三道:“怎的做法?”筱岑道:“我们走吧,马上去买一本这一科的闱墨看熟了,再来对付他们。我着手干了,你不要吃醋。”周三原来想狠狠的弄他一弄,如何不答应。于是略坐一坐,恰好小峰走来,光个面子。因为有心上人在这儿,也没工夫应酬他们。周三又替筱岑担心,也不敢多说,便站起身来,说要走了。小峰巴不得他俩走了,虚留一声,送了几步。倒是月峰瞧着姓杜的是举人很近情,连忙赶过来直送到楼下。结结实实的说明儿一定要请过来谈谈,或者“丹桂”听戏,等下了台,一起回来。还说明明儿是唱《花蝴蝶》。说到这里,身上摸出两张入座券,说是送给周三少,杜大少的。明儿一定过去赏个光。周三、筱岑接了入座券,应承了明儿一定要赏鉴妙技。月峰心里非常欢喜,直送到门口,瞧着周三、筱岑转过弯儿不见了,便关门进去。   且说周三道:“好生奇怪,往常月峰没有如此亲热,小峰无此冷淡。今儿一变,竟变得大反其常了。”筱岑笑道:“如今信得过我的话吗?我的钓学是得过最优等的毕业文凭的。今儿还不曾施吕旺之大才,展子房之鸿划,月峰已倾倒万分了。”周三笑道:“罢也,闱墨不要忘记买来。”筱岑也不觉好笑道:“我忘了,小峰住的是什么里。”周三笑道:“你休问得出来。”筱岑道:“方才只顾说话,马马虎虎的进去了,不曾留心呀。”周三道:“不是『日兴里』嘛,这里不是东新桥嘛。”筱岑站住了脚,认了一认,道:“不错,如此别过了。我坐车回庄去。明儿我来约你。”周三道:“横竖我明儿要到宝庄上打票子呢。”筱岑道:“就是海底枪笆的一件生意嘛,不知道要预备多少。我也搭些子小份儿,靠靠三阿哥的福。”周三大为得意的想:这空中楼阁我居然造的这么华丽。便没口子的答应着“可以,可以”。于是一拱而别。筱岑便雇了一乘“野鸡东洋车”向前马路去了。要知怎样情,且看下回便晓。 第六回 巨商破产接四连三 小鬼当家瞎三话四   却说周子言周三,别过了崇茂钱庄的第一天接手的挡手杜筱岑,心里一百二十分的高兴,想道:气运红起来,只这样的顺溜。原想在陈少鹤身上哄个千儿八百的一票,够了端午节的开支,也心满意足了。到底还虑着方老头儿从中作梗,少鹤也操不得全权。岂知老天方便,先给我调排开了,接续的又是这个杜筱岑。当日在花想容台面上,凡他很像一个人,一脸的精明样子。岂如今儿一看,也不是个上流东西---创业不足、破产有余的一个人。是和陈少鹤朋同类也,“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一点不差。如今既是我要交大运了,少不得要改个样子。老底子那几处玩惯的门户,屏而不用。想到这儿,向身上一摸,摸出个皮夹子来,就在电灯底下打开来看,里头却有五元的钞票一张。三个英洋、二十来个角子。自言自语道:“大约有十元之谱。绰手有余的了。仁寿里可在眼前,“绮云阁烟馆”里的老二,我心心念念,要去住它一回,看他两腿儿肥的什么似的,叫人看了怎的不动火呢!曾经去过抽过三、五趟阿片,探探住夜的价值,至不可少要“梅花”之数。还须加上小帐:两只烟钱,半夜点心、水果、小吃等项。少不了又是两只大洋。算算七、八块洋钱玩一趟,委实舍不得。曾经和他商量,做两不吃亏的方法---花两只洋关房门。他说不是野鸡,做不到。好人家女儿,小老班娘娘认起真来,两记“绍兴大耳脖子”。(寄文不知所指。)今儿既有这几块在身上,落得阔一阔。明儿就面团团了。主意决定,便弯进了仁寿里“绮云阁”老二那里去,开了个过夜灯,抽了一夜。须知这回所抽的,并不是阿片。(妙不可言)次日十二点钟才得出来。   身上只有一块英洋,七、八个角子,便坐把车子来到宝善街“怠园烟馆”(“怠”字妙极,具有深意)老主顾巧生堂里开了个灯,巧生代烧着烟道:“周先生,今儿怎地这么早?看来神气不清,很乏的样子。敢是在相好那里快活哩?”周三伸了个欠,笑而不言。接着抽了两口阿片,便笑说道:“有趣,有趣!『绮云阁』里的小老班娘娘着手了!”巧生“嗤”的一笑道:“哪一个嗄?老二呢,还是老三?”周三道:“自然是老二了!老三是丑来,倒贴我钱,还不高兴哩。”巧生又“嗤”的一笑。周三道:“笑什么?”巧生道:“小老班娘娘,谁和你说来?既是小老班娘娘,时小老班呢?”周三道:“小老班倒很得意。据说现在青海电报局里,要赚到一百两银子一月哩。”巧生大笑道:“鬼也鬼也!……”周三忙问缘故。巧生道:“日后自知。---光景没吃饭哩,去叫饭罢。”周三道:“也好。就对过『得和馆』去叫一个生妙鸡片、虾球、腰片汤。三样够了吗?”巧生笑道:“唷?周先生阔哉!不然,是老花样---不是一碗清血汤,便是一客木樨饭。要不了一角洋钱的。”周三笑道:“别乱说!你须知道我三老班发了财了!”巧生笑着去叫了饭菜。吃罢,又添两盒阿片,消磨了一会儿。   已三点钟了,只见那些掮客,陆陆续续到来,头里都不开谈买卖,尽着抽烟。只抽得烟雾腾天,云霞匝地。差不多又是两个钟时间,那班掮客一个个蠕蠕作动,欠身而起,(精妙入神,吴道子无此神笔。)开谈起生意经来。周三瞧着一个叫做王二夫的招招手,二夫促过来道:“子翁有何见谕?”周三道:“墨其(同行暗号)长(长,便是涨也。)足了吗?”二夫道:“长的十足,不过三天的市面,就要回了。(回,便是跌价也。)这一回,回下去,不知要回到什么地步哩。所以这两天市面都没了。大家观着,晓得就在眼前大宗到来,立刻要回到顶底度数。固此手里有货的,要想出脱抢个鲜。只是没有胃口(胃口,即买进也。)子翁若有时小胃口,兄弟还可以应酬。不过三、五十件罢了。”周三笑道:“你手里有多少?”二夫皱着眉道:“说不得。这两天我肠子都愁断了,手里有八千件哩。”周三道:“我通买。有时我还要。---八万件也不嫌多。”二夫愕然道:“子翁说玩话?”周三正色道:“我何曾玩过来?银子是现的。拿货单来,立刻拿银子去。”二夫惊疑不已,含糊着和别个商量道:“可知墨其有什么信息吗?看长有吗?”一个道:“没有长的道理。”又一个道:“我有计较在这儿,---周三要买,无非看长。索性加上两三个长头,打伙儿一起去唬他一唬,看他怎样?”二夫道:“我做了十多年的生意了。细细想来,断无长的道理。---看他神气,极似大长而特长的样子。倒决断不来哩。”一个道:“坎坎你说急的要上吊,这会儿子有了这好机会,有甚商量?卖了就完了,赚了一票,也算济运大好的了。又要痴心妄想到长的念头上去了。”二夫一想,果然不错。便自顾去和周三交易了。   那一个问那一个道:“怎地你也劝二夫卖去?倘使真的长起来,岂不是对不住他呢?”一个道:“你忒煞女人腔了!他今儿通卖了,也着实掘了一票哩。他手里有七、八千呢,头二万弄进了,等他真的卖掉了,足见有稳长的消息。我们手里虽没有二夫这么多,大可以放心,不到合资钱不卖。落得叫他给我们做一粒定心丸。他嫌多嫌少,干我们甚么?”(算你晦气)又一个着实佩服。这且搁过一边。   且说王二夫听了那一个的议论,着实不差。转念道:“他既劝我卖掉时,他手里又不过一、二百件,何不托我并卖了?只怕果有长的梦想。(真是梦想,梦想!并非“妄”字之讹)点了点头,便对周三道:“那几个朋友手里真……真一件也没了。我手里的,也不能一起卖脱。子翁面上,让三千件吧。不过价钱不能依现市的。”(二夫亦殊精炼的,是此辈人口脗,作者何处学来?)周三笑道:“简直些儿吧。我也不是胡涂虫。(妙语如珠。)你有多少?通拿来。要甚价钱?尽管儿说。不过有一句话要和你说明白,烦劳你对众朋友知照一声,今儿是四月二十三,(忽点出日子,奇极!有了日子,便好查对,足见无一事没来历者。即如“怠园”明眼人一望而知,不过一个心横了下去。)二十五的四钟为限。在期限之内,有多少?要多少。价钱不论。只消说得出。要十两银子一件;二十两银子一件,说得出口,我就拿出银子。限一点钟之内,即期汇划到庄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说着倒转身,抽阿片烟了。(活现活现)那王二夫倒找不到是何秘诀。(我也不懂。何况你们)心上忐忑不定。摸拟了一会儿,道:“四两银子一件,你要时八千件一起买去。”周三道:“拿单子来看!”二夫便取出栈单,共有十来张。一一看了数目,合拢来一点,不错!恰正八千件。便道:“我去出票子。”说着匆匆而去。   那许多墨其掮客,并自己做点小货的,不止十几个。瞧着周三看过栈单匆匆而去。都一蜂上来,围住了王二夫,七张八嘴的问道:“多少数目?”王二夫说了。便把限期一层也宣布了。(或谓二夫是忠厚人,我谓二夫是乖觉人)大家也以谓诧异,议论纷纷,莫衰一是。内中一个姓牛的,忽然省得(省得的不姓牛姓了,牛省得甚么?一笑。)道:“没有道理的。周三光景合上了一个大资本家?想做一个海底枪笆的事业?”大家咸以为然。(一群牛)二夫沉吟了一会儿道:“未必是的。大凡做海底枪笆的人,一定特别的识见,非常的手段。若是现在九月间,或是来源还远?……我便猜定了。你们想呢,现在是四月,来源就在目前,而且这宗来货比寻常要多三、四倍。那里做得到呢。”众人想想,却又不错。这事其实作怪,现在一顿买去八千件,银子三万二千是真的。只见对面炕上一个人在那里冷笑。二夫一看,不是同行朋友,却是“上海日报馆”改本地新闻的金先生。便道:“金先生是聪明人。做到主笔的,必定有特别的见识。倒详详这市面看。”金先生笑道:“『古吉鲁轮』触礁的。电报,不是今天各报都有的?”二夫道:“那是知道的。但是『古吉鲁』并不是专运墨其的,不过带装着一千多件,与市面上九牛一毛,毫不干涉。”金先生又冷笑一声道:“你知道周三是甚等样人嗄?”众人一想,恍然大悟,于是打伙儿应有尽有,只等周三到,一起卖给他。   恰正周三已到,拿出崇茂庄即期票五七张,合成三万二千两之数,交易已定。众人公举王二夫做代表和周三交易。周三心里已想过:这事情做得拙了。在少鹤终算丢了三万多银子,然而究竟不是一文不值的,哪怕折到天尽头去,两万银子到底收得回来。不过一万多点银子---,他也不要紧,我就不过摸了二千还不到的银子,就做断了这条路,不大合算。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道:“一古脑儿,究竟还有多少?”二夫道:“尽在于此四千七百件。这点点通市面十有八九了。”周三点了点头道:“怎地这般少?上海市面端的不兴了。我想至不可少终有三万件,才可以销差,如今一半都不到,怎好呢?”二夫听他自言自语,又是到死也懂不来的事。只见他又道:“我拜托你通市面,收一收看。有大票儿的,最好,省得一趟一趟的零碎做。今儿什么时候了?打票子是来不及了。明儿一起算罢。不过这四千七百件,明儿短了一件,我不答应的!”又三十六张货单,腾来倒去,翻了一阵,交给二夫道:“你去敲敲着实,不要到明儿多一句话。”二夫沉吟了一会儿,悄悄的对周三说道:“你肯加五钱银子二件,通在我身上,包管四千七百件,一件不短。”周三大为欢喜,一口应承。二夫便去和众人只说老价钱,银子明儿付清,货单存在我处。如若不信,就把我的银子算给你们。为因周老三忒利害,倘使明儿短了一件,要罚我一千银子呢。众人都道:“笑话了。我们还信不过你王二翁吗?”说罢一蜂都散了。二夫也着实欢喜---不道又是二千几百两银子外快。便回复周三道:“敲着实了。一定明儿。向我一人说话就是了。”周三道:“你须叫个人出来保一保,(奇)若是短了一件,怎样说话?我和你说一句知己话:你们都在梦里,包不住明儿还有比我更大的胃口,更肯出重价的人出来呢?所以我的心都急碎了。你们做做买卖,巴不得多赚一个是一个。我终不放心,只怕明儿等得我到来,四百七十件都没了。并且我打不得早起,到得又迟。”王二夫吃周三说得六神无主,便道:“货单你先拿去,终好了。”周三笑道:“无此情理。别和我说出外教话来。”二夫又道:“那末一张万三千的存在你做保证,就是了。”周三道:“也好。待我写张收条给你。”二夫道:“你出了收条,明明要我证据了。”周三笑道:“随你大才的便。”二夫道:“我也彼此信得过你。也不用出收条,我也不写证据了。”说罢,把三千张的那张庄票向烟盘里一放,拱手自去。   周三便收好了,慌忙来到“海南春大菜馆”,寻到六号房间,只见杜筱岑一个儿拿着一本洋版小本子出神的瞧着。周三忙招呼道:“筱翁,只怕等的不耐烦哩?”筱岑忙放了那本书,笑道:“还好,还好。也来的不久。”周三瞧那本书,原是一本光绪二十九年癸卯科《江南乡试闱墨》。(好笑)便道:“筱翁,真是实心办事,一无假借的了。若是现今我们中国的大小官员,农、工、商、学界诸多人,也像筱翁这么实心实力,志在必成的办起来,还怕不振兴吗?”筱岑道:“不瞒三阿哥说,我也不过在这么样的事务,自己信得过自己,不作兴放一点儿松。---若说除了这么样的事务呢,唯有抽大烟是认真不过的。譬如约朋友,约烟馆里,或是哪里有大烟奉客的,只作兴比约着的时间早两个钟头已到了。不作兴迟了一分钟方才到来。若是丢过了『烟花』两字,约个去处,譬如原约的礼拜日一点钟,最快礼拜二的一点钟到来。还算着实不脱约。倘使懒待些儿,去年约的,今儿还没曾赴约哩。”(形容绝倒,虽无其事,却有是意。目下烟禁,虽不甚力,尚不曾罢休。然而烟禁的结果是否完全,吾不敢说。)周三笑道:“那是言之过甚哩。”   闲话休题,且把请客票来写。筱岑道:“我想索性去请田家姊妹花来,你看好吗?”周三瞧了一瞧时计道:“七点还欠五分,不过跳加官罢哩。她们俩个顶早要十点后上台哩。去请请看,作兴月峰倒肯来的。我代你写。”筱岑忙道:“使不得!须得我自己写,笔气不落俗套。可知生意人的字和念书人的字截然不同,显而易见的很。我并非乱道,别的假充斯文,原来全本滑头。唯有几个书法,休说借一名举人做门面,倒委曲了。其实鼎甲都有意思,我的笔姿纯乎『天公先生』的一路。我写字落了『天公先生』的名款。好叫『天公先生』自己也认不真。”周三连忙把笔放下。筱岑便磨得墨浓、蘸得笔饱,一挥而就。写的是:   飞 请   小峰 月峰 两位艺员速驾福州路中市、海南春西餐馆第六号请赏异味,藉聆。   雅教,谨此仰攀,伏祈。   俯就,万勿推却,不胜雀跃之至,专诚敬叩玉安。企候   宠临。是幸。   职生杜寂啸岑氏顿首   周三先生在座 周三瞧着筱岑一路写,一路没口儿的喝采道:“噎!好吗!银钩铁画。硬---硬硬---硬得不得了!噎,噎噎噎……好吗?笔走龙蛇飞舞得很,苍古得很。噎,噎噎,噎噎噎!”筱岑写罢,掷笔狂笑道:“如何?……岂是代得笔的吗?”周三又道:“噎!不得了!写得出神入化,而且句语也不比寻常。好个『仰攀』,好个『俯就』。”筱岑长叹一声道:“冤哉,枉也!好处何尝在『仰攀』『俯就』之间哉?所以之最神是在『雀跃』者也。而『雀跃』一联,最得乎神者也!”(妙妙!如何形容出来。)反复读了两三遍,摇头摆尾,奇形怪状,实在描写不来。也是没法儿想的事。周三瞧了一会儿,又道:“这『职生』两字作什么解?敢是职员的意思吗?”筱岑含着一脸的喜容,把身子东歪西扯了一阵,耸肩拥鼻的道:(说实在,描写不来,真真客气了。读来已觉有一个活现的杜筱岑在字里行间,“摇摆”两字,化作“东歪西扯”了一会儿,绝妙!)“然而非也。(“然而”两字,其实用不着。恰恰假斯文口脗)职生者,举人之谓也。”周三忙道:“承教,承教---。这么着交代细崽请去,别延待了。”于是把叫人钟一按,便“唧灵灵……”的走响。细崽应声而至。周三昂然道:“快去请来。”细崽忙接了请客票一看道:“老班,小峰、月峰现在十九号里三层楼上。”筱岑忙道:“单是姊妹俩吗?”细崽道:“不只呢,大约十三、五个哩。”筱岑道:“多是女客吗?”细崽道:“男的多些。光景是京里出来的官场中人。”筱岑没了主意。是请的好,还是不请的好?瞪瞪的瞧着周三。周三道:“自然去请的。虽则她们不是婊子。然而终竟是唱戏的。和婊子却是朋同类也。怎好说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大人家的千金小姐?并且现儿上海,似乎不大作兴。京城里是名分应条子的。就是从前譬如谢家班、林家班、鲍家班、张家班……,哪一个不出局的吗?”筱岑道:“终竟三阿哥熟悉『花丛掌故』。”   正说得高兴,忽见一个人探了一探头,直冲进来。筱岑忙道:“咦!梅生,巧极哉!”梅生道:“这里来谈一句。”便看到阳台上嘁嘁喳喳了两三句,只扣得筱岑大有慌张之状。道:“……真吗?”梅生道:“我是在那边来呀!”筱岑一跺脚道:“死的成哩!”不知是何急事,且听下文分解。 第七回 杜筱岑兴高采烈 林幼竹丧气垂头   却说杜筱岑正在海南春番菜馆同周子言周三两个,打算请女伶田小峰、月峰姊妹来,施其钓蚌珠(俗名吊膀子,吾友商山旧主尝谓钓蚌珠与吊膀子不仅雅俗之别,各有一种命意。意在玷污小姐清白者,此吊膀子也;意在倒贴者,此钓蚌珠也。细按之确合情理,然则杜筱岑之意,是吊膀子也。非钓蚌珠也。)的真才绝学。忽然跑街伙计朱梅生慌慌张张的跑来投个信,即便走了。   筱岑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周三不知为了何事,便道:“坎坎来的谁呀?”筱岑道:“我们庄上的跑街伙计朱梅生。!你不认识他吗?”周三道:“怪道有点面熟。他来说什么?”筱岑叹口气道:“这是我的命运不济,着实乏味。『成大号』是市面上算得着的一块金字招牌,向来同我们庄上进出。方老头儿不肯多与他的,结欠了三千、五千两银子,直要双脚跳的了。我同『成大』经理何煦丞、东家何敏士,都是一人之交,因此我同他想一个法子,开一个『敏记』的户头,用两、三万银子,存存欠欠。方老头儿倒马马虎虎不以为意。如是者已两年宽了。昨儿我升补了缺,今儿市上一响,煦丞马上过来道喜,跟手打了五张票子去。一张是六千九百二十一两三钱,一张是三千一百二十九两六钱,一张是九千两,一张是二万七千两五钱,一张是一万五千三百七十七两四钱,共计六万一千四百二十八两八钱银子。『敏记』名下已欠了二万六千银子哩。不是要八万七千四百二十八两八钱银子吗?方老头儿经手的帐上还好,存着二十八两八钱银子,真真凑巧。不过一点点小末尾,终算拉转了。(绝倒)周三道:“敢是风声不好吗?”筱岑道:“若是风声不好,倒也罢了。我有本事同他弥补。实在作怪,已经倒了。”(拉倒,拉倒。)周三道:“不过吃了八万七千四百两银子倒帐,值得慌了的这个样儿?倒帐是公罪呀!”筱岑道:“公罪私罪,且不要说他。我同何煦丞、何敏士堂兄弟两个,一人之交的朋友,不作兴捉弄我呀!既是外强中干,周转不灵达于极点,岌岌乎有朝不保暮之势。---不该拆我这一堆磨盘似大的,滥尿在我头上呀!”周三道:“真……真『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正在万分懊恼的当儿,只见月峰微带酡颜,大踏步进来。月峰原是天足,所以能够穿了厚底靴上铁杆,纯乎“李春来一派”,你想不见得袅袅婷婷的过来哩。终是大踏步来的了。(正写到十二分懊恼之际,忽然又变一番气象。大有一剎儿粉黛如云;一剎儿干戈似雪之妙。别人写不到,学不来。)筱岑的千愁万苦一剎时愁云苦雨,雨散云消。仍旧是满面春风一团和气。(绝妙好词)连忙站起来,堆上一脸的笑道:“爱卿快来,爱卿快来……”(累我发了一身肉栗。昨儿是一身冷汗,今儿又是一身肉栗。要读你的现形,真真受累不浅)周三也忙着招呼。月峰笑道:“还是我来仰攀,你来俯就,才是正当的礼款。”说罢哈哈大笑。(活画武伶样子。)周三笑道:“今儿怎这么高兴?面孔喝得红红的,喝了多少勃兰地?”月峰道:“不多,不多。喝了一大盏,还要喝哩。”筱岑没手儿的按叫人钟,直急得细崽一个虎跳,跳了进来。(实实是妙笔)又没口子的嚷:“快拿一打勃兰地,老牌,老牌……”细崽连珠似答应道:“着着着。”月峰忽把双手儿在筱岑的肩上一揪道:“敢是拿酒来浸我吗?(妙语虽不曾浸,其骨已醉。)筱岑笑道:“喝不了拿回去。”月峰道:“要我喝酒,不喝酒?”(奇问。)筱岑道:“要,要,要。”月峰道:“要我喝时,你须依我一件事。”筱岑连连道:“十件,二十件,一百件……都依得。”月峰笑吟吟的滚在筱岑的怀里,软着声浪儿道:“(文字之善变,一致于此。)我已经醉了一小半了。(又是妙谈。)你须点一出戏,我放胆喝一阵,再醉一小半,也就不妨留着一点点不醉唱戏。”筱岑道:“点戏,尽管点戏。别说一出,哪怕十出,我竟求之不得!你须说个点戏的原因。”月峰道:“足见我的老相好……。”周三把脖子一缩,舌儿一伸。筱岑的脸上骤露那五洲万国从古迄今所未有的怪色……“粗心,然而不懂戏情呢,却也莫怪。昨儿不是说的停儿我唱是《捉拿花蝴蝶》《水战鸳鸯桥》吗?你想呢,我已醉了,穿了厚底靴儿做铁杆工夫,怕不闹出乱子来吗?我跌死了,你可快活?”筱岑恍然大悟,连声道:“不错,不错!这一虑,虑得很是,孔子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何况此乃近虑矣乎。呜呼!(解铃)人不言,言必有中。其斯之谓欤,其斯之谓欤!”月峰听了,撇了撇嘴,瞪瞪的瞧着筱岑,摇来摆去,瘦腰儿好似杨柳。忽地格地笑的把头在筱岑的胸前乱撞。揶揄道:“我在京里的时节,听人家说上海地方的新关上,有一只大自鸣钟,非凡之大。据说那钟的『摆』是乌龟壳样儿的,只有圆桌儿这么大。我到了这儿,满心的要见识见识这件巨物。找了多回,没有找到。岂知让人家哄了,倒说在哪里?什么黄埔滩上的。其实就在四马路『海南春大菜馆』里头。自然找不到了。”筱岑道:“瞎说哉!新关自然在黄埔滩上呢,哪说在这儿大菜馆里嗄?”月峰把筱岑拍了拍道:“这不是乌龟样的一个吗?在这儿摇来摆去做什么?不是那大钟的『摆』儿吗?”周三拍手道:“妙极哉!妙极哉”!筱岑也不禁大噱起来,把月峰满身乱拈乱捏道:“不依,不依。骂得我忒狠了。”月峰最怕肉痒的,吃筱岑一阵拈捏,已缩的一团,笑着央告道:“饶了我。我陪你的罪。”筱岑笑道:“这么一团,不像一个圆桌儿吗?”月峰道:“那便你不吃亏了,也说了我哩。不许拈哩。”   于是喝着酒。筱岑道:“你说点哪一出?我们商量好了去。”周三道:“月峰文行里《取城都》最好的。”筱岑道:“那末就点《取城都》罢。”月峰道:“太吃力。并且酒后嗓儿终退步的,点了《虹霓关》,听白玉兰陪唱,很好的。如今通上海算,要算白玉兰顶俏皮了。”周三道:“听说玉兰的寓也搬到日兴里了。这话真吗?”月峰道:“那说不真呢?同我那里是紧接的邻舍,他住的是第三十三号门牌,我们不是三十二号吗?停儿我们散了回去,我叫他过来谈谈,是高兴的。”周三道:“听说玉兰染过毒的。你该知道的。”月峰道:“咳!天下的事情,真……真难料的很。若说玉兰是最正经的。何曾胡闹过一回?我同他是顶知己的,正所谓:无话不谈哩。他自从十七岁上……到今儿二十五岁,一古脑儿只有三个人,决计找不出第四个人来的。就是这会儿,有个外国人瞧上了他,情愿给三百洋钱,胡乱搅一阵,他不答应。我倒劝他几句:我们吃了这碗饭,虽然呢自食其力,卖嘴不卖身,终算不是堂班出身。该着完全无缺的自由权。心上爱,就有情分;不爱,就不理他。然而到底吃亏了!说不得我们是千金小姐、黄花闺女哩。那些混帐臭男子倒说嫖姐儿没有味儿;嫖那唱戏的,端的开心。还有该死的王八蛋,说若讲真实工夫,须是武行里去找……。”周三笑道:“你说到这句话,我想起一句笑话来哩。---黄家班里的庆儿,有个北方健儿同他交情最深。那一回……吃庆儿肚儿轻轻一挺,那个北方健儿竟直上青云,把牀顶板撞脱了。还有一回,他俩睡到半夜里,大家醒来说说闲话,光景合不上庆儿的意思,庆儿也不过把肚儿轻轻的挺一挺,那北方健儿直滚下牀来,滚了三、五丈远。假如没有板壁阻住,大有从上海滚去,直要滚回了天津去的样子。(若云果有如此力量则天津轮船无须得。如要天津去,只叫黄庆儿把肚儿轻轻的挺一挺,就到了天津,想这速力,比火车还快几百倍哩!若是用力一挺,只怕欧美轮船也无须得哩!绝倒,绝倒!)月峰大笑道:“呸!这是说话吗?”筱岑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月峰又道:“我们武行里,直是天神了。其实武行里倒不敢过分糟挞身子的。---且说玉兰到底不曾应许这外国人,也可想他的为人了。二月里,不知道怎样梁了这毒,幸而有个姓车的,荐了『自新医院』里的汪笛渔,不过几天工夫,就医好了。连玉兰自己也不懂这毒从何来的。”   说说谈谈,不觉送上咖啡来了。恰好小峰过来,对月峰道:“我先走了。”(不见她招呼杜、周二人,是何缘故?若云作者漏笔,看下文又不然。)月峰道:“这里也散了。”筱岑、周三忙招呼道:“小峰进来呀!”小峰道:“不了。”(只两字)月峰道:“黄大人一答去吗?”小峰道:“今儿该死了!黄大人点《小上坟》、夏大人点的《送银灯》、明大人和美大人都要点。不是给我面子,简直的要命哩!”说着走了。   杜筱岑、周三于是坐下,喝咖啡。筱岑道:“何其大人如许之多耶?”月峰道:“都是京里来的。黄大人名儿叫做胜白,是商部当差的;夏大人,叫夏承虞,是外务部当差的;明大人、美大人,是旗人。明大人,叫明珠,美大人叫做美玉。都是道台,现在办铁路。”周三道:“据说有十多个人呢。”月峰道:“其余都是这里的绅商,因为黄大人、夏大人、明大人、美大人明儿要回京去了,算饯行的。小峰同黄大人是……晓得吗?”筱岑道:“小峰还有个什么词人哩?”月峰顿了一顿道:“---没有别的,别瞎说。”筱岑又道:“昨儿一答回去的,不是吗?”月峰只顾喝咖啡,只做不听得。筱岑也不问了。须臾,咖啡已毕,细崽送上签字纸,一看四十二元七角五分。筱岑倒呆了一呆,想着还有一打勃兰地在里头,只得签了字。叫细崽把勃兰地送到日兴里去。细崽答应了。便一起出了海南春。刚走了十来步,只见细崽追过来说:“老班还有一本书忘记了。”筱岑一看,却是那本癸卯科的《江南乡试闱墨》,忙接来收了。还好,月峰跑得快,已离着四、五间门面的远,没曾瞧见。周三伸着舌头,悄悄的道:“丢了吧!别放着身上。看光景今儿是不成功回去的了。那个『中』字少不得要写的哩!”筱岑也以为然。把那本闱墨一抛,恰好抛着一个野鸡身上。那野鸡拾来一看,道:“咦!一本书?也好的。倒可以省三个钱草纸哩。”(呜呼!我为闱墨一哭。偏偏又落在野鸡手里,愈加肮脏。益发腥骚。我为闱墨放声一恸)筱岑抛去了闱墨,于是大为放心。同周三、月峰丹桂去。这且搁一搁起。   且说那崇茂钱庄上的跑街朱梅生从海南春出来,垂头丧气,慌慌的走着。走到西荟芳相近,蓦地里一个人兜头一撞,正待发作---抬头一认道:“咦?幼竹!冒冒失失的跑到哪里去呢?”幼竹一瞧是同行朋友。朱梅生忙道:“得罪!得罪!你在哪里来?仁实公司的电报知道没有?”梅生道:“没有呀!哪里的仁实公司呢?”幼竹道:“我们同行中倒一点没有信息?我刚才到《日日报馆》里去找一个朋友,恰好『上江』打来一个电报说:   仁实公司总理,昨天已不知去向。据闻亏损有三百万之谱,今日已停止交易。市面震动云。 梅生道:“只怕谣言罢。---仁实公司的总公司在这儿。『上江』不过支店罢哩。岂有这等利害的消息?我们同行不知道?到报馆里先得着电报呢!”幼竹道:“原为此呀!况且总理的昨天已不知去向了。难道商会里没有电报的吗?所以我急急的要去找这里仁实公司的协理马扁人,探探消息。扁人和我是换帖子。想来有句心腹话给我的,别的都是假的。银子我经手三十多万呢。虽则是有东家晦气(原来如此),到底乏味的事。第一个紧要关头,独怕歇生意。若是没有这一层关系,我不会贱妾(客气)那里去高乐吗?要我奔的慌慌的做什么?我须不是呆徒嗄!”(足见聪明)梅生道:“阿也!我们庄上也有往来的呀!扁人同我的交情也极厚的。你我一答儿去好吗?”幼竹沉吟道:“也好。”梅生于是回过身来,重又向东,和幼竹齐着脚步儿行去。   不多几步,便进了公和里总街第七家,门上挂着:   梁溪 谢寓 金字牌儿,披着妃色湖绉扎成的一对彩球,一望而知是时髦倌人的寓处哩。幼竹道:“这里『梁溪谢寓』的牌儿可以收了。简直的挂上一块『马公馆』的牌儿好多着呢。”梅生道:“常言说得好『卜葡附青菜,各人心里爱了』。若说谢寓的年事,只怕比扁人还长着一两岁呢。鸦片烟只怕一两还不够他过瘾呢!这么大的烟瘾,自然瘦得僵尸似的了。---两人颧骨足有炭团大,瞧着先觉讨厌了!”梅生笑道:“老蟹的工夫,光景是出色的。”幼竹道:“鸦片烟抽得这种田地,大高而不妙的了!”梅生道:“只消看他应酬朋友,何等周到。一隅三反,那门子的工夫虽不高妙,细腻稳贴,吞吐沉浮,承转起合,控纵得法,一定不错的。(未经人道的好批语)比不得那些很戾的。不顾死活的折磨,生吞活剥,端的只觉苦懊!不见得有味。”(未经人道的好批评)说时不觉已进门来,便一直上楼。堂间里的鳖子高叫一声:“客人上来。”就有一个十七、八岁粉嫩雪白、鹅蛋脸儿、长条身材的骚大姐,普通名儿叫做阿三的,忙迎到扶梯边一看,便堆下笑来道:“林大少呢,来呢!”(原来幼竹姓林)幼竹道:“马大人呢?”阿三道:“马上来浪哉。倪出俚格堂唱,坎坎转来。马大人说『台面一散,马上就来』倪看俚笃上子大菜走格。”说时已进房来,随便坐了。梅生道:“先生呢?”阿三道:“来浪。后房换衣裳。”幼竹笑道:“过瘾罢哩!”阿三笑道:“老朋友哉!包荒点。林大少,来!朱大少。阿是一淘米浪陆搭用酒。”幼竹笑道:“别说酒哩,夜饭还没处打饭哩……”这个当儿,恰好谢寓捧着一支水烟袋,洋洋地从后房来。却听得幼竹这么说,便接过来道:“这里吃吧。”幼竹便问:“梅生吃过夜饭没有?”   原来林幼竹、朱梅生都不曾吃夜饭。幼竹原来到《日日报馆》去约一个姓孙的朋友,吃大菜去的。看见了这电报,就没心情。梅生原为“成大”倒帐的事情,也慌急万分。及至寻到江南春同挡手杜筱岑说了。筱岑原叫他点几样大菜吃饱了,再去办理“成大”的事。并且叫他知会账房,查对帐目。不知道方老头儿手里是否有二十八两八钱银子存帐。恐怕还有长期银子放给“成大”。当时的朱梅生很像一个人,居然在挡手跟前说:“还有工夫吃大菜吗?先要紧知会账房里,连夜查帐。并且还有一层,煦人这人不是好东西,竟是个大胆的骗子。(却却还有一个哩。)保不住蒙着挡手已知的,再来拐骗。”筱岑道:“那么是来不及了。四点钟后也不出票哩,拐些什么呢?”梅生道:“不然,诀窍儿很多呢!譬如他出一张本票,来调现二、三千洋钱的小数儿。不要说如今筱翁经手了,账房吃情。就是方端翁经手的时节,这情分也要卖的呢。因此我飞也似的知会一声,宁可回去吃冷饭,开水浇浇,买一角洋钱熏鱼也就算了。”筱岑大为感激道:“那也不必这么算小。你去叫几碗汤炒来过饭。横竖不要你自己花钱,出公帐就是了。(此种是闲文了。其实不是闲文,实实是要文,一描写社会现形,大可寒心;二朱梅生固大有才能之人也,意料所及。一无落空,开出后文一篇也)梅生答应,匆匆而走。不料遇着了林幼竹,来到这儿,把风雷火电的要事,换出一天星斗,忘得个影响全无。如今更不比方才。不过“成大”的事,其数在十万之内,这会儿得看“仁实公司”的消息,其数却有好几个“成大”哩。   然而怪却莫怪这朱梅生和林幼竹忒荒唐,总要怪这个阿三忒坏。(奇)原来幼竹、梅生和马大扁人都是格知己的,所以他俩个三日两头到这儿---谢寓这里来。幼竹、梅生都想钓阿三的蚌珠。阿三却合上了幼竹。两月之前,已有了话头。(甚么话头?可否说说?)于是幼竹到来,只在亭子里做起居注,扁人在大房间里高乐。且不知道那亭子里的勾当。何况梅生了。至于谢寓,何意容得阿三混帐呢?内中也谓一段说不出的苦情:年老色哀,又且烟瘾极大,所以一班皮相者,都望望然去之。若是一尝,老蟹的奇味,却又抵死不放。终竟世之嫖者,都是孤陋寡闻,并没一点学问,一点见识。只晓得月圆年纪、花样容颜,便是绝世佳人哩。(吾知一般老妓、一般烟妓,得此高论,当卖丝绣之,铸金事之。一笑。)所以除了马扁人之外,竟没有法眼赏识于牝牡蛎黄之外。(蛎非骊字之误。读者试索之,便入佳境。)因此出了重聘,聘到这大名鼎鼎的松江花三,别名又叫做金银嵌老三(诨名甚奇,记得三年前在苏州线云坊,原名乐荣坊陈家珠家有大姐,诨名甘尖老五者,颇以为奇。及询知得名之由,又不禁又噱。盖谐得妙绝无双也!今读此书,又有金银嵌老三者,可谓无独有偶。)就是他果然是有一般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谢寓颇得其利,犹之陆稿荐卖酱肉。虽不见有人买猪头、猪脚,皮残狼籍,终是拣精择肥,争多论少。然而肥肥齐恼的卖完,头脚残藉也没有了,就叫猪头、猪肥的搭卖。所以然谢寓在老三身上很可以捞两个写意铜钱。(足下的笔墨亦极写意。一笑)譬如叫堂唱,不怕不叫谢寓;吃酒拼和,不怕不在谢寓名下。虽则明明不是为君而设,钱却轮不到老三入袋。   闲言少叙,且归正传。且说林幼竹表面固佳,然而精神上大是不济。老三的委屈无处可伸。于是想到梅生倒是个健儿,但是梅生有点儿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并且举动还不曾入调。---重新一想,大凡图取皮毛,不求实际,受害非同小可。(然而皮毛之于金银嵌,亦极可贵矣。一笑)大而言之,现今政府里的一般大老,终算有点儿觉着老调儿靠不住了,须要改个样子,换些子新鲜腔调。看看外国人的样子,于是学了一点点的皮毛。岂知不但没用,更且越闹越坏哩。看光景,只要闹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田地,才要叫苦连天,阿也!拉倒!再要考究实际,只怕来不及了。(无限感慨,无限痛切,阅之而不动心者,其外国心肠了。妙妙!)那老三具此卓见,便把梅生迷起来。---梅生呢,头里原是痴心妄想,后来看看光景不像。只得叹了几口气,打了几回野鸡,终算应个景儿,尝了虚愿。于是也懒得到这儿来。岂知者番,却出于意外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八回 施媚术欢场常态 发怪论商界奇谈   却说林幼竹问梅生夜饭吃了没有?梅生道:“也不曾。”谢寓便叫老三拿笔砚,请林大少、朱大少点菜吃便夜饭。幼竹道:“不要。难为情的。”谢寓道:“瞎说哉!老朋友哩,有什么客气呢!”老三端了笔砚,放在梅生面前,捏了梅生一把,道:“耐写罢,耐心里想吃啥介小菜末,写啥介。”这一捏,捏得个朱梅生酸痒难当,浑身麻木,酥了上下两截,硬了中间一截。呆呆地不言语。(神来!神来!)老三把梅生的嘴儿上“嗒”的一声,弹了一声响榧子,笑道:“咦!为啥价勿动哉?”(噱噱)梅生恍然道:“写!写……写末哉?”拿起笔来写:炒吓圆、芥末鸡丝、炝腰片,写了三样。忽然想起该与幼竹商量商量,不可以自己一个儿作主。便问幼竹道:“你点呢?”幼竹走过来,一瞧道:“已经三样了,就这么着,算了吧。”谢寓道:“不够的。再请点呢。”幼竹想了一想道:“我来写一个汤罢。”便接过笔来写:白汁鲫鱼。道:“够了。”只见梅生在衣袋里乱索乱摸,摸出一块洋钱来放在菜单上,一答儿交给老三。老三道:“该格一块洋钱,做啥介?”梅生道:“叫菜,叫菜!”谢寓笑道:“哪里有这规矩。不怕简慢就是了。好叫客人自己拿钱出来?”梅生还嚅嚅然似有所语。老三悄悄的对梅生道:“奴请耐,阿是好介。”梅生觉得老三很有深情,不似前番高不可攀的样子。一缕痴心,满腔妄念,一剎那顷。早又蓬蓬勃勃生发起来。便觉眼前春意满。幼竹看老三今儿的举动很是骇怪。捉个当儿,悄悄地对老三道:“别理他。”老三笑道:“咦!阿要笑话仔点,耐林大少末,也是马大人格朋友俚,一朱大少末,阿是勿是马大人格朋友呢?啥一样马大人格朋友。哪哼说格勿要理俚,阿是理耐一干子呢啥。倪叫先生评评理看,阿是耐林大少理浪有点点欠通哉!”谢寓听了十分诧异;幼竹听了十分骇然;梅生听了十分得意。(三个十分,三人意思,直显出来)梅生笑着对幼竹道:“这个就是新学家,所谓公德也。”幼竹道:“我们生意人,只晓得生意经络,不晓得新学家哩、旧学家哩、婆德哩、公德哩。”谢寓笑道:“这就是婆德了。”幼竹也是好笑。   一眨眼,谢寓依旧后房去抽鸦片烟。心里盘算着:老三一定又要换户头了。然而不该这等的胡闹,怎好把幼竹当场出彩呢。我们职业虽贱,然而去操着商务上的总机关。你不瞧外国人,保护我们这个行业,何等郑重。哪比得我们中国人,却把我们的这等行业看得稀松。一个钱不值。不但不保护,反而任意凌虐。我们有两年事体和外国的法律,恰恰是绝对的反比例;一件就是操着我这般行业的诸姑姊妹,已说过了,不但不保护,反而任意凌虐。这是不知道,现今的局势已显然是个商战的局面了。国势的文野强弱,只消一看商务的兴衰,就明白了。若说商务怎样才得兴旺、发达呢?农工却是先天的资料。果然不得不讲究完全。农工果然完善了,出品也精致了,果有绝精致的品物。可惜那些绝精致的品物,都是死的,没有脚会得跑到应用的人的面前去,请他受用。这绝精的出品,只好堆搁着栈里。那末要仰仗一般商人了,想法子流通开去,才可以不埋没这绝精的品物,流行到五洲万国,在商业上拿一点颜色。假如没有商人,你想做得到吗?若说到“商人”两字,这便是我们同行业的诸姑姊妹手掌中捏着的皮夹,怕不服从我的法律,要开便开,要放便放。且好比那些商人,是没羁勒的马。我们同业的诸姑姊妹,便是“王良造父”一流人,不怕他俯首帖耳,受我们的羁勒,六系在手,控送自如,要东就东,要西就西;要快就快,要慢就慢;要停就停、要止就止,又怕他违了一些儿的号令。这段议论,并不是我的口轻,拿商人来比做四只脚的一匹马,其实是非凡之恭维。你不听得念书人恭维老前辈,总是说什么“龙马精神”;恭维少年人,总是说什么“人中骐骥”;还有赞誉子侄的好处,希望将来有出息,不是说“此我家千里驹也”。这不是我的强词夺理呀!不要说拿马来比做商人,算是将人比畜,混帐之极。须知把孔子比做狗哩!“汲汲如丧家之狗”。不是说孔夫子吗?我最好笑的有一般狗也不如的人,有人恭维他,比做他是一只狗,直是大不答应了。乱叫乱咬,疯狂也似的把说比方的人,像他的意,只怕要咬死了,才肯完结罢休呢。至于我们足以驾驭商人的理由,却也显而易见,证据确凿。发起我们这个行业的管大夫,设女闾三百,不兴商起见吗?就是曾国藩克复南京之后,第一件着手兴办善后事宜,不是先整顿秦淮河上的“曲廊洞房、层楼深屋”,招集我道中人吗?也不过仰仗我们的势力,把一般商人唤得来呀!有了商人,便有市面;有了市面,才可以有利无害,交通转运。商业也兴旺了,百姓也有处谋衣食了,这个地方,就是繁华热闹了。再把眼前的景象说一说穿,试问这儿上海的市面,哪几处最兴旺?自然南市比不上北市了,华界比不上租界了。就以租界而论,法租界的市面盛呢,还是美租界的市面旺呢?这个哪怕小孩子也知道的。顶兴旺要算英租界、美租界。法租界终竟衰颓些。咳!小孩子却看得出兴旺和衰颓的现象,大老官却摸不着兴旺和衰颓的原理哩!教诉你吧,英租界上就有我们这一般诸姑姊妹的吸引力,把商务吸引着的缘故呀!---这就是我们家能力。   若说还有一层,就是“讼师”。我们中国算是最坏的人才。倘使人家养了一个男子,一个女子。女子做婊子,男子做讼师,那是不得了哩!说:不知道他家的祖父三代,做了怎样的罪犯弥天,生出这种千人唾、万人骂(说讼师)的逆种;千人骑、万人压(说婊子)的贱种,辱没煞人。不知在外国,却是最高等的人格,要算这两种人格呢。讼的可贵,请慢慢的瞧着,将来有呢!那谢寓心坎里辘辘似的盘算:我们这行业须改良改良,才是正经。老三这种举止行为,却是断乎不作兴的。   这当儿,只见老三走来说道:“先生,通商厨房,叫个菜送来来浪哉。添个四只荤盆,也摆好来浪哉。马上侯格花貂、野炖热来浪哉。专等耐去筛一杯酒哉。”谢寓刚好一口鸦片烟,抽得十分精采的当儿,老三跑来打岔,却有些不自然。满心还要连几口呢。因此说道:“老三,你也是老把势了。方才那些话儿,是不作兴的。至于林大少,不曾亏了你呀!何苦扎他篾子呢?”老三顿了一顿道:“格……格姓林格,真……虚有其表格。再勿同俚拆开,倪要死哉。来勿得哉。”谢寓大诧道:“什么说?直是要死的了?并且你这两句话合不着龙门的话儿呀!”老三道:“故歇呒拨工夫来浪,倪停歇歇落空子,细细能格,搭耐说末哉,搭耐说子末,耐野要答倪难过煞得来。真真话巴戏得来,有啥该号能格,小伙子格,上海滩浪要第二个,只怕寻勿出个哉!”谢寓恰又抽了一口烟,便答道:“那末仙人不敢识丸散了。”说着便站起来,同着老三一起大房间来,筛了两杯酒。幼竹、梅生坐上去喝酒,一路调笑着……   喝不到三、五杯酒,马扁人到来。幼竹、梅生忽又想起了正经公事,忙把扁人的动止,细细一揣详,果然大有慌促之像。幼竹的心一荡,不觉手里的一只杯子,一脱手“滴溜溜”的从身上直滚到楼板上,沾了一身的酒。幸而那杯子是白银造成的,假如瓷的,只怕合地球六十五国,每一国都可以瓜分一块了。(语语警心惕目)扁人勉强笑道:“怎地这么不小心?”梅生直跳起来道:“『上江』有电报来?『上江』有电报来?”扁人顿时面如土色。要知商界上出了一个大蟊贼,搅出一段大风波,怪怪奇奇,非非入想,令人听了,喜一回,怒一回;歌一回,哭一回。这个马扁人指着说:谁机灵点的呢,早早明白哩;忠厚点的,商界上不大熟悉的。只消看到第二集、第一回豁然贯通了。 第九回 林幼竹欢场觅协理 马扁人异地遇良朋   前集说到崇茂钱庄的跑街朱梅生,康大钱庄上的副挡林幼竹,为因得着一个极坏的消息:说是仁实公司的上江支店坏了事了。这不是儿戏的事,所以急急的来到公和里谢寓那里,探探协理马扁人的消息。岂知这两位星宿(星宿奇谈,不知是何星宿?吾谓马扁人却是个扫帚星。绝妙譬喻。)是个色鬼(原来是鬼,那末对了)本底子,和谢寓的打底大姐,诨名儿叫做金银嵌老三的,有点儿鬼串九莲灯。幼竹的表面比着梅生漂亮,因此搭上了。岂知精神上是腐败得一塌糊涂,比第一专制政府还要不堪。(此岂小说家言哉:壮士无聊,寄话言于小说,其志可嘉,其遇大可悲矣!)于是夫奋然变法,决意维新,要在姘界上建独立旗、撞自由钟、起革命军,(妙,妙!)放一道五色缤纷的大异彩。(妙,妙!)因此当着幼竹之面,和梅生鬼混,弄得个梅生爷娘都不识得了,(奇语)自己的老婆还怨帐膀子吊不成功哩。(奇喻)你想自己身上的要紧公事,怕不忘得个无影无踪呢。及至喝了三五杯酒,仁实公司的协理马扁人到来,还算有经纬,忽然把那要紧公事,从东洋大海之中捞了回来。观察观察马扁人的容状,果然大有慌促。   列位须知马扁人原没有慌促的样儿,只为被朱梅生心直口快连嚷了两遍:“上江有电报来,上江有电报来!”因此慌促起来。这件事儿头绪繁多,机诈百出,就这么样写下去,到底弄不出头绪来,并且马扁人也非这件事儿里头的第一位主人翁,却在第三、第四之间了。这须得从头里的原因上说起才有味儿。诸君静听,听我道来:(以上一来,颇有劲力。)   却说这马扁人究竟那儿人氏,却没人知道。譬如对张三说我是广东人,一回儿同李四说又是河南人了,对赵五说是江西人,和王六说又是湖北人了,真所谓东西南北之人也。到底那儿人虽没底细,然而却是个穷汉。是除了上海人之外,大家知道的。并且他的名儿姓儿原不叫做马扁人,如今到了上海才改过来的。他改的名儿姓儿,这是这马扁人三个字吗?其实不是,并不叫做马扁人,这是做书的大才代他取的。做书的代取的名儿姓儿,只好在这书里用。假如别人也叫他是马扁人,做书的要闹的,只许在书上说的。   就说马扁人,那一天在离着这儿八百余里的一个通商码头上闲住。端的穷极了,没有法儿好想,只得身上脱下一件衬衣来,当了二百文钱,吃了五大个面饼,就可将就半天的饥荒哩。里面虽没有衬衣了,外面的皮子倒还不坏,那时节《滕王阁赋》里头所谓时维九月,序属三秋的时际,他身上却穿着一件芝麻呢的单袍儿,罩了青呢巴图鲁坎肩,都是不新不旧的,表面上看来倒还不致于十分潦倒。便闲闲地没心没情的,在街坊上闲荡。荡到正街,上月华楼茶馆门首,便站住了脚望了一望,想喝碗茶,又把明儿的盘缠喝掉了,不喝茶端的荡得吃力了,又想起客栈里的房钱又到期了,五天一算,断不许延宕。他们看我朋友既找不着,生意自然谋不成了,因此益发的欠不动。(人情如画)索性回去也是一法,究竟家里头还有几亩田,三间破屋,多少终值得两个钱哩,卖掉了再做道理,搭夜船回去,倒只消一百文钱,其势不得不回去的了,这么着倒可以喝他一碗茶。主意已定,便走上茶楼,兜了一个大圆圈,只听得上等客座间里头,有个人在那里叫道:“扁兄,扁兄!”扁人想道:谁呀!我在这儿来,除了尤士春,没有第二个相识,偏偏士春到九江去了,难道还有朋友在这儿吗?按着叫唤的声音找过去,只见他忽然堆上笑容来道:“咦,祁茂承兄?几时到的?”茂承道:“一月有余了。我们一别又是三年了,你怎地也在这里?”扁人便坐下来道:“一言难尽,老哥是着实得意了?”茂承笑道:“哪里得意嗄?”扁人道:“看光景就有数了,穿了很体面的衣服,还说不是得意吗?喏,喏!指儿上的那粒金钢钻怕不值一两吊银子呢?”茂承四面一瞧,悄悄的凑着扁人耳上,嘁嘁然道:“上海丽德洋行买的,二块洋钱一个。”扁人笑道:“你的本事越弄越精了,我却越弄越没出息了。咳!这一趟跑到这儿来,真真走了绝路哩。”茂承忙道:“为甚么来呢?”扁人道:“你我前番分手之后一直回家,原和你约定到上海去聚首,再做一番事业。岂知命该落薄,回到家中只有三日就生起病来,整整足足半个年头才得起牀。我虽好了,接着内人又病了,也病半年,一个孩子跳起来死了,内人重又复病,颠颠倒倒直到如今,弄得吃尽当光。想起尤士春来……”   茂承道:“龙士春,谁呀?却不曾谈起这个人来?”扁人涨红了脸,嗫嚅道:“你我知己,不妨直说,这位士春先生,却是二十年的知交了。”茂承道:“咦,一向不曾说过呀?此公是何等样人呢?”扁人道:“却是一位名士。当初内人做小姐的时节,不是曾经和你说过来?外家是住家在安庆的。这位尤士春兄(曰兄,曰先生错落有致)是少年英俊,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已在五大中丞幕里办折秦……”茂承失惊道:“呀!好一位阔朋友。”(画也画不出)扁人又道:“爱上了我那内人,暗地里往来着实亲热,只可惜已和我对过了亲哩,却做不到做长久夫妻,至于我入赘了过去,少不得生出阻力来。岂知我是最和通的人,公德心发于天性,断不肯把自己妻子据为己有。(奇绝、怪绝之语。殊不知鼓吹公德,提倡文明之大雅君子,热心志士,读之,拍手否?赞成否?否则终无好日子也。如其不信,马扁人老先生马上要得意了,不然包管你一辈子没出息。头上墨铁塔,屋里结实熬。敬献斯言,为世之提倡鼓吹者鉴。)并且要找一个人养活他,博他的欢喜,端的心有余而力不中。吃我想出一条计较来,你且猜一猜!”茂承笑道:“叫我如何猜得来呢?”扁人道:“这条计较实实妙不可言:又大方、又体面、又沾了实惠、又得了名誉。”茂承舌头一伸道:“有这么着的妙计?”扁人道:“无他,(两字句以此句为最得神、最妙绝。)鼓吹文明,力持新法罢哩。”茂承道:“不妥,不妥,我当见鼓吹文明,主持新法,终是赔钱的道儿。譬如开演说会哩、创学堂哩、组织报馆、邀了同志结了团体、打电报、通声气,在在要使着整注儿的钱呢!”扁人大笑道:“呸!你笨来,(果然没像足下聪明)我的鼓吹文明,力持新法,不相干这么着的事,就不过在内人跟前,说男女是平权的,夫妻是平等,人人各有神圣不可侵犯的自由天权。我最讨厌的老生常谈,狗屁还他香甜五千四十八倍(那末请足下自在用些)我有个柬帖送过来了---  柬帖式  即日申刻敬治狗屁候教      车威汉拜订    席设一步楼正厅     便章恕邀  封签式  马 大 老爷 扁人         次印     西门外紫杏街 (这个帖式还不差吗?若说陪客就请祁茂承如何?以博诸君一噱。)说什么夫刚妻柔、夫唱妇随、天字出头、夫是主;妇人无专制之义,惟酒食是议,唯井臼是职种种。方法千变万化,终要说得男子是天神一般的尊贵,女子比着奴隶还不如。……为因我是专讲新法,破除旧俗,第一个关键是公德。我讲了一大堆的话,我的内人才开口问我,『怎样叫做公德?』我就把公德两字细细注解了一番,洋洋数千言。我内人说:『你讲你的什么文明哩、野蛮哩,什么新法哩、旧法哩,什么公德哩、私德哩,我还是顽固守旧。』我听了这一句话,真惊出一身冷汗,暗暗的叫着苦。拉倒,拉倒,拉拉倒!白操了一番心!”   茂承道:“尊夫人原是极有妇德的,你怎说他做姑娘的时际,已失了身了呢?”扁人道:“别慌,我原来白白的吃了一惊,一身冷汗。可知我这位贤内助说道:『只牢守着一句夫唱妇随』的话,这不是允许了吗?我便又开发了一层主义来说:『现今世界以公德为旁属,金钱为根据,所以然者,金钱主义不可不讲,今之世界乃金钱世界也。』内人说:『乖乖的,放心、放心、放着一百二十个心,常言道只有施粥、施饭、没有施……的呀!』于是夫尤老先生从新光顾起来。头里还是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我心里就不自在起来。那一天瞧着尤士春先生,一溜烟溜进了房去,我便穿了件对胸水袖四方褂,一踱便踱进房去,恰好……恰好……我便缩了出来,良久,良久,几乎等得个不耐烦,才觉得里面有轻轻悄悄的脚步声音,我想是时候了,重番大踱进去。深深一揖道:『这位是尤老先生了?文旌枉过、辉生蓬荜,唯有一言奉告。古人云:『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老先生博极群书,浸淫典籍、儒理禅宗、九流三教无不贯通。只怕没有读过的书,要是不曾做出来,至于事无不可对人言,这件事原非说不得的事。并且小可原是公德心最热、金钱主义程度极高的,老先生何必遮遮掩掩,做这些张致耶?男女的爱情又非老先生特创,是世界上普通的事,从今而后老先生请勿如是,大大方方的来来往往岂不有趣?岂不官面?这才是大丈夫的行径。就是贱内偶有不到之处,老先生尽管要这么便这么,要那样便那样,务求达其目的而后已,幸勿以不是自己所有,拢统浅就。常言道:租田不比自产。又道:借他人的老婆窝勿热的脚。老先生务必去其旧思想,浸入新知识,尽教算---自产,尽教---窝得脚热。小可之所以有望于老先生者皆为此也,唯老先生明察而熟图之。”(奇极,奇极之文,如何想出来。)茂承抚掌道:“真真奇闻怪事,前儿怎地不谈,直到今儿才说呢?若然我也效法了,可惜如今老婆死了,不然这生意很可以做得。那末那个尤士春怎样回答你呢?”扁人道:“真真诧异,按着天理人情,尤士春一定是感激涕零,五体投地呢。岂知不然,他面皮一番,眼睛一弹,直指着我喝一声:『!』我便头一低,低了一寸,答应:『着!』他又喝声:『,,!』我把头低了三低,低了三寸,连前共计四寸了。便连着答应:『着,着,着!』他又连喝道:『,…………!』我把头接连低了六低,低了六寸,连上两番,恰好共低了一尺,便接连着答应:『着……着着……着着着!』他便喝一声:『乌龟!』我便答应着:『不敢!』他又喝一声:『王八!』我便又是一声:『不敢!』他又喝道:『混帐!』我便答应着:『该死!』他又喝一声:『滚!』我便:『着,着,着!』忙侧身疾趋而退,还没曾退出房来,就在房门那儿,只见尤老先生大笑,一把拖住道:『聊相戏耳,幸勿见怪。足下忍人之所不能忍,行人之所不能行,真奇人也。承蒙不弃愿结金兰之好,生死之交,望勿推却。』我便大喜,于是做了最知己的朋友。不多几天,他便荐我到一个厘金卡子上去当个司事。我竟出意料之外,高升发达,就在此一番了。因此丁属内人,好好伺候,千万不可怠慢(何须你丁属,真真多话,真真笨虫。)须放出全身本领来招待,宁可自己吃苦些,(乐不可支,何谓苦也。)我便厘卞上去了,从此交接了几个朋友。转辗到了京里,于是你我俩人又做了好朋友。那时节士春因为死了老太太,回金州去了。我那内人也不用我照顾,他每日里穿绸着缎,吃鱼吃肉。一剎那间十三、五年了,倒也积了三、五吊银子。嗳!这当儿已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气象了。最冤枉的是遇着了一个上海人,打话叫做滑头,把三、五吊银子赔贴得精光倒也罢了,连着衣裳首饰都没有了,家常的穿著也不完全。刚正没奈何的时际,我就是同你分手回家的那一年了。回来之后,刚才说过了者这得着一个信息,士春在儿制台那里,因此我来找他,不意落了这个空,说九江去了。正在进退维谷,四顾周章,恰好遇着了你,可有个法儿想想呢?”   茂承一拍掌道:“你也运气,我也运气,于今有一个大大的事业,极妙的机会,只是我正在这里愁,我一个儿却办不开,又没心腹人,你来了好了好了,立刻可以办起来了。”要知所办的是何事业,所遇的是何机会,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回 女艺员重义轻财 假名士寡廉鲜耻   却说祁茂承迭着指儿说道:“我如今交接了好几个官场中的红客,几个大资本的商人,运动他二、三十万银子的资本,做一个大大的事业很容易。而且他们也很相信我,只是没人和我做连手。”(要人做连手者,其意先不良。而别人又未必真真的信用于他可知。)扁人道:“这连手怎样做法呢?”茂承道:“这儿茶馆里太嘈杂,不便深谈,(鬼鬼祟祟派子殊歪)我住在华洋楼旅馆,索性回去谈吧!”说着给了茶帐。携着手,一路华洋楼去。   原来华洋楼旅馆就在对面,斜照着二、三十个门面,须臾已到。茂承却包了一间外国家伙、铺设的第十号房间,只见外国牀上摆了一副精光雪亮的云白铜烟具。一个约略三十不到点年纪的标致妇人躺着,抽鸦片烟,竟抽得烟煨煨地。扁人趑趔着,茂承笑道:“叫一声嫂子也罢!”扁人少不得叫了一声“嫂嫂。”那妇人忙着站起来招呼,却一口北京话,仔细一认,好似唱须生的余桂芳。不过从前是极胖的,如今瘦了些儿,倒比着从前秀了。(抽上了大烟该瘦了)但是揣摩着茂承没有这资格和余桂芳做一处,桂芳的身价、眼界何等样高贵。当初在京里的时际,那怕贝子王爷都不在她心上,要她心上爱才肯应酬一回儿,她若心上不爱这人,是拿金条儿、银饼儿,没数目的堆着她面前,竟可以头也不回、眼也不顾、理也不理,这么着自高的人,难道却爱上了茂承?断乎不会的。要是面貌相同罢,不是桂芳的。茂承瞧着扁人沉吟吞吐,便笑道:“敢是你还记得她吗?”扁人道:“似乎前儿在京城里见过这位嫂子来。”桂芳、茂承都笑道:“好眼力、好记性。“我也有点记得这位叔叔哩,前儿不是在什么公爷府上管筹码的吗?(管筹码是何职分呀!令人索解。)同他一块儿办事的。”茂承道:“着,着!你的眼力记性更好了。至于扁人记得你呢?却不希罕,何也呢?你认别人却烦难,别人认你却容易。”扁人道:“如是说来端的是桂芳了。”说着对茂承深深一揖道:“大喜,大喜!何修而得此艳福呢?”桂芳笑道:“表面上看来果然不坏,(我不懂此语)其实底里端的苦了他哩。”(益发不懂哩)茂承笑道:“那间是不苦了甜了,吃我搅得你鸦片烟抽上了瘾,却让还我独展大王雄风哩。”扁人笑道:“有趣,有趣!”桂芳就让扁人抽烟,扁人也不客气,躺下便抽。茂承就在对面躺下谈心。   桂芳瞧他俩谈心了,便捧着一支水烟袋,洋洋地外面去,东瞧瞧、西望望,面孔笑嘻嘻、眼睛滴溜溜,弄成那些少年空欢喜了一阵。到晚来翻翻复复的睡不成,在被窝里面息息、簌簌不知道串哪么样的戏文呢。这个说他做甚?   只说马扁人、祁茂承两个儿谈心道:“我如今多亏了桂芳和我做一处。”扁人道:“我正要问你,桂芳怎地肯跟着你呢?你的手段果然不小,到底她贪图你哪一门呢?”茂承道:“这个如今也没工夫和你谈,总而言之敌得过她的本事就是了。你总明白的,北京女郎的本事,不是儿戏的本事,不是那些苏州女子,一交手便气急败坏了容易打发。况且桂芳在北京女子的数中,却是顶不容易打发的人哩,我才靠了一点秘诀,竟然把这个怪妖精收服的伏伏贴贴。还在去年和她成了婚礼,便到汉口去搭班。先是第一台聘的八十吊钱一天,桂芳意思要九十吊,恰好被天乐园知道了,请愿一百吊一天,第一台连忙答应一百二十吊一天,天乐园答应一百四十吊,到底仍旧第一台出了一百五十吊一天。唱了三个月,天乐园使性儿去聘了田小峰、田月峰姐妹两个。等到小峰、月峰到汉口,桂芳已期满了。究竟桂芳敌不住小峰、月峰姊妹两个的,第一台的老班---偷粪老鼠刘三,还想每天加二十吊,展三个月合同。桂芳说:『并不是没情分,这里的人心我研究的仔细了,这里的人懂得听戏的经纬的,老实说没有。终不过一味的好淫罢哩。(上海何独不然)一味的爱看闹热戏,爱看好装着。(真真同上海一样意思)你想小峰的脸蛋也俏皮,说起来呢,比着白玉兰还差一点子,玉兰又不在这里,自然没人赛得他哩。并且小峰的戏一味的淫荡,只怕忘掉了自己是女孩儿哩。就是月峰的武行原不错的,他的装着也极讲究的。并且新近我知道他搭上了一个大冤桶,还没曾沾着身子,送了一票小货,到广东去定绣的一票衣片,单是绣工已花了两吊多银子。拿还来叫北京工艺厂去钩金,一古脑儿顶到做成,足足费了四吊银子。如今刚刚完工,拿到这儿来出台岂不显焕,细细的算起来,没一样敌得住小峰、月峰的去处。至于讲到真才实学,月峰的文行和我也未必十分差远,我算他让我一步,我是姑娘,他是侄女,念这点亲情。(原来是亲戚。按着现在的田家姊妹已在上海,月峰失身于杜筱岑是乃可叹,小峰订交于某词人〔按某词人却有姓名,在第三编出现。〕是乃可喜。白玉兰几上滑头曹大的当,幸为某词人道破,未致失身、失败亦是可喜。)多唱些武行,恰正益发合了这般的风俗人心,何也呢?武行十有八九是大奏子闹热戏。譬如:《花蝴蝶》、《恶虎村》多是短场(一进一出为之一场,短场者进出多次之戏,十场之内谓之短场。)每场可以换装。不听说吗?李杏生在上海唱《花蝴蝶》献了十三件大袍、五六件短袄吗?月峰正多着簇新极讲究的袍袄。不要说月峰的技艺原是上上等的,哪怕技艺不灵?这套装着,这张脸蛋,那些看客不知要欢喜到什么地步哩。总之,小峰、月峰姊妹两个是极有道理,最重情义的人。我老早知道---酸橘子老毛(天乐老班诨名)我就了这边,立刻派唱花旦的小狐狸文艳过江,(汉口到武昌为之过江)去到求了某中丞的三少爷和文大人的墨信,又派了大眼金钱(小峰之舅父,时在天乐打鼓。)亲自进京。拿了两封信,三千洋钱,聘他姊妹两个。他姊妹两个自然答应,原知道我只有三个月合同,所以直到这时际到来,这是十二分顾全我了。我决计让他,彼此心照,我已受了上海凤仙的聘了,假如别人是只顾自己赚的钱多,休说亲戚中不念情分,只怕爷、儿子、亲兄弟也顾不得许多了。所以哪怕真加得多些,我情愿上海去赚十吊钱一天也情愿的。就是替你盘算也不便宜,等到小峰、月峰上了台,这里必定减色,一定折本,省了我的一注大包银,那就可以支持了偷粪老鼠刘三。』听了一想不差,也就罢了。(此一段小文字,描写这一节似乎闲文,我知作者盖以刺社会也。区区一女伶,尚且重视情谊,互相退让,反是现世界上富贵权势之人,只可以沾些利益,便父子兄弟都不认了亲戚云,何哉呜呼。)于是到上海唱了五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