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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郊紫翠锦成堆,碧树阴稀叶渐摧。 雁落鱼沉香不远,兰舟轻载玉人来。 窗寒静掩减愁怀,添尽兰膏拨尽灰。 裁得红笺制心字,定知今夕玉人来。 下写:“登鳌有所见,戏题。” 宝珠看毕,知是姨兄诗,按四季即景而题。有所寓意,暗暗关合自己身上。不禁手拿着诗笺玩味,句法生新,诗情婉媚,连连赞赏道:“好一个才子!不知谁家有福的佳人配他。”又叹息几声道:“姨兄呀,你虽有心于奴,奴只是严命难违。你只好空成痴想。”宝珠想到此处,由不得一阵伤心,泪垂满面。“哎!自古红颜薄命,信有之矣。奴幼失严父之欢,长遭妖妾之忌,将来奴的终身也不知着落何所。奴好命苦呀!”宝珠因一肚子牢骚触起诗情,又要卖弄他的才学,打点和宣生《玉人来》四韵。正要研墨提笔,取一幅锦笺和诗,忽听书房外一片声喊叫进来,听见是父亲声音,只唬得宝珠忙将诗句揣入袖内,急急站起迎出。如何被责,且看下文。 第五回训女遗笺 妬姬作祟 诗曰: 一幅遗笺惹是非,谗人藉口意深微。 可怜皎皎芬芳体,误陷网罗唤不归。 书房外面来的是柯直夫。因昨日宣连襟当着拜寿诸客留女,不好推却。回去时忽想起女儿住在宣家到底不妥。那宣家小畜生不是个好人,上次只在我家与女儿见了一面,便看上女儿,央媒说亲,亏我拿定主意回绝了他。今日女儿住在他家,岂不是羊入虎口!这是我一时失着处,不该许他住下。快些打发人将女儿接回,方是正理。想定主意,便叫家人速速打轿去接小姐。家人领命,去不多时回来伏命道:“小姐等晚上宣府打轿着人送小姐回来,叫小的们不必在那里等候。”柯爷见女儿接不回来,心下越发生疑,又气又恨,喝骂家人:“一班没用的东西!”即气忿忿亲自押轿,带了家人来到宣府。 也不用人通报,一直朝里就走。来到内堂,宣夫人正睡午觉,不在中堂,只有几个丫环仆妇在房外伺候。柯爷见女儿也不在内堂,更吃惊不校也不问宣氏夫妇,只急问众婢道:“我家小姐往哪里去了?”小婢回道:“因夫人睡午觉,小姐闷得慌,带了随身两个丫环往内堂外去闲逛散闷。”柯爷听说,好似火上加油,越发着恼,只叫:“了不得!”转身大踏步奔出内堂,四处找寻,不见小姐影响,心中好不急躁,一路跌足捣鬼道:“这回小贱人要做出来了。”正走之间,遇见宣府一个小丫环,问道:“你可曾见我家小姐在何处顽耍呢?”小丫环道:“我方才见柯小姐在我家公子书房内看爷呢!”小丫环说罢自去。柯爷听说,只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恨恨连声道:“好一个大胆贱人,这等无耻,竟上门俯就。这还了得!”此刻也不辨青红皂白,只管气冲冲、急忙忙,一路喊叫到内书房。正值宝珠要和《玉人来》诗的时候,猛听得父亲从书房外喊叫进来,唬一大跳,急将宣生的诗稿藏于袖内,站起打点,迎将出来。哪知柯爷已进了内书房,一见女儿,由不得怒气生嗔,骂声:“不守家教的东西!我原吩咐你拜寿早去早回,你一到此地便不想回去,有何留恋?今日打发人来接,你又推故到晚方回。就是姨母午睡,你也该静坐中堂。好个不出闺门的千金小姐,竟拴不住心猿意马,闲逛到姨兄的书房来。你难道瓜李之嫌也不知么?设使宣生方才也在书房,你遇见了他,将何以为情?”这一夕话,说得宝珠满面通红,缓答道:“非是女儿不遵父命,不肯回去,只因昨日宣姨父向爹爹言明,留女儿住几日。爹爹若不依允,女儿怎敢住下?就是爹爹今日来接女儿,女儿也要回去的,又是姨丈吩咐留女儿到晚,着人送回,非女儿敢大胆不回。姨母饭后,因姨丈姨兄出去谢客,吩咐女儿,趁今日外边无人,叫女儿出来逛一逛。方才逛到书房,也不知是姨兄读书之所,女儿出于无心;况有两个丫环跟随,不为独自行走,爹爹何必生气!”柯爷听说,冷笑几声道:“你说有丫环跟随,丫环在哪里呢?”宝珠道:“现在阶下。如媚如钩哪里?”两个丫环听见小姐呼唤,赶进内来,一见老爷在此,唬得只是发痴。柯爷喝问:“你两个小贱人不时刻跟随小姐,往哪里去?”如钩道:“婢子们在阶前伺候,也不曾远离。”柯爷喝道:“好利嘴!小姐在哪里,你们在那里?少打的一班贱人,还要强辩!”宝珠道:“又无人在这里,有甚嫌疑不便?只管责备丫环则甚!”柯爷听说大怒,指着宝珠骂声:“好大胆的畜生!为父的责备你不是,你反护庇丫环,挺撞为父的。我且问你,你说这里无人,可以到此闲逛,谁来信你?安知你与宣家小畜生在此聚谈多时,支开丫环?方才听见我的声音,那小畜生自然急急躲避,好让你向我撇清的。这不是如见你肺腑的话。”宝珠听了柯爷一番言语,由不得羞惭无地,哭啼啼叫起屈来道:“爹爹这是何苦!平空冤枉女儿,坏女儿声名。”说罢,痛哭不已。柯爷喝道:“我亦不与你在此争辩。收拾了,快些回去!我在此立等。”宝珠被柯爷勒逼着,带了丫环,出得书房,向内堂而来。 此刻,宣夫人已有丫环报知,从厅中惊醒起来,出房到了堂中,见宝珠又目通红进来,知又被痴老不知说些什么,便道:“贤侄女,这都是你姨丈定要留你,惹你受气。”宝珠含着两行眼泪叫声:“姨母,承姨丈相留,乃是美意,怎敢怪起姨丈来!这都是侄女苦命,应当遭此磨折。”说罢,命丫环取了衣包,哭啼啼告辞宣夫人道:“侄女从今一别,也不知可有相会之日?”宣夫人听见宝珠话说得凄惨,也由不住一阵伤心,眼泪汪汪道:“侄女呀!少年人少要说这些尽头话!回去不要过于悲伤,保重身体要紧。简慢你去,不要见怪。回去问问你母亲的安,我亦不出去看那老东西的嘴脸。恕我不送。”宝珠只称:“多谢姨母。愚侄女就此告辞。”拜了两拜又道:“姨丈姨兄回来,代侄女说声道谢,不及面别了。”宣夫人见宝珠临去依依光景,很过意不去。但看他转身出了中堂,扬长而去,方叹息坐下,闷闷无言不表。 只言宝珠到了内厅,已有轿在那里伺候。柯爷看着宝珠上轿,两个丫环上了小轿,押着一同起身,出了宣府,一路催着轿夫如飞,回了自己府第。也到内厅,主仆下轿入内,柯爷跟了进来。宝珠正赌气要到夫人那边去,被柯爷喝住,叫进秀林房中,宝珠也没奈何,进房见了秀林,叫声:“姨娘,有偏了。”秀林笑吟吟答道:“姑娘回来了,请坐。”说毕,大家坐定,有丫环送茶。秀林道:“姑娘轻易不出门,怎么不在宣姨太太家多顽几天,如何赶着回来?”宝珠未及回答,柯爷哼了一声道:“再多顽几天,还顽出大话柄来呢!”这几句话,气得宝珠无地自容,恨不欲生。倒是秀林道:“一个为父的,对了女儿说的什么话!难道女人一见男人就有事不成么?”柯爷道:“你妇人家见识得什么?一个女儿家,总要静坐闺门,时习女工,守四德三从之教。一不可吟诗诵赋,启引诱之媒;二不可冶容诲淫,失房帏之教。若只贪出外游玩,保毋似有女之怀春,且将放荡性情,岂易今篱牢之不入?为父的今日苦苦逼你回来,你心中必然不服。你可知宣府书房何地?宣生何人?女儿家无故前去游玩,又是何事?父亲吩咐言语不能谨记,又是何心?父亲责备于你,你反当面挺撞,该得何罪?你们只说我做人古板,不知古板人有许多好处。”柯爷说到这里,还有许多琐碎言语,说的未曾尽兴。只见一个丫环进来禀柯爷道:“本衙门立等老爷商议公事,是奉旨限刻的,不可迟误。”柯爷听见奉旨公事,不敢在家耽搁,说他迂话,只得起身,一面命丫环取了冠带更换,还对宝珠说:“以后只记为父的言语,不可再蹈前辙。可到母亲那边去罢。”宝珠受了一肚子闷气,也不回言,只候着柯爷出房往衙门去了,方告别秀林,也带着两个丫环出房,往柯夫人那边去了。 却也是合当有事,宝珠出房时,忘却在宣府书房内藏于袖内有宣生吟的《玉人来》诗笺,不觉将袖一拖,把一幅锦笺遗失在秀林房内地下。秀林眼尖,见宝珠出房门在袖内掉下一个纸卷,不知是什么东西,忙弯腰拾起,打开一看,秀林本来认得字,却不会做诗,也知诗中之意。见诗笺上写得是四首《玉人来》,下写:“登鳌氏有所见题。”心内一想,不觉暗暗欢喜道:“痴老只管与小贱人絮叨,尽是空头话,总不曾拿住他的把柄,他如何肯心服!今日我亲眼见他袖中遗下此笺,分明‘登鳢二字,乃宣家小畜生的名字;‘有所见’,一定见此贱人,暗订终身,诗笺为聘。这小贱人是没处抵赖了。他的私情人赃现获,且等痴老回来将诗笺作证,挑动痴老一番,不怕不气死痴老,不怕不将小贱人置于死地。那时方出我心头之气。”想定毒计,叫一声:“宝珠小贱人呀!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想毕,把诗笺卷好,收藏起来,专等痴老回府,好起风波的。 无奈晚饭吃过,已坐守到更余,并不见柯爷回来。秀林等得好不耐烦,只等到三更后,柯爷方醉醺醺的回来,已醉得人事不知,脚下也站不住了,连衣倒在床上,酣呼大睡。秀林见此光景,好不恨恨连声道:“不知今日痴老又在哪里吃醉,谅不能向他说了,只便宜小贱人多活一夜。”想罢,也不敢睡,歪在脚头打一个盹,天已大明。秀林忙起身推推柯爷,还不曾睡醒,只得下床,梳洗打扮已毕,坐在一张美人肩椅子上,等候柯爷起来,同吃早饭。又等到日上三竿,柯爷方打呵欠,慢慢起来,自有丫环伺候,净面漱口已毕,同秀林用过早膳,收去。秀林道:“你昨日在哪家吃得这般大醉?”柯爷道:“是在裴同年家,多用了几杯酒。宝珠等我出去,可与你说些什么?”秀林道:“你出去宝珠倒没有什么话,从袖中掉下一个诗卷,我却认不得字,你拿去看。”说着,把那锦笺递与柯爷。不看由可,一看时好似火高三丈,怒发九霄。怎生处治宝珠,且看下文。 第六回拷逼掌珠 怒伤切戚 诗曰: 妬花风雨便相催,骨肉参商起祸胎。 任彼名花多娬媚,可怜芳骨听沉埋。 柯爷将锦笺接过一看,见是四首《玉人来》七绝诗,下写“登鳌氏有所见题”,暗想:“‘登鳢乃宣家小畜生的名字,这诗一定是他与宝珠在书房密约定盟,故借《玉人来》为题,发泄他胸中私情。宝珠收藏不谨,也是天网恢恢,今日败露。平时与我嘴硬,我看他今日还赖到哪里去!这败坏门风的小贱人,若不早早处死,以贻后患。”想罢,怒气冲冲拿了锦笺,赶至中堂,坐在一把椅子上,喝令丫环:“速速将宝珠这小贱人唤来见我!”丫环答应去了。秀林见柯爷大恼出房,必与宝珠不得开交,心下大喜,也出房,闪在一旁去冷眼观看。见柯爷又命丫环取出许多家法,摆到地下,还有三般利害东西:一条麻绳,一把快刀,一杯药酒,分到桌上。柯爷好似个活闫王。坐在上面,只拍着桌子乱叫:“宝珠小贱人快来!”秀林闲看,好不开心,且自慢表。 再言宝珠自被父亲逼归,又在秀林房中百般羞辱,心下又气又恼,闷闷出房,来到夫人这边,请过母亲的安,又将父亲逼归的话向母亲说了一遍,只气得夫人眼泪汪汪,又与女儿痛哭一场,叫声:“姣儿呀,我看你父亲待我母女这等光景,将来我母女不知死于何所!”宝珠听了母亲这番言语,好似滚油煎心,越发哭个不祝倒是夫人止住泪痕,反安慰宝珠道:“你也不必过于苦坏身子,你我母女听天由命,你且回房安歇罢。” 宝珠苦吟吟答应,带了如媚、如钩,转身回房,闷坐在一张椅子上,痴痴呆想。如媚送一杯茶摆在桌子上,总摆冷了也不曾喝了一口,直至送了晚饭进房,气得食不下咽。无奈身子被这一日气苦,有些撑持不住了,打点解粧安寝。慢慢站起身来,叫如钩来扯上盖衣服,忽然想起袖子内有一幅锦笺,忙用手在两边袖内细细一摸,毫无影响,不觉大吃一惊,又不好叫丫环出房四处找寻,暗想:“这幅锦笺若遗失在姨丈家还不致紧要,若遗失在我宅内,倘落于秀林之手,我的性命就活不成了。”宝珠想到此处,又恨又怕,自己叫着自己名字道:“宝珠,宝珠!你好自不小心!这一幅锦笺不致紧要,却有宣家姨兄的名字在上,被人看见,岂不是无私而有弊!这一场风波若起,很不小呢!我宝珠一死不惜,只可怜舍不得年迈母亲,梵梵无依,叫后来倚靠何人?”由不得一阵心酸,将衣脱去,除下晚粧,走近床前和衣睡倒。气一阵,哭一阵,怕一阵,恨一阵,弄得一夜不曾合眼,只是梦魂颠倒。直到天亮,起身下床,梳洗已毕,略用早汤,还是心惊肉战。 正在痴痴呆坐,忽见秀林房中一个丫环急忙忙走来,叫声:“小姐,老爷坐在中堂,立等小姐说话。”丫环说罢自去。宝珠一听丫环说是老爷相请,已唬得魂不在身,知是锦笺事发了。欲待不去,其情迹更是显然;欲待就去,又怕不得好开交。左思又想,实是两难。正在心下沉吟,又是一个丫环来请。一气就是三四起丫环催促,宝珠越发着慌,把心一横道:“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是祸是福,听天由命便了。”想毕,站起身来,也不带一个丫环,独自出房。 走至中堂,见父亲坐在上面,圆睁怪眼,怒气冲天,地下桌上,不知摆些什么东西,心下也有些害怕。走至上面叫声:“爹爹万福。”柯爷一见宝珠到来,免不得气冲牛斗,喝骂一声:“宝珠,你这小贱人!你做得好事,你还来见为父的么?”宝珠战兢兢问道:“女儿乃宦室名姝,素娴闺中之礼,有什么不好的事贻羞爹爹么?”柯爷冷笑两声道:“好个宦室名姝!竟敢于弄月吟风,私奔苟合,败坏为父的声名。你还不知罪么?”宝珠道:“女儿乃不出闺门的女子,有什么吟风弄月,私奔苟合?女儿不知犯的什么罪?”柯爷怒道:“你还在此明知故昧!只怕今日就不能容情于你了。”宝珠含泪回道:“爹爹呀!常言捉贼见赃,不可听信别人挑唆。平白栽害女儿,于心何忍?”柯爷喝一声:“小贱人住口!你说拿贼见赃,为父的就还你一个实证。”说着,就把锦笺向宝珠脸上一掼道:“这不是你在宣家回来,从袖中带回情人诗句?遗失在地,被力父的拾着,可是人赃现获?你将宣家小畜生在他书房与你如何调戏,如何订盟,如何吟诗,快快从实招来!若有一字支吾,少不得以家法重处!”宝珠拾起锦笺一看,知是袖中遗失之物,也不抵赖,道:“锦笺实是宣家姨兄书房中摆着的,女儿偶然捡出一看,因见爹爹进来,是女儿藏于袖中,怕爹爹责备。临来又忘却丢下还他,故无心带回家中,误从袖内失落。也不知爹爹拾着,别人拾着?这是女儿实供,并不隐讳。若有私情,任从爹爹加责。似此,不能入女儿之罪。”柯爷见宝珠回得伶牙利齿,十分动怒,喝骂:“无耻贱人!你做下不顾脸面之事,有凭有据,还要抵赖。不打怎肯直招!”说罢,恶狠狠的拿着一根门栓,向宝珠身上没头没脸乱打下来,犹如一树梨花,被一阵狂风骤雨百般摧残,怎禁得住!可怜宝珠被打得满地乱滚,头发散乱,哭喊连天。柯爷并无矜怜之意,一气打得百十下,并不住手。只叫:“贱人招来!”秀林在旁看着冷笑,并不劝阻一声。两旁丫环,只唬得一个个泥塑木雕,不敢则声,站在旁边发痴。 早有管家婆报知夫人。夫人一闻此信,唬得魂飞天外,扶病出房,叫丫环搀着,一直来至中堂。见女儿被他父亲打得十分狼藉,心中好不疼惜!战巍微哭啼啼,向前骂一声:“狠心的禽兽!我女儿犯了什么违条大罪?被你下这般毒手打他?我还要这老性命活在世上做什么?我与你今日就拼了罢!”说着,就一头向柯爷胸口撞去。柯爷不防被这一撞,心下大怒,喝一声:“老不贤,你养的这等没廉耻的女儿!平日不加教训,今日做出丑事来,还来护短,与我拼命。”夫人哭道:“我女儿做出什么丑事被你捉住?还我个证见来!”柯爷指着地下锦笺道:“这不是女儿与你姨侄做的勾当!还要什么别的凭据么?”夫人道:“女儿好好坐在家中,又是你叫他去拜什么寿,分明你们安排牢笼,害我的女儿呢!”说罢,儿长儿短哭个不祝柯爷很不耐烦道:“女儿你不能管,我也不能管女儿么?”说罢,拿起门栓来又打。夫人见打得更凶,狠命的向前来夺门栓,被柯爷将栓一扫,把夫人扫倒在地,打了腰胯,疼得夫人挣也挣不起来,还是两个丫环用力扶起夫人,扶到一张椅子坐下。夫人又是疼,又是气,又是苦,望着柯爷毒打,只叫:“打死我女儿,我与你这老畜生不得好开交的!”柯爷也不听夫人一旁言语,只将宝珠打个不祝此刻,宝珠已打得奄奄一息,又是秀林假意出来做好人道:“你这凭一幅锦笺,将姑娘治于死地,姑娘死得不明不白,夫人亦未必肯心服于休。你要拿这锦笺去问宣家小畜生,这四首《玉人来》诗,可是他做与你家姑娘的?他若招认,便不用下问,就请教他父亲,纵子败坏同官的门风,污辱闺女的名节,他在大市也说不去。他舍个儿子,你舍个女儿,方此过直来。你去想一想,不是这内乱扛的。” 柯爷见秀林言之有理,就顿住门栓,点一点头道:“我就把小贱人交与你看管,候我问了宣家小畜生回来,情真罪当,我亦不打他,桌上刀、绳、药酒随小贱人用哪一件,早去脱生,免在世上活现形!”柯爷说罢,丢下门栓,拾了地下锦笺笼于袖中,忙去整冠来带,也不用轿子,只带了两个家丁跟随,气冲冲直奔宣府而去。 这里秀林又假意叫丫环在地下扶起宝珠,倚在一个丫环身上睡着,取了姜汤灌下。宝珠悠悠甦醒,只叫:“疼死奴也!”秀林又向前安慰夫人,夫人不辨妖妾伪,反感激秀林。这都不在话下。 且言柯爷一路来到宣府,也不用人通报,直奔厅中而来。正值宣爷偕着裴爷在那里闲谈,忽见柯爷气冲冲的大踏步上厅,大家只得起身相迎,见礼,分宾坐定。有家丁送过茶。茶毕,裴爷道:“今日柯年兄到此,有何不豫之色?”柯爷道:“家丑难言,说起来令人羞死。”宣爷吃惊道:“请问襟兄,有何难言之事?”柯爷道:“你我两家做亲,礼犯嫌疑,不做就罢了。你家令郎胸中总丢不下我的女儿,还百般勾诱。你令郎坏我门风,可有这个礼儿?”宣爷大惊道:“有这等事?我家畜生勾诱你家令媛?是什么时候?是在哪个地方?还是襟兄目见的,还是耳闻的?”柯爷道:“就是你襟兄大寿第二天,在你书房中做的勾当。”宣爷听说,一想,哈哈大笑道:“襟兄之言差矣!贱辰第二天,是小弟带了小儿出去谢客一天,小儿并不在家,怎么引诱令媛?”柯爷见宣爷不认帐,怒道:“你说令郎不在家,怎么有个凭据是你令郎笔迹?且情事显然,难道我冤赖你令郎么?”宣爷见有凭据在他手里,心下犯疑,也假怒道:“凭据在哪里?”柯爷忙将锦笺取出与宣爷一看。怎生处治登鳌,且看下文。 第七回计诱老拙 珠拾江心 诗曰: 但存百折不回去,却少慈祥婉转心。 人人彀中何昧昧,可怜愚拙世难寻。 宣爷将锦笺接过一看,果是登鳌的笔迹。做的四首《玉人来》诗下,又有儿子的名讳。心下暗吃一惊:“那日登鳌随我出门谢客,并未离我身边,因何这一幅诗又落在姨侄女手里?事有可疑,且待我唤登鳌出来,当面一质,便见分晓。”想罢,对着柯爷叫声:“襟兄不必发躁,这锦笺却是小儿的笔迹,不知他是何时做的,亦未必凭此一诗便勾诱你家令嫒。”柯爷怒道:“你也不要在此护短了。赃证现在是赖不去的。我少不得回去将无耻女儿处死,以免家丑外扬。你家儿子败坏我的门风,难道罢了不成么?”宣爷道:“待我唤登鳌出来,当面问他。这诗若不是为令媛做的,便一笔勾消;若果真为令媛做的,那时定究出勾引情由,我亦不能饶这畜生。我舍一个儿子,你舍一个女儿,两下扯直,何如?”柯爷哼了一声道:“你这哄小儿的话,谁来信你!”宣爷道:“我是老实话,怎说哄你!”柯爷哈哈大笑道:“我说与你听,你才心则。就如当固叫你儿子出来对质,分明这诗是他为我女儿做的,他却抵赖不諰。不能用刑拷逼他,我岂不为你儿子白舍一个女儿?你这些话不是把我作呆子!”宣爷也怒道:“果然我家畜生情真罪当,不怕他不招承!他初抵赖,我岂没得家法处治这畜生么?”柯爷还要班驳,被裴爷拦住话头,叫声:“两位年兄不必争兢,听小弟一言。”柯宣二公俱说:“请教。” 裴爷道:“且请锦笺一观。”宣爷递与裴爷一看,心中了然。暗想:“这回首《玉人来》诗,按春、夏、秋、冬四季而作,下著“有所见”,是因与柯女婚姻不就,平日思想做的诗词,非当面勾诱,私赠表记。痴老不察,必要执拗,追出一件大事来。我若不略施小计成全,岂不令旷夫怨女遗恨千秋!”想定主意,也不便说明。叫声:“宣年兄,你竟把令郎叫出来,二位年兄不必开口,待我细细审问他一番。若有哪个搅乱堂规者,罚他三大碗冷水。”说得柯、宣二公大笑起来,道:“我等竟做长班了。问官不明,也要加倍罚喝六大碗冷水。”裴爷笑道:“那个自然。宣年兄快去叫令郎出来!”宣爷点头,即命家人到书房去请公子。 公子自宣爷大寿又与柯爷的令媛在自己家内中堂会见一面,无奈来往人多,不便交谈,但以眉目传情,后又听见父母留下柯小姐顽几天去,心中好不畅快。指望于无人处会见柯小姐,当面一谈平日思慕之心,或得柯小姐怜我痴情,暗许婚姻也未可知。这是宣生的痴想。柯小姐虽爱宣生的才貌,就是当面会见,且不能交谈一言,何能无媒私订?况乃父已拒婚于前,小姐岂不知之,何敢自蹈败行以为父母羞?就是在宣生书房内见那四首《玉人来》诗,不过以才怜才,非有私意。只有宣生想慕柯小姐,倒是一片痴心。前因婚姻不成,已有无限愁肠,不能向人申诉,只偕《玉人来》三字为题,吟成四首七绝。其诗中却寓意于柯小姐,但隐而不露,每日放在案头,吟其诗而想其人。后来拜寿在中堂一会,又留下柯小姐住几天,心中正喜,却不料第二天随父出去谢客一天,到晚回来,方知柯小姐被痴老已苦苦逼回家去了。不觉如有所失,走到书房闷闷坐下。因去拿《玉人来》诗吟哦一番,以消闷怀。哪知四处找寻,不见锦笺的影响,心内生疑,暗想:“锦笺是谁人拿去了?”又唤进两个书僮抱琴、醉瑟问:“我不在家,可有人到这书房么?”书僮俱回言:“没有”。宣生又不好叫书僮去找,只是心下抑郁不乐。暗叫一声:“柯小姐!你我何无缘至此,连因你而作的一幅锦笺,又被人窃去。岂不可恨!”想罢,连声叹息,每日坐卧不安,饮食少进。 这一天,正坐在书房思想柯小姐,又因锦笺不见,正懊恼不堪。忽见家丁进书房来道:“老爷在前厅,请公子出去说话。”宣生听见父亲呼唤,不敢怠慢,即起身离了书房,来至前厅。见裴年伯、柯襟丈俱在那里坐着,又见乃尊气森森的坐着陪人,不知为什么事情,只得上前与裴、柯二公作过揖,转身又向乃尊作揖道:“爹爹呼唤孩儿,有何吩咐?”宣爷正待开口发作,柯爷也要怒责几句,早被裴爷叫声:“二位年兄不要插嘴,乱我堂规。贤侄且请坐了,好说的。”宣生依言告坐。 坐定,裴爷道:“登鳌贤侄,我且问你,书房中可曾不见了什么东西?”宣生被裴爷这一问,问得满面通红,心下暗想:“我只不见了一幅锦笺,裴年伯怎得知道?”便回道:“小侄书房不曾遗失什么东西。”裴爷笑道:“贤侄休得瞒我。现在所失之件存于我处,不知可是贤侄的?可拿去一看。”说着,把锦笺递与宣生。宣生接过一看,正是书房不见的锦笺!由不得大吃一惊,不能隐讳,道:“这是小侄丢在书布下的,不见了两日。怎么落在年伯手里?小侄不解。”裴爷道:“我且问你,笺上的诗可是你做的?有何所见而云?然诗出有心,诗出无心?你可从直说来!”宣生道:“诗是小侄做的。戏以‘有所见’为题,按四季吟成《玉人来》四首,不过偶尔感怀,实是无心。况诗上并无淫词艳句,请年伯细看,便见分晓。”又把锦笺送与裴爷。裴爷接过叫声:“贤侄!你这一幅锦笺失落不打紧要,却关乎性命之忧,关乎名节之重。你不实说出来,这风波起的不小呢!”宣生听说,唬一大跳道:“小侄不犯非礼之罪,诗句又无勾挑之词,年伯如何说的这般利害!”裴爷道:“贤侄,我实对你说罢。你这幅锦笺被你柯家姨妹拾去,柯家姨丈疑你有心做此诗词勾引姨妹,其中必有私情,定要处死你家姨妹,故携锦笺来请教你父亲,也要处治贤侄。贤侄趁早直说,你这幅锦笺还是被姨妹独自取去的,还是你在书房当面交与姨妹的?贤侄快快说来!”宣生道:“诗虽是小侄所做,而姨妹只在舍下住了一夜。小侄头一日爹爹正寿,四处陪客,没得工夫;次日随爹爹出去谢客,一天不曾暂离,及回来时,姨妹已被姨丈接回。小侄从何处与姨妹见面赠此锦笺?此诗是小侄丢在书布下不见的,怎说小侄有心赠人的?”裴爷笑道:“柯、宣二公可曾听见小弟问的口供么?”宣爷哼了一声道:“畜生呀!一个读书人,不思功名上进,只做这些轻薄之词,岂是成材?还不退下去!”唬得宣生急急起身,离了前厅,回他书房。心内一喜一忧:喜的锦笺果落于自人之手,不枉我一番思慕;忧的是柯老执性将无作有,把有才有貌的佳人置于死地,岂不可惜,可恨! 我且慢言宣生在书房内,再表柯爷见宣爷并不问他儿子青红皂白,只略略责备几句便喝退下去,好不心中着恼,跳起来指着宣爷说:“你只知溺爱,不明不顾大纲大纪,我也不与你瞎吵,我只回去处死了我的无耻女儿,看你可过意得去!”说罢,也不告别,也忘却拿了诗笺去,只气忿忿的大踏步朝外就走。裴爷知柯老是个直拙人,一定劝不转的,忙袖了锦笺,随即告别宣爷,也起身出来。宣爷送至大门,方回转内堂,说与夫人知道。夫人不胜跌足叹息不表。 且言裴爷离了宣府,一路紧三步赶到柯爷。柯爷道:“裴年兄也走了么?”裴爷假意发恼道:“老宣不近人情,我也很不耐烦他!”柯爷道:“你看他方才一派言语,百般代儿子遮盖,并无半句公道话,令人气得伤心,还与他说什么!”裴爷道:“此事大关风化,怪不得年兄认真作恼。但不知年兄还得将令媛当真处于死地,还是借此唬诈老宣么?”柯爷道:“我不像老宣那等没家教!生女不孝,如何一刻容留得下来!”裴爷道:“年兄是一定处死令嫒,不能挽回的了?死有几等死法,只要做得干净,不可露出形(足亦)来,被外人知道,依旧声名不好,非胜算也。”柯爷道:“我已安排刀、绳、药酒三件,凭小贱人用哪一件就完事了。”裴爷摇手道:“不妙!”柯爷问道:“怎么不妙?”裴爷道:“遭此三件而死,死了俱是生魂。死的不服,定要吵闹不安。不如于三更后用一乘轿子,将人抬出后园门到御河,向波心一掼,无影无形,岂不爽快!”柯爷拍手称妙道:“年兄好算计!小弟承教。容日后再谢罢。”说着一拱告别。裴爷暗笑而去,赶回府第,安排巧计不提。 且表柯爷一肚子热血,火焰焰的。到了家中,秀林问:“你到宣家怎么样了?”柯爷也不回言。夫人还坐在那张椅子上发怔,宝珠也伏在椅子上哭啼啼。见柯爷回来不动声色,以为前去一定追问没有此事,解了锦笺之疑,大家略放些心。只是秀林见柯爷这般光景,好生诧异。哪知柯爷于黄昏后,暗命家人备了三乘小轿,在后园门口伺候。假意着人向小姐说:“夫人听得老爷于三更要弄死小姐,特备下轿在后门等候。小姐速往宣府躲难要紧。并带如媚、如钩。”宝珠不知是计,唬得魂飞天外,急急带了两个丫环出房,赶至后园门上轿,一路赶奔御河下来。柯爷后面亲身押着三乘轿子,怎生逼宝珠投江,且看下文。 第八回痴生染病 义友央媒 诗曰: 忽闻凶耗起愁思,一点痴情只自知。 药石任他医百病,谁医死别与生离。 柯爷押着女儿宝珠并丫环如媚、如钩三乘轿子由御河边走了几里下来,将近大江不远,对岸尽是芦洲,喝令轿子住着。轿夫答应,把三乘轿子歇下。宝珠在轿内听见是他父亲的声音,唬一大跳,暗想:“不好了,我今日是没命的了。”心下正在悲切,又听见柯爷喝叫:“宝珠与两个小贱人快些出轿!”宝珠主仆三人只得出轿,向外一望,但见一派江水滔滔,免不得魂不附体。又见柯爷叫三乘轿子先回,不知是何意思。宝珠忍不住向前叫声:“爹爹!此刻天已黄昏,将女儿与两个丫环带至此地做什么事情?”柯爷见问,冷笑两声道:“你做的事情,你岂不知!我实对你说罢,你这忘廉丧耻的贱人,败坏为父的清白家声。若将你处死于家内,免不得入殓殡葬,惊动外人耳目,亦复不雅。赶此昏夜无人,将你带到此处,你看,一派江水即是你葬身之地。你一时失着,做错了事,非怪为父狠心。你之闺门不谨,总由这两个小贱人勾诱,亦祸之魁首。等你死后将两个小贱人另卖,岂不又要贻害人家!不如将这两个小贱人随你到江心去,做伴好往龙宫去的。你听见我的吩咐,速速自裁罢,免得为父的亲自动手。”柯爷说这一番话,倒把两个丫环唬得浑身乱抖,哭哭啼啼。转是宝珠听见此话,并无悲恨之色便道:“爹爹既要女儿身赴江心,女儿倒也情愿留此清白之躯。何不就在家中向女儿说明,也让女儿告别母亲,答谢生身养育之恩,女儿虽死于憾。爹爹定要做此诡计,使我母女不能一别,爹爹好狠心也!女儿死不惜命,只可怜两个丫环也受此不白之冤,随女儿毕命。爹爹还宜法外施仁。”柯爷喝声:“贱人住口!你主仆三人一条心肠做的事,怎能宽宥这两个小贱人!你也不必延挨时刻,天色已不早了,快快办你事罢。”宝珠道:“女儿自然要上这条路的。但女儿一死,只放心不下我的母亲。女儿死后,只求爹爹不要听信别人的谗言,遭踏我母亲。女儿死在九泉,感恩不荆”柯爷听说,很不耐烦道:“我都知晓。你速赴波心去罢。”宝珠见他父亲并无一点怜惜之意,他也不拜别柯爷,把心一横,圆睁杏眼,倒竖柳眉,叫声:“如媚,如钩,快随我来。”可怜两个丫环,战兢兢被宝珠左手拉一个,右手拉一个,一气拉至江滩上。虽是天黑下来,星月照着看得清楚,哭叫:“宝珠啊!你生有绝世之容,死无葬身之地。红颜薄命一至于斯!奴与宣郎亲虽姨表,从无一言之涉私,只不过以才怜才,两相爱慕,遂蒙千古垢污之恨。宣郎呀!可知姨妹今晚为你四首《玉人来》诗,在此江心毕命呢?”又叫声:“母亲呀!女儿不能面别母亲,只好梦中相会吧。”宝珠在江滩暗自悲想,又听见柯爷远远喊叫:“还不快快上路!我就来亲自动手了。”宝珠也不睬他这些话,两手用力将两个丫环一拖,拖至滩边,两手一松,一边一个推将下去,然后哈哈大笑,自己将身一纵,随入波流。正是:白玉波翻埋粉骨,水晶帘卷葬香魂。 柯爷听见“拍通”几声,已知女儿主仆三人自尽江心了,仍放心不下,又走至江滩四处一望,并无一人,方叹息不已道:“非为父下此毒招,只为声名要紧。你在阴曹休怨为父的。”说罢,转身大踏步独自而回。免不得次日夫人知道女儿被柯爷逼死江心,哭闹几场,又闹不过柯爷。思女伤心,气成一病,不得起床。只有秀林见宝珠已死,夫人又病了,不出房门,无人碍眼,心下大喜。只等柯爷不在家中,便到花园去会蒋公子,任意狂为。家中人等也有些风声知道,只不敢向柯爷说出,怕的又起风波,且自慢表。 只言如媚、如钩下了江心,二人搂抱一处,随波流去。宝珠到了江心,似有人托住身子,一直送至对岸。岸边已有两只小船帮住一号大船,只听大船上有人喝叫众水手:“速赴江心救人!”只听两只小船上一应答应,跳出多少水鬼,同赴江心救人,早将宝珠救起,送与大船上面。随后又把如媚、如钩一并救到大船。船中自有几个有力仆妇,将三人抢至舱中,先用姜汤灌醒他主仆三人,随后换去湿衣,将干衣代他们主仆通身一换,即扶入后舱,自有铺下现成床帐,将宝珠主仆安放睡好。这里方慢慢开船而回。 列位,你道救宝珠者,即司寇裴长卿也。他素知柯爷多疑而且气性直拙,今见他在宣府中平空以一首诗笺要害女儿性命,虽苦口劝他,无益于事。只在路上几句言语打动,他必听从,回去定依言而行。裴府即拨船隐在芦洲内,早早等候救人。又命得力家人在花园门外探听消息,尾在后边,随着柯府轿子一路下来,看他在何处动手,即飞星报知裴爷。裴爷暗暗将船移在对岸洲里等候。只听水声一响,如飞催船出来救人。今果不出裴爷的筹计,少不得回去重赏家丁水手。吩咐家中上下人等只称“三小姐”,不许外边走漏风声。宝珠落水归船醒来,方知裴爷救回,心中感激不荆只等到了裴府,见两位千金也生得花容月貌,一见亲热胜似同胞,情愿拜在裴爷名下为义女。裴爷夫妇心下也自欢喜。另收拾一房与宝珠居住,仍命如媚、如钩服侍。裴爷打点成就这段姻缘,也不说明。宝珠每日与裴爷两位小姐吟诗消遥,倒也安闲自在。只是放不下母亲年迈,身旁无人侍奉;又伯母亲听见女死江心的消息,不知如何悲伤。欲待通一个信息与母亲,好放心的,裴爷不肯,怕的露了风声出去,又生别的披叶。宝珠没奈何,悲切在心,权住裴府。按下不提。 且言宣夫人因听见老爷说,柯宝珠因为儿子四首《玉人来》诗被他取去、又遗落在地,他父亲拾到,疑与儿子有私情,要将他女儿治于死地,因素知痴老说得出,做得出,吃一大惊,很放心不下,嘱托宣爷差家人暗暗在柯府打听消息。柯爷逼死女儿是头一天晚上,宣府差人探听是次日饭前。不过略一探访,柯府中的细情已有传闻出来。宣府家人一得宝珠沉江的实信,不敢怠慢,飞星回去报知宣爷。宣爷只是跌足叹息道:“痴老果然做出来了!”忙回后告知夫人。夫人十分伤心,哭个不住,骂一声:“恶心老禽兽!连一个亲生女儿也容留不住,深可痛恨。”说罢,大哭不已,宣爷也是伤心。 宣府内堂这一闹,早惊动书房。书房内宣登鳌正在看书,忽听见内堂一片哭声,大吃一惊,丢下书本,起身离坐,急忙忙出了书房,赶到后堂。见父母俱在那里啼哭,不知为着何事,吃惊不校赶向前叫声:“爹爹,母亲!因何这等悲切?”宣爷未及回答,先是夫人哭叫一声:“吾儿呀!你心爱的姨妹被你姨丈于昨日晚上送入波流了,叫人怎不伤心!”登鳌不听由可,一听时浑如大海崩舟,高山失足,大叫一声:“罢了我己!”只见两眼一翻,将身一仰,一个觔斗晕将过去。唬得宣爷夫妇魂不在身,双双向前扶住了儿子身体,同叫:“吾儿快快醒来!”一面掐着人中,一面命丫环取了姜汤来灌。灌了一会儿,方悠悠甦醒,只叫:“有才有貌的姨妹!为我无心一幅诗笺,累你遭了横死。我岂能独生世上,令人笑我为寡情者!”说罢,哽咽不止。宣爷夫妇见儿子这般光景,知为宝珠之事,但昏晕过去,怎不着急!今见醒来,方才放心。又听他说这许多决绝的话,反安慰道:“吾儿不必伤心,人死不能复生。该是宝珠与你无缘,方如此结尾。天下何愁没美佳人前来配你!岂定非宝珠不可!”登鳌道:“爹娘恕孩儿不孝之罪。孩儿虽与宝珠无苟且之行,彼此心许,坚如金石。孩儿不得宝珠,终身宁可不娶!生则与生,死亦同死,以结来生之姻缘罢。”宣爷只此一子,听见儿子说这番话,心下很着恼起来,骂声:“无知畜生!岂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信口乱言,应治以家教。况宝珠之祸,由你而起。慢讲宝珠已葬江下,就是尚留世间,婚已回绝,你又何必痴想!若以后再提‘宝珠’二字,定将你这畜生重处,偿宝珠的命。”夫人疼儿心重,叫声:“老爷息怒。宝珠已死,不提就是了。孩儿可到书房中养息去。”唤进两个书僮,搀了公子到书房。 宣登鳌心下抑郁,也不能看书,哭啼啼睡倒牙床,日夜思想宝珠。自此茶不思,饭不想,神魂若有所失。宣爷夫妇知道,心下甚是着忙。来到书房看视,又见骨瘦如柴,口中不住只叫宝珠,知是心病,忙着家人遍请名医。诊脉用药,如投大水,日重一日,弄得宣爷夫妇见儿子奄奄一息,好不十分伤心。这个信息传到柯爷耳中,只叫:“好这畜生!品行不端,报应我家女儿了。”却传到裴爷耳中,大吃一惊:“此事我若不设法去救宣家侄儿,一则宣年兄无后,二则宝珠将来如何结果?”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裴爷又有什么巧计,且看下文。 第九回面许朱陈 硬写绝据 诗曰: 游戏姻缘不自由,多情司寇太风流。 局中侮弄浑如梦,空使冰人笑白头。 裴爷暗想:“宣生之梦由宝珠而起,今若向他说明,使柯老知之,必又有一番波折,且不知宝珠心下如何。再者宣生把事看容易了,也不成千古风流佳话。待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则看宣生之心可坚如金石;二则将柯老侮弄一番,磨灭他一番直拙的气性;三则使宝珠得有所归,不枉我一片救他的婆心。”想定主意,便将绮霞、绮云两个女儿唤至面前,将此事与他商议。又叫他暗暗细探宝珠口气如何,报我知道。两位小姐听见乃尊吩咐,连声答应,回了后边。果依裴爷的话去问宝珠。宝珠又执构起来道:“宣生之病,与我何干!今若借此次联姻,分明无私有弊,无怪我父置奴于死地。此事如何可行?”绮霞、绮云见宝珠回得决绝,也不朝下再说,便回复裴爷。裴爷点头含笑,命二女退下,心中打算一会,即差家人裴福去请太仆柯爷,立等有要话面谈。 裴福领了主人之命,如飞赶到柯府去请柯爷。自有柯府门公报知柯爷。柯爷因逼死女儿,与夫人吵闹几场,正在府中纳闷。忽见裴府相请,一则出去散散闷,二则也要去面谢裴年兄。但不知他请我什么话说,且到哪里知道。吩咐门公:“叫裴府家人先回,我随后就到。”门公答应出去,打发裴府家人去了。柯爷即更换衣襟,带了两三个家人跟随,坐轿到裴府而来。 不消片时,已到裴府。柯爷下轿,少不得裴府门公飞报裴爷。裴爷即刻出迎,将柯爷迎至厅上,见礼,分宾坐定,家人送茶。茶毕,柯爷道:“外日承裴年兄见教,照依办法,果然爽快。小弟感激不荆”裴爷听说,故意吃惊道:“那是我一句顽话,柯年兄竟把我的话认真做了么?”柯爷道:“凡事要做便做,有何迟疑?况此女死有余辜,尚留恋他做什么!”裴爷故意大叫道:“此女之死,吾之过也。年兄亦未免忍心至此!”说罢,连声叹息。柯爷只认悲爷当真怜惜他女儿之死,反摇手道:“年兄不必怜惜这不孝女儿。我们且说正话。请问年兄,呼唤小弟有何见谕?”裴爷道:“无事不敢惊动年兄。有一件事相烦,代挚年兄吃杯喜酒。”柯爷笑道:“有喜酒吃,年兄吩咐,小弟自当效劳。但不知年兄见诿何事?”裴爷道:“小弟有一小女,年已十六,才貌亦可去得,打点托年兄作伐,做一个冰人。”柯爷吃惊道:“你又来拿我开心了。我知道年兄只有两位千金,大的且许赵通政长子,第二已许江都督次子,虽未过门,俱已受聘。年兄哪里又有一个待字之女托我为媒?岂不是耍我老拙么?”裴爷正色道:“儿女婚姻大事,怎能将无作有,向朋友戏言!”柯爷不信道:“你这个女儿来历向小弟说明,我好做媒人去。”裴爷道:“这是舍弟俊卿之女,幼失父母,随我扶养成人。今日不好好代他择个佳婿,完成他终身大事,小弟死后怎对舍弟于九泉!这不是同我女儿一般儿,小弟可曾拿年兄开心?”柯爷拍掌道:“年兄说明,我便去做媒。却不知年兄看重哪家卿宦的儿郎?”裴爷笑道:“这位儿郎,小弟之所爱,即年兄之所恶者也。年兄莫怪,小弟方敢直言。”柯爷道:“小弟做媒,有何恶头,有何怪头?年兄只管请教。”裴爷道:“我看上了你贵连襟的令郎,要招他做东床。烦年兄去说媒,再无不成的。”柯爷听说,吃惊不小,道:“年兄有个好女儿,偌大京都怕拣不出一个好佳婿,独看上了这轻薄畜生!这个媒人小弟不愿做的,年兄另请别人罢。”说着,便起身告辞,早被裴爷捺了坐下道:“年兄又来直拙了。你做你的媒,不关你事,何必推诿?”柯爷道:“小弟恨这小畜生如切齿,我还代他做媒?”裴爷道:“你却恨他,我却爱他。相屈年兄走一遭,自当从重谢媒。”柯爷道:“小畜生此刻病重得狠呢!倘有不测,岂不误了令媛的终身?不如等他好了,再去说媒罢。”裴爷道:“不妨事的。他的重病由抑郁而起,或因结亲将喜一冲,病可立愈。就有不测,一是我女命当如此,二是我情愿的,总不怪媒人。年兄但请放心,只管说去,一说便成。”柯爷被裴爷一番言语捆住,不好推却,道:“媒是小弟说去,成与不成,休说小弟效劳不周。”裴爷道:“这个自然。”说毕,催着柯爷动身。送到门口,还叮咛道:“小弟今日便候回音,年兄切勿忘却。”柯爷答应,方告别上轿而去。坐在轿中,肚内狠笑:“长卿何其痴愚!一定要把女儿配此小畜生。又知道我与宣家仇恨甚深,定要央我做媒,岂不好笑!也罢,我只到那里略为言之,成与不成,不负朋友之所托。” 想定主意,轿到宣府。果与宣爷会面,也不问他乃郎病之好歹,只将裴爷求亲的来意略为一谈。宣爷摇手道:“小儿不知是何心病,誓不娶亲。此刻病虽好些,屡被我重为教训。他立意如此,虽我父母,亦不能强他。襟兄就将此话回复裴年兄,请他莫怪。”柯爷明知其意,也不服气朝下再说,即告别上轿,又到裴府,回复裴爷“非是我不尽言,怎奈宣家父子俱不允亲”的话说了一遍。这是柯爷把话故意说激烈些,使裴爷一怒而止。谁知裴爷明察秋毫,反笑嘻嘻道:“今日有劳年兄,容日登门再谢。”柯爷连称“不敢”,随即别了裴爷,上轿回府。 裴爷将柯爷送出大门而去,即转身来到书房坐下,吩咐儿子以松,叫他明日到宣府看看登鳌之病:“如果好了,你可务必邀他到我这里来。你可陪他在书房闲话,我自出来有话问他。”以松答应,裴爷起身回后去了。 裴公子领了父亲之命,过宿一宵,果于次日带了书僮佛奴往宣府而来。宣公子因得宝珠死信,染成一病,医药无效,几于无望,生全大亏。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见不知是仙是神对他说:“宝珠不死,汝休伤生。”宣公子自得梦以后,忽又想到:“宝珠落水,岂无救星?”想到这里,忽然心中松快,病又减去几分,渐渐身子撑持下床,每日将养,病也脱体。宣老夫妇见儿子病好,方才放心。又见他年纪不小,情窦已开,四处也代他央媒求亲。就是裴府这头亲事来说,要算门当户对,宣爷非不愿意,怎奈宣公子心中有一个宝珠,除了宝珠,宁可终身不娶。宣老夫妇每为此事忧心,欲待责备儿子,又怕他旧病复发,只得隐忍下来。宣公子虽是病好,犹自日夜痴想宝珠。这日正坐在书房纳闷,忽见裴公子前来候他的玻本是文章好友,今见他到来,可以借此谈谈解闷,忙迎请进书房。见礼,分宾而坐。茶毕,各道寒温。一会,裴公子问病以后,邀他出去散散闷。宣公子不好推却,只得入内告知父母。宣老夫妇也怕儿子在家闷出病来,命他带了抱琴、醉瑟两个书僮,跟随出去逛一逛,早去早回,不要伤神。宣公子答应,出来陪了裴公子出得府,一路谈讲,也在四处游玩一回。 裴公子把宣公子诱到自己府门,务必邀他进去,稍坐片时歇歇。宣公子因有前日拒亲一事在心,不好意思到裴府去。当不得裴公子再三再三,将宣公子邀进府内。来到书房,见礼,分宾坐定,佛奴送茶。茶毕,裴公子道:“宣仁兄贵恙何以令人难解!但不知家尊仰板于仁兄,而仁兄何拒绝之甚?莫非仰板不起么?”宣公子叹一口气道:“小弟苦衷,一言难荆望仁兄原谅。”裴公子正要开口,只听书房外一声咳嗽,裴爷进来,两位公子俱已站起相迎,唯宣公子见了裴爷,面有惭色,也免不得向前相见,口称:“年伯在上,小侄登鳌拜见。”裴爷道:“贤侄少礼,一旁坐下。”宣公子告坐,大家方才坐定。裴爷道:“我看贤侄才貌双全,老夫久已拜服。因膝下有一弱女,虽非至室,亦是掌珠,欲择一佳婿。如贤侄者,世上罕有其人。故前托令姨丈向你尊翁说媒。满拟一说必成,谁知推托,多分是令姨丈不会说话、代人善为撮合。今幸贤侄光临寒舍,老夫不揣冒昧,当面将弱女许与贤侄,贤侄不可有为推辞。”宣公子道:“年伯吩咐,小侄怎敢推辞,但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侄焉能自主?望年伯原谅。”裴爷道:“只要贤侄允了亲事,少不得央出媒妁,通知你家父母,这就不为自主了。”宣公子被裴爷这一驳,没得话回,道:“小侄心事,连自己也说不出来。年伯府中千金,自有乘龙佳婿,何必小侄?但小侄虽有一点才貌,不足为奇。望年伯恕小侄唐突之罪。”裴爷笑道:“贤侄说不出的心事,老夫知之久矣。只不过情独钟于宝珠。可惜宝珠已死,徒想无益。就是小女,才貌也不亚于宝珠,贤侄不要少所见,多所怪,过于拘执,自贻后悔。”宣公子被裴爷说出心事,满面通红,道:“小侄不曾情恋宝珠,别事也无后悔。”裴爷怒道:“你今日拒绝如此,不要到后来再想求我,我也是不能从命的。”宣公子也被裴爷絮烦急了,道:“年伯若不相信,小侄便写一个凭据与年伯,以为后日执证。”裴爷听说,哈哈大笑,就叫宣公子写此凭据。宣公子取了笑砚,怎生写法,且看下文。 第十回听月题诗 引生遇故 诗曰: 夜漏无声谁听月,冰轮皎皎又有声。 天宫响振霓裳曲,送下清音到玉京。 裴爷见宣公子竟认真要写起绝据来为执照,肚内好不暗笑。书痴不知就里,执意如此,少不得日后慢慢摆布他一番,方出今日心头之气。一面想着,一面假意发怒道:“好个不识抬举的小子!老夫一团美意,招你为婿,你反出言无状,竟肯写绝据与老夫为凭。也罢:我本有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说罢,就命书僮取过文房四宝,与宣公子好写绝据。宣公子并不作难,片刻写完,还着了花押呈与裴爷。一看,只见上写道:立绝据。宣登鳌今立到裴年伯名下:情因朱陈面许,冰炭难投,若日后懊悔再求,年伯执此为凭,听其处治,毫不怨尤。今恐无据,立此存照。 裴爷看了绝据,笼于袖内,即气忿忿的起身,也不向宣公子再交一言,竟出书房而去。宣公子自觉没趣,也告别裴公子要行。裴公子还留他便饭,宣公子不肯相扰,带了书僮,扬长而去。 裴公子送出大门,见他去远,方转身进来。要覆乃尊之命,不敢到书房去,赶至后堂,见尊翁与两个妹子坐在那里,谈说宣生拒绝一段情景,他便向前说:“宣生已去了。”说着,也一旁坐下。裴爷道:“他临去可说些什么?”以松道:“却是嘿嘿无言,不悦而去。爹爹何不向他说明就是宝珠,他岂不十分感激?定要藏头露尾哄他当面得罪爹爹,孩儿不解。”裴爷听说,哈哈大笑道:“做好文章须要有波势、有曲折,方描出拿龙捉虎的手段。若直截而下便成佳话,毫无趣味。”绮霞道:“宣生已写绝据,定要宝珠,爹爹又不说明,宣生浑如梦寐,则千里姻缘之线,从何处穿起?”绮去也道:“柯宝珠明推暗就,倒是一对奇怪文字,叫人从何处下手收拾起来?”裴爷见他儿女们为宣生、宝珠之事反复辨难,不禁笑将起来,道:“你们只依为父之计而行,不怕宣登鳌不前来跪求为父的,不怕宝珠还再假撇清了。”绮霞道:“爹爹计将安出?”裴爷附着绮霞的耳说了一会,绮霞点头。又附着以松的耳说了一会,以松会意。父女们说罢,俱各相视而笑。大家办事去了不表。 且言宝珠自回了裴家两个姊妹一番决绝的话,虽是义正词严,及他姊妹去后,心中又懊悔起来,道:“宣生得我死信,遂至一病不起,乃千古多情之才郎,便与他相订白头,亦不为过;况奴蒙裴继父从水中救起,再生之恩,岂可不知?大不该向裴家姊妹们回得太愚蠢了些。设使外人知之,岂不说奴寡情至此!”想着愈加忧闷起来,伏几朦胧睡去。恰值绮霞、绮云姊妹二人走到宝珠房中,见宝珠在那里打盹,如媚、如钩向前尊声:“姑娘们请坐。”绮霞摇着手叫他不则声,顺手在桌上取一条白纸,撵了一个纸撵。宝珠本是歪着头睡在膀子上,鼻孔朝外,绮霞将纸撵送进宝珠鼻孔,一阵乱撵,撵得宝珠鼻内一阵奇痒。宝珠从梦中惊醒,一见是裴家姊妹,将身站起相迎,俱笑个不祝然后大家坐定,两个丫环俱送了泡茶来吃。绮霞吃着茶,叫声:“宝珠贤妹,你每想要到我家听月楼上去玩玩,此楼乃是仙笔所题,后楼雪窗亦可眺远。今日无事,奉陪贤妹到楼上去遊玩一回,省得在此贪睡。”宝珠道:“很好。‘听月’二字起得新奇。愚妹也要到楼瞻仰仙(足亦),以开怀抱。”说罢,姊妹三人起身出房,各带丫环跟随,一直往花园而来。 到了花园,此刻已是秋末冬初,闾林花影凋零,鸟声稀少,只有几枝残菊在干畦边插着,也不足供赏玩。姊妹三人直向楼下而来,到了楼梯,鱼贯上去。楼上每日收拾洁净,自有园丁办理伺候。裴爷早晚上楼烧香,楼上满壁图书,俱是名人诗画,陈设精工,纸墨笔砚俱皆古玩。四面推窗亮开毫无点尘,楼下自有管园仆妇煨的香茗伺候送上楼来。三位小姐上得楼来,先是裴家姊妹见了仙匾,倒身下拜,宝珠也随着礼拜。拜毕起来,大家坐定,有丫环各送船茶一杯,在面前摆着。宝珠见匾上“听月楼”三个金字写的夺人眼目,已不胜惊讶,又见下写“掌桂仙吏题”,一时不解,使问绮霞道:“姐姐,月如何可听?出于何典?以开茅塞。”绮霞见问,便回道:“贤妹有所不知,只因家君新建此楼,尚未题名,那年八月十五日晚上,合家在园内饮酒赏月,我父要在酒席前面试我们兄妹的才学,并将楼名各取一个上来,以定优劣。我兄取的‘餐松’二字,我妹取的‘双凤’二字,愚姐取的‘倚翠’二字,还有我父取的‘留云’二字,承曾说由,忽月台下飘落一张红柬,上写着:楼名俱取的不佳,他于月府桂树下细加磨琢,成‘听月楼’三字,以留千古仙(足亦)。我父将柬贴看过,又被一阵仙风吹去,柬贴无影无踪。我父惊奇不止,即命掌灯上楼。一看,哪知未曾写字之匾已有三个金字在上,如斧琢成,下书‘掌桂仙吏题’,即月府吴刚也。贤妹,你道奇也不奇?就是这‘听月’二字,我们兄妹也将此意细细推敲,并不知出于何典,其意似不近理。仙吏又留咏‘听月楼’七言诗一首,写在匾下粉屏上,解释‘听月’二字之意,令人恍然大悟。贤妹何不近前,一看便知。”宝珠听说,也暗自称奇,起身进前,到粉屏前一看,果见字(足亦)写的龙飞凤舞。上写道:诗曰:听月楼高接太清,楼高听月更分明。 天街阵阵香风送,一片嫦娥笑语声。 宝珠看毕,连连称赞道:“这个月听得好,用意清新,近情近理,不枉是仙人之笔。”说着,将身坐下,又打动他的平日诗兴,便对绮霞说:“姐姐,此楼得仙人赐以嘉名,将来尊府必有瑞兆;又得仙人赐以佳句,亦增贤姊妹翰墨之光。但你我姊妹们平日诗中唱和,不过咏物感怀的腐题。题之清奇,莫过‘听月’。愚妹不揣冒昧,大胆抛砖引玉,不知姐姐意下何如?”绮霞领了乃尊的密计,正要将宝珠逗留在楼上,好照计行事的,今听见宝珠要和“听月楼”的诗,正好延挨功夫,便答道:“贤妹有此高兴,愚姐理当奉陪,只是献丑。但不知和诗可还和韵?”宝珠道:“怎不和韵?”绮霞命丫环研墨,与绮云、宝珠各取一幅锦笺,铺于案上,构取诗思。丫环一旁捧茶伺候。三位小姐见墨已浓,濡动羊毛,不必过假思索,俱已一挥而就。大家互相传看,和“听月楼”的诗,一首首俱有矫矫不群之句。先是绮霞诗曰:百尺高楼玉宇清,一天月色向空明。 丁丁伐木遥如许,世外犹闻斧凿声。 绮云诗曰: 楼外凉侵秋气清,寒砧动处月光明。 晴空隐约将衣捣,一片更摧玉杵声。 宝珠诗曰: 楼传仙笔意奇清,眺望旋惊夜月明。 环珮叮噹来步履,非笙非笛落虚声。 大家看毕,互相称赞谦逊一回,每人诗后面俱有自己名讳漫题。绮霞命丫环将三幅诗笺贴于楼上粉壁,又是丫环送了一巡茶,吃过,绮霞对着宝珠道:“我们诗兴既毕,何不到雪洞前眺远一番,以豁睛眸?”宝珠自在家中被父亲拘住,不能远走一步以解闷怀。今在裴府又得他们姊妹作伴,很不寂寞。楼高眺远,更是雅事。一见绮霞所说正中心怀,便回道:“很好。”姊妹三人即起身到雪洞前四处一望,但见:一泓秋水接长天,远树迷离袅碧烟。 最好晴光舒野径,钓鱼滩上送归船。 宝珠看着秋天一派野景,甚舒胸怀。先还与裴家姊妹并肩站着,看后因越看越痴,竟把他姊妹拐在背后,他独自伏在洞口呆望。裴家姊妹将身退后,让宝珠在雪洞口畅意观望。绮霞眼尖,远远见两个戴方巾的后生从楼下来了,一步近一步,认得前面是宣生,后面是乃兄以松诱他来了。他把妹子绮云手上一担,努一努嘴,绮云点头会意,同乃姐把身子轻轻退在椅子上,坐了喝茶,暗笑宝珠。宝珠也不知就里,只顾出神朝下面望,身子露着半截,他也不知下面有人看他,且自慢表。 再言宣公子自在裴府写据回去,好不懊恼,心中只是纳闷。过了两日,又见以松。裴公子来邀他出去逛一逛。宣公子执意不肯出去。裴公子因得了乃尊密计,当面请出宣年伯,说知来意。宣爷不好推却,逼着儿子陪裴公子出去逛一会。宣公子勉从父命,同裴公子一路寻秋,也谈谈别的闲心,却走到花园后门口,正是听月楼上雪洞,正坐着宝珠一人在那里闲望。裴公子故作不知,问宣公子道:“你看那高楼上坐着一位佳人。”宣公子听说,抬头一看,吃惊不小,忙抢几步向前。且看下文。 第十一回访美探楼 遇婢破梦 诗曰: 彼此深情各自钟,谁知无处觅仙踪。 天工巧使奇缘合,再见当年旧玉容。 这是裴爷安排的巧计,叫女儿诱宝珠到听月楼上,在雪洞口闲望,故使以松将宣公子引到这里,两下会面,好使宣公子疑疑惑惑,方懊悔起来,向裴爷哀求,才奈何他一番。这个机关宝珠也不知道,宣公子越发意想不到。今听见裴公子说,那边楼口有一位佳人坐在那里,不觉将头一抬,看见那佳人好似柯宝珠的模样,大吃一惊,忙抢行几步向前,定睛细看,越看越像,唬得魂不附体,转身就跑,只叫:“不好了!青天白日见了鬼也。”说着要跑,被裴公子拉住道:“宣仁兄,何所见这佳人是个鬼呢?”宣公子道:“活脱一个被水渰死的柯宝珠!怎么不是鬼?”裴公子道:“你可知这高楼是哪家的?”宣公子道:“我哪里知道?这个人家楼上白日出鬼,也不相宜。”裴公子笑道:“宣仁兄少要乱说。这就是舍下花园的高楼,那雪洞内坐着的乃三舍妹,即家尊面许仁兄的佳人。怕仁兄疑惑舍妹丑陋,故小弟引仁兄当面一看,可不亚似宝珠么?”宣公子听说,越发说出呆话来,道:“岂有此理!仁兄欺我。分明一个宝珠的阴魂出现,怎说是你令妹?” 宣公子与裴公子在楼下高声争辨,早被楼上宝珠听见。楼下有人说话,怕的外观不雅,将身子缩进去,便与裴家姊妹带了丫环下楼出园去了。宣公子还要朝楼上细看,哪知雪洞内佳人已寂然不见了,心中如有所失。裴公子道:“宣仁兄不信小弟之言,你再去细访,不必在此发痴了。小弟就此告别。”说罢,把手一拱,就敲楼下后门进去。少顷,后门紧闭。宣公子见裴公子果从他楼下后门入内,果然此楼是他家的。但他令妹怎与宝珠生得一般无二?事有可疑。且前日梦中说“宝珠不死,汝休轻生”,莫非宝珠犹在世间?好令人难解。一面想着,一面转身而回。 到了自己府中,见过父母,仍归书房坐下,痴痴呆想:“裴兄上次约我出去闲遊到他府中,受裴年伯一番挫折,今日又苦苦约我出去逛逛。到他后花园门口,说了许多鬼话,他就撇我一人在外,独自家去。此人毫无一点朋情,以后这等人不必与他相交了。”想罢,叹息一回,忽叫声:“且住!曾闻得裴年伯只有两女,一字赵通政,一字江都督,俱已受聘。哪里又有个女儿?且方才雪洞中所见之佳人,分明是宝珠模样!裴兄怎说是他令妹?天下同模同样的原有,怎么这等厮像?”宣公子想到此处,忽又拍掌大笑,欢喜起来,道:“莫非宝珠落水之时,是裴年伯救了回来,也未可知。谎说是他女儿,与我做媒,怕的柯老知道,又起风波。这是裴年伯一团美意。哎哟,不好了!若当真有此事,岂不被我一阵粗莽性气送吊了我的好姻缘,令人可恨!”说着,只是跌足叫屈。又转一念道:“宝珠生死并无确信,何必徒费神思!哎,若是宝珠真死,苍天呀!我宣登鳌何福薄至此,连一个有才有貌的佳人也消受不起?生我宣登鳌在世上有何用处!”想到这里,又是泪珠双垂,好不伤心。哭了一回,暗想:“裴家父子说话吞吐,其中事(足亦)可疑。也罢,我闻得裴府花园中有座听月楼,乃仙笔题的,并有仙诗四句。我久已要去一看,因病纠缠,是以耽误,未曾去得。今可惜此探访名楼并美人消息。但解铃还是系铃人,仍要去找裴兄引进方妥。”想定主意,且歇息一夜,明早且去到裴府走遭。说罢,已是掌灯时候。用过晚膳,也无心去看书,便解衣上床,安寝一夜。心下乱想,不曾合眼。到了天明起身,梳洗已毕,用过早汤,即到后常,请了父母早安,诡言出去会文,带了书僮,出了府门,一直向裴府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