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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月楼
作者:佚名
序
第一回 月楼仙迹 艳妾专房
第二回 见姨惊美 拘礼辞婚
第三回 游园偷情 寻香召衅
第四回 拜寿留妹 玩诗逼归
第六回 拷逼掌珠 怒伤切戚
第七回 计诱老拙 珠拾江心
第八回 痴生染病 义友央媒
第九回 面许朱陈 硬写绝据
第十回 听月题诗 引生遇故
第十一回 访美探楼 遇婢破梦
第十二回 巧试佳人 戏捺书生
第十三回 许姻倩笔 赴选登科
第十四回 奸相逼婚 怨女离魂
第十五回 新诗免罪 旧好露奸
第十六回 谪官怜女 还珠见母
第十七回 误认岳丈 错逢嫫母
第十八回 困园逾墙 完姻拒婿
第十九回 正言规友 当道锄奸
第二十回 风散浮云 情圆听月
《听月楼》二十回,不题撰人。卷首有清嘉庆壬申桂月自序。作者未详。
本书据清嘉庆二十年忠恕堂刊本校点,参校同年积秀堂刊本。
序
万物俱生于情,何况人乎!情涉淫邪,情邻怨恨,情至忧思,情形悲苦,皆不得谓之情。以有情为情,情自勉强而出,其情不真;以无情为情,情由自然而生,其情倍笃。
《听月楼》一书,宣登鳌之吟《玉人来》,痴情也;柯宝珠之怜宣生才,柔情也;柯太仆之逼女拒婿,寡情也;裴司寇之设计完珠,深情也;如媚如钩之几死,屈情也;国銮秀林之偷香,私情也;蒋连城之不从父命,高情也;柯无艳之逼走才郎,绝情也;及后吟诗听月,闲情也;仙人降楼,留情也。此书以情始,以情终,可为千古钟情者云尔。是为序。
时在嘉庆壬申桂月
第一回月楼仙迹 艳妾专房 诗曰:
广寒宫阙降瑶仙,种种情魔自惹牵。
千古凡尘谁听月,月如无恨月常圆。
喜怒哀乐自情而生也。怒哀虽云有情,终于无情;喜乐未尝无情,终非有情。无情于有情中,而更见无情;有情于无情中,而益见有情。情之所不容已。因情而死;情之所不能忘,因情而生。有情劫,有情魔,有情痴,有情缘,皆造化颠倒世之男女。有情者使其情不魔不灭,而后无不遂其情也。
偶检残编,得《听月楼》七律一首,其诗有无限深情。诵之再四,乃不禁因情评话,《听月》为名,谱成一部演说,以消阅者之闲闷云尔。
此书出于前朝,河南开封府祥符具有一位官宦姓裴,名长卿,字如金。少年登科,赐进士出身,屡升至刑部侍郎。为人刚方正直,敢作敢为,不避权贵,广有谋略,家道富厚,兼爱济困扶危,锄强去暴。夫人赵氏同年,四十以外。所生一子二女,子名以松,字端文,年已十六,曾入黉门,在京随父读书,聘右都御史张翔之女雪姑为妻,尚未过门。长女绮霞,十六岁,次女绮云,年十五岁,俱生得沉鱼落雁之容,更有班姬道蕴之才,女工自不必说;俱待字闺中,未曾适人。夫妻爱如掌上珍珠。裴爷因两女才色兼优,要择婿配婚,因在后花园搆一高楼,与二女居祝一为拈针步韻之区,二为游目遣兴之地。楼方告成,尚未名。
那日八月十五日,正是中秋佳节,这晚月明如昼,裴府团圆,家宴摆在后花园楼下厅中。裴爷夫妇居中坐下,一子二女旁坐相陪。丫环上酒上菜,一家畅饮,好不快活。又见一天皎月,照得阶前雪亮,耀人眼目。裴爷此刻心中欢喜,要在酒席筵前考一考子女的学问,便道:“此楼业已造成,尚未命名。吾儿可同两个女儿各拟一个名儿上来,与为父的评定。其名总要出类拔萃,不可落人俗套。名取的不中式者,罚酒三盅。”以松同两个妹子连声答应,忙去腹中寻思。一会儿,三人俱已将楼名推敲顶好的出来。先是以松道:“楼下有大松数十株围绕,与楼相齐,可名为‘餐松楼’。”裴爷笑道:“‘餐松’,乃隐逸之意,非所以居尔两妹。吾儿学问颇不活泼,快领罚酒以通窍。”说得以松满面通红,不敢回言,只得吃了三杯罚酒。
裴爷又问两个女儿:“楼名可曾有呢?”绮霞道:“女儿恐取出楼名也怕不佳,不如不说,同妹子吃三杯罚酒罢。”裴爷道:“你二人之才,高似乃兄,快些说来与为父的听。”绮霞见乃尊谆谆问他姊妹二人,不敢再为推辞,只得说:“孩儿取的楼名叫做‘倚翠楼’。”绮云也接说:“孩儿取名‘双凤楼’。”裴爷道:“大女儿取名‘倚翠’,还有诗人婉转之情。二女儿取名‘双凤’,未免才思太露,绝少曲折。较之‘餐松’,总胜千百倍多矣。各饮一杯赏酒。”两位小姐尊了父命,将酒饮过。
夫人道:“老爷也取个楼名指教儿女们,不好,也要敬三杯酒的。”裴爷笑道:“夫人代孩儿们出气,也要盘驳下官了。”夫人道:“非妾敢班门弄斧。老爷不说出一个楼名,无以服众。这是要请教的。”裴爷不好回夫人。正沉吟一会儿,未及说出楼名,但闻空中一阵鹤唳之声,香风微微,皎月影影,悠悠扬扬飘下一张简帖,落于庭前。裴爷大吃一惊,忙着丫环到庭前看来是什么东西。丫环领命执灯到庭前地下一看,见是个黄柬贴,忙弯腰拾起,走到上面送与裴爷。裴爷接过一看,见柬贴一个,上写:“玉阙掌桂仙吏吴刚致意司寇裴君。偶见名楼,亦生倾慕。其间多少有情这人,多少有情之诗,多少有情之事,非佳名不足以留其胜迹,如‘餐松’、‘倚翠’、‘双凤’等名,皆才人后着。即司寇未言之‘留云楼’,亦算巧思,犹非奇绝。刚于桂下用玉斧磨琢二字,以为君家楼名,令人惊奇诧异,以成一段佳话。匾三字并诗一首,已书于司寇新楼,可上楼一看,便见分晓。”裴爷看完柬贴,又被一阵香风吹去,柬贴已不在手中。裴爷连称异事。便向夫人同一子二女说了一遍,大家各吃一惊。裴爷站起,命丫环掌灯,同夫人一女二女齐登高楼。
此楼后半截靠河,一带雪洞,推去窗子,可以眺远。后半截在花园内,上面楼中卷簷内本横一退光漆匾,约有三字宽,未曾写字。匾下即是一带粉屏。裴爷到楼上,正值灯月交辉,光射匾上,三个金字乃“听月楼”,下写“掌桂仙吏题”。夫人不通文墨,并不则声。裴爷与两位小姐寻思,“听月”二字意味颇见生新。旁有以松插嘴叫声:“爹爹!楼名‘听月’,虽是仙笔,而文理欠通。只有赏月、玩月、踏月、见月,月乃太阴之象,无声无臭,从何处听起?此名似乎不妥。”裴爷也觉以松言之有理,连连点头。绮霞道:“兄长且慢批评仙笔,请看粉屏上诗句,自然明白。”裴爷命丫环将灯移近屏前,大家细看那诗,是七言绝句一首。只见上写道:听月楼高接太清,楼高听月更分明。
天街阵阵香风送,一片嫦娥笑语声。
后写:“咏听月楼句可博司寇一笑”。
裴爷见此诗句,与儿女们恍然大悟“听月”二字之意。以手加额道:“楼名得此仙笔,千古留方矣。”说罢,命丫环移灯,照着一同下楼,重新入席,共饮香醪。夫人道:“据仙柬云,老爷未言之‘留云楼’,可是这个名么?”裴爷道:“一丝不错!”夫人笑道:“真是活神仙了!”裴爷道:“明日朝罢回来,摆了香案,上匾谢仙。”夫人道:“正该如此。”说罢,大家畅饮一会儿,尽欢而散,回房安寝。
过宿一宵,次日起来,裴爷朝罢而回,命家下对楼摆下香案,同夫人儿女到楼前,有丫环铺下红毡,裴爷至亲五口大拜八拜,答谢上仙题楼之恩。拜毕起身,又在楼上游玩一会儿。正才坐下吃了一杯香茶,见一个丫环禀裴爷道:“楼下有家人来报:老爷两位同年,宣大老爷已起用侍读学士,柯大老爷已起用太仆寺少卿,俱代家眷来升见过了。方才有名帖来拜候老爷,请老爷示下。”裴爷点头:“知道。”吩咐下面家人,打轿伺候回拜两处。丫环答应,下楼去了。夫人问道:“来拜老爷是哪两位同年?”裴爷道:“这两个同年,总是江西南康府建昌县人氏。一姓柯,字直夫,号秉正,为人迂拘执构。一姓宣,字学乾,号行健,为人温雅和平。同为甘氏这婿,乃两姨连襟。前因公事挂误,今复起用来京。可喜有几个同年,不时聚首谈心。夫人且与儿女们少坐片时,下官失陪了。”夫人道:“老爷请便!”
裴爷起身下楼,一直出外上轿,带了四名家人,先去拜宣侍读。见面各叙寒温阔别,又说到有子登鳌,年已十六,入过学了。裴爷也代他欢喜。即告别上轿去拜柯太仆,叙礼送茶,也谈一番寒温。柯爷问裴爷道:“年兄有几位令郎令媛了?”裴爷道:“一个小儿,两个小女。”旋问柯爷几位令郎令媛。柯爷道:“一个小儿,一个小女。”裴爷道:“你我俱有后人可继书香,但不知闺中掌珠拾于何人之手?”柯爷道:“事有定数,何必为儿女情长!”裴爷笑道:“年兄言之极是。”说罢,起身告别柯爷。苦留便饭,裴爷道:“今日还有公件未完,容日再来领情罢,将来一秉。”下阶出去,柯爷送出大门,见裴爷上轿去了,方转身入内。
才到腰门口,只听见中堂上一片喊叫之声,倒把柯爷吃一大惊。连忙进去一看,原来柯爷的太夫人甘氏,年已半百,秉性忠厚,又兼一身是病,膝下只生一女,名叫宝珠,年已十六。他生得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女工有描龙刺凤之能,丈墨有二西五车之富,待字择婿,未曾出阁。侍女如媚、如钩随身服事,也有几分姿色,终日相伴小姐在闺房,足不出户。父母十分钟爱,只有柯爷不喜女儿吟风弄月,以为古今佳人才子多由于诗,私心挑逗,成人话柄。屡责女儿,无奈女儿酷好吟诗,虽屡被责辱,犹背后吟咏。柯爷一生多疑,每被觉察出来,大闹几常因此父女人和意不和。柯爷又因无子,用千金在苏州买一艳妾,本是水户出身,生得有七八分姿色,虽不能诗,也知认字,枕席上又善于奉承。柯爷被媒人哄诱上钩,买了回来,取各秀林,收在房中。过了几年,生了一子,柯爷分外欢喜。因子贵母,越发宠爱秀林。其子到了六岁,延师教读,取名鸣玉,生来聪明,过目成诵。十岁上四书五经俱已了然。柯爷爱子心重,且又爱妾,言听计从。夫人见柯爷宠妾灭妻,又遭遢女儿,心中气忿不过,与柯爷吵闹几回。秀林反帮着出言不逊,气得夫人病上加玻秀林以为得计,只望气死夫人他就可以扶正了。怎奈是水户出身,每日在风流阵中,俱是棋逢敌手的少年。今见柯爷一年老胜一年,很不畅意,打点偷些野草闲花。柯爷家法甚严,三尺孩童不许入内,内里女眷又不许出外,弄得秀林心猿意马,被他拘住,很不耐烦,终日自嗟自叹,只与夫人小姐寻事吵闹,打鸡骂狗,闹得閤宅事安。这日有一双红睡鞋晒在窗前,因小姐的丫环如钩泼水溅湿睡鞋,又被秀林撞见,连皮切肉打丫环、骂主人,大闹起来。且看下文。
第二回见姨惊美 拘礼辞婚
诗曰:
眉似远山齿似银,美人身段有丰神。
秋波一盼魂消处,本欲相亲未许亲。
秀林为丫环如钩把他的睡鞋弄湿了,便大闹起来,指着丫环骂道:“你这浪蹄子,臭淫妇,仗着什么人势头,屡次将我欺负。我亦不是好说话的主儿。你敢与我拼一拼?”如钩也忍不住回道:“婢子是无心溅湿姨娘的鞋子,何必这等生气骂人!”秀林一听,好似火上加油,对着如钩一口啐道:“我不是你的主儿,你这浪胖敢向我回嘴!非但是骂,还有打呢!”说着站起,拿了一根门栓,如狼似虎抓过如钩,没头没脸的乱打。打得如钩满地打滚,哭喊连天。早惊动夫人前来相劝,并不肯依。夫人气了归房。小姐知道此事,忙出房向秀林招陪不是。秀林不但不准情,反责备小姐道:“你用出这等尖嘴薄舌的丫环,平时并不拘管,任他狂为,反代他讨情。将来引诱你做出不端事来,也是不消究问的话。”这一夕话,说得小姐满面通红,也气起来。道:“就是丫环失错,溅湿睡鞋,也是小事,不放着大喊大叫。我代他陪礼,也就丢开手了。你这嘴内说些什么乱话,令人难听!你要借如钩出气,将他活活打死,倒也干净。”秀林听见这些话,哪里忍捺得祝心下大怒道:“我就把这贱人打死,看谁向我要人!”说着,把门栓雨点似的向如钩身上打下来,比先更打得凶险。如钩哭叫救命。小姐一旁看见,气得浑身冰冷。
正是中堂大闹,恰值柯爷送客进来,一见这个光景,大吃一惊,忙向秀林手内夺过门栓,问他因何发恼,这般模样?秀林学舌与柯爷听,把方才吵闹的事又加些作料,说如钩得罪了他。“你女儿不责备他的丫环,反掌着丫环说我许多不是。我怎么不气?我是一个主儿,就打他的丫环也不为过。你看我手都气冷了。”柯爷摸着秀林的手道:“果然冰冷的。丫环,快取热茶与姨娘吃。大人不记小[人]过,丢开手罢,气他则甚!”
小姐见父亲百般安慰秀林,心中不忿,道:“爹爹也该问个曲直。怎听一面之词!各人房中使用的丫环,各有主儿。就是我的丫环不是,也该先问我一声,如何动手就打!我若打了他的丫环,他又何以为情?爹爹不知就里,便认以为真了。”秀林哼了一声道:“一个千金小姐,对着父亲还护庇丫环,成何体统!”柯爷被秀林一句话激恼起来,喝声:“宝珠,十分放肆!还不带了丫环回房,严行管束!尚站在中堂与长辈斗口,全没家教。速速退下!”小姐见柯爷反教训起来,忍不住向前,气忿忿的拉了如钩回房去了。柯爷反百般安慰秀林,手搭香肩,拉入内房,同用中膳。秀林占了上风,心中十分快活,加意奉承柯爷。柯爷虽有几岁年纪,也强作解人,与秀林调笑。中膳已毕,将茶漱口,便同秀林到花园散闷不表。
且言宣夫人因来京多日,打发儿子登鳌到柯府见见姨母。登鳌领了母命,更换衣衿,带了抱琴、醉瑟两个书僮,跟随轿子一直来到太仆寺衙门。宣公子下轿,先有抱琴投了名帖。看门柯荣见是至戚,不敢怠慢,请公子厅上少坐,忙入内禀知。
老爷尚在花园,先禀知夫人。夫人正在房中气闷,听见丫环禀称:“宣姨太太差了公子来见夫人。”夫人听见,破忧为喜,即请公子内堂相见。丫环传话出去,柯荣忙到厅去请公子入内,一面赶到花园去禀老爷。老爷与秀林在花园顽耍倦了,正在一张大理石榻上并头而睡,却不敢去惊动,只得站在园门外等候。
宣公子入内到了中堂,见柯夫人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两旁四个丫环侍立,忙向前尊声:“姨母在上,待侄儿宣登鳌拜见。”说着要拜将下去。柯夫人一把拉住道:“贤侄少礼,一旁坐下。”宣公子告坐。坐定,有丫环献茶。茶毕,柯夫人道:“令尊令堂安否?”公子道:“托赖姨母鸿福,双亲俱安。命小侄前来代请姨丈姨母的安。”柯夫人道:“好说。我看贤侄生得面如冠玉,貌似潘安。今年尊庚?可曾游庠么?”公子道:“小侄十七岁,已于去岁侥倖入学。但不知姨丈今往哪里去了?”柯夫人笑道:“你家姨丈被妖怪终日缠住,问他则甚!”公子见说,不好再问。又道:“姨母膝下可有姨兄姨妹么?”柯夫人道:“做姨母的生了一个姨妹,名叫宝珠,今年十六了。有个姨弟名叫鸣玉,今年十三了,是妖怪所生的。”公子道:“小侄到此,可请姨妹姨弟出来见个礼儿?”柯夫人道:“你的姨弟在书房念书,被你姨丈拘住,不准出外。如私自逃出,姨丈定加扑责。拘得这个孩子如木偶一般,不用叫他出来见礼,省得淘气。倒是你的姨妹,可唤他出来见个礼儿,与你兄妹会一会。”说罢,即命丫环去请小姐,丫环答应去了。宣公子坐在椅上,腹内寻思道:“闻得母亲常说姨母所生姨妹,貌若羞花,才如咏絮,乃一才貌双全的女子。但闻其名,未见其面。今且拿出几分眼力看姨妹,可是名称其实么?”
正在寻思,忽听一阵环珮声响,从屏后转出来。公子抬头定睛一看,见小姐冉冉来到中堂。好一似:天上嫦娥离玉阙,林中美女下瑶阶。
公子见了小姐月貌花容,已是心神荡漾。又见后随两个侍婢也生得超群出众,心内连连称赞道:“果然言之不虚!我宣登鳌若有福分得与姨妹克成连理,也不枉一对姻缘,方是尽善尽美。且待我回去禀知母亲,向爹爹说了,央媒前来说亲,谅姨丈姨母再无不允的。”
正是公子出神痴想,早见小姐向前与母亲道了万福。柯夫人道:“我儿罢了,可与姨兄见个礼儿。”小姐答应,转身叫声:“姨兄请上,姨妹这里万福。”一面见礼,一面微露秋波,暗觑公子生得一貌堂堂,唇红齿白,品格不凡,心中也十分倾慕。公子见小姐与他见礼,忙起身,也尊声:“姨妹少礼,愚兄这里回揖。”说罢一揖下去。两下见礼已毕,小姐在公子对面坐定。四眼相望,你爱我,我爱你,说不尽顾盼无限深情。夫人又与公子谈了一会家务,公子起身告别,夫人留住吃了晚饭去。公子也舍不得撇了小姐就去,趁着夫人留他,就坐了不动身。
夫人正吩咐丫环叫厨下备酒,恰值柯爷在花园睡醒,同秀林出来。柯荣向前禀知,将名帖呈上一看,知是宣家姨侄到了,便向柯荣道:“宣公子可在这里了?”柯荣道:“现在中堂见夫人呢!”柯爷点头,叫秀林回避了,独自迈步来到中堂,见夫人居中坐着,女儿陪着姨侄坐在那里,心中已不喜欢。但因姨侄初来,未便发作。夫人见老爷进来,便叫公子向前见了姨丈。公子起身尊声:“姨丈在上,小侄拜见。”柯爷拉住,只叫:“行常礼罢。”公子依言礼毕,候柯爷与夫人并肩坐下,也一旁坐定。小姐向前请父亲的安。柯爷哼了一声道:“一个女儿家,不坐在深闺做你女工,出来则甚!”说得小姐满面通红,诺诺而退。
夫人见柯爷发作女儿,很不耐烦,道:“一个远来至戚,兄妹出来见个礼儿,何妨?你又来扯淡,多管闲事!”柯爷道:“你哪知,男女七岁不同席。虽是至戚,也有瓜李之嫌。父母不管,岂不被人议论?”夫人道:“动不动说的是老头巾的话,倒也可笑!”柯爷也不及同公子叙寒温,只与夫人拌嘴。公子此刻见小姐已去了,大失所望;又见柯爷为小姐出来与他一会,反同姨母争竞起来,弄得局促不安,也不等他晚饭吃了,即起身告别。夫人还说相留,柯爷反说:“姨侄的令尊令堂在家悬望,不必苦苦相留,改日再会罢。”说着,送了宣公子出来,上轿而去。回来又埋怨夫人一番道:“虽宣家姨侄生得仪表甚好,却是举止轻浮,以后防闲要紧!”夫人笑而又气道:“男女一见了面,便不成有什么事故出来?”柯爷恼道:“你妇人浅见,知道什么!”自此,夫人与柯爷专为此事絮聒不休。且自慢表。
再言宣公子自到柯府见了姨妹,回来眼思梦想,念念不释,暗将此意告知母亲。宣夫人也深知姨女才貌双全,堪以匹配孩儿,又是亲上加亲,兴致勃勃的与宣爷商议代儿子央媒向柯府求亲之事。宣爷听说,皱着眉,摇着头道:“若论我与柯襟兄连姻,自是门当户对。乃这位襟兄性情执拗,且又多疑,未必肯允这门亲。”夫人笑道:“姻缘随天所定,不过借人力求之。行止再作商议。”宣爷见夫人言之有理,点头依允。次日即托刑部侍郎裴爷为媒,到柯府求亲。
裴爷因两处俱是同年交好,不好即却,只得坐轿到柯府而来。先有家人投了名帖进去,柯爷整衣出迎。裴爷入内见礼,分宾坐定,家丁献茶。茶毕,柯爷问道:“年兄何事下顾?望乞见教。”裴爷笑道:“特来与年兄的令媛作伐,故轻造尊府。”柯爷道:“女大自要当婚也。择婿之才貌若何,方可允亲。但不知年兄做媒说的哪一家儿郎?”裴爷道:“若论女婿才貌,固是好的。亲家与你同年好友,又是襟戚。这头亲事可好么?”柯爷哈哈大笑道:“年兄是来代宣襟兄的儿郎做媒,却有三不可,做不得亲。”如何批驳出来,且看下文。
第三回游园偷情 寻香召衅
诗曰:
花前月下订佳期,浪蝶狂蜂只自知。
怪煞声声铁马响,鸳鸯惊散碧波池。
裴爷问:“有何三不可?倒要请教年兄!”柯爷道:“小女年轻,未娴父母之训,倘早为出嫁,必失公姑之欢,此一不可也;我看宣家儿郎,外貌虽有可观,内里惜无实学,且举止轻浮,不似读书人的气度,此二不可也;两姨做亲,更有嫌疑之别,一不谨防,将来必弄成大话柄来,此三不可也。年兄前来代小弟的女儿做媒,非敢方命。只为其中有三不可,不能曲从。年兄切勿见怪。”裴爷听这一派迂腐的话,不禁哈哈大笑道:“似年兄这番议论,将来代令嫒做媒妁,必是乃尊方得妥当。”柯爷也笑道:“年兄又来说趣话了。岂有毛遂自荐的?”裴爷道:“此刻不与年兄争论,日后自有应验。就此告别,回伏贵连襟。”说着起身,柯爷也不相留,送了裴爷上轿而去。
方转身回后,到了秀林房内坐下,秀林问道:“外面会的是什么客?”柯爷道:“是同年裴长卿。”秀林道:“裴公来做什么的?”柯爷道:“总是我家老不贤惹出来的事。”秀林吃惊道:“说的什么事是他惹出来的?”柯爷道:“就是宣家姨侄来拜见什么姨丈姨母,这老不贤又叫出女儿与他见礼。你想,一个不出闺门的女子,便与面生不之的人会面,成何家教!我说了老不贤几句,他还与我吵闹。如今可弄出话柄来了。”秀林道:“有甚话柄?快说与我听!”柯爷道:“可恨宣家小畜生,竟看上了我女。回去告知父母,央了裴司寇为媒,岂不是个话柄!”秀林道:“你可依允这头亲事?”柯爷摇手道:“小畜生在那里想天鹅肉吃,连梦也不曾做醒。我非但亲事不允,从今后还要加意防闲呢!”秀林肚内笑道:“任你怎么防闲,也要弄顶绿帽子你戴一戴。但宝珠这个丫头,见我十分肆无忌惮。待我激恼痴老几句,奈何小贱人一番,聊出前日心头之气。”暗将毒计安排,反说:“你也忒迂腐!两姨兄妹乃是切戚,就常在一处顽耍,有什么苟且事儿做也来呢?”柯爷哼了一声道:“你也来说混话了!男女年纪俱已不小,岂无爪李之嫌?况宣家小畜生一见女儿之面,既有心求婚,便不是个有行止的人了。何可令其常时聚首,以开冶容海淫之门?这是断不可的!”秀林笑道:“你女儿乃千金小姐,惯会说人的。怎肯将事做错,惹人笑话?还是你过于拘板。”这几句话说得柯爷急起来,连称:“混说!宝珠少不得有日大为教训一番,方知女儿家不可出头露面,乃闺门之福呢!”秀林道:“宣家儿郎初见你女面貌,便留心求婚,安知你女见了宣家儿郎,回房不吟风弄月么?”柯爷大恼道:“宝珠若再吟诗,被我察出,一定将他处死!”秀林道:“处死女儿,于心太忍!不如乘他不及防备,回房中一搜,搜出来一火焚之,再发作几句,他下次就不敢了。”柯爷连连点头,气忿忿站起,赶到宝珠房中,翻箱倒笼,四处一搜,也搜出好些诗稿。一看,总无关紧要,取火焚于房外。临行带说带骂,发作宝珠一场而去。只气得宝珠大哭不已。明知中了秀林暗箭,唯有恨恨连声,不敢明言。还亏如钩如媚两个心腹丫环劝住小姐悲声。
过了几日,也是合当有事。柯爷固在本衙门有公事,未曾回府。那时正是三月天气,晴光明媚,花柳成行,一派看景,正易引人动兴。秀林因柯爷未曾回来,独坐房中,甚是闷人。后堂夫人、小姐俱说不来,又不能闲话解闷。忽想起家内花园还有一派花香鸟语,春色可人,东楼万花台上,远看郊外野景,更是活目。迂老从不许我上去,怕被外人瞧见。今趁他不在家中,带了心腹丫环小翠到花园去解闷。想定主意,重施香粉,再点胭脂,收拾一会儿,打扮精工,手拿一柄牙骨宫扇,唤了小翠跟随婀婀娜娜,直奔花园而来。到了花园门口,但见:桃红柳绿,阵阵幽香;燕剪鶯梭,声声巧语。太湖石旁,貍奴规凤子;倚虹桥畔,绿水戏鸳鸯。梧桐架弄巧鹦哥,芍药栏开屏孔雀。玻璃厅明窗净几,迎晖阁画栋雕梁。五老松高千竿竹,万花台倚百尺楼。又是暖日迟迟,和风习习。说不尽园中春景,令人爱慕。
秀林带了丫环,一路走进花园,也无心在别处游玩,直奔东楼。慢慢上去,走至万花台上,命小翠移了一张石花鼓到台上坐下,望见墙外就是一道御河,两岸杨柳垂阴,河内游船如舣,往来不绝,且笙歌盈耳,真一大观。秀林在台上望着下面景致十分明白,心中畅快。暗想:“这等好去处,不让我来散散心,可恨迂老不近人情。也罢,等他不在家,瞒着迂老,时刻上来顽顽,有何不可!”想得心花都开。那知,外面游船上子弟都借游玩为名,来看堂客的。凡走到岸边过者,看着台上也十分清楚。今见那台上看着一位绝色佳人,打扮又甚是艳丽,无不啧啧称羡也。有知道是官宦人家眷属,不敢过于呆看,怕惹出祸来。只不过船过一看,回去眼思梦想而已。
其时,朝中有一位当道奸相,姓蒋,名文富,官拜武英殿大学士。夫人早丧,只生一女,名连城,年已十六,尚未适人,随身丫环红楼服事。一子国銮,年已二十。虽娶妻房,终日在外眼花卧柳,好色中都元帅。但见了一个标致妇人,如饿鹰见血一般,百般算计,都要遂他风流愿,方丢开手;如有不从者,即带了家将蒋龙、蒋虎、蒋豹、蒋彪等,在民间硬行抢夺。也有羞忿自尽的,也有无耻相从的,总得遂他的心愿,也不顾别人死活。还有一个助桀为虐的通政司巩固本,拜在奸相门下为义子,又与蒋公子情投意合。凡做不来的事,都是巩通政代他暗设奸谋,又百般奉承,蒋氏父子十分将他信任。奸相在朝专权纳贿,公子在外倚势行凶,父子济恶,弄得臣民人人侧目。只有裴刑部、柯太仆、宣侍读还是这几个正人在朝,奸相尚忌惮几分以外,满朝文武都是呵奉他的。所以威权日重,阴谋不轨。这都不在话下。
只言这日巩通政陪了蒋公子也在御河游湖,驾了三四号大船,带了家将厨役茶担数十余人,分在各船伺候。蒋公子同巩通政在第三只船上坐着,推开船舱的窗子,四下找堂客看。恰值船到柯府花园后门水码头经过,蒋公子在船中,一双好色的饿眼早已看见台上坐着一个美人,由不得浑身酥软,只叫:“好东西。真是一块肥羊肉!”巩通政笑道:“世兄又着魔了。”蒋公子目不转睛朝上痴望,也不听见巩通政的话。通政戏将扇子在公子肩上一拍,倒把公子吃了一惊,回过头来问道:“老巩,做什么?”通政笑道:“世兄出神,必有奇遇。”公子也笑道:“你不看那台上坐着一个俏人儿么?”通政忙从窗外定睛一望,果然不错。公子道:“老巩,如何代我着几个家将上岸,扶他下船,陪我大爷吃杯酒,带回去开开心?”通政道:“世兄,使不得!这个花园是柯太仆的,小弟认得。台上莫非他的姬妾?柯老素性执构,不是好惹的主顾。世兄不要想痴了心,且开船到别处去物色罢。”公子道:“我的神魂已被他勾去了,怎肯舍他而去!老巩,代我想个法儿成就其事,恩有重报。”通政道:“计倒有一条:明做不得,暗做可行。”公子急问道:“计将安出?”通政道:“公子且假作上岸解手,你看他的后园门开着呢!公子也不用带人上去,只要挨身进了园门,伏于台下等候佳人,用些酣密之言哄他上钩。如其不顺,喊叫起来,公子跑出园门,上船再别作计议。小弟将船拨在对岸相等。”公子拍手道:“好计!”
故意装作腹痛,上岸出恭。家人要上前跟随,公子摇头不要,独自跳上岸去,鬼头鬼脑到了花园门口,轻轻一推门,果是开的。挨身进去,顺手把门带好。他也不知园中路径,只仰面望着高台走去。到了台下伏着,侧耳细听。
恰是秀林坐在台上,因看完游船景致,十分开怀,又怕迂老回来责备,忙起身带了小翠,方慢慢下得楼来。正走之间,蒋公子把身一起,与秀林撞一个满怀。秀林吃了一惊,倒退几步,先将公子上下一看,见他生得人物风流,打扮不俗,心内已有几分怜爱,反喝问道:“你是何人,私入园中拦我去路?还不速速出去!不要被我叫喊起来,拿你作贼看待。休讨没趣!”公子见他几句言语虽是利害,并不动气,知道可人彀中。反笑吟吟向前一揖道:“小生父亲乃当朝首相。某姓蒋,名国銮。今遇小娘子这等花容月貌,如刘阮之误入天台,亦是三生有幸。望小娘子怜念小生。”秀林道:“既是一位贵公子,就该知礼,不该调戏官宦人家妇女。”公子道:“知法犯法,只做一遭,也是前缘。”说着就要向前动手动脚。秀林怕小翠看见不成雅相,便叫小翠:“我台上还有一条汗巾在上面,可上楼取来。”小翠答应,又转身上楼去了。公子见佳人遣去丫环,是个知趣的,忙拉住秀林的手,一直拖至玻璃厅榻上睡下。两个解带宽衣,秀林也是半推半就,成其好事。正在顽得高兴,忽听厅外一阵笑声,惊散巫山。再看下文。
第四回拜寿留妹 玩诗逼归
诗曰:
本是无心检旧编,案前依见亦生怜。
多情却遇寡情者,从此香闺不稳眠。
你道厅外这笑声是谁?却是宝珠。小姐也因父亲不在家中,独坐香房纳闷,禀知母亲,带了丫环如媚如钩,也到花园游玩。看看百花,一路闻得幽香可爱。缓步寻踪,到处顽耍,真令畅人心目。与丫环谈着笑着,正走到玻璃厅上,外面望着里面,也是亲切;里面望着外面,也是分明。宝珠正打点进厅,耳畔中忽闻里面有喘呼之声,大吃一惊,忙停住脚步,定睛向玻璃厅里面一望,见那光景,不觉满面通红。只认是不惜廉耻家内的丫环仆妇故的勾当,也不欲明言其事。但咳嗽两声,使之闻之。心内如小鹿儿乱撞,唬得急急转身,带着丫环就走。
蒋公子正与秀林在榻上顽得高兴,忽被厅外一阵笑声、一连几声咳嗽,唬得公子、秀林魂飞天外,急急披衣下榻,不敢出厅。秀林在玻璃窗外一望见宝珠带着丫环冉冉而去,由不得又恨又怕。恨的宝珠惊散好事,怕的宝珠方才撞见,一定在痴老面前告状,那就了不成呢!“宝珠呀!我与你前世是么冤家对头,今又觅(足亦)寻踪来看我破绽?少不得你也有日死在我的手里!”这是秀林心虚,反怨恨起宝珠来。此刻蒋公子抖在一堆,也怕弄出事来。倒是秀林胆大,叫声:“公子休要惊慌!趁此无人,速速出园。后会有期。”公子定一定神道:“承娘子美情,小生生死不忘。但不知异日佳期定于何时?”秀林道:“你看万花台上有红汗巾拖下,就是痴老不在家。我就开了园门,不时相会。只要公子情长,不要又攀花柳忘了奴家。”公子道:“若忘娘子今日恩情,(原书缺句)”说罢,两人又肉麻了一会儿,方才手搀手儿送出园门。望见公子下船去远,乃闭园门进来,四处找寻小翠。哪知小翠在台上找汗巾不见,就倚在石栏上睡着了。秀林仍找到万花台上,找着小翠,推醒了,一直下楼。
出了花园,归房坐下。柯爷此刻并未回来。秀林到底做错了事,心内忧疑,也防着宝珠记他前仇,搬弄是非。又转一念道:“宝珠也管不住我的许多。他若不说便罢,若说,我就硬栽他一舡。”想定毒意,便躺在床上睡倒。
直至黄昏后,柯爷方才回来。也不到夫人后边去,竟到秀林房中。见他睡觉,推醒秀林,正起来同用晚膳,反是夫人那边打发丫环过来禀柯爷道:“明日乃宣姨老爷五十正寿。那边姨太太打发管家婆来接小姐、夫人,特请老爷示下,小姐明日还是去不去?”柯爷听说,哼了一声道:“老不贤又来多事了。他过他的生日,要女儿去做什么?”秀林因有日间之事在心,巴不得撺掇宝珠出一日门,回来再说就有得抵赖了。想定主意,便道:“你又来古板了!一个姨丈大人生日,姨母打发人来接侄女,你反叫女儿不去拜寿,于礼上说不去。”柯爷道:“不是我不叫女儿去,只为前事在心,又怕弄出话柄来。”秀林道:“拜寿的人山人海,小宣外面陪客不暇,哪有工夫进去看你女儿?况你明日也要到宣府拜寿,再细心鉴察,万无一失。这倒不必忧虑,只管叫女儿去。”柯爷被秀林一夕话说得连连点头,吩咐丫环道:“明日叫小姐到宣府拜寿,早去早回。”丫环答应去了。
这里用过晚膳,将茶漱口,坐了一会儿,收拾安寝。秀林床上暗想:“明日支开宝珠这一个眼中钉,再打发痴老到衙门中有事不回,好让我逛到花园去与情人畅聚一番,岂不大妙!”秀林想到此处,心中畅快,梦入阳台而去。这都不表。
单言次日起身,小姐在闺房收拾齐全,出来告别父母,带了随身两个丫环服事,外边早已有轿伺候。抬进厅中,小姐上轿,后面是丫环两乘小轿,家人柯荣、柯华跟随轿后,一路直奔学士衙门而来。不多时,到了宣府,将轿一直抬进内厅歇下,早有如媚、如钩伺候小姐出轿。小姐轻移莲步来到内堂,见了宣夫人,口称:“姨母在上,愚侄女拜见。”宣夫人一把拉住道:“侄女少礼,一旁请坐。”宝珠道:“等姨丈进来拜寿。”夫人道:“你姨丈在前厅陪客,没得工夫进来。且请坐了。”宝珠告坐。坐定,有丫环献茶。如媚、如钩上前叩见夫人。礼毕,宝珠道:“母亲请姨母的安,并代姨丈道喜。”夫人口称:“好说。”见宝珠生得花容月貌,举止温柔,言谈稳重,暗想:“好一个女子!怪不得痴儿想他匹配。可恨柯老执见拒婚!今痴儿发誓,今生不得宝珠为妻决不再娶,岂不好笑!”一面肚内想着,一面回叫:“贤侄女,多谢你母亲记挂!你母亲一向安否?”宝珠见问,由不住莹莹欲泪。因是姨丈诞辰,不好哭出来。只附着宣夫人的耳,便将父亲宠妾灭妻,母亲气成了病的话说了一遍。宣夫人听了,连声叹息。
早有仆妇摆了面碟,宣夫人陪着宝珠用过寿面,进房匀面更衣,又坐着闲谈一会儿,正又摆饭。饭毕,宣氏父子因外面拜寿客来的稀少,便进内堂歇息一会儿。宝珠见姨丈进来,忙命丫环铺下红毡,代姨丈拜寿。宣爷只受了两礼,一把拉住宝珠。倒是宣公子一见宝珠,由不得神魂荡漾,只站在一旁发痴。倒是宣爷叫声:“吾儿过来与姨妹见礼。”宣公子一听乃尊吩咐,魂方入窍,忙自前叫声:“姨妹,愚兄这厢有礼。”宝珠也称:“姨兄,愚妹这厢万福。”两下四目传情,各自意会。
礼毕,大家坐定,宣爷道:“今承贤侄女前来拜寿,未免简慢打点,欲留侄女稍住几日谈谈,不卜意下何如?”宝珠道:“爹爹临来时吩咐侄女,拜寿早去早回。”宣爷哈哈大笑道:“休信迂老腐话!我偏留你顽几天,看他怎奈我何!”公子也巴不得留住柯小姐。倒是宣夫人道:“侄女今日好好前来拜寿,不要屈留,免得回去□气。”宣爷道:“柯襟兄现在厅上,待我出去向他当面言明,留住侄女,他也不好意思回我。”说着,同公子出了内堂,仍到厅上,向直夫说留住侄女顽几日去。直夫因当着众人面前,不好回宣爷,只说一两日则可,多却不能从命。宣爷含笑点头,吩咐家人传话入内,说留住了柯小姐。柯府有人来接,只说小姐不回,改日打轿来接。家人答应去了外面。
到了黄昏,四处张灯摆席,演戏待客,好不闹起。只饮到三更时分,戏毕客散,宣氏父子因应酬一日辛苦,就同在外书房安寝。宝珠小姐便在宣夫人房中歇宿一宵。次日起来,梳洗已毕,才到中堂与夫人用过早膳,忽见丫环进来禀夫人道:“外面柯府已差了两个家人来接小姐即刻回府。”宣夫人笑道:“这又奇了!昨日我家老爷与他言明,他已经依允。如何过了一夜,就来接女儿。”倒是宝珠叫声:“姨母不必过留侄女,让我早早回去,免惹口舌。”说着珠泪双垂。宣夫人也知他苦衷,不好再留,便叫丫环传话出去,吩咐打轿伺候,送柯小姐回府,丫环答应下来。去不多时,入内又禀夫人道:“老爷同公子出去谢客,临行时吩咐管门的,倘有柯府人来接小姐回去,只等老爷回来着人送小姐回府,原轿打回,不必在此等。柯府两个家人已回去了。”夫人听说,点一点头,又叫声:“贤侄女,你家轿子回去了。趁着姨丈姨兄不在家,可带了丫环在我家四处游玩一会儿,以解闷怀。”宝珠见姨母吩咐,站起道:“侄女失陪了。”便带如媚如钩缓缓回步,出了内堂,一路顺着回廊曲曲弯弯走到内书房,正是宣公子读书之所。但见里面明窗净几,满架书籍,陈设精工,阶前尽是名花,两个丫环都向花下顽耍。唯宝珠走到书案面前一张太师椅上坐定,随手在书布下翻出一个锦笺。打开一看,只见上写着四首七律《玉人来》,因定睛细看道:诗曰:柳含烟霞碧于苔,几度鸟声唤梦回。
小院寂寥春渐晚,焚香静待玉人来。
芙蕖出水湿红腮,晓露盈盈带笑开。
独对名花忆倾国,何如解语玉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