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红楼梦 - 第 3 页/共 17 页

黛玉明知她话里有因,便笑道:“你不知道我,我倒知道你。”   宝钗道:“你便说。”黛玉就呵呵笑道:“你们这班人多是情虫。”惹得宝钗、李纨、惜春都笑了。   宝钗便指着黛玉道:“大嫂子、惜姑娘,你看这林丫头狂得这样儿,一家子通骂了,连世界天下通骂了。她从前编派刘姥姥做母蝗虫,而今把咱们也打入虫字号去了。她便有做神仙的分儿,她这嘴头子尖利便到了神仙队里也要咬群儿,叫众神仙撵她下界呢。”   三个人不觉大笑起来,宝钗又道:“更好笑,我们那个动不动说人家禄蠹,这里又说个情虫,这倒不是个绝对呢。”三个人笑得了不得,黛玉脸上红一红,也笑笑,连忙正色起来。惜春道:“这不比二哥哥还上去一层。”李纨道:“亏你也将上天梯再送一步。”   这里说笑顽耍倒也乐得很,也是黛玉回过来第一次姊妹相聚的乐境。说话间,素云便送了几样精致菜点来,原是王夫人加意造的,却总说是李纨处做的。丫头们便在炕桌上摆起来,姑嫂三人推黛玉靠里坐,惜春在地平上坐一把小小竹节香檀雕花椅儿,李纨、宝钗都上炕。   丫头们送菜上来,随则天寒,怕黛玉着了火气,用银坐盆暖着小磁器的宫碗。一碗新笋天花汤,一碗鸡腐燕窝、一碗驼峰清炖火肉、一碗松瓤黄芽菜、全乌鸡肉拧汁清煨好、一碗野鸡生片汤、一碟燕窝莲米粉松糕、一碟核桃酥蘑菇素馅,其余小菜也都精雅。再一两碟腌鹅、糟鹌鹑,也有参药酒,也有清淳松子仁酒。四个人都随意,爱吃的吃了些。吃完了,丫头们送上手巾,接了漱盂,四个人都立起来。宝钗又带了上等龙井茶来,要试雪水。   李纨说寒些,黛玉便强着要雪水,丫头们便多多地滚了几滚,开出来果然配口。又戏谑了些言语、李纨、宝钗只觉得背后有人曳她似的,假意同了惜春散去。这里黛玉还留住惜春。   李纨、宝钗出得潇湘馆,素云方告诉道:“太太说快请两位奶奶去。”这李纨、宝钗不知里头又闹出什么故事来,急忙赶去。要知此去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岁尽头千金收屋券 月圆夜万里接乡书   话说李纨、宝钗在黛玉处听说王夫人请她,不知里头闹了什么,连忙进来。谁知王夫人将晴雯肯去的话告诉宝玉,宝玉便立时要见晴雯。王夫人生怕晴雯古怪,过分地逼着弄得改变了,一时没了主意,忙叫玉钏儿请她两个。   那宝玉在碧纱橱里似病非病地闷了好几天,也到王夫人处走走,也替兰哥儿讲讲,只是,心坎里总横着一个黛玉,其次晴雯。几回子要至大观园去,又见贾政不时出进,生怕他查问出来,又复不敢到园里去。却想:“这两个回生的人恰好都在咫尺,比古人中转生到别处、回生到别家的侥幸了许多,只是我对面不能相见。据太太说来,晴雯已说开了,况且从前过去时怎样分诀的,如今红绫袄还在我身上,料想见面后情分越好。只不知林妹妹心里到底恨得我怎样?就使我去见了林妹妹,我愿意一言不发,听凭她搜根到底尽尽绝绝地数说我。她终有说完的时候,也容我照依着一样的剖一剖,就把我这个心当真地剜出来叫她看看也好。她再不明白就死在她那里,化了灰飞了烟叫她看着,她心儿里也可回不回?”   宝玉左思右想,颠颠倒倒总不过是这些念头,哪里还有心到宝钗身上。幸亏宝钗大方,明知他这个古怪性情,总要慢慢儿平复转来的。他心儿里自然那么想,谁去理他。倒是李纨看不过意,想起从前贾珠的性情,嫡亲兄弟一东一西,合着两句俗话说“恩爱夫妻不到头”,又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了。李纨倒在暗里掉泪。每每的回味儿,念念兰哥儿罢了。这正是各人心里的想头。   宝玉千头万绪,忽想起傻大姐这孩子倒实心,也会跑,便悄悄地抓些果子给她,叫她到潇湘馆去“打听林姑娘、晴雯姐姐做什么事情、讲什么话,和谁人玩笑、顽不顽,悄悄地告诉我,我还有好东西、多少玩意儿赏给你。”这傻大姐点点头跑去了。不多时跑回来,悄悄地道:“太太吩咐不许人进去,亦且林姑娘吩咐,是谁通不许进去。又是老爷才进去呢,晴雯姐姐通不见。”这傻大姐说完了,又抓些果子儿跑去了。   宝玉一无主意,竟将这潇湘馆看得似属官上衙门还更难些,只得来向太太要晴雯。太太也没法,只得去请她两个。宝玉听见她两个来,也害臊,就先去了。这两个媳妇走进房来,先把黛玉、惜春戏笑的话告知。   太太笑道:“这也真正笑话。前日一个做和尚,今日一个做道姑,通有惜春这孩子在里头。如今和尚是做不成了,道姑又要新新地做起来,他们两个真配对呢。闹得人脑子也疼了。但是林姑娘呢?实在也委曲些,我也不是说一面话的。从前行事原觉得没主意些,咱们这样人家,儿女大事可不该明公正气的。宝玉这孩子虽则淘气,有他老子在家,怕他扳了天?偏是凤丫头在里头鬼张鬼智的,老太太依了她谁再拗她。从前不是这样求你姨妈,姨妈怎样肯将宝丫头许过来。这宝丫头过来也怪可怜儿的,到底费了贾家什么事来。就是凤丫头呢,难道不是我的侄女儿。如今老爷提起来还怪我回护呢。从前凤丫头过来怎么样过来的,宝丫头比她什么,那时候倒无缘无故叫林姑娘顶这名儿。你前日说她过去的时候神明似的,样样知道。如今紫鹃又在那里,凤丫头这些施为谁还瞒得她。前日宝玉说得好:‘从前老太太、老爷、太太原告诉我说娶的是林妹妹,而且拜堂进房的时候还说是林妹妹。’宝丫头,听这话我也知道你不存心,从前不是老太太夸过的,说你比林丫头强就在这不存心上头。我这话不过各人凭一个理就是了。索性林丫头不回转来也罢了,世界上有几个回转来的人?她如今偏偏又回转来了。宝玉果真不回来我还活甚的?若就林丫头回转来讲,他倒不回来也罢了,他如今偏又回来了。我若珠儿在呢,也看破些,如今实在疼他。他死死活活地粘住林丫头,林丫头偏又这样!这不是害宝玉,是害我了。而今还把晴雯也掉在那边,这晴雯又是他的心上人儿。这孩子原也好,我前日当面说开了,她就知规着矩的,怎么不疼她。你们怎么哄她来走走,哄哄这个,就叫她慢慢地同着紫鹃劝着林丫头也明白过来。林丫头肯叫我当面说开,也就大家说开了。   你们还不知宝玉的靠背呢,他老子一席话通听见了。老爷原说同你们商议商议,千稳万妥,你老爷哪一天不到潇湘馆去走遭?你看他今日烦得怎样似的,又去了。”   正说间,贾政已回来,一面进老太太屋里,着人来请王夫人过去。只见贾政坐在交椅上叹气,王夫人生怕他受着黛玉的言语又要干连到自己身上,便道:“你不放心林姑娘么?”   贾政摇头道:“你们大家都疼她,她面上也好了,也不生分我。她的事你们慢慢地商议,有什么不妥的,我倒不为此。”   王夫人道:“外头的事情饥荒么?”贾政点头道:“很饥荒。”王夫人道:“本来不是时候了。”   贾政叹气道:“说起来实在惹气,从前的帐头帐脑,不要说你不管,我也不问。不知琏儿媳妇搅得怎么样的里头。若说帐目上原有,但出出进进,两边归起来就没清头。本来呢,势分也大了,零碎也多了,各样什物也贵了,还有人情赶热市的,单靠着祖上产业,出气多,进气少。就是家人工食、牲口麸料,一个月要开销几个钱?这些没良心的吃着、拿着、埋怨着,谁还吃素呢?如今琏儿的空把式也穿了,他闹得这样,叫他还有什么贴在里头?无不过拿我旗号址吧。他这会子招架不来,我就自己出去,这把式更不好打呢。恍恍的听见南城外西帐也不少了,这还了得!我们这样人家如何使这项钱?便使使转不过更怎么样?如今少我们的也有,但只是贴些去才好开发人家。倒也是个时候了,多少空头帐,琏儿只拿西间壁这所空房子抵当。这房子原是一万五千银子抵上的,讲回赎也久了。那房主到这时候才在那里寻主顾,还说同这府里一样大小规模,要找给我们,好笑不好笑?琏儿还逢人抵当,等这项出豁呢。现今呢,公分也缺了。怎么样有三五千银子且拉过二十边去。”   王夫人听着惊呆了,原有些体己怕充了公,便慢慢地道:“怎么好?可好叫两个媳妇寻寻去。”   贾政叹气道:“孩子们东西没奈何且典当着,过了年再跳还她却也便当。”两个都在婆婆房里,王夫人便过来告诉了。她两个知道时候近年,贾政发急,连忙回房去收拾。   不料王夫人请她两个去支使晴雯来哄宝玉,倒反干了这件正经。宝玉亲自听见,如何敢再去催逼太太,只是一毫不管,独在黛玉身上出神便了。谁知间壁这所空宅到了十二月十三,终究写了找绝契,来向贾政找了一千两银子去。这事也巧,恰恰林良玉来京买了间壁走通一宅两院,也是天缘巧合,后文不表。   且说李纨回房收拾,下午便不到潇湘馆来。本意叫小丫头子到王夫人那边取些另物事送去,却恐黛玉多心,疑她怠慢,叫素云一同送来。黛玉和她好,并不疑忌,只怕她着了寒谅,便问问她好。那素云也防黛玉疑心,就将收拾的缘故告知了。黛玉细细地听了,吃了些。   下午无事,心里也替贾政想起这府里艰难,也替贾政的言语差不多,便想起自己五六十个箱子里原有一千多叶金在内,分开放下。听紫鹃说从前老太太吩咐,不要放在眼边,交琥珀、平儿放在库内。如今这些箱子分毫不动,只怕还在里头。   黛玉本来心细,极有经纬,王熙凤只在外面张罗,林黛玉全用心思运用,金箱记号哪有遗忘。便叫紫鹃、晴雯悄悄同老婆子、小丫头拣扬字双号的箱子搬一个来。那里一面去搬,这里黛玉一面的想:“这还是扬州带来的,我已决计修行,怎么带到天上去。既有此项,一则帮了舅舅过年,二则还了老太太白疼了我的帐,一辈子也爽快。但是要在母舅前交与舅母方好。”   又想一想:“我是要修仙的人,这回子为世情上倒望起叶子金来,这一念好俗呢。”便双手摸着那个小小攒铜的着衣手炉,笑吟吟起来。不时间搬了来,果是有的。黛玉只不过要留些与晴雯、紫鹃,“我仙去了,给她两个做念。”便将六百两叶金另外装好,余者仍旧各自安放了。   便叫她两个说道:“将来我的这些东西一毫也用不着,这几个箱子你们爱的就留着念念我,不爱的就赏些院子里人。”晴雯也懂了,笑道:“姑娘上天去么?”林黛玉顿着凤鞋尖笑道:“差不多。”紫鹃也笑道:“姑娘好上去,难道掉下我?我也要。”黛玉笑道:“你也要上去?好好。”   这林黛玉原是天下聪明不过的第一个人,这一句话却好笑,似她这个人要上天就上天定了,连丫头也跟着去,岂不好笑。可见黛玉心已定到这样,哪里还有想到宝玉分儿。真个听凭宝玉化灰化烟,也一毫不相干的了。   不过黛玉听见晴雯不一同跟着上天,也就觉得她终是那一路的,不如由她各人奔各人的,黛玉心里触到,却也未曾露相。到了明日,王夫人、贾政先后进来,恰好遇着。黛玉便当着贾政,将叶金六百两交与王夫人,说将就凑着年用。   王夫人道:“怎么倒动起你的体己来?”贾政便道:“她这孩子实心,就使她的。”黛玉也喜。贾政去了,王夫人等候宝钗来了,李纨、惜春也来了,王夫人也去了。   王夫人倒不为这金子欢喜,却疑心黛玉回心过来,悄悄问晴雯。那晴雯还不直说么,她要上天,不要这些俗物了。王夫人又惊又笑,只把头来摇,心里便忖道:“宝玉这实心孩子便怎么样?”这日天晚,李纨等也都去了。   这里紫鹃、晴雯都说昨日搬箱子的时候,箱子原放在阁儿上。这阁前倒罢了,那一带阁道上隔着玻璃倒望得远。小丫头们还说,前日下雪的时候更好看呢。怪不得这班小东西整日间在楼梯上咕咚咕咚的,叫着她也不理,只往上头钻,一似掉了什么似的。   黛玉道:“今日几时了?”紫鹃道:“昨日大月半”黛玉道:“这么着,今日月亮很好,不知天上云彩怎样?”   柳嫂子在院子里说道:“云彩儿吹尽了,西风到晚也止了,你看这个天青得好看呢。”晴雯道:“姑娘也大好了,咱们等月亮上来大家上去玩玩。”黛玉也依了。   这些小丫头听不得一声,就咕咚咕咚上去望,乱说八道地道:“东边亮得很了”,又说道:“这里也射过来了,”又说道:“咱们这竹子里也花花绿绿的,”又拍手道:“慈鸭都家去完了,”只惹得柳嫂子在院子里仰着头、摆着手、悄悄地说她们,又赶到那一边去摇摇手。这晴雯听见也赶出来喝着。   谁知道黛玉的心静,只听见“慈鸭家去完了”,陡然间触起双亲亡过无家可归,忽然间泪落不止。那些老婆子们次第将阁上火炉温着,依了黛玉,只在中间点一盏小小玻璃灯,也用小镜屏遮着不许它分着月色。这里黛玉、紫鹃、晴雯便慢慢地转过曲屏风来。   紫鹃便叫仔细些,只为屏风后花砖下年深月久,多有竹鞭行过来,就在砖缝里迸出一笋,皆因曾经封锁之故。靠着扶梯边也还长起一根竹竿撑到楼板上,砍了一大半,还枯了小半竿。小丫头们时常去摇着它玩。黛玉等到了阁上,索性将玻璃窗开了。   这冷气却也不小,虽则护着貂鼠、暖着火炉也刚敌个住。远远的一轮明月涌将上来,这里天也大,阁也高,月亮也起得快,倒像有人赶着走似的,直把这一簇人全浸在大月光里。黛玉便说:“你们不必拘着,各人随意走走。”黛玉便捡一月亮正面处扶了栏杆立住了。   仔细看,恍恍的山河影子也辨出来,只见这大观园也不小,立在这里十分冷清,比从前凹晶馆同史湘云联句时看月亮还皎洁亲近些。便想:“这月亮果然可爱,我最舍不得。谁人还能做一两句赞它?就算鲍照的‘纤纤如玉钩,娟娟似娥眉’像些,也不能说出它精神来。这样圆月怎么赞好,那杜甫、李白的‘金盆’、‘玉盘’更俗些儿了。白香山‘照他几许人断肠’,王安石《梅花诗》‘好借月魂来映独’,算好了,也不过旁面说说,有些意思罢了,其实这样空明精彩,谁人说得亲切。”   又想:“这月亮到底是个圆,照下来这样可爱。照上去便怎样?要得知道,总要上面去才好,不要天上还另有个月亮。我若立定志修成了,怎么不许我上面看去,也便四下里望望。这大观园中楼台上的瓦,明靓靓着了油似的,这些树木远远的同这碧峦翠障分别不出。近的也便水洗过似的,那一曲一曲的池子如镜子新磨。再望去远远的即是荣国府,这灯火之影也还如火龙一条。”暗暗点头道:“这府里事情也难,舅舅年纪也渐渐大了,怎么得个经纬人出来把持把持。”   忽然远远的深树飘出一声钟声来,真个地迥天空,倍觉悠扬入耳。也似有倾经之声,月里望去约是栊翠庵,便想到:“惜春姐姐立志也坚,但只管念这些经做什么,我若是心里一明,立刻就去了。”紫鹃等怕她着了寒,半中间也将五回皮酒化了养荣丸催她服了,慢慢地一同下来。   进房坐定,半晌这黛玉心头还亮汪汪有个月亮,眼睛也还晃晃的。便慢慢地从头至尾想起来:“从小儿父母双亡送到这里,老太太原也十分疼我,否则小孩儿家怎么就与宝玉一房。这宝玉也可恨,前世孽障似的,一直粘着我,我也呆得紧,怎么也看不破。我原自己糊涂,为什么像蜘蛛网儿似的就粘住了。到底算个什么?心里头七七八八的,还防着宝钗、湘云,谁知她们倒也各不相干。虽则宝玉缠得紧,难道不是我自己寻进苦海去的。这个凤嫂子同袭人一明一暗背后面前的竟弄到我这样。那宝玉疯颠的时候,我也迷了本性,一个女孩儿家想起来也害臊。到了凤嫂子闹鬼的时候我就比什么不如,到过去的时候烧这绢子,回过来还叫出他名字来,这是何苦呢!我如今是另一世的人了,各色各样看破了,天大亮了,他们还要来哄我,当我什么人呢?我的父母统亡过了,只有这个良玉哥哥,虽则叔伯兄弟,他也从小父母双亡,我妈怀里长大的。他这个孝顺,世上还有么?他爱我则敢比老太太实心些。我只等他来同他去。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他敢不顺着我?我若不做一个兰香真人,也不是林黛玉了。”从来人的主见,最怕是从头至尾的想来,末后定个结局。如今黛玉这么想,主意真个定了。   正想着,远远似有喜鹊叫,黛玉还舍不得这个月色,重新走到外间,叫晴雯移了椅子扶上去站着,扯开窗子又看起月亮来。远远地听那喜鹊叫声,似乎有好几个一群,惊着月亮,像天亮了,飞出窠来。黛玉便忆着“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之句,触起乡思。只见院子里竹影斑斑驳驳,如画谱一般,又触着《琵琶记》上“何处是修竹、吾庐三径”,也就懒懒地下来。   这里紫鹃、晴雯恐怕夜深了,催她进房,催她上床,那黛玉还遮着灯,恋着窗上的竹树之影,不肯就睡。晴雯只得做起消夜活计来。叫小丫头子,搬了火炉子进房来,只在火炉上炖起一勺水来,将白荷花兰花卤冲开,将宝钗送来的百合冷香丸化了,劝黛玉吃些。两个也陪着吃了,说些闲话。听得喧喧嚷嚷地好些人叩门进来,十分诧异。   开了门时,听见说南边有家信到了,又说是良大爷有信来了,是老爷叫周瑞引进来的。黛玉大喜,便问:“来的是谁?”周瑞便在外间答应道:“是王大爷。”黛玉喜欢得很,便说:“叫他进来。”   这王大爷叫王元,小名叫孝顺哥儿,愿是林运台的旧门上,亦是两代老家人,年纪六十六七岁,好不忠心护主,在林家的分儿也就是赖大身分。也有好些的子孙事业,只因一心向了小主,还在林府内总管一切事情。这番专差他上京,有许多的重大事情交给他办。这良玉的本生母虽与南安郡王亲戚,却因承祧过来,这边亲些,故此一直来到荣国公府中。   当下黛玉敬他是两代的忠心老仆,就先立起来。这王元走进来就翻身下去,一个一个的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打了一个千,请姑娘安。黛玉道:“你老人家罢了。你老人家还硬朗,路上很辛苦,你还好?”   这王元又打一个千,立起来挺挺地站着,垂了手立在房门边,替大爷请了姑娘安,然后卷起马蹄袖子,弯转腰向怀里取出书信,双手递与紫鹃,紫鹃接过送与黛玉。这黛玉接在手且不看,先问:“大爷好?”王元道:“很好。”又问:“家里事情好?”王元道:“很好。”又道:“大爷几时动身?几时到?”   王元道:“小的临起身时,大爷吩咐说赶年内起身,那到的时候还拿不准。”又问:“这里舅太爷处的信呢?”王元道:“已投了,当面请过安了,小的才到。因为牲口车辆多,城门上累坠了,进城来天就黑了。小的还有同来的家人们十几个,先招了店去,小的先带他们的手本来请安。”说着,便将手本递交紫鹃。   紫鹃接过来送在桌上。黛玉道:“你老人家也乏了,歇着吧。”王元道:“小的明日还要上来回话。”黛玉道:“晓得了,歇着罢。”王元应了一个是,便慢慢地退出,同这些人去了。这里黛玉方才拆开家书来看。不知写些什么在里头,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贾存老穷愁支两府 林颦卿孤零忆双亲   话说林黛玉接到哥哥林良玉家书,喜之不胜。王元出去之后,黛玉坐下来,叫晴雯剪了烛,移近灯前。正在拆起看,忽然心头里不知怎样的就疼起来。心里一疼,指头一冷,就拈不起这封家书,泪珠儿就滚将下来。   原来黛玉的父亲林如海本系金陵望族,嫡亲兄弟如岳,卒于两广总督任所。虽则弟兄皆为显宦,素日赁居京都,原籍祖居已为家庙。如岳的妻房系南安郡王堂妹龙氏夫人。如岳卒于粤中,龙夫人遗腹未产。如海接到扬州同住,数月后产了良玉。龙夫人痛夫不见,一恸而亡。   彼时适逢贾夫人生子不育,就将良玉乳抱过来,不肯叫奶娘周领。直到六岁后生了黛玉,始令嬷嬷们抚养分床。本来一子两祧先尽长房承嗣,况如海夫妇血抱过来,恩若亲生,故此良玉倍加孝顺。   到了如海夫妇亡后,黛玉贾母接去,这良玉便立志不凡,不肯定婚成室,卜宅营家,定要继了祖父伯叔,重到京师成就功名,大开阀阅。因此就在扬州公馆内整整地闭户苦读十来年,将一切家计分派与主管王元、蔡良、赵之忠、吴祥林、单升、柏年、杨周儿管理。又因王元忠直,派他做都管。   这王元一面料理地亩粮食,一面在外路买贩,又在盐务里营运,这事业就泼天地兴旺起来。一则圣人之世薄敛轻徭,二则林氏积德不小,三则时候地面俱好,四则王元始终实心。各样计算起来竟有了一千八九百万的家事。   这良玉一心一意,想起“父亲亡过,两袖清风,母亲产后去世毫无所靠,全亏了伯父母血抱成人,受恩罔极,这些财产、家人都是伯父母遗下来,逐年滋生,方有这个家业。我总要成名后立起室家报答两边父母,将这些财产家人一总交还黛玉妹妹,以报在天之灵。”他这心迹自王元以下俱各知道,亦曾屡次寄信提起这事。   这里黛玉身故,写了信去,良玉一见,几番恸绝。因信中说老太太一番遗念,要使贾琏送去,将次上船,是以不差人来接。直至黛玉回转后,贾政赶了信去,良玉这一喜,就同伯父母重生一般。适逢自己又于是科中了乡闱第四名,故先遣王元到京买宅,欲于公车北上,迎黛玉同居。   这里黛玉为何见信伤心,只因触起父母亡故,没有父母家书,只有哥哥来信。又想起哥哥志向“真可对我父母,我现在光景,待要离尘而去,也就要别了哥哥。”故心上头一触,不觉地落下泪来。停了半晌,叹了几声方才拆开,看了又看,更觉伤心。   晴雯道:“为这封家书,天天望着。到寄了来,又这样苦恼。不知道大爷到了,还怎么样呢。”紫鹃道:“是呢,大爷这封书,连大爷写的时候还不知怎样呢,他那里想来也是这么着,你要疼他,疼疼自己也就够了,还这么伤心做什么。”晴雯却心头一心地忆着宝玉换棉袄的情分,一面劝她,一面也掉下泪来。   紫鹃摸不着,倒在旁边劝道:“姑娘这么着,你也那么着,你倒招惹她伤起来。”黛玉终究是灵透的人,就猜着晴雯的眼泪远远地落在宝玉身上。宝玉从前送她过去的时候,怎么样换棉袄,咬指甲,扶着她送茶汤,她只担个虚名儿。也罢了,这样眼泪也不怪她。我从前过去的时候,明明地叫着宝玉,谁来答应一声?我烧这诗、绢子,比咬下指甲、脱下贴身衣服,各自各的路儿。我虽没有什么虚名儿,倒替宝姐姐顶个实名儿。宝玉果真实心始终,该和宝姐姐不好,怎么也好了?宝姐姐动便说起圣人、贤人什么道学话来,怎么而今也就有了喜了?好一个实心的宝玉,我到这个时候才醒呢。”一面想,一面掉泪。紫鹃只是摸不着,只有劝他的分儿。过了好些时,三个人方歇下。   到次日清晨,王元在骡马市店房内吩咐众朋友:“开发车夫骡夫,收拾衣箱什物,照着良大爷谕单,分头送书信礼物办事去。等我上贾府回了姑娘,请了回信,再回店来细细写了禀帖,交蔡老三迎下去。”这王大爷说完了,即便套上玻璃后挡车,铺了狼皮车褥坐上车去。   三爷、四喜儿也将水烟管、槟榔荷包、擦手绢子带了跨上车沿。赶车的张小,便吆喝着那牲口就低着头、使着劲往荣府来。王元很知规矩,离着府一丈多路便喝住了牲口,走下来,步上台阶,转过弯进门房里去。这里吴新登即赶出来拉了手,府里众友也哈了腰。吴新登道:“王老爹很有个伺候呢。”指着天井里说道:“你老人家只瞧太阳到那里,咱们才好上园子里回话。”王元谢了,坐下。   四喜儿便敲着火点着纸卷子,将水烟管送将上来。王元吸了几管,便嘻着口喷掉了。大家就说起南方的话来。只见门外一起一起的送进各店铺的年帐进来,上千、千外的也有,十几两的也有。吴新登接了来,分开几项,戳上铁钎子。   不时间又有一辆轿车到来,先送进条子,写王公茂三字,这个人便一直走进房来,站着拍着吴新登说道:“好吴二爷,替我回一回。”吴新登道:“还早呢,去一会再来。”这人走出去站了一站又进来,将吴新登拉一拉手道:“好二太爷,做兄弟的路远,就替我回一回吧。”这吴新登厌烦起来,便道:“回也是这么,不回也是这么,等候着就是了,瞎跑做什么?”这个忍耐不住,便发作起来道:“晚上来,说迟了,早上来又早了,只管躲着,躲到什么时候才好?咱们西边人直性儿,你们家琏老二要来拉扯咱们,认什么兄什么弟,拉了帐不肯还线,只想躲。你躲得过是汉子。摆什么架儿,还要闹长随呢!”   吴新登便喝道:“这府里有你老西闹的分儿?滚吧!”这人就跳将起来,把头儿摇一摇,腰儿扭一扭,直着脖子竖起大姆指来,喝道:“咱们便是老西儿,算我泥腿,谁也不怕。好,滚吧,谁滚?谁看?咱们拼着性命把你这班没良心的忘八羔子到提督府闹一闹去!什么东西,府里,咱们只知道欠帐还钱。谁知道什么府里,你会滚就滚!”这吴新登就迎上去要打,亏得周瑞赶了进来拦住。   正喧闹间,又有三个人到,送进名条来,一孙茂源,一王大有,一叶隆昌。三个人一见便说道:“咱们这王老五好个直性人儿,玩话也玩不得一句,你看他气得那么着。这吴二太爷也不要认真了,王老五你不要低了咱们同乡的名儿,难道堂堂荣国府欠你我几个钱不成?这府里还不放心,那府里便怎么样?你有话只好好的讲,虽则将本求利的苦营生,不是将钱买苦吃的,却也该两个里顾些前后的交情。”这里众人拦着劝着,周瑞忙同林之孝上面去回。谁知贾政告假在家,备细地都听见了。   当下周瑞往帐房里招着贾琏一同到书房来见贾政,贾政只是叹气,无可奈何,只得将四百两叶金交贾琏开发去。贾琏不敢嫌少,只得领了出来,请这四个人到外书房内胡乱地道了好,告了耽误,就将金匣子搬出来。   这班东西儿,原是极势利的,见了叶金大家就奉承起来,都说道:“二老爷原不肯差的,什么样人肯失信朋友,无不过开发的多,逐件匀着就是了。王老五性急做什么。”叶隆昌便将逐匣金子打开,验了成色,通是上等枯赤。便道:“色是足的,但原票足纹,我们会帐也要足纹交待过去。这个换数不一,就算府上肯吃亏些,我们接了手也不能交待出去。一则坐利,一则换数落了下来,我们做伙计的东家前赔不上来。二爷怎么样变了原银,交待倒也直截。”   贾琏明知他刁难,要讨便宜,便笑道:“有了金怕变不出银来?咱们家原银也还拿得出来,不过转了几标的。大家都是弟兄们,也要看破些,十分接不得手,咱们过了年再讲也好。”这王公茂听了,连忙陪笑道:“好二爷,说哪里话,论起来就过了年何妨,不过咱们过不去。如今咱们弟兄都在这里,好好的大家商量起来。”   当下贾琏与众人算明,金数不足,便央及孙茂源转了一票,余者尽数开发,才把这起人打发去了。只见茗烟又走了来说:“老爷叫快请二爷。”贾琏连忙进去。   贾政道:“我们顶大的庄子是黑山村乌庄头。不知哪年里起手把这些好地亩零碎弄掉了,如今乌庄头送进年下物事来,他这个单子看得过么?”便将单子掷下地来。   贾琏忍了气,弯腰下去拾起单子来,见上面写着:“门下乌庄头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长寿,荣贵平安。”   后面写道:“大鹿七只、獐子十六只、狍子十六只、暹猪六个、汤猪六个、龙猪八个、腊猪八个、野猪八个、野羊八口、青羊八口、家羊八口、家风羊八口、鲟鳇鱼四十八个、各色杂鱼六十斤、活鸡难鸭鹅各八十只、风鸡鸭鹅各八十只、野鸭野猫各六十对、熊掌四对、鹿筋八斤、海参二十四斤、鹿舌十二条、牛舌十二条、蛏干十斤、榛松榄杏瓤各二口袋、大对虾十六对、干虾一百六十斤、银霜炭上等选用八百斤、中等八百斤、常炭一万六千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二十斛、白糯二十斛、粉二十斛、杂色梁谷各二十四斛、下用常米六百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梁谷牲口各项银一千六百两”。其余教顺哥儿们玩意活鹿、白兔、锦鸡、洋鸭等倒还照旧。贾琏看了,回不出话来。   贾政道:“第一先尽家庙及府里,那年常勋戚们的套子,且捱着些着个棋儿。只是各房的分例便怎样呢?要说是通没有呢,这祖宗传下来的好处,怎么到咱们手里笼箍笼统裁了。若是减派些呢,也减派不上来,这怎么样处?”   贾琏想了想道:“除非各房分给他些银子,倒也省减,也实惠。”贾政道:“这也是句话,但是银子在哪里?”正说间,赖升上来回道:“乌进孝要进来磕个头儿。”贾政道:“罢了,且伺候着,改日再见吧,他这个老庄头还老成,难道还藏着什么?”便问赖升:“才这些光景,你都知道了,捱不过去的,你同二爷算一算,到底还要多少才打得过饥荒。”   贾琏道:“外面的帐目约有三千上下拖不过去,合上里头的一切总要七八千才可敷衍。”贾政道:“这就难了。”赖升便打千道:“奴才受主子恩典,儿子在任所寄到了过年盘缠。奴才还够浇裹,求老爷赏脸容奴才招架了外面的帐目。”贾政便叹口气道:“怎样你们的钱也使起来。”   正在为难,吴新登上来问道:“林府来的王元要上园去回话,小的上园子里回了,林姑娘传见王元,才引他进去,上潇湘馆回话呢。”贾政点点头,吴新登又上来道:“小的还有句话。王元说起林大爷叫他置买房子。小的想起咱们家间壁这所房子昨日已经找断了,不如原价转过去,拂个尘儿就住得,他们也省好些修理,咱们也够过年盘缠,敢则老爷应了,那府里也帮贴得过来。”   贾政道:“王元怎么说?”吴新登道:“他说这么着很好,林大爷先也曾吩咐过,要近着咱们府里,寻也寻不出来。”贾政也喜欢道:“他自然要回过南安郡王讨示下。”   吴新登道:“他说林大爷吩咐过,一切事情回明林姑娘拿主意。林姑娘有什么不愿意的。”   贾政道:“只是自己至亲,只可送他住,哪里好受他银子。”   这贾琏巴不得成了这件事自己身轻,就极力地赞成,说道:“林表弟来京原也不是暂住,是个长久住家的光景,倒是这么着他心里倒安,难得至亲,间壁开了,往来也好。”正说着,周瑞也进来说:“王元回过林姑娘,说很好,就这么着。不知老爷意思,叫小的上来打听。”   贾政道:“好是好,只是林大爷没有到,怕银子不凑手。”赖升笑道:“有名的林千万,而今加倍了。就内外城的银楼银号有多少!这两万银子说有就有,算什么。”   贾政道:“也不必拘定原价,既然林姑娘拿主,随分便了。”贾政这句话有两个意思,一则良玉是嫡亲外甥,二则现使了黛玉的金子。贾琏道:“原价原也不必拘,但只是这所房子原像个半价似的。通共正杂房子二百几十间,后面那片空地还小么?再盖一个大观园还有余,只因紧靠着咱们没人买。如今要平地里造这么个高大、坚固、富丽,怕不用了四五万银。咱们而今就叫王元进去瞧瞧何如?”   贾政立起来道:“很好,也是两边都便,凭你商议去。”这里贾琏等便同了王元逐层去看过,回了黛玉,写了家书禀贴寄知良玉;一面立契交割,将店中众人家伙箱笼、什物、车辆一齐搬进,将原任两广总督部堂、原任两淮盐运使司的大红朱笺宋字封条贴起来,门墙阀阅好不威武。   这王元倒像一个老主,那些同来的家人个个受他的号令约束,好不整齐。王元便分了头遮厅、茶厅、大厅、内外客厅、内外书房、议事处、内外帐房、内外门房以及大小厨房、仓库、下房、马槽色色派定。又从上房内办起家伙铺垫、陈设灯彩,也买了本京人双身男妇几十房,分派上册,牲口车辆也置了许多,好不壮丽齐整。心里要请黛玉去看看,黛玉总为哥哥未到,不肯过。只心里喜欢,慰劳着他,又吩咐了些约束众人的话。   这王元益发当心,真正一个冷落门墙,一时间地运转将起来,把荣宁两府都压下了。这里周瑞等见上头有这宗房价,一时从容起来,同事们也就心宽。不过说过了年又饥荒。赖升道:“你们放心罢,到了明年咱们家也要旺起来。”众人都不明白,赖升道:“你们看林府上这等热闹,林大爷的妹子情分那么好,将来林姑娘不配咱们宝二爷还配谁?分了他一半就千万了,只怕连那府里也照应起来。”   吴新登笑道:“周兄弟也在这里,不是咱们牵扳你们的主子,从前你们琏二奶奶在日,连公中的也要弄些到房基里去,连我们月钱也被她老人家压住了盘放起来。你也曾跟我们埋怨过。如今咱们又想林姑娘嫁过去,倒反抠出体己的往公中使用,真个那样,也只宝二爷一个人受用便了。再则听说这位林姑娘比琏二奶奶还厉害呢。小则小,你看而今把她家王大爷使得像小孩子一样的,虽则这老人家忠心,咱们敢说林姑娘没劲么?”   赖升便点头道:“有劲儿原也好,咱们老爷这样宽仁厚道,天理上也该起根擎天柱撑撑门户。不过林姑娘果真当了家,咱们难伺候些,少赚几个钱就完了,难道这府里还挣不起来?”吴新登笑道:“你老人家老封翁,还等这府里的钱使么?只苦了咱们弟兄呢。”   不表黛玉心宽,众家人议论,且说贾政时刻去看黛玉,王夫人常常怕宝玉冷落宝钗,近年下几日时常催宝玉进房。宝玉总呆呆地想着黛玉,粘住了王夫人要进大观园去。王夫人屡托李纨、宝钗往潇湘馆打探。谁料黛玉心坚如铁,这件事竟如石沉大海。   宝玉又粘住了王夫人道:“太太怎么样?几遍的说着晴雯肯过来走走,而今也跟紧了林妹妹不肯过来,只怕她两个人回转来的说话全然没有影了。”王夫人只得重新告诉他,又将黛玉、晴雯近日言语行事细细告诉。又叫他进房里央及宝钗。   宝钗也照王夫人的言语告诉他,又将林良玉寄信、王元进屋诸事一一告诉,总是黛玉拿主的话也告诉了。宝钗之意总要宝玉知道黛玉、晴雯实在是回转过来了的意思,谁知两个人意见不同。谁知宝玉听见了倒反惊呆了。   宝玉想道:“从前紫鹃原正正经经地告诉我说,林妹妹的家里实在有人,并且就要来接她家去。恍恍的也像有什么姓林的人来过,亏了老太太吩咐把姓林的都打去了,以此没有接去。而今又有这些林家的人来,老太太又没有了,谁还能打他出去,这林妹妹谁还能留住他?又且林妹妹的家更近了,说去就去了。又且紫鹃这个人也是要同林妹妹家去的,只不知晴雯在旁边可能替我说一句半句的话?你若能在林妹妹跟前说出‘宝玉’两个字,我就化了灰飞了烟也感你。”   宝玉只顾胡乱地想着,就哽哽咽咽糊糊涂涂地在宝钗床上躺下了。宝钗使叫莺儿将小狐狸的被儿替他偎着。   不多时王夫人寻了来,见宝玉在宝钗床上躺着,只道他要在这里,也不去问他。从此宝玉便在房内过夜,贾政夫妻心里也安。谁知宝玉、宝钗同床各梦,宝玉心里只惦记着黛玉,一见了王夫人即问黛玉,又粘住了要晴雯过来。王夫人只得变话儿哄他。   且说黛玉在潇湘馆内,自从病起之后,倍觉体快身轻。又见王元到后重立家门,哥哥友爱异常,指日见面,心里不胜喜欢,一心只想着良玉来到立刻搬过去,兄妹相抱痛哭一场。再将双亲的真容供起来,兄妹二人哭奠一番,从此问他要一个人迹不到的所在,立志修真。“他干他的功名,我完我的志愿;他将世上的荣华封荫,我将天上的因果超升。子女二人也还可以尽孝。”想到这里不觉地快乐起来,十分逍遥自在。   那紫鹃心里头起先原恼宝玉,后来因王夫人送她到宝钗那边。被宝玉千回万转地粘住了剖辩,倒也替宝玉可怜,替黛玉怨命。后来见黛玉回转来暗想姻缘复合,又见宝玉始终一意,真个死心塌地的,反怪黛玉过于娇激。又是晴雯一心地粘住宝玉,遇便同紫鹃诉说。紫鹃本是一个热肠的人,岂不同了一路。以此同了晴雯不时间在黛玉面前提起宝玉来,逐时逐节替他剖辩:怎样的也迷了本性、怎样的发了痴呆、怎样被凤姐儿设计送进房中、怎样揭开方巾见了宝钗便就糊涂闷倒、怎样的过了许多时候才圆房、怎样的宝钗生日瞒着老太太赶到这里回去便哭泣害病、怎样的粘住了紫鹃哀哭、怎样逃走出去、怎样的回来在碧纱橱呆着、怎样的要来不敢来、怎样的而今在宝钗房里疯着……。黛玉起先听了怪恼地拦她,到后来厌烦起来就冷笑,再不然立起身走了,只像西风过耳的一般。这紫鹃、晴雯暗地里只替宝玉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