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锦回文传 - 第 5 页/共 15 页
会合佳人未有期,两相飘泊两相疑。
束书空寄无由达,只为才郎中路迷。
话说梦兰小姐要投井,钱妪哭救不住,正在危难之际,忽见一个老者走来。你道那老者是谁?便是前任襄州太守柳玭。他原是华州人,自从解任之后,告老家居,时常方中便服,携杖出门,或逍遥山水,或散步郊原,潇洒自适。这日,正唤一个小童随着在野外闲行,遥见一个少年女子和一老妇人在井边痛哭,心中疑异,便走近前来问道:“小娘子,谁家宅眷?有甚冤苦,和这老妈妈在此啼哭。”梦兰羞涩哽咽,不能开言。钱妪见柳公气象高古,料是个有来历的人,因即指着梦兰答道:“这位小姐乃已故襄州太守桑老爷的女儿,老身便是他的乳娘。不幸遭强暴欺凌,逃避到此投奔一个亲戚,却又投奔不着。一时进退两难,所以在此啼哭。”柳公闻言,恻然改容道:“不意远扬公的令爱飘流至此!我非别人,即襄州前任的柳太守,你家先老爷与我有僚友之情,其清风劲节,我所素仰。既是他的小姐,何不径来投我?”梦兰听说,方拭了泪,向前深深道个万福,说道:“若蒙恩相见怜,难中垂救,便是重生父母了。”柳公见他仪容秀丽,举止端详,是个大人家儿女,十分怜惜,即唤童子雇一乘小轿,教乳娘伏侍小姐上轿,先送到家里,自己携杖随后慢慢而归。正是:
梁生思有室,桑氏已无家。
幸逢刘孝老,能惜女西华。
原来柳公的夫人亦已物故,且无子无女,家中止有几个侍妾丫鬟。当下,接着梦兰逊到内堂。相见毕,柳公随后回来,梦兰重复拜见了。柳公细叩来因,梦兰把早年丧母,后来随父赴任,父死任所,栾云初时借屋,后因求婚不遂,怀恨赶逐,逃奔到此的缘故,一一说了。柳公道:“这栾云原是膏粱子弟,我在任之时,只因乡绅荐书,面上勉强取他入泮的,如何敢妄求婚姻,肆行无礼!今小姐幸遇老夫,且安心住在此。待老夫替你觅一佳偶便了。”钱妪在旁接口道:“我家小姐已许过人家了。”柳公问道:“谁家?”钱妪道:“便是襄州梁孝廉的公子叫做梁栋材。”柳公听罢,大喜道:“这是我最得意的门生,这头姻事却联得好,他幼年便有神童之名,我在襄州时,曾举报他两次科举,他因亲老,不肯赴试。如今他父母还在么?”钱妪道:“他老相公、老安人都亡过,今服制都满了。”柳公道:“我看他文才,将来必大魁天下。闻他向年有多少人家与他议亲,他却难于择配。小姐是何人作伐,定得这个好夫婿?”钱妪便将两半幅回文锦配合得来,梁生以前半锦为聘,小姐以后半锦回赠的事细说与柳公知道。柳公道:“梁生曾把回文锦中章句绎得几十首,我也曾见过,却不晓得他家藏着原锦半幅。此锦本宫中珍秘,后来散失民间,购求未获,不知他从何处得来?”钱妪道:“闻说他家老相公从京师回来,在路上收买的。”柳公道:“你家这半幅却又从那里觅见得?”钱妪又将刘夫人梦中之事,并地下掘得玉匣,匣中藏着半锦的缘故,细说了一遍。柳公点头嗟叹道:“这是天缘前定,大非偶然。既是梁家半锦在小姐处,不知今可曾带得在此,幸借我一观。”梦兰听说,便向怀中取出一个绣囊付与钱妪转递柳公。原来,梦兰把梁生的半锦与他所绎回文章句,并和韵的一诗一词做一包儿,裹着藏在身边。今因柳公索览,便探怀而出。
柳公接来看了,见这半锦五色纷披,灿然悦目,嗟赏了一回。及见梁生所绎章句并所题诗词,说道:“这绎出的章句,我已曾见过,那一诗一词却不曾见,想是他的新作了。后面写着和韵,不知是和谁人的韵?”钱妪道:“就和小姐的韵。”柳公道:“原来小姐长于翰墨,老夫失敬了,这原唱的诗词一发要求一看。”梦兰道:“不肖女也绎得回文章句几十首,当一并录出呈教。”柳公大喜,即令丫鬟取过文房四主送上。梦兰把章句诗词一一写出,柳公取来细细看了,极口称赞道:“我前见梁生所绎章句,已是敏妙绝伦,不想小姐又另出手眼,更觉不同。其中只有一二相合的,余皆各自拨新领异。至于小引一篇,尤为佳绝。我初见梁生时,曾以璇玑图为题,面试他一篇古风,今这小引与他古风可称双璧。两诗两词又一样清新秀丽,真是天生一对夫妻。至如两半锦作合之奇,又不足言矣。”因问小姐到这里来时,梁生可曾知道否?钱妪答道:“当被栾家迫逐,仓卒起身,不及报与梁官人知道,小姐指望到这里寻着母舅家住了,然后寄信到梁家去,不想又投奔不着。”柳公道:“小姐母舅是何人?”梦兰道:“家母舅是刘虚斋。”柳公道:“原来是刘虚斋,我也曾认得,今已亡过几年了。他本刘蕡之孙,因乃祖直言被害,故绝意仕进。侨居于此,以务农为业。不料前年病故,所遗田亩,半百荒瘠,迩来连值凶岁,朝廷虽有蠲恤之典,却被吏胥上下其手,移熟作荒,移荒作熟。刘家荒田偏不在蠲恤之内,他令郎刘继虚苦干赋役,竟把田产弃下,挈了一妻一妹,不知逃往何处。官府又欲着他亲戚领田完粮,因此,连他亲戚也都逃避,没一个住在本州城里。你要去投奔他,却不投奔差了?”梦兰闻言,潸然泪下道:“茕茕孤女,无所依归,指望暂托母家,不想又如此零落,如何是好?”柳公沉吟了半晌,说道:“我向爱梁生之才,曾对他说:‘我若有女儿,即当招他为婿。’今我膝下无人,你又怙恃俱失,我意欲认你为义女,便入赘梁生到家,未知你意下如何?”梦兰道:“大人既与先君有僚友之谊,不肖女便是通家儿女了。况今又无家可奔,若得大人颐养膝下,实为万幸。”柳公大喜。梦兰便令乳娘扶着深深的拜了柳公四拜。柳公立在上面答个半礼。当晚,排设家宴,做个庆喜筵席。次日,柳公即修书一封,差一的当家人,星夜赍赴襄州梁家投递,约梁生到华州柳衙来成亲。正是:
旧日门生今女婿,今朝泰岳旧恩师。
玉成花烛洞房夜,全赖他乡遇故知。
梦兰既拜柳公为义父,便与钱乳娘两个去住在柳家,专等梁生到来。谁想好事多磨,柳家的家人去了几时,回来禀覆柳公道:“小人领命往襄州寻问到梁家,梁相公已不在家里了。他家有个老妈妈说道:‘梁相公自闻桑小姐去后,便唤老苍头随着买舟渡江,望绵谷一路寻访去了,至今未归。’小人又住在那里等了几日,并不见回来,只得把书信付与他家老妈妈收着,先自回来禀覆。”柳公听罢,对梦兰道:“他不知你在此,到往绵谷去寻,如何寻得着?既寻不着你,知他几时才回,我的书何由得见?今当再写一书,差人赶上去,追他转来。”计算已定,即另差一人赍书,望绵谷一路进发。那人去了几日,却探知前途水路都是兵船充塞,没有民船来往。旱路又都是游兵骚扰,没有客商行动,不能前去。只得复身回来,并原书带归。看官,听说原来此时,兴元节度杨守亮造反,朝廷差大将李茂贞引兵征讨,相持日久,未能便下。那杨守亮与宦官杨复恭认为叔侄,暗通线索。复恭惟恐李茂贞成功,故意迟发兵粮。茂贞又约束不严,任其部卒随处劫掠,为此,这一路甚难行。彼时有几句口号,单说唐未长征之众与唐初府兵之制大异,道是:
昔之府兵,唯寇是剿。今之长征,唯民是扰。
兵而扰民,非兵伊盗。
设兵至此,可胜叹悼。子曰去兵,旨哉圣教。
当下,柳公因寻访梁生不着,甚是忧闷。梦兰心里也十分烦恼。一日,正与钱乳娘两个相对愁叹,忽听得堂前热闹,钱妪出去看了一遭,来回报说:“朝廷有特旨,升了柳老爷的官,今报喜的人来报喜,故此热闹。”原来,柳公向与杨复恭不协,求补外任,又辞官而归。近日,复恭骄横太甚,天子也有些厌恶,他因思念柳公是个直臣,特旨诏还京师,仍拜殿中侍御史之职。柳公当日奉了朝命,便打点起身。因对梦兰说道:“自楚入蜀,一路甚是难行,料梁生决不到那边去寻你。他知你向曾随父在京,或者如今竟到京中寻访,亦未可知。况今当大比之年,他服制已满,也必赴京应试。你不若随我进京访他来相会。”梦兰依言,即与钱乳娘收拾行装,随着柳公一同起行。临行时,柳公又恐梁生未必便到京师,倘还在襄州附近地方寻访,却如何得与梦兰相遇?因心生一计,把这半幅回文锦依样刻成印板,后刻一行云:
苏氏璇玑半幅图,如有合得此图者,可至京师柳府来相会。
柳公将这刻板回文图做个暗号,分付家人印下几百张。凡自襄州入京一路马头市镇上,都要粘贴,使梁生见了,好到京中来寻我。家人领命,分头往各处粘贴去了。柳公一面自携家眷,起身赴京,不在话下。
且说梁生自从那晚梦兰被逐之后,钱乳娘又不及去报他,他在家里并不晓得。直至次日,张养娘偶然出外,闻了这个消息,回来报知。梁生吃了一惊,忙赶到城外去各处寻访了一日,不见踪影。又到桑公停柩的那个寺里探问,却又说并不见小姐到来。梁生心疑,再到他寓所左侧,细问邻人:“可晓得桑小姐往那里去了?”有人传说:“他同乳娘下了一只小船,说要取路回乡去哩。”梁生此时寸心如割,想道:“他家在绵谷,近闻此路正有兵险,女子家不知高低,只顾往前去,如何使得?我须赶将去追他转来。”便教张养娘同梁忠妻子看守家中,自己带了些盘缠:并怀着梦兰下聘的半锦及其所题诗词,唤梁忠雇下小舟一只,主仆二人连夜下船渡江追去。于路访问往来行人,说:“可见有一小娘子同一老妪驾一只小船前去么?”那些人也有说曾见的,也有说不曾见的,其言不一。梁生心中疑虑,只顾催船前进。行了几日,将近均州界日,只见来船纷纷传说:“前面有征西都督李爷发回的兵丁下来,见人拿人,见船拿船,十分利害。”梁生船上的艄公听了这话,便把船泊住不肯行了。正是:
并非欲济无舟楫,却是有舟不可越。
失去佳人何处寻,才郎此际愁欲绝。
梁生见艄公不肯行船,便道:“我情愿多出些船钱,你须与我再行向前去。”舡公道:“不是小人不肯去,其实去不得了。”正说间,只见一只快舡驾着双橹,飞也似摇将过去。梁生指着,对艄公道:“你说去不得,如何这只船却去得?”艄公抬头把那船看了一看,说道:“这不是民船,这是衙役打差的快船,他奉着官差,须不怕兵丁拿了。相公若必要到前面去,便趁着这只船去到好,只不知他可肯搭人?”梁生听说忙道:“既如此,你快招呼他一声。”艄公果然高声叫道:“前面快船,可肯乘两个客人么?”那快船上人听得招呼,便停了橹,问道:“什么人要乘船?”艄公道:“是一位相公同着个老管家要相求带一带。”船上人未及回言,船舱里坐舱的那人听说是一位相公,便道:“既然是个相公,快请过船来。”艄公忙把船摇将摆去。梁生走过快船,看舱里那人时,果然是公差打扮,见了梁生拱拱手,便请梁生就舱中坐下。梁忠自把船钱打发了艄公去,也过船来靠舱门口坐着。舱里那人问梁生道:“相公高姓?”梁生道:“学生姓梁。”那人道:“相公不就是与前任柳太爷相知的梁秀才么?”梁生道:“学生正是。老丈如何晓得?”那人道:“在下就是本州公差,如何不晓得?”梁生道:“老丈尊姓?”那人顿了一顿口道:“在下姓景。请问相公,前面都是兵丁充斥的所在,你读书人有何急事,要到那边去?”梁生道:“学生正为闻得前面兵险难行,要去追寻一个人来。”那人道:“原来如此,相公远来想是饿了,我船里有现成酒肴在此,若不弃嫌,请胡乱吃些。”说罢,便唤舟子取出酒肴来,请梁生同饮。梁生再三谦让。那人道:“相公不必太谦,在下虽是公差,却极重斯文,况相公又是前任太爷的相知,怎敢怠慢!”一头说,一头斟酒劝饮。梁生饮过两盏,那人道:“这酒不热,须换热酒为吃。”便自向艄头取出一壶热酒来,满斟一大盏,奉到梁生面前。梁生见他殷勤,接过来一饮而尽。那人又忙斟一大盏递与梁忠道:“老管家,你路上辛苦也,请吃盏热酒儿。”梁忠谢了一声,起身接来,也一口呷干了。只见那人指着他主仆两个,笑道:“到也,到也。”说声未绝,梁生早头重脚轻,不觉一交跌到在船舱里。梁忠见了,忙要来扶,却连自己也手软脚麻,扑地望后到了。那人唤舟子急急把船摇到一个僻静港口歇下,将梁生的行李打开捡看,却只有几两散碎银子与衣服、被卧之类,并无他物。那人看了沉吟道:“难道这件要紧东西不曾带来?”便又把梁生身上满身搜摸,摸到胸前,摸出一个锦囊来,打开看时,见是半幅五色锦同两幅纸儿一起包着。那人欢喜道:“好了,这宝贝在这里了。”随即将锦囊藏着,把行李包儿赏与众人分了。等到夜晚,先唤两个舟子,将梁忠抬到沙滩上撇下,又把船行过里许路,然后将梁生抬往岸上一个牛棚之下放着。那人笑道:“他要夫妻完聚,今先教他主仆分离,却是耍得他好。”当下,安置了当,连夜开船去了。正是:
早识酒盏为陷阱,非逢知己不当饮。
已嗟见锦不见人,谁料失人又失锦。
看官,原来那快船上的人不是姓景,到是姓时,就是栾家的门客时伯喜。他奉栾云之命,特来赚取梁生的半锦,故随口说是姓景。这些舟子们都是栾家从人假扮的。栾云自那日赶逐梦兰起身后,便与赖本初商议,使人探他往何处,要在中途扮了强盗劫取他回家。又恐他竟投奔梁生,一面使人到梁家左近打听。及闻梦兰那晚连夜起身,不知何往,传说要回乡,未知果否。又闻梁生已买舟渡江追去了。本初对栾云道:“桑小姐向因前途兵阻,不敢扶柩回乡,寄寓于此,今途路未通,父棺尚在,恐未必便回乡去,或暂投别处亦未可知。但梁生此番赶去,他想要追着小姐,完其婚事,身边必然带着那半锦,不若使个计策,遣人去赚了他的来,专怪他一个决不肯卖,一个定要配对。今先教他两锦不合,却不羞了他。”栾云道:“此说甚妙,但教那个去赚他好?”本初道:“时伯喜是我们一路人,他虽曾到过梁家,却从未与梁生主仆识面,今就教他去罢了。”栾云大喜,随即分付时伯喜,教他依着本初之计而行。当下,伯喜果然依计行事,赚得梁生半锦并诗词,回报栾云,具言如此如此。栾云把这半锦与本初观看,本初道:“这是后半幅,正与我前日在梁家所见的前半幅恰好配着,兄虽不曾娶得佳人,却得了这半幅美锦,亦是非常快事。”栾云道:“失人得锦,非吾本意,况又是半幅不全的,我当初只道那回文锦是怎样一件奇宝,原来只是这等一幅锦儿,我如今就得了他,恐也没甚用处。”本初道:“我前日曾对兄说过,兄如何就忘了?内相扬复恭不吝重赏,赚求此锦,今虽半锦,亦是奇宝。兄若把来献与杨公,他必然大喜,功名富贵便可立致,强似去买科场关节,倘或杨公要求全锦时,那半锦在桑小姐处,已有下落,只须悬重赏赚求,不愁桑小姐的那半锦没人首告。那时全锦归于杨公,美人不怕不原归吾兄,却不是功名、婚姻一齐都成就了?”栾云听罢,喜得手舞足蹈,说道:“既如此,我们就到京师投拜杨公去。”
本初道:“若要去投拜他,须要拜做干儿方才亲密。他内官家最喜人认他做干爷的。”栾云笑道:“拜这没鸡巴的老子,可不被人笑话?”本初道:“如今兴元叛帅杨守亮也认他为叔,何况我辈?”栾云道:“他是同姓,可以通谱,我是异姓,如何通得?我今有个计较在此。”本初道:“有甚计较?”栾云道:“我母舅也姓杨,我今先姓了外祖之姓,然后去投拜他,却不是好?”本初道:“如此最妙。”时伯喜在旁听了,便道:“大官人去时,须挈带在下,也去走走。若讨得些好处,就是大官人的恩典了。”栾云道:“你是有功之人,原该与你同去。”本初笑道:“小弟是运筹帷幄之人,难道到不挈带同去?”栾云道:“兄若肯同行,一发妙了。”本初道:“据小弟愚见,兄改姓了‘杨’,小弟也改姓了‘杨’,兄把尊号去了一字叫做‘杨栋’,小弟也把贱讳去了一字叫做‘杨梓’,两个认作弟兄。你做了杨公的义儿,我便做了他的义侄,如此方彼此有商量。”栾云与时伯喜听说,齐声道:“这个大妙。”三人计议已定,便择日起身赴京。昔人有篇笑通谱的文字,说得好:
从来宗有攸辨,姓有攸分,通谱一道,古所未闻。苟遥攀乎华胄,每见笑于达人。谭子奔莒,固当有后;林逋无嗣,曷为有孙?狄武襄不祖梁公,自可别垂家乘;唐高祖强宗李耳,终为妄托仙根。以彼仰时高贤,犹云不必;况复依栖权势,宁非丧心!或日吴而子之,鲁昭不妨通姬于宋;娄者刘也,汉高亦尝赐姓于臣。不知元吴终非赵裔,朱那难继唐君。黄楚别于荆楚,吕秦判于赢秦。故小吏牛金贻羞司马;夏侯乞养人刺曹腾。君不见卫霍同母,究分两家之姓;关张结义,未有合谱之文。姚祁若因颛项而联宗,尧不当嫁女于舜;汤文如以黄帝而认族,周亦宜仍号日殷。汉家京兆说三王,初不以同宗而重;南北党人分二李,岂其为异族而争?但使声应气求,虽两姓其必合;倘其离心叛志,即一室而操兵。岂不闻向戌避桓魋之恶,羊舌施叔鱼之刑。齐桓杀子纠于笙窦,周公囚蔡叔于郭邻。矧非族而冒族,又何谊而何恩?尤可骇者,既已亲其所疏,必至疏其所亲。假宗假支反居主位,至姻至戚推为外宾。远者之欢好未洽,近者之嫌吝适生。试想接席呼兄,嫂子从未识面;登堂拜叔,婶母不知何人。言之可发一笑,问焉大难为情。如谓四海之内皆兄弟,宗弟帖何不排开送去;若云五百年前总一家,百家姓竟可烧去无存。此风颇盛于迩日,狂言聊质乎高明。
话分两头,且不说奕云等赴京投拜杨复恭,且说梁生那夜被时伯喜用蒙汗药麻翻了,扔在一个村口牛棚之下,直至黎明方才苏醒。爬将起来,不但梁忠并行李不见了,连身边所藏的回文锦与诗笺也不见了,目瞪口呆,叫苦不迭。又不知这里是甚所在,只得信步走入林中,要寻个人来问路。不想连走过几个村落,却并不见个人影,但见一处处茅檐草舍,止余破壁颓垣;静悄悄古树寒云,唯听冷猿秋雉。真个十室九空,野无烟火。你道为甚缘故,原来,彼时百姓不但避兵,又要避役。唐初租庸调之法最是使民,后来变乱祖制,多设名目,额外征求,百姓被逼不过,每至逃亡。唐诗有云:“已诉征求贫到骨。”这便说彼时征求烦扰。又云:“邑有流亡愧俸钱。”这便说彼时百姓流亡。当日又有无名子因唐末农田之苦,把田字编成几句歌谣,却也说得十分巧妙,则录注于此:
论田之精,厥产曰恒,揆其字义,美诚莫馨。民以田为食,故田如四口之相倚;人以食为天,故田如两日之并行。君王非田则无禄,故田以二王为象;户口非田则难息,故田以十口为文。山川非田则不贵,故田如四山之环抱;又如两川之纵横。然而地辟于丑,田在地本为不满之数;人生于寅,田在人一似人官之形。
昔认田字为富字足,无田不成生业;今信田为累字首,有田易犯罪名。熟可抛荒,所患丁男寡力;荒难使熟,最苦承佃乏人。东作之艰,艰在木生而土死;夏畦之病,病在田葛而土盈。施恩则以田结人心,故蒙蠲恤之典;论理则以田为王土,怎免粟米之征。人有一日之田,遂类会计;土无千年之禾,也待种成。田按里而册籍可稽,虽尺土莫逃乎税敛;田有疆而高低不一,即步弓难定其纷纭。仁政必先经界,辨田界者,还须一介不苟;良苗漫说怀新,植田苗者,每至寸草不生。黄壤为上上之丘,尝共丘而判肥瘠;黑坟为下下之地,恒赤地而叹灾侵。畏摇畏赋畏无休,只因顶上的田难脱卸;当投当差当不了,止缘脚下的田是祸根。
田少则一边出稍,叹由来之有限;田多则两头应役,将申诉以何门?苟其善计,无人安得田完国课?若还作弊,有吏又见田多变更。完官的,一番出兑几番愁,常恐折耗了米;欠粮的既思称贷又思脱,枉自费尽了心。田绊乡绅之身,直与细民同类而等视;田饱卫军之腹,徒使运户奔走而奉承。
畎从犬,畒从人,充贱役者,果然半是人兮半是犬;锸从千镈从寸,垦榖土者,岂真一寸田为千寸金。
旧田重重,未必取十千而税十一;新田叠叠,还恐但宜古而不宜今。入甲即如生了脚,不能移换;做鬼还须顶在头,遗害子孙。先畴可寿,那知寿为天所夺;祖田是福,谁料福为祸所乘。授田与儿曹,反使童子无立锥之土;因田卖房屋,遂至栋字无二木之存。田纳禾而成囷,田若无禾,复有何囷可指;人入田而为困人,求免困,唯有弃田而奔。哄者必有井焉,可怜避田之人,甘作背井之客;民之为言吐也,只为惧田之故,遂有逃亡之民。
闲话休提,且说梁生当日见村中冷静,没人可问,想道:这里村落无人,必走到官塘大路上去,方可寻人问路。且腹中已饥馁,也要觅个茶坊酒馆,弄些饮食充饥,才好行动。一头走,一头肚里寻思。只听得远远地一阵嘶喝之声,甚是热闹。梁生道:“好了,那边是有人烟的所在了。”便依着这人声热闹处走将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颠连才子忽遇着旧日知交,奸险狂徒又弄出偷天手段。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卷 才郎脱难逢故友 奸党冒名赚美姝
诗曰:
武士当年曾学文,相逢知己乐同群。
宵人何事谋偏险,欲窃襄王梦里云。
话说梁生要寻官塘大路,依着人声热闹处走将去。走勾多时,渐觉那嘶喝之声近了。信步走出村口,果见一条沿河的大官塘,河里有无数兵缸从上流而来,塘岸上都是些民夫在那里掌号、扯纤,又有许多带刀的兵丁,拿着鞭子赶打那走得慢的,因此喧闹。梁生正待上前问路,只见一个兵丁看着梁生叫道:“好了,又有一个扯纤的人在此了。”说罢,抢将过来,把梁生劈胸揪住。原来,这些兵丁乃是征西都督李茂贞发回去的客兵。初时,茂贞奉诏征讨杨守亮,朝廷恐他本部兵少,听许调用别镇客兵,他因在荆南镇上调兵五千去助战。谁想军饷不给,粮少兵多,茂贞只得仍将这五千兵发回荆南,一路着落所过州县,给与缸只、人夫应用。州县官奉了都督将令,便捉拿民舡与他,又派每图各出民夫几名,替他撑舡扯纤,百姓们也有自去当差的,也有雇人去当差的,直要送过本地界口,才有别州县的民夫来交换。这些兵丁又去搜夺民夫身边所带的盘缠。民夫于路要钱买饭吃,又饥又渴,走得慢了,又要打,熬苦不过,多致身死。有乖觉的,捉空逃走了。兵丁见缺少了民夫,船行不快,又乱拿行路人来顶代,十分肆横。彼时,有古风几句,单道那唐末以兵役民之苦。其诗曰:
自昔兵民未始分,吁嗟此日分兵民。
分兵兵既夺民食,分民民又为兵役。
以民养兵民已劳,以兵役民兵太骄。
民役于官犹可说,民役于兵不可活。
民为役死役之常,役为兵死尤堪伤。
当下,梁生不知高低,只顾走上前去,被这厮们拿住,要他扯纤。梁生嚷道:“我是个秀才,如何替你扯纤?”那兵丁笑道:“不妨事,便算你是秀才相公,今且权替我们扯了纤去,回来原是个相公。”梁生待要挣脱时,那里挣得脱,早被他把纤索拴在腰里,不由分说,扯着要走,不走时,便要打。梁生没奈何,只得随着众民夫一齐走动。有几句口号笑扯纤的秀才道:
白面书生知一舟,常横一笏在心头。
迢迢去路前程远,还看收绳向后投。
可恨这伙客兵,不但虐使民夫,又凌辱士子。梁生此时勉强走了几步,早走不动了。正没法处,只见远远地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手执令旗,一面骑着马,引着百十个军汉,飞也似跑将来。这些兵丁相顾惊讶道:“想是防御老爷有令旗来了,我们不要去惹他。”说罢,都四散去开走了。那军官跑马近前,一眼看见梁生头戴着内,混在众民夫中扯纤,便指着喝道:“这戴巾的,像一位相公,如何也在此扯纤。”梁生听说忙嚷道:“我是襄州学里秀才,在此经过,被他们拿住的。”那军官听得说是襄州秀才,即喝教随来的军汉,把梁生解放了,请过来相见。梁生放了纤索,整一整衣冠,走到他马前称谢。那军官在马上仔细看了梁生一看,慌忙滚鞍下马,纳头便拜。梁生愕然,待要答礼,那军官抱住梁生说道:“官人不认得小人了么?”梁生也仔细看了那军官一看,说道:“足下其实是谁,我却一时认不出。”那军官道:“小人就是爱童,官人如何不认得了?”梁生听罢,惊讶道:“原来是你!你如今长成得这般模样,教我那里认得?我问你,几时在这里做了武官?”爱童道:“小人自蒙官人打发出来后,便投靠本州栾家,恰好赖官人在栾家处馆,小人指望求他在栾家主人面前说些好话,谁想赖官人到不知去说了什么撺掇,他把小人逐出。小人没处投奔,只得瞒着调粮船上人,在船上做了水手。路经郧阳镇上,适值本镇防御使老爷新到任,出榜召募丁壮。小人便去投充营兵,官名叫做钟爱。蒙防御爷抬举,参做帐前提辖。今防御爷又新奉敕兼镇勋襄两郡,驻节均州界上。近闻这些过往兵丁骚扰地方,因差小人传令来禁约,不想官人被这厮们所辱。不知官人为甚独自一个来到这里?”梁生道:“我的事一言难尽。我且问你这防御使是谁,方才那些兵了见他有令旗来,好不畏避。”钟爱道:“官人还不晓得,这防御爷就是当年在官人家里读书的薛相公。他原有世袭武爵,今他太老爷死了,他便袭了职,移镇此处。”梁生道:“原来就是薛表兄,怪道他便肯抬举你。”正是:
昔被赖子侮后庭,今事薛郎为前部。
人生何处不相逢,忽合萍踪在中路。
当下,钟爱对梁生道:“薛爷时常思念官人,近日移驻均州,与襄州不远,正想要来奉候。今喜得官人到此,可即往一见。”梁生道:“我也正要见他,诉说心中之事。”钟爱便把自己所乘之马请梁生骑坐。唤过一个随来的军士,将手中令旗付与他,分付道:“你去传谕这些过往兵丁说,防御老爷有令:不许虐使民夫,不许抢夺东西,不许捉拿行人。如有不遵约束者,绑赴辕门,军法从事。”那军士领命,引着众军士向前去了。梁生恰待与钟爱行动,只见又有一簇军汉,抬着许多饭食飞奔前来。钟爱又唤来分付道:“这是防御老爷的好意,恐民夫路上饥馁,故把这饭食给与充饥,你等须要好生给散,休被兵丁夺吃了。”众人亦各领命而去。钟爱分付毕,转身替梁生牵着马,望均州镇上行来。行路之时,钟爱又叩问梁生:“为甚至此?”梁生把上项事细述了一遍。钟爱听说老主人、老主母都死了,欷歔流涕。又闻赖本初这般负心,十分忿恨。
说话间,早望见两面大旗在空中招展。钟爱指道:“这便是防御衙门了。待小人先去通报,好教薛爷出来迎接。”说罢,正要向前奔去,只听得鼓角齐鸣,远远地一簇旗幡,许多仪从拥着一个少年将军,头戴红缨,金兜鍪身,穿绣花锦征袍,扬鞭跃马而来。钟爱道:“原来老爷恰好出来了。”便跑向马前跪禀了几句话,那将军满面笑容,勒马向前,望着梁生,拱手道:“贤弟别来无恙。”梁生看时,正是薛尚文,慌忙也在马上欠身道:“恭喜表兄荣任在此,小弟今日幸得相会。”两个并马至府门下马,揖让而入。梁生看那军中气象,十分雄壮。但见:
兵威整肃,军令森严。辕门左右,明晃晃列几对缨枪;大寨东西,雄赳赳排两行画戟。建牙吹角,依稀光弼旌旗,喝号提铃,仿佛亚夫壁垒。守卫的,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非此河上翱翔;防护的,一个个人裹甲,马加鞍,岂似军中作好、满营如荼,总奉元戎驱遣。班声动而北风起,诚堪令川岳崩颓;剑气冲而南斗平,洵足使云霞变色。真个宁为百夫长,果然胜作一书生。
二人逊入后堂,讲礼叙坐。尚文道:“不才自与表弟相别之后,即至先君任所,依旧弃文就武。先君为我联下一头姻事,乃同僚巫总兵之女。迎取过门不上半年,巫氏病故。先君、先母亦相继弃世。不才终制之后,便改名叫做薛尚武,袭了世爵,仍为兴安守将。适直彼处土贼窃发,不才设法剿平。朝廷录此微功,升为防御使之职,移镇郧阳。近又奉敕兼镇襄郡,故驻扎于此。襄州去此不远,正拟躬候,只因到任未几,恰值征西都督李茂贞发回荆南的兵丁在此经过,茂贞约束不严,军无纪律,不才保护地方,不敢轻离孤守,又恐这厮们骚扰不便,特遣钟爱传令禁约。方才更欲亲往督促他们起身,不想却得与贤弟相见。请问贤弟为何来到这里,姨夫、母姨一向好么?”梁生垂泪道:“先父、先母相继弃世,已将三年矣。”薛尚武道:“原来姨夫、母姨俱已仙逝,不才因路途迢隔,失于吊奠,深为有罪。”梁生道:“小弟亦不知尊大人与尊夫人之变,甚是失礼,彼此疏阔。今日幸遇钟爱,遂得望见颜色。”尚武道:“贤弟为甚身冒兵险来至此处?”梁生道:“只为自己婚姻之事,故冒险而来。”尚武道:“贤弟已联过姻了么?”梁生叹道:“甫能联得转一头姻事,不想又有许多周折。”尚武叩问其故。梁生先把赖本初忘恩负义,迁移去后不相往来,忽地为栾云来求买半锦,并不提起桑家姻事,直待张养娘报知,方得联姻的话说了一遍。尚武道:“贤弟一向难于择配,今幸遇文才相匹的佳偶,又且两锦配合,天然凑巧,最是难得。可恨赖本初那厮受了贤弟大恩,偏不肯玉成好事,反替他人使奸细,天下有这等丧心的禽兽,我恨不当时一拳打死了他。”说罢,气得咬牙切齿,怒发冲冠。梁生道:“这还不足为奇,更有极可骇的事。”因又把梦兰小姐被逐,自己与梁忠买舟追来,于路遇了反人,失却半锦,主仆分散的情由细细说了。尚武道:“此必赖本初因栾云谋姻不成,指唆他赶逐桑小姐。那中途骗锦的人,也定是本初所使。但可疑者,不是那人到你船里来骗你,到是你去乘他的船,因而被骗,这便或者不干本初之事。如今也不难处,我既移镇此处,襄州也是我统辖之地,待我行文到彼,着落该州官吏查捉姓景的公差来拷问,便知端的。”
梁生道:“多承美意,但今骗去小姐所赠之锦还不打紧,只不知小姐被逐到那里去了,小弟一路寻来,并无踪影。”尚武道:“贤弟若寻到这里,却是走差了路了。这里一路兵丁充斥,男人尚且难行,女子如何去得?”梁生道:“小弟正恐他女子家不知利害,贸贸而来,故特地要追他转去。不想竟无下落。”尚武道:“这不难,待我替你寻访一个的实便了。”遂唤提辖钟爱付与令箭一枝道:“你去查点那些过往兵船,可有女妇夹带。如有夹带都着留下,以便给还原主。并催促他们作速赶行,不得迟延停泊。”又唤两个牙将,各赍令箭分头前去查问沿塘附近的民居,可有别处女子流寓在此。若有时,都报名来。又把令箭一技付与一个军官,教他往襄州查捉本州姓景的公差,解赴军前听审。一面探问梁相公家老苍头梁忠可曾回来,一面私访栾云、赖本初近日作何勾当。钟爱与牙将军官各各领命去了。尚武置酒内堂,请梁生饮宴。梁生想着梦兰,那里饮酒得下。因尚武殷勤相劝,只得勉饮几杯,不觉沉醉。尚武命左右打扫一间卧房,请梁生安歇。梁生有事在心,如何睡得着。因见案上有文房四宝,遂题词一首,调《二郎神慢》:
心惊悸,问王女飘流何地?恨临去,曾无一语寄。前途远风波足惧。只愁你,遇强暴,弱质怎生回避。肝肠碎,天涯一望,徒积满襟珠泪。
题毕,伏枕而卧,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等到天明起来,梳洗罢,尚武请到内堂相陪早膳。只见钟爱进来禀道:“昨奉老爷将令,查点过往兵船,并无妇女夹带。”梁生听说,心上略放宽了些,想道:“且喜小姐不曾遇着兵丁,或者在半途避入民家去了。只等那两个牙将回报,便知分晓。”过了几日,先有一个牙将闻来禀复道:“奉令查访民居,并无女子流寓。近因兵丁过往本处,妇女兀自躲开了,那有别处女子流寓在此。”梁生闻言方分愁闷。次日,那一个牙将回来报说:“小将奉令分头查访流寓女子,直查至二十里外一个荒僻所在,有一华州人桑继虚,同一中年妇人,与一女子流寓在彼。妇人姓赵氏,女子名梦蕙。”梁生听说喜道:“此必梦兰也,他改名避难,故易兰为意,托言是华州人,那赵氏想就是钱乳娘,这桑继虚或即桑家戚属,护送小姐至此。吾当亲往访之,”尚武便教备马与梁生骑去。
梁生出了衙署,跨上马,叫牙将领着,径望那所在。才行了半日,牙将遥指道:“前面树林中隐隐露出这几间茅屋,便是那桑家的寓所了。”梁生加鞭策马而进。到得林中,下了马,至茅屋前探望,只见绕屋松阴柴扉半掩,连叩数下并没人应。梁生唤牙将看着马,自己款款启扉而入,到草堂上扬声问道:“这里是桑家么?小生梁栋材特来探候。”叫了几声,只是没人应。梁生心疑,再走进一步张看时,只见里面门户洞开,寂然无人。梁生一头叫,一头直步进内里,却原来是一所空屋,并无一个人影。梁生惊讶,转身出外,问牙将道:“莫非不是此间,你领差路了?”牙将道:“小将昨日亲来过的,如何会差?”梁生道:“既如此,怎么并没一人在内?”牙将道:“昨日明明在此的,怎么今日就不见起来?莫非到因小将来查访了,他恐有什么扰累,故躲开去么?”梁生跌足道:“是了,是了,你昨日不要惊动他便好。”牙将道:“小将不曾惊动他,原对他说明的。”梁生道:“说什么?”牙将道:“说是老爷的内亲梁相公要寻一流寓的女子,故来查访,并无扰累。不知他怎生又躲了去。”梁生沉吟道:“若是梦兰,他晓得我来寻,他决不到躲去。今既躲去,定不是梦兰了。想又另是个桑梦蕙,真个从华州来的。”徘徊了半响,没处根寻,荒僻所在,又无邻里可问,只得怅然而返。
看官听说,那桑梦蕙不是别人,就是梦兰母舅刘虚斋之女刘梦蕙。这桑继虚即乃兄刘继虚也。继虚在华州为赋役所苦,遂弃却田产,与妻子赵氏、妹子梦蕙一同逃避。这梦蕙生得聪明美丽,才貌也竟与表姊桑梦兰仿佛。年方十五,尚未予人。因父母早亡,随着兄嫂度日。当下继虚夫妇挈了他逃离华州,意欲至襄州桑公任所暂住,一则脱避役累,二来就要桑公替梦蕙寻头好亲事。计算定了,竟望襄州进发。又恐华州有人来追赶,他乃迂道而行,不想行至均州,问知桑公已没于任所,一时进退无路,只得就在均州赁屋居住。后因兵丁过往,又徒避荒僻之所。那一日忽见有防御使标下牙将赍着令箭来查访流寓女子,说要开报姓名去听凭什么梁相公识认。继虚恐有扰累,不敢说出真姓,因本意原为欲投桑公而来,故即假说姓桑。一等牙将报名去后,便连夜领了妻子、妹子另投别村暂寓,以避缠扰。梁生不知其中就里,听得牙将回报,只道梦蕙真个姓桑,桑梦蕙即是桑梦兰,遂空自奔访这一遭。不惟真桑梦兰不曾寻见,连那假桑梦蕙也无影无踪,但闻其名,未见其面。正是:
梦兰梦蕙名相似,未知是一还是二。
纵然寻着也差讹,何况根寻无觅处。
梁生当日寻访桑家寓所,却寻了一个空。踌躇瞻望了一回,只得仍旧上马,同着牙将缓辔而归。真个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一路上,不住声的长吁短叹。到了衙署中,尚武接着问道:“有好音否?”梁生把上项事述了一遍,咨嗟不已。尚武道:“贤弟不必愁烦,我料桑小姐决不到这里来。他向以归途难阻,故久居襄中,岂有今日忽欲冒险而归之理。吾闻桑老先生一向侨寓长安,今小姐一定仍往长安去了。贤弟若要寻他,须往长安去寻。况今当大比之年,贤弟正该上京应举,不但访问凤鸾消息,并可遂你鹏程鹗荐之志。”梁生道:“若寻不出鸾消风息,便连鹏程鹗荐之志也厌冷了。”尚武道:“贤弟高才,取青紫如拾芥,怎说这灰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