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锦回文传 - 第 13 页/共 15 页
孙龙、郑虎和那两个兵快将时、赛二人都用囚车装钉了,即日起行。时伯喜叫苦不迭,一路上怨恨赛空儿无端连累。赛空儿又说他是逃军,合该受罪的,互相争骂。伯喜忿了一口气,又在州里受了一番拷打,今又路途跋涉,熬禁不起,染成一病,才到长安,呜呼死了。兵快只得将空文呈报。孙龙、郑虎自把赛空儿解送刑部,听候梁状元发落。
此时,梦兰、梦蕙已到京师,与梁生相见,备述途中险遭刺客,幸得房判官显灵相救,并失去半锦之事。梁生不觉骇然,始信前日赖本初所云房元化做了判官,其言不谬。但想:“那回文半锦,正欲上献天子,不意又被神人取去,不知神人要此半锦何用?甚可怪异。”梦兰、梦蕙又把柳公弄璋之喜对梁生说知。梁生便将赖本初所言梦中仙宫送子之说,述与两位夫人听了。梦兰惊讶道:“不信刘哥就是我母舅投来的?”梦蕙也愕然道:“难道这小孩子却是我爹爹转世?”梁生道:“岳父取他乳名为刘哥,恰与刘姓相合,想命名之意,必然有为。”三个正谈论间,堂候官传进两角公文:一是商州呈解逃军时伯喜今已病故;一是郧襄防御使呈解犯人赛空儿听候发落。梁生看了其中情节,方知驿中行刺者,即赛空儿,便升堂给发批,回付两处解役回去,讫将赛空儿下狱,候旨定夺。
发遣方毕,忽有礼部司官禀事,原来天子有庶姑蓝田郡主,年方及笄,旨下礼部,命于朝臣中选青年无偶者尚配。梁生闻了此信,便想着薛尚武断弦未续,要把这段佳姻作成他。次日入朝,面君先陈奏赛空儿之事。天子传旨,将赛空儿即日腰斩于市。梁生谢恩毕。天子留于便殿赐茶,问道:“柳丞相久镇外藩,朕甚念之。今彼上表乞归,朕欲召还京师,听其朝夕论思之益。但兴元无人镇抚,卿以为谁可代此任?”梁生奏道:“薛尚武文武全才,可当此任。”天子道:“若尚武出镇兴元,京营兵马又当以何人总制之?”梁生道:“郧襄防御使钟爱,忠诚可用。”天子准奏。梁生又俯伏奏道:“从来武臣专治一方,易起朝廷之疑,若重以天家姻娅,庶上下情孚,猜嫌尽释。今薛尚武青年失偶,而皇姑蓝田郡主正在择配,臣愚以为何不即配尚武,使以藩臣而兼国戚,则既假之以威权,又申之以婚媾,尚武益将竭忠尽力以报国家矣。”天子闻奏,大喜,即降诏以蓝田郡主下嫁薛尚武,择吉成婚。梁生谢恩出朝,便往尚武府中称贺。尚武再三致谢。成婚之日,礼仪华盛,自不必说。尚武于府中张筵设乐,以郡主命邀请梁家两位夫人赴宴。梦兰、梦蕙应命而往。见那郡主仪容端丽,真乃金枝玉叶。尚武得谐这段佳姻,好不欢喜。正是:
天家赐配奖元功,从此丝萝缔九重。
虎节分时占跨凤,豹韬展处庆乘龙。
尚武成婚后,天子即传旨,命其出镇兴元,节制彼处将军,替回柳公,召钟爱入掌京营。尚武等钟爱入京交割兵符印信毕,因询知他尚未婚娶,便将郡主践嫁的一个宫嫔,叫做吕悦娘送与为室。钟爱十分欣喜。正是:
被逐当年嗟馆仆,得时今日配宫娥。
且不说尚武领了家眷赴任,且说李茂贞向在兴元,因柳公、梁生位居其上,受他节制,心怀不平。近见梁生已钦召还朝,柳公又乞请致仕,正喜自今以后兵权总归于我,可以独霸一方,不想朝廷又命薛尚武来代柳公之任,节制诸军。茂贞闻了这消息,勃然大怒,顿起叛逆之意。便唤过两个心腹将校来商量。那两个将校,一名许顺,一名褚回,这二人却到有些忠肝义胆的。当下,茂贞与他计议道:“柳、梁二人,虽系文官,然当时平定兴元,实是他两个运筹决胜,我便受他节制也罢了。那薛尚武与我一般是武将,我杀杨守亮时,他并无半箭之功,如今怎敢来节制我?不若乘他未入境之先,只设置酒为柳丞相饯行,却先埋伏下刀斧手,赚得柳丞相来,即便杀了。那时,取了他的符敕印剑,分兵据守险要,不容薛尚武入境,岂不强似受制于人?”许顺谏道:“都督所见差矣。薛尚武能除君侧之恶,勇而有谋,不可轻觑。今欲与彼相拒,恐多未便。”褚回亦谏道:“都督若害了柳丞相,朝廷怎肯干休?必将使梁状元督师前来问罪。以梁状元之才,又有薛尚武助之,恐难抵敌。”茂贞大怒道:“我意已决,你两个却敢阻我,好生可恶。”喝令左右:“将二人绑出斩首。”原来,茂贞部将都是与许顺、褚回相好的,今见主将要杀他,便一齐跪下讨饶。茂贞怒气未息,分付把二人绑缚在营中,待我明日杀了柳丞相,然后和他计较。至次日,果然虚设酒席,命刀斧手埋伏停当,使人邀柳公赴宴。只等柳公到来,即欲加害。正是:
前日教他假投降,今日却是真谋反。
这场变故意外生,只怕柳公不能免。
却说柳公奉旨召还京师,专候薛尚武来到了任,便要起身。忽闻李茂贞治酒奉饯,只道是好意,便不疑虑,欣然欲行。才走出内宅门,只见庭中跑过一匹小白马来,把柳公衣襟一口衔住。原来,那小白马乃几月前厩中新生下的。柳公见其体状神骏,毛色可爱,另养于内厩。那日,忽从厩中跑出,迎着柳公,衔住衣不放,左右鞭叱不开。柳公立住了脚,那小白马方把衣襟放了。柳公才一步动,小白马又将衣襟衔住,跳跃嘶叫,如有哀诉苦留之状。柳公见他这般光景,甚是骇异,想道:“从来良马性灵,或者晓得些吉凶,他不要我去赴宴,莫非李茂贞有异心,此去凶多吉少么?”便一面发帖辞了茂贞,一面密差家丁前往探听。少倾,回报说:“茂贞营中秣马厉兵,若将有征战之事。”柳公一发惊疑,即檄谕:“各城门守将加意防守。”并添兵护卫府前府后。过了一日,只听得府门外一片声喧嚷,守门将卒传报说:“李茂贞谋反,被部下将士所杀,今将首级来投献。”柳公吃了一惊,连忙唤入,备问缘由。原来,李茂贞因那日柳公不来赴宴,又闻传檄守城,添兵护府,料道机谋已泄,必是部下人走漏消息,便要将许顺、褚回并前日替他讨饶的一班部将尽行斩首,然后发兵攻劫柳公。那些部将心中忿恨,一时鼓噪起来,竟把许顺、褚回解放了。许顺、褚回攘臂大呼道:“柳丞相威德素著,不背叛。李茂贞逆天谋反,当众共歼之,以报朝廷。”于是,众将一齐拔剑奋击。茂贞措手不及,早被诛杀。许顺、褚回枭了他首级,带领众将,同至柳公府中投献。正是:
独谋难成,众怒难犯。
妄生异心,自贻伊患。
当下,柳公询知备细,抚慰了众人,随即具表申奏朝廷。薛尚武于路闻知茂贞兵变,兼程赶至兴元,与柳公相见了,领受符敕印剑讫,柳公治酒与尚武接风。饮宴间,备言小白马灵异之事,尚武咄咄称奇。便问,此马何在?乞赐一观。柳公即命左右牵出。只见那小白马走到柳公面前,长嘶一声,就地下打了几个滚,忽然口作人言道:“我乃赖本初的便是。只因前世负恩反噬,今生罚我为马,本要补报梁状元。今救了梁状元的恩人,便如补报了梁状元一般。这一场孽债完了,我今去也。”言罢,又连打了几个滚,即伏地而死。正是:
人为鬼语尤疑妄,畜作人言信是真。
前世为人不若畜,今生做畜胜如人。
柳公与尚武及两旁看的人无不骇然。尚武因将前日公堂审录时,赖本初被栾云鬼魂附体,借手自杀之事,细述一遍,众皆错愕。柳公道:“鬼附人身,还毕竟人自人,鬼自鬼,今马作人言,则马不是马,马即是人,更为奇绝。本初今世之功可赎前生之罪。古人云:‘敝帷不弃为埋焉也。’今此马有功于我,尤不可不葬。”尚武笑道:“晚生昔年与本初同学之时,曾戏作小词嘲他,今本初既化为异类,老师相又怜之而赐葬,晚生不可无文以祭之。遂口占祭文一篇,云:
呜呼!本初受报不爽,以今忠贞,赎前欺罔。今为善马,能救君子。胜作马监,甘附奸党。将人作马,前世风流。做马报人,今生勇往。忽杨忽梁,前世多谋。是人是马,今生无妄。宿罪可除,新功堪奖。奠汝一觞,呜呼尚飨。
柳公听罢,抚掌大笑,分付左右,将此文写出,焚化于小白马葬处,以酒奠之。当晚席散。次日,柳公辞别尚武,携着家眷,起马赴京。尚武设宴于皇华亭作饯,又率领各将校,并大小三军,送至境上。刘继虚亦率领各属有司官候送。兴元百姓执香叩送者,不计其数,柳公一一慰劳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九重丹诏,从天降锡三人;半幅璇图,立地凑成完壁。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六卷 一封柬送半璇图 三人诗合双文锦
诗曰:
文士才堪任栋梁,佳人质比蕙兰香。
龙章宠锡侯门日,留得声名万古扬。
话说兴元自柳公去后,百姓感念其德,建祠立碑,以志慕思。不一日,朝廷降诏,以李茂贞谋反,理当诛戮,其部将去逆从顺,免其擅杀主帅之罪,悉拨与薛尚武管辖。尚武抚慰许顺、褚回,擢为上将,其余将校仍前委用。凡一应经略事,宜遵照柳公旧规,更不改变。又见太守刘继虚廉谨爱民,常请他到帅府共商政务。自此,军民悦服,兴元一路,安堵无事,不在话下。
且说柳公奉旨还朝,将到京师,梁生出城迎接,设席邮亭,把盏贺喜。柳公命将公子刘哥抱出与梁生看。梁生见他生得眉清目秀,相貌不凡,拱手称贺。因述昔日赖本初所言,刘仙官送子之梦。柳公暗自惊异,便也把梦见刘虚斋来托生之话,述与梁生听了,且嘱梁生不可道破。梁生听说,咄咄称奇。正是:
再世重来旧地,转生不认前人。梦兰托梦蕙之身,偶尔假言借体;刘公入柳公之室,俨然另自投胎。收他人之女为已女,不过接木移花;取他人之父为我儿,真正属毛离果。栾云之为杨栋,螟蛉虽续箕裘;虚斋之化刘哥,熊羆实承堂构。朝廷录刘氏之后,本是柳公福之子孙;鬼神延柳公之宗,即使刘氏继其香火。桑公送子,以报今生养女之恩;梦锡认亲,却忘前世赠祖之德。一天明镜高悬,果然是是非非无爽报,九地法轮常转,那知明明白白有源头。
闲话休烦,却说柳公当日入朝面君,便欲拜还相印,告老归乡。天子再三慰留,柳公固辞。天子乃命梁生权署相印,柳公暂假休沐五日,一至朝堂议事。于是,柳公即将家眷寓居梁生府第,就于府中大排筵宴,与梁生夫妇欢叙。饮宴之间,柳公说起小白马救主之异,梦兰、梦蕙亦述房判官显圣之奇,各各惊叹。柳公闻说回文半锦为神人取去,因对梁生道:“贤婿双姝并合,可谓喜上添喜,偏是那两半回文,不但不能成双,连这一半也失去了。”梁生道:“想此锦本系神物,故仍为神人取去。”柳公道:“若云神物不留人间,何不连那半幅也取了去?今止留半锦于宫中,竟使璇玑图不成完壁?”梦兰、梦蕙道:“神人取锦之时,原许异日送还,或者此锦终须复合。”正议论间,忽见梁忠拿着一封柬帖进禀道:“门役传报说,外面有个老和尚,口称奉神人之命,特将这柬帖来送与状元爷。”梁生疑异道:“却又作怪,是何神人,怎生有柬帖送我?”忙接来拆开看时,内中并没甚柬帖,却封着一件东西。你道是甚东西,原来就是前日失去的回文半锦。众俱惊喜。梁生便命传唤那老和尚进来。少倾,门役引那和尚至后堂,打了问讯,立于阶下。梁生正欲询问,只见梁忠站在旁边,把那和尚仔细看了一看,说道:“这和尚好生面熟。”那和尚便看着梁忠笑道:“梁大叔还认得贫僧么?贫僧原是襄州人,俗姓赖,排行第二,赖君远即我族兄。我当初因欲送侄儿赖本初到府上,曾相唤你过来。”梁忠点头道:“原来就是赖二老。”梁生道:“既是赖二老,与我有亲。”便命梁忠看坐来,与他坐了。问他:“这回文半锦是何人叫你送来的?”和尚道:“贫僧不晓得什么回文半锦,只因前日在城外化斋,路遇一位官人,将这封柬帖付我,说道:‘你拿去送与梁状元,管教你下半世吃着不尽。’言讫,忽然不见。我料这官人必是神人,故依他言语,特来奉献,却不知其中是甚东西。”众人听说,互相惊愕。
梁生细问赖二老:“你因何出家?叫甚法名?几时到此?挂搭何处?”和尚道:“贫僧当初原靠手艺过活,后因年老眼昏,做不得手艺,无可营生。闻侄儿本初做了秀才,馆穀甚韦,家道小康,特地去投奔他。不想他不肯收留,没奈何,只得在襄州普济寺里,削发为僧,法名叫做真行。只因不会念经礼忏,只做得个粗使僧人。后来遇一云游和尚,法名不昧禅师。他来到本寺,与本寺僧人都不相合,独喜贫僧老实,收为徒弟,随他云游至此。今现在京城外净心庵中栖止。”梁生道:“那不昧和尚为甚与普济寺众僧不合?”真行道:“他初到寺中,见众僧都在那里念佛,他打个问讯道:‘远方僧人特来投斋。’众僧只顾念佛,并不睬他。他又合掌道:‘你我都是出家人,何故相拒?’众僧中一个厉声答道:‘你要吃斋,须不是我们作主,你自去问当家师父。我们要紧念佛,你莫来缠扰。’他听了这话,微微含笑,随口说出四句言语道:‘出家又曰当家,试问家于何有?念佛非云诵佛,还恐念不在斯。’众僧听说,怪他出言讥刺,故都与他不合。”柳公点头道:“听他这四句言语,定是个有意思的高僧。”因问他:“今为何不到城中大寺里来,却在城外小庵中住?”真行道:“他不喜热闹,故拣僻静处结庵,每日只在庵中坐禅,贫僧却在外抄化斋粮度日。”梁生点头称善,便道:“你今后不消在外抄化,我自使人送斋粮,供给你师徒便了。”真行合掌道:“若蒙状元爷如此喜舍,神人所言吃着不尽,信不谬矣。”梁生分付左右,准备素斋,与真行吃了。随遣人挑着米,背着钱,命梁忠押着,送往净心庵中。真行拜谢而去。梁生仍把半锦付与两位夫人。梦兰道:“妾家后半锦得之于天,君家前半锦得之于人。今前半锦为神人取去,又为神人送来,也算天之所赐了。”梁生道:“向恨全锦两分,半锦又失,今幸半锦失而复得,真乃奇事。”正是:
只疑簪向少原失,谁道珠还合浦来。
不说梁生庆幸半锦重来,且说梁忠押着钱米,同了真行,来到净心庵,见了那不昧禅师,却也有些面熟。想了一回,忽然记起,原来就是昔年均州界上主仆失散之时,在草庵中指路的那个老和尚。当下,梁忠叙了些旧话,送上钱米,回至府中,述与梁生知道。梁生道:“此僧在干戈抢攘之日,只在草庵中独坐,今在京师繁华之地,也只在草庵中独坐,定是个清凉法师,与那些趋炎附势的俗僧大不相同。”柳公听说,因对梁生道:“我感仙官送子,神马报应之事,意欲延请高僧启建道场,酬答神明默佑之德,并追荐那一班横死孤魂。今就请这不昧禅师证盟法事,了此愿心,何如?”梁生道:“岳父所言正合鄙意,小婿窃念房判官既已报德,莹波代死,实为可怜。赖本初既被鬼诛,白马补债,亦为可哀也。须超度他一番,使脱离苦海。至于栾云、时伯喜、赛空儿、贾二、魏七等诸人,彼此牵连,冤冤相报,何日是了。就是杨复恭、杨守亮、李茂贞,并兴元被杀的许多叛兵,虽是他自作之孽,或亦劫运所使,仁人悯焉,岳父若建设法会,超度孤魂,诚非常善果,宜速行之。”于是,柳公即遣人邀请不昧禅师到府商谈。不昧使真行来回复道:“本师好静恶嚣,不愿入城。若柳爷欲兴法事,请即就庵中结坛。”柳公听罢,尽服其高淡,便同梁生亲往净心庵拜望。只见那不昧禅师,状貌清奇,神情潇洒,果不似俗僧行怪。相见毕,说起荐度孤魂之意,并述赖本初梦游地府之事。不昧道:“有罪孤魂固当超度,即彼正直先贤,或掌修文院,或作阎罗王,或爵列天曹,或职领方岳,然毕竟未免轮回。贫僧还愿他离神入圣,超仙证佛,方为上乘。”梁生点头道:“大师高论,开我茅塞,想我先人生平行善,本无罪可忏,然人子无穷之思,岂能免于荐度?”
柳公见不昧言论高妙,因问善恶报应之理,毕竟如何。不昧道:“善恶报应之说,原为下乘人设法,今俗僧偏好言报应,诱人喜舍,以求福报。及至祸福不齐,或君子数奇,或恶人漏网,便疑果报无准,反足灰人修德之心。殊不知冥冥之中,不在一时一世算账也。有消除前孽,也有受报来生,是以达人但辨善恶,不言祸福,只净持一心,使心上打得过,放得下便了。”柳公点首道:“吾师庵名净心,号取不昧,果然名称其实。”梁生请问:“法事中应用僧众几何?庵地窄小,可要搭盖敞宇?”不昧道:“凡修法事者,外相庄严,不若内心清净。相公不必广招僧众,华饰道场,只须贫僧净心观想,持念真经,每夜施放法食,忏罪度亡,如此九昼夜,足矣。”梁生依言,只就净心庵建坛供佛。柳公每日同梁生亲至庵中拈香礼拜,至第九日圆满。城外男女诸人多有来随喜者,弄得净心庵甚是热闹。圆满后,次日,柳公、梁生再往庵中称谢,却只有真行出来迎接,那不昧禅师已不知云游到那里去了,连真行也不晓得他的踪迹。柳公、梁生嗟叹不已。正是:
禅室从来尘外赏,香台岂是世中情?
梁生就于净心庵旁启建祠堂一所,前堂之中供养刘蕡神位,东西两座供养梁公、窦夫人、桑公、刘夫人神位,以便岁时瞻礼。傍座设立房元化夫妇、赖君远夫妇灵位。念房赖两家无后,命真行和尚逢节致祭,并附祭赖本初夫妇灵魂。后堂中间,供养柳公绰、薛仁贵神位,傍座供养薛振威夫妇神位,岁时祭祀。祠后,又另起一阁,供养窦滔、苏若兰神位,俱令真行侍奉香火,每月给与斋粮。逢朔望日,梁生必到祠拈香。柳公与梦兰、梦蕙亦常来瞻礼,连钟爱也常到祠中梁公夫妇神位前叩拜,都有钱米给与真行。后来,薛尚武、刘继虚闻祠中有他祖父神位在内,亦常遣人赍礼来致祭,也都有香火钱给赐真行。这和尚真个吃着不尽,他虽不及不昧禅师的清高,却到是个老实禅和子,守着这些斋粮,十分勾足,更不去哄人布施,也不会讲经,也不会设法。若有人把佛法问他,他只将侄儿赖本初、侄妇房莹波的事,当做一段因果说与人听,劝人体要负心,又述柳丞相、梁状元的善报,劝人力行好事。看官听说,天下忘恩负义的人颇多,凭你终日把人兽关传奇演与他看,他到底要负心,反道做传奇的,做得刻毒碍眼。譬如妒妇一般,看了《狮吼记》到骂苏东坡不干好事。看了《疗妒羹》,到怪杨夫人不近人情。这恶性儿终究不改,惟有和尚说因果可以访化得转。你道这是何故?原来世上欺心男子、狠心女子,把恩人当做仇敌,把亲人当做冤家。若遇着寺院,偏肯烧香,遇着和尚,偏肯施舍,所以,真行说的因果,听者到大半回心转意,这真行和尚反有莫大功德。正是:
不学赵州茶,不仿临济喝,不添拾得足,不饶丰千古。只述现前因果,便是真正佛法。以彼不惑,因果,固为悟通;若云不信因果,又堕恶孽。既有了净禅师的妙解能空,少不得真和尚的实话来说。
不说祠堂得真行看管,香火流传,且说桑家这些旧仆,闻梦兰小姐十分荣耀,都来投奔梁府,希图复用。梦兰道:“当初父亲没于任所之时,他们尽散去,只剩乳娘一个作伴。今见时移势转,又来相投,这班无义奴才,断难复用。”梁生劝道:“人情势利,衣冠中人,尚然不免,何况此辈。昔杨复恭擅权之日,满朝文武半附权珰,今见我与岳父当朝,又皆来纳交献媚,若拒之,则不可胜;拒责之,又何可胜责?只得优容他些,使他改邪从正便了。”梦兰依言,仍复收用。于是,梁家旧仆打听得梁生不念旧恶,也来恳求复用,梁生也都收了,只是不肯重用。却念梁忠患难相随,始终如一,老成可任,替他报名户部,擢为掌京库的库官,与钟爱两个,一管京营兵马,一管京库钱粮,一样荣贵。至于府中大小家务,仍着梁忠妻子和钱乳娘、张养娘三人分理。凡重来的旧人,与新取的僮仆都要服他三人调遣。此皆梁生赦过录功处。自此,一门上下,无不欢喜。但梦蕙小姐未膺封诰,回文半锦尚未团圆,只此二事是阀典。
一日,梁生取了半锦入朝,面献与天子。天子看了,问道:“此锦原系宫中之物,则天皇后曾为作序,后遭天宝之乱,散失民间,购求未得。近因籍没杨复恭家资,取得此锦之半,正惜其不全,不知卿又于何处得此半幅?”梁生奏道:“复恭这半锦,亦从臣处窃去的,臣向非敢怀而不献。因臣婚姻在此半锦之上,欲待婚姻既遂,然后献上,故尔迟迟。”天子道:“卿婚姻如何却在半锦上?”梁生把前前后后情由独细奏闻。天子道:“原来卿以半幅回文,两谐佳偶,今桑氏已锡诰命,刘氏尚未受封,既俱系名贤之后,又同为柳丞相义女,当一体赐诰褒荣。但卿夫妇三人所绎回文章句,可即录出,与朕一观。”梁生叩首称谢。
天子即降敕并封刘梦慧为一品夫人,一面取御案上珀管龙墨玉砚花笺赐与梁生,即于殿侧录诗呈鉴。一面命内侍于宫中取出那半幅回文锦来,铺放案上,将梁生所献半幅配合而观,恰是一幅全锦。龙颜大悦。少倾,梁生录出所绎诗句献上。天子取来,对着锦上文字细细观看,果然一字无差,却又出人意表,因咄咄叹赏道:“朕只谓苏若兰之才不可无一,不容有二,今得卿夫妇三人,不唯有二,又有三矣。况从来才人与才女往往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至于才女与才女,又往往相妒者多,而相悦者少。卿何幸与桑氏相遇,又何幸桑氏与刘氏相悦?真古今最难得之事。”梁生奏道:“臣与桑氏既聘而相离,几番阻隔,几不能配合。臣与刘氏,初亦落落难合,今日相聚,诚非偶然。”便把梦兰错认杨栋,矢愿不嫁,自己误闻凶信,誓不续弦的事,又细细奏闻。天子道:“据卿所奏,卿夫妇三人往复的诗词甚多,可尽录与朕观之。”梁生道:“儿女子唱和之词,不敢上读圣览。”天子道:“朕欲观卿夫妇才藻,不妨奏献。”梁生只得把前后诗词尽行录奏。天子看了,笑道:“卿之才,朕所素知,但恐桑氏、刘氏其文词,未必遽臻此极。从来才媛未必皆贤,贤媛未必皆才。卿莫非为细君作东里润色耶?”梁生道:“此实系各人自作,臣岂敢欺诳陛下。”天子道:“朕今即以苏氏回文锦为题,命卿夫妇各咏回文诗,如能立就,朕当以全锦为赐。”于是,一面命梁生当殿赋诗,一面遣内侍赍花笺赴梁府,立候两位梁夫人赋诗奏览。梁生承命,染翰挥毫,顷刻赋成五言、七言回文绝句各一首。其五言绝句云:
多文奏短幅,妙语写深情。
孤镜伤鸾舞,远天悲凤鸣。
到读:
鸣凤悲天远,舞鸾伤镜孤。
情深写语妙,幅短奏文多。
其七言绝句云:
肠断当时妾忆君,别离怅望一天云。
行行字就流珠泪,缕缕愁成织锦文。
到读:
文锦织成愁缕缕,泪珠流就字行行。
云天一望怅离别,君忆妾时当断肠。
天子览毕,大加叹异。
须臾,内侍复命,将桑、刘两夫人诗笺献上。天子展开看时,也是五言、七言回文绝句各一首,却是两夫人交互联成的,一吟上句,一吟下句,都注明桑氏、刘氏字样。其五言绝句云:
香罗绮绣合(桑),丽锦织文回(刘)。
长恨幽人别(桑),永怀天女才(刘)。
到读:
才女天怀永,别人幽恨长。
回文织锦丽,合绣绮罗香。
其七言绝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