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财秘诀 - 第 3 页/共 4 页
那茶房呵欠着起来,答应道 :“今天是礼拜,买办没有出来。”
雪畦愕然良久,道 :“他家在那里?”茶房道 :“在二马路庆新里。” 雪畦暗想,莫非在家里请么?于是搭讪着出台口洋行,一路问讯。问到了二马路庆新里,看见一扇陶公馆的牌子,这回不比寻魏又园的那回了。一直上去打门,里面一个老妈子出来开门,雪畦便问 :“陶买办是这里么?”老妈子道 :“是。”
雪畦便要进去,老妈子道 :“不知道。” 雪畦又愕然道 :“到那里去了?”老妈子道 :“不知道。” 雪畦不觉大失所望,怅怅回到栈房。已是六点多钟,茶房开上饭来。雪畦一面吃一面生气,暗骂陶庆云岂有此理。及至饭已吃完,茶房带了一个人进来,送上一张条子说道 :“请吃酒。” 雪畦接来一看,上面写着 :“花雪畦”三个字,接着底下还有“大人”两个字是识的。其余一字不识。当中有一个“五”字又是识的,再往下看,看到末末了一个“陶”字也还勉强看得出。皱着眉头道 :
“这是那里来的?”来人道 :“是麦家圈新新楼。” 雪畦又恍然大悟道 :“原来他请的是馆子。” 随对来人道 :“就来。”
随即仍旧锁了房门,向茶房先问了路径,一路寻到新新楼。
入得门来,自己还不知是这里不是,又格外小心向柜上的人问一声 :“这里是新新楼不是?”那人把他看了一眼,道 :
“是的。怎么?”雪畦道 :“有人请我吃酒呢。” 那人道 :
“是那个请的?”雪畦道 :“陶庆云。” 那人道 :“是那个陶庆云?”雪畦道 :“奇了,是台口洋行里买办陶庆云,还有那个陶庆云呢?”那人便向水牌上望了一望,用手向里面一指,道 :“你进去。” 随又喊道 :“第五号来客。” 便另有一个人来领了雪畦登楼,到第五座去。
庆云迎了出来,彼此相见,只见座上已有了一个人,便是前次在台口洋行幸会的舒云旃。大家招呼过了,雪畦埋怨道 :
“我在这里人地生疏,你要请我,又不先知照我,害我今天走到你行里,又跑到你家里去。” 庆云愕然道 :“为甚么?”
雪畦道 :“我只当你在行里吃酒呢。” 庆云笑道 :“我帖子上明明写好‘六点钟入席假座新新楼’,你自己冒失,却来怪我。”雪畦听了“帖子”二字,忽然想起一事,把庆云拉过一边,悄悄问道 :“你昨天送帖子的是甚么人?”庆云道 :“也是行里的一茶房。” 雪畦道 :“奇怪得很,他叫我今天逼帖呢。我想逼债讨债、逼剥衣裳是有的,这帖子怎生逼法?可是一定要逼的?求你教了我。” 庆云也愕然道 :“这个却未考究过,我也不懂。那个茶房是扬州人,从前跟过官的,或者官场有这规矩也说不定,我们是没有的。” 雪畦方才放心。
说话之间,陆续又来了四个客。一个覆姓端木,号叫子镜人家,问他贵姓,他却只说是姓木。一个姓言,号能君。一个便是庆云的老兄秀干。还有一个雪畦见了不由得心惊胆战的,不是别人,正是在澳门阉猪的蔡以善。雪畦一见了便手足无措起来,只得佯作不相识。一一由庆云介绍了,彼此列坐谈天,雪畦一一请教,才知道秀干已得了关上事情,言能君是合隆木号的东家,端木子镜是巡防局的百长,蔡以善在近今洋行写字楼办事。堂倌问过客都齐了,便调开了椅子,摆了七个位,庆云亲自敬酒。定席七个人团团坐定,庆云便问叫局不叫,座中也有要叫的,也有不要叫的,庆云道 :“要叫,大家都叫,要不叫,大家都不叫才好。有个叫,有个不叫,总不大妥当。”
雪畦便问 :“上海叫局是甚么价钱?”庆云道 :“我们要叫,就叫,长三是三块洋钱一个局。” 雪畦听说,伸了一伸舌头。
暗想 :“我通共只有三千多元,只够叫一千多局,这件事如何开得端?”想罢了便道 :“我人生路不熟,没有认得的,我不叫罢。” 庆云道 :“如此大家不叫也罢。” 于是让一轮酒菜,堂倌送上鱼翅来。秀干道 :“近来新新楼的鱼翅甚是考究,大家请一杯。” 于是客人干了一杯。雪畦暗想 :“鱼翅这样东西向来只听见过,却未曾吃过,不知是甚么滋味?”于是随着众人夹了一箸,往嘴里一送,谁知还是滚烫的,把嘴唇舌头一齐烫了,连忙吐了出来。正是 :
急欲充肠果腹,惹来舌敝唇焦。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魏又园一席话,读之令人痛哭。花雪畦赴席举动,读之令人狂笑。读过一回,真是笑啼并作。
魏又园谈陶庆云事至紧要关头,忽然附耳低声,此必是发财秘诀之最秘者。惜乎其附耳而谈,遂致此诀独不得传也。
第八回
花雪畦领略狠心法 杭森娘演说发财人
却说花雪畦被鱼翅烫痛了唇舌,连忙吐了出来,引得众人一笑。雪畦把鱼翅吐在汤匙里,吹了一会,再放在嘴里,不及咀嚼,便咽了下去。回头一想,还不知是甚么味道。蔡以善问道 :“这鱼翅还好么?不知较广东的怎样?”雪畦道 :“好。
好。这里的比广东的好。” 舒云旃讶道 :“阁下初从广东来,也说这句话,奇了。” 蔡以善道 :“在家乡没有吃着好的,自然上海的好了。” 雪畦听说,脸上一红,答话不出。
云旃对着庆云道 :“贵本家俯臣近来忙的怎样?许久没有看见了。” 庆云道 :“俯臣家兄近来不在上海,到汉口去了。”
云旃讶道 :“他在这里兼了五家洋行买办,如何走得开?”庆云道 :“这也是没法的事。不过为的是两个钱罢咧。” 以善道 :“兼了五家买办,还怕没有钱?还忙到汉口做甚么?”庆云道 :“为办茶去的。前两年霭兰在汉口跌倒了,前年俯臣帮了他一把忙,重新又爬起来。俯臣先是为看霭兰去的,看了两次,把做茶的门径看熟了,所以自己又办起来。” 云旃道 :
“霭兰这个名字很熟的,是那一位,我一时竟忘记了。” 庆云道 :“你怎么就忘了?今年正月还同席的,就是俯臣的妻舅。”
云旃恍然道 :“是呀。我怎么就忘了?那天俯臣请客,就是和他订宽限还钱的合同,此刻怎样了?”庆云道 :“今年好了。
听说一个茶市要赚到十万呢。” 云旃吐出舌头道 :“这还了得?比我们搬弄地皮的好得多了。到底外国人的钱好赚。” 庆云道 :“做了汉口茶栈,要靠赚外国人的钱,可就难了。纵然发财也有限得很。” 雪畦听到这里,不觉愕然道 :“听说办洋装茶,是专做外国人生意的,请教不赚外国人的钱,还赚谁的钱呢?”庆云道 :“赚外国人的钱是有数的,全靠赚山客的钱。” 雪畦道 :“甚么叫做山客?”庆云道 :“山客是从山里贩茶出来的。”到了汉口,专靠茶栈代他销脱,要赚他们的钱,全靠权术。他初到的时候,要和他说得今年茶市怎样好、怎样好,外洋如何缺货、洋行里如何肯出价,说得他心动了,把货捺住不肯就放手;一面还要向洋行里说谎话,说今年内地的茶收成怎样好,山客怎样多,洋行自然要看定市面再还价了。
把他耽搁下来,耽搁到他盘缠完了,内地有信催他回去了,这边市面价钱却死命不肯加起来,闹得他没了法子,那时候却出贱价和他买下来,自然是我的世界了。” 雪畦道 :“这样一办,那山客吃亏大了。”庆云道 :“岂但吃亏,自从霭兰这样一办,那山客投江的、上吊的、吃鸦片的,也不知多少。那个管他!须知世界上不狠心的人一辈子也不能发财。就以俯臣家兄而论,他兼了五家买办,难道都是东家仰慕他,请他做的么?
都是他自己设法钻路子弄来的,至于钻路子的时候,就不能问前任的买办是亲戚是朋友了,也不能问我谋夺了他的席位,他要如何落魄、如何潦倒了的。必要有了这等的手段,方才可以望发财。不然,俛臣家兄到上海来不满十年,就弄了五六十万么。” 雪畦听了,默默领会,暗想 :“他们的手段比我拐卖猪仔还要利害,从此倒要留心学着他们呢。”
正在想得出神,忽见台口洋行的出店拿了一封信来,给庆云。庆云接过,拆开一看,说了一声“嗳呀”众人忙问 :“甚么事?”庆云道 :“我们行里的正买办死了。” 蔡以善拍手道 :“妙啊。恭喜庆云兄,这个正买办是做定的了。我们各贺一杯。”云旃道 :“这是该贺的。” 于是合席干了一杯。从此轰饮起来。尽醉方散,庆云要到那里正买办家里,做一回假惺惺,别过众人而去。
云旃约了子镜、能君、雪畦三个去逛。雪畦初到上海,乐得跟着众人去开开眼界。云旃领着众人,走到大马路,一条胡同里面。在一家后门敲了两下,便有一个十四五岁的童子开门,见了云旃便道 :“干爹来了。妈正在这里想你呢。” 云旃点点头,领众人登楼,雪畦留心看时,只见上尽楼梯便转入一间客座,那客座靠墙边摆了一张宁式弥陀榻,榻上放着一副雅片烟具。当中放着一张举木八仙桌,两旁一式的是宁式单靠椅,茶几当中窗下放着一张三抽桌子,转入房里,靠里面一张宁式大床。床前一张梳妆桌子,桌子上面供着一座西洋自鸣钟,两旁分列一对玻璃罩,台花靠床一面放着一检妆,当中一张八仙桌子,旁边两口宁式衣柜。正对房门口处,摆着一张茶桌,墙上挂了一面西洋着衣大镜。厢房外面又是一张弥陀榻,榻上一般放着烟具。
一个妇人迎了出来,便叫 :“阿舒你为甚么这两天不来?”
云旃道 :“这两天忙得很,没有工夫来。” 那妇人一面让众人坐下,便有个大丫头送上茶来。又拿过一枝水烟袋装烟,那烟袋偏偏递到雪畦嘴边。雪畦倒吃了一惊,不知吃的好,是不吃的好,又想用手来接,又怕闹了外行。望望云旃,只见他和那妇人交头接耳的,絮絮叨叨说个不休,也不知他说些甚么东西。没奈何,只得伸手接了烟袋,那丫头转身过去,又递了一枝给能君,方才去点着烟灯。只见方才那小孩子走了进来,子镜便道 :“阿宝,你的外国书读得怎样了?可能说两句话?”
阿宝道 :“可以说两句,只是不多。” 子镜道 :“你干爹只是叫你读书,不知靠读书学话是最慢的。你看我一个外国字都不识,然而一年到头办公事,何尝对付不过来?”云旃道 :“到底读两句书有点根底。” 那妇人道 :“你做了干爹,只知道出两块洋钱一个月,教他读书,总不肯荐他生意。” 阿宝此时舀一碗茶喝了,提了茶壶对那妇人道 :“妈,没了茶了。给我一个钱,泡茶去。” 那妇人掏了一文钱出来,阿宝接了钱去了。
能君对那妇人道 :“森娘,你近来生意可好?”森娘摇头道 :
“阿舒不来照应,有甚么生意?”子镜道 :“不要说了,我们恰好四个人做他一局罢。” 森娘道 :“可是打麻雀?”云旃指着雪畦道 :“这位朋友新从广东来,怕不懂打麻雀,还是打天九罢。”森娘道 :“我为了你备了一副天九牌,你许久不来,没有用着,只怕霉了。” 能君道 :“霉了,就揩一揩,有甚要紧?”说话时,阿宝泡茶回来了。森娘叫丫头去收拾天九牌,调桌椅,云旃一面考了阿宝几句外国话,摇头道 :“宁波人口音总是不对的。” 一面说话,收拾已毕,四人便相对入局。森娘坐在云旃背后观看,阿宝又每人递了一碗茶。能君道 :“好会巴结的孩子。我明天荐你的生意,只是你的姓冷得很,我总记不得,你再告诉我。” 阿宝道 :“我姓杭,是杭州的杭,怎么记不得?”雪畦道 :“这个姓确是冷得很,我从来也没有听见过。” 阿宝道 :“老爷,你贵姓呢?”雪畦道 :“我姓花。” 阿宝道 :“咦!巧得很,我娘也姓花。” 森娘道 :
“那么阿宝,你就叫声娘舅罢。” 阿宝当真叫起娘舅来。
雪畦此时已稍为活动点了,便问森娘几岁?森娘道 :“二十四岁了。” 能君问阿宝几岁?阿宝道 :“十四岁。” 能君道 :“森娘好开怀得早,十一岁上就生小孩子了。” 森娘涨红了脸道 :“十一岁不许生孩子的么?”云旃打岔道 :“你两个又不要对亲家,只管查考这年岁做甚么?”森娘道 :“做人总要老实点,若是一味尖刻,是要短命的。” 子镜道 :“若要老实,我的事业就不能做了。” 森娘道 :“总要老实点的好,你不知道乾昌老班是靠老实发财的么?”雪畦听了,暗暗诧异,道 : “不信天下有靠老实发财的人。” 想罢便问道 :
“那一个乾昌老班怎样靠老实发财?倒要请教请教。” 森娘道 :“这乾昌老班也是我们浙江人,从小苦得很,几乎饭也没得吃了。幸得一个钱庄上的先生照应他,借给他二千铜钱,叫他做小生意。做做倒也顺手,慢慢积了二三十千钱。” 雪畦笑道 :“这就叫发财了。” 森娘道 :“早呢。他也会做生意。
终日提了个篮子,总拣人家走不到的地方,他才去。上海各处都被他跑遍了,后来他忽然又想到做船上的生意。雇了一只小船,带了些洋肥皂、小手巾、吕宋烟之类,摇到吴淞口,跑到外国兵船上,或公司船上去卖。他走得多了,那船上的外国人也认得他了。有时外国人手边钱银不便,叫他记帐到下次去收。
久而久之,这记帐也成了老例了。有一只公司船的外国人不知怎样欠了他十多块洋钱,一回他去讨帐,恰好那公司船已经起锚,要开行了。那外国人匆匆给了他一卷小洋钱,叫他赶紧走,不然要把他载到外国去了。那小洋钱叫他回去点一点,多少下回再算罢。他便匆匆下了小船回来,打开那小洋钱,要点数,谁知不是小洋钱竟,是一包金四开。
外洋金钱,上海方言谓之金四开他吃了一惊,雪畦听到这里,暗想道 :“果然发了财。”
也只听森娘又道 :“若是别人,岂不是就此发财了?谁知他却不想发这个财,把那金四开收藏起来,动也不敢动。直等到下回那公司船来了,他拿了那包金四开,原去还了那外国人。那外国人欢喜的了不得,说他老实,问他有店没有。他回说没有,外国人叫他赶紧开一家店铺,答应荐生意给他。他就自己凑点,和人家借点,开了这家乾昌。那外国人果然到处荐他的生意,又把他送还金钱的事上在外国新闻纸上。所以外国人都相信他,说他老实,凡买东西都到他店里去。他店里没有的东西也叫他代办,所以他生意好的了不得。去年初,开店的时候,不过一间门面的小店,今年已经撑到三间门面了。他从此以后,怕不全是发财了日子么。” 正是 :
忠言能行蛮貊,圣人本有遗言。
斯世得见斯人,真如硕果仅存。
未知森娘还说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闻诸某暴发家之言曰 :“发财是极容易之事,世人自愚而不觉耳。” 问何谓容易?则曰 :“只须心狠、眼明、手快。
耳眼明手快,关夫才智,或尚可学而致之。至于心狠,则关夫道德,此吾辈之所以终穷也乎。尝谓天道之说,不过为失意者无聊之谈。助世上惟有人事,无所谓天道也。然亦有不尽然者一部发财秘诀,所叙诸人,吾皆知之。默察其后嗣,则后谓天道者,若隐然得而见之,是亦一奇也。
第九回
世态炎凉寸心生变幻 荣枯得失数语决机关
且说雪畦听了森娘一席话,目定口呆。心中只不信有这等老实的人,更不信有这样一个老实人,便有那样一个好外国人。
一面想着,把中的牌都忘记看了。定了定神,方才一面打牌,一面说道 :“我不信有这等好外国人。” 能君道 :“这也论不定的。就是蔡以善,他初到上海时,不过在近今洋行帐房里做茶房。一天,大班到帐房里寻买办说话,那蔡以善土头士脑拿了一枝水烟袋,装上一口烟,递给大班。谁知外国人是不吃中国水烟的,对他摇摇头,他却把装好的那点烟挖了出来,依旧放在烟盒里。那大班见了,说他鼠惜物,便对买办赞了他两句。那买办看见外国人都赏识了他,便叫他去读外国书、学外国话,读了半年,略略懂了两句‘也斯哪’,买办便告诉了外国人,叫他做了写字楼细崽。一则也是他福至心灵,处处懂得巴结,二则也是人才难得,近来居然升了二买办了。”
四个人一面说笑一面打牌,不觉直到天亮。玻璃窗上透出白光,方才收场,算了算帐,却是子镜大赢。子镜便道 :“好,我今夜请客,诸位务必要到。” 诸人未及回答,忽听得外面门声大震,有人打门。森娘忙叫人去开时,那丫头和阿宝都已睡了。幸得楼下同居的,出去开了门,外面急匆匆走了一个人进来。直到楼上,问 :“木子镜有在这里没有?”子镜忙应道 :
“在这里。甚么事?”那人便到房里来,道 :“出了一个大窃案,失赃值到二三万。此刻外国人恼的了不得,叫找你呢。”
子镜道 :“不要紧,我就去。” 说罢那人先去了。森娘一面叫起丫头阿宝泡水买点心,云旃早钻到床上去睡了。三人洗过脸,吃了些点心,方才下楼。雪畦留心看时,原来楼下是裁缝店,三人出门分手。
雪畦回到成章栈,要想略睡片时,却偏睡不着。闷极无聊,便走到三马路去看又园。叩了两下门,只得一个蓬头亦脚的丫头出来开门。雪畦问 :“又园可在家?”丫头道 :“才起来呢。”雪畦走了进去,只见又园就在客堂里一张半榻上睡觉,此时已经起来,却还坐在榻上用一张被窝盖了下身,上身穿了一条打补钉的破小袄,手里拿着一件已变成灰色的白洋布裤子,一只手拿着针线,看见雪畦进来,一面欠身招呼,一面放下针线,一面把裤子缩到被窝里去。半晌方才下地,道 :“花兄好早。”雪畦道 :“我昨夜一夜未睡,早上无聊之极,所以来望望你。”又园道 :“为甚一夜不睡?”雪畦便把赴席打牌情形述了一遍。又园道 :“花兄,阔得很,结交的多是阔老。” 雪畦道 :“甚么阔老不阔老,不过都是同乡罢了。像蔡以善,我还记得他是在澳门阉猪的。隔别了不多几年,他居然是二买办了,无非是一步运气罢了。” 又园道 :“说起运气来,真是气死人。言能君那厮,他本是一个木匠,因为工艺不好,生意总不如别人。前年年底下穷的和我一般,身边剩了一块寡洋钱,恰好我也有一块洋钱。我两个同到赌台上去。” 雪畦道 :“这里也有赌台么?”又园道 :“为甚么没有。你才说的木子镜便是赌台上保标的头儿。那回我和能君同去赌,我便没运气输了。
回来他却一口气中了五回宝,一块洋钱就变了二百多。我要和他借两块过年,他都不肯。过了年之后,听说他也是有赌必赢,就开起一家言合隆木匠店来,此刻居然老板了。我们这些穷朋友他一发不认得了。” 雪畦听到这里,猛然省悟,暗想道 :
“他此刻穷到如此,我何苦来望他?这总怪自己阅历不深之故,万一和他厮混的多,他向我借钱起来,若是借给他呢,正不知何时始还,若是推托了,又未免结怨这等小人,还是远避的好。”
想罢,正搭讪着要走,又园又道 :“不似你,到底是个好人。
到了上海,没有几天,就来看我两次。我今天就要动身,到福州去了。” 雪畦道 :“你到福州做甚么?”又园道 :“前回
我不是和你说过的么。隔壁那咸水妹的东家是做兵船上生意的,此刻那兵船要开到福州去。恰好他向来用的细崽是宁波人,宁波家中有信来叫了他回去,所以那东家就叫我跟了去,好歹也赚他七八块大洋钱一个月。先混起来再说,只是此时身边零用钱一个都没有,求你借我一两块钱。我到了福州挨到一号,支了工钱,就寄回来还给你。” 雪畦道 :“这个可以使得,但是我身边没有带着,回来送来罢。” 又园道 :“不敢,等一会我来走领。船要到三点钟开行,我一点钟到船上去,一点钟以前我到你栈里去罢。”
雪畦答应了,又俄延了良久,方才出来。便走到庆云处,托言亲来多谢。坐了许久,又出来到能君所开的合隆号里去,谈了半天,问了子镜的住址,又去访子镜,子镜一见了雪畦,便拍手道 :“来得好,来得好,我在这里请伙计吃饭。俗语说的好,相请不如偶遇,请坐罢,马上就要摆席了。” 雪畦道 :
“你不说晚上请客么?怎么请吃中饭起来?”子镜道 :“我此刻是请伙计。今天绝早不是有人来叫我么?因为昨天晚上出了窃案,失赃值到二万多。失主五点钟报案,我六点钟到巡捕房里去,问明白了公事,八点钟就破了案。巡捕头喜欢的了不得,一连赞了我五六声“拉姆罢温”好不威风有体面。然而这件事我是全仗众伙计之力,所以特地请他们吃一顿。好了,你代我陪客。” 雪畦乐得答应。一会儿摆开了两桌,请了那一班伙计入席畅饮,却与昨夜的局面不同。所有的菜都是肥鱼大肉,那一班伙计又都是歪了帽子、散了扣子、束腰带束在马褂外面的。
不一会狼吞虎嚼、风卷残云般吃个馨尽。吃完,便都散了。雪畦此时喝了两杯酒,加以昨夜未睡,所以十分困倦了。要想回
居章栈睡觉。看看子镜家里所挂的钟只得十二点一刻,恐怕又园来借钱,只得强打精神延时刻,等过了一点钟时候,方才回
栈,睡了一天。等到夜来,子镜请客时,他还是关门睡觉,竟错过了。闲话休题。
且说雪畦自从与那一班人结交之后,每日领略些发财秘诀。
便约了一个姓袁的同乡,合出资本开了一家米店。雪畦馨其所有,只得三千金。姓袁的出了七千,合成万金资本,当下两个订了合同,雪畦不会写字,央人代了笔,念给他听了。姓袁的画了押,雪畦也勉强画了十字。从开了这家米店后,倒也年年顺利,四五年间,无不赚钱。雪畦便把家眷接来上海,只有姓袁的生性孤峭,又且平日视钱如命,恐怕接了家眷来费了开消,所以向来只有一个人在店里,生平又绝少交游,朋友也不多一个,被雪畦看在眼里,早就存了一个不良之心。恰好这一年夏天,上海闹时症,姓袁的染了一病,死在店中,雪畦自少不得买棺盛殓,送入山庄,那时广肇山庄只怕还是初成立呢。络且说雪畦打发姓袁的后事既毕,回到店中寻着了他的钥匙,把他的箱子打开,先寻着原订的合同用火烧了,又寻出了好些股份票及钱庄存折之类,一股脑儿都收拾到自己腰里。然后发信到广东给姓袁的儿子,直等到半个月后,那儿子方才赶到。
其时那米店已经弄得有岌岌可危之像了。及至查考起数目来,雪畦非但把合股的事赖过,还说姓袁的亏空了数百元,少不得父债子还,要向他儿子索取。开出箱子来,除了几件衣服之外,竟是一无所有的了。他儿子要争论时,又苦于没有证据,此时雪畦的羽党极盛,如陶庆云、陶俯臣、言能君、舒云旃、陶秀干、蔡以善等辈,一个个都是近来几年新发大财的,加以木子镜是个办公人役的头儿,言能君又有一个换贴兄弟金行瑞是做御史的,都帮着在场恫喝。姓袁的儿子没法,只有忍气吞声,扶了灵柩回去。雪畦就安安稳稳的干没了这一注巨款,撇了那米店不做,另外开了一家字号,专做客货。
开张那天,一班发财朋友都来贺喜。恰好魏又园从福州回
来方到了,脸上气色十分光彩,与大众一一相见,叙了些契阔的话。雪畦置酒相待,席间问起又园别后之事。又园道 :“说来也是惭愧。自从别后跟了两年东家,后来船上的管事故了,东家便派了我做管事,十分赏脸,也十分信用。不多几时,福州的福山洋行缺了一个买办,东家便把我荐了上去。承新东家的美意,也十分相信,此刻又荐到上海有利银行来,这都是托列位老朋友的洪福。” 庆云呵呵大笑,道 :“甚么朋友洪福,这都是东家的栽培。我们同在香港时,虽是人人心中巴望有今日,却不敢说是一定有今日。此时巴望着了,列位知道其功在那里。” 蔡以善道 :“这是各人靠本事去干出来的。” 舒云旃道 :“全靠会看东家颜色。” 庆云道 :“你两位的话都不错,然却不曾说到根本上来。” 能君道 :“甚么根本?”庆云道 :“根本就在懂说话。你想如果不懂说话,就有本事也无从干起。就会看颜色,也轮不到你看,所以我历年以来所著的那部学外国话的书,近日已经发刻了,不久就可以刷印成书。
成书之后,我卖四块洋钱一部,等我们中国人看了,都从这书上学起话来,好叫一个个的中国人都懂了外国话,发了洋财,那时才知道外国人的好处呢。” 能君不服道 :“未必,未必!
就以坐中而论,我和雪畦都是不懂外国话的人,难道也靠外国人?子镜是懂了外国话的了,何以他反不及雪畦?”庆云道 :
“雪畦是例外的,十中无一。至于你呢?因为不懂外国话,每年所包工程,暗中吃亏的也不知多少。外国人是好人,断不欺你,只是在当中代你翻译的,你知道他都靠得住么?子镜呢?
你莫说他不及雪畦,他开的那伙食行,一年要做到四五十万的生意,也就可观了。”能君正要驳话,忽听得座上一人说道 :
“不错啊。” 正是 :
抑己扬人莫怪此公饶舌,欧风美雨至今已遍中原。
未知发话之人是谁,又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写雪畦自结识了那一班朋友之后,每日领略些发财秘诀,下之紧接约了一个姓袁的同乡云云,是写雪畦发财,实得陶庆云以次诸人之心传也。故只写雪畦干没,雪畦发财,其余诸人是毋庸再写,亦足窥其发财历史之一斑。今人有欲发财者乎?
隐窥秘诀,于是乎得之矣。雪畦虽默得诸人之心传而发财,然窥其心迹,已具有发财之资格矣。于何见之?于其待魏又园见之。若士君子之以朋友为性命者,实穷相乞儿所为耳,悲夫。
第十回
舒云旃历举得意人 知微子喝破发财诀
且说庆云正说得高兴,能君正听得不耐烦,要想开口驳他,忽听得舒云旃说道 :“庆云、能君二兄之言,各有一理。懂说话自有懂说的好处。然而不懂说话的,也未必尽不发财。以我所见,我的那干儿子杭阿宝,我去年才荐他做一个洋布式拉夫,他一得了这件事,白手空拳的,先就做了两票小货,居然叫他赚了一千多。以后积聚了半年,居然买了一个买办来做。” 雪畦道 :“买办怎么好买来做的?”云旃道 :“这是他们宁波人的老办法,我们广帮是没有的。阿宝自己做了买办之后,却又带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们从前到天仙去看,我出来招呼的案目,叫做甚么淡如的。” 庆云道 :“呀!那是一个小孩子啊。不错,他还懂两句说话,我常时请东家看戏,他出来招呼,都能应酬。然而,阿宝既然做了买办的身份,何以招呼起案目来?未免太不自重了。” 云旃道 :“这也难说。阿宝向来欢喜赌,凡犯了一个赌字,无论三教九流,是同局的,都是赌友了。阿宝和他是在赌场上相识的,是做了买办之后,想到他当案目的人,识的阔老必多,所以叫他来做式拉夫,去拉生意,因此那淡如也起来了,办的事都是一帆风顺,这些都是我辈后起之秀。还有一个更是奇怪,他是阿宝读外国书时的同窗,所以阿宝知道他的详细,来告诉了我。据说这个人姓孙,名叫三宝,那孙三宝的老子,是盆汤弄一家杂货铺的出店。三宝也便跟在店里学生意,不知怎样一个外国人看中了他,认他做了干儿子,供他读外国书。整整读了两年,又得他的外国干爹,指授了他的口音,所以说话更是出色,一向虽然没有正业,却在四马路开了一家总会。靠着打麻雀抽头,也还过得出,谁知他今年的运气来了,南京一个甚么局里,附着开一个洋文书馆,不知是那一个推荐的,把他请到那里当教习去了。” 庆云点头道 :“不料此刻的官场却也开化得多了。” 云旃道 :“岂但如此开化!我昨天得了一个信息,说李鸿章、曾国藩两个要选一百几十个聪明子弟,到花旗去读书呢。” 庆云拍手道 :
“好了,好了,从此中国只怕也要大起来了。这个信息若是确的,我把我陶家子侄不问年纪大小,一律都送了去。到了外国,叫他们前后左右,没有一个中国人,不怕他们的话学不好。” 雪畦道 :“倘使他学会了外国的,忘了中国的,有甚么用?”庆云大笑道 :“你总肯说这种不通的话,就是忘了,有甚么要紧。
我是抱定了一个主意的,那年广东省城失守,那总督便是翰林宰相,何以打不过外国人?倘是我做了总督,只要和那外国兵官说得明白,何至如此?所以我说,不独中国文字没有一毫用处,便连中国话也可以无须说得。”
庆云正说得得意之时,忽然座中一个人慢腾腾的说道 :“陶公宏议大论,真不可及。可惜还是见得一面,未能两面兼顾。”
庆云抬头看时,原来是雪畦请的老夫子,姓冷,别字雁士。本来是个饱学秀才,为人士热衷,只因时运不济,落魄在上海。
恰好遇了雪畦,要开字号,往来书信动辄须人,便出了八块洋钱一月,请他做文案老夫子。这冷雁士正当途穷日暮之时,遇了这个机会,也是聊胜于无,因此开张。这天也在席上,起先听他们谈了半天那无味之言,只在肚里暗笑。此刻听了庆云的话,更熬不住,便说出这两句来。庆云因问道 :“甚么叫未能两面兼顾呢?”冷雁士道 :“阁下之言,无非是怪叶名琛不知时务,败兵失地。不知败兵失地之人,又何止一叶名琛?如琦善、牛鉴、伊里布、耆英等辈也,指不胜屈。” 庆云道 :“是啊,太远的事,我也记不来许多。总而言之,都是一班读书饭桶罢了。” 冷雁士道 :“阁下可知这一班虽是读书饭桶,却实在是列位的功臣呢。” 庆云愕然道 :“怎么与我们相干起来?”冷雁士道 :“倘使此辈都是识时务,熟兵机之员,外人扰我海疆时,迎头痛击杀他个片甲不回,更何有广东、浙江、上海、天津之役?更何有《南京条约》。更何有五口通商?倘无五口通商,直至今日,上海仍是一片芦苇滩头,公等又何由到此?更何由发财?然则此辈败兵失地,正是为公等发财而设,岂非是列位的功臣么?”庆云道 :“外国人的船坚炮利,只怕就换两个人出来,也未见得是胜仗。” 冷雁士道 :“然则当日请阁下做官如何?”庆云道 :“我们不必谈那许多,就以上海而论,外国人花了几千万开了这个码头,筑了马路给我们做生意,就是你老兄今日也在这里就馆。一个人总要饮水思源,难道你倒说外国人不是好人么?”冷雁士听了这一番奇谈,只气得目定口呆,几乎转不过这口气,暗想道 :“罢,罢,是我的不是。我何苦招惹他说话呢?”
只听得舒云旃又道 :“你们不必争执这个,且等我把话说完了。庆云兄说一定要懂了外国话,才能得意,所以我举出杭阿宝、舒淡湖、孙三宝做个证据,足见庆云兄之言谬。至于能君所说,也未尝无理。我亲眼看见的一个人,就是敝相好王逸卿的鳖腿。” 雪畦道 :“是那个王逸卿?可是前回你叫他局来,他坐了一会,就要转甚么陆大人的局那个么?”云旃道 :
“正是他这鳖腿,可不是烧火抬轿一流,是管写帐的。叫做诸阿三。从前只怕读过两天书,欢喜看看汤头歌诀。妓院里的人,偶然有点感冒,总是请他开个方子,常常也有点应验。后来不知怎样,被他在妓院里闹的出了名了,大家叫他诸先生,他就辞了鳖腿不做了。到外头挂起招牌来行医,居然大行其道。你猜是那一个?就是现在赫赫有名,出诊要四块八块的诸子纯。
不然我不知道,我前几天有点小病,也是请他看的。昨天到王逸卿家去,说起我有病,逸卿问请谁看的,我告诉他是诸子纯,逸卿才把他的出身,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此刻那诸子纯也很有几个钱了。难得他出身微贱,一旦挣到了这步地位,也算一个英雄了,以后若遇了富贵,人家请看病,再好好的巴结巴结,怕不大发其财么。然而他却是一个外国字不识,一句外国话不懂的。所以我说能君之言,也未尝无理。”
冷雁士在旁听了他的话,所述的事案虽觉怪异可喜,而听他的论断,着实荒唐。于是懒于听得,不等终席,便自起身,到自己房里,随手取过一本经世文篇解闷。他们在外面还是是哄堂聚讼,终觉得耳根不得清净,怏怏不乐,撇下了书本,斜溜着身子,出了大门,到马路上舒一舒恶气。信步走去,不觉穿过了两条马路,看见路旁一家,挂了一扇簇新的招牌,是“知微子命相”,旁边帖着一张小红纸条儿,写着“小批减取一角”。
雁士暗想 :“这些江湖术士,操此绝无证据之谈,哄人钱财,殊为可恨。” 既而又想道 :“这也是文人落魄的末路,我何必恨他?”再抬头看看他那红纸条儿,所写几个字笔势遒劲,饶有古意。想来江湖术士,那有这一笔好字?多管是个文人,我何不借算命为名,与他谈谈,或者可以消除点抑郁之气。在自己身边一摸,恰好还有一角小洋钱,便踱了进去。
只见那知微子神清目秀,气度娴雅,确不像是个江湖子弟。
因拱拱手说道 :“先生请了。小弟要来请教算一个命,但是我所以求算之意,与别人不同。别的都不问,单问有发财之日没有?苟无发财之日,可有饿死之日,只问这两层。” 知微子道 :
“天不生无禄之人,是有命之人皆有禄。至于发财不发财,饿死不饿死,却关夫人事与命无涉的。但是赋禄也有厚薄衰旺之分,倒可以查一查检。” 雁士道 :“小弟今年四十岁,看别人发财,实在看得眼热了,因此要算一算自己的命。” 说罢,便告知生辰八字。知微子排成四柱,分配了官印财劫,放下笔来,一想,道 :“贵造日坐文昌,时上正印透露,又是八字纯阳,是个读书种子。性格刚强,就此而论,已无发财之望了。”
雁士道 :“然则有饿死之日否?”知微子道 :“我已说过,这个在乎人事。贵造财禄不薄,今年四十岁,以此八字而论,虽未必能断定发多少财,然而财是见过不少的了。扣算六岁起运,童年不算,自十六岁至二十六岁,走的是正财运。这十年当中,着实要见点财啊。请你自己回头想想这句话对不对,若是对的,我再算下去。” 雁士想了一想,道 :“我自二十岁起,即代人做枪,润笔所入积算到二十六岁,大约可有五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