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财秘诀 - 第 2 页/共 4 页

到了五点钟过后,庆云一个人走来,向柜上算了午间买东西的回用。区丙便留着待茶,又谈了些与外国人交易的事。区丙道 :”难得陶兄少年英伟,和外国人说话十分顺溜,像老朽半句也不懂。可怜那年初到香港,见了个外国人犹如见了阎罗王一般,半句话也说不出,只好对了他做手势。” 庆云道 : “老叔自己不曾学会,不知有几位世兄?可以叫他们学起来。” 区丙道 :“我们做生意人,从小就叫他学生意,那里来得及学这个?”说明招呼一个后生过来,和庆云相见,道 :“这便是大小儿。” 那后生出了柜位,和庆云拱手相见。庆云便问台甫,区丙代答道 :“乡下人没有别字,小名叫阿牛。” 庆云道 : “总要有个别字,朋友好称呼。” 阿牛道 :“从前读过两年书,读书的时候,先生代取了个学名,叫做“牧蕃”。以后我就拿这牧蕃做别字罢。” 庆云又问贵庚,区丙代答道 :“十八岁了。”庆云道 :“恰好与我同岁。” 区丙道 :“他拿甚么比得上陶兄来?”庆云道 :“方才牧蕃哥说,读过两年书,那两年倘然读的是外国书,此刻不是写字,也可以做个跑楼了。 不是我说句甚么话,那中国书读了有甚么用处?你看我们的两广总督叶名琛,听说他是翰林出身,已经拜了相,可见得一定是读饱中国书的了,为甚么去年外国人一来,便把他捉了去? 他就低头、服礼,屁也不敢放一个。读了中国书若是中用的,何至于如此呢?”阿牛道 :“不知我们要学外国话,要读什么书?”庆云道 :“若靠着读书学说话,那工夫就长了。要一面读书,一面说话,方才快当。我此刻还要回去,有事改天我再来和你谈罢。”说着,起身辞去。区丙起身,送了两步,阿牛直送到店门口。问道 :“老哥在行里甚么地方?”庆云道 : “我们做写字的,自然总在写字楼。” 说罢去了。 过里阿牛被他一番说话说的心动了,一心要学外国话。过了两天,看见店中事少,便走了出来,一直到的揸颠洋行,在门外观望了一回,方才趑趄进去。东张西望,又不知写字楼在那里,又恐怕遇见外国人。忽然看见一个从里面出来,便硬着头皮迎上一步,问道 :“请问此地写字楼在那里。” 那人把阿牛望了一眼,道 :“你问甚么写字楼。” 阿牛讶道 :“这里不是揸颠么?”那人道 :“便是揸颠。你问的是船头写字楼,洋布写字楼,杂货写字楼?”阿牛听说,顿然呆了半晌,道 : “我问一位陶庆云。” 那人道 :“不知道。” 说罢掉头不顾的去了。阿牛碰了这个钉子,搭讪着走了回店,闷闷不乐。再过了两天,再去访问,走到揸颠门首,只见大门关着,静悄悄地,没个人影儿,方才想着今天是个礼拜,白白走了一遭,依旧垂头丧气回去。 过了一夜,到了次日礼拜一,心还不死。吃过早饭再走到揸颠洋行,向各处仔细观看。忽见一处楼梯口上钉了一个黑漆牌子,牌子上面刻着一排飞金外国字,却不认得,那外国字底下却横刻着“楼字写”三个字,心中闷闷不懂。忽然想这是外国派,右行的写法,自然就是“写字楼”了,再看那三个字之下还有一只手,用手指指着楼梯一面,暗想这一定是写字楼了,大着胆便拾级登楼。走到楼上,看见一带长廊,劈面遇见一个赤脚的人,手里拿着一本硬面子的外国书。阿牛便问他 :“陶庆云先生在那里?”那人道 :“我不知道。你到里面问别人去。” 阿牛巡着长廊转了个弯,看见靠栏杆的一边,放着一张杉木板桌,陶庆云和两三个小后生都静悄悄的站在那里。阿牛向前招呼道 :“庆云哥,违教了。” 庆云抬头一看,吃了一惊,呆了半晌,顿然省悟道 :“原来是牧蕃哥,请坐,请坐。” 嘴里说着请坐,那个所在却并没有一把椅子,站了半晌,庆云道 : “请到这里来坐罢。” 遂拉着阿牛走了两个转弯,到了长廊的尽头,在身边掏出钥匙,把一个房门开了,让进去坐。阿牛步了进去,却是漆黑的一所房子。深不到丈五,宽不到一丈,两旁壁上用木板钉了八铺床。看官们看到这里,一定说我撒谎,这深不到丈五,宽不到一丈的房子如何容得下八铺床?原来他那具床就和轮船上的床位一般,他那房里两对面钉了四个床位,那四个床位之上却还的四个。正应了一句《魏志\uX登传》的话,叫做“上下床之间”呢。闲话少提。 且说庆云让阿牛到得房里,就请他在一个床位上坐下,自己又出去了一会儿,拿了一杯茶进来。阿牛道 :“庆云哥,你不要忙。” 庆云道 :“难得你请过来,怠慢得很。” 正在说话时,忽听得远远的一阵的零零的零零铃响,庆云便侧着耳朵听了一会,方欲开言,忽然一个人闯进来,向庆云招手道 :“叫呢。” 庆云便连少陪也不及说一声,飞也似的去了。阿牛独自一个坐在房里,出了一回神。此时入内已久,觉得房内虽是黑暗,却还辩得出东西。只见床前放着一只衣箱,就将衣箱面做了桌子,上面乱七八遭堆了些茶壶茶碗洋灯之类,又放着几本书。拿起来一看,都是些《粉妆楼 》、《五虎平西 》之类。 内中却有一本外国书,翻开来一看,一些也不懂。那外国字底下都注了中国字,虽是认得那两个中国字,却又不成句法。看了一会,一些也不懂,依旧放下去。不料碰翻了一个洋铁罐,撒了一地东西,连忙低头用手摸索拾起,仍旧放在罐内。拿来仔细一看,原来都是吃剩半寸来长的吕宋烟头。又俄延了一会,庆云才推门进来,道 :“对不住得很。” 一语未完,又是一个赤脚的人跟了进来。庆云把手里拿的一本外国书夹着两封信,交给那赤脚人去了,然后问阿牛道 :“牧蕃兄,难得请过来,必定有甚见教?”阿牛道 :“没有甚么事,不过仰慕陶兄来谈谈罢了。陶兄此刻有事,我们改天再谈罢。” 说罢,起身要走,庆云也不邀留,一同出了黑房。庆云反手锁了门,一同巡着长廊弯弯曲曲的出去。走过一个门口,猛然听得门里面又是淅零零的一阵铃儿响,庆云便立住了脚,说道 :“恕不送了。” 说声未绝,便推门进去了。阿牛独自一个走了下楼,自行回去,心中也莫名其妙呆呆的,在店里坐了一天。 到了下午五点之后,庆云忽然走来,对阿牛道 :“回候,回候。” 阿牛连忙让座。学徒送上茶来,阿牛又亲自送上水烟。 庆云口中本衔着半段吕宋烟,接过火来,吸着了。阿牛道 :“我因为钦羡陶兄的外国话说得好,今天特去请教。不料陶兄事忙,是以不敢多打扰。” 庆云道 :“这个也不是三两句话说得明白的,以后我们没事,彼此尽可以谈。” 阿牛道 :“陶兄今日无事,就请在小店便饭,我们可以多谈谈。” 庆云道 :“岂有此理!我还没有请你呢。牧蕃兄今日如果无事,我们到外面去走走如何?”阿牛道 :“家父今日早上到省城去了,店里没人,须得在这里照应,少陪了。” 庆云道 :“店里自有伙计们做事,偶然走开一两次,何妨?你要学外国话,我有一个人,外国话很好的,我带你去见见如何?”阿牛听说,遂答应了。 当下又寒暄了几句,庆云便立起来,约了阿牛一同出去。 走过了两条马路,到了一条巷里,走到一家门首,庆云推开门,让阿牛进去。阿牛再三谦让,庆云便自先行,阿牛跟着,到了屋里一看,只见不及三尺深的一间房子,当中供了好些观音菩萨、关圣大帝、天后元君等菩萨。立脚未定,里面走出一个女子来。挽了一个上海式的圆头,额上覆了一排短发,双耳上戴着看不见那么大的一对耳环子,穿一件浅蓝竹布衫,襟头上的钮子却是赤金的,领上围了一圈夹红夹黑的珠穿的圈,下身穿了一条云纱裤子,没有穿袜,拖着一双黑皮拖鞋,脸上却还不施脂粉,天然本色。阿牛见了,暗暗称奇道 :“这个明明是咸水妹。庆云怎么和他相识起来?”只见那咸水妹见了庆云,便道 :“怎么这样早?吃了饭没有?”庆云道 :“没有呢。” 接着叽咕叽咕的说了几句外国话。那咸水妹便对阿牛看了一眼,说道 :“房里请坐罢。” 庆云便拉了阿牛走到后面一间房里。 只见那房里比外间大了许多,靠里面放了一张洋式铁床,帐子、褥子一律洗得雪白。当中摆着一张洋式圆桌,旁边摆了一张洋式梳妆台,又摆了一排外国藤椅,一张外国躺榻,倒也十分洁净。庆云让阿牛坐下,那咸水妹妹便放着嗓子,叫一声阿彩,后面便跑了一个蓬头赤脚的丫头来。那咸水妹劈脸啐了一口,道 :“有客来了也不知道舀茶。” 阿彩便舀了两碗茶,分送到二人跟前。庆云又对那咸水妹说了几句外国话,咸水妹道 : “不要麻烦了,我知道了。” 庆云方才回过脸来,和阿牛谈天。 阿牛道 :“听见你们说的外国话实在流利,不知到底怎样才学得会?”庆云道 :“不瞒你说,我从前到过澳门学过西洋话。” 阿牛诧异道 :“怎么西洋话又另外一样的么?”庆云道 :“自然两样,西洋是大西洋、香港通行的,是红毛话。我学了两个月西洋话之后,听见人家说西洋话不及红毛话通行。恰好我有事到香港,便从了先生读起书来。” 阿牛道 :“不知读的是什么书?”庆云道 :“十啤令卜。” 阿牛不懂,庆云又说了一遍,道 :“这个书犹如中国读的三字经一般。我读了两个月,谁知要靠他学说话是没有用的,我就不读了,专门学起杂话来。” 阿牛道 :“甚么叫做杂话?”庆云道 :“各种应酬问答。有用的话,我学一句记一句。恐怕忘了,自己用笔写起来,此刻已经有厚厚的一本了。” 阿牛道 :“几时要借来看看,不知可以不可以?”庆云道 :“可以之至。我明天送过来,但不要弄失了,这部书我将来还要刻板的呢。” 正说话时,忽听得外面一阵乱嚷,不觉吃了一惊,庆云便起身往外张望。正是 : 欲识发财秘诀,先要审辨时机。 两句洋泾浜话,到底落了便宜。 不知外面为了甚么事嚷,且听下回分解。 陶庆云自称为写字。写字者,书记之俗称也。然一路写其居处行径,令阅者自知其为何等人,而为之掩卷一笑。顾阿牛犹殷殷景仰之者,固由于乡愚无知,要亦以为学会洋话,易于发财之故耳。甚矣,财之足以迷人心窍也! 第五回 学洋话陶庆云著书 犯乡例花雪畦追月 却说阿牛和庆云正谈得高兴,忽听外面一片声嚷。庆云站起来,探头往外一望,忽听得一个人大嚷道 :“哪,哪,哪,那不是阿枢么?”那咸水妹也出来招呼,那班人便一哄而进。 阿牛抬头一看,共是三个人,嘴里乱说乱笑,庆云便介绍与阿牛相见。指着一个道 :“这位魏又园。” 又指一个道 :“这位花雪畦。” 又指一个道 :“这是家兄,别字秀干。” 阿牛一一招呼。庆云又指着阿牛对三人竖起一个大拇指来道 :“这是丙记宝号的少东,区牧蕃兄。” 招呼过了,那咸水妹又招呼请坐,然后出去。庆云便对那三人叽哩咕噜说了一遍外国话,又园、秀干都点点头,又向阿牛看看,只有雪畦不懂。庆云又拉他到外面唧哝了两句,方才进来,几个人又乱谈了一会。忽然中国话,忽然外国话,有时外国话说不完全,说两句中国话凑足。阿牛在旁听得,着实羡慕。秀干忽对庆云道 :“方才我听见说大班日间要到上海,不知可曾对你说起?”庆云道 :“我也听见说,不知确不确。” 又园插嘴道 :“倘使连家眷一起去,只怕你兄弟两个都要去的了。” 秀干道 :“阿枢总是不肯留心,须知我们既然得了这种好事,总不宜轻易丢了。我已经和女东说过,求他是必带我两个。” 又园道 :“你们若是去了,我也要想法子去走走。我有个家叔在上海,可以托他谋事。” 庆云正要答话,秀干先说道 :“既然令叔在上海,大可以去碰一碰机会。” 雪畦道 :“你们都是精通外国话的,都想去发洋财,只有我这一窍不通的,只得仍旧回乡下去混。” 庆云道 :“这又不然。” 说时指着阿牛 :“这位牧蕃兄父子两个何尝懂一句话?此刻不是赫赫然大东家么!” 正在高谈阔论,那咸水妹早带着那小丫头来收拾开圆桌子。 摆上杯箸酒壶,又摆上四五样香肠、叉烧之类,后来又搬出一大碗加利鸡来。庆云就亲自筛酒,让阿牛当中上坐,又叫阿直哥坐这里,阿雷哥坐那里,又园忙道 :“罢、罢。各人都有别字,不要只管提着名儿叫了。” 于是纷纷坐定。那咸水妹也坐了下来,彼此传杯弄盏,庆云十分得意,又和那咸水妹说了好些外国话,忽然问道 :“我前回叫你问东家那‘饥荒’两个字是怎样讲的,你问了么?”咸水妹道 :“问了。是叫‘噃棉,’我并且叫他写了出来呢。” 说罢起身,在梳妆台抽屉里 翻了一阵,鄱出一张外国纸来,递给庆云。庆云接来一看,上面写了一路外国字 :KiLong-Famine。于是又园、干秀争着来看。 又园道 :“阿枢哥真是留心。” 庆云道 :“你才说不要提着名儿叫,你又怎了?”又园道 :“是,是,是我的不是。” 庆云又叫咸水妹 :“取过我那本薄子来。” 咸水妹取出一本外国簿子,庆云接过。取出铅笔,在那簿子上写了‘饥荒’两个字,底下又注了‘噃棉’,两个字,又在旁边照样描了那一路外国字。阿牛看见便要借来看,庆云顺手递给他。雪畦道 :“庆云兄真是留心。将来你的英话怕不学的精而又精。”庆云道 : “越是这种冷门说话,越是不能不留心。万一东家要说起来,回答不出,岂不要受他两句夫卢。” 他们说话时,阿牛打开簿子来看,看见上面分作两层,上层便是一句中国话,下层却写了好些口字旁的字。看着十个倒有八个不识的,又且绝无文理,旁边或加一点,或加一圈,或加一竖,实在莫名其妙,只得交还庆云。庆云正要说话,又园忽说道 :“令东到底是到上海不是?也要预先谋一谋。” 庆云正色道 :“这是家兄瞎操心。老实说,敝东和我就同一个人一般。凭他到上海到下海,怕他少得了我?我们这样老实说,谁见了谁欢喜。你看和我们一辈的人,那一个不是一年换两三个东家?顶了不得的做了一年,也要滚蛋的了。我从在澳门跟着敝东,直到此时,足足有三个年头了。那一天他不赞我两句。 上个月我受了点感冒,请了两天替工,等我病好了,到行里他对我着实骂那替工的人,说他万万不如我。你想,他能离得了我么?”阿牛在旁听了,又生了许多钦羡。又请教他那簿子上写的可是外国话。庆云道 :“正是。这是第二本,你如果要学我明天把第一本借给你。” 阿牛谢了又谢。当下吃过数巡酒。 大众饭罢,掌上灯来,又谈了一会。庆云又和秀干咕哝了许久,秀干自去。又园、雪畦也要告辞。阿牛谅来庆云是不走的,也起身辞去。 到了明日,一早就去找庆云仍旧到黑房里坐。庆云道 :“你来,我知道你是要借我那本书的,我那本书却在家里,等我几时找出来,送去给你罢。我这里不便,你也不必常来。我有了空,到你那里谈罢。” 阿牛只得辞了出来。恰好在路上碰见又园,问往那里去,阿牛告知借书的原故。又园道 :“你也太呆了,他那个书费了多少心血弄出来!他将来要刻板卖钱的呢,怎肯轻易借给你?你要学英话,还是化两块钱一个月去读书罢。”阿牛恍然大悟。因拉又园到店里去坐。从此阿牛又和又园做了朋友。不多几日,又园走来对阿牛说 :“今日庆云跟东家到上海去了,我在香港没有事,也和他同去走一遭,碰碰机会。”阿牛是日不免和他两个送行,然而他两个去后,雪畦也不见了。秀干听说也到上海了,未免寂寞寡欢,一连过了几个月。他老子区丙到香港来,叫他且回乡下去料理些家事,因此阿牛又回张搓去了几个月。方才到省城店里,打算略住向天,再到香港。 一天,正在店里坐着,忽然门外走过许多人,嘴里都说是“游刑游刑”。阿牛抬头看时,只见一个人手里提着一小猪,又一个人拿了一面铜锣、一根棒。后面又一个人被人反绑了手,身上脱得精光,只剩下一条裤子。一个人拿着大拇指粗的藤鞭,跟着那拿锣的人,镗的打一下锣。这个人便举起藤鞭,向那反绑的人狠狠的打一下。凡是一声锣响便是一藤鞭,后面又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如此一路走来,在店门口走过。阿牛定睛一看,那个绑了受打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在香港相识的花雪畦。 又觉吃了一惊,暗想他犯了甚么事,受起游刑来?又看见前面提了一口小猪,不觉暗暗叹道 :“这一口猪值得甚么却去受这种苦恼?” 看官!知道这游刑是甚么刑法么?原来广东地方的一条乡例,因为遇了鼠窃狗偷的,若是送到巡防局惩办,不过打他几十小板子,就放了。那班鼠窃这等打法,他并不怕,这边才打过放了,他一出来又到那边去偷了,所以定了这条例出来,凡捉着此辈,并不惊官,只由街坊叫了地保来把他绑了,拿了所偷的赃物游行各处。一面敲着锣,打着他,等到游过了几条街,已是打得体无完肤的了,这便叫做游刑。有两个尖刻的人和他取了个别名,叫做“追月”因为那面锣是圆的,像一个月亮在前面,他在后头紧紧跟着,所以题出这个雅号来。 闲话少提,且说花雪畦在香港混了几时,无所事事,只得仍回省城,投在一家米店里做出店。幸喜生就一身气力,除了挑送米粮之外,遂可以帮忙舂米,因此每月还赚得五钱银子工钱。安分过了两个月,到了第三个月,就有点不安分了。领了工钱,就到赌馆里去赌一天,被他赢了十多两银子,便触动了他的发财思想。坐了轮船,到澳门去,思量大赌一场,就此发财起家。谁知命运不济,赌了个大败而回,浪落在澳门和一个阉猪的蔡以善相识起来,却屡次偷了蔡以善代人阉的小猪去卖。 蔡以善是个有心计的人,以为在这里闹穿了,不过关他几日巡捕房,倒便宜他吃饱饭了。好得这阉猪的事业随处可以谋生,就约了雪畦回省城去。这雪畦屡次偷他的猪,他只佯作不知,弄得愈发胆大了。这天又去偷,却被以善看见了,登时大喊起来,被街邻人等当堂拿获,就请他追一回月玩玩。 不想走过丙记门前,被阿牛看见了,心中着实不忍。他犯了这事又不便上前相认,心中踌躇没法,信步走出店门,远远地跟着他去,看他走到那里释放。只听得一下锣声,便是跟着一下鞭声,雪畦哭喊声,看热闹的人叫好声。阿牛一路跟着,幸得转了两个弯便释放了。那些跟看的人便一哄而散,雪畦发脚便跑。阿牛在后叫他,他也不答应。阿牛便跟着他走,只见他走到一处厕所里,伸手在一个尿缸掬起尿来,洗那身上的伤痕,这也是他们做小窃的秘诀。凡受了毒打,伤皮见血,必要用尿洗过,才得止痛。阿牛看见他如此,便不好走近,只得远远站着,叫一声 :“雪畦。” 雪畦抬头一看,见是熟人,羞得满面通红,说不出话。阿牛道 :“你弄干净了,到我店里来,我有话和你说,你认得我店里么?”雪畦点头道 :“认得。” 阿牛便自回去。直等到晚上雪畦才来,不知在那里弄了一件破衣穿了。见了阿牛,先自涨红了脸,阿生把他一把拉到房里,悄悄的说道 :“你在我跟前也不必怕难为情,我们既有一面之交,总要帮你的忙。你在这里存身不得,我借给我盘缠,先到香港去走一遭,再图事业罢。” 正是 : 只要发财能有术,英雄不问出身低。 不知雪畦肯去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咸水妹家数人聚饮,观其言动举止,已知都是能发财之辈矣。独是花雪畦于外国话一些不懂,虽有大财,正不知其知何发起。后来更犯游刑,可谓水穷山尽。不知下回,彼乃先得奇遇,如阿牛者,徒籍其上人之余阴,后此竟寂寂无闻。甚夫,苟无秘诀,不易与言发财也。 第六回 五木无灵少爷卖猪仔 一条妙计财主仗洋人 且说雪畦听见阿牛如此说,连忙跪在地下,叩头道 :“难得老兄如此周全,我没齿不忘。” 阿牛扶住道 :“快不要如此。你这回到了香港,好歹谋个事业,不要再做这等事了。” 雪畦只是唯命应命。阿牛取了五元墨银,给与雪畦,雪畦便拜谢去了。找了一个僻静所在,养息了两天,真是贱皮贱肉,打得那般肉血横飞的,不到几天已经痊愈了。便附了轮船,再到香港,仍旧做他的本行,投到一家米行去做出店。 到了晚上没事时,却依然聚了几个同事的赌番摊牌九。这是他合当发财,被他一连几夜赢的不少。一个同事阿三输的当卖皆空,因说道 :“倘然真是输的不得了,便要卖猪仔了。” 雪畦道 :“说起来我懂。这卖猪仔卖到那边有甚么好处?”阿三道 :“有甚么好处?不是不得了的人,总不肯出这个下策。 此刻有许多人也知道,到了那边的苦处,不肯去了。所以那招工馆里此时因为自己愿去的人少,便设法拐人去了。” 雪畦道 : “又不是小孩子,如何拐得?”阿三道 :“遇了那穷到不得了的人,拿甜言蜜语骗了他去,不和拐的一样么?不然我也不知道,我一个亲戚在招工馆里做伙计,是他告诉我的。” 雪畦道 : “令亲是那一个!可以带我去见见么?”阿三吐出了舌头道 : “那招工馆是去得的么?除了他们伙计之外,任是甚么人,进了去就不放出来的。” 雪畦道 :“却是为何?”阿三道 :“为何贩你到南洋去?”雪畦道 :“这等说,你要见见令亲也不能的了?”阿三道 :“他晚上没事,便出来吸烟,我要见他,总是到烟馆里去。” 雪畦道 :“此刻晚上,我们也没事,何妨去望望他?”阿三道 :“你莫非要卖猪仔么?”雪畦道 :“你不要管,我打听得那边好,我也卖了也说不定。” 阿三道 : “如此,我就和你同去走走。” 说罢,一同出了米行,到烟馆里去。 看官!你道雪畦真个要卖猪仔么?这卖猪仔的情形,他早已烂熟胸中。不过苦于招工馆里没人认得,所以听见阿三说,便急急要去见他的亲戚。当下跟着阿三,走到烟馆里,见了那人,彼此通了姓名,原来那人姓高,名叫阿元。相见过后,无非东拉西扯的谈了一会,便别去。从此之后,到了晚上没事,雪畦便一人溜到烟馆里,和阿元谈天。久而久之,渐成知己,雪畦更知道了招工馆的章程,与及秘诀。 半年之后,便辞了米行,坐船到了新安,设法投奔到一家赌馆里,做个看门,从此留心那班赌客。有输急了的,他便和他拉相好,荐他到香港高阿元那里去谋事。如此一年多,也不知他荐了多少人,他的囊藁渐渐充盈了,便自己开了一家赌馆。 此时下手更易,上当的更多了,胆子也愈弄愈大了。 一天新安县的少爷拿了几百银子来赌,输个磬尽,原来这笔银子是一笔甚么公款,他输了不敢回去见他老子,彷徨无计。 雪畦见了这个情形,便招呼他到里面去坐,那少爷又不敢说出真姓名来,只说输了银子,不敢回去见父亲,又不敢说出他父亲是新安县。雪畦看见是一个外路口音的人,更加大胆,便道 : “你此时既然不敢回去,何不到香港去暂避几时?你如果肯去,我那个有个朋友,叫高阿元,为人十分慷慨。你去投奔他,或者他能助你一臂之力。” 那少爷道 :“此刻进退无路,也只得去走一遭的了。便请你写个信给我,好去见那高兄。” 可怜雪畦是一字不识的,如何会写?便到外面找了一个识字的伙计来,叫他写一封信,给高阿元。又借给那少爷三钱银子,作盘费去了。 新安县衙门里凭空失了一位少爷,那县太爷十分着急,叫人在外面四处打听。有人当日看见他在雪畦赌馆里赌钱,说了出来,被县太爷知道了,即刻发下封条出了票子,叫值日差去封赌馆拿人。雪畦自从开了赌馆以来,衙门差役是个个熟识的,便有人通了信息,吓的雪畦魂不附体,立刻收拾细软,逃到香港,急急忙忙找着阿元道 :“前天送来的那个原来是新安县的少爷,请你把他放了回去罢,这个祸闯得不小呢。” 阿元道 : “呸,你也太脓包了,凭是甚么大祸,到了香港还怕甚么?何况,我们招工馆是有泰山般的势力保护的,莫说是县官的儿子,便是皇帝的太子,他除非不来,来了便是我的货物,如何轻易放他回去?况且他到此地那天,恰好有船出口,马上就贩出去了。” 雪畦听了,默默无言。过了几时,打算仍入内地,去做那个勾当。忽然一个新安朋友到了香港,说起新安县自从失了儿子之后,再三打听,知道雪畦历年拐卖人口,不计其数。知道他的儿子也在拐卖之列,便出了二千两银子赏格提拿雪畦,近日又打听得雪畦到香港,已经动文书到香港来关提了。雪畦听得,手足无措,便来和阿元商量。阿元冷笑道 :“你既然害怕,当初何必来做这个交易?”雪畦道 :“我不怕别的,怕他动了公事来关提,便怎么得了。” 阿元道 :“呸!那中国官有多大的脸,提得动我们招工馆的人。你既然害怕,走远点罢。 不然到新加坡走一次也好。” 雪畦暗自打算走远点这句话,却不错,然而新加坡却去不得。万一他昧了良心连我也卖了,如之奈何呢?想罢,便别过阿元。恰好这天有上海轮船开行,便检点行李,把历年积下的钱银算了一算,约有三千多元,一起打了上海汇单,上了轮船,径到上海。在成章客栈暂时住下。 这成章客栈本来是广东人所开,雪畦闲着便向栈里打听同乡人的情形。栈里的人道 :“同乡到上海的,陶庆云得意的最快了。” 雪畦听说陶庆云便忙问道 :“怎么得意了。” 栈里的人道 :“此刻是台口洋行的副买办了。东家信用了他,只怕不久就要正买办呢。” 雪畦放在心里。到了明天,便访到台口洋行,专诚拜访陶庆云。庆云见是故人,便邀到帐房里坐,茶房送上一杯洋装红茶,庆云在身边取出一根吕宋烟,双手递过,彼此畅谈别后情形。雪畦见庆云脸上光彩异常,较之在香港时已判若两人了。因说道 :“老哥到上海几年,发了福了,一向怎生得意?”庆云道 :“那里得意?不过穷忙罢了。” 雪畦问起又园,庆云叹道 :“说来也是难事。他的英话不好,我屡次荐他事情,东家和他说起话来总是驴头不对马嘴的,总干不下去。此刻住在三马路他令叔家里,听说近来很留心学英话,倘能再学几个月,只怕还易于谋事。老实说,像小弟这几年,倘不是说话灵通,任凭东家怎样好,也到不了这个地位。对了,洋人第一要会揣摩他的脾气,第二要诚实,第三也轮到说话了,倘使说话不能精通,懂了以上两层,也是无用的。我此刻虽算是东家赏脸,然而也要自己会干,会说话,才有今日啊。” 雪畦唯唯称是。庆云又问 :“雪畦,到上海有甚么事?”雪畦道 : “无所事事,到这边来看有甚么生意可做?也学着沽点手。” 庆云道 :“老兄是已经发财的人了,做生意最好不过洋货。” 雪畦道 :“我不懂洋文洋话。若做洋货生意,便不免处处求人,还是做土货的好。” 庆云道 :“土货最好做米,在芜湖贩米回广东,利钱是稳的。” 正说话时,忽然外面一个人高声答嘴道 :“做土货最好是买地皮!”说声未绝,人已进来。庆云起身招呼,一面告诉雪畦道 :“这是同乡舒云旃先生。” 又代雪畦通了姓名,庆云道 :“你欢喜买地皮,就不应该劝人买了。” 云旃愕然道 : “这却为何?”庆云笑道 :“你劝得个个都买地,把上海的地都买完了,你更向那里去买!”云旃道 :“莫说笑话。我有一件事来和你商量,你这里有一个姓杜的跑街,此刻在这里么?” 庆云道 :“不在这里,有甚么事?”云旃道 :“我前个月买了一块地,是姓杜的,那地上本来有两座坟。本来说过交易之后,就可以搬去的,谁知这片地是他几房的公产,却被一个人私卖的。此刻那几房知道了,非但不肯搬,还要和我打官司呢。” 庆云道 :“你便怎样?”云旃道 :“我听说你这里那姓杜的跑街和他们是一家,所以特来找你,请他出来打个转圜。” 庆云道 :“地在那里?”云旃道 :“在虹口相近。” 庆云道 : “是租界么?”云旃道 :“虽不是租界,却是贴近的。” 庆云道 :“亏你是老内行,买地皮为甚不转道契?转了之后他敢说半句不搬?由外国人出面,写了一封信到上海县去,一面指控他起来,怕他不搬?”云旃恍然大悟道 :“这几天被那些地皮掮客来把我闹昏了,竟想不到这一层。” 雪畦见他们有事商量,便转身告辞出来,一路上暗想 :“原来外国人的势力如此利害,怪不得他们巴结外国人了。” 又想道 :“又园住在三马路,我何不去访他谈谈?将来不要被他说话。庆云得了意,我便找他,不得意的朋友便不理了?”打定了主意,一路问讯,到了三马路。却不知他住在那一家,不住的两旁观看,忽见一家门首钉了一个牌子,上面横列着一路外国字,底下是“魏公馆”三个字。雪畦虽然不识字,那朋友的姓那个字总还记得,香港最多公司招牌,所以他又识了个公字,在招工馆里鬼混了几时,所以这馆字也是认得的,然而也端了许久,方才分辨出来。心中暗想道 :“莫非又园的令叔是做官的么?不然何以称得公馆呢?”意欲打门去问,又恐防认错了,再三端详,这魏字是不错的了,又恐怕虽然同姓,却不是又园的阿叔,胡乱打错了人家公馆的门,岂不被人家骂?想到广东省城那些公馆里面都是老爷何等威严,若是打错了他的门,还了得么!踌躇了半晌,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轻轻把门叩了两下,里面便有人出来开门。雪畦听得里面拨门闩的声音,心中迄自乱跳,及至开出门来一看,那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要专诚拜谒的魏又园,不觉大喜。道 :“又园兄,久违了。” 又园错愕良久,仔细辨认,方才省悟道 :“咦?是雪畦兄。几时到的?发了福了。里面请坐。” 雪畦看了又园时,只见他比在香港时瘦了许多,一面彼此相让进去,分宾主坐定,又园亲自舀上一杯茶,方才叙阔。雪畦问起令叔在这里打公馆,想是做官,不知当的甚么差事?又园不慌不忙说出来。正是 : 骆驼不是马肿背,乡人少见自多怪。 不知又园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闻诸某富翁言,若要发财,非狠心辣手不可。观于雪畦之拐卖猪仔而先,俟其赌输之后,既没其财,又鬻其身,不得不谓之狠心。而买地转道契一层,又是自己无此辣手,设法去借一只辣手出来也。某富翁之言,虽似然观于此,则又犹有未尽之秘诀也。 第七回 洋奴得意别有原因 土老赴席许多笑话 且说又园听得雪畦问他令叔当甚么差事,笑说道 :“阔别这两年,老兄还是没有学过洋字、洋话。” 雪畦道 :“这是怎么讲?”又园道 :“那公馆牌子上面那一路外国字,便是家叔的馆衔。写的是 :Chiitoy,便是厨子。家叔在总会里做大司务,何尝做甚么官?”雪畦愕然道 :“那公馆牌子可以随便用的么?”又园道 :“你还当上海和广州城一样呢。挂个公馆牌子,也可以称得。” 雪畦方才明白,又问又园,近来可有事。 又园道 :“我连年运气不好,此刻隔壁的一个咸水妹有个东家,是兵船上的大副,我暂时伺候他,是没有工钱的,一时谋不出事来,也是无可如何。” 雪畦道 :“那么你只怕要到隔壁去,有事。我不便久坐,不要耽搁你公事。” 又园道 :“不要紧,他今天怕不得来,我们尽可以谈谈。你这回来见过庆云没有?” 雪畦道 :“正从他那里来,连你住在这里也是他告诉我的。我看庆云得意得很。” 又园叹道 :“一个人运气来了,便甚么事都顺手。庆云平常也会巴结,有一天为了一角洋钱几十文铜钱,他便凭空升了副买办,你说奇不奇?”雪畦道 :“怎么一角几十文就可以升起来呢?这个倒要请教。” 又园道 :“这里不比香港。香港是一块大洋钱换十个角子是呆的,这里是市价天天不同。有时一块钱只换得九角多,有时候一块钱要换到十一角零。一天外国人叫庆云去换一块钱的角子,那天市价是十一角零五十文,他换了来例如数交了,那外国人很以为奇,便问怎么样有这许多?他也老实回说今天市价是这样。外国人倒不懂起来了。等他走开了,又叫别人去换一块,别人可是只交给他十角。大约这是人人如此的,本来外国人只知道一元换十角,就是赚了他的,他到死也不能明白,又何妨嫌呢?那外国人看见别人只换来十角,也只放在心上。等到公事完了,叫了庆云,一同出去走,到钱铺门前,在身边摸出一块洋钱,叫庆云去换角子,自己在旁边看着。果然见是换了十一角五十文来,便着实夸赞庆云诚实可靠,说得他所见过的中国人没有一个好的,只有庆云是个好人。不多几天,便把他升做二买办。 你说徼幸不徼幸?”雪畦道 :“倒想不到真是一角多洋钱买了个二买办。” 又园道 :“这个里面有两层 :第一层,是他平日会巴结。无论甚么事,外国人叫他做,他没有不肯做的。有一天外国人叫他??”说到这里,把嘴附到雪畦耳边低低的说了一句话,又大声道 :“他也居然肯的。你说别人做得到么?” 雪畦摇头道 :“未必罢。” 又园道 :“不信由你,这个还是在香港时候的事呢。第二层也是外国人的好处。为了他诚实了一角多洋钱,便马上抬举他。若是中国人,你便把良心挖出来给他吃了,他也不过如此。所以我家叔时常教我情愿饥死了,也不要就中国人的事,这句话真是一点也不错。依我看起来,还是情愿做外国人的狗,还不愿做中国的人呢。” 雪畦道 : “想不到外国人有这等好处,我也要学两句外国话,就外国的事了。但不知上海可有教外国书的先生?”又园道 :“多得很。 只要两块洋钱一个月,但是你要小心点,有许多靠不住的,他自己也只花两块洋钱一个月,白天里去读了书,到了晚上他就把白天所读的去教人,也收人家两块洋钱一个月。也有自己晚上去读,白天教人的。你要从了那种人,就上当了。” 雪畦道 : “不知你近来可有从先生读书?”又园道 :“我不从先生。晚上家叔回来,自己教我。” 雪畦道 :“听说外国字只有二十四个字母拼起来,就可以成文,不知你可认得?”又园道 :“岂止二十四个,有二十六个呢。那自然认得的。” 雪畦道 :“就请你代我写了那二十六个字母出来。等我先认认,等认得了,再设法。” 又园答应了,就在身边取出铅笔,寻出一张表心纸,写了出来。又教了一遍,又在每字之下注一个中国字音。雪畦谢了,又谈了一会,方才辞了出来。 回到成章栈,取出那一张表心纸来,叽哩咕噜的乱念。他莫说外国字不认得,便连注的中国字也是不认得的,所以愈念愈不对了。他自己也不得而知,一连念了三天,连起头的ABCD四个字还分辨不出来,心中恨极。想道 :我何必要学他,此刻有了三千多的本钱,不如自己做生意的好。定了主意,便把那张表心纸撕掉了。 正打算着不知做甚么生意好,忽然一个人送进一封贴子、一张知单来。问道 :“这里可是花老爷?”雪畦吃了一惊,暗想道 :何以叫起我老爷来?只得含糊答应道 :“是。” 那个人便把知单贴子递过来,雪畦接了贴子在手,看了又看,只见签条上自己的姓一个“花”字是认得的,花字底下一个“大” 字也还认得,大字底下还有两个字便不认得了,那两个字底下又有“雪畦”两个字,是当日求人起别字时,经人教过的,也就认得。但是这雪畦两个字,却写得小了许多,旁边又有一个不认识的字。看了两遍,然后把贴子抽出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只有一个“日”字是认得的。下面一行端详了四五遍,模糊仿佛连猜带认的似乎是“陶庆云”三个字。看到角上还有两个小字,只认得打头一个“六”字。再看那知单时,那个字写得更奇怪了,竟是横着写的,一排一排犹如外国字一般。顶上头那一排,是每字不同的,自己姓花的“花”字却也在上面;第二排是六七个“大”字;第三排、第四排的字都不认得,却每排都是一律的,底下也有好些小字,“雪畦”两个字也在上面,看了半天,莫名其妙,又看看那送贴子的人,那人正等得不耐烦,便说道 :“陶老爷请你吃酒,去不去?”雪畦恍然大悟,想道 :“怪道呢。我说这东西很面熟的,原来是请吃酒的请贴,便道 :“请几时?我来,我来。” 那人道 :“明天六点钟。”雪畦道 :“晓得了。” 那人道 :“请老爷在知单上打个字,我好拿去请别人。” 雪畦暗想道 :上海好大规矩,请吃酒还要签字的呢。想罢,便道 :“我签,我签。” 在桌上一看,并无笔墨,自己本不会写字,乐得推道 :“我这里笔墨不便,等我到外面去签了来。” 说罢,连贴子一起拿到帐房里,见了帐房先生道 :“费心,陶庆云请我吃酒,那来人要我签字,我是初到上海,不懂这里规矩要签在那里的。费你心代我签了罢。” 帐房先生笑了一笑,代他写上一个“知”字。雪畦了过来,说声费心,把那知字重新看了又看。一路走回房里,便连贴子一起还了那人,那人道 :“这贴子是要留下的,老爷如果客气,明天当面譬帖罢!”说着放下帖子,拿了知单自去了。网雪畦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疑惑。欢喜的是在广东时,人家叫自己总是阿雷、阿雷的,提着名儿叫。到了上海,居然有人叫我老爷,这一乐,真是乐得要手舞足蹈起来。疑惑的是,那送帖的人叫我明天当面逼帖,我一向只知道逼讨债与及开赌馆时,人家输光了,要逼人家剥衣裳,这是我干惯了的,这个逼帖却不知如何逼法?心中踌躇不定,好在陶庆云不是十分客气的朋友,且等明天再说。到得次日,便如油锅上蚂蚁一般,眼巴巴盼到五点半钟,便锁上房门一径走台口洋行。只见帐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茶房在那里磕睡,雪畦问道 :“陶买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