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余灰 - 第 3 页/共 3 页
这日,六皆叫人先挑了行李到小翁家。公孺也来送行,与小翁殷殷话别。因知道婉贞要叩送父亲的,恐怕自家在这里不便,珍重了几句,便先去了。婉贞出来,叩送过父亲之后,对六皆道:“ 表叔,这回陪家父出门,路上一切照应,却要劳表叔费心,侄女已经感谢不尽。还有一事,拜托表叔。是到了湖南之后,家叔为人,侄女所深知的,偶或说话粗莽,是不免之事,家父素性又严厉,不要为了侄女之事,使老兄弟失了和气,教侄女平添罪戾,一切都求表叔从旁解劝。侄女不能亲身侍奉,一切有劳表叔,侄女先此叩谢。”说罢,泪下如雨,叩下头去。六皆连忙还礼道:“这个不消嘱咐,我总一切留心便是。” 婉贞拜罢起来,又对小翁说道:“ 女儿还有一句话,求父亲依允。” 小翁道:“ 是甚么话?可以依的,自然依你。” 婉贞道:“ 父亲到了湖南,见了叔父,不必提起女儿的事,只当女儿仍旧没有回来,也不知下落,免使叔父听了难以为情。这个一来是保全叔父体面,二来不提起女儿来,叔父或者还有真话说出来,若一提起女儿,叔父听了便生惶愧,问他别话,更要支吾了。” 六皆道:“侄女所见极是,自然可以依得。”小翁道:“此时也虑不得许多,我们到了湖南,见机而行罢了。” 大家珍重一番,打发行李下船,小翁、六皆遂出门而去。婉贞只带了一名女仆及家儿,看守门户。不提。
且说小翁、六皆到得船上时,公孺早在那里等候送别,一径送到省城,方才另行叫船回家。小翁、六皆打听了上海轮船开行日期,便附了船到上海,沿路也无心留恋风景,也不耽搁,随即换了长江船,到了汉口,又换了民船,到湖南,入了长沙省城。觅到了寓处,小翁不及歇息,便央六皆引路,寻到了学宫前。只见那岭南朱公馆的牌子,早不见了,那房子门首,贴上一张“ 吉房召赁” 的条子。六皆不禁愕然道:“ 怎么就搬了?难道晓得我们来,特为避开了么?”呆看了半晌,只得向隔壁人家去打听。那隔壁的人道:“这朱公馆的老爷,不知为了甚么事,吃了官司,关在监里,那朱 太 太 便 搬 去 了。只 是 搬 到 那 里,却 是 不 得 而知。”小翁、六皆听了,心下十分疑惑。正是:
风云变幻殊难测,门第今番异昔时。
未知朱仲晦到底为了甚么事,吃了甚么官司,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五 回 奸诈人到底藏奸 节烈女奔丧守节
且说小翁、六皆,得了仲晦遇了讼事消息,只得回寓,再作商议。幸得六皆前次到过长沙,有几个熟人,便去设法打听。打听了两天,才知道仲晦得了一个保甲差使,不到几天,该管地方出了一个命案。仲晦串通了地保,受了凶手的贿赂,勒令苦主私和,断令凶手出了一百吊钱作为棺殓之费。仲晦从中却硬吃了五十吊,地保又不知乾没了若干。苦主不甘,便告发了,指名说仲晦受了凶手贿赂。长沙县不敢隐瞒,马上回明了臬台,便把他撤差,听候查办。谁知那凶手得了风声,先已逃避了。那苦主催呈,又咬定是仲晦放走的。此是已经审过两堂,那仲晦受赂一节,过付人已经画了供,无可抵赖。因此臬台便把他详参了,押着他,要他交出凶手。这是犯案的缘由。至于他家眷搬到那里,却没有人知道。六皆得了这个消息,便告知朱小翁,商量办法。道:“此刻倒要先商量营救令弟出来要紧了。”小翁道:“这是他自作自受,罪有应得的。论理至亲莫如兄弟,自然该救他,然而谁叫他犯了王法来。并且这种人,救了他出来,我却没有第二个女儿给他拐了。何况我带来盘缠有限,怎能代他设法。这等人,乐得叫他受几天罪,好在总没有拿他论抵之理,只索由他罢了。不过要设法去见他一面,问他令侄的实在地方要紧。”六皆道:“这个,只怕还可以办得到。前回我到这里来,长沙县主,买了我一挂朝珠,两件佩件,他那家人,得过我几两银子回用,此刻去寻他,只怕还可以设法。”说罢,便走到县署,寻着那个家人,告知来意。用了点小钱,向差役处打点妥当,方才回来。同了小翁到班房里去探问,只见仲晦囚首垢面,十分狼狈,小翁不觉也动了动心,叹了一口气,却没有话说。仲晦见了小翁,也带了点羞愧之色,半晌无言。六皆先说道:“老表台,是几时遇了这事的?我们今天特来看你。” 仲晦道:“难得你们信息得的这般快,我这案发了还不到二十天呢。难得哥哥老远的来看我,不知可能代我设个法儿?” 小翁道:“谁叫你自己做事糊涂!此刻如何定案,不知有了消息不曾?” 仲晦道:“ 凶手还没有捉住,如何定案?” 小翁道:“ 我特地到这里来,问你耕伯表侄的消息,谁知你出了这件事。” 仲晦冷笑道:“我只道好哥哥老远跑了来看兄弟,谁知却是亲丈人老远跑来寻女婿。” 小翁听了,已是怒不可遏,勉强抹住,说道:“前回你对六皆老弟说,耕伯在南宁,累他跑了一个空,却找不着。大家商量,你必定知道他的所在,方才说得出来,所以特来问你。我又不曾知道你出了这件事。” 仲晦不等说完,便抢着道:“ 他的腿又不长在我的身上,如何他的去处,却问起我来。”这一句话,却气得小翁目定口呆,几乎一口气回不转去。六皆道:“只因前回老表台对我露了知道的口风,所以才来奉询的。” 仲晦道:“ 我便知道,我偏不说,看又奈我何!” 小翁听了,一言不发,回身便走,六皆只得跟了出来。
回到寓所,小翁直挺挺的坐着,一言不发。六皆也闷闷无聊,设不出一个法来。默默寻思了半晌,忽然说道:“有了!我们问他不说,我设法叫管班房的差役,试探他出来,这个法子准定使得。” 小翁道:“ 我是已经被他气昏的了,一切都托老弟去办罢。” 六皆便出来,到班房里去寻那差役说话。拉了他出来,到一家酒店里坐下,烫了酒来,二人对喝,便托他这件事。先拿出二两银子来,教他办点菜,请仲晦吃酒,等他醉了,方才肯说话的。又教了他如何说法,许他探出实话之后,酬谢他若干,那差役一一都答应了。六皆惠过了酒钞,一同起身,忽又说道:“你老兄多早晚和我办这件事呢?” 差役道:“我们白天都有公事,恐怕忽然传起来,打断了不便,到了晚上,方好行事。” 六皆道:“ 怎能够我去听他说话更好。” 差役沉吟道:“这也使得,我自己那间房,本来有个套房,今天晚上,就奉屈在套房里坐一会,我在外间请他,所有说话,自然都听见了。只是那套房是我一个伙计住的,肯不肯,先要和他商量。” 六皆听说,知道他无非是多要几文钱的意思,便都和他说妥。回来告诉了小翁,小翁道:“如此委屈,老弟未免太费心了。” 六皆道:“大家都是为了自己的事,这又何妨。”
于是等到晚饭之后,便走到班房里,寻着了那差役。那差役早预备好了,便先把六皆藏在套房里,方才去见仲晦。说道:“朱太爷,大喜。” 仲晦愕然道:“ 有何喜事?” 差役道:“这里说话不便,请借一步说话。” 便约了仲晦,到自己房里来。伺候的小厮,送上茶烟,然后去调开桌椅,摆了七八个小碟,烫上一壶酒。差役道:“ 今夜特备一杯水酒,给朱太 爷 贺 喜。” 仲 晦 莫 名 其 妙,一 面 就 坐,一 面 说 道:“到底有何喜事?却要老兄这等破费。” 差役筛上一杯酒,道:“一向多有简慢。明天太爷开复了官,补了缺,我们来伺候,要望太爷包涵呢。” 仲晦道:“怎么我一旦就会开复了呢?”差役道:“今日报到,本案的凶手,已在醴陵捉住。恰好令兄大太爷来了,他们已经在外面设法。同来的那位陈先生,出的主意,要向那凶手处打点,叫他把送贿的事,一概赖过。今日已经见着了那过付的人,叫他下堂翻供。这样一来,太爷不就没事了么。” 仲晦道:“ 果能如此,便没事了,只是望开复也难。” 差役道:“太爷是官场中人,难道不知这个规矩?当日臬台的详,是详情暂行革职,归案讯问,既是 暂 行 的,没 了 事,自 然 开 复 了。” 仲 晦 大 喜 道:“果然如此,我断不白受你今夜这一杯,一定重重谢你。”说罢,便连连痛饮。差役道:“ 今日来看太爷的那位大太爷,想是同胞弟兄?” 仲晦道:“虽是同胞,然而我们却是向来不大和睦的。”差役道:“总是亲弟兄的好,虽是不睦,遇了事,他便肯出来设法。若是别人,那里管你许多呢。”仲晦听了,正在动了一动心,差役又道:“今天他两位来看太爷,不是 要 问 一 个 甚 么 人,在 甚 么 地 方 么?” 仲 晦 道:“正是。”差役道:“想来这个人的所在,太爷是知道的了?”这句话,触动了仲晦一件事来。
原来,六皆初次去寻那差役时,被仲晦在栅栏里面望出来,看见了,心中正在怀疑。此时听了差役的这一问,猛然想了起来。暗想:“原来是你们摆布的计策,我说那里有这等仁义的朱小翁呢!原来是你们问我不出,却用这个计策,叫旁人试探我。幸而我不是小孩子,不上你们这个当。也罢,且待我送他一个绝念罢。” 想定了主意,便道:“ 他们问的是一个亲戚,我虽然知道他的所在,却不便对他们说的。”差役道:“这却为何?” 仲晦道:“ 你有所不知。这个亲戚,便是我家兄的女婿,是那同来的陈先生的侄儿。” 差役道:“ 都是至亲,为甚不便说呢?” 仲晦道:“ 他已经死了,我说出来,岂不叫他们伤心。” 差役道: “ 怎么死的呢?”仲晦道:“小孩子不知听了谁的话,偷跑到香港去玩,却遇了香港闹瘟疫,他才到香港,便染了时疫死了。又没有个亲人在身边,谁去理他?便由得地方上弄了一副施棺,抬到义地上埋了,也没有个碑碣。此刻纵使告诉了他们,也是白白伤心一场罢了,所以我不告诉他。” 那差役见应问的话都问过了,没得再问了,便有的说说,没的说说,二人相对,痛饮一顿,喝得仲晦大醉,然后送回班房。
六皆在套间里听了仲晦的话,不胜悲痛。等差役送了他出去后,便别过差役,咽住一口气,含了两眼泪,匆匆的赶回寓所,对小翁述了一遍,不觉声泪俱下。小翁听了,却是半疑半信,然而也不免耽了心事。两个人终夜不曾合眼。次日起来,六皆又独自一个走到班房,见了仲晦,也把代他打点凶手及过付人的话,述了一遍,仲晦只是冷笑不信。六皆又柔声下气,央问他耕伯的所在,仲晦却又游移其词,指东说西。六皆道:“近来广东有人传说他不好了,却不知是不是?老表台若是知道实信,请念一点亲情,老实告诉了我,等我们也息了寻他的心事。” 仲晦道:“我因为念这一点亲情,才这样说呢。” 六皆听了,更信他昨夜之言是真的了。别了仲晦回寓,便与小翁两个相对愁叹。一连几天去问仲晦,都是些闪烁不定之词。六皆劝小翁代他打点打点,小翁道:“此刻盘费要用完了,那里还能顾他。并且这等顽劣之人,我巴不得监禁他一辈子,免得他在外生事。我们此刻,只能把他这句话作为真实消息的了。早点回去罢,不要等钱银都用完了,那时更不是事了。” 两人商量妥当,只得撇下仲晦,动身回广东去。一路无话。
及到了家时,小翁径回己宅,六皆也先回去,卸下行李,却才去见公孺。只得把仲晦的话,从实说了。李氏一听此言,便儿天儿地的大哭起来。公孺回想当日走失了之后,曾听得人说,在香港看见过他,及至我亲到香港访问,却又绝无踪迹。依此说来,仲晦的话,竟是真的了。也不免一阵伤心,落下眼泪。李氏却哭得在地下打滚,六皆再三劝住了。李氏便要叫和尚道士打醮招魂,公孺道:“ 且慢一慢,差不多两年都过了,此刻何在乎一时。且待我再到香港一遭,打听明 白 了,设 法 把 他 骸 骨 运 了 回 来,再 为 举 行 不迟。”李氏便又催着动身,六皆道:“ 哥哥年纪大了,行走不便,还是兄弟代劳了罢。” 公孺道:“已经累老弟走了一遭湖南,回来一天也不曾歇息,又为我去跑,未免令我心不安。”六皆道:“这是那里的话,照哥哥这等说来,要自己弟兄做甚么?兄弟今日歇一天,明天就去。” 李氏道:“ 如此拜烦叔叔,是必代我去寻了回来。” 六皆答应了,又安慰了一会,方才告别。
走到朱小翁家,只见小翁和婉贞两个,正在相对愁叹。婉贞见六皆进来,先拜谢了沿路照应父亲之德。小翁问道:“老弟想已见过令兄了?”六皆把上项事说了一遍。小翁道:“小女正在这里商量,要奔丧守节。此事当日是老弟的原媒,就求老弟过去和公孺兄说一声,看是怎样办法。” 六皆道:“难得侄女这般贤德,我就去说。但是等我到过香港回来,再办不迟。”小翁自是依从。当下六皆谈了几句,就告辞而去。
明日就动身到香港打听。你想,这么一件没有来历的事,如何打听得出来。无非是白走一遭,白忙几日,依旧空身回来。公孺惟有叹气,李氏早又哭的病了,一面还催着延僧道招魂。六皆便把婉贞要奔丧的话,告诉了一遍。李氏道:“我寒家没福,消受不了这种贤德媳妇,叫他另嫁高门罢。”公孺抢着道:“岂有此理!此女为了我儿,受了多少磨折,保全清白。他今日要来奔丧守节,我们正是爱怜之不暇,岂可说出这等话来?” 李氏道:“那是他自己愿意要如此,何尝一定是为我儿。” 公孺道:“ 夫人,你念子情切,过于伤心,也是不能怪你的。然而这等说话,却犯不着说,叫人家听见,我们书香人家的人,怎么说出这等话来,岂不是令人笑煞。并且当日这门亲事,我并不曾十分主张,是夫人一力要做的。到了此时,你动辄说媳妇的命不好,把你儿子克跑了,克死了。你须知,畴儿走失在前,文定在后,莫说算命八字等事是靠不住的,便是靠得住,也与媳妇的命无涉。倘当日朱小翁答应得慢点,迟得一天半天文定,那便先要得畴儿走失的信了。你不想这个,一味的只怪媳妇命不好,他此刻奔丧守节,是万不能拒的。倘使他入门以后,你还是如此,岂不难为了他么?” 一席话,说得李氏闭口无言。六皆便往来于两边,择了吉日,婉贞身穿素服,拜别了父亲,由原媒六皆领导,坐了青衣小轿,过陈家来。先拜谒了祖宗,叩见了公婆。是日,李氏早雇了道士,到码头上招魂。婉贞也坐了素轿,到码头上行礼哭奠。这一场痛哭,是他积了两年日子的暗泪,到此一齐倾放出来,真是哀动路人。几名道士在旁边,铙钹喧阗,胡闹了一阵,说招着魂了。婉贞便抱了神主,坐轿回家。李氏也哭得泪人儿一般,在堂屋里以头抢地的哭叫我儿。婉贞睹此情形,又触动了伤心,索性伏地大哭,哭到伤心,不觉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便昏晕倒地。正是:
可怜无限伤心事,尽在猩红一点中。
未知婉贞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六 回 苦志廿年旁枝承嗣续 归人万里意外庆团圆
且说婉贞吐血晕倒,吓得家人仆妇等,忙来灌救,良久方苏。从此婉贞在陈家守节。坊邻亲友,没有一个不敬重他,只有李氏念子情切,动辄迁怒婉贞。三日五日,便无理取闹的哭一顿,骂一顿。婉贞只是承颜顺志,绝无半句怨言,因此贤孝之名,著于乡里。公孺明知媳妇委屈,然而翁媳之间,为礼节所拘,不便多所劝慰,只有心中默鉴其可怜而已。
不经不觉,过了三年,李氏已七十岁,血气久衰。一日偶因受了感冒,借势成病,日重一日,延绵床褥,甚至便溺须人。婉贞目不交睫,衣不解带的伏侍了一个多月。看看不起,婉贞更是寸步不敢离,只在床前守着。李氏自己也知道不中用的了,张开眼睛,看见婉贞坐在床沿,便叫一声:“贤媳!可怜苦了你这一辈子也。近年以来,我又任性,你更是委屈。我此刻悔也无及了。” 婉贞哭道:“ 婆婆,将息点罢。这是做儿媳的伏侍的不周到,那里有甚么委屈。” 李氏抬头,看见公孺也在房中,便道:“老爷,我老夫妻两个命苦,一个庶出的儿子,都守不住,却累了我的贤媳。我自己知道是不中用的了。六皆叔叔新近添了第二个孙,我意思要央及过继了畴儿,好等我死之后,虽没有儿子,却还有个孙子,讣帖上也好看点;二则有个小孩子在前,也免得媳妇过于寂寞,我们继后也有个人。你道如何?” 公孺凄然道:“夫人,你将息点,一切都依你便是。” 李氏伸出手来乱抓,婉贞连忙伸手去按住,道:“婆婆,做甚么?” 李氏接着了婉贞的手,便握住不放,脸上微微含笑。婉贞连叫婆婆,不见答应,已是咽了气了,登时大哭起来。公孺是数十年的夫妻之情,至此也不觉乱挥老泪。哭过一阵,便安设灵床,择日成殓,不必细表。
公孺依了李氏之言,与六皆商量,要过继他的小孩。六皆自无不允,即日叫奶娘抱了过来。公孺题了一个“ 农”字做名字,以便刻讣,又索性题了个表字叫做恒农。定了受吊日期,亲友都来唁吊。婉贞哀毁尽礼,自不必说。办过丧事之后,婉贞便一意侍奉衰翁,抚育嗣子,时时归宁,省视老父。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经不觉又过了十五年。恒农已长成十六岁,公孺已寿登九秩,朱小翁比公孺年纪小了二十一年,也六十九岁了,婉贞也到了三十六岁。恒农一向读书,甚是聪明,公孺鉴于耕伯走失之事,便不敢放孙子出去从师。喜得他这位母亲,是个不栉进士,自从守节以来,心如枯井,惟以课子为事。朱小翁又是个饱学儒者,也时时教导外孙,所以恒农也就学问大进。
这一天是公孺的整寿,婉贞率领嗣子,为之称觞。乡居的人,虽不尚浮奢,然而家庭之乐,也是不免的,况且寿跻耄耋,亲族人等,却不免前来庆祝。因此这一天虽无外客,本族及亲戚人等,也挤满了一屋子。六皆、九如、小翁,不必说都在座的了。其余那与本书无涉的,却无暇细表了。外面一众男客,开筵畅饮;里面婉贞接待众女眷,里外一般热闹。公孺举杯向众人让酒道:“老朽托列位的洪福,遂有今日。嗣孙已经长成,不难还可望抱个重孙。望各位今日痛饮尽醉,以助我之老兴。” 众人都道:“ 老寿星精神矍铄,我等今日祝寿之后,还要等建百岁坊时,再来奉扰呢。” 道言未了,忽然外面轰然跑了二三十人进来,嘴里乱嚷道:“老寿星、老太爷,喜也,喜也!你们相公回来了呢!” 公孺倒吃了一惊,并不听见众人说的是甚么,站起来再问时,众人一片声嚷的震耳欲聋,更听不出一句说话。正在乱时,门外又拥进了一大堆人,把一方绝大的院子都挤满了。人丛中钻出一个人来,直到厅上,对众人望了一望,看见公孺,便抢步上前,双膝跪下,道:“ 父亲!不孝孩儿回来了。” 一言未毕,早已哭将起来。公孺此时神魂无主,左顾右盼,嘴里只管说道:“这是甚么事!这是甚么事!” 众亲友亦都面面相觑,不胜错愕。公孺仔细再看,此人却明明是耕伯模样,不过面目苍老了些,又带了点黧黑之色,还跪在地下,不觉伸手搀了他起来,一回头,看见朱小翁站在自己身边,便道:“亲家,我们是做梦么?” 小翁道:“ 我也疑心呢。” 耕伯道:“父亲,不是做梦,是不孝孩儿阿畴回来了!” 公孺迟疑道:“你莫非是鬼?”六皆走近一步道:“哥哥,今天真是大喜。畴侄已庆生还,你何必多疑呢!” 公孺嘴里呵呵大笑,眼里却扑簌簌的落泪不止。六皆道:“大众不要乱,今天贤侄回来,我们二十年的疑团,一朝打破了。但是当年怎生走失,今日怎生回来,这件事大家都急欲知道的。大家且都归席请坐,跟进来的各位坊邻,都请静一静,等贤侄当众大声把一切说出来,大家听听,此中必有新闻的。” 于是大众都依言归座,阶下的人,也一时声音顿静。公孺执着耕伯的手道:“你是我畴儿,回来了。”耕伯道:“是。不知今日何事?众亲友都在此。” 公孺道: “ 今日是几时,你且想想。”耕伯想了一想:“哦!今天是父亲寿日,孩儿流落多年,一时竟忘了。”六皆道:“你父子叙别,是一两个月也叙不完的了,快把你所经历的说来,大众听听。你不看院子里众人,都是要听新闻来的么。说了,等他们散了去,我们却再细谈。”
耕伯听了,遂站在当中,说道:“那一年院考终覆出场时候,却是仲晦表叔在外接场,一位同学姓游的,也在那里等着。我和一位同学柴也愚,从里面出来,便遇了他两位。因为辛苦了一天,便到就近的一家茶馆里略为歇息。四众聚坐吃茶,仲晦表叔说起,这几天里香港赛会十分热闹,约我们同去看会。我同游于艺两个,本来不肯去,那柴也愚十分高兴,一定要去。我们却他不过,便同坐了夜轮船,到了香港,住在一家客栈里。仲晦表叔说是看会是要领一张照会的,这领照会的地方,就在客栈对门,叫我们三人之中,着一个去。柴也愚、游于艺,两个愿去。仲晦表叔又教了他入门如何说法,如何讨取照会。他二人去了,我们在楼上栏杆边,看着他二人,入了对门房子里去了。却许久不见出来。仲晦表叔叫我去催他们,我依命而去。谁知入得门时,却是一所黑暗房子,里面有个人出来招呼,带了我到后面一间去。见有许多囚首垢面的人,柴游两个,也在那里。我便约他们出去,他两个哭道:‘我们出去不得的了,这里是猪仔馆,进来了,便要贩到外洋去卖的。’ 我听了,吃了一惊,连忙要出去时,那门早反锁了。在这黑房里,住了两天,吃的都是冷饭,又没有茶水。到第三天,一个人拿了一叠纸来,叫我们签字在上面。说是签了字,就放出去的。大家不知所以,便签了给他。忽然又有人送了一大壶茶进来,大家渴了两天了,便尽情痛饮。谁知喝了那茶之后,舌头都麻了,说不出话来,人也迷惘了。便有两个人来,说是放出去了。我们一众人都跟了他走,不知怎的,却身不由主,跟他走到码头上。便有舢舨来,把我们渡到轮船上,赶到舱里。我们迷迷惘惘,直到半夜时候,方才苏醒。那时舱口也封了,船也走动了。在船上受的苦,比在黑房时还胜十倍,也不必细说了。昏昏沉沉,也不知走了多少天,到了一处,把一众人驱赶上岸。到了一处房屋,把我们一个个用麻布袋装起来,便有人来讲论价钱,逐个磅过,又在袋外用脚乱踢。一会儿,便又把我放了出来,还有几十个同放的,却不见了柴游两个,从此之后,我便同他两个分散,直到今天,也还不知他们下落生死,也无从打听。此时,便有两个外国人,把我们当猪羊般驱赶出去,又到了一个轮船上,行驶了三天,才到了一个地方。重复驱赶上岸,到了一所烟园里,叫我们给他种烟。列位,这个便叫做卖猪仔。仲晦表叔他和我,今生无怨,前生无仇,不知为了何故,要把我来这等陷害。据说卖到这烟园里,还是好的,若是卖到别处地方,还要受罪。然而这一个园子里,总共五百人做工,每日受他那拳脚交下,鞭挞横施,捱饥受渴的苦,一个月里面,少说点,也要磨折死二三十个人。因此,他时常要添买猪仔。我起初到时,那园主人看见我身子瘦弱,便埋怨那买手,说他不带眼睛,买了这个饭桶来。后来知道我识字,便叫我做他的文案。我也是在他檐下过,不敢不低头。在那里担惊受怕,柔声下气的,做了他三年奴才,学会了巫东由话,朝夕无非是想脱身之计。这日得了个空,我便将辫子剪了,换了一套外国衣服,又用一种‘ 银粉水’ 把脸及两手涂黑了,扮做巫东由人,偷了他一张出行照会,偷跑了出来,附趁了轮船,到了大埠。可怜我直到此时,方才知道,那大埠就是新架(加) 坡。此时身边钱也没了,所涂的银粉水只有七天的功用,过了七天,面目依然要白的,恐怕被人看穿,真是走投无路。后来投到一家广东铺里去,做打杂。总想积起几个工钱回来,无奈新架( 加) 坡那边,百物腾贵,莫想积聚得起来。只得写信来家,商量设法。念到乡下地方,外洋书信是递不到的,只得寄到六皆叔父聚珍店里。谁知一连发了二三十封信,都只没有回音。我在那里,换了三个东家,又捱了六七年。后来遇了一位老东姓蔡的,名叫蔡柏臣,知道我是个读书人,便邀了几个读书朋友来考我,谁知反被我考住了他。那蔡伯臣十分欢喜,邀我回家教他两个儿子读书,又在他的朋友地方,推荐附了几个学生进来,于是束修所入,一年约得千金。教了一年,我便要辞他回家,他又苦苦再留一年。这年里面,他便把他大女儿招了我做女婿。这一来,可是上了当了,被他苦苦软禁着,教他儿子。直到今年,已足二十年了,才肯放我带了妻子回家。此刻,眷属还在船上,我先回来见我父母。这是我在外二十年之大概。至于细情,便是谈一年也谈不完的了。”
公孺此时,犹如天上掉下一件奇宝来一般,快活得不知怎样才好。又疑是做梦,又疑是发昏。起先听耕伯说的上半段,不住的扑簌簌泪下;听到下半段,他早已快活的昏不知人了。倒是六皆听了耽心,因先向阶下众邻人说道:“列位到此,无非是要听新闻。此刻新闻听完了,列位且退一退。我们家里出了这件喜事,过一天少不免请各位喝喜酒。” 众人听说,一时都散了。只剩下厅上众人,六皆便拉恒农过来,指着耕伯,叫恒农拜见父亲。耕伯诧道:“侄儿何来这个儿子?”六皆道:“你且坐下,今天你回来了,是一件大喜事,却还有一件大难事呢。” 说罢,便把当年定亲,及婉贞苦守贞节,误听谣言,承继嗣子一事,一一说知。耕伯听了,心中倒没了主意,道:“这便怎生是好?”六皆道:“我也代你算到,怎生是好呢?” 公孺听了,也#了半晌,道:“依我的意见,朱氏贤媳品性和平,是极易商量的,但不知蔡氏为人如何。何不接了上来,趁亲族人等都在这里,便可以议定此事。” 朱小翁道:“这个用不着怎么议,当日这边定亲时,耕伯本来得知。所以又娶了一位,只索算做平妻罢了。”六皆道:“这个我也知道,只是大小之间,恐怕不容易处断呢。”公孺道:“朱氏历了多少磨折,保全贞节,抚育嗣子,又是父母之命,聘定在先,自然居长。” 六皆道:“论情论理,自是这般。但不知蔡氏性情如何?” 耕伯道:“此刻且等我去把他们接了上来再处。”公孺道:“船上还有甚么人?”耕伯道:“孩儿已生了两子一女。长子九岁,次子七岁,女也三岁了。” 公孺大喜道:“ 如此好极了,快带来见我。”耕伯领命便去。六皆道: “ 且等我和你去走一遭。”于是两人一同出了门。六皆道:“ 贤侄,到船上去,先要和侄妇说妥了,再行登岸。不然,今日一场大喜,弄了个吵闹下场,如何是好。”耕伯领命。
到了船上,先招呼蔡氏出来,与六皆见礼。又指点三个孩子,叩见叔公。然后请六皆雇了工人,发行李上岸,自己走到内舱,和蔡氏说出家中已有聘妻一事,又略略把婉贞遇拐守贞的事,说了一遍。蔡氏道:“ 既是父母所定的元配,自当居长。况又为郎君如此苦守,说来也令人可敬。妾便自居妾媵,亦所甘心。且等见过公婆,听凭公婆位置便了。”耕伯这才想起,方才回家忙乱,并未见及母亲。便走出前舱,去问六皆,方知母亲已经亡故多年,又不免一阵伤心。
发放行李已毕,便带了妻子回家,叩见父亲。公孺见了三个小孩,快活得笑不出来,倒哭起来了。蔡氏见过公公之后,又是六皆出的主意,此时人多,若一一见礼,未免耽搁时候。只在当中铺下拜垫,一总拜见了。蔡氏拜过之后,又是六皆指点,叫耕伯领了进去,拜见各位内亲。六皆自己先行,耕伯、蔡氏随后。婉贞此时早已得信,心中一喜,便把童时与耕伯互相亲爱的情景,登时兜上心来。众内眷都纷纷贺喜,又纷纷议论,内中多有说是婉贞贤德所感召的。有两个便去把供奉耕伯的木主,拿来毁了,用火焚化。正在互相评论时,六皆领了耕伯、蔡氏进来。此时婉贞倒反没了主意,回避的不是,不回避的又不是,不觉站起来呆了。倒是耕伯先走近前来,深深作了一揖,说道:“表妹,我此时一言难尽。”婉贞登时涨的满脸绯红,还福了一福,回答不出话来。蔡氏知道是婉贞,便走近前去,说道:“ 少奶奶请上,待妾叩见。” 婉贞伸手把蔡氏两手紧紧握住,没有话说,扑簌簌滚下泪来,如断线珍珠般,收也收不住。良久,才哽咽着,说道:“我们姊妹,怎么说这等话?” 蔡氏早拜下去,婉贞也连忙回拜。六皆见此情形,方才代公孺、耕伯两个,放下心来。便叫耕伯仍照外面见礼之法,一总见了个总礼,方才出去。婉贞又叫人出去,叫恒农进来见母亲,蔡氏谦逊不敢当。耕伯又带了三个子女进来,婉贞也非常喜爱。这一天的喜,只喜得人人尽欢,方才散去。
公孺留下六皆、九如、小翁,要商量耕伯、婉贞拜堂成亲的典礼。此时人尽散去,便索性同到内堂聚议。婉贞此时,却又不羞怯了,上前对公孺禀道:“蔡氏少奶奶,苦苦要以嫡礼见媳妇,媳妇如何敢当。” 公孺道:“难得,难得!真是和气萃于我陈氏一门了。你们本来没嫡庶,一般的以姊妹相称罢了。” 婉贞道:“方才叙过齿,是蔡氏少奶奶长媳妇一岁。”六皆搔首道:“这倒难呢。” 公孺道:“ 并不难。这个不必叙齿,自然是以父母所命的居长。好在两位媳妇,一般贤德,彼此都是有谦让,没有争论的。依我之见,你们谁做姊姊,我都不管,总而言之,一律平行罢了。” 九如笑道:“ 老哥哥,这个断得好。赶紧择吉拜堂罢。” 婉贞道:“婆婆身故之后,丈夫还没有穿孝。媳妇愚见,等补穿孝服之后,再商量这个不迟。” 小翁拍手道:“ 好啊!我正要说这句话。” 公孺笑道:“你们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了。论理固当如此,然而我要奉求老亲翁,听我从权点罢。便是我的儿子媳妇,也要体谅我,念我老年人,欢喜见喜事,算我这回是老髦的乱命,勉强顺从了。先拜过堂,等满月之后,再补守孝罢。不然,我已是九十岁的人了,再等二十七个月,怕又要守我的孝了呢。好歹让我老人看看你们团圆之喜,多开几天笑口,也是好的。” 婉贞听了,不敢再拗,便由得公孺择日拜堂。到了这天,真是贺客盈门,且有许多平素绝不相识的人,也具了贺礼来,亲到道喜,要看看这位守贞新娘,说不尽的热闹。至于成亲之后,两人之恩爱,自不待言。这一段奇闻奇事,当时传了开去,大家都说,千古以来,有一无二的。在下当时也听得详详细细,因把他这段故事,编成了这一部《劫余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