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余灰 - 第 2 页/共 3 页
婉贞再看那蜡壳时,果然是定痛丸。捻破蜡壳,拿那颗丸药一闻,多是“乳香”、“没药” 的气味,方才放心。阿三姐又说了好些做姑娘的如何快活,遇了个好客人如何开心的话,婉贞只是赔着笑,唯唯诺诺,并不答嘴。一会儿,阿凤取了半杯热酒进来,婉贞把丸药慢慢调开了,一口咽下。阿三姐道:“你好好的将息罢,明天我再来看你。” 说着去了。阿凤仍旧引着到外面看抹牌。
光阴易过,又是一天。吃过晚饭,一众三姑六婆方才散去。阿凤却拿了一叠书来,说道:“姑娘,你是识字的,可肯教教我。可怜我拿了这些书,识一个不识一个的,无从唱起。”婉贞接来一看,却是些不相干的小曲唱本,心中猛然一想道:“这老鸨,今天骂了我几句,却触动我打主意的机关,此刻因为知道我识字,是我第二个机会到了,只怕可以借此逃出樊笼,也未可定。” 因笑着说道:“嫂嫂既然备了这些书,自然是识字的了,怎么又和我客气起来。” 阿凤道:“我委实是识一个不识一个的,才求姑娘教我啊。” 婉贞道:“既如此,嫂嫂先自己念起来,有不认得的,我来告诉你。”阿凤果然移近灯下,断断续续的曼声唱起来,每句之中又唱了大半别字,还要想过一会才说得出来。婉贞听了,又是可笑,又是可恼。便随意把他唱错的字,说了几个。阿凤越发欢喜,唱至更深方才住口,便和婉贞同榻睡下。这还是防备他寻死的意思。婉贞明知其意,也不做理会,故意在枕上和他谈些读书识字的话。阿凤问道:“姑娘读过几年书,就识了这许多字?”婉贞道:“我何尝读过书,不过跟着人家学写了两个月字罢了。” 阿凤道:“原来姑娘还会写字,不知可肯教我?” 婉贞道:“ 这有甚不肯,嫂嫂如果肯学,我包你不到几天,便会了。”阿凤大喜。
到了明天,果然到隔壁人家去借了一方砚台,一枝破笔来。婉贞看那笔时,已是秃的不成样子的了,因笑道:“砚台还可以将就,这枝笔如何用得,须要去买一枝好的来。还有写字的竹纸,也要买几张来,才好写啊。” 阿凤果然去买了几张纸,两枝笔来,道:“ 这两枝笔,一枝姑娘写给我看,一枝我自己写,可好?” 婉贞听了,正中下怀,因随意写了一张,叫他蒙上仿纸,自己去写,他写不成时,婉贞还去把他的手。幸得服定痛丸之后,过了一夜,果然诸痛大减,便乐得借此消遣,一面自己默运绮思,打自己的主意。阿三姐每日来家一转,看见如此,以为婉贞果然顺从了,自是欢喜。不知婉贞是:
要离虎穴龙潭险,费尽三毛七孔心。
不知婉贞打甚主意,有甚妙法,可以出得樊笼,且听下回分解。
第 七 回 机警芳心百般运计 淋漓箴血一纸呈词
且说婉贞自此日之后,天天教阿凤写字。阿凤仍是天天晚上伴着同睡,婉贞明知他是防范自己,也故作不知。阿三姐每日回来,婉贞总是笑语承迎,故意自家怨恨伤痕不愈,不能早到船上应客,骗得阿三姐信以为真,十分欢喜,交代阿凤,小心调护,他要吃甚么,家里没有的,你便告诉我。婉贞听说,便殷勤致谢道:“妈妈这等疼我,我过几天伤痕好了,应起客来,每天至少要弄他十个大元宝,孝敬妈妈呢。”说得阿三姐眉开眼笑,说道:“ 看不出这个小丫头,倔强起来天也不怕,地也不怕,讨好起来,却比那些贱人高出千倍万倍。等你做过三五年生意,我亲自替你拣一个好老公嫁你。” 好婉贞,居然能敛住羞惭,笑语拜谢。这些鸨妇,本来喜怒无常,有时婉贞误触其怒,一般的贱人长、贱人短的乱骂。婉贞也只默默低头承受,有时还赔笑认罪。所以阿三姐越是放心他,只当他是多年的买女,并不当他是个新来的了。
一日复一日,光阴易过。婉贞看看身上伤痕,将近全愈,有几处已经结了厚疤,只等疤盖脱了,便好了,心中暗暗着急,想道:“不趁这几天行事,等果然伤痕痊愈了,他要我到船上去,却拿甚么推托。” 正在想着,恰好阿三姐回来,面带喜色,问婉贞道:“ 姑娘,你的伤都好了没有?”婉贞道:“ 差不多了。” 阿三姐道:“ 阿弥陀佛,好了也罢了。我告诉你,昨天晚上府里的文案王老爷,到我们船上来说,广东的甚么台,升到此地桂林做抚台,这里桂林的抚台,又升到福建去做制台,大约下月十五左右,新抚台要到桂林去,经过这里,总有几天耽搁。下个月底,旧抚台要到福建,也走这里。过这两帮大过客,都是些大人、大老爷。阿弥陀佛,你快点好了,到船上去,好歹趁这个锋头,发一个大利市。或者那一位抚台大人,看中了你,阿弥陀佛,那赏钱下来,不定一千两、八百两呢。” 婉贞笑道:“ 只怕我没有这种福气。正是,我有一句要紧话,要告诉妈妈,一向放在心上,不曾说得。此刻我的伤也要快好了,将近要做生意了,所以也不能不说了。” 阿三姐笑道:“ 你了了了,说了许多,到底要说甚么。” 婉贞道:“ 我今年正月,在家的时候,曾经叫一个算命的,算算今年的流年。他算我今年五月里一定要死的,那时我吓怕了,问他可有甚么解救。他说,若要有救,除非到城隍庙里,许下个愿,便可以逢灾变福,遇难成祥。我便依他,去许了愿。如果遇死不死,便香花、灯烛酬神。妈妈,这个是几月了,今日是几时了?” 阿三姐道:“今日五月二十六了。”婉贞拍手道:“妈妈,我前回不合自寻短见,是几时,数到今天,还不满二十天呢。遇了哥哥、嫂嫂,救活了我,你说这算命的灵不灵。” 阿三姐道:“阿弥陀佛。不但算命的灵,菩萨也真灵。” 阿凤在旁插嘴道:“可惜那算命的不到这里,若是到了这里,我也要算一算。”婉贞道:“我就为了这事,要告诉妈妈一声。此刻事情都灵了,我打算要到城隍庙里去酬神。” 阿三姐道:“这个容易,我明天代你去烧一炉好香。” 婉贞道:“ 妈妈,这个不行。这也是那算命先生说的,许愿要亲自去许,酬神也要亲自去酬,不然菩萨恼了,要加倍罚呢。况且我做了妈妈的女儿,也应该代妈妈烧一炉香,保佑你长生不老,怎好要你去呢。” 阿三姐道:“你自己去也使得,只是要拣个日子。”婉贞道:“不必拣甚么日子,初一十五,菩萨总来鉴香火的。我禀告过妈妈,不是初一去,便是十五去便了。”阿三姐道:“既然如此,你就等六月初一去罢,十五怕你全好了,要去做生意了。”婉贞道:“那么就是初一去。” 阿三姐道:“到了那天,叫两顶轿子,叫阿凤也陪你去。” 婉贞道:“我们都是一双大脚,怕走不动么?我身边又没有钱,就是香烛钱,也要和妈妈借,不知几时才有得还,还坐轿子呢。”阿三姐道:“你要走路去,也使得,好在这里到城隍庙也不甚远。”说罢又说了些家常,及那不三不四的话,便自去了。
从此日之后,婉贞便不吃荤菜说是斋戒烧香。阿凤见他如此,也跟着要斋戒起来。婉贞笑道:“我为的是还愿,才斋戒,你好端端的斋戒甚么?” 阿凤道:“ 你还愿,我要许愿呢。”婉贞道:“你又许甚么愿?” 阿凤道:“ 我既然陪你去烧香,总没有空到庙里走一次的道理,自然也要烧香拜神,乐得顺便许一个愿。至于要许甚么愿,我此刻还打不定主意呢。”婉贞听说,不觉暗暗好笑。阿凤又道:“ 姑娘,我们明天再吃斋也罢。” 婉贞道:“ 这又为甚么?” 阿凤道:“今天才二十六,明日吃斋起,一直到初一,有五天不得荤腥到口呢。我们今天晚上杀一个鸡,买些鱼肉来吃了封斋,到初二那天,做&开斋,岂不好么?” 婉贞吃素一层,不过是坚阿三姐等之信,何尝是要斋戒。听得阿凤说,便顺口答应了。阿凤便去叫所用的老妈子,去买起鱼肉来。自己家里有现成养着的鸡,便亲自动手杀起来。
到了晚饭时,又炖了一壶酒来让婉贞,婉贞生性不饮酒的,他没法相强,便自独酌,不觉醉了。一个人大笑大说的,乱到二更天,方才睡下。等得靠着了枕头,却就鼾声大作,睡了一个更次。酒醒过了,翻了个身,不见婉贞在床,吃了一惊。翻身坐起,却见婉贞伏在桌上写字,因说道:“姑娘,甚时候了,你还写字呢。”婉贞道:“早呢,不过二更罢了。” 正 说 话 时,听 见 更 楼 上 冬、冬、冬、当、当、当,报了三更三点。阿凤道:“姑娘当面撒谎呢。” 婉贞笑道:“是我写字写’了。你睡罢,我也不写了,也要睡了。”阿凤果然觉得酒醉困倦,便又睡下。
直至天明起来,见婉贞正在睡得甜浓,便不去惊动。直到辰牌时分,婉贞方才起来梳洗。对镜理鬓时,阿凤在旁边失惊道:“嗳呀!姑娘,你的手上为甚伤了一块?” 婉贞自己看时,左手膀上绽了一条缝,有一寸多长,还有些血水淌出来。因说道:“你还问呢,昨天晚上,你吃醉了酒,拿了一把果刀,乱跳乱舞,我怕你伤了自己,忙过去抢,却被你割了一刀。”阿凤吃了一惊,顿然呆了半晌,道:“ 我记得没有动手,不过多说点话罢了。”婉贞道:“你自己吃了酒,乱了性子,伤了人,还抵赖呢。难道我自己割了一刀,赖你不成?我回来告诉妈妈,说你吃醉酒要杀我。” 阿凤慌忙道:“好姑娘,你饶了我罢,告诉不得的。”婉贞道:“这为甚么?”阿凤道:“你自己不知道,你此刻是他心上的肉了。经我眼看着买来的人,有七八个了,他待得总没有你好,背后头总说你是梧州阖埠的第一个人材,他将来发财养老,却靠在你身上的了。你若告诉了说我杀你,他怕不先杀了我呢。”婉贞扑嗤的笑了,道:“那么,你还赖不?你再赖了,我一定告诉。”阿凤道:“阿弥陀佛!好姑娘,我不敢赖了,是我醉后失手,得罪了你。你饶了我罢。” 正说话时,阿三姐走了回来,一面进门,一面问道:“姑娘,今天好点么?”婉贞忙垂手掩过伤痕,道:“多谢妈妈!好点了。再过六七天,包管可以跟你到船上去了。” 阿凤看见如此,方才放心。阿三姐又说了些闲话,指点了些家事。
正欲出门,忽然又止住,对婉贞道:“六七天之后,你便可以出去了。我想叫个先生到家里来,先教会你一两支曲子,可以暂时应酬。” 婉贞听了,顿然一呆。连忙正色道:“唱曲么,我不干那个。”阿凤道:“这是做姑娘一定要的。”婉贞道:“ 你懂甚么!不信,你问妈妈。古时候的出色姑娘,那个是靠着唱曲子的?那一个不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都来的?你看我出场给你看,若是不懂琴棋书画的村老客人,我还不理他呢。越是上等客人,越是欢喜这些琴棋书画。包你来的都是好客,我学曲子做甚么!” 阿三姐道:“你真是都懂的么?”婉贞道:“我长了十六岁,读了十七年书,怎的不懂?” 阿凤大笑道:“ 你撒谎也不会。十六岁的人,怎么会读了十七年书呢?”婉贞道:“我在娘胎里,先读了一年,才出世的,怎么不是十七年?” 说的阿三姐、阿凤,一齐笑了。阿凤道:“莫说琴棋书画了,姑娘就是这一张嘴,也就够应酬了。叫我们学一辈子,也学不会这种说话。”当下说笑一阵,阿三姐去了。闲话少提。
光阴易过,转瞬到了初一这天。天未明,婉贞便起来梳洗。阿凤惊醒了道:“ 早啊,起这么早做甚么?” 婉贞道:“烧香要烧头炉香,怎么不要早点。” 阿凤听说,一骨碌爬了起来,忙去梳洗。一面到对房,连拖带拽的,大声叫起阿聋。婉贞道:“叫他做甚么?”阿凤道:“婆婆交代过,叫他陪我们去呢。” 婉贞暗想:“这是防到我逃走呢。你看得我同三岁小孩子一般,这里人生路不熟,叫我逃到那里去?”一面梳洗完了,天色方才平明。阿凤叫起老妈子关门,三个人一行向城隍庙去。
到了庙内,婉贞先烧了香,随后阿凤也烧香磕头。拜过了正殿,婉贞又要拜后殿,拜了后殿,又要拜这样,拜那样。末后,连两廊下画的十王殿,也要一一拜过,俄延了两个多时辰。婉贞正在心焦,忽听得庙外一声叱喝,镗镗镗几声锣响,外 面 抬 进 一 位 官 来。婉 贞 抬 头 看 时,那 衔 牌 是“特授苍梧县正堂”,因拉阿凤道:“我们走近点看看,我向来还没有看过官是怎样的呢。” 阿凤道:“ 我害怕,不去。”婉贞道:“你害怕,我自己去看。” 说罢便走,阿凤也趔趄着跟在后面。此时那县官已经在神前行礼,婉贞闪闪缩缩,愈走愈近,看着那官行完了礼出来,在丹墀上轿。轿夫正要抬起,婉贞忽然大喊一声:“冤枉啊!” 声才出口,便用力摆脱了阿凤,飞奔到轿前,攀住轿杠跪下,怀中取出一纸呈词呈上。旁边伺候的人连声叱喝,有个便要举马鞭来打。那县官在轿里,看见那呈词只是一张白纸,却写的是红字。留心一看,却又不类银朱,心知有异。接过手来,原来是血淋淋的血书。便喝住差役,把呈词先看个大略。只见写的是:
具呈词难女朱婉贞,年十六岁,广东南海籍。禀为途遇拐匪,陷身火坑,不甘自污,乞恩超豁事。窃难女于某月日,由南海岗边乡原籍,随同生父朱小翁,雇舟至广州省城探亲。半途被舟子将生父骗至岸上,遽尔解维,直驶至治下。将难女价卖与鸨妇阿三姐,逼令为娼。
那知县官只看了这几句,便叫婉贞道:“你退下去,再补一个合式的呈子来罢。” 轿夫听见说完,婉贞尚未回答,便要抬起来,那喝导的早哦呵的一叫。婉贞连忙拉住轿杠,道:“禀大老爷,难女被难在此,退下去无家可归,一经离了官府,又被恶鸨等掳去了。” 那知县官沉吟了一会,叫过一名差役道:“你好好带这女子到官媒那里去。”说罢起轿去了。
阿凤被婉贞挣脱时,见他跑到官轿前,也还不知就里,只吓得软瘫做一团。那阿聋本来有几分呆气,又蠢又戆,看见婉贞到轿前跪下,远远的也对着官轿磕头。及至官去了,只有一个差人同婉贞在那里,夫妻两个不知好歹,便走近前去,问道:“姑娘,怎样了?”婉贞冷笑道:“怎样了?少陪了。”阿凤道:“回去罢。”被那差役一声喝断,把婉贞带到官媒处,暂时安顿。
却说那苍梧县知县姓李,名琛,表字珉卿,年纪约有五十多岁,是一位名进士出身。当下收了婉贞的呈词,打发开去,就在轿内看他那呈词的下文。是:
窃难女幼承姆训,粗解女仪。门第虽未媲夫簪缨,家世本相传以清白。骤罹污辱,情岂能甘。若受羁縻,计无所出。况复鞭鸾笞凤,淫施假母之威;叱燕嗔莺,恣发狂且之吠。言难入耳,体乏完肤,逼迫之势难堪,坚贞之志不泯。伏念守身如玉,箴言垂女诫之篇;断臂投梭,奇节仲古人之范。用拼一死,悄投午夜之缳;视此余生,已若朝晨之露。讵料折磨未了,冥府不容;一尺之阶,解救得苏;微躯复入,千层之网。夫救人者,岂淫龟恶鸨之仁哉;盖利我者,在惹蝶招蜂之计耳。是故返魂香!,继以鞭“,切齿恨深,益加荼毒,求死不得,虚生何为。况乎贞白之志操虽坚,强暴之横施可虑,用是权宜划策,笑语为欢。设词缓其淫威,具状诉兹苦楚。托礼神以离虎穴,伏孔道以俟凫旌。沥血陈情,沾仁渎禀。伏乞恩施雨露,拯我余生,威震雷霆,惩兹巨恶。谨禀。
李珉卿看完了,暗想:“这女子可煞作怪,他情急到刺血作禀,还有心情去弄骈体呢。且等回到衙门问他一堂,便知端的。”正是:
已凭权术全贞节,犹复推敲运匠心。
未知李知县问过一堂之后,如何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 八 回 李明府推敲知底蕴 朱婉贞仓猝又沉沦
且说李知县回到衙门,先不入内署,就在二堂升座,叫传朱婉贞上来。婉贞跟着差役,到得官媒处,尚未坐下,即听说来传问话,官媒便和差役带了上堂。婉贞跪下。李知县道:“朱婉贞,你且把如何随你父亲出门探亲,如何被拐,再面说一遍。”婉贞就不慌不忙,把自己经历过的情形,说了一遍。中间只瞒起叔父朱仲晦一层,都推在船家身上。婉贞说完,李知县又把呈词看了一遍,看了朱小翁的名字,十分相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因问道:“这呈上朱小翁是你父亲的名字、是号?”婉贞道:“ 是号。” 李知县道:“ 名字是甚么?”婉贞道: “ 单名一个学字。” 李知县恍然大悟,道:“是他。” 一面出签,叫值日差去提鸨妇阿三姐,立等问话;一面叫官媒仍带婉贞下去,不必走开,即刻还要传问。自己便退堂入内,换了便衣,出到花厅,便叫再带朱婉贞问话。
婉贞一时之间,被他叫来叫去,心中好不自在,不过在他这里告状,不得不依着他。走到花厅时,待要跪下,李知县忙道:“不必跪,我还有话和你说。你父亲这几年进了学不曾?” 婉贞想道:“ 我好好来告状,他放着我的事不问,却问起这个做甚么?” 又见他吩咐不必跪,“莫非我父亲和他相好,然而我父亲向来不结交官府的。” 正不知是甚么意思,只得答道:“一向不曾进学。”李知县道:“为人过于古板,自然就不合时宜。你尊翁和我并无半面交情,十多年前,我在南海县里,帮着南海县徐大老爷看县考文章,见了你尊翁的卷子。徐大老爷很赏识他,因想先收了他做个门生,所以托人致意他,叫他先拜了门生,包他一名秀才。谁知你尊翁非但不来,并且不知怎样对来人挺( 顶) 撞了几句,徐大老爷一时性起,便把他的卷子捺下了。后来徐大老爷也很后悔,说一个不肯交结官场的人,一定是个方正的。从此逢人便揄扬,所以当日尊翁虽未进得学,那有才有品,是官场都知道的。你这番遇了歹人,我自然当得设法送你回去。至于惩办恶鸨,那更是我分内事。只为你此时无家可归,把你放在官媒那边,我甚不放心。你又是我案下原告,不便住在我衙门里,所以我首先要商量一个安置你的地方。以后我单问那恶鸨,尽法惩办,也不必你出来对审了。” 婉贞闻言,连忙拜谢。李知县便叫家人去请典史管太爷来,家人去了。那李知县一面只管对婉贞问他被拐来的时候,沿路是甚么情形,到了鸨妇家,怎样受磨折。婉贞一一对答,只有被拐在路上的情形,用权词混了过去。
不多时,典史管仲裘到了。李知县便指着婉贞道:“这是广东一个士族之女,被人拐到此地,此刻来兄弟案下告发。但是他孤身弱女,苦于无家可归,若交与官媒,未免有辱斯文,所以请老兄来商量。” 管典史连忙答应道:“ 不必堂翁费心,卑职那边,尽可以往得。” 李知县道:“ 兄弟正是这个主意。老兄可先叫人来接了去,我们还可以谈谈。”管典史忙叫自己家人,去叫一个仆妇来,备了一乘小轿,把婉贞接到典史衙门里去。这边李知县和管典史寻些闲话谈天。谈了一会,管典史方才起身辞去。李知县送到花厅门口,执着管典史的手道:“ 我们男人,和那女子说话不便。老兄可转托老嫂,试探探他的口气,看他可曾定亲。这个人贞烈可嘉,才智皆备,若是未有人家,兄弟要给他做个媒呢。”管典史唯唯应命而去。李知县退入内衙。
到得下午晚堂问案,先问原差提到了鸨妇阿三姐不曾。原差回说尚未。李知县大怒,立刻撒了一批签,打了五百板,另换一个差人去提,立等着要问话。差人去后,这李知县又问了几件案,那差人早来回禀,鸨妇阿三姐提到。李知县叫提上来。李知县先问:“你是鸨妇阿三么?” 阿三姐答应是。李知县道:“你买良家子女为娼,你知罪么?” 阿三姐道:“小妇人凭中向他父亲买来,是他父亲情愿,立有笔据。小妇人那管他凉家热家。” 李知县把惊堂一拍道:“ 好利嘴!我且问你,他父亲立的笔据在那里?” 阿三姐在怀中取出,差人接过,送至案上。李知县一看,却是明明写着将亲生女儿一口,名唤婉贞,并使女一口,名唤杏儿,一并卖与阿三姐,任从改名使唤云云。具名却是张阿五。李知县看罢,暗想道:“原来还有一名使女。何以朱婉贞的呈词,却未叙上,大约这张阿五从他处拐来,并在一起贩卖的,也未可知。”因问道:“这张阿五是甚么人?你向来可认得?” 阿三姐道:“ 小妇人向来不认得。他自己说是婉贞的父亲。”李知县又把惊堂一拍道:“ 胡说!此刻那女子来我案下告发,他叫朱婉贞,怎么他父亲姓张?这明明是你这恶鸨串拐串卖。我问你,那一个使女杏儿,现在那里?” 阿三姐道:“现在船上。” 李知县叫先带下去,又叫差人速去把杏儿提来。吩咐已毕,又问过两件案,方才退堂。
到了晚上,管典史走来,说是已经卑职内人向朱婉贞问过,据说已经许了人家,所以这回是为父母保声名,为丈夫保贞节,格外情急。李知县道:“哦!怪不得。我说他是个处女,那呈词上为甚引了断臂投梭的典 故,以 节 妇 自 喻呢。”管典史道:“呈词上还引用典故么?” 李知县道:“ 还是刺血写的呢。”管典史道:“这点小事,何用血书。未免过于张皇了。” 李知县正色道:“这是那里的话。在我们看见,自然不过一个寻常拐买案件,在他是一个处女,遭了人家禁闭着,勤逼污辱,就是他自己的话,为父母保声名,为丈夫保贞节,是何等情急的事呢。” 管典史唯唯称是。李知县是性急之人,凡遇了案件,都是随到随审,随审随结的,此刻提到了这件事,他又想起来了。便叫家人去问原差,杏儿提到了没有,提到了就带到这里来先问话。管典史看见他又要审事,便辞去了。
一会儿,原差把杏儿交与家人,带到签押房来。李知县一看,只有七八岁大的孩子。便堆着笑脸问道:“你是叫杏儿么?”杏儿道:“ 是。” 又问道:“ 你为甚么事到这里来的?”杏儿道:“今天一个人,到船上去叫我来的。” 李知县笑道:“我不是问这个。我问你一向在那里?为甚么到了那个船上?”杏儿道:“我向来在乡下,跟着小姐。那天老爷带了小姐和我到船上去,说是到外老太太家去做生日。” 说到这里,便不说了。李知县再问时,他只管拿眼睛看着,更不回话,看那光景,是要哭了。李知县又叫家人去拿些点心来给他吃,又再问他道:“到了船上便怎样?”杏儿道:“到了船上,还有二老爷、二太太在那里。” 李知县纳闷了一会,又问道:“二老爷、二太太,是你老爷甚么人?” 杏儿道:“我不知道。” 李知县没法,逗着他顽笑了一会。又问道:“此刻你老爷那里去了?” 杏儿道:“ 不见了。” 李知县笑道:“怎的不见了?”杏儿道:“那天二老爷和老爷上岸看打架,后来只有二老爷回船,老爷便不见了。” 李知县道:“后来便怎样?” 杏儿道:“ 后来二老爷睡了。” 李知县道:“我不问你这个。后来二老爷带你到那里去?”杏儿道:“带我到妈妈那里去。”李知县道:“ 那妈妈在那里?” 杏儿道:“在船上。”李知县道:“你小姐呢?” 杏儿道:“ 不见了。”问道:“怎的不见了?”答道:“那天妈妈打他,打过就不见了。”李知县沉吟了半晌,又问道:“你小姐叫二老爷做甚么?”杏儿道:“叫叔叔。” 问道:“此刻你二老爷呢?” 答道:“不知道。也不见了。” 李知县问得半明半昧,只得叫先把杏儿带出去,自己回到上房,对夫人尹氏说知。
原来李知县有四个儿子。两个大的,一个在京里当部曹,第二的也在江南候补,第三的只有十八岁,在桂林省城公馆里读书,他自己只带了夫人尹氏,及一个姨太太,与六岁大的一个庶出晚子到任。当下李知县对尹氏说知此事,尹氏道:“这有何难,明日传齐了原被,一问便明白了。” 李知县道:“夫人有所不知,这朱婉贞的父亲,是广东一个品学兼优的宿儒,十多年前,我在徐明府南海任上当幕的时候,已经知道他的。这朱婉贞又是一个德才貌兼备的女子,所以我不愿在堂上问他。也是爱他、敬他,要成全他的意思。”尹氏道:“这有何难,明日把他叫到里面,问他便是。并且老爷说得他如此一个完全的人,让我们也瞻仰瞻仰。”李知县一笑道:“正是夫人提醒了我。准定明日就在上房先问他罢。”一宿无话。
次日起来,李知县叫一个仆妇,到管典史内衙里去要人。管典史见堂翁如此器重朱婉贞,不敢怠慢,备了一顶小轿,一直抬到县署宅门前,方才放下。朱婉贞进去,见李知县便衣和夫人、姨太太等坐在一处,莫名其妙,只得上前拜见。李知县道:“ 这是宅内,不是公堂,你不必拘定官礼。且坐下,我再问你底细。” 婉贞也不客气,就告了坐。李知县先问道:“据你说是船户拐你来的,他可是单拐你一人还是另有别人?” 婉贞见问得跷蹊,遂含糊答应道:“ 难女就是一人,至于他前舱后舱,再有人没有,难女不得而知。”李知县道:“ 你不是还有一个小丫头么?” 婉贞大吃一惊,只得应道:“是。”李知县道:“怎么你呈词里没有叙及,问话时又不说起呢?” 婉贞强辩道:“因为心绪不宁,急于自己脱身,是以忘记了。” 说话时,一个家人早把杏儿带了进来。婉贞见了,又吃一惊。杏儿见了婉贞,哗的一声大哭起来,飞奔扑到怀里,哭个不住。婉贞见如此光景,也不免流下泪来。李知县道:“ 昨天晚上,我细细问了这丫头一遍。他说拐你们的,是一个甚么二老爷,你是叫那二老爷做叔叔的,到底是你甚么人?” 婉贞听说,吓得面如土色,站起来撇开杏儿,走到李知县面前,双膝跪下,叩头有声,哭道:“这是难女该死。” 李知县出其不意,倒觉得愕然,问道:“这又为甚么?你有甚么话,快起来说。” 那边尹氏便叫仆妇过去,把婉贞扶起,婉贞迄自哭个不止。李知县道:“你有甚么隐情,快说了再哭不迟。” 婉贞拭泪道:“ 此刻不敢瞒大老爷说。难女实是被叔父拐来的,因为这拐卖人口,不是个好事,想到家丑不可外传,所以瞒过了不提,只推在船户身上。叔父虽然如此,究竟同祖父一脉,倘使在大老爷案下供出,大老爷要追究起拐匪来,一来失了祖父体面,二来伤了父亲手足之心,三来叔父从此也难见人,四来难女以自己一身之故,陷叔父于罪,非但不忍,亦且不敢。所以把这句话瞒过了,呈词里面不敢提及。这丫头,也是怕他无知,直供出来,不料难逃大老爷明鉴。只得求大老爷成全,难女情愿连那恶鸨都不办,只求得一身出了火坑。以前的事,求大老爷一概抹过。” 说罢,又跪下来,叩了三个响头,道:“难女在这里,代叔父求恩。” 李知县听婉贞说一句,便点一点头,心中暗暗叹服那一副天性已经难及,再是自己落在患难之中,还想得如此周全。正在想着,见婉贞又叩下头去,便忙叫仆妇快扶起来。彼此歇了半晌,没有话说。尹氏不住的赞婉贞聪明孝顺,李知县又问道:“ 你为了自己叔父,便忍心由得这小丫头流落在这里么?” 婉贞道:“这个,难女断乎不忍。原打算自己脱身之后,回到广东,由父亲出面,在本籍地方官处,递个呈子,只说他被人拐去,已探得卖在某处求追,那时由本籍出一角文书,关提回去,再为具领。”李知县笑道:“你的好主意,此刻也不必这样周折了。你就过去,补一张供状来,等我好惩办那鸨妇。再补一张领状来,把杏儿领了去罢。” 婉贞连忙拜谢,杏儿哭着,仍要跟了小姐去。尹氏便道:“ 由他们就在这边,不是一样的么?”李知县道:“叫他过去的好。等我结了案,夫人欢喜,再叫他到这里住两天,我也要设法送他回籍。这丫头倒可以先带了去。” 婉贞便带着杏儿,辞了出来。李知县对尹氏道:“夫人,你看这等人可敬可爱么?我见了他,便有意要他做个媳妇,谁知他已经许了人家的了。” 尹氏道:“ 老爷怎么连这个也去问他?” 李知县道:“我不是当面问,是托管典史的内眷问的。” 又歇了一会,管典史着人送了婉贞的供状领状过来。
李知县即刻升堂,提了阿三姐来,办他个逼良为娼的罪,鞭了一千下背,把一面大号枷枷起来,提朱笔标了枷号三个月,发三岔河码头示众。那一纸卖契,当堂销毁。办完了,便出门拜客。先到沙街广东会馆,拜董事黄德卿,告诉他有一个同乡女子在这里,如此这般,请他设法送回去。黄德卿道:“这个容易。恰好这几天,敝同乡协顺木行的东家廖春亭,要送家眷回去,就可以附了他的船同行。等兄弟去问了他几时动身,再来知会。” 李知县大喜,辞了回去,便告知尹氏。又着人去叫了婉贞来,细细告知。婉贞感激涕零,再三拜谢。
过得一日,黄德卿来,说廖宅已定于明日起程,请即送朱婉贞过去。李知县即告诉了婉贞,叫家人备了轿子,送到廖家去,又着一名家人、一名仆妇送去。婉贞感激不尽,辞了出来,上轿出城。到了廖家,见过廖春亭及他的妻子人等。一窝儿的人太多,做书的也无暇一一去烦叙了。
且说到了次日动身,廖春亭叫的是一号大船,解维开行。此时婉贞心中之喜,不言可知,巴不得一下就到了家,方才遂意。谁知此时西江水发,那号大船,顺流而下,走到肇庆峡时,水流过急,舵工把持不定,那峡口又起了一阵旋风,登时涌起大浪,那船便登时翻了转来。一时哭声、喊声、风声、水声,嘈杂相和起来。旁边的小船,看见大船覆没了,便飞划来救人。幸得那边各船户,都是深知水性的,一时都纷纷落水,救人捞物。闹了半天,把一切人口,都救起了。廖春亭水淋淋的便来查点人口,自己家人,一个不少,便连杏儿也救起了,单单少了一个朱婉贞。正是:
百折千磨完节操,珠沉玉碎泯贞魂。
未知婉贞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九 回 遇救援一命重生 完节操三番就死
且说廖春亭当下因不见了婉贞,便叫人再下去打捞。自己率领家人,在岸上晒晾行李,检点物件,直乱到日落西山,仍是渺无影响。只得犒赏了救援之人,另外雇了大船,安顿家眷。一连打捞了三天,所失之物,尽行捞起,只有婉贞尸身无着。只得开船下驶,不日到了佛山。春亭叫把船泊定,自己另外叫了一只小船,带了杏儿,摇向岗边去。寻访着朱小翁,先告诉了在梧州,李知县委托带婉贞回来一节;又叙述了在肇庆峡翻船,他人尽行救起,独不见了婉贞一节,然后把杏儿交代了。朱小翁见了杏儿,也不免一阵伤心。谢了廖春亭,春亭辞别而去。小翁又把杏儿细细盘问,争奈年纪太小,问来问去,总弄不明白,不过得了个约略罢了。幸得朱小翁为人旷达,知道女儿能在患难之中自全贞节,设法脱身,便不辱没了我朱氏门楣。此时已经落水而死,伤心也是无益,倒是杏儿要设法安插。原来朱小翁年来只有父女两个度日,那时还用了个老妈子,后来婉贞失了,他便连老妈子也打发了,只用了一个十六七岁的童子,代他打扫炊爨等事。此时杏儿回来,没有人招呼他,留在家里不便,因想起陈公孺来。他们的儿女新亲,虽未过门,却喜得是有老亲在前,彼此时常来往的。因此打算不如把杏儿送往他家,一则他家有女眷,容易招呼小孩子,二来免得放在家里,看见他便想着女儿。
打定了主意,便到公孺家来,说明来意。公孺闻得婉贞如此守贞全节,不觉十分叹惜,道:“只是寒门不幸,犬子没福,不能消受这一位贤德媳妇。此刻既然落水,尸身未曾捞获,生死尚在未知。老亲翁不可不急往打听,或者经人救起,也未可知。至于小丫头一层,尽管送来舍下。” 小翁道:“肇庆峡是著名水流紧急的地方,廖春亭一家眷属,都已救起,单单遗下了他,可见得是忙乱之际,措手不及,顺流而去的 了,那 里 还 有 生 理。打 听 一 层,是 可 以 不 必 的了。”说罢便起身辞去。公孺便打发老妈子去接杏儿来,一面入内告知李氏。李氏自从失了耕伯之后,思子成病,十分沉重,百般调治,近日方才起床。听见公孺说,便道:“这孩子不知生成一条甚么命,是我当日一时之错,只欢喜他模样儿长得好,性情也还好,不曾要他的八字来算一算,胡乱便定了亲。谁知一边才下文定,他一边就把我的畴儿克的不见了,克了丈夫还不算,自己还要受尽多少磨难,方才落水而死。他若是早点死了,我的儿子只怕不见得走失了呢。”公孺道:“这不过偶然碰着的事,与他的命甚么相干,八字这层,是最没有凭据的。”李氏道:“我也是一向听得你说,甚么风水、看相、算命,都是假的,这回便误了事。你若说是偶然碰着的,何以别人不走失了,别人不淹死了呢?” 公孺道:“和畴儿一起走失的,还有两个人,难道他们也是定了媳妇,叫媳妇的八字克跑了的么?” 李氏道:“ 那是别人的事,我不管帐。总而言之,我的儿子,一定是被他克跑了的。”公孺笑道:“向来也只有克死丈夫的八字,却没有克跑丈夫的八字。” 李氏道:“我的儿子命不该死,他的命却是应该守寡的,才闹出这个把戏来。” 公孺又笑道:“ 依你说,他此刻 落 水 死 了,畴 儿 为 甚 还 不 回 来 呢?” 李 氏 道:“正是他此刻死了,只怕我儿就回来了呢。” 公孺知道他不可以理解的,就不和他理论。一会,老妈子把杏儿领了来,公孺便细细问他婉贞情形。小孩子家,那里知得甚么,问了半天,仍是毫无头绪。恰好六皆前来辞行,自家兄弟,便入内室相见。
原来六皆近来因为聚珍店里生意清淡,省城地方,开消又大,有一年多入不敷出,意欲招人盘受,又一时没有主顾,只得把店关了,结算了往来帐目,把存下来的货,都搬回家里。此时因为存货只管放在家里,不是个事,便带了几件,要出码头去做贩客,因此到公孺处辞行。公孺问道:“老弟这番出门,可有个一定的去处?”六皆道:“虽是没有一定,却打算先到梧州,或者再到桂林,如果桂林再销不完各货,便打算从那里走一次湖南。此时沿江沿海,轮船已通的地方,那些富豪,欢喜的都是洋货,了不得的,是用钻石。我们中国本有的玩好,都已视同粪土了,还是内地的人,还有讲究这个的。所以我不走通商码头,情愿辛苦点往内地里走。”公孺道:“这巧极了。你这回到梧州,我托你打听一件要紧事。” 说着便把婉贞的事,说了一遍。六皆不胜叹息,道:“当日大家只说朱呆子古怪,他的女儿未必便好,谁知却是这等一个女子。”公孺道:“他在梧州的情形,我们未能知道底细,老弟到了那边,务必仔细打听。据小丫头杏儿说,那边的知县官,把他接到内衙,那官太太也在一处说话,可见得那官儿,也是敬重他的。并且又是由那个官,托了会馆董事,转托廖春亭带他回来。到那边向同乡一问,就可以知道的。这一层还可以从缓。最要紧是在肇庆下游一带,打听有人捞着他的尸身没有,运了他回来。我还有一条私心希冀的,最好是有人救起他。千万托你当一件正事打听着。可笑朱小翁,他是旷达到不可及的,自己一个女儿,落水死了,他竟行所无事。我劝他去打听打听,他竟然看得漠不相干,你说奇不奇呢?” 六皆答应了尽力打听。又谈了一会别去。不题。
且说婉贞那天翻船落水,自念绝无生理,只索闭目敛手,听其自然。此时水流正急,便顺着流头,飘下去二十多里。恰好遇了一只官船,用小火轮拖着上驶。官船舱里一位老太太,正在倚窗闲望,忽见水面上飘着一个女子,便忙叫:“ 救人,救人!” 那些家人听说,便忙着叫船户:“ 救人,救人!” 船户听说,先赶到船头上,大叫小火轮停轮,小火轮停了轮,看着那水里的人,已流到下游去了。便连忙转舵追去,将官船拖近那女子旁边。船户水手,忙把竹篙搭住,拯上船来,放在船头。那小火轮仍旧转舵上驶,这边船户人等,救起了婉贞。只见他已是吃了一肚子水,灌得十分膨胀,幸得心口还有点微微跳动。便设法先把他覆身放在一把椅子上,等他把肚里的水,吐了出来,方才用姜汤灌下,良久方才苏醒。家人便到舱里告诉老太太,说那女子已救醒了。老太太便叫:“ 带他进来,我问问他,是在那里落水的,好设法送他回去。” 家人出来叫婉贞。婉贞此时,心神惝恍,犹如做梦一般。入到舱里,只见老的少的,坐了三四个女人,还有那站着的,想是丫头仆妇之类,却一般的都是旗人打扮。那老太太先开口说道:“你看他这水淋淋的,行动不便,丫头们,快带他到里舱去,随便先给他衣服鞋袜换了,再出来见我。”婉贞此时,也不及言谢,就跟了一个大丫头到里舱去。自己先把头发拧干了,丫头取出衣服换过。低头一看,自己也变了个旗人了。便出来向那老太太拜谢,苦于不知道称呼,只说得一句叩谢救命之恩。看见两旁坐着的,料来自是上人,也一一拜谢了。那老太太便问他落水原故,婉贞只约略把附船回广东,遇了风翻船的话,说了一遍,自己以前的遭遇,却没有提起。那老太太便道:“此刻救起你,只得暂时在船上,等我们到了肇庆,再设法送你回去罢。”婉贞又拜谢过。老太太道:“只怕一会儿就可以到了,我们是做官人家,你就在肇庆暂住两天,也无妨。你且到后面梳头去罢。” 婉贞就依言,再到后舱。一个大丫头跟了进来,和他梳通头发,暂时打了一条大辫子。婉贞向那个丫头细细打听,才知道这老太太的儿子,是京旗人,名叫式锺。因为老太太生他时,梦见睡在桂花树下,遂取了个号,叫做卧桂。是一个广东候补知府,年纪只有三十岁上下。这回得了肇庆盐局总办的差事,先一个月自己带了一个姨太太来肇庆接差,此时打发人回广州,接取全眷。老太太及太太之外,还有四个姨太太,十多个大丫头,共是坐了两只大号官船,到肇庆去。
正说话时,船已到了码头。船上家人,先去报信。那式锺早已租定了大公馆,便打发轿子来接,一行人轿马,纷纷到公馆里来,自然婉贞也在其内。到了公馆,先是式锺拜见老太太,又与太太厮见,然后姨太太等叩见,再后便是丫头仆妇等叩见。婉贞心中想道,我到了此地,自然要见他,然而又犯不着杂在丫头之内,只得闪在老太太旁边。等众人都见过了,老太太看见婉贞在旁,便道:“你也见见老爷。消停一两天,打发你回去。” 婉贞便过来见了。旗人的行礼,不论男女,都是请安。婉贞不会这个,只福了一福。穿了一身旗人衣服,却行的是汉人的礼,甚是碍眼的。这些丫头们见礼,式锺本都不在心上,一面对他们点头,一面仍是和别人说话。只因婉贞这一福,他倒留心看了一看,便问老太太道:“娘,这女子是那里来的?”老太太道:“这是在路上打水里救起的。他是广州人,因为翻了船落水,我叫人救了他,还要你设法送他回广州去呢。” 式锺道:“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娘又做了好事了。回广州一层,也不必急,姑且叫他跟着娘住几天,左右公馆里不多一个人吃饭。” 说罢,他们又叙了些家常,方才散开。各人都去督率家人,安置行李等事。
从此婉贞住在这式公馆里,弄得上不上,下不下,十分不安。心中又是挂念父亲,为了自己失去,不知如何着急。想到廖春亭与我同时落水,不知他可曾遇救,若是经人救起,此时想已回到广州。他受了李知县所托,带我回去,我落水死了,他回去自然总要告诉我父亲。我父亲不知我被人救起,又不知如何悲切。做儿女的,不能承欢色笑,倒为了自己的事,再三令老人家担忧,真是令人难过。又想到陈耕伯,不知有无信息,我是一个女子,遇了这些磨难,尚且有人援救,他是个男子,想来总应该有法自存,但不知此时回来了不曾。若是回来了,知道我被人拐去,心中又不知怎生难过。在梧州时,被鸨母百般凌虐,自己求死不得,遂无暇想到这些,及至后来,天天自己设法脱身,一切言语举动,都要留心,更没有工夫想到这个了。及遇了李知县后,一心一意,以为即日可以回家,心中一喜,又不必去想了。到了此时,进退不得,犹如受了软禁一般,所以把一切事,都潮到心上来,没有人在旁边时,便独自一个垂泪。那一班丫头仆妇,都是受过主人淘融的,莫不带着几分骄蹇之气,谁去理会他。自姨太太以上诸人,一发不必说了。便是那位老太太,虽是一时发了善心,救起了他,及至回到家来,也不过由他先住着再说罢了。因此婉贞更是度日如年,屡次向着老太太恳求方便,设法送回去。那老太太总说等老爷打听了,有便船就可以去得。如此的一天一天,大约过了六七天。
这一天,婉贞正自独坐出神,忽然一个大丫头,名唤玫瑰的,笑嘻嘻走来,问婉贞道:“ 恭喜啊!” 婉贞愕然道:“甚么事?可是有便船,我可以回去了?”玫瑰道:“吉人天相,这句话可是不错的。所以你掉了下水,遇见咱们老太太救你起来。” 婉贞道:“ 到底是甚么事?你说的是甚么话?我不懂啊!” 玫瑰道:“太太交代过,叫我不要对你先说起的。我先告诉了你,你不要忘了我。” 婉贞道:“ 到底甚么事?”玫瑰道:“ 老爷要收你做姨太太。这两天和老太太、太太都说好了,此刻太太叫你过去梳头,喜期就是今天。”婉贞听了,吓得魂不附体,登时身子冷了半段,说不出话来。玫瑰道:“ 快走罢。回来妆扮好了,给老太太们磕了头,我们就要改口叫姨太太,讨赏钱了。” 婉贞坐着不动,那心中一时之间,大乱起来,正不知如何应付方好。想了半晌,没有主意。玫瑰在旁,又再三促迫,婉贞忽然决断道:“去来!去来!到那边去,求得免,便罢,求不免,左右不过一死。”说着站起来就走。
走到前面,只见那式锺和太太都坐在那里。婉贞抢步上去,对太太跪下,磕了一个响头道:“求太太做主。小女子虽是处女,却是已经定有夫家的,今日这件事,万不能依从。”那太太被他突然而来,倒吃了一吓,回答不出,只拿两只眼睛看着式锺。式锺道:“那里有这个话!玫瑰,快搀他起来,梳头去。”婉贞道:“小女子委实不敢从命,求老爷原谅。” 式锺道:“没有甚么原谅不原谅,难道老太太白救你起来的么?” 婉贞道:“ 老太太救命之恩,没齿不忘。只求老爷全了小女子的名节。” 式锺怒道:“我不懂甚么名节不名节。玫瑰,快同他去梳起头来。” 婉贞被两三个丫头,拉到房里,只见脂粉、检妆、衣服,都已预备在那里。一个老妈子便过来和他梳头。婉贞拿起检妆,向地下一扔,砰訇一声,摔了个粉碎,顺手把桌上脂粉等物一扫。丫头们大惊失色。式锺听见了,走近来一看,怒道:“ 反了,反了!给我绑起来。”婉贞骂道:“好一个做官的人,强逼民女为妾,玷辱官箴,坏人名节。你当我是那没志气的女子,话也不许申说一句,便要行强。” 式锺大怒道:“ 好,好!他居然教训我起来了。快与我打。” 说声未绝,丫头、老妈子,早拿了皮鞭、板子,四五个人,没头没脸的乱打一阵。婉贞此时,除求死之外,更无他法,所以打得愈重,他便骂得愈狠。式锺恨极,走来夺过皮鞭,亲自动手,又连连踢了几脚。婉贞终是个血肉之体,在这六月炎天里,如何受得起这般毒刑,慢慢的便住口不骂了,也不挣扎了。丫头们还是不住手的打。式锺喝叫:“ 住了!” 只见他直挺挺的躺着,已是死了。便叫家人,化几百文去买一口薄板棺材来,叫人把他抬到城外义地上去埋了。一面又自己懊悔不迭,只说可惜了一个天仙般的美貌女子。正是:
一死可怜完操节,者番真个是埋香。
未知婉贞死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回 情扰成魔魂游幻境 死而复活夜走尼庵
且说婉贞被式锺打死,叫人用一副薄棺,抬到城外义地上去掩埋。当下两个土工抬着,向城外而去。时已黄昏时分,出得城时,忽然天上起了一片黑云,愈布愈大,霎时间狂风四起,飞砂走石,好不怕人。两个土工,埋怨不迭,看看离那义冢地,还有一里多路,只得发脚飞跑。谁知走不到十余步,便雷电交作,泼头落下倾盆大雨来。吓得两个土工,把棺材丢在路旁,抱头而走。到此已是空旷之地,四面不见人家,只得走回原路,觅到人家檐下,暂避一时。谁知那雨愈落愈大,更不肯歇,加以风撼树木之声,如千军万马一般。二人捱到雨点略小的时候,便冒雨回城,置那棺材于不顾了。
且说婉贞一时义烈性起,置死生于度外,任凭式锺毒打,不肯屈服。到后来被式锺一脚踢在胁下,不觉一时痛极气厥。顿然觉得身轻如叶,殊无痛苦。暗想,我此刻大有飘飘欲仙之意,如果能飞逃出去,岂不免得在此受难。想罢,起身便行,果然觉得足不履地,如顺风使篷一般。一会儿,便出了式公馆。只见街上行人如织,不知向那方行去的好。一时心无主宰,信步行去,恍惚之间,觉得历过万水千山,也不知是何所在。徘徊观望,忽见前面一座庙宇,恍惚是岗边村外的观音庙一般,走近看时,果然不差。不觉大喜,道:“原来我已经到了家也。” 连忙走到村中,寻到自家门首,推门直入,走到父亲书房里。只见父亲朱小翁,正在那里对着一盏明灯,提了一枝朱笔,在那里批点一部甚么书。不觉含悲带苦,上前叫一声:“ 父亲,不孝女儿回来了。”叫了一声,父亲并不答应。他只得又走近一步,贴在身边,又叫一声:“父亲,不孝女儿回来了。” 那小翁却只低头看书,一面加圈加批,并不理会,犹如没有听见一般。婉贞此时已站在书案前,顺眼看那部书时,却是王阳明语录,因又忍住了悲苦,柔声下气,再叫一声。小翁仍旧不理,婉贞想道:“莫非我父亲疑我在外失节,因此恼了我么?此时既不理我,教我也无从分辨,只得暂时忍耐着,等父亲气平了,却再说话。”想罢,便回到自己房里。只见蛛网尘封,床上帐褥都没了,妆梳台上积尘寸厚,不觉心中无限感慨。拿手巾略略拂去床上灰土,挨身坐下,猛抬头,看见房门是在外面反锁着的,不觉大疑,道:“我莫非一向都是做梦,此刻还在恶鸨阿三家锁闭住么?” 连忙走到门前一看,果然是在外锁着的。幸得门缝甚宽,可以挨身出去。再到父亲房中,只见父亲坐在一张藤交椅上,拿着一枝旱烟筒吸烟。婉贞便走到身边跪下,哭道:“父亲!女儿受了千辛万苦,才脱离虎口回来,父亲怎的不理我?” 小翁仍是吸着烟,犹如不闻不见一般,婉贞不禁呜呜咽咽哭起来。哭够多时,只见他父亲仍旧看书去了。暗想:“父亲既不原谅我,我何不到翁姑跟前哭诉去呢?”想罢,出了家门,径到陈家来。
入得门时,径入内室。只见公公陈公孺,坐在灯下弄一副牙牌,婆婆李氏睡在床上,哼声不止,似是有病的模样。婉贞此时忐忑不定,上前去见的,不好;不上前去见的,也不好,一时没了主意。呆了一会,遂自决道:“丑媳妇也要见翁姑的,不上前便怎么。” 想罢,便移步近前,叫一声:“公公,媳妇叩见。” 说着跪下去磕了头,站起来又福了一福。谁知公公也和父亲一般,犹如不闻不见,不做理会。婉贞见此情形,不觉心中一阵悲苦,又不便哭出来,只得走近床前,弯下腰去,对李氏叫一声:“婆婆,媳妇来了。婆婆在床上,乞恕媳妇不便行礼。可怜媳妇受了无限苦楚,留得此身回来,侍奉翁姑,望婆婆……” 说到这里,便呜咽起来。哭了一会,看李氏时,也是不做理会,犹如没事一般。婉贞不觉一阵心中大苦,抢步出了房门,坐在堂屋里,放声大哭,哭到伤心之处,不觉以头抢地。哭够多时,猛抬头一看,觉得自己所坐之处,并非陈家堂屋,却是一个荒郊所在。不觉心下大疑,道:“我今日何以迷惘至此,莫非在这里做梦么?然而回想前事,历历在目,又不像是梦。” 又念到:“身世飘零,父亲不以我为女,翁姑不以我为媳,深恨前此投缳不死,落水不死,不知留此残生,还要受多许磨折?”想到这里,又独自悲痛起来。
正在凄惶时候,忽见前面一行人马,向这边来。定睛看时,好像是官府执事。自顾所坐的地方,正是一条小路,左边是一条小河,右边却是水田,那执事便向这条小路来。婉贞觉得无处回避,只得挣扎起来,站在路边。那一行执事,渐行渐近,旗锣伞扇走过之后,一个少年郎君,骑着一匹白马,按辔缓行而来,打从婉贞身边掠过,对着婉贞定睛一看,道:“咦!朱家表妹,为何一人在此?” 婉贞也定睛一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朝夕记念,名分已定的未婚丈夫陈耕伯,不觉心中又惊又喜,又羞耻又惶恐,一句话也答不出来。耕伯早已翻身落马,又鞠躬问道:“端的表妹,为甚一人在此?” 婉贞此时,心中棼如乱丝,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却又没有一句说得出的,好容易把一句话提到嘴唇边来,却不知怎样又缩了下去,便不由自主的扑簌簌滚下泪来,犹如断线珍珠般,要收也收不住。耕伯道:“表妹,想是受了委屈了。我这里左右有空轿子,就请表妹登轿,先到我家再说。”说时,便有仆人招呼,把一乘空轿子抬过来。婉贞此时身不由主,恍恍惚惚便坐在轿中,轿夫抬起便行。只见耕伯依然骑马在前先导,回视两旁,却又不是荒野之地,六街三市异常热闹。婉贞坐在轿中,也自莫名其妙。暗想:“我今番回来,父亲脾气向来是古执的,一时动气不理我,也不足怪。只是公公、婆婆,何以也不理我起来?公公且不必说他,至于我婆婆,从前名分未定,以老亲称呼时,便十分疼我,一见了,便侄女长、侄女短,何等亲热,方才见了我,就犹如没有看见一般,可见得从前亲热,都是假的。只有耕伯见了我,便那等小心怜爱,足见到底是夫妻情重,与别人又自不同,也不枉我一向出生入死的,代他苦守。等一会到了,少不得要把我一身所经的,细诉与他,还不知他怎生怜惜我呢。” 一头上胡思乱想,耳边厢忽听得一阵鼓乐喧阗,自顾身上穿的是凤冠霞帔,抬头看见轿前的耕伯,也是穿了一身吉服,在那里下马。心意中想:“莫非今日是亲迎吉朝么?” 正那么想着,轿子已经停下,便有两个喜娘过来,揭去轿帘,搀扶出轿,入到一所大宅内,拜堂行礼,一般的拜见公婆。婉贞偷眼看时,那公婆却是喜孜孜、笑溶溶的,不似从先那一副冰冷面目。傧相送入洞房,便出去了,房中只剩了新夫妻。一时耕伯走近身边,软语温存,百般慰贴,婉贞此时倒羞答答说不出话来。侧耳听一听,外面人声寂寂,远远的好像已打三更,耕伯还坐在身边,喁喁细语,说道:“我们从小儿,便大家相爱,不料今日天从人愿,成了百年好事,想表妹的心,也和我一般的,为甚么对此良宵,倒默默无言,学起息夫人来了。” 婉贞低低答道:“妾得侍郎君,三生有幸。只是文定那天,忽然传说郎君走失无踪,不知一向在何处,却使妾多受一番磨折。” 婉贞说话时,却仍是低着头的,说了这两句话,却不闻耕伯答应,不觉抬头一看。谁知伴着自己坐的,那里是个陈耕伯,竟是一只斓斑白虎,像人一般坐在那里。一只前脚抚在自己背上,一只按在自己胸前。这一吓,真是三魂走了两魂,七魄丢了六魄。登时觉得耳鸣眼黑,芳心乱跳,欲叫又叫不出来。自觉得身子倒在地下,登时浑身痛楚起来。惊定一回,张眼观望,只见四面漆黑,自己睡的地方,十分逼仄,伸手扪(,觉得自己像睡在一个木箱之中,箱内积水盈寸,竟是睡在水里,气急的喘不过来。
猛然想起,自家被式锺那厮一顿恶打,打完之后,难道他竟把我活葬了?自己想来,真是命苦,他索性打死我,倒也罢了,为甚活葬了我,叫我受这等罪。不觉又悲悲切切,哭将起来。身上伤痕又痛闷的,又喘不出气,又睡在水里,浸的那伤痕更是痛的不堪言状,不觉转悲为怒,腾起一脚踢去。谁知那棺盖划然顿开。看官须知,他那薄棺并不到半寸厚,草草用几个钉,钉起来的。婉贞又是一双天足,被他恨极一踢,如何不开。婉贞看见棺盖开了,便伸手推过一边,咬着牙,忍着痛,挣扎坐起来。抬头一望,只见满天星斗,四面并无房舍,风吹得树上呜呜作响,加以虫声唧唧,方才自悟,果然身在旷野之中。原来夏秋之间,疾风暴雨,易起易散,此时已将近五鼓,久已云收雨散了。婉贞坐在棺内,细想方才之事,似梦非梦。
若说他是活葬了我呢,他纳我入棺时,总不能一无所觉,一定是打死了我,草草纳入棺内,抬至此处的;若说我已经死了半夜,此时复苏,那方才所见的,便不是梦境,或者我的魂魄已经回家一转,也未可知,只苦于现在不知是甚么时候。自顾浑身湿透,更向何处投奔。唉!苍天啊,你为甚不放我死了,却还要我活在世上做甚么呢?一个人坐在那里,怨一回,恨一回,悲昔一回。好可怜啊!你想,一个十六岁的闺女,向来是娇生贵养的,凭空叫他受了多少苦楚。想看官们早已巴望他快点团圆的了。谁知临了时,却叫他身带重伤,孤苦零丁的一个人,坐在荒郊之外,泥水之中,造物弄人,未免大不仁了。闲话少提。
且说婉贞凄惶过一会,独自宁神,要想一个投奔去处。终不成到了天明,真个去讨饭叫化么?然而当此之时,莫说是个女子,便是个男子,有了通天手段,也是没处施展的。也是天不绝人,无意中被他看见远远有一星灯火。婉贞暗想:“且莫管他,既有灯火,总有人家,我且到了那人家的去处再说。”想罢,便挣扎起来,一步一捱的,向着那露出灯火之处,摸索行去。可怜他身上既是受伤痛苦,又被雨水透入棺中,衣服尽湿,全都沾裹在身上,越加痛楚,越加难行。况且大雨之后,野外之地,泥泞不堪,仅有些微星光,如何看得见,所以又是一步一滑,幸得一双天足,还不至十分蹉跌。捱了一里多路,看看那灯光之处渐近,隐隐听得木鱼之声,此时更顾不得甚么,只管向前行去。看看走近,抬头看时,却是一座小小茅庵,门额上一块横匾,却看不出是甚么字,那木鱼之声,就从那庵中而出。便轻轻叩了两下门,里面木鱼之声,顿时停住了。婉贞又叩了两下,里面问:“是甚么人?”婉贞道:“我是一个落难女子,来求宝刹片地,略歇一宵。” 里面寂然无声,半晌,又听得一人说道:“这是个女子声音,你便开门与他方便罢。” 说罢,便有人掌了一枝蜡烛出来。开了门,婉贞看时,却是一个老婆子。正 要 举 步 进 去,那 老 婆 子 把 婉 贞 看 了 一 眼,吓 得“呀!”的一声,把蜡烛摔在地下,连爬带跌的,往里便跑。婉贞见吓了人,便站住了,不敢孟浪。只见佛堂里面,踱出一个老尼来,南无着左手,右手拿了一串念珠,口中不住的念“阿弥陀佛”。又问:“甚么事?”那老婆子爬在地下,用手向外乱指,道:“鬼,鬼!”那老尼道:“阿弥陀佛!老衲今年八十岁了,平生没做坏事,那有鬼上我门?” 婉贞在外听得,便道:“师傅啊!奴是个落难女子,被人害得这般狼狈,并不是鬼,休得害怕。” 老尼道:“ 既是一位女菩萨,请进、请进。”婉贞方才举步进去,回手和他关上了门,方才走上佛堂。那老尼把婉贞一看,也自吃了一惊,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女菩萨,可是遇了歹人,弄得这般模样?”婉贞道:“一言难尽。” 老尼道:“ 女菩萨,此非说话之时,待我取两件衣服出来,你去洗个澡,换了衣服,再说罢。”回头叫那老婆子道:“翠姑,你快去烧起水来,给女菩萨洗澡。足见你禅心不定,须知悟、彻、空、明,何处有鬼!”老婆子答应着,转到后面去了。老尼道:“ 老衲的是出家衣服,女菩萨用不得,回来水烧好了,我叫翠姑检两件出来,将就穿穿罢,只是亵渎不当。” 婉贞道:“ 此时得免裸体,已 感 大 德,何 敢 有 嫌。敢 问 师 傅 法 号?” 老 尼 道:“老衲妙悟,皈依佛法已六十五年了。方才那翠姑,本是我在家时的丫头,小我四岁,今年也七十六岁了。他本名翠鬟,从他丈夫死了之后,也要跟我出家,我怕他禅心不定,不肯和他剃度,他便在此做个香火道婆。因为大家都老了,所以我叫他一声翠姑。” 正说话时,翠姑来说水烧好了,妙悟便叫翠姑取一套衣服出来,送婉贞到浴堂里去。正是:
借浴菩提般落水,本来干净女儿身。
未知婉贞浴罢之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一 回 老尼姑粲说淫欲情 朱婉贞历遍灾晦病
且说婉贞走到浴房,脱下湿衣,低头一看,只见浑身青肿,且有几处皮破血流的地方,不免自己暗暗伤心。洗拭时,更是痛切骨髓。自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今日自己以保全名节之故,受此涂毒,陷于不孝,真是无可奈何。”洗罢,便穿衣出来,向妙悟拜谢。又央翠姑取了一盆水,将头发解开,栉沐了一遍,天色已经大明。妙悟叫翠姑备了两盘素点心,请婉贞吃。此时妙悟早课已完,也来相陪。便说道:“不敢动问,女菩萨因何被难至此?我看女菩萨举动手足,都像不甚灵活,脸上也有两处青紫浮肿,敢是遇了强暴。因何能夤夜至此?” 婉贞垂泪道:“ 生命不长,致多颠沛。师傅垂问,非一言所能尽,且待我一一述来。”于是把如何往省城,如何被拐,如何被卖落娼寮,如何受磨折,如何投缳不死,如何用权术骗出,拦舆告状,苍梧县如何超豁,嘱令同乡廖春亭带回家乡,如何覆船被救,式锺如何强迫为妾,如何打死,一一诉说。内中只把叔父仲晦行为瞒起,只说是船家拐骗。妙悟听说一句,便念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婉贞一面说时,也不住的泪如雨下。妙悟听毕,说道:“女菩萨守身如玉,令人可敬。只是佛家最忌说诳。女菩萨身陷虎穴,尚能设法逃出陷阱,机警可知,何以由省城直到梧州,竟任从舟人上驶,岂有不犯疑心之理?”婉贞听说,默然半晌,道:“ 那时本有一位亲戚同在舟上,所以未曾疑及。” 妙悟惊道:“ 如此说,令亲也一同被拐了?”婉贞嗫嚅道:“这却未曾。” 妙悟道:“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孽障迷真,变生骨肉,阿鼻地狱正为此人而设。女菩 萨 捐 除 冤 债,代 为 隐 讳,正 为 此 人 添 重 罪 过也。”婉贞暗想:“此人之名,不愧称为妙悟。”
已经被他喝破,也就不再设词,因问道:“方才老师傅说出家已经六十五年,想已深通佛法,像弟子这等愚昧,不知可求剃度否?”妙悟道:“善哉,善哉。女菩萨是福泽中人,何得生此妄念?” 婉贞道:“弟子并非妄念。实因经过诸般苦恼,诸般磨折,不如皈依佛法,自求忏悔。再浅而言之,弟子自念愚昧,断不易能参佛乘,不过要借一片蒲团,作个避世所在罢了。” 妙悟道:“要参悟佛典,并不在乎出家,至于避世之说,更非女菩萨所宜言。不要看了老衲的样,须知老衲当年出家,是出于万不得已的。老衲在俗时,也是名门之女,十五岁上便许了亲事,先夫比我长了四岁。先父因看见他肯用功上进,所以订定了。不料过得一年,先夫以用功过度,病瘵身故。那时老衲便要奔丧守节,先父因为夫族那边弟兄众多,恐怕我被人欺负,一时未允。是我截发为誓,先父不得已,将我应有妆奁之资,盖了这座茅庵,题了庵名为“ 贞德庵”,老衲便出家在此。又请命于翁姑,将先夫移葬在贞德庵旁。老衲朝夕念佛,代他忏悔,至今已到了六十五个年头。若女菩萨方在青年,前程不可限量,岂可生此妄念。”婉贞听了妙悟一席话,不觉呜咽起来。他想起昨夜死在棺内时,明明觉得自己一魂不泯,回到家园,见老父,见翁姑,虽然父亲翁姑都不理我,想来魂灵是无形之物,生人不能见我,所以我虽见他、叫他,他却并不知道,并不是不理我。至于后来,忽然看见耕伯,那般温存、体贴,明明与我交谈,这岂不是两魂相遇。他的魂能与我的魂相遇,想来已是凶多吉少的了。虽然我不难学妙悟这般苦守,但是妙悟能把丈夫骸骨移在庵旁,相守至六十五年之久,将来示寂,还有同穴之望,我的陈郎倘在外遭了不测,却叫我怎生为情也。” 想到这里,所以不觉呜咽起来。妙悟此时,却盘膝瞑目,合十入定。良久,婉贞呜咽定了,妙悟此时,却盘膝瞑目,合十入定。良久,婉贞呜咽定了,妙悟道:“女菩萨情种哉,一定有难言之隐。然而老衲是出家之人,并且痴长了数十年,何妨略示一二。” 婉贞心中暗想:“这妙悟处处能窥见我的隐衷,一定是个智慧之人,我何妨捐除了儿女情态,把陈郎走失之事告诉了他,或者他能料出吉凶来,也未可知。” 想罢,便把这件事,告诉了一遍。妙悟道:“少年人,心性不定,误听人言,留恋他乡,终有归来之日,女菩萨何必忧虑。” 婉贞道:“这是老师傅慰我之言罢了。”妙悟道:“不瞒女菩萨说,老衲初出家时,本名妙静,近十年来参透禅机,学我佛以慧眼观众生之法,料事百不失一,所以改名妙悟。我且说四句偈言。女菩萨听来,包管日后有验:
万里风涛万里人,交柯连理种情根。
他年悟彻情中趣,再把他情说与君。”
婉贞听了,莫名其妙。因说道:“ 弟子愚昧,不解偈中玄理,老师傅何妨明示一切?” 妙悟道:“ 便是老衲,也莫名其妙。此中有无玄理,也不可知。女菩萨但牢牢记着,或者他日有验也。”婉贞道:“弟子此时之心,已如止水,何以尚有他情?”妙悟道:“女菩萨解错了,他者非我之称,既然非我则我之外第二人是他,即第三人、第四人,无非是他。女菩萨未能无我,所以不能无他,他亦未能无我,所以更不能无他。女菩萨自去参悟罢了。” 婉贞道:“ 老师傅四句偈中,却有三个情字,不知这情字作何解说?” 妙悟道:“先天一点不泯之灵,谓之情,此乃飞潜动植一切众生所共有之物,有之则生,无之则死,有何难解。” 婉贞道:“ 老师傅清修数十年,自应参透清净妙谛,不知还能忘情否?”妙悟呵呵大笑,道:“女菩萨聪明智慧,但是未能免俗。这情字既然有之则生,无之则死,老衲又何敢无,何能无?何况我佛最是钟情之辈。” 婉贞讶道:“我佛清净无为,虚无寂灭,何以尚不能忘情?” 妙悟道:“ 佛以慈悲为本,请教大慈大悲,发宏大誓愿,拯救众生,这个情还有比他大的么?须知无人无情,无处无情。这情字正施于君臣之间,便谓之贤君忠臣,反施之于君臣之间便是暴君叛臣;正施于父子之间,便是慈父孝子,反施于父子之间,便是顽父逆子。夫妇之间,施之于常,谓之恩爱,施之于变,谓之节义。世人力量单薄,情亦单薄。所以能见情之处,只在伦常之中。我佛法力无边,情亦无边,所以能普施之于众生。可笑世人论情,抛弃一切广大世界,独于男女爱悦之间用一个情字。却谁知论情不当,却变了论淫。还有一种能舍却淫字而论情的,却还不能脱离一个欲字。不知淫固然是情的恶孽,欲便也是情的野狐禅。可笑有一种人,欲求皈依佛法,动说勘破情关,不知破了情关,便是我佛的罪人,如何可以皈依?究其所以之故,不过是误拿欲字作情字解。其实他是勘破欲关,情关如何破得呢?便是老衲,苦修数十年,无非是勘不破一个情字。”婉贞道:“ 敢问老师傅,是甚么情勘不破?”妙悟道:“便是夫妇之情。我自问从出家以来,愈到心如槁木死灰处,愈是我情最深处。所以我说,世人动辄以淫欲二字作为情字解,还要拿他的见解发为议论,著书立说,这种人是要落拔舌地狱的。” 婉贞道:“ 善哉,善哉。老师傅一席话,真是世人的当头棒喝,弟子受教多多矣。只是弟子有来处,无去处,欲求剃度,师傅又不允,不知能设法使我回广东么?”妙悟笑道:“此处肇庆府,便是广东地界,女菩萨要回岗边是真。”婉贞道:“正是。” 妙悟道:“ 此处虽有到佛山的渡船,然而我看女菩萨灾晦未退,又是孤身女子,不宜远行。不如设法通个信到府上,打发人来接的妥当。”婉贞道:“只是打扰师傅不当。”妙悟道:“不妨,不妨。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但不知女菩萨自己能写信否?”婉贞道:“写信容易。但是这荒僻所在,如何寄去。” 妙悟道:“那就好了。今日饭后,翠姑本要进城,就请写了,交他带进城去寄罢。” 婉贞连忙称谢,妙悟引到禅室里,文房四宝皆备,遂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给他父亲。及至封了起来,一想,寄往那里好呢?岗边地方,是个乡僻所在,各处渡船都不通的,必要有个转交之处才好。想了一想,只想起陈六皆表叔,在省城大新街开了一家聚珍珠宝店,不如托他转交罢。于是提起笔来,写好了,交与妙悟。不期站起来时,忽然觉得头晕,便又坐下,定了一定神,只见天旋地转的,晕的了不得。妙悟已经觉着,便叫翠姑设了一张榻,请婉贞且歇息歇息,自己便到佛堂外去诵经。
婉贞睡到榻上,觉得一阵一阵的昏迷,便自矇眬睡去。合着眼,便见鸨妇阿三姐来威逼接客,略不肯从时,他便拿皮鞭来打。正待哭喊时,那阿三姐不见了,拿皮鞭的却是式锺,提起鞭,狠命的打来,不觉叫一声“ 嗳呀!” 一惊而醒。却是身上打伤之处,在那里切痛。又觉得耳鸣眼花,十分沉重,自己抚摩身上,觉烧得和火炭一般。念到身世凄凉,不觉凄然泪下。才闭了眼睛,又是梦魂颠倒,不是吓醒,便是哭醒。如此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也不知醒了几次,睡了几次。翠姑从外面进来道:“ 小姐,请起来用膳罢。我们老师傅是吃长素的,没有甚么菜,待慢得很呢。”婉贞道:“那里话,惊扰得很。我此刻觉得十分头痛,吃不下去,请你老师傅自便罢。” 翠姑伸手向婉贞头上摸了一下,道:“嗳呀!怎么烫得这般利害。” 说着三步两步跑了出去。一会儿,妙悟进来,看了道:“阿弥陀佛!这是昨夜受了感冒了。翠姑,你赶快拿我的午时茶煎一碗来。” 翠姑答应去了。妙悟到自己禅榻上,取了一床夹被,代婉贞盖了,掖好了四面。婉贞道:“ 老师傅,可怜我落难在此累你,我也说不出多谢的话了。” 妙悟道:“ 女菩萨,安心睡罢。等一会吃了午时茶便好的。” 说罢,又盘桓了一会,方才出去。一会儿,翠姑端了午时茶来,给婉贞吃了,便到城里去,代婉贞寄信。婉贞自吃了药茶之后,依旧迷迷蒙蒙,不觉睡到掌灯时候,方才觉得烧热略退,只是依然头重,不能起床。翠姑端了一碗薄粥来请用,便告诉:“信已交信局寄去了,小姐只管安心,我们老师傅是个慈悲老佛,你不必烦心搅扰不安这一层,快快将息好了,等府上接了信,打发人来接你时,只怕我们还舍不得你去呢。” 正说话时,妙悟也来了,一般的用好言抚慰,倒闹得婉贞十分不安,满望早点好了,虽在这里暂住,却还不至于以病体累人。
谁知他的病,偏不肯就好。在贞德庵一病,就是半个月。病既不愈,那寄去的信,也竟绝无回音。看官们想还记得,那聚珍店,久已关闭了,陈六皆已经将货底运到别处贩卖去了,这封信如何还送得到。可怜婉贞那里得知,心中又是思念父亲,又是记挂耕伯,看着妙悟、翠姑,天天都为自己的病忙的不得了,心中又是不安,加以寄信去后,父亲非但自己不来,也并不打发一个人来,更且回信也没有一封,不知家中出了甚么事故,他那一寸芳心之内,时时刻刻拿这几件事来辘轳般转。大凡病人最忌的是心事,他的心事更不止一端,如何能够骤愈呢?所以闹的一天轻,一天重起来。翠姑着实耽点心事,只有妙悟,行所无事,道:“这是他灾难未满之故,灾难满了,自会痊愈的。你看他的相貌清而不癯,秀而有骨,是个有福之人,断不至于死在这里的。” 翠姑道:“ 话虽如此,也要早点医好了他,彼此放心省事。”妙悟道:“他此刻心事烦得很,万难痊愈的,只要解了他的心事,他就可以十愈八九了。” 翠姑道:“ 这就难了,他的心事,他自己才知道,谁能解得。” 正说话时,外面有人叩门。翠姑出去开了,外面踱进一个男子。妙悟一看,道:“好了,女菩萨的救星到了。”
原来此人是肇庆城里的一个名医,姓黄,字学农,年纪约有五十多岁。与妙悟夫族本是世交,妙悟出家那年,学农的父亲还撰了一篇碑记,至今尚嵌在庵中墙上。这黄学农虽是学成医道,十分精明,却并不悬壶问世,所以轻易请他不动,他也轻易不肯代人看病的。平日极敬重妙悟的节义,所以时常到贞德庵来望望。
当下妙悟见了学农,便合十道:“ 居士,违教久了。”学农道:“正是,许久未来瞻仰老佛。昨日被鹤山的一个舍亲,硬拉去看病,直到今日方才回来,路过这里,特来问讯。”妙悟道:“非但令亲要硬请看病,便是老佛也要重烦居士。”学农道:“老佛有甚不适?” 妙悟道:“ 非老衲病,是老衲病,老衲不病,老衲病病。” 学农道:“ 老佛又要谈禅了。”妙悟一笑,方说出婉贞病来。正是:
天际送来灵扁鹊,禅床顿起病雏莺。
未知婉贞之病,能医得愈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二 回 三折肱名医愈烈女 一帆风侠士送娇娃
且说妙悟,当下把婉贞夤夜投奔,感冒得病半月不愈的话,说了一遍。学农道:“老佛忒煞胆大,倘使他是个人家逃出来的婢妾,你也收留下来,不怕累了自己么?” 妙悟道:“四大皆空,何处是累?”学农道:“慈悲心动,怕不能空。”妙悟道:“此女虽无来处,却有去处,也不必累我。”遂把婉贞所述之遭际,及寄信回家,嘱人来接的话,一一述知。学农道:“原来是一位奇节女子,可敬,可敬!我便医他。”妙悟便叫翠姑,先到禅室里去,知照了婉贞,然后亲引学农到里面去。婉贞已是勉强坐起,用夹被围住了下身。翠姑端过一张矮脚几,放在榻上。学农诊过了脉,定了方子,便和妙悟同出佛堂外面,好让婉贞方便睡下。学农道:“他这个症,有伏暑在里面。起先只管吃些午时茶,所受风寒都祛去了,只是不能清那点暑热。我这方子,吃两剂下去便好的。”妙悟道:“居士名手,自然能祛除百病。只是他的心病难除。” 学农道:“ 说到心病,便是神仙也难医治,莫说是我。” 妙悟道:“我料他此时心病只有两条,若能先治好了一条,他的病也就易好了。居士住在城里,相识人多,或者可以同他设法。”学农道:“奇了。这女子的心病,怎么叫我到城里去医起来。” 妙悟道:“ 他此刻两条心病,一是思夫,一是思父。思夫这条,我们是难设法的,至于他思父一条,似还可以尽点力。”学农道:“怎么尽力呢?” 妙悟道:“ 他曾经写了一封信回去,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回信。他自写了这封信之后,便病倒了,不能执笔。老衲是仅识得经卷几个字,写是写不来的。居士若能代他写一封信,写得上紧点,叫他家里赶快打发人来接他,等他家人到了,我包管他的病就好了八九。” 学农道:“这个容易。老佛去问了他家的住址,我便代他写封信。” 妙悟道:“他写信时,那收信地方,我看见过的。一时忘了,待我再问他来。” 说罢走到里面,问明白了,出来对学农道:“ 写省城、大新街、聚珍珠宝店、陈六皆、转交朱小翁便是。” 学农听了大惊,顿然省悟,道:“他莫非是陈耕伯的聘宝么?” 妙悟道:“居士何由得知?”学农道:“ 这个陈六皆,是我的老朋友,他所开的聚珍珠宝店,早已闭歇了,此刻带了货底到梧州去卖。前一向路过这里,还在我家耽搁了几天,动身还不多时。他告诉我,一个侄儿,别字耕伯,才定了亲,便不知去向,后来那所定的侄媳,也被人拐去了,听说卖在梧州,是这个女子自己告了官司,亏苍梧县李大老爷,交代同乡人带他回去,到了肇庆峡,沉了船,捞救不着,生死未知,还托我打听呢。”妙悟道:“ 善哉,善哉。这是佛法因缘,得遇居士。他虽未曾对我说出陈耕伯名字,然而所有情节,一一符合,准定是他,居士便行个方便如何?” 学农道:“ 请老佛去问明白了他,倘然是这个人,我便亲自走一遭,送他回去。”妙悟合掌道:“善哉,善哉。待老衲问去。”
说罢走到禅室,看见婉贞躺着,因问道:“ 请问女菩萨,那聚珍店的陈六皆,是女菩萨甚么人?” 婉贞道:“ 是表叔。”妙悟道:“ 是老亲,不是新亲?” 婉贞道:“ 是老亲。”妙悟道:“那陈六皆有一位令侄陈耕伯,女菩萨可与他认得。”婉贞听说,不觉一骨碌爬起来坐着,一面说道:“敢是来了。” 既而回心一想,不禁涨的两颊绯红,慢腾腾的说道:“老师傅问他怎的?” 妙悟见此情形心中已了然明白,因说道:“方才来看病的黄居士,是陈六皆的朋友,老衲和他说起女菩萨前次寄信的事,他说聚珍已经闭歇了,六皆前一向路过此地,还在黄居士家住了几天,此时往梧州去了,须知这半个多月,没有回信的原故,是那封信无处可投了。”婉贞道:“不知我六皆表叔,到梧州有甚么事?” 妙悟道:“听说是贩卖底货。此刻黄居士叫我传言与女菩萨,安心调理,病好了,他亲自送你回去呢。” 婉贞大喜道:“ 这真是我的重生父母,令人感激不尽的了。” 妙悟便出来对学农说知,又述了婉贞感激的话。学农道:“ 这等奇节女子,我便把他作菩萨供养,朝夕礼拜,还不能表我钦佩之意,何必他说感激呢。老佛劝他安心调养罢。得他好了,他要几时走,我就几时送他去。这个药方,我带了进城,撮了药,叫人送来罢。虽说不甚远,也有四五里路,省得老翠姑又拄了拐杖,走一次了。”妙悟道:“如此一发成全了他了。”
学农便起身辞去,妙悟仍到禅室里看婉贞。婉贞还坐在榻上,问道:“方才那位黄先生,可是此间施主?老师傅可是向来相识的?” 妙悟道:“ 非但是施主,非但向来相识,还是老衲的世交。我这庵中一篇贞德庵记,还是他尊大人作的。女菩萨这一问,老衲又知道了。可是因为他答应送你回去得太易了,你是个惊弓之鸟,又妨出了意外?这个老衲敢保的。”婉贞道:“不为这个。我倒为的是萍水相逢,便荷此大德,怕无以为报罢了。” 妙悟道:“ 这个何必说报。黄居士才说,像女菩萨这等奇节,他还要焚香顶礼,以表他的钦佩呢!”婉贞道:“这是黄先生的过奖,守身保节,是我等女子分内之事,算得甚么。加以奇节二字,不要惭愧死人么。”妙悟道:“ 这是佛家之所谓魔障,被这魔障障住了,便自不知世界中一切恶人做尽罪过,有人劝他,一并不知自己所做即是罪过,亦犹之世界中一切善男子、善女人,做尽功德,他却自己不知是功德,内中无非是魔障为之。然而必要有了这一层魔障,方是真恶人、真善人。若做了罪过,自己知是恶事,这个还不算恶人;做了功德,自己信是善事,这个也不算真善人。若女菩萨做下这等节烈的事,还自以为是分内之事,这便真节烈。” 婉贞道:“ 老师傅,这等说我越发惭愧了。”妙悟道:“阿弥陀佛,这魔障更深了。女菩萨且歇 息 歇 息 罢,等 一 会 煎 好 了 药,再 叫 你。” 婉 贞 道:“我此刻清爽了许多,想那黄先生是个神医,诊了脉,还没有吃药,就 好 了 许 多 了。不 敢 劳 动 老 师 傅,和 我 谈 谈 倒好。”妙悟道:“阿弥陀佛,女菩萨从此消除灾晦了。” 婉贞道:“恐怕未必。近日以来,总是魂梦颠倒。”妙悟道:“梦由心生,梦由心灭,心中有梦,处处是梦,心中无梦,处处非梦,梦魂颠倒,与灾晦是不涉的。” 婉贞道:“ 弟子受了老师傅大恩,犹如见自己人一般,弟子也不敢自外。有个怀疑之处,要求老师傅参解,释我疑惑。” 妙悟道:“ 甚么怀疑?老衲见得到的,无有不说。” 婉贞便把在棺材里面,似梦非梦那一段事,告诉了妙悟。妙悟道:“魂离躯壳,往游他境,也是理所或有之事,即作为恶梦观,可也。” 婉贞道:“弟子所疑者,在后半路,恐防有甚凶恶之事。” 妙悟道:“梦境虽幻,有时不幻,魂魄虽真,有时不真。而况阴阳合而和,则躯壳生;阴阳散而叛,则躯壳死。女菩萨当日被人毒打,痛极而厥,阴阳于此之时必失调和,及至将苏,阴阳由不和而复归于和,当其阴阳二气复遇合时,相击相摩,易生种种怪像。凡人入梦境时,阴阳亦必少有不和,及其醒时,复由不和而归于和。尔时亦生怪像,如惊醒、吓醒、跌扑醒等类,乃自然之理,何关休咎。总而言之,我心无有休咎,则非但梦境非我之休咎,即当前所见亦非我之休咎。女菩萨聪明人,何以见不及此。” 婉贞恍然道:“ 老师傅舌粲莲花,弟子顿开愚昧矣。”
说话时,学农已打发人送了药来。翠姑便忙去生火,煎了,给婉贞吃。这一剂药下去,婉贞居然好了大半,是夜酣然睡着,连梦也不曾做一个。直到五鼓时,妙悟早课诵经,敲得木鱼响,方才惊醒。坐起来,觉得神清气爽,自己觉得自从在花埭与父亲失散之后,不曾有一日如此安泰,便就在榻上默坐养神。翠姑到禅室里取东西,看见了,道:“ 嗳呀!天还没亮呢。小姐好早啊!可好点了?” 婉贞道:“ 多谢翠姑,我好了。”翠姑取了东西自去。一会儿,又进来问道:“小姐可再睡一会儿罢,天还早得很呢。”婉贞道:“这半个多月,我也睡的怕了,巴不能够起来,如何还要睡?”翠姑道:“如此我去取洗脸水来。” 说罢去了。一会儿,送进洗脸水。婉贞下床,盥洗已毕,翠姑又送上粥来。婉贞道:“你老人家不要为我忙,等和老师傅一起吃罢。” 翠姑道:“老师傅昨夜先行交代过,知道小姐今日要好的,叫我预备着伺候。你先用罢,不必等了,早课还有一会呢。” 婉贞此时果然觉得有点饿了,也就不再推辞,吃了一碗粥。翠姑又把自己用的梳篦等送进来,婉贞草草梳了头。妙悟早课已完,进来说道:“ 阿弥陀佛。女菩萨大安了。” 婉贞道:“多谢老师傅,好得多了。”于是对坐闲谈。
慢慢的天色大亮,太阳出来了。黄学农早已亲身来到,并带了书僮,捧了一个攒盒来。妙悟到佛堂里相见,寒暄已毕,学农道:“我素知老佛厨下,锅灶都不许动荤腥的。朱小姐久病初痊,胃口不好,必要有点精致肉食,方可吃得粥饭,所以特备了一个攒盒送来,顺便看看他的病,改个药方。”妙悟道:“一发都烦居士费心了。”说着便叫翠姑端了进去,告诉婉贞。婉贞看时,是一个海南红木攒盒。揭开一看,里面七个精致瓷碟,盛着一样是腊鸭肫,切成薄片;一样是去了皮撕细的腊鸭腿;一样是火腿;一样是肉松;还有那虾米、鱿鱼丝、卤肫肝等,共是七样。说道:“ 怎么好,多谢黄先生的。” 说时妙悟已引了学农进来。婉贞道:“ 蒙先生赐药,顿起沉疴,已感谢不尽,怎么又蒙赐馔,实不敢当。”学农道:“小姐久病初痊,必要有点可口之物,方能下饭,偶备几式粗肴,何足言谢。” 妙悟接着道:“ 难得居士想得到。知道老衲厨下不进荤腥,所以特备了这个攒盒来,给女菩萨下饭。” 婉贞道:“这个我一发不敢受了。老师傅宝刹,向来戒断荤品,怎好为我破了这例。” 妙悟道:“不妨,不妨。这攒盒是黄居士送来之物,女菩萨又是客,与我小庵无碍的。” 学农道:“还是先诊小姐的脉罢。早好一天,好早走一天,省得在这里思亲念切。但不知服药之后,觉得怎样?”婉贞道:“多谢赐方赐药,服后顿愈八九。先生真是神医。” 说话时,翠姑已摆好了两本书,作为手枕。婉贞移步到桌边,伸手诊脉。学农诊过之后,又定了个方,仍旧带在身边,说进城去撮了送来。婉贞道:“承先生如此厚赐,愧无以为报。” 学农未及回答,妙悟道:“ 这是居士与人方便,何必言谢。” 学农道:“ 老佛说的是佛法,我行的是儒素。圣人秉笔作春秋,是教后人以彰善罚恶。我敬佩朱小姐的奇节,不过借此聊表敬 意 罢 了。” 婉 贞 道:“先生这等说,越要令人惭愧了。这是时运不济,偶遭磨难,何足算节。”学农道:“小姐不必过谦,好好的将息几天,我再送小姐回去罢。”说罢起身辞去。
从此婉贞一天好似一天,学农也天天到庵中来看了一次,七八天后,精神一切,都已复旧。学农自从医治婉贞之后,回家不免说起,等到婉贞病愈,学农的夫人便带了媳妇女儿等辈,到贞德庵礼佛,顺便看看婉贞,一个个都啧啧称赞他贤德。黄夫人知道他能写字,早预备了一张扇面,来时便请婉贞写。婉贞受了学农大恩,无可推辞,只得写了。黄夫人回去,未免夸示于亲戚朋友,便有许多女眷,闻得此事,都来瞻仰这奇节佳人,一时闹得贞德庵前,车马盈门。妙悟虽是清静惯了的人,向来厌见生客,这回却十分高兴。他以为婉贞受了三番死难,苦守贞节,也应该令人瞻仰瞻仰他的丰采,以为一众女子的矜式。所以凡有人来,他都殷勤招接,闹得翠姑烧茶送水,有时还要办两样斋,更是十分忙碌。然而凡所来之人,必定烧香,捐助香钱之外,总赏他几文,他也乐得积攒起来,以为将来棺材老本,所以也十分高兴,生怕婉贞走了,没了生意。那所来之人,一个个都要求婉贞写字,又都送与润笔。婉贞虽然不受,妙悟却在旁都代他收了。如此一耽搁,又是半个月。婉贞急了,屡次央求黄学农送他回去,学农答应了。
是日,叫备了船只,带了一名女仆王妈,来到贞德庵中,叫了一乘轿子,接婉贞下船。妙悟送到门口,方才递过一包银子,道:“这是女菩萨半月以来润笔所入的,敬以奉还。”婉贞那里肯收,只说拜烦老师傅,代我买香来敬了佛罢。妙悟也不肯收,将来交与学农,学农收了。婉贞方才拜别妙悟。大家都有点依依不舍之意,依恋了一回,方才上轿,来到码头下船。学农叫王妈在里舱伺候婉贞,自己住了外舱。这回却是一帆顺风,直到岗边,方才停泊。但觉得:
两岸儿童闲笑语,居然入耳是乡音。
未知婉贞归家之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三 回 朱婉贞归家诉别绪 陈六皆劝酒试奸徒
且说当下泊定了船,黄学农先自上岸,带了一个船户,去访问朱小翁住家,叩门求见。朱小翁延入,相见已毕,小翁让坐献茶。学农道:“阁下且休客套,先打发人去接千金要紧。”小翁讶道:“阁下说什么?” 学农道:“ 是阁下千金回来了,请打发家人到船上去接来。” 小翁道:“ 弟生平只有一个小女,已在肇庆落水身故,阁下此话何来?” 学农道:“ 弟便从肇庆,送千金回来。他已遇救,并未身死。”小翁此时,如醉如梦,将信将疑,目定口呆,对着学农发傻。学农站起来道:“此去码头不远,阁下不信,且同去看来。”说着拉了就去。小翁此时,身不由主的,跟着便走。船户在前领路,一径来到码头,走上船来。婉贞望见父亲来了,抢步迎去前舱,叫得一声父亲,便扑到怀里,双膝跪下,放声大哭。小翁直挺挺的站着,一言不发,呆了半晌,方才落下泪来,说道:“女儿,你真个回来了也。” 婉贞不曾听见,还是跪在地下,抱着小翁双膝,哭个不休。学农便叫王妈出来劝止。婉贞勉强忍住了哭,满心委屈,要诉说一番,却只说不出一句话来。小翁叹气道:“ 此时事已过了,哭他甚么。我儿且先跟我回去罢。” 学农道:“ 正是。今日父女重逢,是大喜啊!” 婉贞只得整了整鬓发,拭干了泪痕。学农再和小翁登岸,王妈和婉贞在后相随。码头离家并不多路,不用轿子,一行走了回去。小翁重新和学农见礼,再三致谢,婉贞也向学农叩谢了。学农先打发王妈回船,略略和小翁了几句在贞德庵遇见婉贞医病的话,便起身告辞。小翁再三相留,学农道:“弟并不便回肇庆,不过到船上看看,可以再来的。”小翁方才送至门首而别。
婉贞等父亲送客回来,重新上前见礼,父女两个,对诉别后事情,提到了仲晦,小翁不觉咬牙切齿。婉贞诉到在苍梧县拦舆,词中并未提到仲晦,小翁道:“ 这也罢了。” 婉贞又诉到在肇庆翻船一节,小翁道:“这里以前之事,我都略略知道,不过一向若明若昧,不甚清楚罢了。” 婉贞讶道:“父亲何由得知?”小翁道:“当日翻了船时,廖春亭全家及杏儿都被救起,单少了你一个。春亭把杏儿送了回来,我细细问过他,所以有点知道,只苦于小孩子说不明白。”婉贞道:“这也难怪。本来到了梧州,他便不和女儿在一处了。此刻杏儿呢?”小翁道:“我因为没了你,家中便不用女仆,小孩子没有人照应,我把他送到亲家那边去了。” 婉贞又把遇了武老太太救起之事,从头至尾,述了一遍,只听得朱小翁涕泪交流。婉贞诉完之后,小翁却又呵呵大笑起来,道:“ 好!好!你能如此立志,真不枉我教你读书一番。”
婉贞正要答话时,忽然所用的童子,拿了一包东西进来道:“老爷,方才那客人丢下了一包银子呢。” 小翁接过手来,见是一个手帕包着的,沉甸甸约有三四十两重,便道:“在那里拾来的?”童子道:“就在那客人坐的椅子上。” 小翁道:“如此,待我送去还了他。” 说罢,拿了银子,径到码头上看时,谁知那船已经不见了,问问码头上的小船,却说开去多时了。小翁心中十分疑讶,道:“这黄学农是甚么人?他救了我女儿,还要送银子给我,天下断无是理。” 一路疑惑着回家,对婉贞说知。婉贞猛然省悟道:“是了。这是女儿在贞德庵时,代人写字,人家送的润笔。当时女儿不受,却是老尼姑妙悟,在旁一一代收了。依着女儿的意思,是姑且由他收了下来,等临行时,只说送他香金,以报他救护之意。谁知临行时送他,他却不受,定要还了女儿,女儿又不肯接收,是黄先生收下来的。想是此物。” 小翁打开手帕一看,里面是用皮纸封裹严密的,纸裹之外,有一张字条儿,写着“令千金润笔所入,承妙师法嘱,谨以带呈。贤父女睽隔日久,正当细谈别况,仆不便久扰,仍即解维上驶矣。黄学农留白。”小翁看罢,不觉叹道:“ 不图今日,尚有此古人也。”然而追之不及,只索收了。婉贞便到自己从前的卧室里,收拾一切。
此时岗边村里的人,早已一传十,十传百,知道朱婉贞被救回来。陈公孺知了这个信息,便告知李氏,要打发女仆前去问讯,又把丫头杏儿送回去。李氏道:“ 送了回去也罢。我看他主仆两个,多是不祥之人。一边定了亲,便把畴儿克跑了,直到此时,死生未卜。这丫头自从到这里,我总是天天有病,没有一天不躺下两三回的。送 了 他 回 去 也罢。”公孺明知他思子情急,气的发昏了,所以说出这等蛮话,也不和他计较。便打发一名女仆,带了杏儿去了。这边李氏,还是咕哝个不住。
婉贞自从在贞德庵听了妙悟一番妙谛,回到家来,除了侍奉父亲之外,便一味习静忏悔,不经不觉,过了半年日子。已交到次年三月了,忽然听得杏儿说,陈六皆来了。
原来陈六皆自从贩了各样货物,取道西江,到肇庆见过老友黄学农之后,便附船到了梧州,在同乡处打听得婉贞当日拦舆情形,仍旧未知其生死下落。耽搁了几个月,见货物没甚销路,等过了年,便取道到了湖南。入了长沙,只见地平如砥,六街三市,十分热闹。那繁华景象,虽不及广东省城,然而那种干净齐整,却有过之无不及。当下择定了寓所,便到各珠宝店兜揽生意,倒也销脱不少。住了二十多天,忽然一日,在路上遇见了一个人,十分面善,定睛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朱仲晦。六皆便上前招呼道:“ 老表台,违教了。”仲晦出其不意,吃了一惊,道:“ 阁下莫非是六皆兄?有何贵事到此?” 六皆道:“ 出门惘惘,行无定踪,遂过此地,不期得遇表台。未知在此何事?” 仲晦嗫嚅道:“也只在此闲住。”六皆道:“彼此至亲,既经久别,何不请至小寓一谈?” 仲晦道:“尊寓在那里?改日弟来请安罢。”六皆一把拉住道:“久别初逢,怎么说这种见外的话?务请同去一谈。”仲晦无奈,只得相偕行去。
到了寓所,六皆知道,仲晦是个酒肉朋友,先暗中叫寓中小厮,去购备了酒菜,然后和仲晦开谈。问道:“自从老表台,和令兄小翁同到省城,舟次在花埭散失之后,只有令兄一人回家,尊驾与令侄女都不知去向,今幸相遇。不知令侄女无恙否?可还在一处?” 仲晦道:“当日虽与家兄同雇一船,带了侄女到省城去,到了花埭,因为与家兄吵闹了两句,我带了内人,另外雇船去了,他父女二人如何下落,我那里得知。” 六皆向来也知道,仲晦素性无赖,故任他胡说,并不致辨。因顺口说道:“ 如此说,令兄也太无理了,他总说阁下和他令嫒都不见了。听他的口风,好像还说是阁下带走了的呢!” 仲晦切齿恨道:“他向来以道学自命,那知做出事来,全无人理。” 说话时,小厮已摆上酒菜。仲晦是见了酒,便忘了性命之人,因眉花眼笑,说道:“今日才是他乡遇故知呢,一见就打搅了。” 六皆是个有心人,也不和他多说话,只一杯一杯的劝他喝,看他喝的有了酒意了,方才慢慢的说道:“方才老表台说令兄做事没有道理,不知是甚么事?”仲晦道:“也没甚么事,不过他过于把持罢了。我兄弟两个分家时,除了每人应得的田产外,尚剩了十亩祭田,作为烝尝。自分家以后,我的命运不济,一分薄产都丧失了。我想,祭祀是子孙之责,若必要做祖宗的自己留下烝尝产业,作为祭祀之需,又何必要子孙呢。所以向他商量,要把那十亩祭田分了,每人可得五亩,好歹让我去变两个钱使用。谁知他执定不允,我和他说得多了,他索性把这十亩田去报了官,存了案,永远不准变卖。闹得我无法可想,岂不是送我上了绝路。因此我和他虽是同胞兄弟,心里却是很不和的。”六皆有心要试探他的说话,索性又让他多喝了几杯,仲晦已是酒兴勃勃。六皆又故意逗他道:“兄弟们终是兄弟,若结了冤家,也不是了局。” 仲晦道:“ 我此刻到了湖南,是不回去的了。若要我回广东,除非是戴了红顶子,方才回去。他送了我上绝路,我也送他上了绝路,因此便要一辈子不和了。”六皆道:“怎么送他上绝路呢?”仲晦此时自悔失言,便把话遮饰道:“ 这不过说说罢了。” 六皆道:“令兄每每对人说,他的女儿,是阁下带走了的呢。” 仲晦切齿道:“是我带走也罢,不是我带走也罢,他的女儿,左右这一辈子回不得家乡的了。” 六皆道:“如此说,老表台知道他下落的了?” 仲晦被了点酒,扬扬的说道:“ 知道也使得,不知道也使得。”六皆道:“这句话未免太奇了。” 仲晦不答,举起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六皆又代他筛上一杯,说道:“令兄的脾气,本来是人所共知的,你想人家为甚叫他做朱呆子呢?” 仲晦又喝了一杯,说道:“我叫他下半辈子,苦给我看。”六皆道:“到底他女儿落在何所呢?” 仲晦道:“掉下水去了。”六皆暗想:“莫非肇庆翻船的事,他也知道了?他因为与其兄不睦,此人无赖,不定遂下毒手。我今日遇见了,倒不可不试探他一个清楚。” 因又满满的劝了几杯,说道:“怎生掉下水的呢?”仲晦道:“虽不是真正掉下水,也和掉下水一般的,纵然捞得起来,也不得干净的了。我想他虽然失了女婿,却还可以再嫁一个,此刻他总没得望了。” 六皆心中暗暗吃一大惊,忖道:“ 依他这样说,莫非耕伯走失,也是他弄的鬼么?” 因又问道:“ 他女婿不知到那里去了?老表台可知道?想你交游素广,必定有消息的。”仲晦也斜着眼,笑道:“交游广呢。” 六皆见他醉了,再问道:“你到底知道不知啊?” 仲晦道:“ 有甚不知。” 六皆急道: “ 在那里呢?” 仲晦道: “ 在么、在、在、在南……”说到这里,便顿住了。六皆道:“南甚么?” 仲晦大笑道:“六皆,你看朱小翁后半辈子享福也。酒也多了,明日会罢。”说罢,起身告辞。
六皆挽留不住,便送他出门。看看他一蹩一蹩的去了,忽然想着:“我何不乘他吃醉之时,暗暗跟着他,看他住在那里,好再寻他。” 想罢,便叫小厮:“ 只管收拾过碗盏,我送了这个朋友去就来。” 说罢,赶上前去,远远跟着。只见仲晦,走前三步,退两步的,转弯抹角,走到学宫前一条巷子里面,在一家门首叩门。半晌,有人出来开门,仲晦便进去了。六皆远远望着,看他进去之后,走到那门前一看,只见门前一扇牌子,写着“岭南朱公馆”。六皆不觉暗暗称奇道:“ 他何以打起公馆来?莫非做了官么?” 回心一想,或者他寄住在同姓人家里,也未可知。然而这件事怎么能打听一个实在呢?一路寻思,走了回去。
小厮早把碗盏收拾好了。六皆忽然想了一条妙计道:“他喝醉了,一定睡觉,且等我赚他一赚。想罢,取过一个信封,装了一张白纸进去,用浆糊封了口,提起笔来,写了个“朱大老爷台升”,下面写着“ 名内具”。叫过小厮来,交代道:“学宫前一条巷子里,有一家岭南朱公馆,你把这封信送进去,不要说是这里送去的,只说是甚么公馆送去的,随便你撒一个谎,却要他一张回片来。” 小厮道:“ 说甚么公 馆,你 老 人 家 教 了 我 罢,我 不 会 撒 谎。” 六 皆 道:“也罢,你便说陈公馆送来的罢。” 小厮答应着,拿了信走到学宫前小巷子里,寻到了朱公馆,敲开门,把信递了进去,说道:“这封信是陈公馆送来的,要一张回片。” 那家人接了信,拿进去,不一会,拿了一张名片出来,交给小厮。小厮喜孜孜的拿了回去,交与六皆。六皆接来一看,是“朱景熹”三个字,后面盖了“仲晦谒片” 四个小字。六皆暗想:“他居然做了官了,真是奇事,我如何去打听他一个虚实?并且他说畴侄在南甚么,又不曾说得明白,总要问清楚了方好。然而我明日到他公馆里去见他,他倘使想起今日酒后失言,托辞不见我,又将奈何?” 思来想去,没有个善法。又念到他所说的一个南字,不知是南甚么,莫非是南雄?又莫非是南澳?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夜,便连夜饭也不曾吃,睡也睡不着,忽然又想了一条妙计道:“他不曾告诉我做官,我也不曾告诉他贩货,且等我明天再赚他一赚。” 于是,等到明日一早起来,拣了几样玉器,打了包裹,一径走到仲晦公馆里来。敲开了门,六皆赔笑对那家人道:“大爷,我是贩了珠玉货物到这里贩卖的,意思想请你进去问一声,贵上可要买点,班指、翎管,都有。就是太太们的珠花、簪子,都备。费心代我回一句,倘使有了交易,情愿给尊驾一个九五回用。” 那家人笑道:“我们公馆里,怕还不买这个呢。”六皆道:“我的东西,十分便宜,说不定是要买的。有了交易,少不免大家弄点好处。”那家人听说,便叫六皆到门房里坐下,先要他两样烟壶、班指等,玩弄了一番,然后说道:“ 我只管去问问看,要不要是论不定的。” 六皆道:“这个自然,纵使不买,拿进去看看,也 不 要 紧。或 者 贵 上 有 朋 友 要,荐 荐 生 意 也好。”那家人便进去了。一会儿出来,招呼进去,道:“ 你说的回用,不可忘了。”六皆道:“这个自然。”遂跟了那家人进去。走过一所客堂,越过一方天井,到了一所书房里面,见了仲晦。仲晦不觉大吃一惊,目定口呆,一言不发。正是:
昨日初逢叨醉饱,今朝再遇露机关。
未知二人相见之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四 回 信胡言访求到西粤 寻劣弟踪迹走湖南
且说仲晦见了六皆,不觉吃了一惊,暗想:“ 这个人,莫非是个地理鬼,何以就寻到我家里来了?” 到了此时,却也无可回避,只得招呼让座,一面骂底下人说:“你们都是瞎了眼睛的,表老爷来了,怎么不好好通报,却捣甚么鬼,说甚么珠玉客人。还不快舀茶来。”六皆道:“这是我之过,不干他们的事。便是我,也不知这里就是老表台公馆。不过看见公馆牌上,分明写着岭南,以为既是同乡,总可望照应点生意,所以上门碰个机会。不期又遇了老表台,真是意外之喜。”仲晦道:“昨日无意相遇,得叨醉饱,今日弟当少尽地主之谊。就请在这里畅谈,吃了便饭再去。” 六皆听说,正中下怀,便道:“弟今日本来就要拜访,只因未悉尊居,心中正在纳闷。不期无意之中,得入公馆,真是梦想不到。弟止要与老表台抵掌长谈。既蒙留饭,怎敢自外。不知老表台在这里当甚么差使,几时得的保 举?想 必 十 分 得意。”仲晦道:“弟七拼八凑,直到去年六月,方才报捐了一个典史,捐免验看,到了省,满望可以得个优差,谁知直到此时,还没有差使,有何得意呢。” 六皆道:“ 不知老表台何以忽然发起官兴来?” 仲晦道:“我在省城佛山,每每看见那些小委员,当了个把保甲差,无论是县丞、典史、千总、把总,都可以随意提赌拿贼,极有威风,所以等到做官一层。”六皆道:“不知尊眷可在这里?” 仲晦道:“ 同在一起。”六皆道:“不知何日回广东去?” 仲晦道:“ 那就论不定了。在我的意思,总要做到督抚,方才回去呢。” 六皆笑道:“只要官运亨通起来,这也不难。只是老表台和家乡没有冤仇,何必如此。” 仲晦道:“不过是这么说。不过在家乡混不好,不如在外面罢了。”六皆默念:“此等酒肉之辈,向来贪小,我何不送他一两件东西,笼络了他,慢慢试探他呢。因为昨日他有知道耕伯信息之说,所以格外要留心盘问,然而这等人,若是直问他,他一定不肯说的,不如骗得他欢喜了,慢慢探他出来的好。” 打定了主意,便打开了包裹,取出一个白玉班指,一枝翡翠簪子,递与仲晦道:“这回走各处,绕道而来,不曾带得家乡土仪。这个班指,送与老表台,聊表敬意;这枝簪子,请代呈表嫂罢。” 仲晦道:“怎生好受,未免太破费了。”六皆道:“区区微物,不成敬意。”仲晦收下了。两人又闲谈了好一会。
到了吃饭时候,就在书房摆饭。仲晦让座道:“我们至亲,不过随 意 吃 个 便 饭,我 也 不 请 人 陪 你 了。” 六 皆 道:“是极,是极。彼此至戚,把盏论心,最是乐事。” 一面说,一面谦让入座。家人上来,筛了一巡酒。六皆道:“我们传壶把盏的爽快,何必要他们在这里呢。” 仲晦道:“ 也是,有了他们,倒好像拘束了。” 便回头叫家人退出去。六皆便一连和仲晦对照了三杯,说道:“老表台真是豪爽人,若对了令兄,便有点难耐。” 仲晦道:“不要提他,我们喝酒。”六皆道:“令兄虽然如此,令侄女人却甚好,只可惜落水死了。”仲晦道:“那里有这句话,我昨天不过酒后戏言,包他还活着,只怕在那里现世呢。” 六皆道:“老表台酒后的话,隔日尚能记得,本事真好。弟每每喝醉了,到了明天,醉后之事,一概忘个干净了。” 仲晦道:“ 我何尝不是,不过提起了,有点影子罢了。” 六皆道:“ 昨日酒后,老表台和我说了舍侄耕伯的住处,我到今天,全行忘了。敢求老表台趁此我未大醉之时,再告诉我一遍如何?” 仲晦愕然道:“我昨天何尝说起令侄来?”六皆道:“怎的没有?我还仿佛记得是南甚么。” 仲晦又愕然道: “ 南甚么呢?” 六皆道:“老表台,我们至亲,何苦为隐讳。你昨天明明说舍侄在南,及至我问你南甚么,你又不肯说,那时我因为怕老表台醉了,未便追问,怎么今天还不肯告诉我呢?家兄只靠这个独子,老表台倘使知其下落,告诉了我,寻了回来,家兄一定重重相谢。” 仲晦闻言,暗自沉吟道:“纵使依直告诉了他,他也断乎寻不回来,不如哄他一哄。” 想罢便道:“ 令侄下落,我虽然略知一二,但是现今尚在那里不在,我可不敢保了。” 六皆道:“只要老表台说了出来,便好依着这条路上去追寻了。”仲晦道:“我去年在南宁,曾看见他一回,此刻不知还在那里不在。” 六皆道:“可知道在南宁甚么地方?那时可曾与老表台招呼说话?” 仲晦道:“他在一家米店里,我曾和他说话。” 六皆道:“在甚么米店里呢?他在米店里做甚么呢?” 仲晦道:“ 那米店的招牌,我可忘了,他在那里管帐。”六皆道:“奇了,他放着簇新的秀才不做,去当米店的帐房,却是为何?米店的招牌,老表台虽然忘了,不知可还记得在那一条街上?” 仲晦道:“记得,记得,就在县前街,离县衙门不多几步路,是朝东开的门面。我当时也问他,为甚么跑到这里来,他说因为他老子代他定了朱呆子的女儿做老婆,呆老子生的,自然是个呆女儿,他不愿意娶个呆老婆,所以走避开了。” 六皆听说,半疑半信,吃过了饭,便辞了出来。
为了自己侄儿之事,也顾不得生意,次日便动身长行,取道洞庭湖,到了湖北,由汉口附了轮船到上海,再附了轮船回广东省城,又叫了快船,赶回岗边。见了公孺,方才知道婉贞已经回来,并且知道他经历的苦处,不胜感叹。便把在湖南遇见仲晦的话,一一告诉了公孺。公孺未及回答,李氏便抢着道:“如此,就拜烦叔叔,代我走一次南宁,把畴儿带了回来,这是我误他的。他不要呆老婆,我这里先代他写休书休了。”公孺道:“忙甚么,那朱仲晦的话,可是靠得住的么?我那畴儿,何等驯谨,岂有因为定亲定得不如意,便撇下我两个一去不回,连信也没有一封之理。仲晦的话,我决 定 不 信。老 弟,你 再 去 告 诉 小 翁,看 他 意 下 如何。”
六皆领命,便到小翁这边来。小翁延接坐下,道了契阔,六皆又称赞了婉贞一番,要请他出来相见。小翁便叫杏儿去请。婉贞自从经过几番磨折之后,那儿女子之态,已经一律捐除,便出来叩见六皆。六皆当面又称奖一番,然后把在湖南遇见仲晦的话,细细诉述了一遍。便连呆老子、呆女儿、呆老婆的话,也直言无隐。又说道:“弟方才回来,已对家兄说过,据家兄之意,以为令弟的话,未必靠得住,叫弟到府上来,请教尊意如何。” 朱小翁听得,怒火如焚,只骂:“劣弟,岂有此理!他说话说得如此闪烁,必定知道令侄的所在,不定还是他摆布出来的。我便自己到湖南,去问他一个明白。”婉贞道:“父亲且请息怒。叔父说话,每每是指东说西的,令人捉摸不定。南宁之说,固然未必可靠,然而父亲要到湖南,只怕也不能问得明白。这件事,只好稍缓一两天,大家从长商议,方为有济。” 六皆道:“ 此说也是。且待我回去,再和家兄商量,看有甚长策。” 说罢,又略略叙了些别后的话,方才告辞回去。
过了一日,李氏便使人请了六皆来,一定要他到南宁去。公孺略略阻挡,他便百般不依,说是:“你们不去,我便自己去,须知你们一个不要儿子,一个不要侄儿,我的儿子是要的。”六皆见解劝不来,理说不明,只得答应了到南宁去访问。料理了两天家事,便动身附船前往,到得南宁,访到县前,再三访问,谁知非但没有这件事,并且县前一带,数十年来,从没有开过米店的。只得怏怏而回,告知公孺,又去告知小翁。
小翁听了,只是咬牙切齿,要亲到湖南,见了仲晦,问个明白。六皆道:“他起先说得甚为含糊,然而一个南字,是极清楚的,但不知是南甚么,我再三盘问,他才说是南宁。此刻南宁已经访过了,据我的愚见,凡有个南字打头的地方,都去访一访,或者访得出来。如南雄、南澳之类。”婉贞道:“ 那里访得许多。南雄、南澳,只是就近的地方,远处如江南的南京,江西的南昌,还有直隶的南宫县,江苏的南通州,这不过随口举几个,正不知有多少南字打头的地名呢,如何访得遍。” 小翁道:“不必说了。除了我到湖南之外,别无他法。六皆老弟,这件事只能再劳你驾,陪我走一遭的了。但是我生平未曾出过远门,若要去时,非老弟做伴陪不可。”六皆道:“老表台要去,小弟当得奉陪。然而据小弟之见,纵使见了令弟,也未见得探得出真话来。” 小翁道:“去了探不出真话,坐在家里,就探得出真话了么?我决意去走一遭。老弟,求你一定陪我。” 六皆道:“ 这个容易,但不知何日动身?” 小翁道:“我此刻恨不得飞到了湖南才好,只要老弟得暇,我马上就可以动身。” 婉贞道:“这是出远门的事,非同省城佛山可比,如何好这般匆促。就是父亲要动身,也要收拾几天。” 六皆道:“侄女之言有理。你们一面料理着,几时动身,请知照我,我是随时可行的。”说罢辞去。
婉贞对小翁道:“这件事,叔父到底不知是否知情。父亲老远的去了,倘使问不出来,岂非徒劳往返?依女儿愚见,不如先写封信去问问叔父,无论知道不知道,自然回信来。”小翁不等说完,便道:“这个顽劣东西,做事绝无人理。若是写信去问得明白,他也不干这无法无天的事了。我亲自去,还不知问得他出不呢。” 婉贞道:“父亲为了女儿的事,跋 涉 长 途,做 女 儿 的 心 中,怎 么 得 安。” 小 翁 道:“我并不为你,听六皆述来口气,陈家小郎,不定是这顽劣东西摆布的,纵使没有这门新亲,就是老亲上面,我的兄弟拐骗了他家儿子,叫我何以对公孺。我这是为我自己起见,并不为你。你赶紧和我收拾行李罢。” 婉贞只得自去收拾。此时,那一寸芳心,又是耽心父亲长途起居寒暧,又是希冀可得耕伯消息,一时之间,酸甜苦辣,莫不齐备。收拾了两天,小翁便去约六皆同行。